查看完整版本: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12:52 PM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9-23 09:16 AM 編輯

【書名】: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綠蘿裙

【內容簡介】:

  謝玄英出身富貴,皎若玉樹,文武全才,後人精闢總結:

  比他能打的沒他博學,比他博學的沒他美貌,比他美貌的沒出生

  然而,如此開掛的人生,卻有三件挫敗之事

  第一事,遇見心愛的女子,卻難結連理

  第二事,歷盡千辛成了親,她不愛我

  第三事,她終於愛我了,但更愛事業

  謝玄英:平生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程丹若:我想要牛痘、奎寧和青黴素

  女主穿越,有金手指,半考據(水平稀爛),半架空,合理地蘇一下

  【女主升職進度條】:孤女→大儒義女→女官(不入流-正四品)→淑人(三品)→夫人(二品)→一品夫人→國夫人→顧命大臣→封侯→青史留名

*非無敵蘇爽流大女主文,慢熱成長向,從孤女到青史留名
*女主偏理智,但心有症結,和男主的關係循序漸進,初期男主單箭頭
*劇情正劇風,地圖多,內容方面,宮廷朝堂權謀基建後宅都有一點
*標籤可能隨榜單而改動,不一定代表正文內容,請悉知
*文案篇幅有限,人物和劇情也無法標籤化,以上內容僅供參考

【免責聲明】:

1、架空世界,風俗背景為設定,以本文為準,請勿代入其他時代
2、醫術部分會查閱資料,但不是專業人士,如有BUG,懇請斧正
3、醫療相關的內容為文學創作,請勿模仿,如有不適,及時就醫
4、本文系虛構小說,不對讀者的三觀負責。

  一句話簡介:從孤女到青史留名

  立意:批判封建禮教,歌頌平等愛情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1:46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一章 程姑娘

  江南省,松江府城,陳宅。

  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媳婦走進萱草堂,指著廊下翻花繩的小丫頭,問:「程姑娘呢?」

  小丫頭梳著雙環髻,穿著藍色棉布裙子,脆生生地回答:「老太太剛吃了藥睡下了,程姑娘在屋裡讀書呢。」

  她便調轉腳步,繞過正院,穿長廊走到後頭的廂房。

  時值春日,天氣暖和,簾子高高豎起,裡頭正有一個姑娘在練字。

  她躬身喚道:「程姑娘。」

  「鄧媽媽請進。」程丹若說。

  鄧媽媽走進屋來。她身著青灰圓領布襖,黃色裙子,藍色比甲,耳戴一對銀耳墜子,上頭鑲了一塊成色尚可的碧玉,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高等僕役。

  事實也正是如此。

  「太太說,今兒吃過午飯,便有些克化不動,叫姑娘過去看看。」鄧媽媽不卑不亢地轉達主人的意思。

  程丹若放下筆,道:「我馬上就去。」

  鄧媽媽笑了笑:「那自然再好不過。」口中說著,人卻沒有立即離去,顯然是打算帶程丹若一道走。

  這等態度,自然有些奇怪。

  既然口稱「姑娘」,那不是主子就是客人,為何這般不客氣,直接盯著人家上門看病?答案很簡單。

  寄人籬下。

  程丹若姓程,並非陳家主人,而是寄住在陳家的孤兒。

  當然,雙方有親緣關係。

  她親生祖母的大哥,就是陳老爺的父親。論輩分,她該叫當家的陳老爺「舅表叔父」,叫鄧媽媽的主子陳太太「舅表叔母」,叫陳老爺的母親,也就是萱草堂的老太太「舅祖母」。

  這關係可比林黛玉和賈府遠多了。

  雖說按照禮法,她爹媽死了,應該住到父親家的親戚那兒才對,古代的宗族觀念可是很重的。

  然而很不幸,五年前,程家遭遇戰亂,舉族沒得七七八八了。

  她是父親唯一的血脈,被祖母的忠僕帶著,遠渡千山萬水,投奔娘家。祖母的兄長已經過世,好在老僕與舅祖母的僕人沾親帶故,方才順利認親。

  從此,便在陳家住下來。

  哪怕是親戚家,白吃白喝終歸心虛。程丹若穿越前是學醫的,穿越後的父親也是個大夫,順理成章的,她也學會了些皮毛,給親戚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權作報答。

  陳太太是後宅女主人,消化不良了找她看病,也是看得起她。

  程丹若洗乾淨手,抿了抿頭髮,隨鄧媽媽趕去正院。

  風和日麗,正院的牆角發了花骨朵兒,嬌嫩可愛。

  丫鬟們見她過來,輕巧地打起薄薄的竹簾子,並稟一聲:「程姑娘來了。」

  「表嬸。」程丹若進屋,對躺在醉翁椅上的陳太太行了一禮。她娘家姓黃,為陳黃氏,按照時下習慣,稱為陳太太或黃夫人。

  「快別這麼多禮了。」黃夫人招手,「過來坐。」

  屋內的丫鬟迅速搬來一個藤凳,程丹若斜斜落座,問黃夫人:「聽說表嬸有些不舒服,我過來看看。」

  黃夫人和她沒什麼好客氣的,把手伸出來,道:「也沒什麼,就是這幾日胃口不佳,總有些乏力。」

  程丹若點點頭,仔細把脈,覺脈沉遲,又看了舌苔,舌質淡而白。

  略作思忖,低聲詢問丫鬟黃夫人這幾日的狀況。

  大家太太的大丫鬟,相當於公司秘書,業務過硬。只見一個蔥綠裙子的少女上前半步,輕聲細語地回稟:「回表小姐的話,太太這幾日吃得不多,飲茶也比日常少,總說腹脹。」

  「怕冷嗎?」她問。

  「是較往常畏寒一些。」

  「今日吃了什麼?」

  「半碗粳米飯,些許魚膾,幾片香椿豆腐。」

  程丹若便道:「表嬸脾胃虛弱,又食了生冷,損傷脾陽,陰寒內生。我開個方子,吃上兩帖看看。」

  她開的是理中湯,有健氣補脾之效,方子為:人參、乾薑、甘草、白術各三兩,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一日三次。

  寫完,交給丫鬟,並道:「晚膳用粥更好些。」

  黃夫人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似有若無地打量著程丹若。

  家裡白多了一張嘴,誰都不樂意,何況養個孩子,又豈是多頓飯那麼簡單。衣食住行,樣樣都要多一份。

  幸而丈夫官至蘇松道按察副使,地方上的正四品官,雖然每年打點所費甚多,可松江府地處江南,一向富庶,家中倒也殷實,多雙筷子也吃不垮。

  只是,程丹若來時不過十歲稚齡,如今卻即將及笄,成大姑娘了。

  這就要多出許多事兒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姑娘一前一後進屋來。個子高的穿了身竹青襖和鵝黃錦裙,顏色柔和些,個子矮的則是白綾襖和桃紅裙子,更顯得活潑嬌俏。

  兩人俏生生地問好:「給太太請安。」

  黃夫人微露些許笑意,卻問:「怎麼沒去上課?」

  「先生家中有事,放了我們半日假。」年紀略長的姑娘恭敬地回答,「聽聞母親身體不適,我與妹妹特來為母親侍疾。」

  「柔娘有心了。」黃夫人摟她在身邊坐了。

  另一個年幼些的女孩不甘示弱,膩到她身邊,仰頭一笑:「母親,婉娘給您捶捶腿。」說著,拳頭輕輕落在黃夫人的腿上,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黃夫人笑意更真了些,道:「好了,不是什麼大事,丹娘已經同我看過,不過脾胃虛了些。」

  兩個小姑娘便又沖程丹若道謝。

  「多虧了表姐。」十三歲的陳婉娘笑意盈盈。

  「可有我們姐妹能做的?」十四歲的陳柔娘問得仔細。

  程丹若露出營業的微笑,答道:「太太平日裡注重保養,吃食上留意些便好。」

  一個消化不良,真不必這麼勞師動眾。

  可她也理解兩個女孩的用意,別看她們對黃夫人這般親密,其實都是庶女。在嫡母手下討生活,難免要乖巧孝順一些。

  不過,古人也是人,後宅生活雞毛蒜皮的事兒很多,卻也不算可怕。只要不是奴僕之身,著實不必步步為營,處處小心翼翼。

  程丹若道:「既然兩位表妹來了,正好陪太太說說話,醒醒精神。若無他事,我也該回去給老太太熬藥了。」

  黃夫人點點頭,也不留她,只道:「老太太身子骨不好,也是辛苦你了。」

  「服侍長輩,不敢道辛苦。」程丹若滴水不漏。

  黃夫人便「嗯」了聲,端茶送客。

  程丹若離開正院,換了條遠些的小路,繞回萱草堂。

  陽春三月,江南的風已經十分和煦,她放慢腳步,心頭默默盤算。

  在古代做女人,相當之難。

  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權,在家是父親或兄弟的附庸,出嫁是丈夫的所屬。

  他們都可以「賣」掉她。

  一種賣,是以婚姻的名義。父親兄弟許嫁女兒姊妹自不必提,丈夫也可以轉嫁妻子,抑或是買休賣休,乃至典妻,理論上違法,實則屢禁不止。

  第二種賣,那就是買賣人口,奴婢和娼妓是大多數結局。

  當然,不止女性,整個庶民階級的抗風險能力都很低。

  農民好端端的種田,某天可能田產就成別人的了,成為無數被權貴侵佔民田的受害者,或者過不下去,借貸利滾利,最終不得不賣身為奴。

  做生意的,必然要給黑白兩道上繳保護費,同時還要防著被同行下套陷害。若是南北往來的長途生意,更要小心,坐船會被沉河,走夜路會被敲悶棍,各種死法可參看筆記小說。

  像程家那樣,宗族尚可,父親還算個小官,已經算是走了大運。

  可有什麼用呢?戰火一來,全族凋零。

  這就是古代,平均壽命30歲,她已經過了一半的時代。

  但穿越女的運氣都不錯。

  目前來說,她的生存已經不是問題。陳家雖然不是她家,可官與民天壤之別,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乃至理名言。

  生存下來了,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對此,程丹若也有自己的辦法。

  「程姑娘。」萱草堂的小丫頭清脆一笑,「老太太醒了,正找你呢。」

  程丹若收斂神思,快步走進正屋。

  裡頭,陳家的最高領導,陳老太太穿著秋色壽紋的對襟襖,頭勒抹額,正歪在屏風後面的榻上,由小丫鬟幫忙更換尿布。

  「我來吧。」程丹若接過自製的尿不濕,輕手輕腳地給老太太換上,口中道,「今天暖和,風也不硬,叫他們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可好?」

  陳老太太口角微斜,表情生硬,好半天才說:「也好。」

  話語雖短,仔細聽卻不難發現,她的口齒有些含糊。再加上口角歪斜和失禁,不難知道,這位家庭最高層是個中風患者。

  「您這幾個月好多了。」程丹若輕聲細語地說,「按照我說的慢慢調理,會好起來的。」

  她說著,給陳老太太奉了杯水,讓她補充水分。

  陳老太太喝了水,又被伺候著抹了潤膚的面脂,身體舒服許多,終於露出些許笑影,問她:「去哪兒了?」

  「太太有些脾胃不適,我去看看。」程丹若扶著她在屋內來回走動,活動一下身體,「沒什麼大礙。」

  陳老太太點點頭,有些不滿:「年紀輕輕,身體忒嬌弱。」

  程丹若微笑,並不接話。

  「進門十幾年,就生了二郎一個。」陳老太太咕噥著,「當初看中她出自名門,誰想偏是子嗣不豐。」

  目前,陳家有五個孩子:大姑娘陳芳娘,三姑娘陳柔娘,四姑娘陳婉娘,五少爺陳知恭,都是姨娘所出,唯有二少爺陳知孝為黃夫人的獨子。

  兩個孫子,陳老太太嫌少,可五少爺落地七年了,家中卻沒能再添好消息。

  她就怪上黃夫人了。

  程丹若轉移話題:「老太太用些李子吧,您該多吃些新鮮果子。」

  陳老太太有些累了,正好歇息。

  程丹若洗了手,給她剝李子,時不時說些閒話,排遣老太太的情緒。

  這就是她在陳家的生活:寄人籬下吃白飯的孤女,陳家的家庭醫生,老太太的貼身護理。

  --

  程丹若,山西大同人,少失怙恃,寄於陳家。

  ——《夏史‧列傳九十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1:5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章 十五歲

  生活在古代的官宦人家,基本生存能保證後,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這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候了。

  有的生來是掌上明珠,隨便過過就是人生贏家;有的不幸投在小妾的肚子裡,那就得乖覺點,討好嫡母,就好像陳柔娘和陳婉娘;又或者有本事的,能得家中老太太教養,身份又有不同。

  程丹若靠上陳老太太,看似為第三種,實則不然。

  「嘩啦」,茶盞落地,跌成碎片。

  陳老太太臉色一僵,含糊地罵道:「連個茶杯都端不穩。」

  奉茶小丫頭噗通一聲跪下,淒惶地求饒:「老太太息怒。」

  「還不快下去重新倒一杯?」程丹若趕人,給老太太順氣,「一碗茶罷了,您可別為這些事兒動怒。」

  她撫著老太太的後背,間或揉按穴道,慢慢安撫情緒。

  等到氣順了,老太太也坐不住,又歪回到了榻上。

  程丹若拿過旁邊的經書,道:「給您念段經文可好?」

  陳老太太點頭。

  「觀自在菩薩……」她頌念《心經》,老太太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多喜,輕手輕腳地點燃檀香,將佛祖的慈悲吹遍整個屋舍。

  陳老太太有了睏意,靠在軟枕上打瞌睡。

  程丹若慢慢念著,心想,老太太都威風,但也看得是什麼樣兒的。

  中風的老太太,能教養什麼呢?她早就掌控不住家中大權,不似賈母威風,也沒什麼人情世故可諄諄教誨。

  相反,她喜怒不定,脾氣暴躁,失禁偏癱。

  可程丹若選擇伺候她,而不是抱黃夫人的大腿,亦有她的理由:一來償還陳家的撫養之恩,二來卻是為了刷點聲望。

  古代講究名氣,男人有名,可做名士,被朝廷徵召為官,女人亦然。

  好名氣是過硬的通行證,能帶來許多好處。貞女節婦不行,孝女的聲望不是不能謀劃。

  古人以孝治天下。愚孝要不得,可孝子孝女的名氣卻是一塊護身符。

  程丹若沒有父母宗族的庇佑,要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混下去,必須擁有符合普世價值觀的東西。

  「咳咳咳。」陳老太太劇烈咳嗽起來。

  程丹若給她拍背順氣,招手叫小丫鬟端來痰盂,服侍她咳出濃痰,再漱口清理乾淨口腔。

  忙完,天色漸暗,已經要吃晚飯了。

  古人有晨昏定省的規矩,可陳老太太中了風,受不得勞累,便免去這遭,該開飯的時候就開飯。

  中風病人飲食清淡,要低鹽低脂,盡量少吃。

  可老人嘴巴淡,沒什麼鹽的飯菜很難吃,少不了又發點脾氣。

  程丹若哄了半天,才陪老人吃完晚飯。

  此時,屋裡的燈也點了起來,黃銅燈盞做得十分漂亮,像一朵荷花,可蠟燭的光只有這麼些,昏昏黃黃地照著,惹人瞌睡。

  大丫鬟多喜道:「程姑娘歇一歇吧,老太太這裡有我們。」

  接下來沒什麼事兒了,無非是洗漱寬衣,丫鬟們做得比程丹若好得多。她也不自討苦吃:「那好,若有什麼事兒,你們再來尋我不遲。」

  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屋裡。

  「姑娘洗手。」丫鬟紫蘇提來一個小銅壺,兌了半盆溫水。程丹若仔細洗手,這才拈起桌上冷掉的白糖糕吃了兩塊。

  陳老太太的飯食是單獨做的,她跟著吃,十頓裡七頓吃不飽,得吃點心。

  補了兩塊糕點,胃裡才舒坦了。

  程丹若看看天色,為了保護視力,她從不在夜間看書練字,便說:「把我的針線包拿過來。」

  「哎。」另一個丫鬟白芷應了聲,打開牆角的櫃子,拿出裝有針線的竹筐和半匹新棉布。

  程丹若拿出剪子,開始裁布。

  女紅是古代女子的必備技能,不止是德行,主要還是生產力低,衣食住行全都靠人工,和織布一樣,是非常實用且必備的技能。

  要是不懂縫紉,內衣和月事帶都沒得用。

  因此,程丹若雖然鮮少在繡工上下功夫,卻囫圇學過做衣服鞋襪的本事。

  她一面做,一面問紫蘇:「今天可有什麼新鮮事兒?」

  紫蘇立即抿嘴一笑,道:「有兩個年輕舉子來拜訪老爺,生得一表人才,好些丫頭瞧稀奇呢。」

  程丹若挑起眉:「噢?」

  「一個姓何,一個姓陸。」紫蘇仔細解說,「何舉子鬍子一把,怕是做好幾年父親的人了,倒是那個陸舉子,年輕有為,樣貌端正,聽說老爺常有誇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呢。」

  程丹若點點頭,並不接話。

  她身邊有白芷和紫蘇兩個丫鬟:白芷是跟她從程家來的,父母是祖母的陪房,也是他們千里迢迢,送程丹若來陳家投親。

  寄人籬下,不好多張幾口嘴,程丹若安頓下來後,就將白芷的老子和娘放了良籍,如今已經不是僕婢之身了。夫妻倆在外頭做點小生意,日子還過得去。

  女兒白芷暫且不放,一來有個對外聯繫的渠道,二來也有個自己人。

  紫蘇卻是黃夫人給的丫頭,家生子,爹媽和弟弟都在陳府做事,消息靈通,各個地方都有門路。

  剛才這番話,可不是白說的。

  程丹若二月裡便及笄了,十五歲在古代已經是可以說親的大姑娘。她伺候陳老太太一場,陳老爺不管是看在她孝順的份上,還是顧念親戚關係,都會考慮幫她找門親事。

  陸舉子的條件,在古代很不錯了。

  雖然還沒中進士,可舉人已經甩開至少九成男性——古代的文盲率高達80%-90%,有功名的更少。

  而且,做了舉人就可以做官,可以免除賦稅徭役,許多人家願意把田產掛到他家名下,絕對餓不死。

  別說陸舉子還年輕,將來若是能更進一步,金榜題名,更是千載難逢的運氣。

  「聽你這麼說,看來是要做陳家的女婿了。」程丹若笑了笑,並不怎麼忌諱談及親事。

  時下雖然仍有三綱五常,可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女子賺錢的不在少數,在家中擁有一定的地位。士林中又流行心學的新思潮,加上經濟繁榮,思想束縛不似清朝那麼大。

  白芷欲言又止:「可論序齒,姑娘比三姑娘還……」

  「三姑娘是陳家三姑娘。」程丹若咬斷棉線,總結,「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蘇試探著問:「可姑娘也大了,總得說親事,是不是請老太太留意一二?」

  程丹若搖頭。紫蘇的娘之前犯咳疾,吃了好幾副藥都不好,是她幫忙看好的,是以這丫頭雖然身契不在她手上,倒是知道感恩,常替她考慮。

  「老太太身體不好,我要多照顧她兩年。」她將意思傳達給兩個貼身丫鬟,「你們不要打聽這件事了,省得招忌諱。」

  白芷和紫蘇對視一眼,雙雙苦笑。

  可不是,老太太離不得姑娘,怎麼肯替她說親事,不耽誤已經阿彌陀佛了。

  欲多說幾句,程丹若已經放下活計,道:「打水洗臉吧,早些歇息。」

  夜談無疾而終。

  *

  黃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親是光祿寺少卿,治家很有一套章法。

  比如家裡五個孩子,三個庶出姑娘都叫姨娘自己養,美名曰不忍骨肉分離。但不管是親生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五少爺,她都養在自己膝下,抓到牢牢的。

  此時,她正坐在梨花木的梳妝台前,丫鬟小心地卸著釵環。鏡奩開著,磨好的銅鏡支在架子上,清晰地照出人影。

  陳老爺則坐在床上,由小丫頭服侍洗腳,神情放鬆。

  夫妻倆閒話家常。

  黃夫人道:「聽老爺的意思,那姓陸的舉子倒是不錯,只是家底薄了些,說給柔娘有些委屈了。」

  瞧,人比人得扔,面目不清的陸舉子在程丹若那裡,是她高攀,可輪到陳家的姑娘,就是他高攀了。

  官家小姐嫁舉子很正常,可舉子裡也有家境之分。家裡殷實,族人有做官的自然更好。

  「唔,子介家中是清寒了些。」陳老爺並不否認這點。陸舉子家中無人做官,全靠自己苦讀,方才有今日。

  「我想著,說給丹娘怎麼樣?」他和妻子商議,「她也到了年紀,親戚一場,總得給她找個終身。」

  黃夫人遲疑了。

  陸舉子的條件不算頂好,卻也在忍受範圍內,年輕有為的舉人可不多見,留給外人,她又有點捨不得。

  說到底,柔娘和婉娘都不是她親生女兒,吃點苦算什麼,結一門好親更重要。

  「丹娘雖說是親戚,但已無父母在堂,人家未必肯。」黃夫人點透關竅,「老爺若真心看好,也不差個柔娘。」

  陸舉子有意求親,必然是想與陳老爺結個善緣,拿個親戚家的平民姑娘打發,指不定被人家誤以為瞧不起自己,反而結了仇,得不償失。

  陳老爺一想,也有道理,便猶豫起來:「我原本想著,等到三年期滿,走些門路調到京中,再給柔娘和婉娘說親。」

  此時出仕的官員們都有考核,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評價分為上中下三等,即:稱職,平常,不稱職。

  三次考核結果,將決定九年任滿後到底是升職、不升不降還是貶職。

  陳老爺八年前授官,第一個三年做知縣,政績不錯,從民政官遷為按察僉事,轉入司法性質的按察司。六年做滿,雖然成績一般,但打點到位,又無大錯,便再度升職,成了按察副使。

  簡而言之,次次升職,官運亨通。

  但陳老爺野心勃勃,並不自滿,想再努力一把,回京城謀得一官半職。鍍金後不管外放,還是入六部做事,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黃夫人家在京城,父親亦是京官,聞言頓時心動:「老爺所慮長遠,如今我們膝下唯有兩女,若能在京中結一門親事,那便再好不過。」

  夫妻倆又商議片刻,方才睡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2: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三章 裁新衣

  翌日一早,黃夫人攜兩個女兒來萱草堂請安。

  陳老太太自從中風,便很不耐煩見她們,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就合上眼睛不理人了。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夫人持家辛苦,若身體不適,不必這麼早來。」

  「孝敬母親是應該的。」黃夫人家教甚好,深知孝順的重要性。當下便接過丫頭多喜端來的藥碗,親試湯藥,服侍陳老太太吃下。

  陳老太太意思意思,喝了兩口,便問:「孝哥兒?」

  「昨兒收到他的信,道是下月考核,這月便不回來了。」黃夫人回答。

  陳老太太點頭,擺擺手。

  「表嬸,還是我來吧。」程丹若接過湯藥,慢慢餵給老太太。

  黃夫人含笑應允,坐下匯報家中事務:「快到上巳節了,我想著給柔娘和婉娘做兩身新衣裳。雖然老爺清廉,也不能叫人小瞧了陳家。」

  陳老太太看著如花美貌的兩個孫女,微微點頭,不甚清楚地交代:「及笄,你要上心……說人家。」

  話還未說完,兩個姑娘便紅著臉道:「孫女還想再陪老太太和太太兩年。」

  這是應有之義,婆媳倆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們下去。

  陳柔娘和陳婉娘對視一眼,羞答答地避到了旁邊的屋裡。

  程丹若沒動,耐心餵藥。

  陳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說:「丹娘……」的親事。

  「老太太放心,柔娘和婉娘做幾身,丹娘也做幾身,我呀,是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黃夫人一臉誠懇。

  程丹若不由彎起唇角,連忙福身道謝:「多謝表嬸疼我。」

  黃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前些日子去露香園,顧太太送了我些藕粉,一會兒送來予母親嘗嘗。若是吃得好,我便托人多弄些來。」

  「你有心了。」陳老太太緊繃的面孔終於放鬆。

  黃夫人忙道:「孝敬母親是應該的。」

  婆媳倆其樂融融,程丹若心裡卻好一陣嘆息。

  誰能想到,回到古代後,連藕粉都成了稀有物。

  露香園是上海名園之一,其主人是名士顧儒的後人。顧家是本地大族,族中亦有人為官,而顧太太便是族長的長媳,與黃夫人關係十分融洽。

  當然,不融洽也難。

  古代皇權不下鄉,外放做官的又都是外地人,得和本地豪族打好關係,仕途方能順暢。

  說回藕粉,此時的藕粉是露香園名產,外面都沒得賣。而在另一個時空,要到清朝才能用錢買到,價值高達每斤紋銀一兩五六錢。

  然而,本朝非明非清,曰之夏,繼承了元朝的江山。

  正好從五行上來說,夏屬火,也和朱明對應。不過,此顧氏已非彼顧氏,露香園亦不是那個露香園了。

  也許,只有藕粉是一樣的。

  陳老太太和黃夫人演完家庭和睦的戲碼,今日的請安方算結束。

  程丹若送黃夫人出去。

  黃夫人和聲和氣:「上巳節快到了,你也別總悶在家裡,同我們一道出去逛逛才好。」

  「多謝表嬸惦記。」程丹若道謝。身在古代,一年到頭能出門的日子不多,黃夫人沒有拿捏,就是恩情。

  「你是個好孩子,放心。」黃夫人笑著說,像是暗示了什麼,又什麼都沒說。

  程丹若垂首未語。

  下午,繡娘便來量體裁衣了。

  江南紡織業發達,除了聞名天下的顧繡(露香園顧氏的兒媳所創),但凡敢做衣服的店鋪,必有技藝出眾的繡娘。

  春日說熱不熱,說冷不冷,正是穿綾羅的好時候。

  時下正流行十幅裙,「腰間細褶數十,行動如水紋,不無美秀」,花紋則以大小團花、飛雀、山水景為主。

  據說,京中流行濃豔之色,錦緞中夾雜金銀絲線,光華燦爛。黃夫人曾提到過一種毛錦,是將雀毛織入緞內,華麗非常,讓程丹若想起了賈寶玉的雀金裘。

  價格也很感人,每匹十二尺,值銀五十餘兩。

  什麼概念呢?如今年景不錯,白米每斗價錢一百二十文,值銀一錢,平民百姓猶且覺得貴。

  十錢等於一兩,五十兩就是五百餘斗米。

  一斗米約十八斤。

  現代米價賤,三塊錢一斤算好了,一匹布就是兩萬七。更不要說古代很多人根吃不上大米,論價值還得往上翻。

  這恐怕也只有國公府的少爺才穿得起。

  江南一帶則偏好淡雅,綾羅以山水刺繡為主,對布料的工藝相對要求不高。然而即便如此,今天兩位陳姑娘做裡外兩身衣裳,用的也不是極好的料子,也要花掉二、三十兩銀子。

  陳老爺一個月的俸祿是二十四石米,十斗為一石,所以按照米價,折銀二十四兩銀子。

  雖然官員並不靠俸祿吃飯,但程丹若算完這一筆賬,實在沒臉也做一身這麼貴的衣服。

  相較而言,棉布更合適。

  上海的標布是出了名的,此時的松江府亦然,且價格十分友好,最好的棉布每匹才二錢左右。裡外做一身簇新的,加上人工費,大概在三錢銀子上下。

  全天然的純棉布,還有啥不滿足的。

  黃夫人口中說什麼「你這孩子也太見外了」,卻沒有絲毫讓她改換的意思,只給了她一支珠花簪子作為補(獎)償(賞)。

  夜裡,程丹若在一小釜中煮紗布,順便拈了線,盲打各種外科結。這是她穿越過來就沒放下的基本功,一分鐘輕輕鬆鬆一百個,且絕對平整牢固。

  單結、方結、三重結,一根棉線很快被用完。

  換隻手繼續。

  反正線這種東西,管夠。

  紫蘇和白芷早已習慣了自家主子的練習,只道是小習慣,並不當回事,專心為她做鞋。

  一面做,一面念叨。

  紫蘇道:「姑娘也是,上巳節,夫人小姐們都一道踏青,她們眼睛多尖,穿身棉布衣裳去,怕是要被人恥笑。」

  「如今我一針一線都是取自陳家,人家不說,自己也得有數。」程丹若放下成結的棉線,用銅鑷子撿起高溫消毒後的紗布,放在乾淨的地方烘乾,「還有柔娘和婉娘呢。」

  提起兩位正牌姑娘,紫蘇便不說話了。

  白芷納好鞋底,遞給她試穿:「姑娘試試。」

  程丹若套上,軟而厚實,十分喜歡:「很好,就這樣吧。」

  「明兒再繡上兩朵花,串上珠子便更好了。」白芷猶豫了下,問,「其實,收小半寸……」

  「不。」程丹若知道,如今富裕人家已經開始纏腳,只是民間女子需要勞作,還沒到這份上。但她是絕不可能自尋死路的:「此事今後不要再提。」

  她語氣堅決,白芷動了動嘴唇,沒敢再勸什麼。

  程丹若將乾透的紗布卷起來,用油紙包好,仔細放到藥箱內。做完這些,她才叫兩個丫鬟打水,洗漱睡覺。

  「你們也去歇著吧,我這裡不用人。」她說。

  值夜是大戶人家才有的規矩,白芷毫無意見,紫蘇也樂得偷懶,應了一聲,各自回屋休息。

  程丹若閂上門,放下帳子,鑽進被窩。

  兩個丫鬟都想著她上巳節出去,邂逅個青年才俊,搞定終身大事,可她全然是沖著業務去的。

  出門踏青,女眷們難免有個扭傷、跌傷、頭暈什麼的,乃是她開展業務的最佳機會,其他大夫還不會和她搶。

  阿彌陀佛,希望今年能結識幾個有錢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今後她若獨立出去,也能憑借這份人脈混飯吃。

  她懷抱著美好的盼望,決定溫習一下骨科知識。

  被窩裡亮起微弱的藍光。

  *

  天一日日暖和起來,新衣裳也做好了。

  三月三那天,風和日麗,暖陽高照,眾人的興致都很高。

  服侍陳老太太吃藥用飯後,程丹若隨著黃夫人和兩位姑娘一道,坐上馬車,去郊外踏青游玩。

  《周禮》說:「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

  也就是拔除不祥,以香熏草藥沐浴的意思。流傳到今日,便成了在水濱飲宴,採摘芳草。

  因有大量女眷出門,河邊的芳草之地,早早用絹紗圍出了步障。不好拋頭露面的太太小姐們,就在這裡頭飲酒作樂。

  馬車停在山下,兩個丫鬟跳下車,攙扶黃夫人和兩位陳姑娘下來。

  入目所及,已經看不見十五歲以上的男丁,來往的都是丫鬟、媳婦,最多夾雜一二童子。

  「陳太太。」吳知府的太太用官話招呼,熟稔地與黃夫人打招呼,「這是柔娘和婉娘吧,好久不見,出落得愈發好了。」

  兩個陳姑娘恭敬地福身:「吳太太好。」

  「這是我家秋娘。」吳太太介紹身邊十來歲的小姑娘。

  她上身是白綾對襟襖,下繫一條淺綠緞子裙,髮間插一支金鑲寶石的草蟲簪,嬌俏可愛又不失貴氣。

  「陳家姐姐好。」吳秋娘大大方方問好,說得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話。

  兩個陳姑娘還禮。

  吳太太攜了黃夫人,兩人一邊說一邊漫步,臉上都是難得的鬆快:「我瞧顧家的障子就在那邊,我們也去打個招呼。」

  照理說,松江的地界上,管民政的屬吳知府最大,管司法的就是陳老爺,兩位領頭的夫人不必對顧家這麼客氣。

  然而,留在老家的顧家族長雖然無官無職,卻有個在朝中做吏部侍郎的弟弟。

  不好好巴結,還想升職加薪嗎?

  顧家的帳子確實氣派,程丹若連做衣服都不能的絹紗,就好像不要錢的紙,圈了好大一塊地方。

  草坪上鋪了席子,置了矮几和蒲團,丫鬟們來來去去,提著攢盒果盤,將這臨時的野餐地拾掇得妥妥當當。

  「顧太太。」黃夫人熱絡地寒暄。

  「陳太太來了,快,這裡坐。吳太太身體可好些了,這會兒子乍暖還寒的,最容易傷風,可得保重身子。」顧太太不愧是顧氏聘娶的宗婦,容貌不見得多美,社交本事卻是一流,熱情周到的寒暄引得兩位太太都露出笑容。

  長輩們寒暄完,就輪到晚輩們見禮。

  陳柔娘、陳婉娘和吳秋娘問顧太太好,顧太太的兩個女兒蓮娘和蘭娘再問黃夫人和吳太太好,而後姊妹們之間再互相行個平禮。

  一時間花團錦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2:2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四章 上巳節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兩個陳姑娘行禮她就跟著,不然就在一旁靜靜侍立。

  陳、吳、顧三家彼此熟悉,對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顧蓮娘今年十一歲,已是個美人胚子,桃紅夾襖鵝黃裙,頭簪碧玉,首飾不多卻著實精細,嬌美可愛。

  她拉了陳柔娘,聲音不大不小:「咱們玩兒去,有些人識相些,可別跟上來。」

  陳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吳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與陳婉娘咬耳朵。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忽而竊笑不已。

  程丹若掠過眸光,神色平靜。

  正四品官的女兒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嗎?放現代都不奇怪,何況是等級森嚴的古代。沒什麼樂子的時候,拿她取笑,實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籬下,一針一線,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須忍下去。

  倒是年長的顧蘭娘性子溫和,朝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顧蘭娘已經十四歲,亭亭玉立,月白襖水藍裙,十幅的褶子用線暗暗縫了,風一吹,好似皺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隨著姐妹們離開。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與黃夫人的大丫鬟說:「我出去走走,表嬸問起來,就說我很快便會回來。」

  大丫鬟應下。

  她這才覷了個空,提著自己的藥箱溜出帳子。

  其實,只有大戶人家規矩多,非要圍出個地方。平民並無此規矩,都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與男人打個照臉也屬常事。

  上巳節,本來就是難得的相親日子。

  沒有了昂貴的綢緞遮擋,春風的氣息更濃鬱了些。

  河邊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們,今天也不必特別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頭媽媽們跟著,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鬧。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尋找結善緣的機會。

  然而,今天官祿宮沒動靜,紅鸞星蠢蠢欲動。

  前方走來兩個讀書人,互相吹捧。

  「鵬程兄的詩做得極好,難怪學正讚不絕口。」

  「詩詞歌賦不過小道,為兄倒是羨慕子介的才華,破題常有新意。」

  「不過謬讚罷了,當不得真。」

  「子介自謙了,連陳大人都對你的文章讚不絕口。」

  他們說的不是官話,而是安徽哪裡的方言。程丹若只聽了個半懂,不由抬頭瞥了一眼。

  那個「鵬程」大約三十許,頜下蓄短鬚,黑色紗羅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藍道袍,天青色逍遙巾,膚色白皙,五官端正,稱得上器宇軒昂,一表人才。

  子介這個表字,加上陳大人的稱呼,應該就是紫蘇提過的陸舉子吧。

  長得還可以。

  她想,卻見陸子介的眼神略過她,徑直落到遠處的錦帳。

  「前面是女眷的帷帳。」他很知禮,「鵬程兄,我等換一處吧。」

  兩人走遠了。

  她不由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

  作為孤女,對方對他無意,自然令她鬆了口氣。作為異性,對方一眼都沒看,又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壓平衣角的褶皺。

  她今天穿著藍色對襟襖,下面是白色挑線裙,搭配再也不會錯。只是,古代的染色技術不發達,布料又非上乘,總有種說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嘆口氣,決定轉換陣地。

  河邊太淺,人還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麼潛在客戶。

  她調轉方向,決定上山。

  春日草長鶯飛,暖風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勢高,向下望去,便脫離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帳,能眺望到遠處無限開闊的世界。

  程丹若瞧著瞧著,便看住了。

  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現代上海市的松江區一帶。

  離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陰。

  她沒法將眼前的場景,和幾百年的鋼鐵叢林對應起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裡。

  浦東?金山?陸家嘴?

  全無熟悉的痕跡,只有地名讓她懷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車子翻下山崖,跌入滾滾江水,再醒過來,卻變成了一個三歲女孩。

  時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還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為什麼身體會縮小,還有一個同名同姓同模樣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為什麼會把當時的隨身物品一起帶過來?

  無解。

  多年過去,程丹若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時,她遠離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發現她從未做到。

  假如真的認了命,她現在就該掉頭,設法邂逅陸某某。

  年輕舉人可不多見,前途好,長相好,表叔還願意牽紅線,錯過這家,還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歲了,無論情願與否,都必須為下輩子打算。

  總不能一直在陳家吃白飯。

  但……有意思嗎?

  她踢掉腳邊的石子,把帕子鋪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來。

  風吹過裙擺,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遠眺,心平氣和地分析:凡事要辯證地看待,孤女確實很慘,但沒了父權的壓制,她其實獲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氣,再給自己找個丈夫,讓他行使夫權,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麼。

  還是要壯大自身,僅僅「孝順」的光環是不夠的。

  萬一陳老太太腦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還是「不孝」啊?

  胡思亂想間,背後傳來腳步聲。

  「表哥,前面有個亭子,我們在那裡坐坐可好?」說話的少年處於變聲期,公雞嗓極有辨識度。

  他的同伴「嗯」了聲,年紀稍大些,略顯冷淡。

  程丹若沒動,她挑了個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後有一處隆起遮掩,沒必要刻意回避什麼。

  那兩人走到遠處的山腰,在亭子裡坐下。

  片刻後,矮個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著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鬥文的經驗,敏銳地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她才離開石頭的屁股,又給坐了回去。

  走什麼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開放,以後也能學一學,把握好個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鐘後,一抹淡雅的水藍色出現。

  程丹若忽而發覺,這個姑娘她是認識的。

  顧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說親的顧蘭娘,顧太太的嫡親女兒。

  從僅有的幾個照面看,顧蘭娘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和善守禮,比活潑的蓮娘穩重,交際起來,小姐妹都很願意給她面子。

  看不出來,她居然會私會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從縫隙中往外看。

  顧蘭娘嬌嬌俏俏立在台階上,裙擺如若漣漪蕩開,清麗婉約,頭上梳著繁麗的髮髻,頭面是一套羊脂白玉,髮簪映著光,剔透又光亮。

  這一套頭面,沒有幾百兩銀子下不來,怕是做壓箱底的妝奩都夠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觀點評一句,繼續看。

  兩人隔著半丈(1.6米)的距離說話。

  顧蘭娘含羞帶怯,不曾直視對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遞給他。

  因為角度關係,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舉動。不過,顧蘭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對方沒有接受。

  拒絕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禮節,還是流水無情?

  答案很快揭曉。

  對方拂袖,將香囊掃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邊靠了半步,徹底遁入死角。

  顧蘭娘頓時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沒人來扶。

  這下,她再也站立不穩,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離開。

  然而,急急奔出幾步,她忽而瞥見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閨閣之物不能亂扔,若是被人撿走,惹出是非來,僅存的理智令她駐足,忍淚去撿。

  但不知是心神大亂,還是青苔太滑,總之,香囊還沒撿到手,身體的重心驟然歪斜。

  「啊。」顧蘭娘尖叫一聲,滑落山坡。

  另一位當事人驚了驚,上前幾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卻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說不出的動聽。

  「表哥。」顧蘭娘哀哀痛呼,「我的腳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還是選擇現身,假裝才聽見聲音,環顧搜尋:「我聽見有人呼救……」

  聲音戛然而止。

  她望著面前幾步之遙的年輕公子,心情和坐過山車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驚到:淺紅色團花道袍,搭配白色護領,玉絛鉤,大紅雲頭履。

  雖然時下確實流行穿大紅鞋子,淺紅道袍,可淺紅就是粉紅啊。飽和度再低的粉紅,那也是粉紅。

  對方的粉還粉得特別美,是桃花初綻時嬌嫩欲滴的煙粉色。

  這是誰都能駕馭的顏色嗎?

  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臉。

  色如白玉,壓住了嬌嫩的淺紅,眼似寒星,瞳仁裡的亮光絕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賽過崢嶸名山,唇若點朱,無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當屬下頜的線條,流暢優美,毫無死角,哪怕明知此時沒有整容,也要懷疑他是不是削過骨。

  豐姿冶麗,卓犖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

  謝玄英,平國公礽孫,靖海侯謝雲之孫,姿容過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謝玄英幼而聰穎,過目能誦,美貌天成,儀容過人,世宗見而心喜,讚曰:「芙蓉不及清韻,桃李難掩殊色,或為月宮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實錄》

  -

  月芳仙霞: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氣質出塵。戲曲《思美人》選段:「眼見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著淺紅袍,真是瑤林玉樹,月芳仙霞,一眾小姐皆看住了……」

  ——《成語詞典(2005年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3:2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五章 初相見

  如斯美人,好若雨後澄澈的天空,世界都乾淨了。

  程丹若舒口氣,心神舒暢,半蹲下來望向山坡下方。

  顧蘭娘的水藍色裙子沾滿青草泥濘,她捂住腳踝,疼得額上見汗,哽咽道:「表哥救我。」

  程丹若想了想,開口叫:「顧小姐。」

  時下南北方的習俗大不相同,北方稱閨閣女兒為「姑娘」,但姑娘在南方是女兒的意思,常用的尊稱是「小姐」。

  顧家是松江府的大族,稱呼「小姐」更順應風俗。

  「我是大夫,要我下去替你看一看嗎?」程丹若和善地問。

  顧蘭娘的抽泣聲倏然停止。

  幽會時突然闖入第三者,由不得她不吃驚,來不及思量,脫口就問:「程小姐,你怎會在此?」

  「我在附近欣賞風景,忽然聽見人呼救,便過來看看。」程丹若欲結善緣,自然知曉如何作答,「你還好嗎?」

  顧蘭娘眸光閃動,瞥了眼遠處的淺紅人影,牙一咬,道:「我疼得厲害,煩請你去請我母親來。」

  程丹若擰起眉。

  顧蘭娘想顧太太過來,看到他們孤男寡女,心中便有計較。可她作為外人,目睹這齣醜聞,後果難料。

  這可不行。

  「疼得厲害嗎?」她關切地問。

  顧蘭娘不用裝就很疼:「一動都動不了了。」

  程丹若假意忖度:「我替你處理下傷勢,請這位……」她瞧向淺紅道袍的公子,等他自報家門。

  他沒理她,冷淡地盯著顧蘭娘。

  她只好道:「請這位公子去通知顧家人吧。」

  顧蘭娘咬住嘴唇:「他一介男子,不便出入,還是程姑娘去吧。」

  「快別動了。」程丹若觀察了下地形,踩住石頭,三兩下跳下去,正色道,「你既然疼得厲害,怕是折了骨頭,貿然移動,以後可就長不好了。」

  顧蘭娘嚇一跳:「當真?」

  「我騙你做什麼?」程丹若按住她的腿,口中道,「你傷的是腿,也不便叫大夫來看,耽誤了治療的時候,落下殘疾也是有的。」

  她的語調平下來,冷靜地說:「顧小姐,我並非危言聳聽,不要再動了,讓我看一下你的傷處。」

  顧蘭娘雖自有一番城府,卻不敢拿身體玩笑,僵了僵,不敢再亂動。

  程丹若道:「請把我的箱子推下來,小心些。」

  那公子看著冷淡,可他既然不曾離去,便非絕情之人,猶豫了下,把箱子順著山坡滑了下來。

  青苔濕滑,倒也沒磕碰。

  程丹若取出竹筒,倒水沾濕帕子,擦淨雙手。而後,掀起顧蘭娘的裙角,捲高她的膝褲,露出了腫脹的腳踝。

  她輕輕按壓傷處,古代沒有X光,治療骨折多用手來摸,非常考驗技法。

  「疼嗎?」她耐心詢問,「這裡呢?」

  顧蘭娘忍不住問:「很嚴重嗎?」

  「還好。」程丹若實事求是,「興許骨頭有些裂,但不要緊,沒有錯位,很容易治好,你可別再動了。」

  骨裂在意料之中,顧蘭娘還在發育期,平時估計又不鍛煉,骨頭脆了點,這才一崴就裂。

  她道:「叫你家下人來,先背你上去,然後坐轎子,一步都不能再走了。」

  顧蘭娘花容失色:「這般嚴重?」

  「是。」程丹若乾脆俐落,從箱子中翻找出兩個薄竹片和一卷白棉布條,「我要把你的腿綁起來,好讓傷口不受碰撞,略有些疼,你忍忍。」

  顧蘭娘無措地抬頭,徵求表哥的意見。

  他道:「你二人且在此處,我去通知姨母。」這才轉身離開。

  二女獨處,氣氛微妙。

  顧蘭娘絞著袖子,眸光閃動,心底不知盤桓過幾個念頭:「此處風大,你怎在這兒賞景?」

  「山上清靜些。」程丹若給她纏夾板,語調如常。

  顧蘭娘繼續試探:「不知是什麼時候……」

  「才到。」

  拳拳落空,她心裡焦急,大膽出招:「你必是要笑話我的。」

  笑話什麼卻沒說。

  程丹若抬手,佯裝奇怪地反問:「昨夜下過小雨,山上滑,跌跤實屬常事,為何要笑話你?」

  顧蘭娘放心了,旋即卻升起無限惆悵。

  像她這樣的姑娘,一輩子估計只大膽一次,然而,終究錯付。

  兩人無言片刻,突然聽見一少年聲:「阿姊?你無事吧?」上頭探出一個腦袋,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公子。

  顧蘭娘道:「我跌了一跤,你且去叫人來。」

  「表哥已經去了。」顧小公子覷著程丹若,用眼神詢問。

  「這是陳副使府上的程小姐,據說自幼習得醫術。」顧蘭娘恢復鎮定,「她聽見我呼救,特來替我看傷。」

  花花轎子人抬人,程丹若的醫術從不顯露於外,顧家姐妹雖有聽說,卻從未當回事。但眼下,顧蘭娘這麼一說,不止圓了場面,又賣了個好。

  只要程丹若不傻,接了她的好意,也知道該怎麼說。

  「程小姐有禮。」顧小公子家教甚好,眼底雖不以為然,口氣卻真摯,「我阿姊可還好?」

  程丹若固定好傷口,道:「骨頭裂了,須好好養。城中有位金老大夫,住東門大街,治療跌打損傷最是老道,府上不若請了他來,細細調養。」

  其實不必她說,顧家也不會輕信她的醫術,必是要找人再看過。如此聽聞,自然應下。

  約過了一炷香,顧家的僕婦抬著竹轎匆忙趕來,前面帶路的竟然還是那個淺紅道袍的公子。

  「在那兒。」他言簡意賅,指揮僕婦下去救人。

  只見兩名粗壯的婦人爬下山坡,一人背起顧蘭娘,一人扶住她的背:「姑娘且仔細。」兩人穩當地抬起她,將人慢慢背了上去。

  顧蘭娘心驚膽戰,好不容易回到上頭,不由鬆了口氣,歪歪扭扭地福身:「多謝表哥援手。」

  「不必,姨母在等你。」那公子不與她多說,對顧小公子道,「小心護送。」

  「多謝表哥。」顧小公子似模似樣地作揖,趕忙扶著顧蘭娘上轎,「五姐小心腳下,翠兒扶穩了。」

  丫鬟應聲,小心翼翼地扶著顧蘭娘坐上竹轎。

  兩個女轎夫訓練有素,穩穩抬起小巧的竹轎子,一點顛簸也沒有,將人一路送下山。

  一行人遠去,那公子正要下山,忽覺不對,駐足回首。

  程丹若正扳住突出的岩石,努力攀爬。她個頭不高,背著偌大的藥箱,雙臂抵住地面,借力往上撐。

  老實說,坡不陡,只是裙子太長,有點難爬。

  程丹若不捨得弄壞新衣裳,束手束腳,這才吃力起來。

  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多出一隻袖子。

  是的,袖子,道袍寬大,袖長足以遮住指尖還有餘。對方將衣袖抖落,只給她一角衣袖,示意她借力上來。

  但程丹若猶豫了。

  這件道袍委實做得精美,看料子便知是妝花綾,富貴人家才用得起,色澤柔軟光彩,猶如藝術品。

  出於對藝術品的珍愛,她遲疑了下:「我手髒了。」

  他微頓,勉為其難:「無妨。」

  「多謝。」程丹若握住他的手,借力蹬足,膝蓋在石頭上磕住,終於上來了。

  但同時,腳邊傳來一聲「呲啦」的撕裂聲。

  新裙子……被草木勾花了。

  她忍不住吸氣,古代的料子就是這樣,不耐洗更不耐磨,隨隨便便就會多出幾道口子,都不知道哪裡蹭的。

  幸好棉布不貴,撕的口子,回去補一補也就罷了。

  撣撣塵土,拍拍手,胳膊上蹭到碎石,割出兩道血口子。她打開藥箱,取出清水沖洗,這種小傷口不必包紮,任由它去。

  做完一抬頭,人還在,表情有些奇異。

  程丹若不由蹙眉:「公子有話說?」

  「你……」他抿住嘴角,忍住不悅,「當慎言。」

  程丹若立即道:「我的醫術雖然不高明,但骨頭裂沒裂還是有幾分準的,並未誇大病情。」

  他又是一頓,似乎完全沒合上思路,然未多辯解,反而道:「此前路過山腰,我瞧見草石中有光一閃。」

  程丹若頓住,摸了摸頭上的銀簪子,笑了:「噢?」

  「你先來,錯不在你,然而女子閨譽,汝當慎言。」他說。

  程丹若面上露出幾分訝色,一是為他的明理,二卻是未料他拒絕了顧蘭娘,卻肯替她周旋。

  她微微一笑,溫言道:「你放心。」

  少女情懷總是詩,多麼正常,人追求所愛,又有什麼錯呢?

  連古人都稱讚卓文君是「忍小恥而就大計」,認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

  現代人可以沉默,可以順從,但要是批判自由戀愛,豈不是瘋了?

  他定定注視她片時,姑且信了。伸手摸向腰間,卻僅有玉佩,再一捏袍袖,也無銀兩,再瞥向周圍,很好,隨身小廝任無蹤跡。

  微妙的尷尬攀上眉間。

  他隱下難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若有事,可於顧家尋我。」

  程丹若心底閃過一絲遲疑,她東奔西跑,為的從不是診金,是人情。而顧蘭娘的人情,肯定不如這個人的人情,蓋因這世道,就是男人說話比女人管用。

  可人情也要分能不能用,燙不燙手。

  「不必了,我若來找你,有心人一想不就知道了嗎?」她委婉拒絕,「何況,我本也沒聽見什麼。」

  那公子不意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再是一頓,道:「如此甚好。」

  「後會有期。」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提起藥箱,匆匆離去。

  她倒不急著去顧太太面前表人情,太急切,反倒顯得不夠「仁心」,能做一族冢婦的可都是精明人。

  難得出來,乾脆繞回湖畔,慢悠悠地欣賞了一會兒風景,才折返回去。

  照程丹若想,今天見到古代貨真價實的美人,又目睹一齣幽會,已經算此次出行的高潮,之後再不會有什麼劇情了。

  孰知太天真,上巳節乃相親之節,難得男女能正兒八經對個臉,誰肯輕易錯失良機?

  她才走到陳家的帳子附近,忽得瞧見遠處有兩人在說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3:47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六章 各思量

  胭脂紅夾襖,鸚哥綠褶裙,頭戴草蟲簪,腰繫碧玉縷。

  程丹若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陳柔娘。

  陳柔娘說起來才十四歲,可離及笄也沒幾個月了。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年定親,一兩年後便出嫁。

  趁難得的春日佳節,小少女春心萌動,與英俊瀟灑的年輕公子邂逅一場,也算不負良辰美景。

  程丹若乍一瞧見,就想裝作沒看見,換條道繞走。

  但同時,陳柔娘也見著了她,驚慌失措地叫了聲:「表姐。」

  程丹若眼皮微跳,直覺品出幾分異常,不由朝旁邊覷了一眼。

  天藍道袍。

  好像哪裡見過。

  咦,這不就是陸舉人嗎?

  她眸光閃動,似有所悟,微笑著應:「表妹。」

  陳柔娘扶著樹幹,勉強笑了笑:「你快來扶我一把,我方才崴著了。」說著,伸出纖纖玉手,白皙秀美,好若一朵盛開的白玉蘭花。

  程丹若上前,穩穩攙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謝公子援手。」陳柔娘朝天藍道袍的公子福了福身,含羞帶怯地別過臉,「我這就隨表姐回去了。」

  這回離得近了,程丹若仔細打量一眼對方——之前的評價並不錯,這位陸舉子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周身一股書卷氣。

  她也客氣:「勞煩了。」

  「兩位姑娘言重了,在下不過舉手之勞。」陸舉子輕巧地掃了眼程丹若,並不多瞧,依禮避讓到一側。

  程丹若攬住陳柔娘:「表嬸在哪兒,我這便送你回去。」

  「母親就在那兒。」陳柔娘指了指遠處的錦障。

  兩人慢慢走去,程丹若感覺得到身邊之人的緊張,不動聲色,關切道:「疼得厲害嗎?」

  「只是扭到了,踩地有點疼。」陳柔娘以餘光瞥過,腦海中閃過昨夜姨娘的一席話。

  --

  陳柔娘的生母姓李,原是貨郎的女兒。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爹摔了一跤,腿斷了,丟了生計,弟弟又發燒,母親便托親戚賣了她,好換些藥錢。

  彼時她才六、七歲,已有幾分顏色。牙婆是家中七彎八拐的親眷,雖貪財,人還算厚道,將她賣到黃府。

  經過種種波折,又做了黃夫人的丫頭,隨她陪嫁到陳家。

  等到黃夫人懷上二少爺,預備給陳大人挑選通房,就挑到了她。李姨娘沒什麼不情願的,丫頭早晚拉出去配小廝,今後伺候丈夫,伺候主人,生下孩子繼續給陳家當牛做馬。

  一樣伺候人,通房不算差。

  她命好,黃夫人生下嫡子,便鬆手也允許她們受孕。過兩年,懷上一胎,就是陳柔娘。

  黃夫人見是庶女,也不為難,叫她親自撫育,且消了奴籍,抬成姨娘,從此便算是良民了。

  李姨娘感激不盡,待主母愈發恭敬。有一年,黃夫人病了,她親試湯藥,晝夜不歇地伺候,勤勤懇懇,不敢懈怠。

  黃夫人病癒,待她們母女更好些,是以在家中也算有幾分薄面。先前一段日子,頻繁有舉子出入家中的消息,便被下人透露給了李姨娘。

  李姨娘沒讀過書,卻自小聽貨郎父親說事,心裡明白。

  她同女兒說:「你托生在我肚子裡,命就要苦些,免不了盤算一回。這女兒家生是第一次投胎,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二次投好了,比第一次還要緊些。」

  彼時,陳柔娘猶且羞澀:「姨娘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左不過父母之命罷了。」

  李姨娘一根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恨鐵不成鋼:「傻丫頭,太太不是你親娘,面子上過得去也就罷了,能給你說一門多好的親事?我告訴你,老爺太太說親,瞧的是門第家世,不是郎君。」

  陳柔娘年歲小,對婚姻仍有憧憬,生母如此一說,心裡也打鼓:「那依姨娘的意思……」

  李姨娘握住女兒的手,懇切道:「要我說,高門大戶好是好,規矩也多,與其嫁到面上光鮮裡頭爛的人家,不如找一戶家世清白,郎君爭氣的人家,縱然門第低些,只要肯吃苦,你同他的情分在那,將來無論好壞,總歸敬你三分。」

  陳柔娘自然相信生母不會騙自己,可能嫁入高門享福,誰想低嫁吃苦呢。

  面上便露出幾分不樂意來。

  知子莫若母,李姨娘只她一個孩子,從來上心,如何看不出來,低聲嘆:「果然是個傻的,芳娘才出嫁幾年,你就把她忘了?」

  三年前,陳老爺官至按察僉事,初上任一時不查,和知府結了恩怨。幸好當時的衛鎮撫面子大,是京中伯爺的親弟弟,地方上人人給他面子。

  由他從中斡旋,方才解開仇怨,順利度過任期。

  為了感激衛鎮撫,也是為了攀上伯爵府,陳老爺做主,將庶長女陳芳娘嫁給了對方的庶子。

  這門親結的不是不好,陳老爺攀上了一個有力的親家。然而,陳芳娘的丈夫是庶出,生母只是通房,連姨娘都不是,嫡母自有嫡子嫡女,婚後日子難得很。

  最重要的是,那人文不成武不就,唯唯諾諾,不過在家中幫忙處理些庶務,將來就是一個有身份的總管罷了。

  陳芳娘回家省親,衣裳頭面雖是新的,臉色卻顯憔悴。

  李姨娘一看,就知道她日子過得不好。

  「我的傻姑娘。」她眼眶微紅,「像你大姐的親事,說出去光鮮,背後的苦水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咱們寧可面上吃虧,內裡得點實惠。」

  陳柔娘見識不多,已經被生母說動:「可去哪裡、哪裡找這麼個人呢?」

  李姨娘耳語:「近來老爺總是會見舉子,聽說有個年輕有為的舉人,家裡條件差些,人卻出色得很,以後就算不能中進士,也不愁謀生。」

  陳柔娘扭扯帕子:「那,姨娘同太太……」

  「我自會為你敲邊鼓,可你自己亦須爭氣。」李姨娘暗示。

  陳柔娘倒吸口冷氣,驚得面色發白:「姨娘糊塗了,若是被老爺太太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想什麼呢?」李姨娘白了女兒一眼,語重心長,「只需叫他知道你樣樣不差,三分的願意變作五分,事就成了八分。」

  男人這種東西,嘴上說「娶妻娶賢」,誰嫌娘子生得美?縱然是正妻,兩情相悅和不甘不願,區別一樣大了去了。

  她這女兒樣貌姣好,腦子卻笨。天底下的好事有數,你不爭,就叫人家搶了,留下的壞事兒,才會主動落到頭上呢。

  「別忘了。」李姨娘字字珠璣,「萱草堂的那個還比你大半歲。」

  凡事有競爭,就有危機感。

  陳柔娘想半天,道:「我聽姨娘的。」

  --

  轉回此時此刻,陳柔娘面對程丹若,心中別扭又竊喜。

  別扭在於被撞見做了出格的事兒,竊喜卻是源於事情的進展竟如此順利,陸舉子的樣貌不差,她心裡的三分願意已經變成七分。

  方才一時失措,叫住這位表姐,原以為是打草驚蛇,現在想想,卻是老天都在幫她。

  瞧瞧她的打扮,本來就夠土氣的了,她還不知在何處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屑,著實狼狽不堪。

  誰家郎君樂意娶這麼個不修邊幅的娘子?

  陳柔娘想,按照姨娘的說法,事情應當有八分準了。

  她心中略有自得,亦有幾分歉疚,主動和程丹若示好:「多虧表姐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自家親戚,不必如此。」程丹若並不知曉李姨娘母女的謀劃,可這事甚至用不著推理。

  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在他面前崴了腳?

  但她沒打算戳穿。

  還是那句話,古代女人太難了。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能選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好的?

  她裝聾作啞,為陳柔娘遮掩,在黃夫人面前絕口不提此事。

  「怎的如此大意。」黃夫人不輕不重地責備一聲,「丫頭呢?是誰跟著你?」

  陳柔娘忙道:「母親莫怪,我見杏花開得好,想摘幾支回去給祖母插瓶,打發雀兒去摘,卻不想自己看入了迷,踩了石頭。」

  其實,黃夫人本無意追根究底,踏青游玩扭傷腳,算不得什麼大事。理由說得過去,她便輕輕放過:「下次不可大意。」

  又拉了程丹若坐到自己身邊,和顏悅色地問:「方才顧太太急慌慌地叫人,說是蘭娘跌跤,你恰好遇見了?」

  程丹若道:「是,我在後山賞景,忽然聽聞有人呼救,便上前查看,誰知是顧五小姐,不小心跌到坡下傷了腿。」

  黃夫人眸光微閃:「噢?獨她一人?」

  「有人比我早一步,我到沒多久,顧小公子也趕了過來。」程丹若一字不假。

  黃夫人忖度少時,頷首道:「顧太太同我說,回頭要好好謝你。」

  「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謝。」她十分謙遜。

  黃夫人笑一笑,溫言細語:「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雖然程丹若不姓陳,可她寄住在陳家,又豈能扯得斷關係。

  人情是她的,也是陳家的。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眾人過得十分平靜。

  偶有交好的官宦人家過來,閒聊幾句,一時興起,便拼桌一道用午膳。

  雖說是野餐,卻並非全是冷食,除卻酸枝木提盒中帶來的酒菜,自有僕役背了提爐子,早早點燃炭火,煮出熱騰騰的食物來。

  今日三月三,必吃芥菜煮雞蛋。

  芥菜、紅棗、雞蛋,再加紅糖,是今天必吃的一道菜。

  黃夫人吩咐鄧媽媽:「取一些煮好的雞子,給老爺送去。」

  所謂曲水流觴,像陳老爺這樣的士人,不可能與女眷似的,坐在錦障中觀賞一二風景便完了。他們早早選取一截蜿蜒的溪水,杯浮水上,停在哪兒,那人就要作詩一首。

  當然,他們寫不出《蘭亭集序》,但肯定自認能得幾分真味。

  午膳後,日頭漸漸曬人,大家便陸續打道回府。

  光明正大約會的節日,就這麼過去了,但後遺症才剛剛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4: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七章 謝郎心

  松江府城,顧宅。

  「您慢走。」丫鬟將以治療跌打聞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門,交由小廝帶出去。小廝機靈地很,攙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對這次出診十分滿意:病人治療得及時,沒什麼後遺症,傷情也不嚴重,好好養傷幾日就好。

  傷情輕,診金足,真是絕好的差事。

  至於為什麼大家閨秀會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點都不感興趣。

  閨房內,顧太太凝視著面色慘白的女兒,道:「可聽見了?百日之內,不許多動彈,給我好好養著。」

  「女兒知道錯了。」顧蘭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親面前卻嬌得很,「母親就別訓我了。」

  顧太太冷笑,抬手一揮。

  丫鬟們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間。

  顧蘭娘忽感不安,強笑道:「母親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想做什麼。」顧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麼一個人跑到山上去?丫頭婆子呢?」

  顧蘭娘道:「我和六弟說說話,便沒教她們跟著。」

  「這話騙騙外人也就罷了,還想蒙我,」顧太太怒極反笑,「你們姐弟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非要去山頭說,玄英又為什麼在那裡?」

  顧蘭娘咬住嘴唇,道:「表哥聽見我呼救才來的,我並不知道。」

  「啪」,顧太太一拍床沿,厲聲道:「巧言令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只學會了欺瞞父母嗎?」

  這話說得重了。顧蘭娘唬了一跳,險些下床跪下。

  「娘……」她吶吶。

  顧太太不多廢話,單刀直入:「我問你,你支開丫頭,叫六郎帶玄英上山,與他私會,是也不是?」

  顧蘭娘面色漲紅,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你糊塗啊!」顧太太氣得肝疼,「這要是被人知道,不獨是你,顧家都要被你連累。」

  顧蘭娘忍不住辯駁:「母親何出此言,說到底是自家親戚,縱然被人瞧見,今朝上巳,誰又能說什麼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會寬容一二,更不必說自家親戚,見也就見了。

  然而,她完全弄錯了方向。

  只聽顧太太道:「倘若是別人,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罷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顧蘭娘被母親堅決的語調說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這是為何?」

  顧太太嘆息一聲,藏起惋惜,將個中厲害道明。

  原來,這位表哥姓謝,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卻是太祖親封的國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襲宋代,謝家承爵三代後,超品的國公爵位便會向下遞減,依次為從一品鎮國將軍、從二品輔國將軍、從三品奉國將軍……一直到最低等的從六品奉國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謝家三代國公後,又過了兩代,輪到謝玄英的祖父,為奉國將軍,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為靖海侯。

  此時,開國受封的勳貴,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謝家既有祖蔭情分,又是後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難得的是,按照祖宗規矩,天子后妃與皇子正妃皆從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間,不與勳貴重臣聯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當今聖上成親時,只是親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識珠,將女兒嫁給了他,誰想先帝無子,從兄長家中過繼了一人繼承皇位。

  開國數十年,謝皇后是唯一勳貴出身的后妃。

  她是謝玄英的親姑姑,於十餘年前去世,只留下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榮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為他相看,千挑萬選,擇中了戶部尚書的孫女許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養甚佳,再不會出錯的。」

  顧太太壓低聲音,掰碎了和女兒說明:「可三個月前,兩家都問名了,卻說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計六個步驟: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所謂納彩,即是提親,問名便是拿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誰家不是大吉?此時的八字不合,等同於反悔。

  兩家人中,一為勳貴,一為高官,怎會行事反復?全是不得已。

  因為,謝玄英的另一個表妹,姑表妹榮安公主非要嫁給他。

  這是萬萬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規定秀女自民間出外,還定下規矩,公主不下降勳貴之家,以清白的耕讀世家為佳。

  並定例,駙馬僅有駙馬都尉的虛職,不可參與政務。

  要知道,謝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無人能及,備受今上喜愛,多次對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愛這個女兒,都不可能應允。

  榮安公主絕望之下,與宮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謝玄英非要娶許家姑娘,她也沒法子,只是今後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進,叫他們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親,也不礙著什麼。

  誰都知道這是氣話,不能當真,可鬧成這樣,這門婚事就變得很麻煩了。

  假如定親的是鐵骨錚錚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還要參公主一本,噴皇帝驕縱女兒,代掌後宮的貴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許尚書。

  他為人圓滑,從不輕易得罪人,號稱「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禍上身?

  不久後,許家女重病,他道是屬相沖撞,好聲好氣退了親。

  御史們則紛紛上書彈劾,要求管教榮安公主。今上自知理虧,然而元后早逝,著實不忍嚴懲,只好象徵性地罰她閉門思過,抄寫《孝經》。

  而作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尷尬。靖安侯是榮安公主的親舅舅,他總不能為了兒子,要求嚴懲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過去,匆匆打發兒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葉,便是一時氣話,也容不得忽視。」顧太太說,「若有萬一,必遭陛下厭棄,舉族的前途,誰家賭得起?」

  顧蘭娘喏喏。

  顧太太撥開女兒的額髮,嘆道:「玄英再好,榮安公主一日不定親,你姨母便不敢再說人家。若不然,他怎會到松江來,還不是避風頭?」

  她不喜愛謝玄英嗎?

  怎麼可能!

  假如沒榮安公主橫插一腳,外甥不曾定親,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鬧成這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顧家,再不捨得也得放棄。

  「蘭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顧太太嚴厲地警告女兒,「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麼小心思,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顧蘭娘瑟縮一下,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請求的話。

  她不傻,這已經不是兒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顧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極大,可與尚書比如何?

  「娘……」淚光浮上眼眶,顧蘭娘依偎到母親肩頭,低聲啜泣起來。

  顧太太見女兒這般傷心,心頭一軟,撫著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張,必是個好的。」

  顧蘭娘心灰意冷,再無指望,哽咽道:「我聽娘的。」

  *

  顧宅,最好的客院。

  謝玄英換了一身家常的寶藍夾紗直裰,在書房裡練字。

  窗外,他的小廝正頭頂三本厚書,面壁思過。

  雖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這就是他唯一的舉措了——罰小廝面壁並減一個月的月錢,以懲戒他被顧六郎支開的疏忽。

  小廝心知辦岔了事,也不敢求饒,苦哈哈地在外頭罰站,時不時睃一眼裡頭,心想,少爺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於是愈發屏氣斂聲,不敢多言。

  然而,他卻是大大料錯了自己的主人。

  謝玄英固然煩悶,卻並不生氣。說實話,類似的情況經歷太多,次次生氣,誰氣得過來?非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反感母親定下的許氏。

  切莫誤會,許家女是他母親相看的,出自名門,品行必無過錯。

  他只是……討厭盲婚啞嫁。

  或許這麼說,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他是幾百年後穿來的,不不不,謝玄英是土生土長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於他的老師。

  靖海侯以軍功封侯,家學淵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親柳氏為繼室。前面的元配為現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還有一個早早進入五軍營,謀出身的庶長子大哥。

  輪到他時,靖海侯便壓著他讀書,且為他尋到了當世大儒晏鴻之。

  晏鴻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輔之位,他父親不曾中進士,卻是有名的藏書家,曾建造江南第一書樓。而他本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八歲考上舉人,二十二歲就是進士。之後當了幾年翰林,學父親修書五載,後辭官歸鄉,四處講學,聲名鵲起。

  四十歲,已是名滿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處求訪,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儒。而大儒本來不想收勳貴人家的子嗣為弟子,但一看謝玄英,卻欣然應下。

  靖海侯大喜過望,不慎忘記了一件事——晏鴻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純真學派」的開創者。他繼承了陽明心學,以批判程朱理學而聞名,三十年前,是夏朝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他批判理學,提出「純真」的思想追求,稱讚《還魂夢》為世間至純至真之作。

  還說「夫婦之際,恩情尤甚」,「紅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認為「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大讚卓文君追求愛情的舉動。

  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壇怒斥為異端。

  後來,他被人陷害與女弟子亂倫,為證清白,在獄中血書而死。

  此事震驚文壇。

  純真學派的文人大為憤怒,兩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爭,你污蔑一個大儒亂倫私通,已經超出了底線。他們憤而辭官,歸鄉宣揚純真學說。

  此後,李悟的文稿傳遍各家,屢禁不止,繼承者絡繹不絕。

  晏鴻之如今是純真學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學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風。謝玄英跟隨這位老師學習,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當以情為繫」的想法。

  尤其晏師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親三十餘載,恩愛甚篤,羨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時,與許家女匆忙一晤,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就被通知定下了親事,實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點不可惜。

  只是偶爾的,謝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擺在那裡,他能和誰兩情相悅呢?又何來的情之所鐘?

  顧家表妹對他有意,縱然行為出格,但並不惹他生氣。可為何當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4:22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八章 墨姨娘

  顧太太這個人,做事很漂亮。

  比如,她以「看護不力」為由,懲罰了顧蘭娘身邊的丫頭,又說顧六郎「行事冒進」,罰他抄書。

  當然也令顧蘭娘禁足,抄寫《女戒》,順便養傷。

  再比如,上巳節過後,她就帶著禮物上了陳家的門。

  「我來給老太太問安了。」顧太太踏進萱草堂,笑盈盈地向陳老太太請安,「聽說您覺得我們的藕粉尚可入口,我這剛得了玫瑰味兒的,想請您品鑑品鑑。」

  這話說得漂亮,饒是陳老太太中風後不愛見客,亦不禁露出笑臉:「費心了,還要你專程走一趟。」

  「天氣好,我也想走動走動,您不嫌我煩才好呢。」顧太太笑眯眯地說著,目光投向侍奉在側的程丹若,「丹娘又親自熬藥了?老太太的福氣可真叫人羨慕,不僅有兩個孝順的孫女,連侄孫女都這般懂事。」

  陳老太太牽起嘴角,道:「蘭娘和蓮娘都是好的,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肯定比我更有福氣。」

  兩個官太太你來我往恭維了番,陳老太太便面露倦色。

  顧太太識情識趣,主動提出去看望黃夫人。

  陳老太太點一點頭,吩咐:「丹娘,送顧太太去你嬸母那兒。」

  「是。」程丹若福身應下,攙上顧太太的胳膊,「我送您。」

  「那便容我沾沾老太太的福氣。」顧太太口氣詼諧,親熱地攜了程丹若的手。

  兩人一道走出萱草堂,慢悠悠地朝正院走去。

  顧太太本是為她而來,此時卻一副悠哉的樣子,仿若閒聊:「我聽蘭娘說了,昨兒多虧你發現的早,不然她可要吃大苦頭了。」

  「您謬讚了。」程丹若神色平靜,「我醫術不精,並未幫什麼忙。」

  顧太太問:「金老大夫都說處理得及時,沒教骨頭裂得更厲害。」

  「我也只會這些皮毛。」她笑。

  「聽說你是同父親學的醫術?」

  「是,家父師承李御醫,後於惠民藥局做醫士。」

  太醫院架構如下:院使,秩正三品,同知,正四品,院判,正五品,典簿,正七品,御醫正八品,共十八人。

  換言之,全天下能被稱為太醫的,只有二十幾個人,水平且不說,地位卻不容置疑。

  不過,太醫院不可能只有二十幾個大夫,更多的是沒有品級的醫士和醫生。醫士的地位要高於醫生,評判標準是考試——「三年大考,分三等,一等補醫士,二等補醫生,三等發院習學」。

  李御醫能獲得八品的品階,水平已經十分不差。

  他五十六歲因母親重病,捨棄太醫院的良好待遇,回鄉侍奉母親。

  程家與李家均為山西大同府山陰縣人,程父在程丹若祖父的打點下,跟隨李御醫學習醫術。

  學成後,由李御醫舉薦,在當地的惠民藥局(官方設立的救濟貧民的機構)做個小小的官醫。

  所以說,程丹若投的胎運氣不錯,等同於市立醫院醫生的女兒,父親的師父還是協和的大佬。

  只可惜遇到了戰爭。

  縱然如此,這樣的出身也叫顧太太緩和了面色,讚道:「果然家學淵源。」

  「不敢當。」程丹若十分謙遜。

  顧太太卻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故作無奈:「有什麼不敢當的,蘭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也不會跌下山去。」

  戲肉來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道:「前兒下了雨,山上的青苔猶未乾透,顧姑娘怕是踩到了濕滑處,才不慎跌跤,並不是貪玩。」

  「噢?我還當她看見了什麼花兒蝶兒,這才頑皮呢。」顧太太訝然。

  程丹若想一想,笑了:「我記得山上有個亭子,她許是想進亭子坐一坐,台階又滑……」

  顧太太仔細打量她片刻,滿意一笑:「竟是錯怪她了。」

  她輕描淡寫帶過這茬,又問了幾句「平日讀什麼書」之類的家常,自然而然地結束了閒聊。

  正院也到了。

  黃夫人正在等她。兩人互相見禮問好,熟稔地寒暄。

  「蘭娘的傷要緊不要緊?」黃夫人首先表示關切。

  顧太太道:「無妨,請金老大夫看過了,說好好養上十天半個月就好。」

  「沒事就好。」黃夫人應著,朝程丹若笑了笑,「丹娘來得正好,去看看柔娘和婉娘吧,你們姐妹也該一處說說話。」

  「是。」程丹若識趣地告退。

  她走得慢,遠遠的,還能聽見顧太太的聲音:「這事得多謝丹娘,若不是她恰好路過,那傻丫頭還要吃大苦頭呢。」

  「她一向熱心,沒給您添麻煩就好。」黃夫人笑道。

  兩人說著進了屋,聽不見什麼了。

  程丹若的唇角微微一翹,繞過游廊,穿過月亮門,就到了旁邊的小院子。這裡叫錦霞院,居住著陳柔娘和陳婉娘,以及她們各自的姨娘。

  兩位小姐是主子,住朝南的二層小樓,兩個姨娘算是僕,只能住東西廂房。如此尊卑分明,亦是方便陳老爺過來做一些少兒不宜的事。

  今朝天氣好,陳柔娘和陳婉娘聚在一處,在窗戶下做針線。

  「我來看看兩位表妹。」程丹若說。

  陳柔娘眸光閃爍:「倒是稀客,雀兒,上茶。」

  「哎。」丫頭端上熱茶,熱氣騰騰,香味卻寡淡,一聞就知道不是好茶。

  程丹若不動聲色,欣賞她們的繡活:「這帕子繡得真好。」

  「最近孫師傅教了她的獨門繡法。」陳婉娘仿若隨意的應答,「說是就憑這一手本事,女紅就算小有所成了。」

  孫師傅是陳家為女兒聘請的女紅師傅,原是蘇州織造局的繡女,因眼疾做不了活計,才離了織造局,做陳家的西席。

  她的蘇繡乃是一絕,活計栩栩如生,一小件就能賣上幾十兩銀。

  陳家女兒雖然無須靠手藝過活,但今後出嫁,為夫家人做上幾件東西,便能顯出在女紅上的本事來,叫人高看三分。

  這是炫耀,毫無疑問。

  程丹若:「是嗎?」

  「當然。」

  「那真不錯。」

  平淡的敷衍。

  陳婉娘喪氣不已。每次都這樣,這個遠房表姐明明窮酸得要死,卻總裝出一副淡泊的樣子,嫉妒一下又怎的,她難道不該嫉妒自己嗎?

  真討厭。

  陳婉娘氣鼓鼓地坐回繡棚前,不理她了。

  程丹若搖了搖頭。

  文藝作品中的宅鬥:句句眼藥,下藥栽贓,幽會捉姦,落水暗算。

  現實生活中的宅鬥:初中生相處。

  雖然寄人籬下,免不了被拉踩取笑,但姊妹間的相處並不算難。

  或者……不算太難。

  「哎呀,表姑娘在這兒,真是巧了。」樓下纖纖裊裊走來個女子,紅綾襖白綢裙,下頭一雙翠綠的金蓮鞋。

  陳婉娘立即笑了:「姨娘。」

  「夫人叫我做了鮑螺,我留了些,專門拿來予你吃。」她是墨姨娘,容貌不算頂尖,卻生得溫婉可人,點一點女兒的鼻尖,又笑,「表姑娘也嘗嘗。」

  帶骨鮑螺是蘇州小吃,用牛乳和蔗漿做成,上頭的紋路宛如螺螄,入口即化,非技藝高超之人做不來這麼難的點心,是墨姨娘在「娘親」那邊學來的手藝。

  平日裡來了要客,陳老爺或黃夫人就會叫她下廚,做一道鮑螺,多半能得到客人的交口稱讚。

  程丹若也不裝清高,欣然道:「看著美味,多謝姨娘了。」

  墨姨娘微微一笑:「不敢,妾身只有這些手藝拿得出手。」

  她謙遜,程丹若卻不敢當真。

  說起來,整個陳家最有文化水平的,不是黃夫人,而是墨姨娘。她叫墨心,正是傳說中的瘦馬出身。

  據說她年紀很小就被賣了,自小與姐妹們一道學藝,讀書、焚香、彈琴、烹飪樣樣精通,還纏了一雙三寸金蓮。

  調教有成後,被商人重金買下,贈予達官顯貴。

  墨姨娘是之前的上官贈送給陳老爺的——準確的說,是上峰的老婆,商人前腳送瘦馬,她後腳就給下屬發了一個。

  好的下屬,要懂得為上峰分憂。

  陳老爺不算好色之徒,不過江南有養瘦馬的風氣,又是上峰所贈,就把人帶回了家。

  黃夫人自不喜這等狐媚之人,奈何上峰是現管,不能徒結仇怨,只好忍了,準備調職後再轉送給別人。

  墨姨娘呢,心裡也清楚,她這樣的女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可能有人給她贖身,家人也早已拿了她的賣身錢不知所蹤。

  終其一生,她不是給這個人做小老婆,就是給那個人做小老婆。

  轉手越多,越不值錢。

  她能怎麼辦?最好的出路,就是趁著年輕還值錢,趕緊給某個男人生個孩子,抓住他的心,好不被轉賣。

  片瓦遮頭,不至於淪落風塵、病死街頭,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所以,她注定不能像李姨娘一樣,對黃夫人忠心耿耿,對陳老爺恭恭敬敬,就能安然度日。

  黃夫人賣她,尚需陳老爺首肯,可陳老爺轉送她,不過一句話。

  她只能想方設法籠絡陳老爺,然後在黃夫人跟前卑微,再卑微,卑微到塵埃裡。

  因為一向恭敬謹慎,黃夫人慢慢淡了賣她的心思,陳老爺隔三差五,就要叫她去書房紅袖添香。如今雖然顏色已舊,憑借生育一子一女的功勞,她便算是半個陳家人了。

  只要五少爺陳知恭爭氣一點,黃夫人心軟一點,陳老爺念舊一點,她便不至於在人老珠黃之後,再被賣到外頭去,終身不能與子女相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4:2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九章 皆如意

  帶骨鮑螺確實好吃,不虧是在歷史中留名的著名點心。

  但一碟總共也才四個,程丹若吃了一個,識趣地喝起了茶。順便向陳柔娘討教一個收邊的難題。

  她最近裁衣,形狀有了,只是腋下處怎麼都收不平整,穿起來難受得緊。這等小問題又不好拿去問孫師傅,請教表姐妹最為合適。

  陳婉娘找到機會,大肆嘲笑了她一番:「表姐竟然連收邊都做不好。」

  「是啊,妹妹若是知道,還請指點一二。」程丹若說。

  陳婉娘很樂意賣弄她的繡藝,立即指點她幾句關鍵,假惺惺道:「自家親戚,指點談不上,表姐太客氣了。」

  「四姑娘。」墨姨娘不讚同地看著女兒,卻未出言管教——但凡讀書的人,心中總是不糊塗的,女人尤其如此。管教子女是主母的職責,身為姨娘,能照料女兒生活已是莫大的恩典,絕不可僭越。

  她只是用帕子擦掉女兒嘴角的奶油,言道:「表姑娘侍奉老太太盡心盡力,顧不到女紅也是有的。」

  「姨娘可真是。」陳婉娘鬧了個紅臉,躲開她的動作,「別把我當小孩子。」

  墨姨娘微微一笑,顫巍巍地起身:「好了,你們姊妹慢聊,我先回去了。」

  陳婉娘嬌縱,待生母卻好,扶住她的胳膊:「姨娘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墨姨娘上個月診出的身孕,但懷相不好,故不聲張,親生女兒卻是知道的。這會兒故意點出來,難說有無炫耀的意思。

  程丹若很配合,起身便要福下:「竟不知姨娘有喜,給您道賀了。」

  「使不得。」墨姨娘的小心謹慎刻入骨髓,當下便避開她,又示意女兒不必攙扶自己,「有丫頭呢,你且坐著,表姑娘也別送了。」

  陳婉娘也沒堅持:「小心些。」

  「哎。」墨姨娘溫柔地應了,搖曳生姿地下樓去。

  程丹若望著她的背影,不忍地轉開視線:腳骨折成那個樣子,走起路來該有多疼啊,外國人想像中小美人魚的痛苦,卻真真切切地痛在古代女人的身上。

  不寒而慄。

  她一時坐立難安,道:「老太太那兒離不得人,我先走了。」

  「雀兒,送送表姐。」陳柔娘開口。

  程丹若腳步一頓,思量地瞥過一眼:對了,今天的陳柔娘似乎格外沉默,她有心事?

  然而,陳柔娘避開了她的目光,專注地拈起針線。

  唇角上,徐徐浮現一個羞澀的微笑。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提起裙角下樓。

  「表姑娘慢走。」雀兒送了兩階樓梯,潦草地福身送別。

  程丹若沒有回頭。

  再回到正院,顧太太已經走了。

  黃夫人留她說話,並轉達了顧太太的謝禮:幾匹上佳的絹羅並一支玉釵,全都是實用的好東西。

  程丹若還要謙遜一下:「不過舉手之勞,顧太太委實客氣了些。」

  「給你的,你就拿著,也是你應得的。」陳家最近的銀錢略有拮據,畢竟馬上要到九年通考了,陳老爺需要上下打點一二。但黃夫人不至於眼皮子淺到貪墨這些東西:「大姑娘了,也該好好打扮打扮。」

  程丹若這才收下。

  黃夫人飲了口香茗,才慢慢打開話匣:「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縱然不該同你說,也顧不得這麼多。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程丹若略略一頓,這便是在問親事了。

  論理,沒有和當事人自己談親事的,但她情況特殊,說是親戚,卻是表不是堂,姓陳的不能替姓程的做主。

  問是必然要問一問的。

  「表嬸也知道,程家只有我一個人了。」程丹若無意成親,可古代容不下一個無主的女人,可以守寡,不能未婚,直接說肯定會被黃夫人當成瘋子,「若父母尚在,自然聽從父母之命。如今卻……」

  黃夫人亦是社交達人,流暢地鋪墊一句:「唉,可不是麼。」

  程丹若這才道:「家父生前有一願,希望將李御醫與他的行醫經驗整理成冊,造福後人。我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雙親,別的不說,若不能達成他的遺願,怕是死後無顏去見父母了。」

  是的,一個女人不想結婚,不可以,但如果因為「孝」,也不是不可以。

  黃夫人果然沉吟起來,半晌,勸道:「正是因為家中僅有你一人,才該早些開枝散葉,以慰父母。」

  這事不能頂著來。程丹若順從道:「表嬸所言在理,我所求的無非是叫程家不至於……」嗓音帶出一點點難以抑制的哭音,「不至於在我身上斷絕而已。」

  黃夫人微蹙眉頭,毫無阻礙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程丹若求的兩件事,一是成親後她希望繼續行醫,至少要將醫術傳給後代,二則是要將一個孩子過繼給程家。

  平心而論,條件不算過分。她背負程家香火,自然要為家族考慮,這也是一種孝行。

  然而,擺在婚戀市場上,就有點難了。

  「我心中有數了,你放心。」黃夫人說。

  程丹若抬起帕子,按按眼角的淚,故作不自在:「勞表嬸掛心,其實,我心裡也放不下老太太,中風畢竟是……」

  她搖一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已無長輩在世,老太太就和我親祖母沒什麼區別,若我能多侍奉她幾年,便是我的幸運了。」

  其實,伺候病人不是人幹的差事,又累又苦。但誰讓古代女人難做呢,嫁到夫家去,也一樣伺候婆婆,伺候相公,伺候小姑子,人家還道理所應當。

  不如留下來伺候陳老太太,還能刷一刷孝順的名望。

  「你有心了。」黃夫人不管心裡怎麼想,口中必須表揚她的孝順,「我和老爺都記著你的好呢。」

  「表嬸過譽。」程丹若真心誠意道,「能有長輩教誨,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黃夫人微露笑意,顯然十分滿意她的懂事。

  *

  夜裡,黃夫人向陳老爺轉達了顧太太的拜訪,並委婉暗示了程丹若的要求。

  陳老爺聽得大皺眉頭,顯然並不讚同,但還是那句話,她想達成亡父的遺願,為程家延續香火,也情有可原。

  「丹娘還是太要強了。」陳老爺點評,「子介乃獨子,人丁單薄,怕是不會同意她的要求。」

  又說,「他將來是要出仕的,妻子行醫也不好聽。」

  黃夫人道:「照我說,陸家人少,便該要個枝繁葉茂的岳家幫襯,丹娘這邊是個大不足,並不相配。」

  此話中肯,陳老爺不由頷首,道:「那便算了吧。」

  黃夫人:「柔娘呢?」

  「讓我再想想。」陳老爺並不想輕易許出女兒。他仍然想在京中物色親家,今後縱然外放,也可彼此幫襯。

  然而,他想得好好的沒用,陸舉子已經被李姨娘母女盯上了。

  陳柔娘的計劃十分成功,陸舉子回家考慮兩日,得到了母親的首肯,便提了禮物上門拜訪。

  不是提親,是拜師。

  他姿態擺得很低,求的也誠懇。

  陳老爺拿捏架子,第一次並未同意。但之後接連大半個月,他都風雨無阻上門拜訪,偶爾拿幾篇文章,又或是一二詩作,請陳老爺指點。

  等到夾襖換了單衫,陳老爺終於鬆口,收下了這個弟子。

  這是兩利的好事。

  於陸舉子而言,他多了一個能指點學問和官場的老師,而陳老爺則多了個有潛力的晚輩,將來若是能成功得中進士,更是一大助益。

  拜師後,就算半個陳家人了。

  陸舉子第一次得進內院,拜見師母,出來的路上,偶遇了陳柔娘。

  兩人彼此見禮,飛快分開,毫無逾越之舉。

  可沒幾天,李姨娘就拿著針線孝敬了黃夫人,含蓄地打聽陸舉子的事。

  「你倒是好眼光。」黃夫人不鹹不淡地說,「此事還須問過老爺。」

  再無所謂男人的姨娘,一遇到兒女婚事,都恨不得變成狐狸精,讓當家人對孩子上心一點,再上心一點。

  但李姨娘忍住了。

  她不是墨姨娘,陳老爺並不多寵愛,一向靠攀住黃夫人過活。此時繞過主母,自己去找陳老爺求情,大大犯忌諱,指不定黃夫人一句話,就把婚事弄沒了。

  「是婢妾僭越了,太太是三姑娘的母親,一切憑太太做主。」李姨娘深深拜倒。

  黃夫人的氣,平了。

  她說:「柔娘是我女兒,難道還能虧待了她?」

  李姨娘自是奉承。

  黃夫人說到做到,又與陳老爺提了一提。

  陳老爺應下了。

  時下師徒關係不亞於父子,既已拜師,就不再是之前可有可無的關係。將親生女兒嫁過去,既能快速幫扶陸家,又能百分之百得到回報,何樂而不為呢?

  四月初,兩家定下親事。

  陳柔娘的心定了,開始在家中繡嫁妝。

  陸家亦然。

  「阿彌陀佛,可算是定下了。」陸母說,「虧得我兒機敏,否則陳老爺提了那個喪門女,你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便弄巧成拙了。」

  陸子介深以為然。

  他先前登陳家門請教學問時,陳老爺就詢問過他的親事。他當時以為陳老爺有意為他保媒,便叫母親回絕了提親的人,做出一副潛心讀書的樣子。

  誰想沒多久,隱約在陳家的下人口中聽見風言風語,說陳老爺有一遠房親戚,父母俱亡,如今寄住陳家,已然及笄。

  他嚇一跳,趕緊叫人打聽。

  回音令人不安。

  他不得不早做準備,於上巳節之日,屢次在陳家附近盤桓,這才得以偶遇落單的陳柔娘,引得少女芳心大動,暗暗心許。

  而後,他上門拜師,表明態度,終於更進一步,雙喜臨門。

  陸子介回想起當時的那位「表姐」,只記得容貌尋常,衣裳簡樸,在陳小姐的襯托下宛如僕婦。

  真是萬幸啊。他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4:44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章 老太太

  陳柔娘和陸子介的婚事,算是多方滿意的結果。

  程丹若滿意,陳柔娘滿意,陸子介滿意,黃夫人、陳老爺、李姨娘也都滿意。

  那麼,有沒有不滿意的人呢?有。

  陳老太太不滿意。

  一次請安時,她質問黃夫人:「我記得禮兒和我說過,這人是想說給丹娘的,怎麼就是柔娘了?」

  黃夫人不意陳老爺居然和老太太提過,不得不解釋:「老爺對子介寄予厚望,許配柔娘更能顯出我們家的誠意,且陸家人丁單薄,丹娘在這方面差了些。」

  陳老太太並非蠻不講理之人,她不滿的其實並非婚事,而是他們夫妻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之前,她可是再三要求過給程丹若講一門親事。

  果然,病了這麼多年,這個媳婦逐漸不把自己放心上了。

  陳老太太僵硬地撥弄著佛珠,口氣卻緩和:「既是如此,丹娘的親事便由我做主,你看如何?」

  黃夫人自無不可,親戚的親事說好了是萬幸,說的不好可要落埋怨。「娘的眼光自是比我們好。」她笑著恭維。

  陳老太太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好。」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不管是黃夫人,還是程丹若,都以為過去了。

  程丹若以為暫時解決了親事,繼續一心一意地服侍陳老太太,只偶爾覺得老人家越來越離不得人了,總是冷不丁問:「丹娘,你也大了,今後有何打算?」

  「老太太若不嫌棄,丹娘願意一直服侍你。」程丹若半真半假地奉承。

  每當這時候,陳老太太總是會微笑:「傻孩子,我還能留你一輩子不成?」

  程丹若道:「那才是我的福氣呢。」

  「你這孩子,」陳老太太眸光閃爍,慈愛溢出唇角,「放心,我老婆子還活著,斷不會叫你無依無靠了去。」

  「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藥來,「您呀,少說也要活到耄耋,長長久久為丹娘撐腰。」

  陳老太太被她哄得高興,愈發堅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動聲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熱過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裡都熏一熏。」程丹若說,「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個香包掛在帳子上,許是舒服些。」

  陳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該回來了吧。」

  陳家二少爺陳知孝,年十六,正在蘇州的「春風書院」上學。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書院,山長以前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官不高,卻清貴,告老還鄉後於家鄉開設此書院,引來慕名的學子無數。

  陳老爺只陳知孝一個長成的兒子,自然要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進去。

  春風書院管理嚴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學子們在城內疏散疏散,唯有節日方才會給三五日假期,叫他們歸家與親人團聚。

  端陽是大節日,自年後返回書院讀書的陳知孝,終於能回家了。

  於陳家而言,這無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書信才送來,說端陽歸家,黃夫人就急切地叫人灑掃院子,晾曬被褥,熏染屋子,樣樣準備妥當。

  待到端午節前兩日,門口陸陸續續開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懸掛上泥塑的張天師像,雕刻了各式各樣的毒蟲點綴一邊,做出活靈活現的驅蟲場景。

  五月初五,端午節當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最小的陳五郎,額間要寫上「王」字,繫上五彩的長命縷。

  其他人換上了艾虎紗做的衣衫,輕薄透氣。心靈手巧如陳婉娘,早就用紙剪出了艾葉、天師和毒蟲的模樣,戴在頭上栩栩如生,差點嚇哭小丫頭。

  程丹若不比古人講究,只用艾草編織成手鐲戴上,又給每個人準備了調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裝著常見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葉,氣味芬芳又能驅蚊。

  午間,陳知孝風塵僕僕地趕回家。

  他衣裳都沒換,就到萱草堂給陳老太太請安。

  「給老太太請安。」陳知孝見過祖母,又對在一旁照顧的程丹若行了平禮,「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還禮:「多謝表哥掛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來。」陳老太太哪有不疼孫子的,一把拉過他坐到身邊,「瘦了,黑了。」

  陳知孝長得很像陳老爺,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醜,中等模樣,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舉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學子多了幾分從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顯得瘦,書院一日三餐,餓了還有點心,老太太放心,並不曾吃苦。」

  書院裡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飽而已,但黃夫人早就叫他帶足了錢財,每日到書院門口買些燒餅、餛飩、饅頭,絕不會餓著。

  陳老太太含糊地說了什麼,陳知孝沒有聽清。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要你知曉分寸,萬不可為了讀書傷了身子。」

  陳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孫兒明白。」

  陳老太太又說了好些話,才放孫子去找母親。

  黃夫人早已等候多時,趕忙叫兒子洗漱:「午時水已備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災。」

  陳知孝哭笑不得。據說端午午時的水是最好的,能強身健體,但都是小孩子才這麼做。

  然而母親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駁,老實應了。

  沐過加入柚子葉和白蘭花的香湯,陳知孝又與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飯。

  端陽的午飯須是清一色的紅。

  紅燒鱔魚、胡蘿蔔燒肉片、鴨血湯、紅莧菜、櫻桃肉、白灼蝦,各類粽子。

  不過,程丹若並沒有加入其中,這是陳家的團聚時刻,與她毫無干系,甚至連姨娘都是沒資格出場。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權利。

  程丹若一個外人,獨自在屋裡好好用了頓飯。

  她的午飯要簡單些,白灼蝦、蘿蔔肉丸湯、紅莧菜和鹹鴨蛋。

  粽子估計是廚房來不及給她做,直接蒸了陳老爺的下屬和同僚送來的節禮,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鹹口的。

  程丹若剝了個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誰還耐煩吃這種粽子,怕胖還來不及,現在可好,這具身體雖然能吃飽飯,對甜食卻還是饞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進嘴裡,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認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後才吞下。和陳老太太一起吃飯,菜永遠是爛爛的、清淡的、低鹽的,她還會咳嗽嘔吐,每當這時,總要停下來服侍一番,才能繼續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麼,她就算只吃了一口,這頓飯也得結束。

  一個人好好吃一頓飽飯,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還要繼續過,不是嗎?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飯,節日裡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經超過大半人。

  「白芷。」她叫來外面納鞋底的丫鬟,說,「剩下的菜你們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裡還剩了不少肉腥。丫鬟們的菜肉末少,雖然是剩菜,她們也一點不嫌棄。

  「多謝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著幾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線充當牙線,清潔齒間,最後才嚼一小塊香茶餅——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等藥材製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氣。

  古代可沒有牙醫,她清潔牙齒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邊的耳房,接手熬藥的任務,讓丫鬟去吃飯。

  丫鬟樂得早些吃飯,歡歡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藥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鍋,小心翼翼地將藥倒出來。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苦得人流淚。

  她過濾一遍藥汁,倒入藥碗。

  其實,她說是每天親自熬藥,也就是做這點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聽裡說,這叫合理安排工作,總不能為了好名聲把自己累死,說難聽點,就是層層壓迫。

  但過日子,最好忘記這一點,不然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盤,穩穩當當地走進了正堂。

  陳家人的家宴已經結束了,飯菜撤下,眾人正圍著陳老太太,聽陳知孝講書院裡的趣事。

  「老太太。」她彎下腰,輕柔地說,「該喝藥了。」

  平時,陳老太太最抗拒苦藥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孫子回來,她心裡頭高興,竟不必她說,就著她的手一口氣喝了。

  程丹若給丫鬟多喜使個眼色。她趕緊端了新切的桃子,餵給陳老太太吃一塊,壓一壓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陳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這才發話,「孝哥兒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發孩子們,黃夫人和陳老爺便知道她有話要說,對視一眼,均自對方眼中瞧見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經過去,老太太還有什麼事?

  ——當然,還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陳老太太就開門見山:「孝哥兒已經十六了,他的婚事,你們二人可有章程了?」

  黃夫人立即道:「回母親的話,媳婦想著老爺馬上要上京了,屆時不妨請我娘家出面,打聽一下京中可有合適的姑娘,給孝哥兒說一個好的。」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長,夫妻倆商量過,不著急在松江定親,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陳老太太嘴角動了動,像是面部神經抽搐了一下,怪異得很。

  黃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預感,但忍住沒吭聲。

  陳老太太也沒看她,直接問兒子:「你也是這麼想的?」

  「孝哥的媳婦要好好說。」陳老爺點頭,又問,「母親可是有了人選?」

  陳老太太緩緩道:「之前,你媳婦和我說,丹娘無依無靠,說到外頭怕是人家嫌棄程家單薄,我便動了念頭,想將她留在身邊。」

  黃夫人心裡咯噔一聲,開口就想駁斥。

  但陳老爺更狠,直接道:「畢竟是自家親戚,做妾說出去不好聽。」

  「正是,我將丹娘當做親生女兒看待。」陳老爺用「妾」的名頭,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黃夫人自然不能拖後腿,附和道,「她畢竟是好人家的女兒。」

  陳老太太不動聲色,絕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舊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間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現在已經與你父親作伴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5:4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一章 暗傳信

  陳家的老家在湖廣一帶,位於淮河周邊。

  四年前,陳老爺在外頭做官,陳老太太則隨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時正值春汛,連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斷上漲,本以為居住在縣城定是無憂,卻沒想到如此厲害,直接淹沒了整座縣城。

  陳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鄉下的族人避難,卻再也沒有回來。

  洪水席捲而來,水淹沒了宅子,僕人們四散逃命,陳老太太滑了一跤,差點淹死在水裡。是程丹若跑回來扶起她,讓她坐在門板上,兩人在水中漂了兩天一夜,才被陳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陳老太太才攜了程丹若,隨陳老爺來江南居住。

  「是兒子不孝。」提及此事,陳老爺心中大慟,連連道,「叫母親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災,與汝何干?」陳老太太吐字渾濁,口氣卻堅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場,我總要安排她的終身。」

  黃夫人暗暗惱恨,早知道有這一齣,就不該這麼快鬆口叫柔娘定親。

  陳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兒,饒是她也覺棘手。

  做正妻,那是萬萬不行的。程丹若是絕戶女,喪父又喪母,不是她說,陸家都不想娶,陳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親戚家的女兒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說他們憐憫孤女,給她個容身之處,不知道的還不定怎麼編排呢。

  再說,尚未娶妻就納妾,孝哥兒不可能說上一門好親。

  這些道理,陳老太太不會不懂。

  黃夫人一時弄不清路數,不敢貿然開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親的這麼說,陳老爺也不能馬上駁了,含含糊糊地說:「還是再看看,我總不會虧待了丹娘。」

  陳老太太城府極深,見狀也不狠逼:「你說過的話,要算數。」

  陳老爺大汗:「母親放心。」

  她這才疲倦地閉上眼睛,示意他們回去。

  黃夫人和陳老爺心事重重地告退。

  兩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聲商量。

  黃夫人欲言又止:「老爺……」

  「唉,母親也是關心則亂。」陳老爺定下調子,「孝哥是長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為他說個得力的岳家才好。」

  黃夫人的心落回肚子裡,苦笑:「做妾也不成,畢竟是親戚。」

  這一點,陳老爺倒是無所謂,稍加思索就有法子:「這就要看母親的意思了,倘若真捨不得,留下也無妨。程家說是死絕了,仔細尋一尋,總能找到,不過費些功夫。」

  他真情實意地感慨:「母親先是遭難,又是生病,這點心願總要為她達成,否則也太過不孝。」

  黃夫人不讚同,顧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寧啊。」

  「這有何難?孝哥兒將來有了前程,自可攜妻上任。」陳老爺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豈不兩全。你也知道,沒有娘家的女人,無人撐腰,外聘指不定還吃苦頭呢。」

  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陳家,親戚情分在,不至於磋磨她,外頭卻是難說。

  黃夫人被說服了:「過兩年再說吧。」

  兩人達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這件事,當事人之一的陳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蘇州去了。程丹若卻是在他離開的次日,便聽到了風聲。

  通風報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的丫鬟悄悄來萱草堂,說潘姨娘不舒服,問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應了。

  侍候完陳老太太的午飯,等她入睡,她便繞過後院的小花園,走夾道去往錦霞院的後院。

  這裡住著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邊的丫鬟打起簾子,招呼她,「姨娘請您喝碗茶。」

  姨娘半僕半主,程丹若卻是親戚,正經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說看病,得找個合適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腳步,故作遲疑,才道:「姨娘有請,卻之不恭了。」

  「表姑娘請進。」

  程丹若走進房間,一下便聞到濃濃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邊的耳房裡,供奉著一尊觀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邊納鞋底。

  「圓圓,上茶。」

  圓臉的丫鬟應了聲,趕忙去燒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沒見你了。」潘姨娘三十多歲,鬢邊白髮星星,家常的褐色夾襖,石青裙,頭上只戴一支銀簪,樸素至極。

  看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陳家等同於隱形人,已經無寵十幾年了。

  她也是陳芳娘的生母,在黃夫人生下嫡長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過,千萬不要誤會,有人聽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為主,以為她是個典型的厲害姨娘,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在入陳家前,潘姨娘就被父親嫁給了一個木匠,家中窮困,日子十分貧苦。唯一算得上幸運的是,她入門三個月就懷孕,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並沒有這麼順利。

  當時,陳老爺在當地出任知縣,雖是初次為官,卻有岳家相助,做得還不錯,最煩惱的並非仕途,而是後院。

  他和黃夫人成親三載,膝下猶且空虛。

  黃夫人已經給過他兩個丫頭,皆顆粒無收。

  夫妻倆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還能納妾,妻妾都沒懷過,問題就大了。黃夫人十分清醒,知道萬一陳家絕戶,日子可比養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頓下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買人。

  但牙婆收來的都是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收房可以,生養卻難。她想做成這一單生意,順帶討好知縣夫人,便說,當地的富家太太遇到這種難題,買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專找二十來歲的年輕女性,生養過的,尤其是養過兒子的,借她們的肚皮一用,養個孩子。等租借的時間到了,女人交還給丈夫帶走,孩子留下,毫無後患。

  此所謂典妻。

  黃夫人死馬當活馬醫,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這麼被丈夫租給了陳老爺,約定三年,一共八兩銀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錢,她被留下來生孩子。

  說來也神奇,半年後,潘姨娘就懷上了身孕,就是後來的陳芳娘。

  按照契約,孩子滿月後,她就結束了任務,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雙方算是兩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個多月時,與人鬥毆,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門,和黃夫人商量,說這個媳婦我們不要了,十五兩銀子買斷。若不成,孩子生下來人就要帶走,她要把兒媳嫁給一個地痞,聘禮十二兩銀。

  黃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於是直接把人買下,留在家裡。

  許是一時善念,雖然潘姨娘只生了一個女兒,可沒多久,黃夫人就懷上了。

  陳老爺不喜歡胸無點墨的粗俗女子,見妻子懷孕,有心抹去這茬,但黃夫人以給孩子積福為由,勸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給名分。

  直到陳芳娘結親,黃夫人給長女臉面,才將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動問:「姨娘最近膝蓋還疼嗎?」

  潘姨娘道:「我聽了姑娘的話,將藥材煎煮後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於鄉野,這一兩句的應酬本事,還是來了陳家學的,馬上切入正題:「表姑娘可聽說了?」

  沒頭沒尾的,能聽說什麼?程丹若搖搖頭。

  潘姨娘壓低聲音,道:「老太太想讓你給二少爺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臉色大變。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爺沒說答應,也沒說拒絕。」潘姨娘撥動佛珠,微笑道,「我看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動動嘴角,竭力鎮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臉徹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個聰明的人,聰明人這時不會隨便亂說,但她也不蠢,此舉是想賣她個人情,將來她「嫁」給陳知孝,指不定能幫上外嫁的陳芳娘。

  尤其在她看來,做妾並不是一件壞事。

  她做正頭娘子時,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丈夫毆打乃至轉賣,受盡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無憂,縱然無寵,陳老爺也不會打她。

  比起過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意識不到妻妾之別,真心實意地恭喜程丹若,認為她今後有了依靠,必是會高興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強自鎮定,道,「先不要對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來,壓低聲音:「這是自然,八字還沒一撇,等到老爺夫人開了口,我再給姑娘添妝。」

  程丹若笑笑,拿出銀針:「我再為姨娘扎兩針吧。」

  潘姨娘高興極了,當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卻:「我不過說兩句話,哪裡值當姑娘如此。」

  「不要緊。」程丹若確實感謝她,若不是她賣好,她被賣了都不知道,「勞煩您坐榻上,把膝蓋露出來。」

  潘姨娘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褲和變形的膝蓋。

  程丹若拈起金針,為她針灸。

  時不時問:「感覺如何?」

  「漲漲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緩,人都沒之前看起來老了。

  程丹若暗暗點頭。

  她以前學的不是中醫,穿越後,雖然努力看書上課,可接觸的病人太少,實踐不足,必須抓住每個機會,將理論融會貫通。

  片刻後,她拔掉針,向潘姨娘告辭。

  出門,眉頭驟然緊鎖,思量萬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6:06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二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評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話說得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陳家十幾年,有人脈不稀奇,能把消息傳過來,納妾且不說,必然切實提到婚事,才會傳出風聲。

  那麼,陳老太太真的想讓她做妾嗎?

  不一定。

  她再窮也是良民,和打發丫頭伺候少爺不是一回事,陳知孝和她也無私情,整件事難度大,沒必要,何必多此一舉?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談婚事卻不是當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壞的打算。

  萬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會裡,子女都是父母的私產,何況只是一個「親戚」?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人家給口飯吃已是情分,難道會處處為你的利益考慮?

  她只不過是有親戚名義的幫工,表小姐的稱呼,不過面上好看點。

  沒有人會真的為她考慮,她不能依靠別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壓根沒想過懇求陳老太太,就事論事,分析問題的根本:陳老太太為什麼要自己嫁給陳知孝?

  憐憫她,捨不得她?或許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邊,不必拖陳知孝下水,這可是長子嫡孫。

  那麼,是想通過長媳的人選,來扼制後院一家獨大的黃夫人?不對,她不足以成為這般重要的籌碼。

  莫非是……程丹若頓住,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陳老太太的幼子無子而亡,這一房絕後了。陳老太太時常後悔,當初不該叫他出去報信,想為幼子留一支血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不敢貿然提出此事,陳老爺不一定答應,黃夫人絕對不會答應,多半會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兒。

  瘦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無法牽制黃夫人。

  她就不一樣了,尷尬的身份可進可退,剛剛好。若好好籌劃,未嘗不能逼黃夫人吃個啞巴虧。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後果,對陳老太太也頗為佩服。

  老人家雖然癱著,算計一點不差。

  而最不希望這事能成的,莫過於黃夫人。

  一子頂二門,婚戀市場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經恢復如常,在屋中練了會兒字,等到日頭沒這麼曬了,才走進小廚房。

  老太太吃的甜軟,與其他人口味區別甚大,故專門設了一個廚房。

  「表姑娘來了,可是老太太有什麼吩咐?」掌勺的王媽媽問。

  程丹若道:「天氣漸熱,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預備做些點心孝敬老人家。」

  王媽媽道:「姑娘孝順,那我叫小芽兒給你打個下手吧。」

  小芽兒就是她女兒,這麼熱的天,她也不耐煩窩在廚房裡燒火。

  程丹若吩咐:「找點艾草來,擠出汁水,我一會兒要用。」

  「哎。」小芽兒跑腿去了。

  程丹若則找來橘子和香瓜,準備做一個冰粉版的楊枝甘露——這年頭,冰粉還未面世,芒果更是沒有傳入,估計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長。

  但用來製作冰粉的假酸漿是一味中草藥。去年秋季,她去藥鋪購置藥材時發現了種子,專門買下曬乾,預備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難,將冰粉籽裝入紗布袋,在水中揉搓,擠出黏液,再用石灰水攪拌靜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楊枝甘露的顏值關鍵。

  沒有芒果泥兌湯底,便用艾草汁來染色,清清透透的綠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氣。

  橘子剝塊,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圓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調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楊枝甘露的綠色甜品,橫空出世。

  程丹若端詳了會兒,覺得香瓜的色澤更近乎於玉色,遂改動一字,道:「就叫它楊枝玉露吧。小芽兒,折一支柳葉來。」

  陳家的後花園裡就種了柳樹,小芽兒飛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來。

  程丹若摘下一葉楊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將這兩份送去給夫人和老爺。」她吩咐道,「就說這叫楊枝玉露,可清熱去火,我專門孝敬兩位長輩的。」

  去正院的活兒必能得些好處,小芽兒應得響亮極了:「是。」

  她十來歲的人,端起托盤卻穩穩當當,碗中的湯汁分毫不灑。

  程丹若同樣端起黃梨木盤,進正房叫醒午睡起來的老太太。

  「給老太太請安。」她屈膝,將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濃的陳老太太跟前,「今兒天熱,想來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綠的湯汁,玉色的香瓜粒,鮮豔的橘子,還有透明無暇的冰粉,渾身清爽。

  陳老太太瞧見,暑氣一消,問:「這是什麼,怎的未曾見過?」

  「是我做的半道藥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楊枝玉露,取觀音菩薩羊脂玉淨瓶中,甘露一灑,百病全消的兆頭。」

  但凡老人,沒有不愛聽這個的。

  陳老太太徐徐笑開:「好,好,你有心了。」又關切道,「可給你表叔表嬸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會這麼問。程丹若不動聲色:「送啦,只是兩位妹妹並恭哥兒那裡,我怕他們歲數小,腸胃弱,還是等天再熱些。老太太也是,此物雖能清熱去火,還是少用。」

  「嗯。」陳老太太拿起調羹,慢慢飲了一口。

  坦白說,味道並不驚豔,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頭也好。她吃著便有七八分的滿意。

  剛想抬頭誇獎兩句,卻見程丹若望著她的眼中,透出些許懷念與傷感,還有滿滿的濡慕。

  她吃了一驚:「怎了?」

  程丹若如夢初醒,趕緊擦擦眼角,笑道:「無事。」

  「可是受了委屈?」陳老太太關切地問。

  程丹若搖頭。

  「說實話。」陳老太太故作不悅,「莫非有人覺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裡的話,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淒然道,「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陳老太太一愣。她嫁進來的時候,程丹若的祖母還待字閨中,兩人見過幾面,依稀記得是個清秀文靜的姑娘。

  而對一個嫂子來說,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嘆息兩聲:「是了,我記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誕。」程丹若貼心地說出答案。

  陳老太太點點頭,主動道:「我記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燒香。」

  程丹若輕輕應了聲「是」。

  她也不傻,全年無休地照顧一個中風病人。這兩年,她每年都會找個時機,要麼清明,要麼佛誕,要麼冥壽,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燒香。

  同時住上三、五天,給周邊的人義診,為泉下的父母親人積善行德,也是放鬆休假,省得總是悶在陳家。

  當然,不排除「結善緣」的意思。

  廣撒網,才能撈到魚。

  陳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楊枝玉露」背後的涵義。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幾分憐憫心,可憐她想為親人燒香,還得繞彎子懇求一番,故不予計較,甚至道:「那你便趕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紅了:「多謝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來吧。」陳老太太道,「叫兩個人跟你去,也是為你父母積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陳老太太的首肯,找黃夫人說明就容易得多。

  見程丹若上門,黃夫人面上不見分毫異色,親熱地說:「丹娘怎麼來了?你方才送來的楊枝玉露我用了,好靈巧的心思。」

  「這不算什麼,表嬸喜歡就好。」程丹若說著,瞟了一眼丫鬟們。

  黃夫人使個眼色,周圍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餘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測來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話,來討好自己了?還是說有別的話要說?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誕。」

  黃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燒香祈福。」她略帶局促地解釋,「我每年都會在寺外義診,為爹娘積福。」

  黃夫人嘆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人,寄情於神佛,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黃夫人眉梢微動,認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無異常的表情:「多燒點香,念點經,期盼來世再敘親緣,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黃夫人神色不變,頷首道:「你也別太自苦了。這樣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畢竟不是閨閣女兒多待之地。」

  「我倒是愛晨鐘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謝,「多謝表嬸,給您添麻煩了。」

  黃夫人心裡便有幾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雖寄身於此,卻自有傲氣,寧可出家修行也不願為妾,並不算出人預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誤的孝哥兒,她想怎樣,與我何干?

  *

  五月十六,謝玄英隨老師晏鴻之去訪天心寺。

  晨曦微微,兩人騎著馬,只帶了三四隨從,悠閒地溜達出城。

  晏鴻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一身蓮青色苧麻直身,方頭皂靴,頜下一縷白鬚,仙風道骨,逍遙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麼板著臉?」他隨性風趣,路途無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謝玄英道:「弟子沒有板著臉。」

  「哎呀,看你生氣的。」晏鴻之哈哈一笑,「為師不過拋下你,去揚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氣成這樣?」

  謝玄英不吭聲。他離京來江南,打的旗號就是侍奉在江南講學的老師,還未出門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師出門去了,說是去蘇州兩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馬上就回。

  謝玄英當了真,等了半個月,傳來消息,老師又轉道去了揚州。

  足足月餘,他才回來。

  「老師既在揚州,便該知會我一聲。」謝玄英說。

  晏鴻之一本正經:「揚州風流地,意志容易消。」

  謝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學盛起,士林中便引發一股風潮,誰若埋頭只讀四書五經,誰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個性為傲。

  因此,不管老一輩的名儒,還是小一輩的讀書人,都有各自的愛好。晏鴻之的愛好就是登山觀景,寫一二小品,回來傳於友人,其雜集《山間錄》在坊間銷路頗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歡當場寫稿,尤愛酒後揮墨,醉醺醺地寫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擔憂無比,多次叮囑學生看顧。

  然後,他就不愛帶學生四處走動了。

  --------------------------------

  祧:音同挑,祖廟、宗廟、繼承上代之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09:5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三章 女醫心

  巳時將近,天氣漸熱,天心寺所在的玉龍山也近在眼前。

  這家佛寺本來無甚名氣,不過鄉間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經此地,討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見他,便大驚失色,稱其有金龍相隨,將來貴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這山便改為玉龍山,寺廟得賜「天心寺」,經過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為與靈隱、寒山並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號夢覺,未出家時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幾歲突然看破紅塵,辭官歸鄉,落髮出家,潛心鑽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鴻之行走江南,總要前來一晤舊友。

  未到山腳,道路兩旁便多了許多支起的茶棚或攤子。小販們售賣自家做的香、護身符、平安果,還有人賣自家畫的佛像。

  謝玄英按下大帽的帽簷,遮住大半張臉。

  晏鴻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馬,說:「騎馬騎得我老骨頭疼,散散。」

  老師下馬,學生怎能騎馬,謝玄英只好跟著下來,默默跟隨。

  晏鴻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階下,問守著幾個木桶的小和尚:「小師傅,寺裡何時賣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實煎泡而成的飲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這是程施主獻給敝寺的方子,喚做『楊枝玉露』。」小和尚老實說,「近日天熱,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飲一杯能解乏清熱。」

  晏鴻之瞧瞧上頭寫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確實渴了,給我盛一杯。」

  謝玄英示意小廝付錢。

  小廝揣度主子心意,給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錢,拿起蓋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澆上碧綠的汁水,綠瑩瑩的如竹林餘韻,光看就覺爽口。

  晏鴻之慢飲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銀丹草(薄荷),黎朦(檸檬),還有陳年碧螺春,茶葉略差了一些。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著山間的圍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親自一問。」

  晏鴻之老花又近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那邊有一塊牌子,上書「義診」二字。

  又有一塊白布,寫著「婦孺優先,老人其後,不治成丁,煩請見諒」。

  晏鴻之「咦」了聲,負手前去一探究竟。

  謝玄英潑掉茶水,茶葉太劣質了,縱有甘草也難掩其澀味:「老師?」

  「無妨,時候還早。」晏鴻之走近,方才發現草木掩映間支有一草棚,掛了些許茅草遮擋兩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給鄉間夫人看病。

  「老爺。」晏家的小廝十分機靈,早早打探了來龍去脈,低聲回稟,「這是按察副使陳大人家的親戚,父母雙亡,自幼習得醫術,偶爾來天心寺義診,為貧家婦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積攢功德。」

  晏鴻之撫須一笑:「倒是個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見是個年輕女子,便失了興趣,轉身上山。

  謝玄英轉回視線,欲言又止。

  他已經認出了程丹若。

  「三郎?」誰想略一駐足,就被老師逮個正著,「瞧什麼呢?」

  倉皇之下,謝玄英只好隨便找話應付:「義診自是好事,然貧戶人家,成丁才是頂樑支柱,一旦得病,全家無著。」

  「怕也是無奈之舉。」晏鴻之笑了笑,再次駐足。以他的年紀,倒也不必避諱什麼,仔細瞅了瞅。

  只見那女大夫白衫藍裙,衣著十分樸素,烏黑的髮間只一支桃木釵,耳垂上不過兩朵銀丁香,仿若貧家女子。

  唯有肌膚雪白如霜,絕非終日忙於生計的女子,出賣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聖賢者幾人?她一個小娘子,還青春未嫁,總要為自己的名聲考慮。」

  說起這個,謝玄英又有話說。

  「世風日下。」他道,「我聞揚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為一男子所扶,竟斷臂以證清白。」

  他極不讚同:「其禮非正理,長此以往,人人趨利避害,不復真情。」

  晏鴻之失笑。

  「純真學說」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義舉,非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應當褒揚。

  而女子守貞節烈,也非是因為與人肌膚相親,便要斷臂以保清白,應當是受到暴行不從,悍然赴死,此所謂「貞」,當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寧死而不從,此所謂「烈」。

  道學家一口一個「禮」,卻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這個理,事卻未必能這麼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晏鴻之指著遠處的草棚,「此女礙於世俗之見,不治男子,確為私心,也是人情。」

  「我並無指責之意。她一介女流,能無償醫治百姓,已殊為不易。只是……」謝玄英抿唇,沒說下去。

  晏鴻之莞爾。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盡之言,可時下風氣如此,能有幾人,尤其是女子,能夠擺脫世俗之見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離去。

  *

  程丹若並不知道,離自己十步之遙,兩個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關於貞潔的討論,觀點在當下算得上十分先進。

  她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接診病人。

  為什麼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確實是一個考慮因素,但另一點,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是意識不到的。

  假如給成年男人看診,那麼家中的女人,就會失去看病的機會。

  看病是免費的,藥材卻要他們自己買。

  而無錢治病的人家,誰沒有病呢?

  窮人還愁沒有病生嗎?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無法保持衛生導致的婦科病,多次生育導致的子宮脫垂,丈夫亂搞傳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過最容易治的病,是閉經。

  「你女兒沒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長不大。」程丹若對她的母親說,「多給她吃點東西吧。」

  婦人愁眉苦臉:「哪有錢唷,一個小囡囡,有口飯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桿似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斷。她怯生生地問:「大夫弗來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給吾吃副藥,流點血就好了?」

  程丹若搖搖頭。

  母女倆滿懷遺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連藥方都很難開。

  中醫看病,太難了。

  她不是神醫文的主角,能瞬間辨認出是什麼病症,大多數時候都很沒信心。

  望聞問切,望是最簡單的:面色潮紅,多是熱證,蒼白多是血虛,萎黃就是脾胃虛,晦暗是腎虧,黃疸是濕熱。再看舌苔,白黃膩黑,都有不同的對應。

  切脈就很復雜了。

  什麼樣的脈象是浮脈,什麼樣的是沉脈,摸起來好像差不多,很難辨認。這就必須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差別。

  可就算摸準了,中醫裡有多少是可以借鑑的,有多少是巫醫的殘留?

  難道藥方裡有夜明砂,就真的給人開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認為蝙蝠可夜間飛行,視力出眾,才會名為「夜明」,現代人誰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這個,還能學會聲波探測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體炎、扭傷和蛔蟲病之類的,這都有現成的藥方可用,依據病人的情況增減藥量即可。

  這種治病的方式放到現代,得被老師痛罵「草菅人命」。曾幾何時,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錯,耽誤一條人命。

  但現在……不要慫,直接上,就當自己是赤腳醫生。

  人命太賤,有的人她不看,一輩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經不會更糟了,不是嗎?

  再說了,有的病並沒有那麼難治療。

  比如今天,雖然大多數時候只能開個聊勝於無的藥方,但也踏踏實實治好了一個患者。

  這戶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鎮,姓王,家境還過得去,偶爾能吃頓肉。前幾日,兒子孝順了王大娘一碗肉,誰知道吃下去後,腹痛不止,噁心嘔吐。

  老大娘節省,不肯就醫,一拖再拖。

  今日聽聞程丹若在此義診,又是個女大夫,兒媳才悄悄把婆婆送來。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會說官話,講的都是純粹的吳語。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過一段時日,聽得懂也會講,交流倒也沒有難度。

  詢問得知,老婦人吃了豬肉,程丹若便問她:「老人家最近如廁,有沒有看見一片片的小白蟲?」

  和女大夫說話,遠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歸羞窘,還是答了,且小聲表示肛門瘙癢難耐,問大夫能不能給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義嗎?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腸做的指套,略做檢查,便確定是絛蟲病。

  先讓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兩,再用檳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時分就腹瀉不止,排出了蟲體。

  程丹若戴上自製的口罩,查看糞便,發現頭節已經排下。

  「蟲已經打掉了。」她微微彎起唇角,「以後別再吃沒煮熟的豬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處和人說她醫術高明,藥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復又心酸,啊,像她這樣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讚譽,窮人的生活有多難,由此可見一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4 10:08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四章 夜半驚

  夕陽西下,香客們均已歸家。

  程丹若收拾藥箱,和白芷一道上山。這幾日,她們都借住在天心寺裡,因為楊枝玉露的方子,不收她錢。

  小院清淨,推門進去,不聞人聲。

  白芷立即發怒:「郝媽媽又偷懶了,姑娘回來,熱水沒有,飯也沒有。」

  程丹若嘆了口氣。

  她不可能獨自上山禮佛,黃夫人派了一個媽媽並一個車夫跟隨,算是照看。

  可郝媽媽並不好,辦事推三阻四,偷奸耍滑一把好手。今天說要下山義診,她就推說中暑,要在屋裡休養,並照看院子。

  現在呢,人影不見,連頓飯都不給她拿。

  「算了。」她叫住尋人的白芷,「我去提飯,你熏熏屋子,天要暗了,不要讓蟲爬得到處都是。」

  白芷道:「姑娘也別太縱著這些老媽媽,她們就是欺軟怕硬。」

  「我不是縱著,是沒辦法。」程丹若說。積年的老僕連正經主子都敢折騰,何況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人家欺負的就是她,而她毫無辦法。

  和黃夫人告狀,黃夫人最多明面上訓斥幾句,郝媽媽畢竟是她的人。而這樣只會讓人背後說她閒話,並惹來黃夫人的惡感。

  威逼利誘就更扯淡了。

  威從何來?利從何來?

  宅鬥也要有底牌,除非她打算一副藥把人弄死,不然,真的一張牌也沒有。

  只能忍下算了。

  主僕二人分頭行動,一人打掃屋子,提熱水,一人去廚房領飯食。

  天心寺的齋飯還不錯,程丹若分了一半的菜給白芷,叫她自己回房去吃,自己則留在房間裡,準備享受一段安靜的晚餐時間。

  「阿嚏。」吃素肉時,突然打了個噴嚏。

  程丹若緊緊衣裳,納悶是不是吹了風。

  夾素火腿時,又是「阿嚏——」一下。

  她心中警鈴大作,立即起身,提起水壺倒杯熱水,然後環顧一周,悄悄從袖中取出一袋板藍根,倒進去飛快攪勻,一起喝下。

  然後再用水沖一沖,洗掉板藍根的氣味,若無其事地坐回去繼續吃。

  接著,第三下。

  「阿嚏。」

  她:「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是誰呢?

  一院之隔,清淨而乾淨的廂房中,晏鴻之正在和主持夢覺大師吃晚飯,謝玄英陪侍在側,替老師執壺。

  兩人不免談到程丹若。

  夢覺大師指著桌上的冰粉,道:「這就是程施主給予敝寺的方子,生津解暑,清涼降火,夏日食來適意得很。」

  冰粉加了芝麻、花生、紅糖,比飲料更香甜可口。

  晏鴻之吃了小半碗,才道:「此物得來尋常,難得別出心裁,只不過,怕是人家姑娘的家傳方子,你怎好意思收?」

  「收下才是慈悲。」夢覺大師簡單介紹程丹若的來歷,「程施主家在大同,寒露之亂時,舉族俱沒,已無親族在世。」

  寒露之亂,指的就是五年前,瓦剌突破居庸關,入侵大同一帶,大夏官兵連連敗退,胡人屠城數座,死傷近十萬的慘劇。

  當時事情一出,舉國震驚。

  更令人無語的是,胡人最後不是被擊退,而是自己戰線拉得太長,收獲又足,自己撤退的。

  這下,連謝玄英都不禁有幾分惻然,父母雙亡,尚有宗族照顧,舉族俱沒,那是真的孤苦無依,身世飄零了。

  「程施主掛念父母,想為他們在這裡點一盞長明燈,可惜身無餘財,便以膳方相抵。」夢覺大師不疾不徐道,「我若不收,她如何能安心,唯有收下,才不負她一番孝心。」

  晏鴻之嘆息兩聲,頗為讚同,又感慨:「去歲長江水患,不知多少災民,好些個男子,手腳俱全,卻以乞討為生。而這位程姑娘身世飄零,卻堅忍向善,寺下義診,普度眾生,多少男兒竟不如她。」

  夢覺大師不禁道:「此事我有所耳聞,長江水災竟如此嚴重了?」

  「可不是,近二三十年,每四五年便要遭災一次,比前朝可嚴峻得多。」晏鴻之不是只會空談經學的大儒,對實務頗為關心,「朝廷再不重視,必成大禍。」

  夢覺大師點點頭,兩人就歷朝的水災開始了新的話題。

  此時此刻,他們並不清楚,長江的水災今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而這不管是明清還是大夏,都無法徹底解決根源。

  *

  長江為什麼水患頻繁?

  兩位當世大儒深入探討的難題,假如去問程丹若,她馬上就能答上來。

  造成水災的原因是圍湖墾田,而伐山砍木的背後,是人口日益增長帶來的必然矛盾。

  大夏1370年建朝,比明朝晚了兩年,一百多年過去,已經到了麥哲倫環球旅行的年代。

  封建社會已經走到最輝煌也是最危險的階段。

  但這和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有什麼干系呢?

  她和白芷各自用了晚飯,稍作梳洗後便早早睡下。

  寺廟的禪房有一股浸染到深處的檀香,出世之地的氣息平息了她內心的紛雜思緒,很快入夢。

  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照顧病人的心事,這一覺睡得甜又沉,好似一直一直都醒不過來,身體倦得厲害。

  模模糊糊間,似乎有人在叫她。

  天亮了嗎?

  程丹若竭力撐開眼皮,身體卻一點都沒有甦醒的跡象。

  她不禁想,噢,看來我是真的感冒了,睡前吃的那袋板藍根一點用都沒有。

  胡思亂想著,有人推了推她:「姑娘,醒醒。」

  程丹若終於醒來,支起沉甸甸的頭:「怎麼了?」

  「廟裡的小師傅來敲門,說有位香客被蛇咬了。」白芷輕聲細語地解釋,「好像有點嚴重,問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看。」

  她似有顧慮,猶豫了下,勸道:「姑娘,是位男客,深更半夜的,不若我去回絕了吧。」

  程丹若按按額角,想想道:「我還是去一趟吧。」

  白芷道:「那我叫郝媽媽……」

  「叫她才生事,必是要編排我的。」程丹若穿上繡鞋,繫好外衫,掬捧冷水潑到臉上,總算清醒了些,「無事,她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來,同她說我們下山義診去了,她必不會多問。」

  她提起藥箱:「走吧,被蛇咬傷可大可小,別誤了時候。」

  外面還是漫天星辰,涼風吹過,程丹若打了個寒戰。

  院門外,相熟的小和尚正焦急地等待著,見她出來,連忙提燈照路:「程施主慈悲,請快隨我來。」

  程丹若已經清醒,問:「是什麼蛇咬的,多久了,人在哪兒?」

  小和尚才十歲不到,不然也不能半夜來敲門,口齒卻伶俐:「不知是什麼蛇,大約是一刻鐘前,晏施主已經被送回禪房了。」

  程丹若奇怪:「怎麼,不是在屋中被咬,是在外頭?」

  「今夜月色甚好,晏施主到山上賞月去了。」小和尚認真回答。

  程丹若啞然:「那病人情況怎麼樣?」

  小和尚臉皮繃緊,聲音也乾巴巴的:「很不好。」

  她無語,卻不好逼問小孩子,只好加快腳步。

  虧得目的地與她所住的院子所隔不遠,不出一炷香即到。她一進門,就看到歪在榻上的老人,燭光燃燒,光暈搖動,立在床前的公子轉過頭,霎時間,珠玉生輝,昏暗的禪房頃刻明亮。

  月白衫子,墨髮如瀑,乍然看去,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覺此景非人間該有,此人非紅塵之貌。

  好若聊齋中古廟的豔遇。

  「程姑娘。」謝玄英垂下眼眸,「深夜驚擾,事非得已,請你看看我的老師。」

  程丹若回神上前,藥箱往地上一放:「傷口在哪裡?」

  老人滿臉慚愧地伸腿,竟然十分不好意思:「冒犯了。」

  「捲起來,讓我看看傷處。」救人如救火,程丹若暫時摒棄雜念,打開藥箱,吩咐幫忙。

  謝玄英怔了下,手忙腳亂地幫忙捲褲腳。

  小腿處,有一紅腫的傷口,血還在流。

  程丹若自藥箱中取出小銅鏡,端近燭台,借燭火的反射,仔細觀察傷口:「知道是什麼蛇咬傷的嗎?」

  晏鴻之倚靠在軟枕上,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毒蛇在背陰處,我沒瞧清。」

  「慢慢呼吸,不要緊張,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好嗎?」程丹若的語氣輕柔又冷淡,無端予人安心,「有沒有覺得喘不上氣?」

  晏鴻之忍著不失態:「尚可,只傷處疼得厲害。」

  「發熱還是發脹?」

  「又熱又脹。」

  「您別緊張。」程丹若取出一條雪白的棉布帶子,鬆鬆繫在傷口上方,又掏出兩張乾淨的棉布片,沾濕竹筒裡的水,用鑷子夾住濕潤的紗布,輕柔地擦去傷口處的髒污。

  又問:「疼嗎?」

  晏鴻之:「尚可、尚可。」

  「傷處還有斷牙,我現在要取出來,會有一些疼。」被蛇咬傷的最好辦法是馬上送醫院,及時注射血清。但現在麼,土方子加急救,看運氣吧。

  程丹若拿起銅鑷子,在燭火上燒了會兒消毒,這才叫白芷掌燈照明,伏身仔細挑揀斷掉的毒牙。

  晏鴻之強忍著痛楚,悔得腸子都青了。

  都怪老友,說半年前月下悟禪,忽見五彩月暈,心有所得,害得他半夜好奇,忍不住外出訪月。

  然後,就被蛇咬了……

  謝玄英氣惱又無奈。

  他知道自家老師最是怕疼,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有一回上山跌跤,在家接骨時,一個勁的叫師母。

  「阿菁,痛煞我也!」他是這麼朝師母痛呼的。

  師母心有不忍,親自下廚,煮了一碗極美味的雞湯麵條。

  「老師,且忍一忍。」他終歸心軟,消了氣,認真問,「我叫小師傅去廚房,下一碗素麵來可好?」

  晏鴻之以白眼相對,撫慰的是麵條嗎?

  是老妻,老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