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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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7 10:01 PM

第60章

  藺承佑和嚴司直一前一後從大獄中出來。
  
  嚴司直眉頭緊鎖:「沒想到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此人還是不肯開口。」
  
  藺承佑卻是氣定神閒,一個人面上再會偽裝,眼睛總會洩漏端倪,莊穆剛才的眼神告訴他,就算沒徹底下定決心,至少也動搖了,接下來只需要再添把火就成了。
  
  「待會我讓人給莊穆送些酒食來,給他聞聞味道就撤走。輪流送,千萬別讓他閒著。」
  
  嚴司直將信將疑:「此人頑硬如石,這法子管用嗎?」
  
  「試試總沒錯。」藺承佑笑笑,「一個人抱著必死之念時,酒食自是無法打動他,然而一旦想活,再面對這些珍饈佳釀,那是一刻都捱不了的。我猜頂多撐到晚上,他一定會讓人找我的。」
  
  嚴司直一愕,藺承佑又說:「對了,嚴大哥,我得出去一趟。」
  
  「去榮安伯府嗎?稍等,我去值房換件衣裳。」嚴司直搓了搓自己的臉,試圖抖擻精神。
  
  藺承佑腳步一頓:「嚴大哥昨晚忙了一整夜,早些回去休息吧。」
  
  嚴司直擺擺手:「不礙事,這案子有許多棘手之處,多一個人幫著查驗現場,也能多點機會發現線索。」
  
  藺承佑沒接茬,嚴司直勤勉老實,為著查案連續幾日泡在衙門裡是常有的事,硬攔著不讓去未必管用,便笑道:「這案子涉及妖祟和邪術,常人未必能看出端倪,我請了東明觀的道長同我一道去春安巷瞧瞧,嚴大哥就不必再跑一趟了。去完春安巷,我還得去找鄭僕射。」
  
  「鄭僕射?」
  
  「舒麗娘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婦人,她的生辰八字、以往在家鄉的種種,別人不大清楚,鄭僕射多少知道點。」藺承佑道,「兇犯在同州殺人後,又趕到長安作案,動手的第一個對象恰是舒麗娘,我得弄明白兇徒為何會挑中她。」
  
  兩樁事都得藺承佑親自去才能辦到,外人想幫忙都無從插手,嚴司直苦笑著要說話,外頭有衙役找過來了:「藺評事,兩位小道長來了。」
  
  藺承佑出了大理寺,果在門前看到了青雲觀的犢車,絕聖和棄智立在車旁,身邊還有一個面生的小郎君。
  
  「師兄。」絕聖棄智跑到近前,踮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杜紹棠?藺承佑微訝打量對面的小郎君。
  
  杜紹棠難免有些侷促,然而想起玉表姐的囑咐,又悄悄把脊樑一挺,清清嗓子,衝藺承佑叉手行禮:「唐、唐某有急事找世子,還請世子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心知有異:「那就上車說吧。」
  
  哪知一掀簾,竟看到了小半車的食盒,一盒疊著一盒,把一側的榻椅都給堆滿了。
  
  「這是何物?」藺承佑回頭看一眼絕聖和棄智。
  
  棄智和絕聖因為擅自收下滕玉意的禮物,心裡正有些發虛,聞言訕訕一笑:「滕娘子送我們的點心。」
  
  棄智忙又補充:「滕娘子吃了我們做的三清糕很喜歡,非說要回禮,我和絕聖不好意思不收嘛……」
  
  藺承佑望著那堆點心沒說話,就猜是滕玉意送的,這麼多份回禮,絕不可能是早上臨時準備的,估計是知道絕聖和棄智愛吃點心,早就籌劃著送吃的給他們了。一送就送這麼多,也不怕絕聖和棄智噎著。
  
  絕聖和棄智唯恐師兄罵自己,忙要說些話來找補,藺承佑卻放下簾子,笑著對杜紹棠道:「唐公子,到這邊說吧。」
  
  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杜紹棠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說了。
  
  藺承佑一怔,他之所以敢肯定胡季真是被人暗害,是因為只有邪術才會讓人突然丟失一魂一魄,然而問遍了胡季真的親朋故舊,都說胡季真極像他父親胡定保,稟性溫和正直,從不與人結仇。也就是在打聽胡季真最近可有什麼異常之處時,胡季真的友人們才不約而同提到了盧兆安。
  
  幾位友人都說胡季真前些日子對盧兆安推崇備至,可後來不知出了何事,再見到盧兆安竟是橫眉冷對,看那樣子,活像一夜之間與盧兆安結了仇似的。
  
  恰好他為著樹妖的事一直在調查盧兆安,就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巧的是,胡季真出事的那兩個時辰,盧兆安就在鄰近的英國公府赴宴,而且事後寬奴令人暗中打聽下來,無論是英國公府的下人,還是當日赴宴的賓客,都不敢確定盧兆安一直在席上。
  
  假設那日害胡公子的人是盧兆安,另一人又是誰?盧兆安來長安沒多久,料著沒幾個摯交,他這樣的人,又會與誰在一起商量「大事」……而且這件事似乎還見不得光,一旦被人撞見,就需痛下殺手。
  
  藺承佑琢磨來琢磨去,心中忽一動,要不把當日英國公府赴宴賓客的名單再拿來過目一遍?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看著杜紹棠說:「多謝唐公子專程前來告知此事。有句話需提醒唐公子,盧兆安此人深不可測,往後莫要在人前打聽他的事了,假如想起了什麼或是聽到什麼,你私下再令人給我送消息就是了。」
  
  杜紹棠心裡去了樁大事,正暗暗籲氣,聽了這話又擦了把汗,點頭說是。
  
  藺承佑轉頭看向絕聖和棄智:「你們兩個是不是閒著沒事做?」
  
  絕聖一凜:「其實是有點忙的。本來是要同滕娘子去山海樓吃東西的,可是她臨時接了帖子,改同杜娘子到玉真女冠觀賞花去了,我們就從滕府出來了,打算先把點心送回觀裡再來找師兄。」
  
  藺承佑道:「行了,別惦記你們的點心了,你們先把唐公子送回家,稍後去找寬奴,我把話交代給他,今日讓他帶著你們。點心先放到成王府,晚上再送回觀裡就是了。」
  
  說完這番話,藺承佑回到門前令人去牽馬。
  
  絕聖跟在後頭問:「師兄要去辦案嗎?」
  
  棄智早回到車上取了一盒點心,跑過來遞給藺承佑:「師兄是不是還沒用早膳?拿著這盒吧,回頭餓的時候也能墊墊肚子。」
  
  「我用過早膳了。」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再說我可不愛吃這個。」
  
  說著絕塵而去,走了沒多遠,馬兒又跑了回來,到了犢車前,藺承佑勒住韁繩,對正要上車的絕聖棄智說:「拿來吧。」
  
  絕聖和棄智茫然地對視一眼:「什麼?」
  
  「點心啊。審了一早上犯人,好像是又有點餓了。」
  
  絕聖和棄智哦了一聲,屁顛屁顛上車抱了幾盒下來。
  
  藺承佑在馬上看了看:「打開我瞧瞧。」
  
  「這是玉露團,這是透花糍,這是金鈴炙,這是單籠金乳酥……每一種都可好吃了,師兄,你想吃哪盒?」
  
  「就這四種?」藺承佑看了看犢車,「沒別的了?」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沒了,這四種是我和棄智最愛吃的,滕娘子就只讓做了這幾種。」
  
  果然沒鮮花糕。藺承佑想了想,沒就沒吧,他只是有些好奇,那日滕玉意說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還屬她做的鮮花糕,究竟是吹牛還是確有其事。
  
  估計是吹牛的。
  
  「罷了。」藺承佑,「這幾樣點心都太膩人了,你們自己留著吃吧。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還在杏花樓等師兄,我到那用早膳也不錯,先走了,你們記得早點去找寬奴。」
  
  說著一抖韁繩,一人一騎很快消失在巷尾。絕聖和棄智抱著漆盒傻呆呆地留在原地,等了一會不見師兄返回,才意識到師兄這回是真走了。
  
  ***
  
  玉真女冠觀坐落於輔興坊內,與淳安郡王府和青雲觀的新址都相距不遠。
  
  據說鄰坊就是青雲觀,西牆後就是郡王府。
  
  到了玉真女冠觀門前,姐妹倆搴開窗帷往外看,只見門前鮮車健馬,彩幄如雲,顯然來了不少貴女。
  
  滕玉意抬手敲敲車壁:「端福。」
  
  端福在外低沉地應了一聲:「娘子且放心。」
  
  滕玉意嗯了一聲,女冠觀未必肯讓僕從跟隨入內,若是端福沒法堂而皇之跟在她身邊,就需另想他法,她知道,再嚴密的防備也難不倒端福。事先提醒端福,無非是讓他帶著護衛們早做準備。
  
  門口有幾位女道士相候,看到滕玉意身邊的護衛果然露出為難的神情,言辭雖婉約,拒絕的意思卻很明顯。
  
  滕玉意笑道:「不妨事,我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就是了。」
  
  說著衝端福使了個眼色,讓端福帶著護衛們遠遠退到了一邊。
  
  女道士這才領著姐妹倆入觀。
  
  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四周,只見瑤楹金栱,松柏參天,卉木幽邃,清氣滿院,端的是一派道家清幽境界。
  
  這地方倒是與她記憶裡一模一樣,記得前世第一次來玉真女冠觀,就是應邀來參加皇后主持的詩會,到了玉真女冠觀才知道,詩會名義上是鬥詩賞花,實則為宗室子弟選親。
  
  也就是那一次,她見到了皇后和成王妃,並且在穿過花園時,見到了藺承佑和太子等一眾宗室子弟。
  
  她在心裡挑揀了一番,覺得藺承佑還不算差,加上與段寧遠退親沒多久,便決定藉這次機會給自己挑一門中意的婚事,於是她著意施展,在詩會上表現得出類拔萃。
  
  這番努力沒白費,過後皇后和成王妃果然拿著她的畫像詢問藺承佑。
  
  她本以為十拿九穩,不料換來藺承佑毫不留情的一句「不娶」。
  
  想到此處,滕玉意嘖嘖搖頭,失策,實在是失策。還好這一世沒人知道這件事,不然簡直顏面掃地。
  
  她要是早知道藺承佑中了那種奇怪的蠱毒,當日絕不會過去湊熱鬧,不,即便他沒中蠱毒,以他那驕狂的性子,天上的仙女都未必入得了眼,那個夢也恰好印證了這猜測,藺承佑直到三年後都沒娶妻,說明他始終沒覓到讓自己滿意的「仙女」。
  
  杜庭蘭早注意到滕玉意不對勁,看她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不由詫異道:「你這是怎麼了?」
  
  「別提了。」滕玉意嘆了口氣,「想起以前辦的一件蠢事。」
  
  杜庭蘭笑起來:「我竟不知你辦過蠢事,說給阿姐聽,到底什麼事?」
  
  「不必提,不必提。」滕玉意直擺手,「總之不是什麼好事,阿姐你就別問了。 」
  
  說話間到了西苑的雲會堂,姐妹倆邁入月洞門,隔老遠就聽到堂內的說笑聲,負責帶路的女道士笑說:「這幾日觀裡花開得好,每日都有夫人和小娘子前來賞花,今日因有武二娘主持賞花,來的小娘子尤其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8 10:32 PM

第61章

  滕玉意和杜庭蘭提裙入內,果見滿室綺羅,細辨之下,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武綺向來愛穿紅裙,今日又著一身石榴紅繚綾襦裙,看到滕杜二人進來,她朗笑著迎上前:「來晚了,你們說該不該罰?」
  
  她行事風風火火,嗓音也清亮,杜庭蘭和滕玉意雙雙行禮,口中笑道:「該罰。罰酒還是罰詩,絕不敢有二話。」
  
  又衝眾人道:「勞諸位久等了。」
  
  女孩們紛紛笑著回禮。
  
  武綺興致勃勃地引著姐妹倆入席:「我們正商量是先賞花還是先鬥詩呢,這下好了,一下子來了兩位掃眉才子,要不我們先鬥詩吧,你們意下如何?」
  
  滕玉意和杜庭蘭入座,鄰座就是李淮固。
  
  李淮固烏黑的雙髻上簪著金鑲玉骨梳,額間則貼著翠鈿,唇上的口脂櫻桃般鮮潤欲滴,襯得她花嬌玉嫩。
  
  她莞爾:「阿玉,蘭姐姐。」
  
  滕玉意笑咪咪:「三娘。」
  
  李淮固打量滕玉意:「昨日想邀你出來玩,貴府下人說你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門,我只當你臉上的風疹還未大好,今日看著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杜庭蘭輕咳一聲,妹妹不是不能出門,而是已經扮成「王公子」到西市逛去了,昨日李淮固的帖子上門時,是她讓程伯回的話。
  
  滕玉意佯作驚訝:「原來是你邀我出去玩,我昨日早上起來有點傷風,不得已在床上歇憩,迷迷糊糊聽到下人進來回話,也沒仔細聽。勞三娘掛懷了,疹子自從那日吃了玉顏丹就好了。」
  
  李淮固滿臉關切,還要再說幾句,杜庭蘭另一邊有人開腔了:「杜娘子,滕娘子。」
  
  滕玉意扭頭一望:「段娘子。」
  
  這人名叫段青櫻,是段寧遠的堂妹,丹鳳眼,白淨面皮,長相上承襲了段家人的英氣,臉龐比尋常女子寬闊些,倒是眉間那顆朱色的小痣,給她的輪廓平添了幾分秀美。
  
  滕玉意小時候就與段青櫻見過幾回,前次在劉國丈的壽宴上又碰面了,只不過因著滕段兩家退婚的緣故,段家人待滕玉意不如從前熱絡,尤其是段青櫻這樣的小輩,態度難免透著幾分不自然。
  
  這回也不例外,段青櫻雖主動打了招呼,笑容卻有些牽強。
  
  杜庭蘭素來好性兒,但兩家退親這件事上段家的做法委實不地道,她心裡原就對段家人存著芥蒂,見狀便也只微微笑了笑。
  
  滕玉意倒是泰然自若,不鹹不淡回了個禮,就把目光投向殿中諸人。
  
  武綺道:「既然大夥都願意鬥詩,那就準備筆墨吧。」
  
  殿裡有人悻悻然道:「我對詩文一竅不通,你們詠你們的,我就在旁邊打個盹好了。」
  
  眾人哄堂大笑。
  
  滕玉意瞧過去,卻是彭震的那對孿生女兒之一。
  
  彭花月拉住妹妹,掩口笑道:「阿妹心直口快,叫大夥見笑了,不過錦繡這話沒說錯,她蹴鞠、鞦韆、擊球樣樣精通,唯獨不愛唸書,要讓她對著紙墨作詩,怕是一整天都憋不出一句來。」
  
  馬上有人笑著附和:「今日日頭這樣好,何必悶在雲會堂裡作詩,依我看不如出去賞花,桃花林裡有一架鞦韆架,賞花時還可以順便打個鞦韆。」
  
  女孩們也都願意在外頭走動,於是一致表示贊成。
  
  武綺就笑著讓婢女拾掇茶點果子,請眾人移步到桃花林中去。
  
  到了桃花林中,仕女們一邊賞花漫步,一邊恣意說笑,春風徐徐在林中穿行,將少女們臂彎裡的各色巾帔吹得高高揚起,那絢麗的色彩伴著融融的春光,比枝頭上的桃花還要耀目。
  
  有人道:「都說這玉真女冠觀裡暗藏玄機,遇到兵亂或是災厄,可藉著觀中機關逃遁,可我來了這麼多回,什麼都看不出來。」
  
  「別忘了這道觀可是玉真公主命百名玄門高人建造的,倘或隨便來個遊客就能瞧出端倪,那些高人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武綺挑了一處最適合賞花的所在,令婢女們結彩幄、設茵席,忽聽鄭霜銀道:「昨日在西市遇到了那樣的事,我打量你們不會來,哪知還是來了,不過今日臉色看著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彭花月嗓音有些發緊:「昨日讓你們見笑了,我們跟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算是遠房表親,姜姐姐以往見了我阿娘,一貫以姨母相稱,這些年我們家在淮西道,倒是與姜家沒什麼來往了,但這份親戚間的情誼還在,所以昨日聽說姜姐姐出事,我們才會驚得昏過去。」
  
  彭錦繡嘟了嘟嘴:「我阿娘聽說姜姐姐出事,哭都要哭死了,要不是姜姐姐的屍首還停在大理寺,估計今日就帶我們去榮安伯府弔唁了。阿娘怕我們也跟著傷心,逼我們出來走動走動,不然我和姐姐就留在家裡陪伴阿娘了。」
  
  「原來如此。」鄭霜銀等人不無同情地嘆息。
  
  一位林姓小娘子惶恐道:「說起這事,一大早武侯上門詢問我們府裡可有人懷著身孕,我當時不明白何故,後來問了阿兄,才知長安近日出了好幾樁這樣的兇案了。」
  
  「而且死的都是懷孕的婦人。」另一人接話,「昨晚武侯也到我們府上問過話了,說是家中若是有懷孕的娘子,務必馬上上報。官府這樣做,是怕兇徒再挑懷孕的婦人下手吧。」
  
  滕玉意與杜庭蘭在茵席上挑位置坐下,無意間一抬眼,就見段青櫻兩手緊緊攥住巾帔,指節的關節竟都有些發白了。
  
  旁人也注意到段青櫻不對勁,低聲問:「青櫻,你不舒服?」
  
  段青櫻摀住胸口點點頭:「被這案子嚇到了。我想不明白,世上怎會有這樣歹毒的人。」
  
  正當這時,婢女們用琉璃盞端著乳酪櫻桃過來,武綺早看出看眾人面有異色,藉機轉移話題:「空著肚子不好賞花,我們先吃點東西吧。」
  
  滕玉意聽了剛才的話,正琢磨這女冠觀究竟暗藏什麼玄機,況且早上吃了太多三清糕,一時吃不下什麼,左右一顧,望見旁邊的鞦韆,她當即拿定了主意,起身走到鞦韆架前,握住兩邊的花繩坐上去,只輕輕一踮腳,鞦韆就帶著她在春風裡浮盪起來。
  
  她今日穿著月白色團荷花單絲羅花籠裙,臂彎纏著水色巾帔,兩種清淺的顏色配在一起,出奇的清麗婉約,人在花影中搖盪,有種水荷般的艷色。
  
  眾人看她分外嬌憨美麗,由衷讚歎道:「好個嬌美人。滕娘子,你這些衣裳布料倒不算頂稀奇,可配色和針黹總是與別人不一樣。」
  
  滕玉意笑道:「揚州幾位繡娘幫我畫的樣子,你們若是喜歡,下回我把那些花樣子拿來給大夥瞧。」
  
  眾女打趣道:「何必這麼麻煩,我們每月都會輪流作東,滕娘子好幾年沒回長安了,要不下回就到滕娘子府上去鬧一鬧。」
  
  滕玉意正要答話,忽覺兩道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
  
  她餘光瞥見,口中笑應道:「早就想邀諸位來鄙府玩耍了,回去我就寫帖子。」
  
  邊說邊裝作不經意轉眸,只見右側那堆仕女說說笑笑,彷彿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錯覺。
  
  滕玉意是盪鞦韆的個中高手,坐著盪了幾下覺得不過癮,乾脆站到坐板上央杜庭蘭幫忙,才推了幾下,就高高盪到了半空。她這一動,頭上那對珍珠步搖也晃動起來,一前一後搖曳不停,在她嫩白的頰邊投下兩道亮光光的顫動光影。
  
  眾人越發挪不開眼,李淮固笑吟吟地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管簫,放在唇邊吹奏起來,那簫聲幽婉曲折,一下子將眾人的注意力引過去了。
  
  鄭霜銀聽了幾疊,頷首道:「人都說白氏父子的簫聲冠絕四海,我看李三娘這手簫技已經不輸白氏了。」
  
  鄭霜銀極善曲工,歷來又有些孤傲,連她都刮目相看,可見李淮固奏起簫來有多出眾了,眾人默然傾聽,神態又比之前專注了幾分。
  
  就在這時候,忽從不遠處的垣牆後傳來悠揚的琴聲,那琴聲聽著散漫,卻不經意把簫聲給壓下去了。
  
  李淮固似乎有些力不從心,很快把簫放下來:「這是——」
  
  貴女們抬目朝不遠處的垣牆望瞭望,紅著臉說:「呀,是不是簫聲驚動了郡王殿下,別忘了西牆後就是郡王府,或許是擾了殿下休息,殿下才會奏琴警示……」
  
  恰好有幾位年長的女冠人過來送茶,聞言笑道:「不礙事的,貧道們也常在觀中誦經撞鐘,郡王殿下最是好性子,絕不會因這樣的小事生惱的。聽說今日郡王殿下在府中招待外地來的友人,太子殿下也來了,這琴應是奏給賓客們聽的。」
  
  彭錦繡圓臉一紅:「我還在淮西道的時候,就聽說郡王殿下極善音律,今日聽這琴音,可見所言非虛。」
  
  武綺:「說到這個,上回我在宮裡聽昌宜公主說過一個笑話,說是郡王殿下有一回在鄭僕射家喝酒,聽到隔牆有人吹笛,殿下就說,這人是坐在石板上吹奏的。鄭僕射不信,讓下人過去詢問鄰居,結果真是如此,由此可知郡王殿下識音辨律的本事有多神了,昌宜公主還說全長安唯一一個能與郡王殿下琴音抗衡的是一管玉笛,你們猜奏笛人是誰?」
  
  這事似乎不少小娘子知道,卻只紅著臉微笑,武綺的目光從左到右掃了一遍,竟無一個人接話。
  
  滕玉意人在鞦韆上玩耍,注意力卻放在那邊,聽了這話不免有些納悶。
  
  就聽那幾位年長女冠人笑說:「是成王世子吧。往日小世子常來郡王府玩,那手笛子吹得又神氣又瀟灑,可惜近一年來甚少聽到了,聽說小世子去大理寺任職去了,平日太忙也就顧不上玩耍了。」
  
  藺承佑?滕玉意曾在彩鳳樓的屋簷上見過藺承佑手拿玉笛,本以為他只是玩玩而已,沒想到他深諳此道。
  
  女孩們的目光情不自禁朝西牆看去,可惜聽了一陣,只有琴音裊裊,並無笛聲相和。
  
  杜庭蘭仰頭看一眼滕玉意,妹妹琴技妙絕,定能品鑑出這琴音的高妙處,可惜因為姨母病故的緣故,妹妹幾乎從不在人前談論音律,妹妹這古怪性子,連她也沒辦法。
  
  她溫聲道:「樂器除了比天賦和技藝,還需內力來把控氣息,我猜成王世子的笛聲能與郡王殿下的琴音抗衡,與此脫不了干系,方才李三娘跟不上琴音,輸就輸在內力上,真正說起技巧,其實絲毫不差的。」
  
  眾人一頓,鄭霜銀深以為然,想起杜庭蘭上回取名拔得頭籌,再看杜庭蘭時,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欽佩和默契。
  
  李三娘自謙道:「雕蟲小技,斷不敢與兩位殿下相提並論。」
  
  滕玉意意味深長看了看李三娘,最後又發力盪了一下,意外發現桃林外還有兩株參天的銀杏,人在樹下的時候瞧不出端倪,如今視野一高,才看出兩株銀杏遙相對望,竟有點像……
  
  滕玉意在心裡「咦」了一聲,人們都說玉真女冠觀佈局有些玄機,莫非這玄機……
  
  這時有幾位小娘子過來排隊,一個個仰起頭催促滕玉意:「滕娘子,該輪到我們玩了。」
  
  滕玉意笑著說聲「好」,固住花繩下了鞦韆。
  
  ***
  
  藺承佑在杏花樓門前下了馬,徑直上二樓,尋到一處雅室,見天和見喜果在裡頭等候。
  
  兩人神秘兮兮起身關閉房門,悄聲對藺承佑道:「世子要的東西,全在此處了。」
  
  藺承佑撩袍坐下,只見桌上雜七雜八擺著一大堆東西,看著都有些殘舊了,最上頭是幾本異誌錄。
  
  藺承佑翻了翻:「全是關於月朔童君的記載?」
  
  見天率先道:「沒錯,一旦煉成月朔童君,絕對後患無窮,這妖童心性單純,若將某人認做自己的母親,必定——」
  
  藺承佑笑著打斷二人:「兩位前輩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但我翻遍了所有的相關記載,沒有一處記載過月朔童君能發出啼聲,可目前為止這三樁兇殺案,都有人在事發時聽到過嬰兒啼叫聲,今日請兩位前輩來,就是想請教這究竟是何故。」
  
  見天啞然,見喜卻道:「這個不難解釋嘛,你想想,以往月朔童君出來作亂時,前輩先人都是事後才知道,他們忙著除祟,如何曉得月朔童君離開母體時的情狀?興許它們就是一出來就會啼哭。」
  
  藺承佑抬手把異志錄合上:「除了這個,幾樁案子還有幾個難以解釋的疑點,為何第一起在同州,第二起又到了長安?同州府沒有懷孕婦人麼,兇徒何必輾轉兩地?」
  
  「這——」
  
  藺承佑一笑:「這個我倒是差不多知道緣故了,我昨夜查了同州的地誌,那家客棧在同州與長安的中點,名叫居安客棧。你們猜那客棧為何叫『居安』——」
  
  「這名字——」見天和見喜互望一眼, 「難道是為了圖個吉利?」
  
  藺承佑:「我問了同州來的柳法曹,他說那地方總是鬧兇祟,至於為何鬧兇祟,柳法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當地曾鬧過妖異,附近的山廟就是因此而修建。據說頭些年還相安無事,近年來那附近卻常常發生意外,或是有人從山崖上墜落,或是墮馬而死,客棧主家為了圖吉利,只好取名『居安』。」
  
  見天思量:「原先相安無事,近年來卻頻發意外……該不是有什麼陰邪之物要破土而出了吧。」
  
  見喜一震:「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太平盛世,為何頻出妖異?!」
  
  藺承佑摩挲手中茶盞,眼睛卻望著窗外。今日天氣晴麗,街上車馬喧騰,屋裡雖安靜,樓下嘈雜聲卻不絕於耳。
  
  他沉吟了一會道:「先不說這個……同州府第一樁案子發生在居安客棧附近,你們不覺得太巧了麼。」
  
  二道詫異道:「世子的意思是,那是陰邪之物所為?但這也不對呀,先不說我們在現場並未察覺妖邪之氣,就說同州那對小夫妻,你也說了,丈夫是被一把殺豬刀殺死的,既是妖異殺人,何必這樣麻煩——」
  
  藺承佑冷不丁道:「若是有人在暗中扶助妖異呢?別忘了,那隻樹妖不過一個百年修為的小妖,除非有什麼際遇,絕不可能突然成魔;屍邪和金衣公子明明破土一個月,彩鳳樓卻始終未散發出妖氣,那晚我盤問金衣公子是不是有人助他們出陣,它神態遲疑分明有話要說……這一連串的疑點,至今沒法解釋。」
  
  見天和見喜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
  
  「到了這幾樁取胎案,疑點就更多了。」藺承佑提壺給自己續了杯茶,「先不說為何有人要費心炮製月朔童君,案發時那些古怪的嬰啼簡直讓人匪夷所思,昨晚我翻遍了妖經和異誌錄,找到了一條關於『幼胎啼哭』的記錄,那一卷的名目叫『耐重』。」
  
  見天和見喜渾身一彈:「耐重?不可能,此物可是統帥夜叉羅剎的惡鬼之王。」
  
  藺承佑揚了揚眉:「可你們別忘了,耐重最喜吃幼胎——」
  
  見天和見喜猛地打斷藺承佑: 「耐重若是現世了,長安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不不不不不,這絕不可能,再說了,月朔童君和尋常幼胎可不同。」
  
  「但如果單單用月朔童君來解釋這幾樁兇案,有太多不通之處,即便前人們沒機會目睹月朔童君誕生的過程,事後與其鬥法時總能聽到啼哭,然而翻遍異誌錄,找不到月朔童君會啼哭的相關記載。可若是換個思路,那古怪的嬰啼聲就能得到解釋了。」
  
  見天聲弦緊繃繃的:「此話怎講?」
  
  「有人把月朔童君當作食物獻給了耐重。」
  
  見天和見喜張大了嘴。
  
  藺承佑道: 「妖經上曾說,幼胎易得,月朔童君卻不易得,區別之處在於母親,月朔童君的母親因為死前親眼目睹胎兒離體,常常懷著沖天怨氣,幼胎的天靈蓋本就未閉合,在斷臍前受到這份怨氣的衝撞,才會在落胎時就有了靈性,繼而化作陰煞。」
  
  見喜一拍大腿:「要說月朔童君是陰煞,它又有血有肉;說它是妖異,它又渾身陰氣。世子,這樣半陰半陽的鬼胎,耐重是絕對瞧不上的。耐重雖是萬鬼之王,卻一貫只在陽間作惡,從不食用陰煞鬼物。」
  
  藺承佑忽道:「若是將母親臨死之際的最後一口陽氣灌入月朔童君體內呢?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渡了這口陽氣,不但可以讓幼胎發出啼哭,還可暫時壓服它們體內的陰煞之氣,耐重感受不到月朔童君身上的陰氣,便會將其當作尋常肉胎吃下,而一具月朔童君,往往勝過百具尋常肉胎,耐重將其吃下之後,功力便會大大提升。我在想,兇徒讓受害婦人保持清醒,會不會就是為了婦人保有一口熱氣,以便渡給月朔童君……」
  
  見天和見喜依舊滿臉震驚,卻又隱約覺得這話有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會有人要費心炮製月朔童君,以及現場為何會出現嬰啼。
  
  「……可是……」見天乾巴巴道,「異誌錄上最晚關於耐重的記錄都是一兩百年前了,這等大物驟然現世,總要有個緣故吧!據說這鬼王聰明絕倫,最喜扮作僧侶戲耍凡人,先用迷宮把人們困住,再斯斯文文地詰問獵物問題,答得上來的,或許能逃出迷宮,但世上又有幾個這樣的聰明人?一旦被它堵住,當場就會被它嚼食。而且這等天地不容之物,現世前一定會有異象,《妖經》上寫著,耐重每回現世前,天上必有驚雷閃現——」
  
  話音未落,窗外的麗日晴天,歘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頭頂上滾過隆隆的巨雷。
  
  見天和見喜彷彿被這道驚雷同時擊中了天靈蓋,一下子怔住了。
  
  藺承佑驚疑不定,起身到窗前察看那雷電,見天和見喜心裡滿是不安,忙也跑到窗邊,那道雪亮蜿蜒的閃電,竟徑直朝城中方向去了,隨即化作一縷焦煙,緩緩墜入市廛中。
  
  那地方不算遠,見天和見喜抻長脖子分辨方向:「那是——玉真女冠觀嗎?」
  
  藺承佑臉色一變,轉身就往樓下奔去。
  
  ***
  
  郡王府內,座上賓客聽到隔壁傳來的簫聲,隱約露出驚豔之色。
  
  太子側耳傾聽一晌,頷首道:「技巧委實不差,少說有十年之功,只是此人毫無內力,不然就能跟得上皇叔的琴音了。」
  
  淳安郡王按住琴弦:「今日誰在觀中賞花?」
  
  管事回道:「聽說是武如筠家的小娘子在觀裡舉行賞花會,應邀來的人不少,有鄭僕射家的二千金,滕將軍的小娘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30 10:34 PM

第62章

  太子愣了愣,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想瞧瞧滕將軍女兒長什麼模樣,無奈當日滕娘子生了風疹,他雖有些遺憾,事後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萬沒想到滕娘子今日就在隔壁觀中。
  
  說來也巧,若不是有那突如其來的出色簫聲做牽引,他也不會得知這消息。
  
  要不要過去瞧瞧?旋即又笑著搖了搖頭,即便因為滕將軍的緣故對滕娘子有些好奇,也不該唐突行事。
  
  太子這樣想著,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
  
  淳安郡王也沒多問,只在重新奏琴前,正色看了管事一眼。
  
  管事會意,今日來郡王府赴約的文人墨客不少,少不了有幾個放盪不羈的,聽說玉真女冠觀來了那麼多小娘子,萬一有人生出什麼糊塗心思就不好了。郡王殿下潔身自好,自然不願看見賓客做出放浪之舉。
  
  殿下這是要他在府裡提前做好防範,省得有人唐突了鄰觀的女賓。管事點了點頭,自行下去安排。
  
  ***
  
  桃林中,女孩們盪鞦韆的盪鞦韆,品茗的品茗,鬥花的鬥花……玩得不亦樂乎。過了一晌,陸陸續續有女孩離席去淨房。
  
  滕玉意與柳四娘鬥花鬥得正起勁,看杜庭蘭也要離席,便衝柳四娘擺擺手說:「哎呀不玩了不玩了,回來再玩別的吧。」
  
  一邊說一邊笑著放下花枝,提裙追上杜庭蘭。
  
  杜庭蘭取出帕子遞給滕玉意:「瞧你,鬥個花也弄得滿頭是汗。」
  
  滕玉意拭了拭汗,順勢挽住杜庭蘭的胳膊眺望那兩株銀杏,可惜人一回到樹下,視野又受限制了,這樣瞧過去,似乎又看不出什麼了。
  
  杜庭蘭順著妹妹的視線看過去:「在瞧什麼?」
  
  「阿姐,你覺不覺得那兩株銀杏樹,有點像守護這道觀的兩名『衛兵』?」
  
  杜庭蘭疑惑地望著前方,銀杏樹有不少年頭了,盤踞在一東一西兩頭,風一吹,連樹葉的響動都比別的樹要顯得穩重些。
  
  「蘭若和道觀歷來愛栽銀杏,這有什麼不對勁嗎?」她笑道。
  
  滕玉意:「若無當中這座桃林,銀杏是沒什麼特別的,但阿姐你瞧,兩株銀杏與桃林各自相距的距離,竟是絲毫不差。像不像卦象裡的『陽爻』,活活被桃林劈成了『陰爻』?再看桃林,花樹栽得這樣密,枝頭上的花朵緊密相連,一排排種下來,層層疊疊的,看著又有點像天然的陽爻線。林子的兩端是陰爻,中間的桃樹們是陽爻,這番佈局看似不經心,可我怎麼覺得有點像『大為過甚』的大過卦。」
  
  杜庭蘭訝了一瞬,想起剛才小娘子們說起的關於這座道觀的傳言,不由也認真起來,看了看銀杏樹和桃林的方位,又扭頭眺望身後的方向:「若是大過卦,南邊的入口該有同樣的兩根陰爻相呼應才是,可我們剛才進觀的時候,好像沒在大門口看到銀杏樹。」
  
  滕玉意道:「大門內是沒種銀杏樹,但阿姐別忘了,觀門兩邊各有兩座奇高的假山,假山前又種了參天的松柏,東西各佔一角,同樣也是遙相對望,如此一來,可不恰好做成了南邊的兩根陰爻線了?」
  
  杜庭蘭腦中隱約有點印象,只不像妹妹記得這樣牢,她無奈笑道:「阿姐記不清了。你這小腦瓜子,偏愛琢磨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滕玉意原也不願琢磨這些,但只要想到那黑衣人還沒露出真面目,她就沒法卸下防備,無論走到何處,總會習慣性地先觀察周圍的格局。
  
  杜庭蘭環顧四周:「玉真公主當年請了那麼多能人異士建造此觀,觀裡處處有玄機也正常,這桃林和銀杏的種法雖隱秘,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來,我倒是覺得,觀中機關不會擺在明面上。那些異士故意做出這樣的大過卦給人看,說不定是為了起麻痺之用。或許觀中真正的玄機,另藏在別的地方。」
  
  滕玉意點點頭,這話有道理。據說玉真公主喜歡鑽研奇門遁甲,建造這道觀的初衷,就是為了京中生變時有個安身之所,公主既雲集了百名能人幫著出謀劃策,怎會只佈置出一個如此淺顯的格局。
  
  但她隱約又覺得不對勁,玉真女冠觀雖然揚名已久,佔地卻不算很廣闊,栽下這樣大的一片桃林僅僅為了麻痺遊人,會不會有點太浪費了。
  
  照她看,這番佈局應該還有別的深意。
  
  說話間到了淨房,杜庭蘭進去焚香更衣,滕玉意有心細看觀中格局,就四處走動起來,欄外清泉繞階,幾株芍藥花叢開得正艷,不知不覺繞過了小院的垣牆,突然聽到不遠處的牆頭發出幾聲鷓鴣聲,心知端福進來了,想著接下來無論走到何處端福都會相隨,愈發放了心。
  
  又走了一截路,但見路邊橫出一座假山,假山旁是一個月洞窗,窗後探出幾竿翠竹,周圍靜悄悄的,一個走動的女冠人都無,滕玉意暗猜後頭另有乾坤,便款步踱了過去。
  
  她習武至今,只在練習桃花劍法時習過內功,其餘諸如程伯教的克厄劍法、五道只教了半截的披褐劍法,一概只求速成,並未涉及多少內功心法。
  
  因此她每回運用內力時,都會下意識運用桃花劍法的路子。
  
  什麼「心不動念,風來無去」……
  
  什麼「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這些藺承佑教她的心法(注1),她早就背得很熟了,加上這段時日有空就練習,使內力時早比初學時嫻熟了不少,明明踏著滿地花葉,卻連一點動靜都沒發出。
  
  滕玉意覺得好玩極了,愈發凝神運氣,忽又想起前兩日端福教習她近身搏鬥術時,也同時開始教習內力心法,然而只過了兩招,端福的表情就透出古怪來,問她在彩鳳樓究竟練了什麼武功,彷彿她體內的真氣有什麼不對頭似的。
  
  她當時愣了愣,的確自打從彩鳳樓回來,自己的身體就有了變化,晚上睡覺時雙足不再冰冷了不說,就連來癸水也不痛了,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整天有使不完的勁兒。
  
  不過這也不奇怪,她不但學了桃花劍法,還喝過火玉靈根湯,據說此湯能增加七八年內力,那麼體內出現這些變化也不奇怪,於是就把喝湯的事說了。
  
  端福沒再往下問,但臉上的疑惑好像並未減輕。
  
  滕玉意一邊琢磨端福當時的表情,一邊無聲無息走到月洞窗外,忽聽窗後有人喁喁細語,顯然牆後有人。那人估計沒聽到她的腳步聲,談話並無中斷的意思。
  
  滕玉意本想離開,聽出那聲音是彭花月姐妹倆,腳步又驀然頓住了,前世阿爺被人刺殺,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就是彭震,雖說父親的事女兒未必清楚,但從彭花月和彭錦繡的嘴裡,說不定能聽到點什麼。
  
  滕玉意飛快看了看四周,屏息躲到假山後。
  
  「阿姐,你攔著我做什麼?」是彭錦繡的聲音。
  
  彭花月一開始並未答話,似乎要再次確認周圍無人,過片刻,就聽她沉聲道:「自是攔著你做傻事。」
  
  彭錦繡結巴起來:「我、我又沒打算做什麼。」
  
  「沒打算做什麼?!那邊就是西牆。你把身邊人統統支開,拿著紙鳶獨自在此徘徊,是不是打算趁風大的時候把紙鳶放起來,再裝作不小心讓紙鳶掉到淳安郡王府裡?」
  
  「胡說。」彭錦繡聲音透著幾分窘迫,「我才沒這麼想呢。」
  
  「昨晚你突然叫杏兒給你找紙鳶,阿姐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前幾次踏青也沒見你要放紙鳶,怎麼一說要來玉真女冠觀你就要放了,剛才又藉著來淨房一個人滯留在此,懷著什麼心思真打量阿姐不知道?記得阿爺他們每回說起長安的事時,你總是有意無意打聽淳安郡王的消息,上回在樂道山莊,你又偷偷讓人給郡王殿下送東西。你告訴阿姐,你究竟什麼時候對郡王殿下動的念?」
  
  彭錦繡吱唔了好一會,忽然惱怒道:「阿姐為何連這個都要管?我也大了,就不能自己拿個主意嗎?」
  
  彭花月打斷妹妹:「別人都可以,獨獨郡王殿下不成。」
  
  「為什麼?!」彭錦繡似乎又驚又怒,「郡王殿下他、他可是神仙似的人物,天底下不知多少小娘子想嫁給他。阿姐可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同爺娘回長安,碰巧在延興門外遇到郡王殿下,時值隆冬,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郡王殿下裼裘駕馬,帶著僕從從郊外回來。聽到阿爺喚他,殿下在雪中勒馬回頭,那回我就——實話說了吧,我早就下定決心了,這輩子我非郡王殿下不嫁。」
  
  彭花月噗嗤一下笑出來:「你才多大,說這些話也不怕人笑話。勸你別白費心思了,爺娘絕不會同意你嫁郡王殿下的。」
  
  「為什麼?」彭錦繡嗓門陡然拔高了幾分。
  
  「小聲點。你整天就知道玩,真不明白其中緣故嗎?」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郡王殿下芝蘭玉樹,博冠古今,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我我..我..我..只怕殿下瞧不上我。」
  
  「你想想,郡王殿下今年二十一二歲了,為何一直沒定下親事?別忘了,殿下的生母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他早就無需守孝了。」
  
  滕玉意高高把耳朵一豎,上回姨母談到此事時神態就有些不大自然,可惜沒等她問明白,姨母就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
  
  彭錦繡道:「殿下不願意隨隨便便定下親事,這有什麼不對嗎?這豈不恰好證明郡王殿下至情至性?」
  
  牆後猛然響起腳步聲,其中一個似乎要離開。
  
  「阿姐,你別走!今日不把話說明白了,你就別想走。」
  
  腳步聲又頓住了,就聽彭花月嘆氣道:「罷了,我把話給你說明白,省得待會你再做出什麼糊塗事。你該知道郡王殿下的生母崔氏吧,她生前可是被軟禁了好多年,堂堂一位親王的王妃落到這般境地,你可想過其中緣故。」
  
  「無非是崔氏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可這又與郡王殿下何干?」
  
  「崔氏出事前跟娘家的情郎合謀陷害長子,這也就罷了,據說老瀾王當初一查,原來崔氏在生郡王殿下之前就與情郎有往來了——老瀾王偏疼次子敏郎,這是滿長安的人都知道的事,結果崔氏出事之後,老瀾王就對敏郎冷淡了許多,人們都說,敏郎是不是老瀾王的親生骨肉都難說……」
  
  滕玉意耳邊一炸。
  
  彭錦繡顯然也驚住了:「你亂說!」
  
  「好,我亂說。但你想想,京中這些名公巨卿給女兒挑選親事時,為何從未考慮過郡王殿下?鄭僕射寧願選個寒門出身的盧進士,也沒有要與郡王府結親的意思。論理郡王殿下身份貴重,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了。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對當年的事存著疑心。這些年成王夫婦和聖人待郡王殿下就跟親骨肉似的,聖人為了殫壓那些流言蜚語,甚至早早就給郡王殿下賜府封地,但這樣做也打消不了人們的猜疑。」
  
  牆後安靜了好一會,彭錦繡再開口的時候,嗓腔帶著點顫意:「可笑!可笑至極!這些人都瘋了嗎,這等無根之談也敢亂傳。再說了,連聖人和成王都不信的謠言,我為何要信?」
  
  「呵,『眾口鑠金,曾參殺人』。流言雖汙賤至極,卻是天底下最傷人的利器,你瞧瞧吧,這不是連皇權都堵不住悠悠眾口嗎?何況這傳言也不是全不可信,你看郡王殿下的長相,是不是跟他長兄藺效一點也不像?」
  
  「也許郡王殿下像他阿娘呢?阿姐,你為何不瞧瞧你自己,我和你雖是雙生兒,長相上還不完全一樣呢。」
  
  「你衝我嚷什麼?阿姐跟你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好。你且等著吧,雲隱書院沒幾日就要重開了,皇室子弟當中,年歲最長的是郡王殿下,到了今年,連太子和成王世子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到時候你瞧院裡那些女學生,尤其是門第榮耀些的,是不是一個個只打太子和成王世子的主意。這其中的緣故,你自個兒在這琢磨吧!」
  
  腳步聲再次響起,並且又快又急,看樣子彭花月這次是真走了,彭錦繡留在原地沒動,彷彿仍在賭氣。過不一會,終於忍不住跺了跺腳,也急匆匆離去了。
  
  滕玉意確定周圍沒有別人了,靜悄悄從假山後出來,心知阿姐估計早在尋她了,只是多半被端福悄悄攔住了,她忙沿著原路往回走,然而耳邊不斷迴響彭氏姐妹的那番話。
  
  原來淳安郡王身上背負著那樣不堪的謠言……記得前世郡王殿下一直沒有定親,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從來沒與成王藺效打過交道,但從藺承佑的態度來看,顯然沒把這謠言放在心上,不然不會與淳安郡王那樣親近,還動不動就把「皇叔」掛在嘴上。
  
  而從剛才彭氏姐妹的對話來看,彭花月苦勸妹妹打消對郡王殿下的心思,卻也隱約透露了自己非太子和成王世子不嫁,姐妹倆這樣急著謀劃親事,看來並不清楚自己的阿爺在籌謀著起兵造反。
  
  思量著繞過假山,果然瞧見杜庭蘭在小院前焦急張望。
  
  滕玉意怕引來旁人的疑慮,故意沿著清泉石階繞了一圈,末了穿過花叢,快步朝杜庭蘭走去。
  
  杜庭蘭鬆了口氣:「你去哪了?我想去找你,結果瞧見端福在那頭衝我使眼色。」
  
  「我好奇觀裡的機關,就到那邊瞧了瞧。」滕玉意挽住杜庭蘭的胳膊,低聲道,「不巧撞見彭家姐妹吵嘴。」
  
  杜庭蘭有些好奇:「她們倆吵架了?」
  
  「也沒吵得很兇,不過拌了幾句嘴。」那些不堪的謠言她才懶得傳播。
  
  杜庭蘭歷來不愛探究旁人的私隱,便也沒再追問,只仰頭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時了,剛才我瞧見好些女冠人提著食盒往雲會堂的方向去了,估摸著快要開席了……」
  
  剛走回桃林,李淮固和武綺等人從林中過來,看到她們笑說:「正尋你們幾個呢,快要開席了,玉真女冠觀的素膳可是長安一絕,你們再不回來,當心席上的酒菜被我們吃光了。噫,彭大娘和彭二娘呢?」
  
  滕玉意一訝,彭花月和彭錦繡比她走得要早,照理早就該回桃林了。
  
  「是不是到別的地方賞景去了?」
  
  武綺不以為意:「我讓婢女們去尋一尋。」
  
  仕女們結伴而行,一面說笑一面朝雲會堂而去,哪知沒走多遠,天空陡然一亮,沒等眾人明白怎麼回事,頭頂就炸開一聲巨響。
  
  那聲音大得驚人,彷彿能一瞬間震碎人的心魂,幾位膽小的娘子當場嚇得驚聲尖叫起來,剩下的雖然沒叫出聲,面色也都變了一變。
  
  杜庭蘭嚇得把滕玉意拉到自己身旁,滕玉意死死盯著天空,武綺膽子最大,呆愣了片刻,看著頭頂道:「今日算是開眼了,我長到這麼大,頭一次看到大晴天劈雷……」
  
  那道驚雷滾過之後,天色迅即恢復如初,女孩們靜立了一會,漸漸又鬆懈下來。
  
  可滕玉意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彷彿為了應驗她的預感,不等她再次邁步,袖中的小涯劍就發起熱來。
  
  滕玉意心裡突突狂跳起來,忙對眾人說:「這地方不對勁,快走。」
  
  說著拽著杜庭蘭就朝前跑,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院外也急匆匆走來一群女冠人,領頭的人恰是住持。
  
  住持似乎也被這怪雷驚動了,居然顧不得風儀了,隔老遠就衝她們高喊:「天象有異,檀越們快隨貧道速速離觀。」
  
  此話一出,周圍忽然刮起一陣盲風怪雨,狂風捲起碩大的雨滴,劈頭蓋臉朝人卷過來,滕玉意有心跑到對面去,竟是寸步難行,好不容易風停雨息,她揉掉眼睫上的雨滴睜開眼,對面的女冠人們早就不見人影了。
  
  眾女再次尖叫起來,慌不擇路朝院外跑,然而跑著跑著,腳下的墁磚突然變成了茵草地,慌忙張望四周,才發現她們又跑回了桃花林中。
  
  這下連武綺都嚇得魂飛魄散了,慌得與身邊的幾位女伴抱在一起:「怎麼又回來了?住持呢?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人影了?」
  
  杜庭蘭顫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裡狂跳不休,她現在已經十分肯定周圍來邪祟了,先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得趕快離開這古怪的桃林才是,然而沒等她靜下心思量對策,腕子上的玄音鈴就響了起來,響得又急又兇,似乎很不得在她腕子上炸裂開來。
  
  滕玉意項上寒毛一豎,哪怕那回屍邪來時,玄音鈴也沒響得這樣兇,屍邪已經夠邪門了,莫非還有比屍邪更可怖的邪物?
  
  眾女本就嚇得魂不附體,聽見這不合時宜的鈴鐺聲,不由都打了個寒顫:「誰的鈴鐺?別讓它吵了,好嚇人。」
  
  李淮固白著臉張望左右,目光掠過滕玉意這邊時定了一下:「好像、好像是滕娘子身上的。」
  
  段青櫻帶著哭腔道:「別管什麼鈴鐺不鈴鐺了,你們都怎麼了,都愣著做什麼,我們快走啊。」
  
  小娘子們被這話一提醒,相互拉拽著朝林外的方向跑。
  
  鄭霜銀趕忙上前攔住眾人:「不行,這桃林有點不對勁,我們別再亂走了。別忘了,剛才我們就沒能跑出去。」
  
  她勉強維持鎮定,但臉色極難看。
  
  「沒錯,這、這好像叫鬼打牆,再沒頭蒼蠅似的亂走,只會把人困死在原地。」
  
  「那可怎麼辦?」女孩們不得不剎住腳步,有人嗚嗚哭了起來。
  
  滕玉意調轉腦袋分辨四周,她這人,越是身處險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來,周圍的桃樹還是那些桃樹,林外的銀杏樹也還是那個銀杏樹,但不知為何,周遭這一切似乎與先前不太一樣了,她努力辨別方位,試圖弄清其中的不同之處,不料這時候,後方忽然響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諸位檀越,敢問住持在何處?」
  
  眾女回頭,就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緇衣芒鞋,慈眉善目,體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裡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個大和尚,女孩們心裡難免覺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觀聞名遐邇,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侶慕名前來造訪,何況這和尚看著著實和善,想了想,只當這和尚是不小心闖進來的,便惶然應道:「我們也不知住持去了何處。」
  
  武綺審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時進來的?適才有沒有聽見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著把蒲扇,右手捧著個銅缽,手中搖扇,口中裡卻笑道:「貧僧就是因為路過觀門口時遇見了電閃雷鳴,才不得已進來躲雨,後來也不知怎麼地,轉著轉著就到此處了,剛才向檀越們打聽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觀裡討口水喝。」
  
  眾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點,果是為了避雨誤闖進來的,再聽他說話斯文有禮,疑慮便又打消了幾分,這古怪「桃林」正讓她們驚疑不安,多了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師相伴,連恐懼感彷彿都減輕了不少。
  
  武綺鬆了口氣,懇切地對和尚道:「不瞞上人說,我們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進桃林,一定是無意間破了這機關,那就煩請上人沿原路帶我們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環顧左右道:「原來如此。貧僧記得是打這邊過來的,檀越們隨貧僧走吧。」
  
  杜庭蘭拽著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沒拽動,詫異回頭看,就見妹妹死死盯著和尚的背影,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蘭心口一縮:「怎麼了?」
  
  滕玉意神色緊張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蘭看她腕子上那串響動不休的鈴鐺,然後衝杜庭蘭無聲地吐出四個字:它是邪物。
  
  杜庭蘭頭皮一炸,先前她也起過疑,只是這和尚的模樣實在讓人聯想不到妖邪,但妹妹這鈴鐺是青雲觀之物,絕不會胡亂示警的。
  
  眼看女伴們都跟上去了,杜庭蘭又驚又急,攥緊了滕玉意的手,也無聲做起嘴型來:那怎麼辦?
  
  滕玉意竭力穩住心神,不管怎麼樣,先弄清這和尚的來歷再說,於是暗自用手指敲了敲小涯劍,示意小老頭快快出來。
  
  這回小涯的反應倒是快得出奇,幾乎在她敲動劍柄的同時,袖籠裡就有了動靜,很快,滕玉意感覺胳膊上有個小人立起來了,奇怪小涯一出來,她的袖子也開始輕輕抖動。
  
  滕玉意一愣,陡然意識到小涯的雙腿在發抖。
  
  這簡直讓她驚駭莫名,上回屍邪來時,小涯雖然表現得很不講義氣,但好歹沒失態,這次他竟嚇成這樣。
  
  只一瞬,小涯就飛快在她胳膊上寫起東西來,滕玉意凝神分辨,意識到小涯寫的是:完了,完了,是耐重。
  
  小老頭在滕玉意的胳膊上哆哆嗦嗦寫完這幾個字,袖中便再無動靜,顯然完成任務後,他又飛快逃回劍中了。
  
  滕玉意傻眼了,喂,你倒是把話給我說明白了再走。什麼是「耐重」?又為何說「完了」?
  
  但不論她如何擺弄小劍,小涯死活不出來,她無計可施,只得抬頭看著和尚的背影,和尚領著眾女已經走了一小段路了,出口依舊渺無蹤跡。
  
  滕玉意心亂如麻,不弄明白對方的底細就出手,只會讓她們死得更快。
  
  耐重,何為耐重?
  
  是鬼、是妖、還是魔?
  
  能叫小涯怕成這幅鬼樣子,絕不會是無名小輩。
  
  滕玉意搜索枯腸,隱約記起在哪兒見過這兩個字,忽想起阿姐常看佛家典故,沒準能知道這兩個字的由來,忙擦了把汗,附耳對杜庭蘭道:「阿姐可聽說過『耐重』?」
  
  杜庭蘭頓了頓,彷彿在消化滕玉意這句話,旋即她明白了話裡的意思,面色剎那間就白了,
  
  她忙在滕玉意耳邊說:「是、是一種佛家惡鬼。」
  
  滕玉意呼吸又粗重了幾分,怪不得有點耳熟,她想起來了,往年在揚州盂蘭盆節遊燈會時,她曾在夜市上見過好幾回題寫著「耐重」兩個字的木偶。
  
  這種木偶往往比旁物要高壯許多,目閃閃如電,齒鋒利如戟刀,哪怕在燠熱難當的七月,看到這木偶凶厲威猛的模樣,也會讓人脊背上生出幾分涼意。它的腳下,經常匍匐著各種殊形詭狀的惡鬼,就連佛教中被列為「天龍八部」之一的夜叉(注2),也對耐重做出臣服的姿態。
  
  若是在燈會上偶然見到這樣的木偶,一定會印象深刻,因為這耐重木偶左腳踏一青色夜叉,右腳踏一赤色夜叉,那種睥睨萬鬼的氣勢,讓人想忘都忘不了。
  
  然而,越回想木偶的模樣,滕玉意心裡的疑惑就越濃,首先她怎麼也無法把眼前這體面白淨的和尚,與那佛教傳說中的萬鬼之王聯繫起來,其實假如它真是耐重,害人何必這麼麻煩,只需一張口,就可以把她們全數吞入腹中。
  
  她睜大眼睛,抱著最後一絲僥倖,把和尚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望見和尚的鞋底時,心裡那絲僅存的僥倖,也頓時化為烏有。
  
  要不要馬上拆穿它?她緊張地想,不行,它化作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領著她們在林中轉來轉去,一定在打什麼主意。忽又想起屍邪那些捉弄人的把戲,這鬼物莫非也跟屍邪一樣有著什麼稀奇古怪的癖好。在沒想好如何應對之前,若是貿然拆穿它,只會激發它的兇性。
  
  忽又想起,彭花月和彭錦繡到哪兒去了?該不會被這和尚吃了吧。但這和尚雙手和嘴邊看著都乾乾淨淨的,不像才吃過人的樣子,那彭家姐妹究竟到何處去了。
  
  滕玉意這邊胡思亂想,眾女則專心隨大和尚往外走,走了一會,漸漸也覺得不對勁了,鄭霜銀看了下周圍,謹慎地問:「敢問法師,出口是在前頭嗎?」
  
  和尚駐足回望,面上的笑容依然和煦:「貧僧也有點糊塗了,記得就在東邊,檀越,哪邊是東邊來著?」
  
  這問題很好答,哪怕人被困在桃林裡中,只要稍稍踮起腳尖一望,就能看見南邊的雲會堂。
  
  鄭霜銀辨清方向,便要答話,滕玉意心裡猛跳起來,搶先一步說:「敢問上人法號——」
  
  和尚笑雙手合十,洪亮地宣了個佛號:「阿彌陀佛!貧僧法號藏機。」
  
  「原來是藏機法師。」滕玉意擠出一絲笑容,「我知道東邊在何處,只要幫法師辨明方向,法師是不是就能把我們領出林子了?」
  
  藏機和尚笑呵呵地說:「檀越先得告訴我東邊在哪,貧僧才知道如何走。」
  
  滕玉意卻不依不饒:「我告訴法師何為東邊,法師就得領我們出去。」
  
  藏機和尚笑靨愈發深,卻沒再接話。
  
  段青櫻等人一心要走出這鬼地方,如今早把指望全壓在這大和尚身上了,哪知滕玉意半路跳出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車軲轆來車軲轆去的,眼看要惹惱大和尚,她瞪了眼滕玉意,主動開腔道:「東邊在——」
  
  「你給我閉嘴!」滕玉意低喝道。
  
  段青櫻呆了一呆,含怒凝視著滕玉意:「你究竟怎麼——」
  
  哪知鄭霜銀和武綺卻也雙雙喝道:「青櫻,別說話!」
  
  兩人早起了疑心,和尚無故出現在林中,住持等人卻始終不見人影,剛才滕玉意與和尚對話時,目光盯著和尚的鞋底分明在暗示什麼,細心打量才發現,這和尚袈衣打濕了好幾塊,芒鞋也滿是污泥,獨獨鞋緣和鞋底一塵不染。
  
  哪有人光濕衣不濕鞋底的,兩人想起剛才的怪雷,隱約猜到這和尚絕非善類,心裡頓時七上八下,哪敢再胡亂接話。
  
  杜庭蘭生恐段青櫻還會開腔,急步走到李淮固面前,摀住段青櫻的嘴顫聲說:「法師在問路,哪輪到你插嘴?!」」
  
  杜庭蘭一貫寬和知禮,如此粗魯是沒有過的事,這下不只段青櫻愣住了,別的娘子也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
  
  滕玉意望著藏機和尚,故意把話說得極慢:「法師剛才說了,『出口就在東邊』。所以只要說出東邊在何處,我們就可以走了,這話對不對?」
  
  藏機和尚扇了兩下蒲扇,笑呵呵道:「貧僧從入口進來時,穿過外圍的好幾排桃樹,記得剛好走過第七株,進來就看到眾位檀越了,如果沒記錯,只要找到這東邊的第七株就能出去了。」
  
  滕玉意笑了笑:「既然法師說準了,那我就試著猜一猜。」
  
  她抬手一指藏機和尚的身後:「喏,那就是東邊。」
  
  藏機和尚的蒲扇頓了頓。
  
  眾女一愣,那明明是南邊。
  
  鄭霜銀和杜庭蘭面色卻變了幾變,尤其是鄭霜銀,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聽說玉真女冠觀正是為了應對天雷和災禍而建,對雷電的反應一貫比別處靈敏,重新打量四周,林中格局果然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多半是剛才那道驚雷,激發了觀中的密室機關。
  
  回想方才的情形,鄭霜銀心裡砰砰直跳,若是貿然接了這邪和尚的問話,難以想像會發生什麼,她心生感激,暗暗看了看眼滕玉意。
  
  滕玉意滿腦子都是「逃生」二字,早挽住杜庭蘭的胳膊朝林外走:「多謝法師指點,第七株桃樹對不對?看來離出口不遠了,那就快走吧。」
  
  武綺等人哪敢再看那笑面和尚,忙也跟上滕玉意和杜庭蘭。
  
  很快找到了東邊的出口,然而滕玉意等人卻傻了眼,東邊的外圍一共栽種了八排桃樹,一排排數下來,偏偏有兩排恰好都栽種著七株桃樹。
  
  和尚搖著蒲扇,笑呵呵地走近:「貧僧來時經長途跋涉,眼下有些疲乏眼花,一時記不起是哪一排,要不檀越們自己選吧。貧僧繞著樹走個三圈,要是選不出來,只好帶諸位檀越席地而歇了。」
  
  他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各有一排桃樹,恰好都種了七株桃樹,說完這番話,他就徑自繞著樹走了起來,神態悠閒瀟灑,彷彿在自家庭院漫步。
  
  滕玉意和杜庭蘭額頭爆出冷汗,看這樣子,三圈之內選不出來,她們必然要完蛋,但若是心急之下選錯了,等待她們的還是一個「死」。
  
  鄭霜銀和武綺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忙絞盡腦汁思量對策。剩下的小娘子們雖說不敢說話,也都睜大了眼睛仔細對照兩排桃樹。
  
  「七……七……」滕玉意在心裡反復默念,雖說阿姐笑她看得太粗淺,但不論她怎麼看,桃林這地界都像個方方正正的大過卦,可是大過卦的爻辭裡,有「初六」、「九三」、「九四」,唯獨沒有「七」。
  
  她低聲問杜庭蘭:「哪個卦象的爻辭暗含『七』來著?」
  
  杜庭蘭正忙著回想姐妹間的那番對話,聞言愣了愣說:「記得沒有哪個卦象的爻辭含『七』這個數字。」
  
  鄭霜銀卻忽然道:「複卦裡有句話叫『反復其道,七日來複』。道家認為,世間萬物,皆以『七』數為一個循環。」
  
  幾人小聲議論的時候,和尚已經繞著樹走了一圈半了,滕玉意屏住呼吸想,不對,再精密的卦像也沒法在這麼近的兩排樹之間排出大的變化。
  
  她回頭看了看,兩株參天銀杏樹早已跑到了所謂「西側」,但不論方位怎麼變,兩株銀杏與桃樹形成的對角總不會變。
  
  於是試著退後了幾步,對著東邊這八排桃樹,一排一排重新數下去。
  
  嗯,右手邊第一排種了九棵桃樹,第二排是六株……而到了第八排,卻只有四棵。
  
  滕玉意數著數著,心中亮堂起來。
  
  這當口和尚已經開始繞樹走第三圈了,眼看只剩半圈,滕玉意低聲對大夥說一句:「跟我走」。
  
  說著拽住杜庭蘭,徑直朝和尚的右手邊跑去,邊跑邊揚聲道:「讓法師見笑了,方才是我們眼拙,第七株可不就在此處。」
  
  和尚腳步停了下來。
  
  滕玉意一邊埋頭猛跑,一邊用餘光暗自數數,數到第七株桃樹時,眼前乍然一變。
  
  才一眨眼的工夫,她們居然跑回了雲會堂的門口。
  
  眾女喘著氣環顧左右,雲會堂門前不見人影,卻隱約能聽到堂裡女冠們的說話聲。
  
  「沿著機關往裡尋,結果還是一個女孩子的人影都不見,定是有邪物作祟……」
  
  「看來只能驚動郡王殿下了,他身邊能人異士多,一定能弄明白怎麼回事,快快,快去隔壁送信。」這是住持充滿憂慮的聲音。
  
  女孩們劫後餘生,眼圈不由一熱,兩腿一動,拔腿就朝雲會堂跑去,然而沒跑多遠,不提防看到了前頭的和尚,一驚之下,又剎住了腳步。
  
  滕玉意喘著氣盯著和尚,就知道它不會善罷甘休。不過至少她們跑出來了,不用再像困在迷宮裡時那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她忙喊道:「住持!」
  
  女孩們也都紛紛呼救:「住持,我們在這兒。」
  
  雲會堂裡話聲一靜,緊接著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和尚輕搖蒲扇:「我佛慈悲,貧僧焦渴。貧僧好心領你們出林子,檀越們也不幫貧僧討一杯水再走,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諸事講究緣法,剛才貧僧在林中聽得有鈴鐺吵鬧,鈴音活潑,真叫人心生歡喜,也不知是哪位檀越身上之物,要不就由這位檀越替貧僧討杯水吧。」
  
  滕玉意冷笑,花樣還真多。
  
  杜庭蘭和鄭霜銀厲聲喝道:「別回答它!」
  
  眾人馬上意識到這問題絕不能回答,明知道是滕玉意之物,卻沒一個吭聲,李淮固卻似乎嚇傻了,嘴唇緊緊閉著,目光卻慌裡慌張朝滕玉意溜了一下。
  
  沒等滕玉意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背後倏地襲來一股大力,一下子就把她拽回了林中。
  
  ***
  
  藺承佑在玉真女冠觀門前下馬時,觀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女冠們跑到隔壁郡王府求救,正殿前是哭成一團的仕女們。
  
  住持看到藺承佑,如同見了救星,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一把揪住藺承佑的袖子道:「世子快救人啊,那邪物好生了得,貧道不敢妄言,但看著竟像是耐重的做派。」
  
  杜庭蘭髮髻散亂,臉上全是鼻涕和淚痕,分開人群跑到藺承佑跟前,一開口嗓音就跟破舊的胡琴一樣嘶啞:「妹妹被那和尚抓走了,恐怕兇多吉少,求世子快想法子——」
  
  她心神大亂,臉色跟紙一樣白,說著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鄭霜銀和李淮固含著眼淚,一左一右把杜庭蘭攙扶住。
  
  鄭霜銀更咽道:「多虧滕娘子破了和尚的局,不然大夥斷然逃不出來。」
  
  李淮固滿臉焦色,正要把方才的情形對藺承佑說一遍,哪知一抬頭,才發現藺承佑的臉色也極不好看,而且不等她們開口,就迅速在殿前倒退了兩步,隨後仰頭左右一顧,口中呼哨一聲。
  
  就聽觀外傳來「嗷嗚嗷嗚」的兩聲獸鳴,眾人一怔。
  
  藺承佑聽得懷裡的應鈴石吵個不休,早已是心急如焚,不等後頭的人和獸趕過來,撩袍就縱上了房梁。
  
  住持手裡舉著一本小冊子,仰頭望著那道一閃而過的石墨色身影:「小世子,觀中機關啟動了,拿著陣形圖吧,省得辨不清方向。 」
  
  「用不著。」藺承佑焦躁的聲音遠遠傳來,看樣子已經掠到了花園處。
  
  門口又來人了,這次卻是兩個老道士,見天和見喜一進來就緊張地轉動腦袋:「世子呢?」
  
  住持向上一指:「上去了。」
  
  只見兩道身影一掠而過,兩個老道士也跳上了房梁,然而沒過多久,就聽見他們在房梁怪叫:「哎呦,這地方怎麼跟迷宮一樣,轉來轉去要把人繞暈了,靜塵老太,你是不是啟動你們觀裡的寶貝迷局了?快告訴貧道怎麼走!」
  
  ***
  
  滕玉意握緊小涯劍分辨方向,剛才和尚使妖法把她抓走,她本以為又回到了桃林,沒想到一落地,兩邊卻是狹長的石壁,石壁上每隔幾步路就燃著一盞壁燈,火苗微微搖曳,把眼前的甬-道照映得分外幽森。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她疑惑地想,先前已經把觀裡的佈局大致摸了一遍,沒看過這種陳設,莫非是玉真女冠觀的地宮?
  
  有可能。滕玉意凝神聽了聽,居然沒聽到半點聲響,就連剛才一直吵鬧不休的鈴鐺,也彷彿脫力一半,聲音變得微弱了起來。
  
  滕玉意估摸著耐重可能不在附近,於是運足內力,躡手躡腳往前走,耐重那樣神通,即便她一動不動,也斷然逃不出它的眼睛,不如在它過來找她麻煩前先到處摸一摸,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很快摸到生門。
  
  她一邊摸索壁磚一邊沿著走廊悄悄朝前走,眼看快走到拐角處了,一切都很順利,左右都可通行,她猶豫著是右拐還是左拐,哪知這時候,鈴鐺猛地吵鬧起來。
  
  緊接著,右手拐角處忽然發出「吱呀」一聲響,像是道路盡頭,有人推門進來了。然後滕玉意就聽到,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和破蒲扇搖動的聲響。
  
  那東西又來了!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往前走只會被耐重抓住,只好沿原路退回,哪知才退了幾步,她的脊背就被一堵牆給擋住了。
  
  她嚇得回頭看,剛才明明——
  
  不是,那樣長的一條甬-道,是如何一下子就能縮短這麼多的?!
  
  來不及弄明白這些了,她抬起兩隻胳膊,飛快摸索兩邊的牆壁,這石廊能長能短,牆上一定埋有機關,然而一寸寸摸下來,機關沒摸到,那腳步聲卻越來越逼近了。
  
  該死!耐重行走的速度遠比她想像中要快。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胃裡一陣陣泛酸,雙手瘋狂亂摸,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只差一個拐角,那笑面和尚又要出現在眼前了,她倒抽一口氣,心一橫打算跟那東西拼了,忽覺右邊牆壁一陷,有人一下子就把她拽進了牆壁。
  
  滕玉意不提防撞到一個男人的懷裡,驚得魂飛魄散,只當那耐重變幻到了牆後的密室,情急之下握緊小涯劍就要防禦,那人忽然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別怕,是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 10:51 PM

第63章

  藺承佑?!
  
  滕玉意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光線太昏暗,一時瞧不清他的模樣,好在離得近,她能聞見他衣襟上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那晚在樂道山莊她就聞見過這種香氣的澡豆,估計是婆羅門等國進貢的名貴香料,除了藺承佑她還沒見別人用過。
  
  聲音也對,氣息也對,果然是他。她大鬆一口氣,剛才太緊張忘了呼吸,藺承佑這一來,她終於又能喘氣了,她試著挪動身軀,才意識到藺承佑還捂著她的嘴。
  
  耐重還在外廊徘徊,藺承佑許是怕她喊叫才沒鬆手,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一動不動地靠在他胸前。突然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不再亂響了,暗猜藺承佑在這牆後做了什麼手腳。
  
  藺承佑也在留神滕玉意的反應,在地道中走了這一會,他已經適應眼前的黑暗了,滕玉意生就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哪怕在這等昏暗的環境中,眸中也有瀲灩的微光。她眼裡的驚恐,他全看在眼裡。
  
  他耐心等她放下戒備,很快,他發覺她身子不再那麼僵硬,心知她認出自己了,便也鬆了口氣,然而身軀一動,才發現自己背上全是汗。路上來得太急,他帶的法器不多,情急之下只在牆內簡單布了個結界,有這結界阻隔,玄音鈴感覺不到耐重身上的邪氣,耐重也一時半會發現不了他們,但前提是別發出太大動靜。
  
  他一個人對付不了耐重,先把滕玉意救出去再說。
  
  滕玉意屏息站了一會,忽覺喉嚨癢得出奇,生恐自己不小心咳嗽出來,忙死死咬住嘴唇。
  
  藺承佑正凝神傾聽耐重的腳步聲,不提防掌心輕輕一癢,軟軟嫩嫩的還有點濕熱的氣息,意識到那是滕玉意的嘴唇,儼然要貼著他的掌心說話。
  
  他脊背倏地一麻,掌心的感覺太陌生,酥酥癢癢的,沿著他的胳膊,一直竄進他心窩裡。
  
  他猛然鬆開了手,旋即想起耐重還在外廊徘徊,只得又捂上去,然而心如野馬般狂奔亂跳,喉頭也有些發緊,好似夏日打了一場馬球之後,急於找水喝的那種焦渴。
  
  這時滕玉意也逐漸適應眼前的黑暗了,無意間發現藺承佑表情古怪,不由愣了一下。
  
  藺承佑的表情彷彿在說:你急什麼,就不能等我鬆開手再說話?
  
  滕玉意一怔,自己不過想咳嗽一下,居然引起他這麼大的反應,暗猜他誤會她要說話,急忙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心裡有數,絕不會擅自開腔。
  
  這個動作帶得藺承佑的手也跟著上下動了動,他心窩又是一麻,想了想,這回應該沒什麼要交代的了,再捂著她的嘴似乎不大好,於是迅速鬆開了手,從腰間的蹀躞帶取出火鐮打火。
  
  手一鬆,他心裡那種異樣的感覺就緩解了不少。
  
  火苗無聲跳躍,一下子把周遭照亮了。
  
  他定了定神,開始留神外頭的動靜。
  
  滕玉意也轉動腦袋打量周圍,這才發現所謂的「牆內」也是個狹窄石道,而且沒比外廊寬闊多少,哪怕只是兩人並排通行,也少不了碰到兩邊的石壁,但長度比隔牆那條走廊長得多,幽深綿長好似看不見盡頭。
  
  她扭頭看了看藺承佑,他側耳聽著耐重的腳步聲,表情空前專注。往日看藺承佑與妖魔鬼怪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他從來都是想打就打,想收就收,哪像這次處處透著審慎。
  
  她不由暗自捏了把汗,這耐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東西。
  
  耐重在外頭徘徊,像是因為沒找到滕玉意,改而朝左邊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在外廊。
  
  藺承佑又等了一會,確定耐重暫時不會再回來,從懷中取出一條銀鍊遞給滕玉意,口裡道:「拿著這個,跟我走。」
  
  滕玉意忙接到手中,從前看藺承佑使喚這銀鍊時叮鈴鈴的,本以為是冰冷堅硬的鐵器做的東西,哪知手一觸,竟是溫軟發熱的肉狀物。
  
  這觸感讓她想起蛇,不,巨大的毛毛蟲。她心裡一毛,握也不是丟也不是,轉念一想,既為「豸」,本就該是一條肉蟲,都怪她從小就怕蛇,險些唐突了好東西。
  
  「你該不會以為鎖魂豸是死物吧?」藺承佑瞥她一眼,率先往前走,「它是活的,剋邪的時候會化作利器,不剋邪的時候就是條肉多的蟲子。外頭那巨物花樣太多,用普通的繩索做牽引,你我隨時會被機關沖散,用這個就不怕了,它能辟邪,待會你把它牽在手裡,寸步不離地跟緊我。」
  
  滕玉意聽得明白,忙說:「好。」依言把鎖魂豸死死攥在手心裡,想了想不放心,萬一她手滑,這蟲子難保不會從她手裡脫出去,於是悄聲對鎖魂豸說句「得罪了」,邊走邊把它一圈一圈纏在自己胳膊上,要不是鎖魂豸突然唧哇怪叫,她恨不得用它的蟲尾再打個死結才好。
  
  藺承佑牽著滕玉意在前頭走了一段路,聽到鎖魂豸的叫聲,不得已停下來,奇道:「滕玉意,你怎麼連條蟲子都要欺負一下?」
  
  滕玉意快步走過去:「我哪敢欺負世子的寶貝,我只是想把它纏在胳膊上,哪知它身子這樣滑,耐重那東西怪力無窮,要是不捆緊了,隨便一個招呼我就會被甩出去的。」
  
  真夠惜命的。鎖魂豸會自發把人纏住,哪有那麼容易掙開,不過為了讓她放心,他還是說:「那你先把它纏到腰上吧。」
  
  滕玉意愣了愣,但這樣做的確比纏在臂上更穩當,纏好之後,就聽藺承佑低聲念了幾句咒,那蟲子懶洋洋在她腰間遊走幾圈,一動不動了。
  
  滕玉意試著拽了拽,果然紋絲不動,她心中暗喜,重新隨藺承佑往前走。
  
  藺承佑牽著滕玉意走了一段,掌心卻幾乎感覺不到太多重量,他心裡不放心,好幾次回頭確認。
  
  沒錯,鎖魂豸牢牢地纏在滕玉意的腰肢上,只因她身體輕盈,才會讓他產生輕浮之感。確認完又想,疑心病也會傳染的嗎,他明知鎖魂豸極牢靠,卻因為滕玉意杞人憂天,也跟著擔心起來了。
  
  想想往日,鎖魂豸纏的可都是妖魔鬼怪,妖祟掙扎起來,個個有千鈞怪力,他捉慣了妖邪,頭一次用這銀鍊纏著一個小娘子,難免覺得不對勁,尤其這個人還是滕玉意,更讓他覺得怪怪的。
  
  「對了,你們在何處碰見的耐重?」剛才進觀時他因為急於救人,也沒耐心聽那幫仕女都說了什麼,不過有句話他倒是記住了,今日若不是滕玉意破了耐重的局,這些人斷乎不能逃出來。可妖經上說過,耐重的迷局可不是那麼好破的,他很好奇當時的情形。
  
  滕玉意就把先前桃林中發生的一切說了。
  
  藺承佑沒吭聲,知道她狡黠多智,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看出了桃林另藏玄機,桃林暗藏著地宮的入口,面上是大過卦,可林中每一排桃樹的數目都不同,參差著排列下來,暗自與十二月卦相對應,一般人看出表面的大過卦就自以為找到答案了,絕不會再細數桃樹的數目。
  
  「你以前來過玉真女冠觀?」
  
  滕玉意搖了搖頭:「沒來過,早上我聽人說了這道觀的傳言,玩的時候就開始留意四周的格局,期間還跟阿姐議論林中的卦象來著,所以那和尚問我們的時候,才不至於遲遲答不上來。世子,你也知道玉真女冠觀的機關嗎?」
  
  「小時候來玩過。」
  
  不過在十歲那年堪破觀中所有迷局後,他就再也懶得來了。
  
  滕玉意望瞭望藺承佑的後腦勺,自小沒佩服過幾個人,對藺承佑的本事卻是心悅誠服的。剛才要不是他來得及時,她估計已經被耐重當點心了。
  
  她轉動腦袋打量四周:「我們這是在地宮嗎?」
  
  藺承佑嗯了一聲。
  
  「對了,世子剛才可瞧見了端福?」
  
  「端福?沒瞧見。」
  
  滕玉意納悶:「怪了,端福出事前明明已經進了觀,出事時卻恰好不在,那麼長時間端福去了何處?」
  
  藺承佑一頓。
  
  滕玉意暗想,該不會有人預料到觀中要出事,提前把端福引走了?可這個想法也太匪夷所思了,想了想,她又道:「世子看到彭大娘和彭二娘了嗎?就是彭震的那對雙胞胎女兒。」
  
  藺承佑只記得當時在人堆裡沒看到滕玉意主僕,旁人可沒注意。
  
  「她們倆怎麼了?」
  
  「出事之前她們就突然不見了。後來耐重困住我們的時候,彭家的兩個女兒始終沒出現過。」
  
  藺承佑心裡咯噔一聲:「離開前有沒有打過招呼?就這麼突然就不見了?」
  
  「沒錯。武綺讓人四處尋她們,可是沒等尋到彭家姐妹,耐重就出現了。」
  
  藺承佑神色複雜起來,說話間拐了一個彎,道路盡頭出現一個樓梯,台階筆直地通向上層,看來就是出口了。
  
  滕玉意納悶:「上面不會還有一層地宮吧?」
  
  藺承佑道:「共兩層。機關沒啟動的時候,頂上那層地宮是個『凹』字,下面一層是個『凸』字,兩層中間有能轉動的磨盤,只要啟動機括,兩層地宮就會發生錯角,同時橫生出無數或長或短的走廊,把人困在其中。」
  
  滕玉意暗暗點頭。
  
  藺承佑又道:「出了樓梯就沒結界了,耐重很快會察覺你我的氣息,上去之後別說話,運氣好的話很快能走出去,碰到耐重只能見機行事了。」
  
  滕玉意心口一緊,悄步隨藺承佑上樓梯。到了樓梯頂端,藺承佑並不急著探身出去,而是從懷中取出符紙捏成一團,點燃後隨後擲了出去。
  
  那團火球沿著狹長的過道滾下去,滾了好遠火苗才熄滅。
  
  看來耐重不在附近。
  
  藺承佑率先鑽出地道,等滕玉意也鑽出來,就牽著她沿著過道朝前走,這一層比底下那層寬闊許多,空氣也沒那麼潮濕。
  
  兩人不再交談,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七拐八拐,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穿過一條過道時,眼前終於豁然開朗,前頭是一道拱橋,拱橋盡頭是個闊大的宮殿,殿中點著油燈,兩邊兵戟森然,頂上隱約能聽到腳步聲。
  
  滕玉意心跳加快,看來出口就在前方了,可沒等兩人踏過拱橋,滕玉意腕子上的鈴鐺就驟然響了起來,接著背後傳來腳步聲,那人幽幽嘆了口氣:「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跑!」
  
  藺承佑顯然並沒有要跟耐重打交道的興趣。
  
  滕玉意拔腿就跑,只恨她穿著襦裙,身手又比藺承佑不知差多少,雖然使出了吃奶的勁,卻仍跟不上藺承佑的步伐。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氣喘籲籲,眼前金星亂冒,忽覺身子一空,藺承佑竟拽動銀鍊把她扯到自己身前,隨後把她往胸前一抱,發足往前狂奔。
  
  滕玉意的心不由得又加快幾分,可眼下逃命要緊,哪顧得上細想這古怪感覺,只把眼睛緊緊閉著,暗中祈禱藺承佑跑得再快些,忽聽啪的一聲,頭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墜到了地上。
  
  藺承佑顯然也聽到了:「掉了什麼?」
  
  「步搖。不礙事的世子,逃命要緊!」
  
  口裡這樣說,其實心痛如絞。這對珍珠步搖在她的那堆首飾中不算什麼珍異之物,卻是當年阿娘在世時給她添的妝奩,記得當時阿娘抱著她坐在鏡台前,笑著對她說:「等我們阿玉大了,就能把這些小東西戴在頭上了。」那溫柔的神態,她永遠忘不了。阿娘去世後,她把這對珍珠步搖珍藏在妝匣裡,一直捨不得戴。
  
  今日倒是心血來潮戴了一回,哪知就這樣掉了。
  
  這該死的耐重!
  
  藺承佑口裡雖然問了一句,哪顧得上回頭去撿,使出輕功狂奔一晌,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就在這時候,那洪亮溫和的嗓音卻從前頭傳來:「這位檀越,可替貧僧討著水了?」
  
  藺承佑猛地剎住腳步,就見一個白面和尚搖著蒲扇慢慢從大殿盡頭踱過來。
  
  藺承佑面色變了幾變,默了一晌,忽然笑道:「這位法師看著好面生,不知打哪來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2 11:06 PM

第64章

  和尚輕搖蒲扇:「貧僧自是打『來處』來,說好了由這位檀越幫著取水,卻遲遲不見她迴轉,貧僧好生焦渴,只得冒昧尋過來了。小檀越,你叫貧僧好等。」
  
  他手中的蒲扇每搖一下,殿中油燈的火焰就齊齊搖曳一下,偌大一座地殿,一忽兒明,一忽兒暗,與此同時,四周彷彿迅速氤氳開一股看不見的熱氣,頃刻間變得燠熱起來。
  
  滕玉意暗暗心驚,仰頭看藺承佑,才發現他鬢邊也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藺承佑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她年紀小不懂事,難免有些冒失之處,法師明心見性,何必與她計較,要喝水還不簡單,我上去替法師討來便是。 」
  
  和尚卻搖頭嘆道:「罪過罪過。所謂愁慾之火,焰於心中,貧僧渴得久了,區區一杯水怕是澆不滅了,如今只有多消解幾回,方能澆滅這團火了。」
  
  說話這工夫,地殿中的熱氣又加重了幾分,空氣吸到鼻腔裡,隱約有種灼熱之感。
  
  滕玉意心驚肉跳,這耐重的法力,遠比她想的要可怖,彷彿一剎那間,這地方就變成了修羅地獄中的某一層。和尚說他焦渴,就叫他們百倍焦渴。若是再滯留在此,她和藺承佑很快就會被烤成人乾。
  
  藺承佑眼皮一跳,忽笑道:「法師這話提醒我了。聽說方才在桃林中,法師出的謎題一下子就被堪破了,到了這機關重重的地殿,以法師之能,未必能及時尋得到出口,在地宮裡轉久了,難免覺得焦躁。既碰巧遇上了,不如就由在下帶法師一同出地宮,地殿中無水,上頭卻是要多少有多少,到了上頭,法師的煩渴自有法子消解。」
  
  一邊說著,一邊徑直朝和尚走去。
  
  滕玉意益發心慌,這和尚詭計多端,出口絕不可能還在原來的位置,若是還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定然會被困死在此處,忽又想到,這道理藺承佑絕不可能不懂,他突然這樣激惹和尚,分明是兵行險招,別忘了這和尚自號「藏機」,這樣做沒準能絕處逢生。
  
  藺承佑雖決定鋌而走險,卻擔心滕玉意不明白他的意思,走動時,特地垂眸看了滕玉意一眼,滕玉意恰好也正望著他,她像是受不住殿裡的這份悶熱,臉頰早已燦若紅霞,然而雙眸靈動澄澈,分明早已領會他的意圖。
  
  他心下稍安,換作是五道,或是絕勝和棄智,少不得還得多丟幾個眼色』,不,遇到這樣的險境,哪怕他使眼色使得眼角抽筋,也別指望他們能立即會意。
  
  他穿過大殿朝和尚走去,妖經上列舉煞魅妖魔時,往往會詳述某物的弱點,譬如屍邪,妖經上就說它的要害是一對獠牙。
  
  可關於耐重,妖經上只說此物遁入魔道前,乃是修羅道的一位護法北天王,至於它有什麼弱點,妖經上卻未詳加描述,他現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物酷愛與人鬥智辯機。
  
  他決定利用這個賭一把,但心裡實則並無多大把握。
  
  和尚臉上掛著笑容,並不曾挪步。
  
  眼看離和尚越來越近,藺承佑面上不動聲色,鬢邊的汗水卻滾滾滑落下來。
  
  就在這時候,角落裡突然有了動靜,藺承佑和滕玉意循聲望過去,訝然發現地殿的西北角突然多了個小沙彌,小沙彌手持掃帚,正低頭掃著地。
  
  緊接著,東北、西南、東南,三個角落也陸續多了一位小沙彌,也都各自拿著一把掃帚默默掃著地,四位掃地僧模樣和年紀一模一樣,連掃地的節律也幾乎一樣。
  
  於是原本寂靜的地室裡,突然多了「沙沙沙沙」的掃地聲。
  
  仔細看去,發現小沙彌們背上的緇衣上各自寫了幾個字,像是各人的法號,用來區別四人。
  
  和尚藹然搖著蒲扇:「一位檀越已經言而無信,怎知你這位檀越不會去而不返(注1)。貧僧累極渴極,實在走不動了,不如由貧僧座下的四弟子隨檀越走一趟,有人相隨,也不怕檀越不替和尚取水來。」
  
  滕玉意腦中緊繃的弦一鬆,藺承佑賭贏了,謎題這不就來了!這和尚自命不凡,被藺承佑一激,果然忍不住出謎。有謎題就意味著有破局的希望,她幾乎能感覺到藺承佑胸膛裡的心在猛烈跳動。
  
  四弟子,和尚的四弟子——她緊張地打量地殿四角,四個小沙彌年紀和長相一模一樣,也不知誰是長誰是幼。
  
  藺承佑笑了起來:「好說,法師可說準了,不是大弟子、也不是二弟子,更不是三弟子,而是四弟子。只要找到法師的四弟子,我們就能帶他上去取水了。」
  
  和尚用蒲扇搔了搔自己的後項,樂陶陶地說:「阿彌陀佛,貧僧可從不打誑語。」
  
  藺承佑環顧四周,小沙彌神情木然地掃著地,問是絕對問不出來的,殿中越來越熱,他的胸膛簡直像著了火,憑他的修為尚且如此,滕玉意更捱不了多久。和尚雖出了謎題,給他們的時辰卻不多了。
  
  他心念飛轉,把滕玉意從臂彎裡放下來,低聲道:「你去瞧瞧後頭兩個沙彌的背上寫著什麼字。」
  
  滕玉意被熱浪沖擊得心煩意亂,聞言忙點點頭,先朝西南角跑去,隨即又去瞧東南角的小沙彌。
  
  鎖魂豸被殿中邪氣一沖,早已化作了堅硬的鐵鍊,隨著她的跑動,叮叮噹當作響。
  
  滕玉意很快就瞧清楚了,一個沙彌背上寫著「定能」,一個則寫著「定慧」。
  
  藺承佑瞧見的那兩個,則一個是「定吉」,一個是「定戒」。
  
  滕玉意回到藺承佑身邊一說,兩人眉頭都鎖了起來,從面上看,這四個法號毫無章法可言。
  
  滕玉意埋頭尋思一晌,忽用眼睛看了看的那個叫「定慧」的沙彌,低聲對藺承佑道: 「《壇經》有謁:『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東北角那個名叫定戒,東南角那個則叫定慧,兩子各謁一角,從順序來說,第四子可不就是——」
  
  藺承佑順著瞧過去,這推論倒是有點道理,除了此謁,《壇經》另有一謁,叫「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吾-戒-定-慧,又將三子的法號一一包涵其中。若猜「定慧」,順序則再次相吻合。
  
  但他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滕玉意雖然猜測一番,心裡卻也並不十分篤定,身周被滾滾熱氣包裹,能維持腦子的清明已是不易。她呼吸也發燙,皮膚也發燙,就連頭髮絲彷彿都要燃起來了。再捱片刻,說不定連五臟六腑都會被烤成焦炭。
  
  藺承佑也彷彿置身煉獄,那份焦灼簡直無法紓解,身上的衣裳裡外幾層全濕透了,一動就是一身汗。他心裡油煎火燎,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把外裳脫掉。饒是如此,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一邊盯著那四個沙彌猜謎題,一邊無意識鬆了鬆圓領襴衫裡的雪白襌衣領口。
  
  滕玉意整個人如同炙架上烤,見狀,忙也背過身悄悄鬆鬆自己的領口,藺承佑餘光瞥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但眼下活命要緊,也顧不上替她和自己尷尬,他正要轉過身去,腦中倏地白光一閃。滕玉意也飛快轉過身來,紅唇微張,分明想到了什麼。
  
  衣裳!兩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四個小沙彌的法號可是寫在緇衣上,耐重這樣做,絕不可能只是為了方便他們瞧清楚四人的法號。
  
  定能、定慧、定吉、定戒,再加上衣裳,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上來,準備走。」藺承佑背轉身。
  
  迷局已識破,滕玉意知道藺承佑要帶她逃了,二話不說跑到他背後,踮腳將兩臂攀上他的肩膀,藺承佑背起滕玉意,對西北角的小沙彌笑道:「定吉闍梨,跟我們上去取水去吧。」
  
  耐重在一旁笑道:「貧僧這謎題當解,也當釋,檀越若是說不出個緣由,貧僧怎知檀越是解了謎題,抑或是湊巧蒙中了謎題。」
  
  藺承佑早縱氣掠向大殿的另一方,笑道:「答案不就在四位闍梨法號中麼。光看他們四人法號,就知法師熟讀《壇經》。《壇經》中有則典故:當年慧能法師從五祖處得了衣缽,回山途中,不斷有人想搶他的衣缽,終於被一位叫明的和尚追趕而上,明和尚欲圖行兇,竟為慧能法師所點化。明和尚大徹大悟,臨別前問慧能:今後向甚處去?慧能曰:逢『袁』則止。」
  
  滕玉意唯恐影響藺承佑使輕功,接過話頭道: 「西北角的這位小闍梨法號『定吉』——『吉』在緇『衣』上,便是『袁』。逢『袁』則止,定吉可不就是法師的第四位弟子。」
  
  耐重手中的蒲扇不搖了。
  
  說話這當口,藺承佑早已奔到了真正的出口,繼而飛快攀上了樓梯。
  
  滕玉意只覺得耳邊熱風滾滾,心簡直要跳出來,總算逃出來了,卻不敢回頭看,忽覺身後一股冰冷的陰風撲來,她握緊劍柄道:「追來了。」
  
  藺承佑眼下騰不出手,只好喝道:「使劍!這小老頭喝了我的浴湯,怎好意思一直閒著。」
  
  滕玉意早揮劍向後一刺,就聽身後「咿唔」作響,彷彿插入了麻袋似的物事,回頭看,卻是剛才殿中的某個小沙彌。
  
  小沙彌相貌生得很清秀,卻始終面無表情,一路直愣愣追上來,口裡道:「檀越且慢,貧僧陪你們去取水。」
  
  被小涯劍當胸一刺,雖未當場灰飛煙滅,卻重重跌入了黑暗的地宮中。
  
  滕玉意暗鬆了口氣,藺承佑背著她縱出樓梯,落地一瞧,卻是玉真女冠觀的桃林中。
  
  藺承佑一將滕玉意放下,忽像察覺到了什麼,從袖中變出一張符夾在兩指間,揮掌拍向剛從地道鑽出來的小沙彌。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清越的梵音,伴著「篤-篤-篤」的木魚聲,儼然有大批人馬朝林中走來。
  
  小沙彌尖叫一聲,化作一道濁煙,瞬間遁入了地宮中。
  
  滕玉意驚魂未定,扭頭一望,卻見數十名和尚齊步踏入林中。
  
  和尚們一部分手持木魚,另一部分卻是轉動念珠,步履輕捷,齊聲誦咒,梵音洪亮悠遠,隨著桃林中的春風,一聲聲飄入耳中。
  
  領頭那個老和尚鶴骨鬆姿,儀貌奇麗,目光如電,長眉雪白。
  
  滕玉意望見和尚身上的紫衣袈裟,不由愣了愣,當朝只有一位和尚經聖人賜了紫色袈裟,這人便是——
  
  果聽藺承佑訝道:「緣覺方丈。」
  
  和尚們一進桃林就四散開來,擺出陣勢要對付底下的邪物,緣覺則把目光投向藺承佑,先是上上下下把藺承佑看了好幾遍,似是要確定他安然無恙,隨後把視線轉向滕玉意。
  
  滕玉意昨日才聽阿爺說緣覺方丈要回來了,沒想到今日就見到了這位高人,估計是因為玉真女冠觀出現了大邪,有人臨時去請來的。
  
  她前世雖隨皇后在大隱寺齋戒了幾日,卻並未看到緣覺方丈,此時對上緣覺方丈的目光,心尖不由顫動了一下,那兩道目光深不可測,彷彿照到人心底去。
  
  藺承佑暗覺滕玉意神色不對,只當她被嚇到了,低聲道:「走吧。」
  
  滕玉意回過了神,跟藺承佑一前一後到了緣覺方丈跟前。
  
  藺承佑納頭便拜:「小子(注2)給方丈請安。」
  
  緣覺眼波頓時漾出了笑紋,兩手攙住了藺承佑:「好孩子,快起來。」
  
  滕玉意也斂衽行禮:「見過緣覺方丈。」
  
  緣覺面容慈藹,微笑道:「檀越不必多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3 11:05 PM

第65章

  耐重還在地宮裡,桃林裡必須盡快開始布陣,寒暄了這兩句,緣覺方丈就讓身邊的兩位弟子將滕玉意帶離桃林。
  
  出林子沒多遠,恰好碰到淳安郡王帶著護衛趕來,滕玉意停下腳步,屈膝向淳安郡王行了一禮,淳安郡王腳步稍停,滕玉意能感覺到來自頭頂的兩道視線。
  
  過片刻,就聽淳安郡王道:「你是滕將軍的千金?」
  
  他的嗓音有種冰雪初化的清冷感,初聽之下,給人一種疏離的冷意,但語氣意外的溫和。
  
  滕玉意道:「正是。」
  
  淳安郡王並未答話,像在靜靜打量滕玉意,滕玉意不好擅自離開,只得佇立在原地,餘光只見淳安郡王的紫金襴袍下擺隨風微微擺動,那織錦上的流雲紋在日頭下彷彿能流動似的,末了他似乎頷了頷首,徑自入了桃林。
  
  路過經堂時,屋簷上呼啦啦掠過十來個道士,滕玉意循聲望去,認出前面兩道身影是見天和見喜,另一道身影嬌小許多,卻是玉真女冠觀的靜塵住持,三人身後,緊跟著一大幫上了年紀的老道士。
  
  眾道高甩拂塵,目不斜視,一路飛簷走壁,急匆匆朝桃林方向去了。
  
  前院也正亂著,玉真女冠觀驟現大邪,觀中不宜再留人,緣覺方丈這一來,先前那些來賞花的貴女們,連同觀中的女冠們,即將被移送到隔壁的淳安郡王府安置。
  
  為著不讓人誤闖到桃林中去,大批郡王府的護衛負責把守前院。
  
  滕玉意趕到前院,第一眼先看到了人群中的端福。
  
  他面色蠟黃,形容憔悴,領著一干滕府的護衛們,木頭樁子似的矗立在台階前,周圍人都在說話,只有他如同一潭死水,冷不丁望見滕玉意,端福的眼波猛地一顫,張了張嘴,疾步朝滕玉意狂奔過來。
  
  「娘子。」他啞聲喚道。
  
  滕玉意心中微澀,這表情她並不陌生,自小她只要出門在外,端福都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旁,倘或她因為貪玩從樹上摔下來,或是跑得太快即將摔倒時,端福臉上都會閃過這種惶然的神色。
  
  虧了端福多年來的相護,她雖打小就比別的孩子淘氣,卻甚少磕著絆著。
  
  她知道,端福今日一定是被什麼事引開了,否則絕不會無端不見人影。
  
  端福飛快縱到滕玉意跟前,嘴唇顫抖,上下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心知他此時一定萬分自責,忙寬慰他道:「我沒事——」
  
  端福這聲「娘子」也驚動了其他人,杜庭蘭瞠大眼睛望了望,急忙分開人群,惶然朝滕玉意奔過來了。
  
  絕勝和棄智抻長脖子一看,驚喜地撩袍跳下臺階。
  
  「阿姐。」滕玉意快步迎過去。
  
  杜庭蘭臉上的脂粉早就被淚水洗淨了,一雙淚眼腫得像胡桃,她在林中見識過那假和尚的能耐,只當妹妹活不成了,煎熬了這麼久,早已是心膽俱裂,現在看妹妹安然無恙,竟好似在夢中一樣,喪魂落魄盯著妹妹瞧了又瞧,確定妹妹安然無恙,一把將滕玉意緊摟在懷裡,「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滕玉意聽著姐姐的哭聲,喉頭不免也跟著發哽,拍著阿姐的肩膀,不斷地寬慰她:「阿姐別難過,你瞧瞧我,我不是好好的嗎。」
  
  「滕娘子。」絕勝和棄智爭先恐後把兩個圓腦袋靠過來。
  
  滕玉意拭了拭眼角的淚花:「你們兩個何時來的。」
  
  「早來了,可是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說這次的妖邪非同小可,憑我們倆的道行,下地宮只會送死,所以硬攔著不讓我們進去。」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看她毫髮無損,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忽又擔心起來,「師兄呢?!」
  
  「世子在桃林中與緣覺方丈商量應對耐重之法。」
  
  絕勝和棄智鬆了口氣,抬手指了指不遠處一位氣度端穩的錦衣公子:「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觀裡出現大妖,怕師兄一個人應付不來,一個親自騎馬到大隱寺把緣覺方丈給請來了,一個沿路到附近道觀去求援。兩位殿下也都才回到觀裡來。」
  
  那人身材頎秀,生得濃眉大眼,說話時神態甚是溫和,正是太子。
  
  滕玉意這才發現觀門口除了各府聞訊趕來的護衛,起碼還來了三四十名道士,太子立在眾道面前,耐心地聆聽著什麼,過不一會,他扭頭叮囑護衛幾句,親自領著幾名道士往後院去了。
  
  這時鄭霜銀武綺等人也跑過來了,圍住滕玉意坐看右看,個個心有餘悸:「沒事就好,大夥都要擔心死了。」
  
  李淮固拉著滕玉意看了一回,哽聲道:「我和蘭姐姐都快哭死了,還好你沒事。」
  
  滕玉意瞥她一眼,李淮固髮髻有些散亂,但櫻桃紅的口脂仍在,雙眸含著兩汪清淚,說話時楚楚動人。
  
  「勞你掛懷了。」滕玉意含笑拍了拍李淮固的手背,不動聲色把手抽了出來。
  
  又朝人堆裡看,一眼就看見了彭花月和彭錦繡姐妹倆,兩人鼻紅眼腫,臉色比她好不了多少。
  
  滕玉意心裡好不奇怪,這對姐妹出事前就不見了,論理未受驚嚇,為何此刻看著,也像死裡逃生似的。
  
  這當口靜塵師太從後院趕來了:「此地馬上要啟陣了,諸位先隨貧道去郡王府安置。先前小檀越們在林中與耐重打過交道,此物陰煞之氣太重,未免留下後患,檀越們務必喝過了符湯,確認無恙了才能走。」
  
  說完這番話,靜塵師太親自護送貴女們移到了郡王府。
  
  郡王府的賓客們早已被遣散了,府裡現下只有王府管事和僕從們。
  
  各觀的道士們、女冠們被安置在中堂,小娘子們則安置在中堂後排的廂房裡。
  
  各府的護衛們只能守在牆外。
  
  靜塵師太留在中堂主持大局,絕勝和棄智則領了符紙去廚司熬湯。
  
  淳安郡王非但未娶妻,連姬妾也無,偌大一座郡王府,並無主事的女主人,女眷這邊只有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嬤嬤,領著婢女們忙前忙後。
  
  女孩們在廂房裡重新梳洗一番,為著避嫌,紛紛讓下人們取出帷帽戴上。
  
  滕玉意戴上帷帽,低聲問杜庭蘭:「阿姐,我被擄走了多久?」
  
  杜庭蘭仍有些神魂不定,一徑攥緊了妹妹的手:「大半個時辰吧。」
  
  滕玉意一愣,在地宮時只覺得時辰無比漫長,沒想到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正想著,忽聽對面彭花月啜泣起來。
  
  「我和妹妹從淨房出來,本打算直接回桃林,哪知走著走著,迎面來了四個小沙彌,小沙彌斯斯文文的,向我們打聽住持在何處。我和妹妹沒提防,順口就說了句『經堂』,哪知那四個小沙彌突然怪笑起來,我覺得不對勁,拖著妹妹奪路而逃,也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跑回了桃林裡,我們在林中轉來轉去找不到出口,魂都快嚇沒了,再後來聽到住持帶人尋來了,才知道誤闖進了觀中的機關。」
  
  滕玉意原本對彭花月的話將信將疑,聽到四個小沙彌,寒毛都豎了起來。咦,這不像是胡謅,莫非先前她們真遇了險?
  
  武綺等人愕然道:「你們的遭遇竟跟我們的遭遇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遇到的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假和尚,不是四個小沙彌。」
  
  碰巧靜塵師太因為不放心過來察看,聞言道:「她們比你們走運些,那四個小沙彌只是耐重麾下的幾隻小鬼,法術低微容易破局,不像耐重,非得答上它的謎題才有生還的可能。」
  
  鄭霜銀道:「說起這個,先前要不是滕娘子暗中提醒,我們幾個怕是兇多吉少了。滕娘子,大恩不言謝,請受霜銀一禮。」
  
  她才名在外,歷來有些孤傲,哪知人一離座,竟是說拜就拜,武綺也二話不說起了身,正色向滕玉意行禮。
  
  滕玉意上前攙扶:「言重了。碰上當時那種險境,換誰都會奮力求生的,僥倖能逃出來,你我也算是共歷一劫了,休要如此說,鄭娘子、武娘子、柳四娘…………快快請起吧。」
  
  鄭霜銀和武綺等人仍執意要行大禮,杜庭蘭只好苦笑著過來幫忙,輕言細語,一一將女孩們扶起。
  
  眾人回座後,柳四娘好奇道:「對了阿玉,你這鈴鐺莫非能識別邪祟?不然為何那怪和尚一出來就開始響動。」
  
  靜塵師太一怔:「鈴鐺?」
  
  滕玉意眼波微動,玄音鈴是道家法器,若一味拿話蒙混過關,首先瞞不過靜塵師太的眼睛,但如果照直說,又如何解釋青雲觀的異寶到了自己腕子上,正暗自思量應對之辭,恰好絕聖和棄智過來發放符湯。
  
  「快趁熱喝吧,邪氣淤積久了對身子不好。」絕聖和棄智朗聲道。
  
  女孩們聽到「邪氣」二字,哪還記得滕玉意的鈴鐺,喝完湯,管事就帶著下人們過來送膳來了。
  
  晌午本該在雲會堂用膳,因為出事才耽擱下來,女孩們聞著飯菜的香氣,才意識到自己早已飢腸轆轆。
  
  布膳時,郡王府的下人們又與尋常貴戶的僕從不同,進退有度,從容知禮,輕手輕腳上了膳,齊步退到了一旁。
  
  飯菜雖是匆匆做就,卻絲毫不馬虎。
  
  滕玉意在地宮裡驚嚇一番,早就又餓又渴,雖惦記著收妖是否順利,卻也忙著借酒壓驚,舉起酒盞飲了一口,不由暗讚:好酒。
  
  酒氣香冷勝雪,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菡萏香氣。
  
  對桌的彭錦繡眼睛亮晶晶的,一會兒看看滿桌的珍饈佳釀,一會兒看看訓練有素的下人們,臉色紅彤彤的,彷彿與有榮焉,被身邊的彭花月不動聲色碰了一下,才垂下眼睫規規矩矩用膳。
  
  用過膳後,外頭依然沒有動靜。
  
  眾人心裡七上八下,大隱寺和青雲觀各有神通,各家道觀也來了不少高人,但那怪和尚法力顯然非同小可,鬥了這一晌,竟遲遲不見下文。
  
  靜塵師太明顯焦灼起來,邁著小短腿踱了幾圈,乾脆一甩拂塵,盤腿在廊簷下打起坐來。
  
  絕聖和棄智見狀,忙也挨著靜塵師太打坐。
  
  滕玉意為了逃命幾乎使出了全身力氣,此時已是神疲力倦,枯坐了一會,把腦袋擱在杜庭蘭肩上假寐,忽聽院外傳來說話聲,急忙睜開眼睛向外看。
  
  靜塵師太迎到院中說了幾句話,進來道:「緣覺方丈來了,方丈獨具佛眼,待他好好瞧過,若無不妥,檀越們便可各自回家了。」
  
  滕玉意同杜庭蘭到了外頭,就見緣覺方丈帶著兩名大弟子站在院中,其中一個和尚捧著個金缽,裡頭盛著藥丸似的物事。
  
  旁邊則是藺承佑、太子和淳安郡王。
  
  再後頭,則是見天見喜等長安各觀的道人。
  
  見天見喜苦著臉,別的道士也是垂頭喪氣。
  
  藺承佑倒是神采奕奕,只擰著眉頭似在思量什麼,他身上仍是那件石墨流雲織錦襴袍,衣裳已經汙皺了,看著多少有些狼狽。
  
  滕玉意看看藺承佑,又看看緣覺等人,暗忖:看來耐重早已逃了。
  
  武綺率先上前行禮:「見過方丈。」
  
  女孩們也紛紛上前。
  
  緣覺方丈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滕玉意眼前雖有帷帽做遮擋,依舊覺得那兩道目光洞若燭火。
  
  待緣覺方丈的視線移到這邊時,身邊人的裙角微微動了動,滕玉意一瞧,卻是段青櫻。
  
  段青櫻不安地挪了挪腳,發現滕玉意瞧她,轉眼就恢復了平日那副高傲端莊的模樣。
  
  滕玉意疑惑,段青櫻該不是中了邪吧,然而緣覺方丈的目光掠過段青櫻時,並未多作停留,倒是在看到李淮固時,突然頓了一下。
  
  最後衝滕玉意和彭氏姐妹招了招手:「三位檀越,請過來。」
  
  杜庭蘭不安地攥緊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絲毫不覺得意外,要不是腕子上的玄音鈴示警,她也不能及時知道耐重是邪物,耐重許是察覺是鈴鐺壞了它的事,所以才問是誰的物件,加上她先後兩次從耐重眼皮子底下逃脫,被這大物記在心裡也不奇怪。
  
  「諸位身上並無邪祟之氣,吃過藥丸之後,就可由僧侶們護送回府了。」
  
  緣覺方丈說話時音調平緩柔和,莫名讓人心安。
  
  眾女同時鬆了口氣。
  
  緣覺又看向滕玉意和彭氏姐妹:「三位檀越命中帶劫,老衲不敢斷定會不會應在這次的耐重上,為著慎重起見,這幾日三位檀越可能要另行安排下處。」
  
  藺承佑眉頭蹙了蹙,命中帶劫?滕玉意最近這麼倒楣,竟是因為要應劫麼。
  
  彭花月和彭錦繡駭然道:「方丈,此話怎講?」
  
  緣覺卻轉頭對身邊的弟子說了句話。
  
  那年輕和尚接話說:「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洩。這是鄙寺的寧心蓮,能清心辟邪,耐重凶煞非凡,凡是與它打過照面的,多少會被此物的邪氣所衝撞,若不及早服藥,難免噩夢纏身。檀越們過來領藥吧,只是事出突然,我等只帶了二十枚寧心蓮,數目恐怕不夠,沒分到的,過兩日等寺裡做了藥,貧僧再一一上門送藥。」
  
  女孩們聽得再明白不過,只有二十枚,未分到的這幾日都會噩夢纏身,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勉強維持著貴女的儀範,依次上前領藥 。
  
  滕玉意卻在發怔,緣覺方丈果然瞧出她不對勁,這所謂的「劫」,就是借命造成的災厄嗎。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哪還顧得上領藥的事。
  
  杜庭蘭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是擔心妹妹的安危,另外她也謙讓慣了,因此等輪到她領藥的時候,金缽裡已經空了。
  
  柳四娘手裡拿著最後一枚,臉上有些訕訕的,杜庭蘭忙道:「不礙事,橫豎過兩日方丈會再發藥的。」
  
  說完這話,杜庭蘭便要回頭找滕玉意,哪知一邁步,迎面竟滾來了一粒藥,恰好落在她裙角邊,她低頭瞧了瞧,彎腰把藥撿了起來。
  
  院子裡正亂著,領藥時眾女又擠在一處,一時無人留意這邊,就聽段青櫻顫聲道:「呀,我的藥掉地上了。」
  
  杜庭蘭忙道:「段娘子,你的藥在此處。」
  
  不遠處就是藺承佑和太子。
  
  太子瞧見這一幕,暗忖,這位小娘子倒是個忠厚性子。
  
  過不一會,就見另一位小娘子匆匆過來取藥:「多謝杜娘子。」
  
  原來是杜娘子。太子一愣,阿娘喜歡得不得了的「香象」二字,就是這位杜娘子取的。
  
  杜庭蘭並未察覺太子的視線,回頭剛走兩步,卻被李淮固拉了拉巾帔。
  
  「蘭姐姐,你沒領到藥嗎?給,拿著吧。」李淮固溫聲說著,把自己的藥遞到杜庭蘭面前。
  
  杜庭蘭忙道:「萬萬不可,你身子弱,這藥你自己留著。」
  
  李淮固卻堅持把藥塞到杜庭蘭手中:「阿玉也沒領到藥,聽說她上回溺水之後也有些精神不濟,這藥給她服用也好,我不著急的。」
  
  杜庭蘭果然露出遲疑的神色,末了還是把藥推回:「不可,這藥是你自己領到的,我和阿玉等等再領也是一樣的。」
  
  說著走到滕玉意身邊,悄悄拉住她的手:「你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麼呢?」
  
  淳安郡王看到這一幕,從箭袖裡取出一瓶藥遞給身邊的管事:「我這還有幾粒寧心蓮,去年方丈處得的,至今沒機會用,這藥給她們分了吧。」
  
  管事遲疑了一下,到底接過了藥瓶,先給滕玉意和杜庭蘭發藥,又把剩下的兩粒發給別的小娘子。
  
  藺承佑原本在思量今日的事,聞言抬起頭來,上回皇叔提過自己早年隨伯父去驪山駐蹕時曾不慎涉險,正為滕紹所救,這些年為著避嫌,皇叔與滕紹並無太多往來,但這份救命之恩,皇叔似乎一直銘記在心。
  
  他接著又看滕玉意,她也不知在發什麼呆,發藥也不去領,阿姐說話也沒反應,直到看到藥瓶才似乎回過了神,連忙同幾位小娘子一齊過來道謝。
  
  「多謝郡王殿下。」滕玉意垂下眸子的時候,那兩道纖長的睫毛就跟蝴蝶翅膀似的。
  
  淳安郡王頷首:「不必多禮。」
  
  藺承佑睨了幾眼,沒吭聲。
  
  絕聖棄智那頭說完話,過來找師兄,瞧見師兄的臉色有些古怪,納悶道:「師兄?」
  
  藺承佑扭頭對緣覺方丈說:「方丈,天色不早了,不如請道長們早些送她們回府。」
  
  「也好。」緣覺道。
  
  又看看滕玉意和彭氏姐妹:「至於三位檀越,就依老衲的安排,暫時安置在大隱寺——」
  
  眾女聽見這話,忙寬慰滕玉意等人:「皇后每年都要帶朝中官員的女眷在大隱寺禮佛的,寺中精舍寬闊整潔,你們住在寺中也好,至少不必擔心邪祟相擾。」
  
  滕玉意點點頭,杜庭蘭忽道:「阿玉,你頭上是不是掉了一支步搖?」
  
  滕玉意一驚,先前只顧著逃命,竟把這件事忘了,忙走到靜塵師太面前,欠身行禮道:「敢問師太,方才你們在地宮裡可看到了一支步搖?」
  
  「步搖?」靜塵師太愕然,「很貴重的首飾嗎?這可如何是好,地宮機關重重,每隔一刻鐘,地層地宮的角度就會重新變換,東西掉進去未必找得著了。」
  
  滕玉意回想地殿裡的情形,心知這話絲毫不假,可她依舊不甘心:「……改日可否容我再到觀裡尋一尋?那是我阿娘留給我之物——勞煩師太了。」
  
  靜塵師太為難道:「並非貧道不肯幫忙,只是掉了這麼久了,論理早已跌到下一層了,就算能找到,多半也被機括磨成了齏粉。
  
  這邊緣覺問藺承佑:「你要去何處?」
  
  藺承佑把視線挪回來,規規矩矩答:「先回大理寺一趟。」
  
  莊穆估計要鬆口了,他得弄明白是不是有人給耐重進貢月朔童君。
  
  話音未落,卻聽院外傳來獸鳴,卻是寬奴和幾位常隨過來了,後頭那隻神威凜凜的小豹子,可不就是俊奴。
  
  寬奴把手中的包袱遞給藺承佑:「世子。」
  
  藺承佑拿出來一看,卻是一件蓮子白煙雲錦襴袍。
  
  寬奴道:「小人怕來不及,請常統領隨便找了一件,世子先把身上這件髒的換下吧。」
  
  滕玉意一旁瞧見那衣裳,頭皮不由一炸。
  
  藺承佑這件衣裳的料子跟她的一模一樣,當日她為了避嫌,只穿了一會就脫下了,只在當晚李淮固等人來山莊的時候,才臨時又換上了。藺承佑這件當日也沒穿多久,因為很快就被她「不小心」潑了蒲桃酒。
  
  這顏色和布料配起一起實在少見,任誰見了都會誤以為是出自同一塊布料。
  
  藺承佑也愣了一下,那晚若不是他湊巧撞見了,他也不會知道滕玉意跟他有一件同樣的衣料,要不要佯作無事換上?畢竟都多久的事了,諒旁人也未必會多留意。
  
  可萬一叫人誤會……
  
  他餘光瞥了瞥滕玉意,算了,還是謹慎點好,不動聲色把衣裳飛快塞回去,接著又翻了翻裡頭,哪知連件備用的也沒有。
  
  常統領和寬奴一個比一個心粗。
  
  他一哂:「這衣裳也是髒的,你們瞧不見?」
  
  寬奴呆了一下:「也是髒的!?」
  
  藺承佑把包袱係好扔回寬奴懷裡,笑著對淳安郡王道:「皇叔,看來只好跟你借件衣裳穿了。」
  
  滕玉意鬆了口氣,還好藺承佑還記得這件事。
  
  忽聽旁邊有人道:「三娘,你怎麼了?」
  
  卻聽李三娘道:「沒事,剛才沙子迷了眼睛。」
  
  滕玉意望過去,風撩起李淮固帷帽的紗簾一角,李淮固的臉色異常蒼白,活像生病了似的。
  
  緣覺開始安排各僧道護送之事,以在場僧道的道行,無人能抵擋耐重,安排一輪下來,至少需每三人護送一輛車。
  
  如此一分配,大隱寺的和尚被分走了一大半。
  
  藺承佑要去大理寺,緣覺方丈要送太子進宮,最後剩下兩位法力最高強的大弟子,便負責護送滕玉意和彭家娘子,再加上絕聖和棄智,也算夠用了。
  
  太子怕人手不夠,溫聲道:「方丈不必送我進宮,晚輩帶著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足夠了。」
  
  緣覺方丈搖搖頭:「老衲有事要進宮稟告聖人。只是如此一來,沒人能看管老衲這次從東都帶來的經卷了,靜塵師太,可否幫老衲把車上的經卷護送到鄙寺。」
  
  靜塵師太忙要點頭,淳安郡王卻道:「晚輩走一趟吧。」
  
  彭錦繡自是求之不得,赧然衝淳安郡王斂衽。
  
  滕玉意和杜庭蘭只得也行了一禮:「多謝郡王殿下。」
  
  藺承佑換了衣裳過來,聽見這話,冷不丁道:「我想起來了,我要去大隱寺的藏經閣查查耐重的來歷呢。不必勞煩皇叔,還是我去吧。」
  
  安排完畢,眾人正要出府,忽聽有人道:「方丈,請留步。」
  
  大夥回頭,卻是李淮固,李淮固走到緣覺方丈面前,抬起自己的一隻胳膊道:「煩請方丈幫我瞧瞧,我這是怎麼了。」
  
  她的語氣又驚又懼,分明嚇壞了。
  
  那是一道很細小的傷口,像是被樹枝之類的利物所刮了,連衣裳帶皮肉全都破了,然而傷得不深,僅有表淺的痕跡。
  
  怪就怪在傷口有些發黑,像是中了毒似的。
  
  緣覺微露異色:「阿彌陀佛,檀越這是在何處刮傷的?」
  
  「桃林中,當時只顧著逃命,被刮傷了也不知道,突然覺得發癢,才發現這裡破了。」
  
  緣覺緩緩頷首:「這是妖毒。你們先把這位檀越帶到寺裡,設法把妖毒盡快消除。」
  
  如此一來,李淮固也被迫登上了去往大隱寺的犢車。
  
  出來後,藺承佑徑自走到自己馬前,望著滿車的經卷想,自己還有一堆要事,居然鬼使神差要去大隱寺,回想今日的事,心裡那種古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正要翻身上馬,忽然生出個念頭,把絕聖和棄智叫到自己身邊,蹲下身子對兩人道:「我頸後好像刮到了,你們幫師兄瞧瞧。」
  
  絕聖和棄智大吃一驚,忙繞到藺承佑背後撥開襌衣的後領口仔細瞧,師兄膚色白皙,他們一眼就能看到那道因為中蠱留下的金色烙印。
  
  除此之外,半點傷痕也無。
  
  「沒有呀師兄。」兩人道,「沒看到有傷痕。」
  
  藺承佑琢磨了一下,如果頸後的蠱印不見了,這兩個傻小子一定會怪叫的。
  
  所以他的蠱應該還在,然而也不確定,畢竟絕聖和棄智心粗得很,蠱印不見了也未必會及時發現。
  
  要是問得太明白,又怕絕聖和棄智起疑心,好端端地,為何突然問自己的蠱印還在不在。
  
  但他沒法忽略那種奇怪的感覺,一邊上馬一邊想,不行,待會到了大隱寺,他得找面鏡子自己瞧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5 10:24 PM

第66章

  依照緣覺方丈的安排,杜庭蘭原是要被送回滕府或是杜府的,但因杜庭蘭堅持要陪滕玉意在寺中住一晚,末了連她也一道去了大隱寺。
  
  大隱寺佔地寬廣,面積約是玉真女冠觀的四倍,後院的精舍分東側翼和西側翼,東翼供女賓居住,西翼供男香客居住,兩翼中間隔了佛殿、香堂、舍利塔、雲會堂等等……遙相對望,互不相擾。
  
  東側翼這邊本來有四處精舍,但全芳閣前陣子屋頂漏水,夢粱軒也有些老舊了,這兩處如今都在修葺,僅有玄圃閣和梨白軒可供女賓居住。
  
  寺裡的明心和尚一貫負責安排住宿,聽完方丈的安排,便將滕玉意等人領到玄圃閣門口。
  
  「玄圃閣的東廂房隨時要備著皇后前來禮佛,暫且只有西邊廂房可供下榻,現一共拾掇出了兩間套居。至於梨白軒,此軒在玄圃閣的後頭,環境更幽僻些……檀越們可以互相商量如何住。」
  
  彭花月和彭錦繡忙道:「法師,我們就住玄圃閣吧。」
  
  滕玉意一聽就知道彭氏姐妹是如何盤算的,玄圃閣不僅日頭充足,離佛堂也更近些,不過這話正中她下懷,前世她就是在玄圃閣裡聽到了阿爺的噩耗,這次雖陰差陽錯又住了大隱寺,但她絕不願意再踏入玄圃閣了,於是順水推舟:「那我就住在梨白軒吧。」
  
  李淮固問明心:「敢問法師,梨白軒共有幾間廂房?」
  
  看樣子想與滕玉意同住一軒。
  
  明心道:「此軒是由花園一角改造的,面積狹窄只設有一個套居。」
  
  李淮固別無選擇,只好笑道:「也好,那我就住彭大娘和彭二娘的隔壁了。」
  
  幾人便要各自安置,小徑上另有一位和尚匆匆領著幾人過來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綾羅裹身的小娘子,頭梳雙髻,鬢邊遍插珠翠,後頭則跟著幾名婢女。
  
  主僕幾人都是步履匆匆。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地互望一眼:段青櫻。
  
  段青櫻主僕很快到了近前。
  
  領路那小和尚對明心說:「段檀越說自己在桃林中也與那和尚說了幾句話,擔心邪物來找她,堅持要到寺裡住幾日。」
  
  段青櫻惶恐欠身:「叨擾方丈和諸位法師了。」
  
  滕玉意心中納悶,怎就嚇成這樣?倘或不是緣覺方丈親自確認過段青櫻並無不妥,她真要懷疑段青櫻是不是沾染邪祟之氣了。
  
  段青櫻這一來,既可以跟滕玉意同住梨白軒,也可以與李淮固同住一間,明心問她住何處,段青櫻看了眼不遠處的佛堂,毫不猶豫地說:「我住玄圃閣吧。」
  
  於是滕玉意則獨自住到後頭的梨白軒,李淮固、段青櫻和彭氏姐妹住在玄圃閣的西廂。
  
  李段二人雖同住一間套居,但兩間臥房中間隔著一間棋室,夜間只要關上門,彼此也聽不見聲響。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坐下喝口茶,程伯就親自送行裝來了。
  
  他因為拿不准滕玉意要在寺裡住幾日,恨不得把滕玉意平日常用的物件都送來。
  
  衣裳首飾就不必說了,此外還有滕玉意常看的那幾卷書、常喝的茶葉、離不開的筆墨紙硯、小布偶、繡繃子……
  
  就連男子的襆頭和衣裳都給滕玉意備了兩套。
  
  光這些東西就裝了滿滿兩犢車,程伯還覺得不夠,順便把春絨和碧螺兩個大丫鬟也打包送來了。
  
  春絨和碧螺這一來,安靜的梨白軒立時熱鬧起來。
  
  玄圃閣裡的那幾位小娘子也沒好到哪去,箱籠一箱箱往裡抬,丫鬟婆子們在院子裡穿梭不停,這陣仗哪像來避難,簡直像來寺中遊樂的。要不是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出來溫聲阻止,各府還不知要送進來多少東西。
  
  滕玉意趁亂把端福找來,問他:「今日觀裡出事前究竟發生了何事?」
  
  端福的臉色依舊不好看,開腔道:「那怪雷來的時候,老奴正待在北牆的銀杏樹上,那樹高大,只要藏身在樹梢就能看到桃林中的景象,老奴親眼看到娘子回桃林,聽到怪雷擔心有變,就決定去林中跟隨娘子,怎知老奴剛跳下樹,北牆後頭縱過一個人,那人輕功奇高,從頭到腳裹著一件黑氅——」
  
  黑氅人?!
  
  滕玉意驚得險些站起來:「你瞧清楚了?」
  
  端福點頭。
  
  滕玉意只覺得渾身血液往頭上湧,亂了片刻,竭力讓自己維持冷靜:「好,你接著說。」
  
  「老奴記得娘子說曾夢見這黑氅人殺害自己,可惜府裡查了這麼久,一直沒能查到那人的來歷,老奴今日在觀裡冷不丁看見那人,心知有異,不說此人的裝扮與娘子的描述一模一樣,就連輕功也是生平罕見。那人越過北牆,一下子就不見了,若是不追上去,日後未必再有機會查到此人來歷了……」
  
  端福一面說一面回想當時的情形,他情急之下先往桃林看了一眼,發現滕玉意和同伴們好好地在裡頭玩耍,再看遠處的雲會堂,也是風平浪靜,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可若是換旁人一定追不上,只好囑咐丁二和王長庚等護衛去桃林守好娘子,自己縱身追出了北牆。
  
  端福輕功和內力均是一絕,但他畢竟猶豫過一瞬,加之黑氅人的武功似乎不在他之下,等他追出去,黑氅人早已跑遠了,黑氅人察覺身後有人追來,有意在巷閭中繞各種彎子,端福追了一會意識到不對勁,急忙趕回玉真女冠觀,才發現桃林中的格局早已發生了變化,娘子更是不見人影……
  
  聽完這番話,不但滕玉意神色古怪,連杜庭蘭也呆住了:「阿玉,我聽著那人怎麼像是故意把端福引走似的……」
  
  滕玉意腦子亂哄哄的,但她驚懼的不是這個,而是更深層的東西。
  
  假如那人認識端福,一定也知道端福是她的死士,除非發生極為緊迫的事,端福絕不可能擅自離開她。
  
  但那人卻像是料準了端福會被一個「黑氅人」引開。
  
  奇怪,那人如何能料準?
  
  想著想著,她倏地站了起來。
  
  難道說,對方知道她們主僕在查一個「黑氅人」?!故意安排這一幕,除了想引開端福,真實的意圖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試探她記不記得前世的事。
  
  滕玉意耳邊炸開一道響雷。
  
  不可能。
  
  旋即又意識到,這不是不可能。
  
  她能記得前世的事,旁人為何不記得。
  
  這個猜想震得她腦仁嗡嗡作響。
  
  會是那個黑氅人嗎?
  
  有可能,畢竟當晚她和端福一死,世上就只有黑氅人知道她們主僕是怎樣遇害的了。
  
  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查黑氅人,而黑氅人似乎對此有所察覺,為了盡快弄明白她這邊的底細,故意安排了今日這一齣。
  
  她怔怔地看向杜庭蘭,這其實不奇怪,畢竟她這邊早就露出破綻了。
  
  最大的破綻就是身邊的阿姐。
  
  前世阿姐被人害死在竹林,這一世又在竹林裡碰到了樹妖,要不是她匆匆趕到,阿姐逃不過橫死的宿命。
  
  可阿姐至今好好地活著。
  
  不單阿姐活著,姨母也沒有再像前世那樣,因為阿姐的驟然離世而一病不起。
  
  這一連串的變故,足夠讓黑氅人起疑心了。
  
  滕玉意佇立在桌邊,越想越心驚肉跳,怎麼辦,沒等她查清那人底細,那人竟提前行動了。忽聽阿姐驚聲問端福:「那人到底是誰,竟把阿玉嚇成這樣……你好好想想,那人可露出了別的破綻?」
  
  滕玉意一怔。
  
  對啊。破綻……她怎麼沒想到,經過這一次,黑氅人不再是記憶裡那個模糊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以前她只能憑記憶畫個畫像,可這次他按耐不住,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即便端福沒能跟他交上手,但那人武功究竟什麼路子,事後總能好好回想,而這一切,沒准是查清黑氅人底細的重要契機。關鍵是,他們知道了那人今日逃遁的路線,只要順著查下去,不愁查不到線索。
  
  這樣想著,她迅速恢復了鎮定,問端福:「阿爺回來了嗎。」
  
  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她得馬上通知阿爺。
  
  端福道:「老爺一大早出城送信去了——」
  
  話音未落,春絨在外道:「娘子,老爺來了。碰巧緣覺方丈也從宮裡回來了,老爺在雲會堂與方丈說話呢。」
  
  杜庭蘭懸著的心落了地:「好了,不論那人到底什麼來歷,我們先把這件事趕快告訴姨父。」
  
  滕玉意點了點頭,忽又想到,今日怪雷一出現,黑氅人就冒出來引走端福,究竟只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有意為之,耐重的驟然現世,會不會與黑氅人有點瓜葛。
  
  這個猜想委實太驚人,然而想起藺承佑調查的那三樁慘案、想起那傳聞中的月朔童君,她又隱約覺得這些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行,她得盡快提醒藺承佑。
  
  想到此處,她抬頭看向窗外,寺裡人多眼雜,隔壁院子就住著彭花月等人,這邊的動靜,斷乎瞞不過旁人的眼睛。
  
  究竟怎樣提醒呢。
  
  她摸了摸袖子裡的小涯劍,很快拿定了主意,悄聲說:「去問問藺承佑可還在寺裡。如果他還在,幫我給兩位小道長送個信。」
  
  ***
  
  藺承佑答應了護送緣覺方丈的經卷,自是絲毫不敢怠慢,入了寺,親自看著眾僧把經卷收入藏經閣,眼看時辰還算早,就立在書架前查找與修羅道和耐重有關的經卷。絕聖和棄智心知事關重大,忙也幫著找尋。
  
  明通和尚帶人過來送茶,藺承佑忽道:「明通法師身上可帶了菱花鏡?」
  
  明通一愣:「沒帶。世子這會兒要照鏡子嗎?」
  
  藺承佑眼睛望著架上的經卷,笑了笑道:「哦,我查案要用,臨時沒法上街買,只好先跟寺裡借一借了。」
  
  絕聖和棄智納悶地撓撓頭,查什麼案子會用到菱花鏡?
  
  明通卻不再多問,雙手合十道:「世子稍等。」
  
  過不多久,明通果然讓人送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來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將鏡子納入懷裡,繼續翻著手上的經卷,過不一會,扭頭瞟向那邊的絕聖和棄智,兩人正埋頭找經卷,壓根沒注意這邊。
  
  他不動聲色放下手裡的經卷,後退一步,轉身一繞,一下子就繞到另一排書架後,看看左右無人,這才把菱花鏡從懷裡取了出來。
  
  拿完鏡子才意識到,自己怎麼像做賊似的,而且還沒開始照,心裡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冒出來了,心跳好像有點快,嗓子好像也有點乾。
  
  隨即又一嗤,不就是確認一眼嗎,有什麼好慌的。他定了定神,左手繞過肩膀,扯開自己的後領口,右手則舉起鏡子,對準自己的後頸,接著偏過頭,把視線盡量轉向後方,這姿勢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但只有這樣才能看到頸後那一塊。
  
  藉著窗格外透進來的光線,他總算看到了想看的地方。
  
  那個赤金色的烙印還在,不但在,甚至連褪色的跡像也無。
  
  藺承佑怔住了,所以蠱印還在。
  
  體內的蠱毒沒退。
  
  他臉上一瞬間閃過茫然的神色,怔了片刻,慢慢把鏡子放下來。
  
  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難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麼。
  
  他中的可不是尋常的蠱毒,而是「王咎不居」,這原本只是一門蠱術,後經一位叫流霞散人的邪道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才將其變成了邪門至極的符蠱之術。
  
  此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裡藏著蠱蟲。
  
  「誤練此術之人,血脈裡暗藏蠱蟲,蠱蟲克制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裡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這段秘笈上的話他早就爛熟於心了,絕不會錯的。
  
  只要一日蠱毒不解,他就不可能對女子動心。
  
  所以他怎會對滕玉意動心?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把那段話回想了一遍,重點複習了「絕情無心」四個字,就這樣說服了自己。
  
  既然弄明白了,就沒什麼好想的了,他斷然把鏡子放回懷中,重新繞回經架前,對著滿書架的經卷佇立,想把思緒重新拉回到正事上,卻仍有些惘然。
  
  他皺眉思索一番,轉頭看了看絕聖和棄智:「對了,你們兩個下午何時趕到的玉真女冠觀?」
  
  絕聖和棄智抬頭:「聽到消息就趕過去了,差不多跟師兄前後腳到的吧。」
  
  「我聽靜塵師太說,你們得知滕娘子被擄走,差點急哭了?」
  
  棄智揉了揉鼻頭:「滕娘子可是我們的好朋友,而且是出生入死的那種好朋友,這樣的好朋友出事,我們能不著急嗎?
  
  藺承佑暗忖,他跟滕玉意打了這麼多次交道,彼此也算熟了,她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卻也聰敏、堅韌、講義氣,那回兩人共同對付二怪的情形歷歷在目,要不是滕玉意相助,他也不能那麼順利地鋸下屍邪的獠牙,照這樣說,他和她的確是共過患難。
  
  下午他會那樣心焦,無非因為聽說一位共過患難的朋友遭了難,換作東明觀的五道被耐重擄走,他也會設法營救的。
  
  這樣想著,心裡的疑惑似乎減輕了不少。
  
  他瞥了瞥兩個師弟:「你們平日經常會想起滕娘子嗎?」
  
  棄智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不過還是點頭:「當然啦,我們經常想起滕娘子,那次在洛陽赴道家盛會,我和棄智看到街上的點心還想起滕娘子呢。」
  
  「所以你們是想點心還是想滕娘子?」
  
  絕聖歪頭想了一會:「滕娘子經常送我們點心,我們吃多了她的點心,再看到點心自然就會想起她嘛。」
  
  藺承佑一怔,他怎麼沒想到這個,他之所以一看到玫瑰會想起滕玉意,無非是因為那一陣總能在她身上聞到此花的香氣,換作別的小娘子在他面前晃久了,他也會無意間記住那味道的。
  
  至於看到點心也會想起滕玉意,自是因為自己也吃過她們府裡的點心了。
  
  看到酒想起滕玉意,自是因為在彩鳳樓總能看到她喝酒了。
  
  ……
  
  以此類推,幾乎所有的疑惑都得到瞭解釋。
  
  原來如此。
  
  他神情頓時輕鬆起來,撫了撫下巴,抬手取下一本經卷,外頭忽然有位僧人找來:「世子,有位小檀越找你。」
  
  小檀越?
  
  藺承佑快步出去,來人卻不是滕玉意。
  
  左右看了一圈,連滕玉意的影子都沒看到,他重新看向立在台階前的小娘子,淡淡道:「找我什麼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8 09:55 PM

第67章

  段青櫻裹著件披風,頭上戴著帷帽,兩手緊緊絞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看到藺承佑出來,她馬上放下雙手,從容上前行禮:「叨擾世子了。」
  
  藺承佑先前在玉真女冠觀核查過今日赴宴的女賓,知道這人是段家的女兒。
  
  段青櫻恭謹地說:「此番冒昧前來,是因為有一事想跟世子打聽,剛才我阿娘帶人來送行裝,說我那位懷著身孕的表姐近日要回洪州(注① ),只因這幾日官府上門核查孕婦,表姐和表姐夫才遲遲不敢動身,聽說世子負責此案,人又恰好在寺中,所以前來替表姐問世子一句,最近她們可否離開長安,路上要不要多加小心。」
  
  藺承佑道:「再小心也無用,為求穩妥,最好等此事過後再動身。」
  
  段青櫻一滯:「可是我聽說兇手已經被大理寺捉住了,論理不會再有懷孕婦人受害了——還、還需要這樣謹慎嗎?」
  
  藺承佑沒搭腔。這話聽上去,怎麼像故意打聽案情進展似的。
  
  段青櫻忙解釋道:「表姐身子越來越重了,再拖下去恐怕不好上路了,表姐和表姐夫著急動身,我和阿娘免不了也跟著心焦……」
  
  又含笑道:「多謝世子釋疑,我這就囑託表姐別動身。」
  
  說著斂衽一禮,告辭離去。
  
  藺承佑沖不遠處的幾位隨從招了招手。
  
  隨從到了近前,齊聲拱手道:「世子。」
  
  「寬奴在何處?」
  
  「送俊奴回王府去了。」
  
  「你們去打聽一下段家最近可來了一位懷了身孕的表親,據說是洪州來的,最近急於離開長安。除了鎮國公府,國公爺兩位兄弟的府上也打聽清楚,無論有沒有這個親戚,半個時辰之內就給我回話。」
  
  「是。」
  
  沒多久隨從們過來回話:「段家現下是住著一位懷孕的表親,說是段二夫人的外甥女,去歲陪丈夫來長安赴考,兩口子已在段府住了快半年了,幾月前這位表親懷了身孕,丈夫也落了第。胎穩之後,兩口子原本前兩日就要啟程回洪州,碰上武侯上門盤查孕婦,也就不敢動身了。」
  
  這倒是與段娘子所說的一模一樣,照這樣看,段娘子過來替表姐打聽幾句也是人之常情,藺承佑略一思索,點點頭:「知道了。」
  
  藏經閣內卷帙浩繁,一卷卷找起來頗吃力,師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找齊了修羅道的相關經卷,打開一看,竟大半是梵文。
  
  絕聖和棄智傻了眼,他們可是一個梵文都不認識,師兄雖略懂些梵文,也不可能讀得懂這樣厚的經卷。
  
  藺承佑急著查案,自是一刻也等不了,想起明通是寺裡專門負責看管藏經閣的大和尚,便將明通找來:「沒有已經譯註好的副卷嗎?」
  
  明通道: 「鄙寺的梵本佛經共有六百餘部,迄今只譯好了七十餘部(注②),剩下的經卷暫且只譯註了卷名。不過方丈早有交代,事關降魔,切不可慢待,貧僧已經安排好了,這幾日會和幾位師弟現幫著譯註和謄抄。如今寺裡整片西翼的精舍都空著,世子不妨住在寺裡,若是查到了什麼線索,貧僧也能及時通知世子。」
  
  住在寺裡?藺承佑一怔,旋即笑道:「那就有勞明通法師了。不過我就不必住在寺裡了,這幾日讓我這兩個師弟住下來就行了,方丈可回來了?我去前頭找他老人家說幾句話再走。」
  
  外頭又有小沙彌進來說:「有位自稱端福的護衛前來找兩位小道長。」
  
  端福?
  
  絕聖和棄智放下經卷跑出去。
  
  「端福大叔?」
  
  端福道:「請借一步說話。」
  
  他一言不發把兩人領到一邊,確定周圍無人才開口:「我家娘子有要事要稟告世子,但寺中人多眼雜,只好請兩位小道長代為轉告,有些東西得當面示意,小道長一看便知,事關那三樁案子,斷乎等不到明日。若是兩位小道長抽得出空,今晚請到東翼的梨白軒來一趟,」
  
  絕聖和棄智忙道:「好,不過我們得趕快幫著謄抄譯好的經卷,等閒下來的時候估計很晚了,但我們一得空就會去尋滕娘子的。」
  
  端福應了,自行離去。
  
  絕聖和棄智也準備回藏經閣,回身就看到師兄立在台階上看著他們,可等他們一跑過去,師兄就自顧自負手下了台階。
  
  「師兄——」
  
  藺承佑目視前方,狀似不經意地問:「滕玉意找你們什麼事?」
  
  絕聖和棄智就低聲把方才的事說了。
  
  「有要事要稟告我?」
  
  「是這樣說的,而且只有當面看了才知道,還說最好今晚就告知師兄,但是寺裡人多眼雜,只能託我們轉告了。」
  
  藺承佑暗忖,既是緊要之事,滕玉意就不怕絕聖和棄智轉告的時候漏了幾句?
  
  但她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寺中如今住了不少人,她若是私自見他,誰知會惹來什麼麻煩。
  
  「她住在哪兒?」
  
  「東翼的梨白軒。」棄智一訝,「師兄要去見滕娘子嗎?」
  
  怎麼可能?這可是大隱寺,絕勝和棄智才九歲,在寺中四處走動也無妨,換他去見滕玉意,光是將周圍的耳目全都清乾淨就夠他費好多心思了。
  
  「你們到時候再轉告我就是了,記得儘早去找滕玉意,還有,她說的話你們最好記熟了,一個字也別漏。」藺承佑道,「對了,晚膳你們就跟明通法師他們一道吃吧,師兄就不幫你們弄吃的了。」
  
  絕勝和棄智哎了一聲。
  
  說完這話,藺承佑去尋緣覺方丈。
  
  緣覺方丈的禪室設在寺中的西跨院,院中既有花塢,又有藥畦,處處花木鮮秀,處處翠色逼人,藺承佑無心賞景,徑直穿過小院到了廊簷下,不提防看見了禪室裡的滕紹。
  
  禪室的窗扉大敞,靠窗的榧幾上靜靜燃著一爐香,滕紹與緣覺方丈在窗前的席上相對而坐,兩人像是說了好一會話了。
  
  黃昏的斜陽探入窗扉,將兩人的身軀籠在一片橘色的光暈裡。
  
  滕紹的話語聲斷斷續續飄出窗外。
  
  「自從上回來長安途中不慎溺水,小女就頻頻撞見邪祟,不僅如此,晚間還常發夢魘,要說是冤魂纏身,但經世子和東明觀的五位道長相看,並未瞧出不妥之處。此事說來太不尋常,滕某憂心如焚……方丈莫要見笑,這孩子五歲失慈,身邊又無兄弟姐妹,這些年孤孤單單的,滕某自覺虧欠這孩子良多……」
  
  藺承佑腳步頓住了,這些話他倒是不想聽,奈何耳力過人,莫非滕玉意夜間還在發夢魘?有小涯劍鎮邪,照理不至於如此……
  
  話說回來,滕玉意似乎很少在人前提她阿爺,她五歲喪母,理應跟阿爺感情深厚,不常提自己的阿爺,是因為滕紹甚少在府裡麼……
  
  正胡思亂想,廊簷下的和尚們看到藺承佑,躬身一禮道:「世子。」
  
  滕紹神色微動,當即扭頭望向窗外,一望之下,從席上起身,大步向藺承佑迎來。
  
  「滕某聽下人說了,今日小女被那邪物擄走,全靠世子相救——」
  
  他闊步如風,語氣懇切,說話間到了近前,納頭便要行「頓首」大禮。
  
  藺承佑雖說與滕紹打的交道不算多,對其人其事卻是再熟悉不過了,廟堂上,滕紹是帝室心腹,戰場中,此人是力敵萬軍的驍將,論起輩分來,滕紹也是當之無愧的前輩。
  
  這樣的大禮委實太隆重了,他兩臂一抬,牢牢固住滕紹的胳膊,正色道:「滕將軍言重了,某自幼受爺娘和師公教導,早將降妖除魔視作份內之事,今日那邪魔危及到長安百姓,吾輩豈能袖手旁觀,滕將軍無須多禮。今日也多虧了緣覺方丈及時趕到,否則單憑晚輩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擋這等邪魔。」
  
  滕紹神情卻極為肅穆:「世子過謙了。上回小女被那二怪糾纏,全虧世子運籌帷幄,那等難纏的邪魔,若非世子智計過人,怎能順利將其剷除,滕紹早懷報恩之心,只是一直未尋到機會。此番又蒙世子相救,此恩如同再造,往後但有用得著滕某之處,滕某願效犬馬之勞。」
  
  滕紹為人深沉持重,甚少將喜怒表現在臉上,可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感激之色溢於言表,可見句句發自肺腑。
  
  藺承佑固不肯受禮,除了覺得沒必要,心裡還有種古怪的感覺。他跟滕玉意也算是熟人了,哪有讓朋友的阿爺給自己行這等大禮的。
  
  滕紹卻執意要大拜,這時緣覺方丈用寬大的袍袖拂了拂棋盤,微笑道:「佑兒的師公教他這些本事,本意是讓他扶正黜邪,他能屢次救下令嬡,自是因為冥冥中自有緣法。滕將軍無需多禮,莫要折煞了小輩。」
  
  緣覺方丈發話了,藺承佑又不肯鬆手,滕紹只得暫且作罷,心中暗想,方丈所謂「冥冥中自有緣法」,莫非指的是阿玉能遇難成祥。
  
  待藺承佑上前給方丈行禮,他便也回席而坐,心裡除了感激,也暗自納罕藺承佑內力之高,藺承佑是成王的長子,算起來今年剛滿十八,能有這樣的內力,除了自小有名師口傳心授,天賦應該也遠勝常人。這樣的天縱之才,竟被一名軍中細作暗算。
  
  昨夜玉兒跟他坦誠之後,他連夜拿定了主意,今日一早起來,他便趕回西營囑託心腹暗中行事,成王聽了他帶去的口信,不論信或是不信,定然會留意兒子身邊的人,但這件事畢竟三年以後才發生,那人又是軍中的士兵,如何能提前查出是誰。
  
  一旦時日久了,難免會掉以輕心。
  
  要不要現在就當面提醒藺承佑一次?
  
  可即便藺承佑見慣了神鬼,又如何能妄信旁人的一個夢?女兒來長安之前與藺承佑素無來往,突然夢到藺承佑,本就匪夷所思,若是說辭不當,萬一惹出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緣覺方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滕將軍,令嬡的事——」
  
  藺承佑笑道:「晚輩來得不巧,滕將軍稍俟片刻,晚輩與方丈說幾句話便走。」
  
  滕紹已經想好瞭如何提醒藺承佑,便道:「不妨事。上回對付二怪時,世子估計早已聽說此事了。方丈,滕某對幽冥之事一概不知,小女突然邪祟纏身,會不會與她溺水有關?」
  
  藺承佑漫不經心翻著一本經卷,聞言手上一頓。
  
  緣覺方丈沉吟片刻:「可還記得令嬡是在何處落的水?」
  
  滕紹一怔,這事他雖早就查過了,卻沒想過此事會與女兒的異常有什麼關聯。
  
  「小女是來長安途中溺的水,當時岸上有間佛寺,名叫菩提寺……」
  
  說到此處,滕紹面色黯了一黯,當年他攜蕙娘回揚州時曾路過這間佛寺,那時阿玉已經四歲了,但不知為何,蕙娘那段時日總是心事重重,阿玉性子活潑好動,在船艙裡待久了煩悶,便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蕙娘把阿玉捉回船艙教女兒唸書……看到寺中梅花開得好,蕙娘心生歡喜,同他說要去寺中賞花上香。
  
  難得看到妻子有此興致,他當即下令泊船上岸。晚上蕙娘在他耳邊說,她抽籤時順便在佛前許了一個願,他笑問是什麼,蕙娘卻微笑著不說,只抬起一隻手,輕輕貼著他的臉龐摩挲,那柔情似水的神態,至今鮮明可觸。
  
  滕紹晃了晃神,那件事過去後才一年,蕙娘便病故了,他日日摧心剖肝,關於這間佛寺的一切也在他記憶中慢慢褪色了,要不是因為阿玉溺水的緣故讓程安等人細查,他也不知道女兒就是在那間佛寺附近溺的水。
  
  聽程安和端福說,當日阿玉也是看到佛寺梅花開得好才要上岸遊玩,孰料登岸時腳下不慎一滑,一下子跌入了水中,萬幸的是,端福即刻就把玉兒撈起來了。
  
  聽說這件事後,有那麼一瞬間,他一廂情願地相信是蕙娘在泉下庇佑玉兒,但只要冷靜下來一想,就知道一切只是湊巧罷了。
  
  他將當日的事詳細說了。
  
  緣覺又問:「聽說令嬡突然得了一把靈劍,也是回長安途中得的嗎?」
  
  滕紹頷首:「正是那回得的。」
  
  經端福和程伯事後回稟,他二人剛將阿玉從水裡撈起來,就發現玉兒手中緊緊攥著一把劍。
  
  端福和程伯認為此劍不祥,自作主張將此劍扔回了水中,怎知劍一離手,玉兒就開始發高熱,白日裡也驚叫不斷,儼然被噩夢糾纏。
  
  隨船的幾位老嬤嬤在船艙裡,一個個都嚇壞了,說周圍的邪祟像一下子全被引到了船上似的,大白日也能看到船艙有鬼影出入。
  
  程伯早年在軍中見過不少古怪之事,與幾位大管事商量一番,只好把船開回原地,讓水性最好的端福下水把劍撈回來,奇怪的是,船身明明行了幾里了,端福卻是一下水就撈到了此劍,彷彿那劍一直在水裡等著他們似的。
  
  而此劍一回來,船上那些鬼影就不見了,女兒的高燒也退了。
  
  到了晚間,人就徹底無恙了。
  
  藺承佑心中微異,原來小涯劍是這樣來的,滕玉意想必也覺得這劍來得古怪,每回被人問到此劍的來歷時,都謊稱是阿娘留給她的遺物。
  
  緣覺道:「既來之則安之,這樣的上古神器,絕不可能隨意挑選主人,它既認了令嬡做主人,自有其中的緣故。」
  
  滕紹一怔:「方丈言之有理。」
  
  「至於近日令嬡為何冤祟纏身……」緣覺方丈默然片刻,「以老衲的拙眼,勘不破其中緣故,只是聽滕將軍方才說起令嬡的生辰八字,命格不像能善終之人……」
  
  此話一出,滕紹和藺承佑同時變了臉色。
  
  滕紹失聲道:「此話怎講?」
  
  緣覺方丈平靜地註視著滕紹:「令嬡生來帶劫,從令嬡最近的遭遇來看,似已到了應劫之年。但老衲看了令嬡的面相,又不像福薄之人,為何命格裡會出現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依老衲看,天命不可違,令嬡只需隨緣行事……若能遇到有緣之人,或可助她渡過此劫,此劫一渡,令嬡當福壽綿長。」
  
  滕紹與藺承佑從禪室出來,滕紹立在階前,看天邊最後一抹斜陽隱入幽暗的穹窿中,心裡像有澎湃的浪,片刻都安寧不下來。
  
  「令嬡為何命格裡會突然出現一劫,老衲也甚是疑惑。」
  
  他來回揣摩著這句話,越想越不安。
  
  莫非與……
  
  他不敢深想。
  
  只能試著安慰自己,方丈既然說了「隨緣行事」,玉兒該是有福的吧,不然為何會在落水後,憑空多了一把能鎮邪的小劍。此劍寓意甚好,沒準能助玉兒躲災渡厄。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萌生一個念頭,女兒與那座菩提寺如此有緣,他這個做父親的要不要去寺裡上柱香,若是當年的住持還在,會不會記得當年在寺裡許願的蕙娘。
  
  藺承佑似乎也在出神,滕紹壓下滿心的憂慮,轉頭對藺承佑道:「世子,滕某有一事要相告。」
  
  他將那個夢告訴了藺承佑,只是把做夢之人換成了他自己。
  
  藺承佑面色古怪起來,先不說這個夢的內容有多荒誕,滕紹為何會無緣無故夢見他。
  
  滕紹自然不能說是女兒夢到了藺承佑,但此事本就詭異至極,再找別的說辭反而有刻意之嫌,只好扯謊道:「世子莫覺此事荒謬,滕某不常做夢,但每回做夢都靈驗至極,倘或身邊暗藏奸邪之徒,可謂防不勝防,世子多留個神也無妨。」
  
  藺承佑越琢磨越覺得此事古怪,滕紹可不像是會把一個怪夢放在心上之人,如此鄭重其事,會不會有別的緣故……
  
  他思忖半晌,正色道:「多謝滕將軍提醒,晚輩會多加留意。」
  
  卻見端福迎面走來。
  
  到了近前,端福先是恭謹地衝藺承佑一禮,接著對滕紹說:「娘子想見老爺一面。」
  
  藺承佑見狀便笑說:「滕將軍,晚輩先走一步。」
  
  一面走一面想,滕玉意剛才令端福找他時,也說要親自見他,應是極為要緊的事,不知絕聖和棄智能不能把話帶全。萬一說漏了幾句話,豈不是會大大地誤事。
  
  這樣想著,他抬目望瞭望東翼的方向,東翼還住了其他的小娘子,要去見滕玉意也太麻煩了。再說絕聖和棄智如今也大了,不會連這樣的事都辦不好。
  
  一徑到了寺門口,上馬前腦中冷不丁又冒出一個念頭,絕聖和棄智毛毛躁躁的,真就未必能辦好,要不要……只在腦中那麼一想,自己先覺得荒謬,再說還急著提審莊穆,哪有空理會這樣的瑣事,於是翻身上了馬,往大理寺去了。
  
  ***
  
  今晚月色如銀,滕玉意早早就令人備好了酒菜,坐在梨白軒那株梨樹下的石桌旁,與阿姐一邊賞月一邊等消息。
  
  哪知等來等去,既沒等到阿爺,也沒看到絕聖和棄智。
  
  阿爺早說過要找緣覺方丈,今日這一來,此刻說不定還在與緣覺方丈說話,端福說絕聖和棄智在藏經閣裡忙活,也不知何時才能忙完。
  
  忽聽隔壁的玄圃閣傳來動靜,過不一會,春絨滿臉詫異進院說:「怪了,兩位小道長明明都過來了,又拐到隔壁院子去找李三娘去了。」
  
  杜庭蘭覺得納悶:「是兩位小道長自己去的,還是李三娘身邊的人請去的?」
  
  「小道長自己去的,聽說要還李三娘什麼筆。彭大娘聽說兩位小道長來了,也從屋裡出來了,一轉眼就令人擺了一桌子的好東西,看著像要留兩位小道長用在屋裡晚膳。」
  
  碧螺在旁聽著,訝笑道:「兩位小道長可真夠受歡迎的。」
  
  「那就再等一等吧。」滕玉意垂眸把玩著手裡的酒盞,「都等了這麼久了,也不急於這一時。」

  ******
  
  作者有話要說:洪州:今江西南昌。
  
  唐代的廣州、洪州、揚州、洛陽、長安,都是很是很繁華的商埠,《太平廣記》中屢屢提到洪州的波斯商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9 10:13 PM

第68章

  滕玉意待讓碧螺再熱一壺酒來,春絨就說老爺來了。
  
  東翼原本不允男香客入內,何況天色已晚,但滕紹是滕玉意的阿爺,來前又與緣覺方丈說明瞭緣故,因此寺裡不但允許他入內,還專門派了兩位小沙彌帶路。
  
  滕玉意和杜庭蘭雙雙上前給滕紹行禮。
  
  「阿爺。」
  
  「姨父萬福。」
  
  滕紹對杜庭蘭點了點頭:「好孩子,起來吧。」
  
  說罷轉過頭端詳女兒,女兒神態還算安詳,換作別的孩子遇到這種事,估計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他既欣慰又心酸,摒退下人道:「這幾日先安心在寺裡住著,你身邊不能離開護衛,方才阿爺回去又同方丈商量了幾句,全芳閣尚在修葺,但裡頭有幾間禪房頗能住人,方丈已經同意端福住在裡頭了,這樣你這邊有什麼事,他也能及時趕來。」
  
  怪不得阿爺來得這麼晚。端福身體異於常人,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如此安排倒也不怕給別的小娘子惹來麻煩。
  
  滕玉意道:「阿爺,端福今日看到那黑氅人了。」
  
  滕紹一頓,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女兒說的是夢裡的那個人。
  
  他一駭,這句話帶來的震撼堪比驚雷。
  
  「在何處見到的?玉真女冠觀?」
  
  滕玉意點點頭,走到院門口將端福喚進來。
  
  端福將白日的事原原本本對滕紹說了。
  
  滕紹定定地看著端福,過去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荒誕又驚懼。原本只是女兒夢中的一個影子,如今那人竟真真切切在現實中出現了。
  
  「那人武功什麼路數?」
  
  端福是個武癡,當年為了練奇功不惜將自己變成了閹人,浸淫武道多年,對江湖的九流百家早已全都摸透了。
  
  「有點像逍遙派的輕功,但也不全像。逍遙派與八卦掌同出一宗,講求『身隨意動』,每每施展輕功,姿態極為飄搖,但黑氅人的身法卻明顯凌厲幾分。」
  
  滕玉意一愣,這會不會太巧了,彩鳳樓的彭玉桂假扮道人時,就曾自稱「逍遙散人」,不,這不算巧,別忘了彭玉桂的那根銀絲,就與黑氅人的暗器一模一樣。
  
  她早懷疑他二人同出一宗。
  
  這樣的邪術練起來比尋常武功快多了,所以彭玉桂正式學武時明明已經二十出頭了,卻學得那樣好、那樣快。
  
  滕紹問:「你沒看出那人的路數?」
  
  端福垂眸道:「至少老奴沒有與這種武功的人交過手。」
  
  「以你的眼力都看不出對方的章法,那只能是新門派了。」滕紹沉聲道,「鑽研一門新門派的武功,多半是想養『兵』。斂鋒芒,只因未到展露的時機,武藝講究知己知彼,一旦與人交過幾次手,定然會露出招式上的破綻,此人從未在人前露過這手輕功,說明他平日極為謹慎,正式謀事前不想露出馬腳。」
  
  這話甚有道理,滕玉意下意識看了看前頭的玄圃閣,照阿爺這樣一說,這黑氅人真有點像彭家暗中養的。
  
  前世長安突然冒出那麼多會邪術的人,一經查下來,全是彭震豢養的「天兵天將」,只不過前世他們全被蒙在鼓裡,這一世提前被她知道了而已,黑氅人或許正是疑心她知道什麼,才按耐不住提前動手。
  
  但前世她們主僕遇害時彭家已經舉兵起事,再殺她對彭家又有什麼好處?思量一番,她依舊維持原來的猜測,此人不像彭家養的。
  
  她把自己的種種猜測同阿爺說了。
  
  滕紹沉默不語。
  
  先不說黑氅人的身份,此人再神通,又如何能得知玉兒會提前夢到他殺人。
  
  這樣一個處處謹慎的人,今日為何會突然採取行動……
  
  想到此處,他面色驟然沉了下來,莫非在他派人調查黑氅人的這段時日,有人暗中洩漏了風聲?對方得知他們在調查自己,所以才先下手為強。
  
  但這件事是他親自安排的,人也是他親自挑選的。
  
  程安、端福、霍丘在他身邊效力多年,個個都是誓死不二的死士,如果他們有異心,平日有的是機會陷害他們父女,何必再大費周章弄來一幫武藝高強的黑氅人。
  
  所以不會是他們三個。
  
  他統軍多年,歷來攻無不克,這點識人的把握還是有的。
  
  那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仔細想來,阿玉告訴他這事之後,他的手下已經奉命調查好一陣了,時日久了,環節難免鬆散,他的那幫舊部如今也都位高權重,手底下人一多……漏風的地方相應也多。
  
  可即便如此,要從他這邊打探到消息,也需對這邊情況有所瞭解。
  
  有所瞭解……
  
  他目光冷峻下來,不能養癰遺患,必須立即動手整飭,然而在腦海中把可疑的人都想了一遍,一時拿不准到底哪裡出了罅漏。
  
  「你把那人當時逃遁的路線告訴我。」滕紹對端福道,「阿玉在夢裡看到那人時是在月光下,而今日日頭充足,那人黑氅是什麼料子,身上可有異響,你都好好想想。」
  
  端福應了:「那人每拐一個路口都毫不猶豫,像是提前規劃好了逃遁路線,老奴記得他一共拐了四個路口,可就是要拐到第五個彎的時候,此人突然改而向右拐了,他這一頓,自然也就耽誤了一會工夫,要不是老奴急著趕回玉真女冠觀,說不定就順勢能追上他了。老奴記得那條巷子是蛾兒巷。」
  
  「原本要左拐,突然改為右拐……」滕玉意忖度著說,「要麼就是走慣了,下意識按照原來的線路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故意想迷惑我們……」
  
  杜庭蘭卻咦了一聲:「蛾兒巷?這名字好熟悉,恍惚在哪聽過。」
  
  滕玉意和滕紹齊齊看向杜庭蘭,杜庭蘭絞盡腦汁想了一陣,無奈道:「一時想不起來了。」
  
  滕紹點點頭道:「事不宜遲,阿爺立即著人去查。以前此人在暗,如今露了面就好說,越往下查,破綻只會越多。」
  
  忽又想起緣覺方丈今日說過的話,忍不住轉頭凝視著女兒,遲疑片刻,開腔道:「阿玉,你溺水那日可曾夢見了你阿娘?」
  
  滕玉意駭然:「阿娘?」
  
  滕紹勉強笑了笑:「你四歲那年曾經去過岸上的那間菩提寺,正是你阿娘帶你去的,不過那時候你還太小,記不起來也尋常。阿爺只是想問問,你乘船路過佛寺那幾日可在夢裡見到你阿娘?」
  
  滕玉意心裡亂了起來,自從她醒來,夢裡由來只有魑魅魍魎,哪曾見過她日思夜想的阿娘。
  
  她失神許久,悵惘地搖了搖頭:「不曾夢見。」
  
  滕紹默了默,啞聲道:「好,阿爺先走了。」
  
  ***
  
  玄圃閣。
  
  彭二娘望著滿桌的甘脆肥穠,一個勁地嘟噥:「失策了吧,失策了吧。阿姐準備了這麼多好東西,人家兩個小道士壓根都不過來。」
  
  彭花月淡定地翻了一頁書,沒答話。
  
  彭錦繡嘟了嘟嘴,走過去將彭花月手裡的書一把奪過來:「自打來了長安之後,阿姐整日看書。你該不是看皇后殿下喜歡飽讀詩書的娘子,也想臨時抱佛腳吧。我們彭家久歷戎行,連阿娘都是武將之女,從小我們就不愛唸書,臨時學也學不好的。」
  
  彭花月橫她一眼:「拿來!」
  
  她這樣疾言厲色,冷不丁把彭錦繡嚇了一跳,她歷來有點怕這個孿生姐姐,訕訕把書還回去,身子一歪坐到榻上,把腦袋湊到姐姐面前低聲說:「欸,李淮固何時跟那兩個小道士這麼熟了?」
  
  彭花月嗤笑:「我上哪兒知道。」
  
  彭錦繡把玩著姐姐腰間那枚圓滾滾的葡萄紋銀香囊:「我知道阿姐為何不高興,你多半是瞧上藺承佑了吧——」
  
  彭花月一驚之下,連忙瞠圓眼睛「噓」了一聲:「你給我小點聲。這可不是在我們自己府邸裡,隔牆有耳。」
  
  彭錦繡咯咯笑著,悄聲打趣阿姐:「哦,我知道了,阿姐要麼是想當太子妃,放心吧,無論你瞧上誰了,妹妹都不會跟你搶的,至於隔壁那個……」
  
  說著抬眉朝隔壁的方向一瞥:「李三娘模樣再好唸書再多,也斷乎爭不過阿姐,我上回聽阿娘說了,她阿爺嘛,從前不過是滕玉意她阿爺手下的一員副將,只不過因為立了幾次大功才被擢升起來的,這等暴發的新貴,怎能與我們彭家相提並論。」
  
  彭花月細長的眼睛朝妹妹一溜,這番話倒叫她刮目相看,她忍不住放下書笑道:「你呀,時而糊塗時而聰明的。」
  
  她沉吟片刻,壓低嗓門道:「那後頭那個呢?她家可是世代功勳。」
  
  彭錦繡心知姐姐指的是滕玉意,眨巴兩下眼睛說:「我正要同阿姐說這個,阿姐與其防備李三娘,倒不如多留神滕玉意,不說她阿爺滕紹了,她祖父滕元皓可是位列凌煙閣的國之重臣,當年滕家父子立下的戰功,至今無人能撼動,論起在朝中的聲望,滕家可歷來不輸彭家。皇后和成王妃若是要選兒媳婦,瞧上滕玉意可一點也不稀奇,阿姐你還記得麼,上回在樂道山莊給書院擬名字,皇后可是拉著滕玉意的手問了好久的話……」
  
  彭花月緩緩頷首:「說到這個,我怎麼有點看不明白滕玉意,上回那樣好的露臉機會,她好端端犯起了風疹,關鍵還做得不露痕跡……錦繡你說,她到底是真倒楣,還是有心如此?」
  
  彭錦繡一愣:「呀,阿姐不說我倒忘了,風疹哪會說犯就犯,要是她有心如此,只能說明她壓根不想嫁入皇室……阿姐你瞧,滕玉意整日吃酒玩樂,哪像個愛琢磨事的。」
  
  彭花月卻又道:「但你別忘了,她跟段家已經退了親了,滕將軍總不能給女兒尋一門比鎮國公府差的親事,可如今放眼長安,除了皇室那幾個,還有哪家比鎮國公府門第還要高?」
  
  彭錦繡聳聳肩:「滕玉意連段小將軍那樣的好親事都說退就退,這樣的脾性選夫婿未必要選高門,別忘了鄭僕射還想過招盧進士呢。」
  
  彭花月一怔,微微笑起來道:「也對,說你糊塗吧,有時候看事倒比阿姐倒還明白。」
  
  忽聽對面傳來說話聲,聽著像是李淮固送絕聖和棄智出來了。
  
  彭花月欠身朝外頭看了看,臉色再次淡了下來。
  
  彭錦繡鑑貌辨色,不由愈發奇怪:「阿姐,你為何那樣在意李三娘?剛才我也說了,她門第照我們差遠了,看著也不像個愛爭搶的。 」
  
  彭花月嘆了口氣:「你忘了在樂道山莊阿娘訓我們時是怎麼說的了?三娘這樣嬌滴滴的女孩兒,最是招人疼了。你我這樣的高門貴女,多多少少有點脾氣,可你瞧李三娘,相貌和學問就不用說了,脾性還那樣好,無論何時見她,都是柔聲細語的,阿娘說了,成王世子和太子那樣的小郎君八成喜歡這樣的小娘子,真到了娶妻的那一日,真心喜歡可比什麼都重要,什麼家世和聲望,到了他們這種郎君面前,統統可以拋捨……」
  
  彭錦繡呆了呆:「這樣說著,好像也有點道理。」
  
  旋即擺擺手起了身:「哎,你們搶你們的吧,反正我只要我的郡王殿下。」
  
  說著走到床邊坐下來看著那堆華美光軟的料子,一邊挑選一邊美滋滋地說:「阿姐,你說用哪塊給郡王殿下做香囊最好?」
  
  彭花月氣得瞪妹妹一眼,也懶得接話,自顧自捧起書重新看了起來。
  
  ***
  
  絕聖和棄智打聽到李淮固就住在滕玉意隔壁,過來尋滕玉意時,特地帶了上回那兩管上等紫毫。
  
  兩人剛尋到李淮固這邊,冷不防被彭家的婆子攔住了,彭家婆子笑咪咪地說要跟他們討點符籙用,請他們到房裡坐一坐。
  
  兩人急著把筆還給李淮固,忙說自己沒帶硃砂,縱算要畫符也只能等明日了,彭家婆子無奈放他們走了。
  
  李淮固似乎沒料到絕聖和棄智會來找她,面上有些驚訝,眼看二人到了跟前,只好說:「不知兩位小道長會來,原本還想著去寺裡四處走一走,小道長進屋坐吧。下人們還在收拾行囊,房裡有點亂。」
  
  說著將兩人請進屋,客套歸客套,卻不似彭家那般殷勤。
  
  絕聖和棄智暗自鬆了口氣,他們最怕丫鬟婆子和小娘子待他們熱絡了,先給他們塞一堆吃的玩的,最後卻免不了拐彎抹角打探師兄的喜好,以前他們年紀小,也曾懵懵懂懂答過好多回,後來漸漸大了,才算明白過來了。
  
  還好這位李三娘是個恬淡知禮的。
  
  房裡的婢女們果然忙著整理箱篋,絕聖和棄智不好意思添亂,忙把紫毫從懷裡取出來:「李三娘子,這個我們不能收,娘子要是想感激我們觀裡贈符之舉,改日到觀裡來上香就好了。」
  
  李淮固很痛快就把筆收下了:「那日在西市聽說那樣的慘案,我也是受了驚嚇才會急於討符,當時一心想感激兩位道長,也沒考慮周詳,如此也好,那我改日再上貴觀上香吧。今晚勞煩兩位小道長親自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這麼晚小道長也該餓了,不如先吃點東西再走。」
  
  說著順手把桌上的茶果推過來,絕聖和棄智擺了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淮固微笑: 「是不是嫌鄙處茶果粗陋?事先沒料到客造訪,的確慢待了兩位小道長。」
  
  這樣一說,絕聖和棄智反倒不好走了,只好各自從琉璃盞裡拿起一塊點心,作勢吃了一口。哪知這點心居然比滕娘子家裡的還要好吃。
  
  兩人吃了一口,忍著饞蟲不再拿了,這時房裡兩位丫鬟從榻上抱了一堆東西往裡屋走,一不小心滾落一個香囊球,香囊咕嚕嚕一路滾過來,恰好落到絕聖的腳邊。
  
  絕聖彎腰把香囊撿起來,才發現這香囊有些年頭了,上面的鏤花都裂開紋路了,少說也用了十年以上了。
  
  棄智心細,無意間瞥了一眼,只見上頭依稀刻著兩個字,上頭是個「阿」,底下是……
  
  沒等他細看。那婢女口裡連聲說著道歉,過來把香囊接了過去,兩人看房裡這樣亂,也不好再待下去,齊齊起了身說:「貧道告辭了。」
  
  李淮固便要讓婢女送二人出門,哪知外頭有位小沙彌過來傳話:「方丈傳話下來,說耐重今晚可能先會來找滕檀越,為了讓另外三位檀越不受驚擾,請三位檀越即刻遷到西翼去,西翼的精舍眼下並無男賓盤桓,檀越們只管搬遷不必有所顧慮。」
  
  這話一傳來,彭氏姐妹和段青櫻的房裡頓時喧鬧起來,下人們驚恐萬分地拾掇行裝,唯恐在東翼多待片刻。
  
  絕聖和棄智卻咦了一聲,先前怎麼沒聽方丈這樣安排。
  
  小沙彌說完這話,又對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明通法師有急事找你們,請速去藏經閣。」
  
  絕聖和棄智面上一慌,耽擱到現在也沒去尋滕娘子,這下怎麼辦,看來只能先回一趟藏經閣了。
  
  兩人回身朝李淮固行禮告辭,卻見李三娘定定望著院外的方向,眸色淡淡的,面色也淡淡的,這模樣一看就透著不高興,因為連她平日嘴邊慣有的恬美弧度也不見影子了。
  
  兩人離去前疑惑地想,李三娘子是因為臨時要被挪走而不高興嗎?
  
  ***
  
  滕玉意送走阿爺後,在院中左等右等,依舊不見絕聖和棄智過來。
  
  杜庭蘭聽得隔壁玄圃閣吵嚷,奇道:「出什麼事了嗎?」
  
  春絨打探完消息回來說:「說是要那三位娘子立刻挪到西翼去。」
  
  滕玉意和杜庭蘭一愕: 「西翼不是只有男子住的精舍嗎?」
  
  春絨也百思不得其解:「說是方丈臨時的決定。」
  
  滕玉意又問:「那兩位小道長呢?」
  
  「好像又走了。 」
  
  滕玉意詫異萬分:「怪了。」
  
  絕聖和棄智絕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突然離開,多半被什麼急事支走了,想了想,她決定繼續等。
  
  姐妹倆接著喝了一會酒,杜庭蘭漸覺身上發冷,滕玉意自練了武功之後,早就不知「寒」為何物,杜庭蘭卻不同,坐著坐著就有點熬不住了。
  
  滕玉意忙對杜庭蘭道:「阿姐你先回屋吧,小道長早說了要抄經也不知何時才能來,我再在院子裡等一會兒。」
  
  杜庭蘭令碧螺替自己取了一件披風,勉強又陪坐了一會兒,逐漸連石凳也覺得有點涼,只好起身說:「阿姐先回房洗漱,你也別等太久,略坐片刻就回屋睡覺。」
  
  滕玉意應了,獨酌了一會覺得無聊,便把杯子高高舉起來,作勢要邀頭頂的明月與自己對酌,玩得正興起,忽想起阿爺說的話,神色慢慢黯淡下來,托腮想了一會阿娘,心裡好生難過,趁著醉意將小涯劍取了出來:「小老頭,我有話要問你。」
  
  說完這話,小涯劍沒動靜,牆頭卻傳來細微的聲響,滕玉意頓時魂飛魄散,嚇得忙要喊端福,看清那人是誰,話聲卻戛然而止。
  
  那人頭戴玉冠,身上穿件玉色寶象紋圓領襴衫,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堪稱神采俊逸。
  
  這衣裳她傍晚才見過,這個人她也很熟悉。
  
  「藺承佑?」滕玉意呆住了。
  
  藺承佑打量滕玉意一眼,才發現她眼中淚光點點,他心裡納悶,揚了揚眉道:「絕聖和棄智說,你有要事要當面跟我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0 11:20 PM

第69章

  滕玉意怔了一會才意識到,藺承佑這身衣裳還是來大隱寺前臨時同淳安郡王借的,穿到現在都沒換,說明他這幾個時辰一直在忙。
  
  先前她托端福傳話時曾說要「當面告知」,藺承佑莫不是怕絕聖和棄智轉告得不到位,所以特地抽空過來一趟?
  
  她醉意立時消了一大半,點點頭道:「對,我是有急事找世子。」
  
  藺承佑從牆上一躍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說:「那就長話短說吧。」
  
  他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滕玉意哪敢耽擱他工夫,轉動腦袋環顧周圍,猶豫著是在院子裡同藺承佑說還是到外頭同他說,不經意瞥見了石桌上的酒菜,不由愣了愣,怪自己酒意上頭,險些忘了這些酒菜了,她原是要招待絕聖和棄智的,現在換成了藺承佑,那就更該好好款待了。
  
  「世子用過晚膳了嗎?」她忙說,「一直在等兩位小道長,這些菜都不曾動過,世子要是不嫌粗陋,不妨將就用些,我再讓她們熱幾壺酒來,很快就好。」
  
  說著快步走到廊下喚春絨和碧螺熱酒,二婢早聞聲出來了,望見院子裡的藺承佑,也都吃了一驚。
  
  藺承佑本打算說幾句話就走,眼看滕玉意主僕已經張羅起來了,只好轉頭看向梨花樹下的那張石桌,這一路他連口水都沒喝,滕玉意既備好了酒,那麼喝點也無妨。
  
  他走到石桌旁掀袍坐了下來,這院子清幽歸清幽,可惜不夠闊朗,面積約莫只有滕玉意那間「潭上月」的四分之一,處處都顯得逼仄。
  
  盤盞裡的菜餚乾乾淨淨,確實不曾動過,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忽覺酒盞有點溫熱,他怔了怔,才想起這是滕玉意握過的酒盞。
  
  他忙又把酒盞放下來,垂眸一瞥,那是一枚小小的舞仙盞。
  
  盞裡的酒液清亮如銀,讓他想起她眼睫上的晶瑩淚珠。為何難過?莫不是想阿娘了?心情愁悶的時候胡亂喝酒,只會比平日更傷身。
  
  屋裡的杜庭蘭早聽到了院中的動靜,無奈剛換寢衣不便出來,只好在屋裡悄聲詢問滕玉意,滕玉意說:「是藺承佑,估計是兩位小道長給他帶了話……他現在急著走,我在院子裡跟他說幾句話,阿姐你先睡吧。」
  
  杜庭蘭點點頭,回身往床邊走時,心裡生出幾分疑惑,時辰雖不算晚,跑一趟卻也不易,難道就因為師弟說阿玉有事找他,就肯專程過來找阿玉嗎?
  
  她忍不住隔窗朝院子裡望瞭望,妹妹已經在藺承佑的對面坐下了,藺承佑的神態就跟平日一樣透著幾分玩世不羈,這樣瞧過去,似乎瞧不出什麼不同。
  
  她想起長安流傳的關於藺承佑中過絕情蠱的傳言,又覺得自己多心了,這話畢竟是妹妹托端福帶去的,藺承佑熱衷於降妖除魔,怕漏了案子的重要線索親自跑一趟也說得過去。
  
  春絨和碧螺轉眼就熱了新酒,又把乾淨酒盞送到藺承佑面前。
  
  滕玉意親自幫藺承佑和自己斟了酒:「說正事之前,先容我敬世子幾杯酒。上回有屍邪,今日是耐重,要不是世子仗義相救,我這條命早就葬送在妖魔手裡啦。這一杯,謝世子的救命之恩。」
  
  說著,笑吟吟衝藺承佑舉了舉杯,垂眸把盞中的酒一飲而盡。
  
  喝完一杯,又要給自己斟第二杯。
  
  哪知藺承佑抬手摁住了酒壺。
  
  滕玉意愣了愣。
  
  「世子喝不慣石凍春嗎?我還備了一壺翠濤,要不給世子換翠濤吧。」
  
  「酒是好酒。」藺承佑道,「可你剛才都喝了不少了吧?」
  
  滕玉意擺擺手:「不礙事,我酒量不差的,說好了要敬酒,豈有只喝一杯酒的道理。」
  
  依舊要拿壺。
  
  藺承佑不肯鬆手,只笑道:「滕玉意,你突然待我這麼客套,我居然有點不習慣……行了,心意我領了,再喝就該醉了,別忘了你還有正事要跟我說。」
  
  滕玉意咳嗽一聲:「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世子現在是我的大恩人,我待世子再尊重也是應當的。」
  
  話雖這麼說,被藺承佑拿話一激,也不好執意敬酒了,只在心裡琢磨,那塊紫玉鞍不日就要做好了,她之所以讓程伯催促工匠日夜趕工,無非是怕送禮時恰好撞上藺承佑的生辰,她與藺承佑不算熟,巴巴送這樣一份生辰禮,難免惹人誤會。
  
  哪知後頭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如今再一看,她和藺承佑打過這麼多次交道了,他於她又有恩,他過生辰她於情於理都該親自上門道賀……比起紫玉鞍這等精心準備的禮物,敬酒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罷了,即便要向他表達謝意,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她瞧了瞧藺承佑,將小涯劍取出來:「不敢耽誤世子的工夫,那就說正事吧,世子上回不是問我為何要派人盯梢莊穆嗎?」
  
  藺承佑酒盞在唇邊停了一瞬,隨即放下酒盞:「你以前就認識他?」
  
  滕玉意搖搖頭:「是小涯同我說這個人日後會對我不利。」
  
  小涯正在劍身裡打盹,聽到這話差點當場鑽出來,胡扯,他可沒說過這話。
  
  滕玉意感覺劍身發燙,心知小涯不樂意了,無妨,她早就跟小涯約法三章了,她胡謅她的,諒他也不敢同她鬧起來。
  
  今日的事讓她覺得極不尋常,她既想提醒藺承佑耐重現世可能跟黑氅人有關,又想讓藺承佑早日防備暗處的小人,可她同時又不想連累幫自己借命的人,思來想去,只好把前世的某些經歷,謊稱是小涯的預言了。
  
  「……小涯提到過一個黑氅人,說那黑氅人殺人時慣用一根銀絲類的武器……上回在彩鳳樓我看到彭玉桂也有這樣的暗器……在他的指引下我才去西市找莊穆……結果一去就出了那樣的事……今日耐重現世,那黑氅人居然也出現了……」
  
  藺承佑聽著聽著,眼裡的狐疑逐漸轉為驚訝。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即便她這話說得再天衣無縫,也很難讓他全盤取信,為了讓他重視起來,她當著他的面敲了敲劍柄:「小涯,你出來。」
  
  小涯不情不願鑽出來。
  
  滕玉意睨著他:「你是不是能預知後事?」
  
  小涯暗暗翻了個白眼,縱算再不情願,也只好幫著自己的主人圓謊:「我可是上古神劍的器靈,能預知後事很奇怪嗎?」
  
  藺承佑笑著放下酒盞:「閣下既然能預知後事,不如直接把殺害三位孕婦的兇手告訴我,我馬上去抓人,也省得再有孕婦受害了。」
  
  小涯瞠目結舌:「這……我……」
  
  滕玉意對他來說已經夠難纏了,誰知另一個更難纏。
  
  滕玉意忙笑道:「小涯雖偶爾能窺見天機,卻也不是事事都知的。他是我的器靈,預知的那些事也大多與我有關,換別的事未必就靈光了。」
  
  藺承佑給自己斟了杯酒,沒接茬。他好奇滕玉意身上的秘密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想到繞來繞去,她居然把劍裡的器靈扯出來了。傍晚她傳話時強調「當面示意」,是因為必須把小涯叫出來說明這些情況吧。
  
  可他從沒聽說過世上哪件法器的器靈能預知後事,而且滕玉意這番話乍聽很有道理,仔細一推敲就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不是衝動浮躁之人,小涯再靠譜,這些事畢竟未發生,她不過聽器靈說起一個黑氅人會對自己不利,就值得帶上一大幫護衛去西市盯梢莊穆?
  
  看她平日處處防備的模樣,儼然曾經被人害過,但據他這段時日瞭解下來,她除了來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沒遭遇過什麼意外。
  
  依他看,她還是沒說實話。
  
  他抬眸打量她,她正望著他,眸子漆黑明亮,彷彿兩泓清澈見底的清泉。
  
  這讓他想起驪山的泉水,盛夏時若是縱身跳進去……泉水的清涼能瞬間緩解心頭的燥熱。
  
  他晃了晃神,腦子裡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不動聲色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暗想,罷了,他何必拆穿她。
  
  她小小年紀就沒了阿娘,這樣做沒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她不願意說就讓她瞞著好了。
  
  她要是不信任他,只需躲著他就行了,何必把自己的器靈叫出來同他說這些,她情願冒著被他疑心的風險也要告訴他這些線索,只能說明她想幫他。
  
  忽覺心窩暖絲絲的,這感覺有點像往日爺娘同他說話的光景,只不過對面坐著的是滕玉意……
  
  打住,今晚這是怎麼了,他定了定神,正色看著滕玉意道:「這些事你以前同別人說過沒?」
  
  滕玉意一直在留神藺承佑的神色變化,看他神色變得鄭重起來,心知他終於要把她的話當真了,忙搖搖頭說:「此前我只同阿爺說過。」
  
  藺承佑一怔,所以他是第二個知道她這些秘密的人。
  
  除了阿爺,她只告訴了他……
  
  他垂眸看向手裡的酒盞,嘖,這酒今晚格外讓人發熱。
  
  他乾脆放下酒盞:「所以小涯預知過的這個黑氅人,今日出現在玉真女冠觀了?」
  
  滕玉意就對小涯說:「你把你瞧見的都跟世子說了吧。」
  
  小涯對上滕玉意暗含威脅的眼神,心裡又翻了好幾個白眼,盤腿坐在藺承佑面前,磕磕巴巴將從往日在劍裡聽來的事說了。
  
  藺承佑只當沒瞧出小涯面色古怪,一本正經聽完小涯的話,不由陷入了思索。
  
  耐重一出現,黑氅人就把端福引走了,這讓滕玉意在事發時喪失了被人當場救走的機會,要不是她成功破了謎題,她和桃林中的那幫人全會被耐重吃進肚子裡。
  
  巧的是,彭氏姐妹正好被隔絕在桃林之外,雖說她們也遇上了耐重手下的四個小鬼,但因為小鬼法力低微,很快就被靜塵師太給驅走了。
  
  彭氏……
  
  他眉頭微蹙,耐重可不是尋常的鬼祟,《妖經》上說過,耐重是在兩百年前天下大亂之時驟然現世的,當時各地州縣集結了百名法力高強的法師齊力降魔,儘管最終成功降服了,可是這百名法師也因為被耐重的陰力衝撞當場葬送了性命。
  
  如果有人想找當年鎮壓耐重的所在,其實不算難事,只需每日觀察天象,同時派人去各地州縣打聽異常兇邪之地,一兩年的工夫就能找到兩百年前被鎮之所。
  
  彩鳳樓的那對邪物同理。
  
  想讓雙邪出土容易,只需破壞百年前的陣法就行了。
  
  要喚醒耐重的法力卻非易事,所以才有人專門弄了月朔童君進行投餵。
  
  這絕非一兩日之功,也絕非一兩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這背後,定有能人異士進行籌謀。
  
  首先排除滕家。今日滕玉意不僅僅被困在桃林中,事後還被耐重給擄走了,只要他稍晚一步趕到,她就被耐重給吃了。
  
  那會是彭家嗎?
  
  憑彭思順和彭震父子的能耐,暗中排布這些事也是毫不費力。
  
  可單憑彭氏姐妹不在桃林這一點就懷疑彭家,未免太牽強,而且反過來一想,今日之事若說有人存心嫁禍彭家也說得過去。
  
  關鍵是,耐重是萬鬼之王,縱算有人用月朔童君投餵耐重,也絕不可能擺佈得了耐重。
  
  所以耐重今日突然現身玉真玉冠觀,未必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從天上出現怪雷,到耐重化作大和尚現身,中間頂多只隔了一刻鐘,可那個黑氅人卻出現得那樣及時。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莫非幕後之人就住在附近?
  
  如果耐重現世與此人有關,那麼殺害那三位孕婦的兇徒即便不是幕後之人,也會是整件事的知情者,現在只有莊穆跟此人打過交道……
  
  他放下酒盞霍然起了身。
  
  滕玉意:「世子要走?」
  
  藺承佑看她一眼:「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莊穆一定會開口,我得馬上回去提審他。」
  
  先前他因為放心不下絕聖和棄智傳話,走到半路又拐回來了,這個決定簡直太明智了。小涯說的這些話太曲折,如果讓絕聖和棄智來傳達,一定拐出七八個彎來。
  
  滕玉意踟躕著,既要提醒藺承佑,自然是越早提醒他越好,她忙起身道:「世子請留步……我還有要事相告。」
  
  說著衝桌上的小涯使眼色:「小涯,你把你看到的關於軍中細作的事告訴世子吧。」
  
  小涯只好把滕玉意夢見藺承佑會被毒箭射中的事,當作自己的預言告訴了藺承佑。
  
  藺承佑面色古怪起來,這話跟滕紹之前同他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滕紹說自己是做夢看到的,小涯卻說他能預知……
  
  滕紹當時的表情就夠奇怪了,小涯此刻的表情更奇怪,說話時透著幾分不樂意,分明像被滕玉意所迫。
  
  他心中一動,會不會這件事既不是小涯預知到的,也不是滕紹夢見的,而是滕玉意自己夢見的。
  
  畢竟只有滕玉意既能擺佈小涯,同時也只有她能委託滕紹提醒他。
  
  他斜睨滕玉意一眼。
  
  所以是她夢見他?
  
  這樣一來,也恰好能解釋她為何老在這件事上支支吾吾的。
  
  「這是小涯預見的?」他咳嗽一聲,不打算戳破她,很平靜地問道。
  
  滕玉意納悶起來,藺承佑的臉色怎麼這樣奇怪,他不會起了疑心吧。
  
  糟糕,今晚阿爺也來了寺裡,阿爺該不會已經提醒過藺承佑一次了。
  
  早知道說之前先同阿爺確認一下。罷了,將錯就錯吧,阿爺的那番話也可以當作是小涯的預知,橫豎讓藺承佑早日防備就好了。
  
  「對……」她忙說,「上回小涯一口氣說了好多預言,恰好阿爺也在邊上……」
  
  一驚之下,害得她酒意全湧上來了,才一眨眼工夫,她的臉蛋和脖子都染上了一層緋色。
  
  藺承佑看在眼裡,不由揚了揚眉,所以他猜對了?忙著自圓其說,臉卻紅成這樣。
  
  一個小娘子突然夢見一個郎君。
  
  他耳根莫名有點發燙。
  
  她何時夢見的他?
  
  都夢見了什麼?
  
  絕不會在彩鳳樓那陣夢見的,他胳膊上被她紮過的傷口前不久才結痂。
  
  那就是最近了,今晚她又專門備了酒菜招待他……
  
  嘖,滕玉意該不是喜歡上他了吧?她不知道他中了絕情蠱麼,即便她真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喜歡她的。
  
  他把眉頭皺了起來,心跳卻不自覺加快了幾分,顧不上琢磨這渾身上下的不對勁,只目視前方點點頭:「好了,多謝提醒,我日後會多加小心。」
  
  滕玉意鬆了口氣,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眼看藺承佑頭也不回地走了,便留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一禮:「世子慢走。」
  
  藺承佑一路疾馳回了大理寺,下馬時衙役正好出來,連忙飛快迎上來:「總算回來了。嚴司直正要去尋藺評事呢。」
  
  望見藺承佑的面色,不由有些納悶:「藺評事剛才去了何處,怎麼這樣高興?」
  
  藺承佑納悶:「高興?」
  
  嘴上這樣說,卻沒工夫琢磨這些,一徑到了大獄裡,果見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候在裡頭。
  
  莊穆坐在鐵籠裡,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
  
  衙役們和嚴司直迎上來:「非要等藺評事來,而且看他的意思,待會說事的時候只能讓藺評事一人在場。」
  
  藺承佑一哂:「依他說的做。」
  
  嚴司直和四名衙役大驚:「藺評事——」
  
  藺承佑道:「人是我抓的,不怕他耍花樣,況且他要是想耍花樣,用不著等到現在。」
  
  待嚴司直等人退下,藺承佑隨手端起桌上的一碗牢丸,走到鐵籠前開了鎖,又將莊穆口裡的布條扯掉,笑了笑道:「不急,先吃點東西。」
  
  莊穆一聲不吭看著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這麼久,你為何不查一查那三個孕婦之前都做過什麼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4 09:37 PM

第70章

  藺承佑眼裡的笑意一凝。
  
  今晚之前,他已經把三位受害孕婦的底細大致摸過一輪了。
  
  最近遇害的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續弦,宋儉的原配姜氏三年前因難產而亡,而小姜氏正是姜氏的妹妹。
  
  據聞,當初宋儉娶姜氏時曾遭到伯爺和夫人的極力反對,原因是姜氏的阿爺過去在淮西道的某位將領帳下任幕僚,來長安後雖說有心應試,卻是屢試不第。這樣的人家,可謂門第寒微。
  
  但宋儉對姜氏一見傾心,誓願非她不娶,碰巧彭震的夫人隨丈夫來京述職,聽聞此事後,彭夫人主動登門拜訪榮安伯夫人,說姜家與她算是遠房表親,那年在她淮西道又受過姜氏母親的大恩,她早就認了姜氏的母親做姐姐,說起來姜氏算是她的外甥女。
  
  有了彭夫人作保,伯爺和夫人稍有鬆動,加上姜氏雖門第不高,卻算得上知書識禮,老倆口在親眼見過姜氏一面後,最終同意了這門親事。
  
  成親後宋儉與姜氏情同膠漆,沒多久就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孩子們長到兩歲時,姜氏再次懷孕,卻在臨盆時因為難產不幸身亡,時隔一個月,老夫人也因病去世了。
  
  伯爺因府中長期無主母主事,等兒子孝期滿了,有意讓兒子再娶,宋儉卻執意不肯續弦。
  
  一年多前,妻妹小姜氏因著探望小外甥在伯府小住了一段時間,過後沒多久,宋儉突然造訪老丈人,說想求娶妻妹小姜氏做填房。
  
  據嚴司直打探後回來說,榮安伯府的下人們背地議論,宋儉之所以求娶小姜氏,除了因為小姜氏是孩子們的親姨母,還因為她容貌肖似姜氏。
  
  此外還有一些不堪的流言,例如小姜氏正是在伯府住的那段時日與姐夫有了首尾,宋儉為了顧全二人的名聲,不得不上門求娶……又說小姜氏嫁給姐夫時都已經十九了,先前遲遲不肯嫁人,是因為十五六歲時就相中了自己的姐夫。
  
  姜氏姐妹都是華州人,小姜氏嫁入榮安伯府整一年了,出事時恰好懷孕六個月。
  
  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舒麗娘,碰巧也是華州人,舒麗娘父母早亡,十七歲嫁給了華州一位落第書生,去年丈夫不幸因病暴亡,舒麗娘與婆家歷來不偕,又無父兄相依,只好投奔長安的堂親,這位堂親正是京兆府的舒長史,名叫舒文亮。
  
  今日藺承佑原是打算先去找一趟舒長史和鄭僕射的,除了向他們打聽舒麗娘過去在家鄉的種種,也想知道為何一個好好的良家婦人要給人做別宅婦,不料後頭撞上了耐重現世。
  
  至於第一起案子麼……
  
  因白氏是與丈夫王藏寶一道受害的,同州府的柳法曹在排查受害人的背景時,一直著重於調查王藏寶這邊的種種。譬如王藏寶是否與人結過仇、因何捨棄同州的家業來長安……而關於白氏的為人、往日可曾與人結過怨,案宗上卻隻字未提。
  
  他只知道白氏今年二十有二,懷孕五個月了。
  
  回顧完三樁案子,藺承佑心裡的疑惑簡直壓不住,照莊穆這樣說,出事前莊穆莫非調查過三位受害孕婦?
  
  這與他最初的設想有些出入。
  
  莊穆說完那句話後就不再開腔,藺承佑等了一會,起身到桌上端起一壺蝦蟆陵,提壺回到鐵籠前,將莊穆身上的捆綁一一鬆了,只留下腳銬和手銬。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親自斟了一大碗蝦蟆陵,把碗放到莊穆面前,笑道:「這樣吃喝才暢快。」
  
  莊穆咽了口口水,不顧手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痕,捧起碗二話不說喝了起來,咕嘟咕嘟喝完酒,迫不及待把碗放到地上,兩眼閃爍著貪婪的亮光,等待藺承佑給他斟第二碗。
  
  一口氣喝了三大碗酒,莊穆才彷彿緩過勁來,捧起另一邊的湯碗,埋頭吃那碗冒著熱氣的牢丸,吃飽喝足之後,他並不急著把碗放下,只不動聲色抬起眼睛,從碗沿上方看向藺承佑。
  
  他深深看藺承佑一眼,徑自放下碗,點點頭沉聲道:「年紀不大,倒這樣沉得住氣。」
  
  藺承佑臉上笑意不減,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莊穆默了一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前提是你得給我準備好我要的東西:兩百金,一匹快馬,一份能保證我順利離開潼關的過所——還有放我走。」
  
  藺承佑哂笑:「閣下倒是敢開價。」
  
  莊穆扯了扯嘴角:「這四條對旁人來說難辦,對你來說卻易如反掌。你應該早就料到了,兇徒很快還會再犯案,可此人太狡詐,你們大理寺至今沒找到有用的線索,而我,卻實實在在與真兇打過交道。」
  
  藺承佑氣定神閒道:「真兇肯讓你被我們大理寺捉住,自是有把握你提供的線索絕不能查到他頭上,一個對斷案未必有幫助的人,叫人如何答應你提出的這些無理要求。」
  
  莊穆冷笑道:「我雖未不知道兇手的真實身份,但我這一個月來知道的種種,比你們大理寺查一年都要多,想來你很清楚這一點,才會屢次跑到牢中拿好酒好菜款待我。」
  
  藺承佑道:「你要是別無所求,大可以繼續拒絕吃喝,肯接受我招待的酒菜,豈不說明你也迫切地想對付那兇徒。」
  
  莊穆滯了滯。
  
  藺承佑提壺給莊穆又斟了一碗酒:「我早說過,你想藉大理寺之手報一箭之仇,我想利用你提供的線索找到兇手,你我各取所需,但單憑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足以在短時日內查出兇手是誰。」
  
  莊穆面色複雜地看著碗裡的酒。
  
  藺承佑笑道:「要緝兇,光把你知道的說出來還不夠,你最起碼要配合大理寺做個局,這個局若是能成功將兇手捉住,你說的那四條——」
  
  莊穆緊緊盯著藺承佑,藺承佑卻故意踟躕起來,過片刻才笑著頷首:「或可勉力試一試。」
  
  莊穆神色稍鬆,然而眼中卻又閃過一絲猶豫。
  
  藺承佑抬頭看他:「你該知道你的機會不多了,一旦真兇率先查到了你的幕後之人,再怎麼設局也無用了,到時候你對大理寺來說毫無用處,你猜我會不會答應你的條件?」
  
  莊穆咬了咬牙,端起酒碗一口喝盡,忽道:「三月初一那日,我的一位友人突然讓人給我傳話,說他的某位下屬三年前在外地丟失了某個重要物件,上月這物件突然在同州出現了,友人懷疑賊人此刻就在同州,讓我即刻前去將物件和賊子一道捉回長安。」
  
  藺承佑沒吭聲,這位所謂的「友人」,想來就是莊穆真正的主家了。
  
  「等我趕到同州境內,那物件卻在市廛中消失了,我在同州最熱鬧的街坊找了家客棧住下,暗中調查此事。」
  
  「什麼樣的物件?為何能一問就知?」藺承佑冷不防道。
  
  莊穆不語。
  
  藺承佑一嗤:「即便你不說,我到同州府查幾日也能查明白,何必浪費彼此的精力。」
  
  莊穆耷拉著眼皮道:「是一面乾坤八卦鏡,鏡面並非圓輪狀,而是彎月形,名曰月朔鏡。」
  
  藺承佑長眉一揚,又是「月朔」。
  
  「此鏡一面陰一面明,陽面為赤色,陰面為玄色,據說此鏡內藏妖獸,只要用陰面對準剛死之人,能將人的魂魄打散,即便那人當場化作厲鬼,也會忘記遇害前的一些事,從此淪為傀儡,甘受持鏡人的擺佈。」
  
  藺承佑暗忖,聽上去倒是與師公的那面無涯鏡極像,只是師公的那面鏡子照的是冤祟之氣。凡是被邪祟沾染過的物件或是屍首,只消用這面無涯鏡一照便知,而莊穆說的這面能抽人魂魄的鏡子,顯然是用邪術打造出來的害人法器。
  
  忽又想到,這鏡子擺佈和折磨鬼魂的作派,倒與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婦的七芒引路印有點像,但七芒引路印這樣的邪術早已被皇伯父下旨掃除了,現今流傳在世上的,只有一些殘破的版本。
  
  大約十五六年前,皇伯父聽一位臣子匯報了一例用邪術害人的慘案,皇伯父大受觸動,發願將天下害人的邪門暗術一舉掃清,委託師公部署此事,又下旨長安各家道觀和大隱寺全力配合。
  
  師公在一眾僧道的配合下,發奸擿伏,暗中撒網,前後花了四五年時間,終於將當時長安邪術的門徒一網打盡,前後沒收了十來本邪術秘笈,同時銷毀了數十件害人的法器。
  
  事後師公將那幾本邪門秘笈鎖在青雲觀的寶閣裡。這樣做無非是怕各州縣還暗藏著不少身懷邪術的門眾,萬一這幫人用邪術作亂,他們也能及時通過這些秘笈弄明白邪術害人的原理。
  
  他自小在青雲觀廝混,早就撬開鎖偷偷看過那幾本秘笈,其中一本就是記錄了七芒引路印的《魂經》,他正是看過這本書之後,才知道世上還有這等厲害的拘魂術。
  
  而那本記錄了「絕情蠱」邪術的秘笈,也是他那時候無意中翻看到的。
  
  正想著,就聽莊穆道:「這鏡子因為吞多了怨靈的殘魂,一貫怨氣極重,每逢陰日,鏡面裡會自發流淌出汙血來,持鏡人若將其帶在身上,往往被血污弄髒而不自知,此事只有我那位友人和他的幾位朋友知道,那偷鏡的賊子似乎並不知情。我那友人之所以知道鏡子在同州現身了,是因為有幾位同州來的商人在長安酒肆中議論,說上回有個道士在市廛中行走時,好端端地從胸腹處流出汙血來,奇怪那人面上並無傷痕,而且被人提醒之後,那道士馬上匆匆離去……」
  
  藺承佑忽道:「這鏡子這樣邪門,拿它害人的時候就沒什麼講究?」
  
  莊穆喝了口酒:「頗有講究。無論是用此鏡『拘役魂魄』,抑或是『打散魂魄』,都極損陰德,持鏡人若是不想損壞自身修為,在用鏡子害人之前,最好先弄明白受害人自己生前是不是做過惡事,若非良善之輩,落個魂魄不全的下場也可算因果可循,那麼反噬到持鏡人身上的孽報也會少一些,所以持鏡人往往只挑惡人下手。」
  
  藺承佑想了想說:「你就是據此認定那三位受害孕婦並非良善之輩?」
  
  莊穆冷笑:「這兇徒害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位身懷六甲的孕婦 ,即便是我這樣的潑皮無賴,也覺得這等事太過傷天害理,那人如果不想搭上全身修為,動手前自然會好好考量。」
  
  藺承佑默了默: 「兇徒又是如何知道這三位受害婦人都做過何事的?」
  
  莊穆道:「我也不知道,但鏡面流血的事是一月前發生的,說明那賊人早就到了同州,可是這一月之內並非發生離奇的詭案,可見此人起初並未挑好下手的孕婦,為何一月後將目標瞄向了白氏,應該是確定殺害白氏對自己的修為損傷最小。」
  
  藺承佑沉吟不語,兇徒殺的不只是白氏,還殺了她的丈夫王藏寶。
  
  挑選懷孕婦人的時候慎之又慎,順手殺王藏寶的時候就不怕損及修為了?
  
  據柳法曹所言,這對夫婦是因為得罪了當地的地痞才捨棄家業來長安。
  
  這點早就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王藏寶夫婦開的那家五熟行是從父輩手裡傳下來的,此前已在當地開了幾十年了,僅僅因為鬥雞得罪了幾個地痞,就連祖業都不要了?
  
  可惜這幾日他將重點全放在月朔童君上,沒顧得上細究這對夫婦本身的種種不同尋常之處。
  
  「我查了幾日毫無線索,本打算回長安復命,就在這時候,我住的那家客棧忽有兩位旅商說,早上進城的路上,突然看到一個道士的道袍沾染了汙血,旁人本想提醒,那道士卻很快就不見人影了。我打聽到那地方是郊外的烏雞山腳下,忙又趕往烏雞山。不料住下當晚,附近的居安客棧就發生了命案,死的恰是一對年輕夫妻。
  
  「回長安之後我去向友人復命,友人聽說此事,便說那樁兇殺案極有可能是那賊人做的,但賊人為何要殺那對夫婦,友人也不明白,還說我在同州打探了那麼久,說不定已經引起了那人的警覺,為免暴露身份,叫我先蟄伏一段時日再回生鐵行。」
  
  藺承佑:「可是據我所知,你並未一直蟄伏,舒麗娘遇害那一日你又跑到春安巷去了。」
  
  莊穆冷颼颼地笑了兩聲:「還不是因為中了那奸賊的計。我猜此賊早在同州時就盯上我了。我在明,他在暗,他想弄明白是誰派我去查他,所以一回到長安就開始佈局對付我。」
  
  莊穆聽了「友人」的話,到崇仁坊找了一家外地商販多的旅舍住下。某一日實在覺得氣悶,便下樓尋了一家酒肆飲酒,獨酌了一小會,就聽到外面兩個小童咋咋唬唬說話,說是看到剛才路過的道士身上有血,猜測那道士是不是受傷了。
  
  莊穆忙從酒肆出來,沿著人潮往前追了一陣,果然看到一個黃袍道人,那道士閃身到一條巷子裡,再出來時身上已經換了乾淨道袍,莊穆不聲不響跟上去,就這樣跟到了春安巷。
  
  那道人進了巷口,一閃身就不見了,莊穆在巷口徘徊了幾步,未能尋到道人的蹤影,反倒被巷中那幾戶人家的下人盯著瞧了好幾眼,莊穆心裡覺得不對勁,只好匆匆離開。
  
  到了第二日,就聽說春安巷又死了一位懷孕婦人。
  
  「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酒肆門口那對小童很可能受人指使才說那些話的,我回到客棧門口找尋,果然未再看到那對小童,我心知自己暴露了行藏,若是慌亂之下去尋我那位友人,無疑就中了那賊徒的奸計了。於是不敢妄動,恰好米尤貴生鐵行開門了,便回到生鐵行繼續幹活。」
  
  藺承佑思忖片刻,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鋪看到的兇徒個頭矮小,身量與莊穆差不多。
  
  「你在酒肆門口看到的那個道人,與你在同州打聽到的道士是不是同一個人?此人個頭高還是矮?」
  
  「那道人做了易容,但同州那幾位商人說那道士個頭很矮,我在酒肆門口看到的那個,個頭也跟我差不多。」
  
  藺承佑點點頭,個頭這樣矮的成年男子不算常見,看來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榮安伯世子夫人在香料鋪遇害那日,你為何會到香料鋪後巷去?」
  
  莊穆冷哧一聲,臉色陰沉沉。
  
  他在生鐵行待了兩日,越想越不踏實,想給「友人」送個信,又怕被那賊人截住,思來想去,便打算到賭坊找個潑皮,表面讓這潑皮替他出城一趟,實際讓這潑皮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他送信。
  
  他到賭坊賭了兩把,發現背後盯梢自己的尾巴不少,有武侯,還有幾位來路不明的武藝高強的高手。
  
  莊穆近日並未做什麼歹事,心裡便有些疑惑,正暗自琢磨對策,忽然看到一個黃袍道人倉皇離開賭坊,像是無意間看到他,嚇得掉頭離去。
  
  莊穆有些遲疑,今日這道人身形比先前那位道人高壯許多,但武功卻明顯差不少,而且這道人看到他那樣慌亂,說明此人身邊並無同夥。
  
  機不可失,莊穆當即決定追上去,為了甩掉身後的那些尾巴,他故意抄近路從暗道出來,打傷那幾個堵在暗道裡的武侯,一口氣追到街上。
  
  當時正是西市人最多的時候,那道士混跡在人潮裡,絲毫不起眼。
  
  莊穆尾隨道士進了一處僻靜的窄巷,那道士彷彿終於察覺了身後有人,突然發足狂奔,可沒跑幾步,此人的道袍下擺就淌下一道血污。
  
  莊穆眼睛一亮,難怪這道士這樣慌張,「友人」要找的那面月朔鏡,看來就在這道士身上,他縱身追上去,那道人越發顯得無措,嚇得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隨手扔到了巷子裡的木桶中。
  
  莊穆隨即止步,木桶裡盛了半桶血,一時也瞧不清裡頭是不是有面鏡子,他只好彎腰將兩隻胳膊浸到血裡去撈,撈了一會什麼都沒撈到,陡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上了當。
  
  他驚出一身冷汗,忙要離開那窄巷,窗後的靜室裡忽然有人尖叫,聽那動靜,裡頭分明出了大事。
  
  他怔了一瞬,便要縱上牆頭逃跑,牆頭忽然有人扯動繩索,那隻裝滿血的木桶,就那樣在他眼前飛快地被提上去,莊穆臉色大變,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上沾滿了血污,可根本不容他擦拭,藺承佑就出現了。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極短的一瞬間,每一步都盤算得紋絲不差。
  
  藺承佑定定地看著牢籠中的莊穆,即便那日他不在,兇手也會引旁的武侯去現場,武侯只要看到滿手是血的莊穆,便會將自己目睹的「事實」上報大理寺,如此一來,兇手照樣可以達到目的。
  
  無論是當場就捉到莊穆,還是事後張貼通緝告示,大理寺和縣衙都會把莊穆和他背後的主家查個底朝天。
  
  兇手既順利取到了三具月朔童君,又將莊穆送到了大理寺的面前,不動聲色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想到此處,藺承佑眸色沉了幾分,這個人似乎對他的能力有所瞭解,彷彿知道莊穆只要落到他手裡,查清莊穆幕後的主家指日可待。
  
  就連被當作「棋子」的莊穆是什麼性格、遇事後會做出什麼反應,此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照這樣看,此人已經不是彭玉桂那等層次的聰明人了,而是個能排兵布將的謀略大才。
  
  藺承佑來回思量許久,沉吟著起了身,在腦海中將整件事重新捋了捋,他回身看向莊穆:「你那位『友人』可說過鏡子在同州出現是哪一日?」
  
  「二月初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白氏是三月初五遇害的,距月朔鏡在同州出現足足隔了一個多月。
  
  這個倒不難理解,耐重鎮壓在同州境內,兇手不宜大老遠從長安帶來月朔童君進行投餵,因此第一具月朔童君只能在同州就地取,但兇手對當地並不大熟悉,所以光挑選受害孕婦就花了不少時間。
  
  耐重吃下一具月朔童君依舊未甦醒,兇徒或是設法將此物運來了長安,又或是怕在同州頻繁作案引來懷疑,不得不趕回長安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讓他費解的是,只過了二十日,兇徒就瞄上並殺害了舒麗娘。
  
  長安人口繁盛,懷孕的婦人數不勝數,舒麗娘是鄭僕射養的「別宅婦」,藏跡在春安巷,一向深居簡出,得知自己懷孕後,舒麗娘因為想藉著生子長久待在鄭僕射身邊,更是嬌貴萬分。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兇手如何能得知她並非「良善之輩」?
  
  除非……
  
  除非兇手過去就認識舒麗娘,哪怕她藏在春安巷裡,兇手也能準確無誤找上門去。
  
  殺害舒麗娘之後,兇手只隔一日就在西市殺害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
  
  一日工夫哪夠查清一個人過去做過什麼,可見兇手在殺害舒麗娘之前,已經想好下一個就是小姜氏了。
  
  兇手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日內,既瞭解到舒麗娘過去是什麼人,也知道小姜氏做過什麼惡,照這樣看,兇手要麼從某個人口中得知了二人的底細,要麼兇手自己就深諳二人人品。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籌備殺害小姜氏的時日最短,會不會說明此人與小姜氏最熟?
  
  而這一點,沒準是兇手留下來的唯一破綻。
  
  莊穆自顧自喝了一口酒,垂眸看著酒盞道:「怎麼樣,這個局不好做吧?」
  
  藺承佑扭頭看他,笑道:「不好做,但非做不可。」
  
  他思索片刻,近前將鏈索重新給莊穆綁好,離去前說了一句:「先等著,等我確認完幾件事,再告訴你如何配合做局。」
  
  ***
  
  宗案室內,藺承佑將剛才的對話簡略地說了。
  
  嚴司直一愣:「這簡直出人意料……不過照這樣看,兇手應該不會再犯案了。長安城的孕婦現今基本已經記錄在冊,兇手略有舉動我等立刻會知曉,兇手無法詳查孕婦的背景,自然無從下手。」
  
  藺承佑卻說:「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耐重已經現世了,照我今日與此物打交道的情形來看,此物陰力並未恢復,兇手若想藉助耐重擾亂長安,就必須盡快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他現在一心求快,動手時未必會像先前那樣瞻前顧後。小姜氏也許是整個案子的關鍵點,我先去尋榮安伯世子宋儉。」
  
  嚴司直趕忙放下手裡的宗卷:「我同藺評事一道吧,到了榮安伯府,我來做記錄。」
  
  ***
  
  榮安伯府。
  
  管事領著藺承佑等人入內,口中道:「伯爺最近身體抱恙,早早就歇下了,世子還在外書房理事。」
  
  藺承佑邊走邊打量四周,小姜氏的屍首還停在大理寺,但榮安伯府已是一片素白,遊廊和簷下掛起了白紗燈籠,下人們也都身著縞素。
  
  下人領著二人轉過拐角,迎面走來一位二三十歲的俊美男子,正是榮安伯世子宋儉。
  
  宋儉形容憔悴,眼裡滿是哀戚之色,雖未著素服,但腰間玉佩扇墜一概未戴,應是聽到下人回報,特地前來迎客,遠遠望見藺承佑,大步迎過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6 10:14 PM

第71章

  短短幾日宋儉消瘦了不少,開腔時嗓音也極為啞澀。
  
  「世子怎麼來了?快請入內。」
  
  藺承佑拱了拱手:「來得冒昧,還望宋大哥節哀。」
  
  嚴司直歉然行禮:「叨擾宋世子了。」
  
  宋儉在禁軍任職,以往當值時常在宮內外碰到藺承佑,彼此雖不算深交,但也算熟絡了,他親自將二人引到外書房,吩咐下人上茶水。
  
  藺承佑又替嚴司直討來一副筆墨,待賓主都落了座,宋儉摒退下人:「是不是越娘的案情有進展了?」
  
  藺承佑正色道:「正是為了尊夫人的案件而來。想問宋大哥,尊夫人出事前可有什麼異狀?」
  
  宋儉白著臉想了一會,搖搖頭道:「與往日無甚不同,每日有說有笑的,脾胃也比當初剛有孕時見好。」
  
  「那——」嚴司直看了眼藺承佑,「尊夫人最近一月都去過何地?」
  
  宋儉面露思索:「越娘每日需主持中饋……晌午之前通常會在府裡忙事,用過午膳偶爾會出門,可等我回府差不多都近亥時了,白日她去了何處我也不大清楚,想來無外乎與那幾位交好的夫人娘子玩耍,或是去相熟的鋪子買東西。」
  
  嚴司直提筆在錄簿上寫下這些話,又問:「尊夫人最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某位熟人? 」
  
  宋儉微訝:「熟人?」
  
  「比如她過去的朋友、鄰居、親戚——」
  
  宋儉搖了搖頭。
  
  藺承佑換一種問法:「宋大哥可知尊夫人往日與誰結過怨?
  
  宋儉愣了愣,沉吟片刻道:「越娘性子比她姐姐要潑辣許多,往日貞娘還在世時——」
  
  他眼裡猛地浮起一抹哀慟之色,話頭隨即止住了。
  
  藺承佑垂下眼,記得當初大姜氏過世時,阿娘曾親自到榮安伯府弔唁,回來後與皇伯母說起此事,言語間對大姜氏的驟然離世頗為惋惜,阿娘頗有識人之能,能被阿娘這樣稱許,可見大姜氏是個品行極出眾的女子。
  
  宋儉憮然良久,再次開了腔:「貞娘說過,她這個妹妹樣樣都好,就是太過爭強好勝,平日與閨閣娘子玩耍時,少不了與人絆嘴鬥氣,為此貞娘每年都會回娘家住一陣,說自己是做長姐的,理應教導妹妹。但越娘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娘子,就算與人齟齬,也不會鬧到結怨的地步,至於她嫁給我之後——」
  
  他緩緩搖頭:「越娘性子收斂了許多,伺候阿翁恭孝備至,待下人也甚是寬和,平日與各府女眷打交道,也從未聽說鬧過不愉快。」
  
  藺承佑沒吭聲,那日在西市滕玉意為了幫著破案,主動同他說了自己在香料舖的見聞,這位小姜氏不過去趟西市,身邊就帶上了七八名丫鬟婆子,又因擔心被滕玉意衝撞,哪怕相隔老遠也要底下人將滕玉意呵斥一頓。
  
  這等輕浮作派,委實與「寬和恭謹」不搭邊。
  
  小姜氏在外頭的種種行事宋儉不可能全然不知,即便如此宋儉也要處處回護,可見他極為珍愛這個後娶的嬌妻。
  
  想到此處藺承佑點點頭,又道:「伺候尊夫人的那幾位下人在何處,宋大哥能不能請她們過來問幾句話。」
  
  不一會就來了好些丫鬟婆子,全都悄無聲息候在廊下,宋儉在桌案後望瞭望,一指領頭的婆子:「陳三姑,進來回話吧。」
  
  陳三姑斂裙入內,哆哆嗦嗦跪下。
  
  宋儉道:「不必怕成這樣。你將夫人最近一月去了何處、遇見了何人,仔仔細細說一遍。」
  
  陳三姑一愕,忙磕頭道:「老奴早忘記許多了,容奴婢與秀雲幾個大丫鬟核實一遍再來稟告。」
  
  宋儉揮手讓她退下,藺承佑卻道:「無妨,只管說你知道的,回頭我們再問別的丫鬟。」
  
  稍後宋儉令人關上門,陳三姑絞盡腦汁回想道:「近一月夫人常出門,最常去的是兩家鋪子。一家是東市那家名叫『錦雲瀑』的綢緞鋪子,夫人衣裳大多是在這家做的。一家是福安巷的念茲樓,夫人愛吃這家的炙魚。至於西市那家出事的粉蝶樓……倒是沒怎麼去過。」
  
  說到此處,陳三姑心有餘悸擦了把汗:「夫人從前就喜歡在這家香料鋪買東西,前前後後不知買過多少名貴香料,店主和夥計因此將夫人視作上賓,每次看到夫人去,都會提前把樓下靜室空出來。夫人懷孕後雖沒以前去得勤了,但每回只要去,依舊會在店裡盤桓一兩個時辰。」
  
  一兩個時辰……足夠兇手殺人和嫁禍莊穆了。
  
  藺承佑問:「這件事知道的人多嗎?」
  
  陳三姑一怔:「夫人常在西市碰見熟人,知道此事的人應該不少。」
  
  「最近都在西市碰見了哪些熟人?」
  
  「夫人大約有一個多月沒去過西市了。」
  
  藺承佑:「既如此,你家夫人那日為何突然想起來要去香料鋪?」
  
  陳三姑表情有些困惑,怔了一瞬道:「奴婢也不知,夫人用過午膳說要去粉蝶樓買東西,管事就開始準備車輦,當時奴婢們也沒多問。」
  
  「除了這幾家鋪子,這一月你家夫人可還去過何處、見過何人?」
  
  「初五那日鎮國公府的老夫人過壽,夫人出門賀壽;初七又逢鄭僕射的夫人在家中舉辦宴會;再後來接了戶部王尚書兒媳的帖子,夫人又赴約去玉真女冠觀賞花;前幾日國丈過壽,夫人帶著小公子和小娘子去樂道山莊住了幾日,剩下的……奴婢實在想不起來了。」
  
  「你家夫人近日在外頭走動時,可曾有過異常的舉動?比如看到某人突然露出害怕神色,或是平日怕看見某樣東西?」
  
  陳三姑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浮現一抹古怪神色,旋即搖搖頭道:「沒見夫人有什麼不對勁,無論在府裡主事還是出門赴宴,夫人都是高高興興的,頂多為穿戴哪件首飾煩惱過。」
  
  藺承佑心知有異,陳三姑退下後,宋儉又叫了小姜氏的兩名貼身大丫鬟進來回話,二婢說辭也與陳三姑差不多。
  
  藺承佑看時辰不早了,就與嚴司直一道告辭出來,路過廊下那堆僕婦時,藺承佑忽對宋儉道:「原本指望貴府這些下人能提供重要線索,這樣我們也能早日將兇徒捉拿歸案,怎知她們也都不知情……她們是尊夫人的貼身侍婢,出事那日又在現場,兇徒怕自己露餡,指不定會再次殺人,此賊兇殘至極,未落網之前還請她們自己加倍小心。」
  
  陳三姑擠在人堆裡,聞言打了個哆嗦。
  
  宋儉親自送藺承佑和嚴司直出府,到了一處假山前,前方忽傳來下人的喧鬧聲,伴隨著稚子歡快的笑聲,迎面跑來兩個小身影。
  
  其中一個因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了藺承佑的膝前,宋儉眉頭一皺,伸臂就要將那孩子拎起,藺承佑卻扣住孩子的肩膀,半蹲下來看看眼前的孩子,轉頭又看看旁邊那個,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約莫五六歲,身上裹著上等綾羅,模樣也標致,心知是宋儉和大姜氏所生的那對龍鳳兒,便笑道:「你是宋大哥的大郎吧。」
  
  宋大郎一心要撲到阿爺懷裡去,怎知被藺承佑給挾持住了,他急於掙脫,一邊扭動一邊嗔怨:「放開我,我要找阿爺。」
  
  宋儉在旁厲斥道:「放肆——」
  
  「不妨事。」藺承佑笑著從懷裡取了一小包梅花糖,這糖阿芝愛吃,他辦案時在西市看見,就順手買了一包,本想回宮的時候帶給阿芝吃,趁這機會把糖遞給兩個孩子,「今晚來得倉促,也沒給兩位子侄帶什麼東西,這糖還不賴,拿著跟妹妹一起吃吧。」
  
  說著摸了摸宋大郎的小腦袋。
  
  兄妹倆歪頭望了藺承佑一回,想起平日見過這笑容滿面的俊美少年,一下子覺得親切起來,又將圓溜溜的眼睛朝父親一溜,看出父親並不反對,這才斯斯文文道了謝,高興地把糖接過來。
  
  隨即跑到宋儉面前,一把抱住阿爺的腿說:「阿爺你忙完了嗎,帶我和妹妹睡覺。」
  
  小女孩也衝宋儉張開雙臂:「阿爺,抱抱兒。」
  
  宋儉不防被一雙兒女抱住了腿,無奈之下,只好彎腰將女兒抱到懷裡,同時牽起大郎的手,苦笑著對藺承佑道:「讓世子見笑了。」
  
  藺承佑和嚴司直出了府,嚴司直疑惑地說:「孩子睡覺前總是要尋阿娘的,小姜氏說起來也算是兩個孩子的親姨母,姨母死了,為何不見兩個孩子念叨姨母?」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想了想說:「小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裝腔作勢,不去尋小姜氏,要麼他們一時想不起她,要麼平日就不喜小姜氏。不親近,自然就不會念叨和找尋了。」
  
  嚴司直又道:「剛才問話時,那個陳三姑分明想起了什麼,可她只推說不知,也不知這老婦有什麼顧慮。」
  
  藺承佑道:「她是小姜氏的貼身婆子,每日與小姜氏相處的時辰與宋儉還多,小姜氏的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剛才那番話夠她擔驚受怕一晚上了,不急,且讓她好好想想,我猜頂多到明早,她就會設法來大理寺找我的。」
  
  嚴司直眉頭一鬆,笑著嘆口氣道:「還是藺評事有法子。時辰甚晚了,我們還要去找——」
  
  話音未落,藺承佑揚鞭一甩,馬兒化作一道疾風向夜色中奔去。
  
  「當然要去了,時辰可不等人。」
  
  ***
  
  鄭府。
  
  大管事聽說是藺承佑來了,急急忙忙迎出來,親自給藺承佑上了茶,和顏悅色道:「小世子來得不巧,老爺近日既要忙朝中事,又忙操持大公子與武大娘訂親之事,不慎染了風寒,今晚不便見客。」
  
  藺承佑笑著放下茶盞:「碰巧我也懂些歧黃之術,要不我來替鄭公把把脈吧,若是還不濟,我親自去尚藥局替鄭公找余奉御。」
  
  一邊說一邊徑直穿過中堂往裡走。
  
  大管事一下子慌了神,只要這位小世子願意,隨時都可以把鄭府屋頂掀翻。
  
  他慌忙追上去,同時示意僕從們趕快去給鄭僕射送話,藺承佑哪管大管事聒噪,負著手旁若無人穿過遊廊,
  
  嚴司直才喝上一口茶,見狀只好撩袍追上去。
  
  到了外書房門口,就見鄭僕射從院子裡出來了。
  
  鄭僕射邊走邊抬手整理衣冠,模樣多少有些狼狽,望見藺承佑,他咳嗽了兩聲,繃著臉說:「世子這麼晚來,所為何事?」
  
  藺承佑正色行了個禮:「晚輩來得唐突,還望鄭公莫要怪責。一來是給鄭公請安,二來順便打聽幾件事。鄭公要是不允我們進去,我們只好在這打聽了。」
  
  鄭僕射覷著藺承佑,既不吭聲也不挪步,對峙一晌,到底敗下陣來,重重嘆了口氣,率先回身往裡走:「進來說吧。」
  
  入內後,藺承佑一貫隨意,嚴司直卻不由拘謹了幾分,鄭僕射既是當今宰執,也是滎陽名門鄭氏的後人,當年舉進士出身,制舉又是天下第一,文章有名於時,門生遍及天下。
  
  即便已經年過五十,鄭僕射仍舊身姿筆挺,發言清雅,舉止端貴,這樣的人坐在席前,難免會讓人覺得侷促。
  
  待管事告退,藺承佑開門見山道:「舒麗娘的死因可能另有隱情,深夜過來叨擾杜公,是想打聽舒麗娘近日可有什麼異常之舉。」
  
  鄭僕射老臉一紅,下意識朝廊下看了看,眼看管事已經把人全都清走了,料定這些話傳不到夫人耳朵裡,瞬即又佯裝從容道:「她……」
  
  忍不住清清嗓子,思索半晌,臉上慢慢浮現一抹哀戚之色:「近日沒看到她有什麼異樣。是不是查到了什麼新線索,為何這樣問?」
  
  藺承佑望一眼鄭僕射,乾脆照直說:「我們現在懷疑凶徒過去可能認識舒麗娘,想問杜公,舒麗娘過去在華州可曾與人結過怨,最近一個月又去過何處,可曾碰見了什麼人?」
  
  鄭僕射面色凝重了幾分:「麗娘性子甚好,沒聽說她與人結過怨,她懷孕後也極少出門,最近一月我忙著政務也……甚少去探望她,只知道她在上巳節那日去曲江池畔祓禊祈福,回來後只說好玩,在那之後好像沒再出過門了。」
  
  藺承佑顯然對這個答案極不滿意,笑了笑道:「勞煩你老人家再好好想想。」
  
  鄭僕射不安地捋了捋鬚,琢磨片刻,忽又道:「對了,有一日我到春安巷,聽麗娘與下人們抱怨,說腰腹漸粗,裙衫都快穿不下了,嫌裁縫帶上門的布料不夠好,要去西市挑些好布料做衣裳。」
  
  嚴司直一愣,西市。
  
  藺承佑問:「哪家鋪子?舒麗娘當日可去過了?」
  
  鄭僕射:「事後我並未過問。」
  
  「這是哪一日的事?」
  
  「月初,記得就是上巳節前後。 」
  
  看來只能把舒麗娘身邊的下人再重新找來問一問了。
  
  「除了這幾處,舒麗娘可還去過何處,或說過自己看到了某位故人?」
  
  「最近這一月……」鄭僕射沉吟許久,「實在想不起來旁的了,倒是上月記得她說過某處的花開得甚好,看意思想出門賞花,想來並未去成,因為事後沒再聽她提起過。至於熟人,麗娘在長安並無舊識,只有一位表親,正是京兆府的舒長史是——」
  
  他頓了頓,悵然道:「麗娘性子軟弱老實,當初因為婆家容不下她才來投奔舒長史。」
  
  藺承佑冷不丁道:「鄭公可向舒麗娘過去的婆家求證過此事,她與婆家因何事生了嫌隙?」
  
  鄭僕射一怔:「這——」
  
  看來是沒求證過了。
  
  藺承佑等了一晌沒等到下文,只好又問:「鄭公與舒麗娘是怎樣相識的?」
  
  鄭僕射臉色透出幾分不自在,半天才開腔:「去年中秋,我在宮裡陪聖人和皇后賞月飲酒,散席後出宮,看街上燈花漂亮,我正覺得氣悶,便下車在街市上漫步,當時麗娘扮作小廝,帶著一位婢女在街上賞燈,撞到我時不小心從懷裡掉出一本詩譜來,我撿起來翻了翻,看裡頭全是麗詞嘉句,一問才知是這位小娘子往日自己做的……」
  
  藺承佑一本正經聽著,鄭僕射一把年紀了,這份旖旎心思倒不絲毫輸少年人。
  
  照這麼說,是源於中秋燈會的相遇了。
  
  他想了想問:「舒麗娘身邊除了那位婢女,當時可還有其他友人相隨?」
  
  鄭僕射搖頭。
  
  「舒家的女兒也不在?」
  
  「只有麗娘主僕二人。」
  
  藺承佑和嚴司直告辭出來,嚴司直納悶道:「怪了,舒長史家中沒有兒女嗎?舒麗娘既是舒家的親戚,中秋夜燈會出來玩耍,身邊總該有幾位舒家的表姐妹相伴。」
  
  藺承佑也在琢磨這件事,要麼舒長史並無尚未出嫁的女兒,要麼舒家人不大喜歡舒麗娘,雖說出於親戚情面收留了舒麗娘,卻不願讓兒女與其來往。或者還有別的可能,只有當面問了才知道。
  
  迎面忽然走來一個男人,差一點就撞過來,不提防看到藺承佑,這人忙剎住腳步:「世子。」
  
  藺承佑一訝:「鄭大公子?」
  
  鄭延讓與鄭僕射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是高瘦白淨,氣質儒雅風流。
  
  鄭延讓明顯有些心神不寧:「剛才去友人處赴宴了,世子何時來的?」
  
  嚴司直不動聲色嗅了嗅,空氣裡浮動著暗香,想來是從鄭大公子衣裳上飄過來的。嚴司直自己不用香,藺承佑身上雖有暗香,但那味道清冷端正,不似鄭大公子身上的氣息旖旎纏綿,這一聞就是女子用的香。
  
  嚴司直暗覺詫異,鄭僕射自己未曾納過妾,管教兒女也甚是嚴格,聽說鄭大公子從不眠花宿柳,眼看要訂親了,也不知這香氣是從何處沾染的。唉,可見傳聞做不得數,鄭僕射私養別宅婦,大公子也——
  
  藺承佑也聞到了,只道:「聽說鄭大公子好事將近,先恭喜鄭大公子。 」
  
  鄭延讓愣一下,勉強笑道:「多謝。」
  
  一面說著,一面親自將藺承佑和嚴司直送到府外。
  
  藺承佑正要翻身上馬,鄭延讓忽道:「方才在席上聽說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事,都說這兇手只挑懷孕婦人下手,不知這兇徒可捉到了?」
  
  他表情極隨意,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藺承佑望瞭望鄭延讓,過片刻才答:「哦,還沒捉住。」
  
  鄭延讓點點頭,立在馬旁相送。
  
  藺承佑原本還想去一趟舒府,眼看已經子時了,想想今晚打聽到的這些事,足夠他現在梳理一回案情了,於是順路將嚴司直送回家,自己則縱馬回了成王府。
  
  ***
  
  滕玉意昨晚睡了個好覺,因杜庭蘭今日要離寺,姐妹倆一早起來就忙著收拾行裝。
  
  轉眼收拾好了,滕玉意又琢磨著給絕聖和棄智送點好吃的,這時候明心大和尚帶著幾位小沙彌過來了,說素膳擺在洗心堂,請滕玉意和杜庭蘭過去用膳。
  
  滕玉意不得不打消在寺裡偷偷吃肉的念頭,姐妹倆出了梨白軒,半路遇到絕聖和棄智,兩人看到滕玉意,咚咚咚跑來:「滕娘子……」
  
  滕玉意笑道:「我知道,你們昨晚謄抄經卷去了。」
  
  反正那些酒食也沒白準備,至少她好好招待了一回藺承佑。
  
  絕聖和棄智拼命點頭,他們一心要來,哪知後來師兄硬攔著不讓他們來。
  
  「你們昨晚在東翼住的?」滕玉意問。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昨晚我們在藏經閣住的,抄完經才知道東翼臨時搬進來幾位娘子,我們只好又把行囊搬到藏經閣裡頭的靜室了。」
  
  說話間遠遠看到幾位小娘子從那頭出來,絕聖和棄智抬頭一望,面色古怪起來。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眼:「怎麼了?」
  
  絕聖壓低嗓腔:「昨晚我和棄智回東翼拿我們的行裝,看到一位娘子隻身往後頭的桃林去了,當時已經快半夜了,也不知那娘子去見誰,我和棄智擔心出事,就留在原地等著,結果沒多久就看到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回來了。」
  
  滕玉意咳嗽一聲,也壓低嗓腔道:「誰?」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當時都半夜了,那娘子又裹著大披風,我們也沒瞧清楚是誰。」
  
  正說著,又有兩位小沙彌過來傳話:「前頭來了好些客人,有兩位姓杜的檀越要見滕檀越,此外玉真女冠觀的靜塵師太也來了,也說要找滕檀越。」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眼,笑道:「該不是阿娘和紹棠來探望阿玉來了。」
  
  滕玉意自是高興,琢磨一下,露出驚喜之色:「是不是師太找到我那枚珍珠步搖了?」
  
  她既急著去見姨母和表弟,也急著向靜塵師太打聽步搖的下落,也顧不上用早膳了,掉頭就往前院去。
  
  半路遇到彭家姐妹、李淮固、段青櫻。
  
  奇怪她們也沒去用早膳,看樣子也要去前院。
  
  彭大娘和彭二娘主動打招呼:「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和杜庭蘭含笑回禮,李淮固昨夜似是沒睡好,臉色不如平日好,神態倒是一貫的柔和,細細看一眼滕玉意,笑盈盈打招呼:「阿玉,蘭姐姐。」
  
  絕聖和棄智看到明心和尚,恭謹地問:「方丈他老人家此刻在何處?我們想去給他老人家請安。」
  
  明心說:「淳安郡王親自送了幾卷經來寺裡,方丈正在禪室接待郡王。」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道:「這一大早寺裡來的人可真夠多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7 10:09 PM

第72章

  到了垂花門外,滕玉意一眼就瞧見了靜塵師太。靜塵師太立在庭前與幾位大和尚說話,人堆裡數她最矮小。
  
  「滕檀越。」靜塵師太主動迎過來,她生就一雙小短腿,偏生又是個急性子,因此每回邁步時,都比旁人顯得更快更急。
  
  滕玉意忙上前:「給師太請安。」
  
  靜塵師太滿臉愧疚:「那日滕檀越與貧道說過之後,貧道就帶著兩位弟子下地宮找尋,可惜機關早已啟動了好幾輪了,東西已經不在原處了,找了許久,也未能幫滕檀越尋到那支步搖。」
  
  滕玉意胸口一刺,可心裡再痛惜,也知此事怨不了別人,她忙行了一禮,懇切道:「我自己不小心丟了物件,竟勞動師太幫著找尋,師太仁心善念,實在叫人感念。這陣子我不得擅自走動,改日定到貴觀多供奉些香燭。」
  
  靜塵師太擺擺手:「言重了。丟了步搖如此心焦,可見滕檀越極為珍視亡母之物,檀越一腔純孝,貧道又豈敢慢待。」
  
  這時杜夫人帶著杜紹棠過來了,聞言嘆息道:「玉真女冠觀求籤一向靈驗,玉兒最近災厄不斷,我這做姨母早就想去觀裡燒燒香了,玉兒最近不能離寺,要不就由我這做姨母的替孩子去吧。」
  
  說話間,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過來邀靜塵師太在寺裡用素膳。
  
  靜塵師太是個痛快人,當即一甩拂塵,樂呵呵說:「那就勞煩兩位法師帶路了。」
  
  杜夫人帶著幾個孩子到了雲會堂,坐下時令桂媼把帶來的食盒打開:「都是姨母做的,素餡的,放心吃,好孩子,你且忍耐幾日,等這次風波過去了,姨母再給你多做些你愛吃的葷菜。」
  
  說罷,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喃喃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玉兒平安渡厄。」
  
  杜紹棠好笑道:「阿娘,哪有你這樣的,一會兒要吃齋念佛,一會兒又去道觀給玉表姐上香。」
  
  杜夫人掀開眼皮,用力橫兒子一眼。
  
  杜庭蘭忍笑啐弟弟:「別胡說了,阿娘這是急糊塗了。你小小年紀,哪懂阿娘的慈母心腸。」
  
  杜紹棠挨著滕玉意坐下,憂心忡忡地說:「早上我們路過大理寺,看到成王世子在門前同一位老婦人說話,那時天還沒亮呢,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驅馬走近瞧,居然真是他。這次的案子是不是特別難辦,連成王世子都起早貪黑的。」
  
  滕玉意一怔,昨晚藺承佑走時說要去大獄裡提審莊穆,早上又起得這樣早,該不會忙了一宿吧。
  
  她摸摸下巴,低聲說:「好像是挺棘手的,兇手至今沒留下什麼線索,不過說到這個,藺承佑辦案本來就挺拼命的,別的不說,上回彩鳳樓那幾樁案子他三日就破了。」
  
  杜夫人心中微動,扭頭仔細打量滕玉意,這孩子說這話時眼波清澈,表情絲毫不見扭捏。
  
  她細細看了一晌,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點點頭慨嘆道:「早就聽說成王世子善斷案,想來總不會都是底下官員奉承的,紹棠你瞧,天潢貴冑尚且如此,你也該比往日更加勤勉才是,回頭你阿爺讓你多背幾篇書,你少給我叫苦。」
  
  杜紹棠嘟了嘟嘴,無論自己說什麼,阿娘總有法子繞到他身上來。
  
  他落荒而逃:「久聞大隱寺景緻清幽,兒子到外頭走一走。」
  
  杜夫人越想越不安,攢緊滕玉意的手說:「那日你看見了兇手是不是?聽說那賊子殺了好些人了,不會跑來大隱寺行兇吧。」
  
  滕玉意道:「您放心吧,現在大隱寺可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界,我身邊既有一眾高僧又有端福,諒那賊人不敢妄動。」
  
  她怕姨母胡思亂想,把頭埋到姨母懷裡:「回頭等我出了寺,想跟您借桂媼一用。」
  
  杜夫人怔了怔,目光柔和下來:「你要親自給阿爺裁件衣裳是不是?上回你阿姐就同我說了,你阿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有多高興,且等著,等你回了家,姨母就把桂媼給你送來。」
  
  那頭彭花月姐妹和李淮固也各自與家裡人相見,雖說只在寺中困了一晚,卻像關了一整年似的,問完這個又打聽那個,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唯獨段青櫻與下人們說話時嗓音低切,像是唯恐被人聽見。
  
  杜夫人突然拍拍腦門:「差點忘了正事了。鄭僕射的大公子要與武中丞的大娘子訂親了,兩家有意從簡未給各府送帖子,說起來兩家與滕府也算是世交,你阿爺事忙未必照管得過來,你別忘了叫程伯給鄭府和武家各自送一份禮去。」
  
  滕玉意前世今生都沒與武大娘正面打過交道,只聽說武大娘武緗性情文靜,不常出門交際,但是武二娘子武綺她卻算是熟絡了,那日在玉真女冠觀,武綺和鄭霜銀的膽識叫她印象深刻,衝著武綺的為人,她也該好好備一份厚禮。
  
  她忙說:「待會我就讓人給程伯送信。」
  
  那邊彭家似乎也說到這事了,彭花月好奇道:「從小就定了親麼,為何最近才過禮?」
  
  「說是鄭僕射令人算過鄭大公子的命格,鄭大公子二十之前不宜訂親,但鄭僕射和武中丞都極滿意這樁親事,所以特地等到鄭大公子滿了二十才過禮。」
  
  彭錦繡道:「怪不得那日武綺說她姐姐近日沒空來參加我們的賞花會,原來是要籌備訂親的事。武綺的姐姐估計也是個美人吧。」
  
  她嗓門略高,引得大夥把視線投過去,滕玉意無意間一瞧,就見段青櫻死死絞著手中的羅帕,臉色難看得彷彿蒙上了一層灰。
  
  彭府的下人笑呵呵說:「武大娘模樣好性情好,鄭大公子也是一表人材,長安都說這門親事是天造地設呢。」
  
  段青櫻霍然起了身,彭錦繡等人都有些驚訝:「青櫻,你怎麼了?」
  
  段青櫻以手抵額,淡笑道:「在寺裡住得不大習慣,許是傷風了,我就不同你們用早膳了,先回東翼歇一歇。」
  
  杜府帶來的點心極多,杜庭蘭估摸著滕玉意夠吃,正帶著桂媼將點心贈給彭花月等人,見狀將兩盒遞給段青櫻:「不用早膳會餓的,這是我阿娘做的素點,拿兩盒回去墊肚子。」
  
  段青櫻不提防聞到點心的香氣,登時露出要嘔吐的表情。
  
  杜庭蘭等人都愣了愣。
  
  段青櫻慌忙扭過頭摀住喉嚨,硬生生壓下了,隨即又擠出笑容道:「多謝。」
  
  說著親手接過點心,走過來向杜夫人道謝。
  
  杜夫人望著段青櫻匆匆離去的背影,表情有些疑惑。
  
  滕玉意輕輕推了推杜夫人的胳膊:「姨母,你在想什麼?」
  
  杜夫人回過神,笑道:「姨母想起自己當年懷孕時,也跟傷了風似的吃不下東西。你這幾日萬萬要當心,寺裡精舍再好,也不比在家裡那般自在,晚上叫-春絨給你多備床被子,別像段娘子一樣染上風寒。」
  
  滕玉意頭一回聽見這說法,不由愣了一愣,她本以為懷孕不過是肚子一日日變大,原來也會像傷風那樣難受麼。
  
  說話這當口,明心過來催促眾人離寺,杜夫人問自己能不能在寺裡陪著滕玉意住幾日,被明心溫聲婉拒了,杜夫人只好帶著杜庭蘭和杜紹棠離開。
  
  滕玉意一徑送到寺門口,杜夫人和女兒上車時,犢車突然晃了晃。
  
  杜紹棠跑到車前一瞧,很快回轉身:「阿娘,你和阿姐在這同玉表姐多說說話,我到附近馬轡行去賃一輛車來。」
  
  杜夫人和杜庭蘭詫異道:「怎麼了?」
  
  「牛犢腳抽筋了,一時沒法趕路了。」又吩咐霍丘,「霍大哥,你留在此處照料一下。」
  
  滕玉意原想讓端福去操辦,看杜紹棠很快拿定了主意,心裡微微一笑,也就不幫著張羅了。
  
  杜紹棠正要走,碰巧緣覺方丈和淳安郡王出來,見狀問緣故,明心就說杜家的犢車壞了。
  
  杜夫人帶著幾個孩子上前行禮,就聽淳安郡王道:「把我的犢車給杜夫人用,回頭我騎貴常的馬進宮就是。」
  
  杜夫人忙道:「不敢勞煩郡王殿下,已經說好了讓犬子去馬轡行雇車。」
  
  淳安郡王略一沉吟:「最近的馬轡行離此地也有好幾條大街,來回少說一個時辰。夫人不必有所顧慮,早年我受過滕將軍的大恩,向來又敬佩杜公的為人,今日碰巧看見了,總不能袖手旁觀,何況這等小事,實在只是舉手之勞。」
  
  他語氣雖不算熱絡,卻甚是誠懇,若是再一味回絕,反倒顯得刻意了,杜夫人只好感激地說:「那就多謝郡王殿下了。」
  
  阿娘發了話,杜紹棠也歇了去雇車的打算,過不一會郡王府的下人將犢車移至門口,杜夫人領著孩子們再三向淳安郡王道過謝,驅馬回家去了。
  
  ***
  
  藺承佑望著面前的陳三姑,昨晚那番話果然有用,這婦人天不亮就在大理寺門口候著了,只是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唯恐被人認出來。
  
  「你們夫人懷孕後一直睡不踏實?」
  
  陳三姑眼睛裡閃爍著驚懼的光芒:「可不是,夫人剛嫁入府裡的時候還好,怎知懷孕後添了好些怪毛病,哪怕白日裡午歇,也非得喊上兩個丫鬟在床前陪著,也不知在怕什麼。」
  
  「這件事你們世子知道嗎?」
  
  「知道,世子一向很疼愛夫人,為此專門到玉真女冠觀請了靜塵師太上門,做了一場法事,又在門窗上貼了好些符籙,夫人才算好些了。」
  
  藺承佑忽道:「你知道你夫人怕什麼吧。」
  
  陳三姑嚇得一哆嗦:「奴婢怎會知道。」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你要是真不知道,怎會一大早就跑來大理寺?昨日你聽說兇手可能認識小姜氏,嚇得一整晚沒睡吧,你是小姜氏的貼身管事娘子,兇手若是想滅口,第一個就會找上你。要是再藏著掖著,別說大理寺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陳三姑雙腿直發軟,含著哭腔說: 「奴婢不是不想說,但這些事說出來會惹出大禍的。」
  
  她咬了咬唇,橫下心道:「府裡人都說前頭夫人是被夫人害死的。」
  
  「前頭夫人?大姜氏?」藺承佑故意道,「你們夫人不是大姜氏的親生妹妹嗎?」
  
  陳三姑不安地點頭:「怪就怪在這裡。夫人是去年嫁入府裡的,起初一切正常,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尋由頭把前頭夫人的舊婢都給攆走了,前頭夫人的衣裳和首飾,要麼被她鎖在箱篋裡,要麼乾脆挪到庫房去,發配到最後,舊人舊物竟是一件都不剩。」
  
  「底下人就說,那些可都是自己的親姐姐留下來的,前頭夫人在世時待自己的妹妹那樣好,夫人哪怕留個念想也好,可夫人那樣決絕,像是怕看到這些東西似的。」
  
  「碰巧有一回大郎半夜醒來找阿娘,夫人就將大郎抱在自己懷裡哄,大郎睡得糊裡糊塗的,發脾氣推夫人:你把我阿娘趕走了,你把我阿娘還給我。」
  
  「夫人當場就變了臉色。自那之後,夫人照顧大郎和大娘仍舊無微不至,私底下卻冷淡了許多。奴婢心裡就覺得納悶,孩子說的話怎能當真,夫人何必一直記恨。」
  
  「除了這些事,府裡有幾位老人說,夫人還沒嫁進來時就與世子不清不楚了。去年夫人來探望兩個外甥,在府裡住了好些日子,有一晚世子喝醉了,也不知怎麼就進了夫人的客房,當晚在夫人房裡待到半夜才從出來,次日她們進屋拾掇,雖說夫人提前清理過了,但床笫上分明留下了痕跡,夫人第二日見了姐夫,神態也是千嬌百媚的,他們都說,夫人千真萬確是婚前就失了貞。不過說到這個,前頭夫人也過世幾年了,世子身邊一直沒人照顧,夫人這幾年出落得比從前越發美貌了,世子會動心也不奇怪。」
  
  藺承佑問:「這些議論你們世子和伯爺知道嗎?」
  
  陳三姑一個哆嗦:「哪敢傳到伯爺和世子耳朵裡。伯爺威重令行,知道我們膽敢議論主家,定將我們打死。世子如今與夫人正情熱,聽見這些話只會說我們詆毀主母。話說起來,夫人自作主張發配前頭夫人的東西,世子也發過幾次火,夫人卻說自己睹物思人,因為太難過才將姐姐的東西千珍萬重收起來,每回說到這事夫人都哭得好不傷心,世子也就心軟了。」
  
  藺承佑笑道:「她的話是有點道理,你們僅僅因為這個就猜測是她害死的姐姐,未免太牽強,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陳三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起這個,還得從前頭夫人臨盆說起。」
  
  大姜氏最後一次懷孕的時候,小姜氏就住在府裡,小姜氏照顧起姐姐來可謂盡心盡力,大姜氏也極疼惜自己的妹妹。快臨盆的時候,府裡叫了穩婆來,穩婆看過說胎兒不大,胎頭也按時入盆了,夫人都生產過一次了,料著不會有問題。怎知大姜氏那日發作的時候,竟是死活生不下來,在床上生了兩天兩夜,最後活活失血而亡。」
  
  「世子和伯爺事後找人追查,奉御說前頭夫人似是吃得不大對勁,但是前頭夫人的膳食一向是廚司親自料理的,樣樣都經過前頭夫人和身邊人把過關,查了好幾日,一沒毒藥,二沒滑胎之物,奉御只好說前頭夫人是個心思細膩之人,這樣的人最容易傷神,夫人日日操勞,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會難產。世子聽了這話,自是愧疚得不得了。」
  
  「那一陣老夫人也臥病在床,隔了一個月也撒手人寰了,世子喪妻又喪母,身子差一點就垮了,伯爺和府裡下人忙著置辦喪事,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說完這番話,陳三姑不安地絞著自己的手:「世子殿下,奴婢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不知能不能幫著你們破案,最好能早日把兇手抓住。」
  
  藺承佑說:「我再問你一遍,那日你夫人為何突然要去那家香料鋪?是不是有人請她去的?」
  
  陳三姑埋頭想了一陣,搖搖頭說:「記得前日府裡沒有接到帖子,估計夫人就是心血來潮要去,這一點都不奇怪,夫人以前也常常如此,比如突然想吃某家的果子了,說出門就出門。」
  
  「你到小姜氏身邊多久了?」
  
  「嫁進伯府那時老奴就被指派去伺候夫人,算起來有一年多了。」
  
  藺承佑又問:「你們夫人是華州人,那她認不認識一個叫舒麗娘的人?」
  
  陳三姑茫然搖頭:「不認識,夫人從沒提起過。」
  
  又道:「世子,奴婢是偷偷出來的,若沒什麼事,奴婢就先告辭了。」
  
  藺承佑卻說:「慢著。你們府裡有沒有一位身形矮小的男下人?」
  
  他比量了一下:「大概這麼高。」
  
  陳三姑微訝:「這麼矮的男下人?沒見過。」
  
  「你再好好想想。此人未必長期在你們府裡幹活,只要在你們府裡出入過都算。」
  
  「奴婢在伯府伺候了四十多年了,府裡若有這樣的人,必定瞞不過奴婢的眼睛,奴婢真沒見過。」
  
  陳三姑一走,藺承佑決定去找舒麗娘的那位表親,恰好嚴司直一大早就去盤問舒麗娘的那幾位侍女這會兒剛回來,他到門前下了馬,喘籲籲地說:「舒麗娘不認識小姜氏,那幾位下人說,舒麗娘從來沒提起過小姜氏,更沒見過小姜氏。」
  
  藺承佑一滯,小姜氏和舒麗娘都是華州人,他本以為她們過去是相識,這樣也能解釋兇手為何在一天之內查清兩人底細。
  
  可今日兩頭這一問,陳三姑不認識舒麗娘,舒麗娘的下人也不認識小姜氏,假如這兩人有過來往,不可能兩邊的下人全都不知情。
  
  這至少說明這一年多來,舒麗娘和小姜氏沒有交往過,那她二人又是怎麼同時被兇手盯上的?
  
  藺承佑皺眉思索,刨除兩人過去相識這一點,會不會還有什麼共同點,是他暫時還不知道的。
  
  他忙接過嚴司直遞來的筆簿:「這兩個月舒麗娘都去過何處?」
  
  嚴司直記錄記得一絲不苟,聞言在簿上點了點:「就像昨晚鄭僕射說的,這個月舒麗娘只在上巳節那晚出過門,再就是去西市的綢緞莊裁過一次衣裳,這鋪子就在粉蝶樓旁邊,名叫浣紗齋。上一個月舒麗娘倒是很多次門:去西市買筆墨、去玉真女冠觀踏過青、去東市那家『錦雲瀑』裁過衣裳、還去過這幾家胡肆吃過胡食、這都是長安的娘子愛去之處——」
  
  「錦雲瀑?」藺承佑目光定在那行記錄上。
  
  小姜氏也在這家鋪子裁過衣裳。
  
  他將筆簿遞還給嚴司直,翻身上馬道:「走吧,先去東市。」
  
  行到半道上,對面掠過一輛犢車,藺承佑無心旁顧,縱馬如風,然而與犢車擦肩而過,忽覺得不對勁,下意識勒住韁繩。
  
  嚴司直忙也勒馬:「怎麼了?」
  
  藺承佑回望巷尾,沒看錯的話,騎馬的那個人是杜紹棠。
  
  杜紹棠策馬伴著犢車,犢車裡估計坐著杜家的女眷,這原本再正常不過,但杜紹棠旁邊那輛犢車是皇叔的。
  
  杜家的女眷怎會坐在皇叔的犢車裡?
  
  嚴司直順著看過去,恍悟地點點頭:「那好像是淳安郡王的犢車。」
  
  藺承佑一抖韁繩,繼續驅馬朝東市前行,然而心裡忍不住琢磨,杜家門望清貴,杜裕知與皇叔算不上什麼熟人,杜家的女眷怎會上皇叔的犢車。
  
  對了,昨日滕玉意說過杜庭蘭要在大隱寺住一晚,這犢車恰好是從大隱寺的方向來,假如今日杜紹棠和母親去大理寺探望滕玉意,接杜庭蘭回府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麼杜家自己的犢車到哪去了?壞了?
  
  皇叔歷來躬身下士,碰巧看到了,主動將犢車讓出來也無可厚非。
  
  問題是杜家為何肯接受這份好意。
  
  更怪的是,姨母家的車壞了,滕玉意為何不讓端福去替姨母弄車,她也覺得可以接受皇叔的好意?
  
  忽又想到,那晚在樂道山莊滕玉意急著給小涯弄浴湯,滕玉意在他這兒是偷,找到皇叔頭上時,卻讓姨父直接討要。
  
  照這麼看,滕玉意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叔脾性謙和,所以連「討浴湯」這種無理要求也敢當面提。
  
  思量間到了東市門口,藺承佑下馬打聽好那間名叫「錦雲瀑」的鋪子在何處,便與嚴司直往裡走。
  
  並肩走了幾步,就聽嚴司直說:「說到淳安郡王,上年我一位岷山來的親戚因為醉酒不小心衝撞了郡王殿下的犢車,那親戚聽說車裡坐的人是殿下,嚇得魂都沒了,怎知郡王殿下只令人把我那親戚扶到路邊,一句也沒指責就驅車走了。當時那小巷極為偏僻,郡王殿下仍如此體諒旁人,可見私底下德行也是一貫的好。」
  
  說著便笑了起來:「那日還聽幾位夫人說,長安城傾心郡王殿下的小娘子不知凡幾,將來也不知哪位娘子能有幸嫁給郡王殿下。」
  
  藺承佑琢磨著昨夜滕玉意準備酒菜等他去的情形,昂首問:「小娘子通常因為什麼緣故相中某個郎君?」
  
  嚴司直說:「這可就多了,比如喜歡某位郎君的才華,或是喜歡郎君的品行,也有瞧中門第的,或有瞧中相貌的。倘若門第、品行都不相上下,那麼瞧的就是相貌了。」
  
  相貌。
  
  藺承佑乜斜嚴司直一眼,很快又直視前方說:「那——依嚴司直看,我跟皇叔誰生得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19 10:14 PM

第73章

  嚴司直愣眼看著藺承佑,半天都沒回過神。
  
  「這、這叫人如何比?」他驚訝地笑起來,「藺評事跟郡王殿下可都是人中龍鳳。」
  
  然而藺承佑語氣一本正經,竟是認真在發問,嚴司直仔細一覷,莫名忐忑起來,他這人嚴謹慣了,對方認真提問,哪怕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依舊忍不住慎重對待,想了想,斟酌著字句回答道:「藺評事俊如珠玉,郡王殿下風清月朗,二位各有各的好,但要是單論『好看』二字——」
  
  他微微把頭後仰幾寸,認真端詳藺承佑:「藺評事的五官稍勝一籌吧。」
  
  說完這話,悄悄擦了把汗。
  
  藺承佑略一思索,臉上揚起自信的笑容,是了,他也是這麼認為的。滕玉意見過他也見過皇叔,如果她喜歡皇叔,那該對皇叔的事上心才是。
  
  可她僅僅因為一個夢就老擔心他日後會出事,除了輾轉託人給他傳話,為了讓他重視她的話甚至不惜出動阿爺和小涯。
  
  昨晚臨睡前他琢磨這事琢磨了半天,得出的結論是:滕玉意對他的事很上心。她說不定早就喜歡上他了。
  
  今日嚴司直又這樣說,他就越發肯定這個結論了,嚴司直已經娶妻了,對這些事想來很懂,照嚴司直這麼分析,可能滕玉意就是更喜歡他的相貌吧。
  
  這麼一想,步伐不自覺輕捷了幾分,可惜他這蠱毒多半是解不了了,也不知怎麼才能打消滕玉意的念頭,唉,暫時讓她先喜歡著吧,回頭再找機會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她還是堅持要喜歡他……
  
  那就——
  
  他認真想了想,記得師公說過,這世上最不好揣摩的是「人心」,最沒法自控的是「愛意」,滕玉意非要喜歡他他也攔不住,那就讓她喜歡著好了。
  
  嚴司直雖說嚴謹地回答了問題,心裡卻默默犯嘀咕,藺評事突然問出這樣古怪的話,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前頭還打聽小娘子因何喜歡某位郎君,咦,莫不是——
  
  嚴司直一驚,轉頭狐疑打量藺承佑的側臉,就見藺承佑目光含笑,儼然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
  
  他益發詫異,藺評事或許是年紀小還未開竅的緣故,來大理寺任職這麼久,從沒與哪家小娘子有過攀扯。
  
  他為此常感慨成王夫婦教兒子教得好,藺評事驕狂歸驕狂,卻沒有膏粱子弟慣有的紈絝習性,可看今日這陣勢,藺評事不但問話沒頭沒腦的,還突然開始在意小娘子因何喜歡某位郎君,該不會是……相中某家的小娘子了吧!
  
  藺承佑正為了滕玉意喜歡上自己的事而苦惱,忽覺得旁邊投來兩道古怪的目光,轉頭看,就發現嚴司直納悶地打量他。
  
  他奇道:「怎麼了?」
  
  嚴司直一愣,這話該我問才對,他笑著搖了搖頭,一指前方道:「啊,錦雲瀑快到了。」
  
  藺承佑笑意微斂,舉目看了看那爿鋪子,率先入了內。
  
  為了方便查案,今日藺承佑和嚴司直都穿著便服,夥計打量二人行貌,熱情迎上來:「快請入內,兩位公子要給夫人裁衣裳吧?」
  
  「夫人?」
  
  「兩位公子不知道?我們錦雲瀑歷來只做娘子的衣裙。」
  
  藺承佑順口胡謅:「哦,沒錯。你先給我尋一間客室,順便把你們主家找來。」
  
  主家聽到夥計描述藺承佑的衣冠氣度,料定來了大主顧,放下手頭的活計,二話不說就衝上了樓。
  
  「公子神仙似的人物,尊夫人必定也瞧不上普通的衣料。放心,長安城別家有的,鄙店都有;別家沒有的,鄙店也都有!店裡最上等的料子全在此處了,小人敢打賭,再挑剔的娘子也不會看不上這幾匹布料的。」
  
  藺承佑本來懶得聽店家聒噪,聽到最後幾句時,忍不住瞟了瞟那堆光華如銀的布料,再挑剔的小娘子也不會瞧不上?倒是敢誇口。
  
  他笑了笑,斷然打斷主家:「閣下認不認識榮安伯世子夫人?」
  
  主家先是一頓,繼而露出驚懼的表情:「公子也知道這事?前幾日她還來店裡裁衣裳,結果昨日就聽說這位夫人……唉……」
  
  藺承佑順理成章往下問:「所以往日榮安伯世子夫人來貴店時可有過什麼異常舉止?」
  
  店家正要點頭,忽又狐疑地看了看藺承佑,似是奇怪他為何打聽這些事。
  
  嚴司直攤開討來的筆墨,慢條斯理道:「在下是大理寺的嚴司直,這位是藺評事,我等是為了查案而來。」
  
  店家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所以面前這位小公子竟是成王世子?他哪敢再搪塞,忙道:「要說不大尋常的事,這位夫人自己倒是沒有,不過小人昨日聽說噩耗,馬上就想起一件怪事。十七日那天,世子夫人來鄙店裁衣裳。夥計突然告訴小人,說那個髒兮兮的潑皮又來了,攆都攆不走。小人怕影響店裡的生意,只好親自下樓去攆人,這時候世子夫人也挑好布料了,就同小人一道下樓,結果那個潑皮一看到我們就跑了,後來世子夫人上車走時,小人又看到那潑皮混在人堆裡,看那架勢,像是要跟蹤世子夫人的犢車似的,小人擔心出事,本想託人提醒世子夫人,可是過了兩日,世子夫人來東市買水粉,小人並沒有在人堆裡看到那潑皮,想來那日不過是湊巧,小人也就沒再多事了。不過世子夫人隨從那麼多,真有不對勁之處,身邊人早該察覺了。」
  
  「那潑皮長什麼樣?」
  
  店家道:「個頭很矮,大約只到小人下巴這兒。」
  
  藺承佑和嚴司直對視一眼,店老闆已經不算高了,那人只到店家下巴處,那就跟莊穆差不多高,看來八成就是那位兇徒了。
  
  照這麼說,此人動手前還跟蹤過小姜氏一段時日,不然不會對小姜氏的習性這樣熟悉,也許正是因為提前將小姜氏在各處逗留的時辰都摸準了,才最終決定在西市那家香料鋪佈局和動手。
  
  「那潑皮相貌上還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戴著一頂渾脫帽,頭臉髒兮兮的。」老闆仔細回想,「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年小人去關外採買織品,途中在驛館遇到一位官爺,那位官爺說,江湖上行走的人改易容貌是常事,但無論怎麼易容,一雙手和一雙眼睛是改不了的。小人記住了這話,後來每回在外採買和行走時,都會這樣打量同行的江湖人士。那日小人怕這潑皮偷鋪子東西,特地留意了他的手,雙手髒得出奇,奇怪指甲倒是剪得很短,對了,他的手骨節很粗,手掌很大——」
  
  店家比量著說:「大概有這麼大。」
  
  這樣矮的個頭,卻有這樣大的一雙手,要麼是天生異骨,要麼是常年練功。
  
  至於指甲很短……雙手可以臨時弄汙,指甲卻沒法臨時長出來。
  
  說不定這人平時就習慣把指甲剪短。
  
  一個連指甲都注意及時修剪的人,分明養尊處優,又怎會是混跡市井的潑皮?
  
  藺承佑:「你剛才說『那潑皮又來了』,意思是他以前也來過?」
  
  店家:「可不是,上個月這潑皮就在門口晃過,但那日只晃了幾下就走了,不像後頭那次在門外逗留了那麼久。」
  
  「那是上月哪一日?店裡都有什麼客人?」
  
  店家搖了搖頭:「記不起來了。」
  
  藺承佑:「有個叫舒麗娘的客人你總該記得吧?上個月她來裁過衣裳,前幾日又叫你們店裡的裁縫娘子送衣料上門。」
  
  「春安巷那個?」店家忙不迭點頭,「記得!記得!小人暗猜這位舒夫人是某位外地巨賈的娘子,因為前後才不到一個月,她光是裁衣裳就花了近萬錢。上月才做了一堆衣裳,沒多久又叫我們店裡的人再送一批衣料去,小人自是求之不得,但上月那些新衣裳都沒穿過幾次,這實在是太——」
  
  藺承佑冷不丁道:「你和裁縫不知道這位夫人懷孕了?」
  
  店家大驚:「懷孕了?難怪會如此。」
  
  藺承佑垂眸想,可見舒麗娘不像小姜氏那般張揚,平日在外走動時從不提自己有身孕的事,況且她懷孕才三月,身形應該看不大出來,鄭僕射對這段關係諱莫如深,更不可能到處宣揚,那兇徒又是如何知道舒麗娘懷孕了?
  
  他想了想又問:「舒麗娘是上月十一日來的,當日那潑皮可在門口晃盪過?」
  
  店家苦笑著搖頭:「記不得了,每日店裡客人太多,小人哪能事事都記得。」
  
  「你連這潑皮長相都能說得上來,總該記得他在店門口一共出現過幾次。」
  
  這個店家倒是很確定:「小人親眼看見過兩次,一次是十七那日,一次是上個月的某日。」
  
  藺承佑摸摸下巴:「舒夫人來店裡時可與旁的客人攀談過?比如說『好久不見』『你怎麼也來長安了』之類敘舊的話。」
  
  店家暗覺這話古怪:「沒有,這位舒夫人每次都是獨來獨往。」
  
  「你可見過她與小姜氏說話?」
  
  店家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更沒見過了。這兩位夫人身邊除了下人從未有過女伴,舒夫人應是來長安沒多久所以沒朋友,奇怪的是榮安伯世子夫人也如此,說到這個,我倒是聽別人議論過幾句——」
  
  「哦?」藺承佑一笑,「都議論了什麼?」
  
  「說世子夫人……」店家踟躕半晌,尷尬地笑了笑, 「小人並非要背後議論客人,但這些事說出來或許能幫著破案子。她們都說,別的世家夫人都不大瞧得上這位世子夫人,所以不大與她來往。不像榮安伯府前頭那位夫人,來是來得不多,但身邊從不乏世家娘子相伴。」
  
  藺承佑眼波微漾:「你見過大姜氏?」
  
  「當然見過,我們錦雲瀑也在東市開了好些年了。前頭這位大姜氏有時候陪婆母來裁衣裳,有時候跟交好的娘子來,小人在旁聽她們說話,就知道那些夫人都很喜歡大姜氏,小人還想,榮安伯府有這樣一位體面的當家娘子,怎愁日後聲望不高。後來聽說這位夫人離世,小人也覺得惋惜。對了,那時候榮安伯世子也常陪妻子來店裡做衣裳,這幾年倒是再也沒來過了。」
  
  藺承佑和嚴司直出了東市,嚴司直思忖著道:「這也太巧了,假『潑皮』一共出現兩次,一次是盯梢小姜氏,另一次是為了盯梢舒麗娘?」
  
  藺承佑負手想了一會,笑道:「讓我猜猜啊,兇徒跟了一段時日,發現實在找不到機會在外頭殺舒麗娘,而耐重急等著投餵第二具月朔童君,所以只好在她家裡動手了?」
  
  嚴司直一震:「藺評事這話的意思是,兇手更願意在外頭動手?」
  
  藺承佑笑了笑:「此人盯上小姜氏和舒麗娘,說明他連她們過去做過哪些壞事都一清二楚,深知對方底細的人,又怎會不知道二人住在何處?動手前大費周章在外頭盯梢,只為了把二人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摸透,這豈不說明他一直在盤算在何處動手?或許兇徒一開始就沒想過在受害人家裡取胎。」
  
  說著轉頭看了嚴司直一眼,耐心解釋道:「這點在小姜氏身上很容易說通,榮安伯府戒備森嚴,即便是絕頂高手,也沒法在伯府做出完美的局來,所以凶徒盯梢了小姜氏一段時日後,最終決定在香料舖裡佈局。」
  
  嚴司直愕然道:「但兇徒還盯梢過舒麗娘,春安巷那座宅子只有主僕六人,比起在人多眼雜的坊市裡動手,難道不是直接在舒麗娘家裡取胎更易得手?」
  
  藺承佑思索著說:「話是沒錯,但兇手動手前依舊在外頭盯梢了舒麗娘一陣,說明除非萬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舒麗娘家裡動手。」
  
  嚴司直大惑不解:「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意味深長一笑: 「自是因為此人心思縝密,動手前務必排除所有能查到自己身上的線索。剛才你也聽見了,連裁縫都不知道舒麗娘懷孕了,可見舒麗娘做衣裳歸做衣裳,卻從不在外人提及此事,然而兇手不但知道她並非善類,還準確地知道她懷孕了,由此推測,此人近三月,也就是舒麗娘懷孕之後接觸過舒麗娘,甚至有可能在近日來過春安巷,至於為何不肯在春安巷動手——」
  
  藺承佑一哂:「也許是因為兇手知道哪怕用最上等的迷香迷倒下人,逃遁時也可能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而在外頭動手的話則無此慮。」
  
  嚴司直來回思量,漸漸露出恍悟的神色:「是了,臉龐可以易容,身形卻改不了。」
  
  藺承佑默了片刻,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於是順著思路往下說:「鄰居若是不小心看見兇手逃遁時的身形,很快就能聯想到此人身上來。兇手會有這種擔憂,只能說明……他是舒麗娘的某位熟人,最近還來過春安巷,不只舒麗娘主僕認識兇手,周圍的鄰居也認識此人,所以我們之前的思路錯了,小姜氏不是破案的關鍵,舒麗娘才是。」
  
  嚴司直精神一振,舒麗娘在長安只有一位親戚。
  
  「所以我們現在是去找——」
  
  「舒長史。」藺承佑冷冷道,一抖韁繩,馬匹如箭矢一般飛竄出去。
  
  二人趕到京兆府,京兆府尹和少尹都不在,底下官員親自迎出來,聽說藺承佑是來找舒文亮的,微訝說:「找舒長史?他今日休旬假沒來衙門。」
  
  藺承佑問清舒文亮的住址,又問:「這位舒長史個頭高不高?」
  
  「個頭極矮。」
  
  「矮到什麼程度?」
  
  官員們納悶歸納悶,仍舊在自己前胸比劃了一下:「只有這麼高。」
  
  嚴司直和藺承佑對了個眼色。
  
  有位官員看二人神色有異,忙笑道:「說到這個,舒長史當年還因為這個受過委屈,聽說他十五年前本來中了進士,結果在參加吏部制舉時因為相貌醜陋被篩了下來,他自負才氣,便跑到淮西道去給彭大將軍當幕僚,直到前兩年才在彭將軍的舉薦下回京赴任。」
  
  「這樣?」藺承佑揚了揚眉,「多謝各位告知。」
  
  縱馬離開京兆府,卻不急著去舒府,反而在最近的坊門口下馬,找來附近的武侯和不良人,把自己腰間的金魚袋解下:「即刻去左右領軍衛送話,馬上封鎖城門,今日有要犯要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要犯什麼模樣?」
  
  「個頭極矮。男女不知,但臉上一定做了易容,排查的時候務必要萬分仔細。只要看到做了易容個頭又矮的人,一概先扣下來。若那人自稱舒長史,也照抓不誤。對了,此人身手不差又懂邪術,抓人時當心被他暗算。」
  
  「是。」武侯們領命走了。
  
  安排好這一切,藺承佑同嚴司直趕到舒府,府裡只有幾位看門的老下人,聞聲趕出來:「老爺接了友人的帖子,剛剛帶著夫人和娘子出城了,說是要去輞川某位友人的別業裡休憩幾日,才走沒多遠。」
  
  嚴司直恨得一擊拳,到底來晚了一步,好在藺評事剛才已經提前做了部署,或許來得及將此人攔住。
  
  藺承佑淡諷道:「那位友人叫什麼名字?」
  
  老僕果然直搖頭:「老奴不清楚。」
  
  兩人並轡出了舒府門前的巷子,嚴司直焦聲問:「我們現在去何處?」
  
  藺承佑道:「城裡這些孕婦基本已經記錄在冊了,兇徒要取胎兒只能出城去取,我馬上進宮一趟,煩請嚴大哥去大理寺找一找十五年前那堆「邪黨案」的卷宗。」
  
  「邪黨案?」嚴司直詫異莫名。
  
  藺承佑思量著說:「兇徒懂得如何蒐集月朔童君,還懂得喚醒耐重,說明他本身極懂玄術,加上最近這幾樁案子,可見這些邪術又有了捲土重來的跡象,我總覺得與十五年前那次朝廷大清掃有關,說不定就是當年那群邪道在作怪,我得進宮問問伯父當年究竟怎麼回事,嚴司直若是找齊了當年的宗卷,趕快令人到宮裡給我送話。」
  
  兩人在順義門前分了手,藺承佑繼續趕往宮裡趕,哪知半道上碰到寬奴,寬奴帶著一幫護衛迎上來,像是尋小主人很久了:「我的好世子,找了大半個城,總算找到你了。」
  
  藺承佑勒住韁繩:「怎麼樣,查到了嗎?」
  
  寬奴近前悄聲道:「我們跟了鄭大公子一早上,沒看到他去找哪位婦人或是娘子,世子會不會想多了,鄭大公子或許只是驚訝於兇徒的兇殘,所以昨晚才多問了一句。」
  
  藺承佑摸摸下巴,鄭延讓白日在禮部辦差,回府後還要忙著與武家大娘訂親的事,每日忙得焦頭爛額,會有心思打聽這些事?而且昨晚鄭大公子身上分明有女子的脂粉香氣。
  
  還是謹慎些為妙。
  
  「一上午能跟出什麼結果,接著給我跟。」藺承佑瞥了瞥寬奴,「對了,前日要你們查的那幾家藥鋪你們查好了嗎,最近有沒有婦人過來偷偷買墮胎藥?」
  
  寬奴拍拍胸脯:「放心吧。前日世子說過這事之後,小的們就一一查過了,近日城裡共有三十七位娘子在各家藥鋪買過這種藥,除了幾位未嫁先孕的小娘子,大多是平康坊的暗娼,小的們尋到這些娘子的下處後,又特地找了穩婆上門,三十七位娘子吃過藥後,目前都已經落胎了……加上前頭大理寺的衙役們、武侯們、不良人連日來的盤查,城裡絕對不會還有未登記在冊的懷孕婦人了。」
  
  似乎是不會再有「漏網之魚」了,但耐重和兇手的本事都非同小可,藺承佑絞盡腦汁想了想道:「你們再好好想想,女子通常還會有哪些懷孕不說的情況。 」
  
  寬奴苦著臉說:「小人又怎能知道?小人也沒娶過親,這種事又不比世子懂。」
  
  藺承佑:「蠢貨,就不知道問問常統領嗎?我現在趕著進宮,你們分一撥回去問問常統領,剩下的繼續在各大藥鋪盯梢,若是有人偷偷過來買藥,馬上到大理寺給嚴司直送信。」
  
  ***
  
  滕玉意回到梨白軒,本想換了男裝練劍,考慮到寺中耳目太多,只好又打消了念頭,負手在院子裡轉了兩圈,眼看春日遲遲,便決定到房裡打個盹。
  
  回房躺到床上,剛閉上眼睛,想起絕聖和棄智早上說的話,又翻身坐了起來。
  
  咦,不知昨晚那個私自出門的小娘子是誰,明知耐重隨時可能闖進大隱寺,那人也敢偷偷跑出去,難道就不怕半路被耐重給吃了?
  
  她自問膽子夠大了,近日卻也不敢深夜獨自出門,所以這件事怎麼想都覺得蹊蹺。
  
  回想上回被屍邪弄成傀儡的捲兒梨,她漸漸不安起來,昨日藺承佑和大理寺的官員一直在忙著找兇手,可惜兇手太狡猾暫時沒有頭緒,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沒準是個突破口。
  
  上回小涯說她必須靠斬除邪魔來破解借命之災,只是這回的耐重法力實在太可怖,她覺得正面交鋒是別想了,所以一直沒敢動念頭,但若是能幫著除魔蹭到一點除魔的功德,說不定能早日擺脫整日被邪祟糾纏的倒楣境地。畢竟耐重可不是一般的邪祟。
  
  念頭一起,她開始認真琢磨這件事。
  
  昨夜絕聖和棄智只看到了那人的大披風……
  
  大披風……她思量了半晌,簡單,寺中娘子只有幾個,雖說只看到這一點,也勉勉強強足夠了。不過要弄明白那人是誰,還得先布個局。
  
  她很快拿定主意,下床喚道:「春絨,幫我叫端福進來。」
  
  稍後等端福來了,滕玉意一邊在院子裡負手踱步,一邊著手調派手底下這幾個兵:「碧螺,你去給東翼那四位娘子送個話……看到她們,你就照我說的話去做;春絨,你去藏經閣找兩位小道長;端福,等我確認完一件事,你讓人趕快去大理寺找藺承佑,若是他不在,就轉托嚴司直,總之要把我的話一字不漏帶到。」
  
  ***
  
  藺承佑進了宮,被告知皇伯父在含元殿面見幾位臣子,皇帝聽說藺承佑來了忙遞話出來,讓藺承佑到皇后處等伯父,說自己稍後就來。
  
  藺承佑看看宮外還沒遞消息進來,心知四方人馬已經派出去了,再急也只能耐心等待,於是離了含元殿,一徑到了皇后寢宮。
  
  剛進殿門,就看見皇后把昌宜和阿芝摟在自己懷裡,輕聲細語帶著兩個孩子選首飾。
  
  藺承佑目光落在皇后手裡的那枚步搖上,忽然想起昨日滕玉意說她丟了一根步搖,丟在地宮裡,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回來,正想著,阿芝和昌宜歡然從皇后腿上跳下來。
  
  「阿兄!」
  
  皇后也驚喜道:「早上你伯父還念叨你,來得正好,快過來挑挑首飾。別杵著不動,伯母知道你沒有中意的小娘子了,這是替你兩個妹妹挑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20 10:15 PM

第74章

  藺承佑拉著兩個妹妹到了皇后面前,行完禮,撩袍坐下來,笑道:「侄兒不是不肯幫著挑,侄兒是怕挑不好。」
  
  皇后撿起幾枚珊瑚珠子,傾身在昌宜和阿芝的腦袋上比劃著:「這都是織染署今年才打的樣子,看著也沒幾個出挑的,說起來也夠難為這些能工巧匠了,心思再巧也沒法年年推陳出新。你是做哥哥的,碰巧來了,隨隨便便幫妹妹挑幾樣,她們都會很高興,剩下這些,伯母打算拿去犒賞今年這一批有功之臣的內眷。」
  
  阿芝指了指面前的一串靺鞨寶鏈,對藺承佑道:「喏,阿姐選中了這個。」
  
  接著又舉起一頂晶瑩透碧的碧玉冠子:「我挑中這個了,阿兄你幫我戴上。」
  
  藺承佑耐著性子幫阿芝把冠子扣在她腦袋上。
  
  阿芝歪頭問:「戴好了嗎?」
  
  藺承佑把頭微微後仰幾寸,作勢認真打量,隨後捏了捏阿芝的胖臉,粲然一笑道:「我們阿芝戴這個真好看。」
  
  阿芝咯咯笑著,自是高興得不得了,昌宜在旁關切地問:「阿大哥哥,你這幾日一直在忙案子嗎?大理寺為何總有這麼多案子要破?」
  
  皇后親暱地點了點女兒的臉蛋:「傻孩子,這叫什麼話,總有案子發生,自是因為這世上總有人為了利益作姦犯科了。」
  
  藺承佑幫著兩個妹妹挑了幾樣,忍不住睨向桌上那枚珍珠步搖,昨日晌午地道裡光線昏暗,但二樓地宮還算明亮,如果他沒記錯,滕玉意當時鬢邊垂著一對珍珠步搖,所以她丟的是步搖?
  
  昨日她急著找靜塵師太詢問此事,應該是很看重此物,可惜當時他離得有點遠,滕玉意嗓門又低,他只隱約聽到「阿娘」兩個字,別的話一概沒聽明白。
  
  這樣想著,他撿起那支步搖,漫不經心在指尖轉了轉,隨口問道:「伯母,這種珍珠步搖是不是很不常見?」
  
  皇后劉冰玉一怔,忙將目光移向藺承佑,不動聲色覷了好幾眼,按耐著喜色問:「為何打聽這個?」
  
  藺承佑哦了一聲:「最近一樁案子裡有個證人丟了這樣一根步搖,聽說很貴重,所以侄兒想問問大概值多少錢。」
  
  劉冰玉看他神色如常,滿腔驚喜又化為隱隱的失望:「是貴還是賤,主要還得看珠子的品相,若是與桌上這一對品相差不多的話,一對大約上萬錢。」
  
  藺承佑回想了一下,滕玉意那對步搖上的珠子沒這個大,可見價錢不會很貴,即便成色跟這個差不多,滕玉意單是拿來賞卷兒梨和抱珠的琉璃珠都上萬錢了,又豈會把一對尋常的首飾放在眼裡。
  
  她會那樣心疼這步搖,會不會因為是阿娘的遺物?他想起她昨晚眼睫上的淚珠,覺得有這個可能,假如真是阿娘留給她的遺物,遺失在地宮未免太可惜。
  
  可惜當時他們只顧著逃命,事後滕玉意忙著避災也沒機會回去找尋,況且那地宮的格局千變萬幻,就連靜塵師太親自下去也未必能找得著。
  
  不過這事再難辦,也未必難得倒他,看在滕玉意整日為他擔心的份上,要不他幫她回地宮找一找?
  
  劉冰玉面上帶著兩個孩子挑東西,實則一直暗暗留意藺承佑,只要這孩子向她討要這對步搖,抑或是不動聲色把步搖塞到自己懷裡,她立馬叫飛奴給沁瑤和藺效傳信。
  
  可藺承佑只是把那根珍珠步搖拿在手裡打量了好幾眼,重又將其放回了首飾匣裡,劉冰玉一噎,頓時露出頭疼的神色。
  
  據清虛子道長他老人家推算,這孩子命裡的坎眼看快到了,結果呢,他老人家一邊唸叨著「不破不立,這孩子自己的劫,讓這孩子自己去化」,一面收拾包袱跑了個沒影。
  
  沁瑤和藺效像是也得了清虛子道長的指示,至今沒在長安城露過面,所謂的「情劫」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夥心裡也沒底,既是「劫」,這孩子不會為這個傷筋動骨吧,聖人整日為這事憂心忡忡,弄得她也跟著懸心。
  
  論理這孩子的「情劫」早該來長安了,為何這孩子還半點動靜都沒有?道長他老人家年歲已高,該不是年老昏聵算錯了吧。
  
  忽聽宮人們:「聖人來了。」
  
  皇帝闊步進來,邊走邊問:「那幾樁殺人取胎案是不是有進展了?」
  
  藺承佑起身:「侄兒正是為這事而來。」
  
  劉冰玉將兩個孩子牽在手裡:「阿爺和阿大哥哥急著破案,我們就別在這裡吵了,他們說他們的,你們跟阿娘到外頭摘花去。」
  
  等皇帝坐下喝了口茶,藺承佑把自己這幾日查到的種種線索,以及自己的推測都說了。
  
  皇帝靜靜聽完:「所以你現在懷疑凶徒可能是舒麗娘的親友?」
  
  藺承佑道:「侄兒今日到『錦雲瀑』打聽,原來上月十七兇徒就可能盯上舒麗娘了。既如此,兇徒三月初五在同州取得第一胎,馬上就可以取第二胎,可他直到三月二十五才殺舒麗娘。動手前先盯梢,還盯梢那麼久,可見他一直想找機會在外頭取胎,這也是本案比較古怪之處,舒麗娘的住所比明顯在外頭更僻靜,兇手何不在她家裡取胎?結合此人的身形,我猜他是怕動手時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由此可見,舒麗娘的鄰居往日見過此人。」
  
  皇帝唔了一聲:「所以你現在懷疑舒文亮是兇手,怕他畏罪潛逃所以才請人封城?」
  
  藺承佑頷首:「他與舒麗娘是表親,往日也來過春安巷,身形又與目擊證人看到的兇徒差不多,若是事發當晚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極容易聯想到他身上去。可如果真是他,目前還有幾個疑點需弄明白。
  
  「第一,他是舒麗娘的表親,即便清楚舒麗娘做過的壞事,如何能得知小姜氏是惡人?殺人取胎極損自身修為,僅憑坊間一些風言風語是做不了準的,可此人在殺小姜氏之前布了那樣一個局,說明仔細考量過,敢動手,必定是敢肯定自己不會殺錯人。其二,此人能喚醒耐重,說明極懂邪術,侄兒目前只知道此人十五年前中過進士,此後就一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職,他是何時接觸了道術,又是何時墮入邪術一黨的,這一切目前還摸不清頭緒,只有將此人抓住之後再詳加審問了。」
  
  「耐重——」皇帝思索著說, 「上次是屍邪,這次是耐重,這樣看來,幾樁案子都牽扯到了邪術……」
  
  藺承佑道:「聽說十五年前伯父曾下旨大力清掃過邪術一黨,連日來發生的這些事又與當年的邪術如出一轍,侄兒懷疑與當年留下的殘渣餘孽有關,所以想問伯父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帝目色凝重起來,:「這件事的起因,還得從十五年前長安城一樁滅門慘案說起。當年有個叫無極門的道家門派,出了一位道號叫乾坤散人的道士,此人自恃道法出眾,打從年輕時就悉心鑽研各家邪術,經年下來,不但叫他搜遍了天下記錄了道家邪術的古籍,還據此寫出了一本邪門至極的《魂經》。有一年,乾坤散人為了與另一個道士鬥法,利用《魂經》上的邪術抽走了安邑坊一家人的魂魄,害得一家老小命喪黃泉。
  
  「乾坤散人與這家人素不相識,據他自己所說,挑他們作為下手對象,僅僅只是因為住得近施法時比較順手。
  
  「伯父和你阿娘聽說此事,都覺得震駭至極。『道之尊,德之貴』。『道』之一脈,始終需與『德』為伍。修道之人,莫不以尊道貴德為己念,可此人為了鬥法罔顧人命,分明已經將道術視作逞欲的玩具,這等邪魔外道若是不大加殫壓,日後不知有多少道家子弟會誤入歧途,道家一門,也會因為這些敗類的糟踐而變得汙糟不堪。
  
  「伯父於是當場下敕:乾坤散人及其一眾門徒,即刻交由大理寺審判,凡有用殘忍道法殺人性命者,一律斷絞刑,其餘門眾也需當場廢除武功,或流或徙,終身不得赦罪,又抄沒乾坤散人及其黨羽庋藏的相關邪術秘笈,由此震懾天下。」
  
  說到此處,皇帝看著藺承佑道:「你該記得你師公藏在觀裡的那些邪術秘笈:《魂經》、《煞咒》……包括你幼時誤練的那本《絕情蠱》,都是十五年前那次掃除邪派時抄沒的秘笈,你師公當年沒將這些秘笈焚毀,就是怕日後有殘黨捲土重來,留著這些殘本,也能及時弄明白這些邪道是如何做亂害人的。」
  
  藺承佑頷首,他正是幾年前看過那本《魂經》,上次才會及時認出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婦鬼魂使的是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
  
  皇帝又道:「除此之外,伯父怕乾坤散人留下餘孽,又下旨由你師公帶人在長安的街瞿巷陌、各大州縣進行詳查,凡天下與邪術沾邊者,無一例外需加以懲戒,利用邪術作姦犯科的必須重懲,一旦核實清楚,一律要投入大獄;假如只是出於好奇修煉邪術,也需即刻將相關內力廢除。這一番排查,前前後後花了四五年時間,不過也正是因為朝廷的大力殫壓,此後十餘年,邪術幾乎在長安及各州縣絕跡了。」
  
  藺承佑聽完這番話,想起自己連日來的疑惑。
  
  「伯父可還記得那隻樹妖?」
  
  「為何這樣問?」
  
  藺承佑:「此妖是在上巳節那晚出現在紫雲樓旁的竹林裡的,往年每逢上巳節,伯父都會帶領朝臣去紫雲樓觀大酺,而旁邊的月燈閣也會因為舉辦進士宴,於上巳節這一晚集結朝廷新選的天下俊才。這隻樹妖此前不久經人點化成魔,如果當晚是有人故意引它去的,憑它的本事,足以殺害一幫朝中大臣,若叫它得逞,朝廷免不了一場浩劫。
  
  「如今侄兒想來,樹妖當晚出現得那樣巧,或許不只是為了弄美人皮囊,它真正的目標沒準是伯父和朝中股肱之臣。可惜此怪運氣不好,先是被碰巧路過的滕娘子用神劍斫下一爪導致法力大傷,之後又被侄兒當場打回了原型,這場陰謀,還未正式啟動就消彌於無形了。」
  
  皇帝面色漸漸沉肅起來。
  
  「至於彩鳳樓的二怪,它們明明早就破陣了,卻因為有人經心加以掩飾,這一個月始終沒溢出半絲妖氣來,幕後之人這樣精心維護,無非是想等二怪妖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借助二怪之力將長安攪得腥風血雨,若能傷害伯父及朝臣,說不定更合幕後之人的心意,可惜這盤精心設計的局,還是被侄兒給攪散了。
  
  「到了這次的耐重,更是非同一般,只要等它陰力完全恢復,無論朝廷還是長安子民,均逃不過一劫。侄兒把這幾樁案子好好想了幾遍,老覺得幕後之人精心排下這幾起大局,除了想攪亂天下攪亂長安,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恨意。」
  
  「恨意?」皇帝一怔,垂眸一想,逐漸有點明白了。
  
  藺承佑正色道:「對伯父和朝廷的恨意。回想這幾次邪祟之禍,除了那隻樹妖法力稍微低微些,剩下的邪物無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大物,此人邪術再強,在暗處擺佈這些邪物時,也隨時會面臨被對方吞噬的風險,可此人依舊冒著風險這樣做,這讓侄兒覺得……覺得此人抱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執念,像是為達目的不惜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似的,加上幕後之人對邪術如此嫻熟——」
  
  皇帝了然道:「你是懷疑,幕後之人是因為十五年前朝廷掃盪邪術一黨,繼而對朝廷和伯父心生恨意?」
  
  藺承佑嗯了一聲:「所以侄兒想問問伯父,十五年前那一派邪道,尤其是那位始作俑者乾坤散人,有無親眷留在世上,或是當初有門徒逃過了朝廷的追捕?」
  
  皇帝凝眉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一事。
  
  「伯父記得乾坤散人極善籠絡人心,門下豢養了不少門徒,個個對他死心塌地,乾坤散人為了讓本派邪術發揚光大,尤其待幾位大弟子極為信重,事發後,乾坤散人有意保存無極門這一脈,當晚拼死送走了大弟子,朝廷事後到各州縣追捕,卻也只抓回來了一部分,有兩位弟子從此杳無音訊,這兩人的道號也很好記,一個叫皓月散人,一個叫文清散人。」
  
  藺承佑一凜:「伯父可還記得這兩位男弟子的模樣和年紀?」
  
  「男弟子?」皇帝擺擺手,「文清散人是男弟子,皓月散人卻是位女弟子。」
  
  「女弟子?」藺承佑面露思索。
  
  「當年伯父找人畫過他們的畫像,此刻估計還收在你們大理寺的重案司,但此案畢竟過去了十五年了,找起來可能要費一定工夫。」
  
  藺承佑沉吟片刻,笑著點點頭:「我想我對這案子已經有點頭緒了,不過回大理寺之前,侄兒還有幾件事想討教伯父。」
  
  「你且說來聽聽。」
  
  「說到最近的這樁取胎案,前頭兩樁先不說,第三個受害人小姜氏,出事的時候似乎有太多巧合。比如她遇害那日心血來潮去香料鋪買東西,買累了又決定照舊到樓下靜室休憩……當日但凡有一個環節出現變故,兇手精心設計的這個局就會失效。
  
  「但小姜氏偏偏每一步都按照兇手的謀算上鉤了,也正是因為這一系列的巧合,才會給兇手提供了殺人和佈局的機會。所以侄兒老覺得這起案子與前頭兩樁不同,除了兇手精心設計之外,還得有一個人暗中幫著推動……而且這個人還非得小姜氏極為信任不可。當然,這一切只是猜疑,侄兒暫時找不到這個人參與作案的證據,所以想問一問伯父,一個男子若是真心愛自己的妻子,會捨得讓流言蜚語中傷她嗎?」
  
  皇帝愣了一瞬,藹然笑起來:「這個你只需看看你阿爺就成了,你阿爺會捨得你阿娘被人中傷嗎?男子有了心愛的女子,自會將她的所有事都放在心上,絕不會捨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藺承佑聽到前句話時,眼睛湛然一亮,然而聽到後一句,腦子裡突然不合時宜的冒出個人來。
  
  他暗覺納悶,晃了晃神將那個身影從腦中甩走,笑著起身:「侄兒明白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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