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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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7 10:1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2-10 09:54 PM 編輯

第119章

  李淮固被關押在大明宮延英殿外的一處值宿房。
  
  夜色深沉,屋中四角點著羊角燈,燈光搖曳如輕紗,照亮李淮固慘淡的神色。
  
  她呆滯如一尊石雕,已經許久未挪動過了。
  
  那些證據早前在麟德殿時就已經一一呈給聖人了,現在除了等待最後的發落,她再無他法。
  
  打從幾年前起,她就讓父親動用所有力量暗中蒐集彭家造反的證據,蒐集到今年,證據已經足夠充分。
  
  這份政治籌碼,沉甸甸金燦燦,只要拿到聖人面前,分量堪比開國隨君打江山的功勞。
  
  她原想在彭家造反前一月拿出來,這樣既不會引起外界的疑心,又能在聖人苦於拿不出平蕃之良策時,及時為聖人送上一份甘霖。
  
  她知道彭家會怎樣集結中原幾個臨近蕃道的兵力,也知道彭家會率先發兵扼住陳穎水路。
  
  前世朝廷因為錯失了一步先機,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
  
  而今她可以搶在彭家的每一步行動之前,及時讓阿爺和朝廷做出準確的應對之策。
  
  只要阿爺再在攻打彭家叛軍時勝上幾場,那麼日後朝廷論功行賞,阿爺就是首功之臣。
  
  滕玉意的阿爺再會打仗又如何,只要被阿爺佔了先,事後只能靠邊站。
  
  以聖人一貫的仁厚,李家少說也會被頒賜國公侯爺之類的爵位,從此扶搖直上,躋身為長安城有頭有臉的勳爵之家。
  
  如此一來,李家再也不會被滕家處處壓一頭,別人提起阿爺時,也不會再說「那是滕將軍手下的副將」。
  
  「滕將軍」,「滕將軍」,難道阿爺沒有名姓嗎?!
  
  還有滕玉意,以往在她面前驕傲得像隻鳳凰似的,阿娘每次帶她去見滕玉意時都不忘叮囑她收斂脾氣,還沒交往就自發矮上一頭。
  
  每回到滕家去,都能看到那些令她目眩的珍寶被滕玉意隨意丟到榻上、幾上。
  
  記得初次見面,滕玉意坐在一堆珍奇玩具中托腮打呵欠,那滿不在乎的懶散神情好像在說:瞧,你求而不得的珍寶,在我看來同草芥沒什麼兩樣。
  
  她早就受夠了這一切!
  
  只要李家被封賞,她李淮固也是名副其實的貴族女子,日後滕玉意在她面前還能驕狂得起來嗎?
  
  恩情是第一扇窗,李家立下大功是第二扇窗,開啟了這兩扇窗戶,成王府對她來說,再也不會像前世那樣遙不可及了。
  
  她可以名正言順與阿芝郡主來往,讓藺承佑一點一點愛上她——不,想起白日的那一幕,她身上陣陣發冷,對藺承佑的滿腔愛意早在那一刻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今日在府裡,要不是藺承佑對她的那份熾熱讓她一瞬間迷失了自己,她怎會犯下那樣的蠢?
  
  前世她不怪藺承佑,畢竟冒認就要做好被揭穿的準備。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能容忍別人欺騙自己。
  
  今日卻不同,他明明早就猜到她是假的卻佯裝上當,甘言蜜語一步步給她下套,直到給她套上一個「欺君之罪」才罷休。
  
  可見他不只要懲處她,還要置她於死地。
  
  他做得太狠了。
  
  他的無情完全超乎她的想像。
  
  想想前世拆穿她,藺承佑也只是給她改了個難聽的名字把她逐出長安。
  
  今生做得這樣絕,無非是為了保護滕玉意。
  
  李淮固含著眼淚,幾乎發了癡。
  
  圖窮匕見,她現在沒有別的自救手段了,只能把自己的底牌提前亮出來。
  
  其實比起恨藺承佑,她現在更恨自己不爭氣。記得前世第一次見到藺承佑是在長安街頭,一個背著金弓的俊逸少年,如春風般縱馬從眼前掠過。
  
  她從未見過那樣俊美灑脫的小郎君,一瞬就迷了眼。
  
  街上的人紛紛駐足,她聽到有人說:「瞧,那是成王世子。」
  
  她呆住了,原來那是長安城出身最顯赫的權豪子弟。
  
  她用目光追隨著藺承佑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才不甘心地放下窗邊的帷幔。
  
  那一刻,她心裡惆悵又失落。對她而言,藺承佑就如天上的皓月般遙遠。兩家門第如此懸殊,她絕沒有機會嫁給他。除非——他自己願意。
  
  但她連與他接觸的機會都沒有,又如何能讓他愛上自己。
  
  後來經她仔細打聽,才知道藺承佑自小就中了絕情蠱,聽說蠱毒未解之前他不可能愛上女子,所以一直長到十七八歲都未定親。
  
  這更是讓她心生絕望。
  
  打聽完這些事沒多久,一個消息傳來,滕玉意有意去參加皇室選親。
  
  她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裡。
  
  前一陣滕玉意才與段小將軍退了親,這次去參選,定然是奔著讓段府更加沒臉的目的去的,滕玉意詩琴雙絕,只要著意施展,真能被皇后和成王妃相中。
  
  得知消息後她整日不安,滕玉意已經處處過得比她好了,難道連她夢寐以求的郎君也要奪走嗎。
  
  結果出人意料,儘管滕玉意當日在人前出盡風頭,但當滕玉意的畫像送到藺承佑面前時,只換來藺承佑的一句「不娶」。
  
  聽說這件事之後,她關上門在房中笑了半天,一想到滕玉意也有這麼丟人現眼的時候,她的笑聲就差點傳到院子裡去。
  
  但快意過後,她心裡重新湧起濃濃的哀愁。
  
  滕玉意無論門第還是模樣,在長安都算得上出類拔萃,藺承佑連滕玉意都沒瞧上,就更不可能瞧上她了。
  
  好在沒多久,她又打聽到了另一件事,成王府曾到處打聽過一個女孩,那女孩小名叫「阿孤」、「阿姑」或是「阿固」。這女孩早年救過藺承佑,這些年他一直沒放棄過找她。
  
  聽到這件事,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裡冒了出來,若能成為藺承佑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就有機會經常接近他了。
  
  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接近他的法子,碰巧她的名字裡也有個「固」字。
  
  前世準備不充分,今生總算是做得天衣無縫了。只恨她沒法扼制自己對藺承佑的愛意,才會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
  
  李淮固想得咬牙切齒,忽聽門後「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
  
  那人雙鬟翠濃,眉目如畫,身上穿件藕荷色前胸繡白牡丹的襦裙,走動時環佩叮噹,精神奕奕如同小仙女。
  
  李淮固目光一厲,滕玉意。
  
  門口的太監和宮衛對滕玉意異常恭敬,彎腰作揖:「滕娘子。」
  
  李淮固冷冷看著滕玉意,但是下一瞬,她不得不收斂起自己的猙獰神色,因為她看到了門外的藺承佑。
  
  他站在滕玉意身邊,對滕玉意耐心十足:「此地禁衛森嚴,寬奴他們也會隨侍左右。你想問她什麼儘管問,我先去麟德殿找伯父,回頭再來接你。」
  
  滕玉意很自然地「欸」了一聲。
  
  李淮固勉強維持著面上的平靜,心裡卻在翻江倒海。
  
  滕玉意進屋合上了門,四下裡一望,淡聲道:「原來你早就知道彭家會造反?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犯了欺君之罪的當口說出來。 」
  
  李淮固不吭聲。
  
  「你送到淳安郡王府的那些物件已經被大理寺沒收了,究竟是誰令人仿製的,到杭州一查便知。別的不說,光你仿製聖人賜給滕府的那套舞仙盞,就足夠定李家的重罪了。要是不想連累你爺娘,還是趁早說實話吧。」
  
  李淮固恨聲打斷她:「別再裝模作樣了!你不是也早就知道這一切嗎?」
  
  滕玉意氣定神閒坐到桌邊。
  
  李淮固滿腔懼恨無處可發洩,看到滕玉意這副勝利者的姿態,益發受了刺激,知道藺承佑不在門外,一連串的話語從她口裡倒出來。
  
  「你阿姐明明在上巳節那晚就被人謀害了,但你像是預料到她會出事,提前趕來長安不說,還及時趕到那樣偏僻的竹林救下你表姐。
  
  「前世明明是段小將軍先上門退親羞辱你,可你來長安後竟先發製人,不但搶先提出退親,還順勢讓段小將軍和董二娘身敗名裂。
  
  「要不是出了這兩件事,我也不知道你的境況跟我一樣。你明明跟我是一樣的人,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你說我隱瞞彭家造反的事,你不是也隻字不提嗎?」
  
  滕玉意興趣濃厚地註視李淮固。
  
  早在兩月前她與阿爺交底後,阿爺就設法令人給成王殿下送信,礙於淮南道節度使的身份,沒法言明是彭家要造反,但阿爺至少早就提醒了成王殿下,並且一直在暗中蒐集彭家造反的證據。這就夠了。等到成王殿下回長安,聖人一問便知。
  
  李淮固刻意遮著藏著,無非是為了替自家謀求政治資本。她可沒興趣這樣做。
  
  但叫她想不通的是,李淮固明明跟她一樣是重生之人,為何只有她一個人招惹邪祟。
  
  今夜她來,就是為了弄明白這其中的緣故。
  
  她挑了個最溫和的開頭,好奇問李淮固:「你既然誠心假冒阿孤,為何不早些來長安?」
  
  李淮固早已豁出去了,滕玉意雖然沒承認,卻也不否認自己重生,只要扯著前生的事多說幾句,滕家說不定也跑不了。
  
  於是乾脆敞開了說: 「我沒能趕上救他,不然你以為能輪得到你麼,再說了——」
  
  她嘴邊露出諷意:「別以為藺承佑瞧得上你。你該不會忘了,前世你巴巴地去參選皇室子弟選親,被藺承佑駁以『不娶』,既然料定你們成不了,早來晚來又有什麼區別。」
  
  藺承佑摒退了門外的護衛,自己卻並未離去,這會兒正抱著胳膊在外頭側耳聆聽,冷不聽到這話,耳邊不啻於炸開一個雷。
  
  什麼?
  
  他對滕玉意,說過這樣的話?
  
  「可我萬萬沒想到,你也重生了。非但如此,那晚你救下杜庭蘭之後,又趕到紫雲樓去,一來二去的,居然藉著捉妖與藺承佑熟識了。」
  
  李淮固眼裡湧動著悔恨和遺憾。
  
  「為了第一次的碰面,我不知做了多少準備,來長安之前,我特地花重金請杭州當地的一個道士幫我捉了一隻厲鬼,去往樂道山莊的途中,我把厲鬼放出來,厲鬼不追別人只追我,藺承佑倒是來救我了,卻連——」
  
  本以為藉著這個機會與藺承佑單獨相處,兩人相處久了她名聲也就損了,樂道山莊那麼多賓客,不管他願不願意也只能娶她。
  
  哪知他根本不讓她近身。
  
  她並不氣餒,她既能藉著前世的記憶讓阿爺步步高升,自然也能有法子讓藺承佑對她刮目相看。
  
  在皇后的宴席上,她根據前世的記憶獻出了「香象」這兩個字,碰巧當時藺承佑也在。
  
  本該是出盡風頭的時刻,沒想到杜庭蘭憑著對佛經的熟悉,竟也想出了同樣的名字。
  
  這也就罷了,事後皇后賞賜,那匹小紅馬——
  
  她緩緩抬眸瞪向滕玉意。
  
  那匹藺承佑親自調-教的小紅馬原本賜給了她,不知為何只往滕玉意身邊跑。
  
  看到藺承佑當時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就意識到這件事不尋常了。
  
  待到玉真女冠觀那回,藺承佑一聽說滕玉意被耐重擄走剎那間變了臉色,她在旁瞧著這一切,更加確定心裡的猜疑。
  
  可這到底是為什麼?!她想不明白。
  
  藺承佑身中絕情蠱,今生蠱印猶在,為何會愛上滕玉意?
  
  為了推翻自己的猜測,當日她不得不跟到大隱寺去,而為著讓緣覺方丈同意自己進寺,她只能用早前從道士處買來的沾染過妖邪汙血的簪子,劃破自己的手腕。
  
  她如願住進了大隱寺。沒多久耐重闖入寺中,藺承佑對滕玉意的關懷一再流露,她看在眼中,知道再也沒法欺騙自己了。
  
  那一晚,她沮喪得有如生了重病。
  
  「你說你。」滕玉意假裝好心嘆了口氣,「都知道這麼多事了,做點什麼不好。為何還要執著假扮阿孤?」
  
  「你不必假惺惺的。」李淮固咬牙切齒道,「他中了蠱毒,前世我一直到死之前都沒聽說藺承佑對某個女子動過心,除了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接近他,我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前一陣你已經知道蠱毒是假的了,為何還要出此下策?」
  
  李淮固怔住了,即便知道蠱毒是假的,她也只能用這個法子接近藺承佑。
  
  她不是沒付出過種種努力,但藺承佑依舊沒正眼瞧過她,得知他在御前求娶滕玉意,她整晚都未睡,再拖下去他說不定就迎娶滕玉意了,所以她不得不孤注一擲。
  
  「所以前世你是哪一年死的?」滕玉意問,她也想知道藺承佑被毒箭射傷後到底有沒有活下來,李淮固既然死在她後頭,說不定知道謀害藺承佑的人是誰。
  
  李淮固沒言語。
  
  「是不是我死之後沒多久,藺承佑就知道我是阿孤了,不然你為何知道藺承佑是靠布偶辨認恩人的?奇怪,那一陣你不是被逐出長安了,怎能知道這些事?」
  
  李淮固嘴角流露出一抹看不見的笑意,滕玉意終於承認了,只是口吻還不是很確定。
  
  「我是不在長安了,但爺娘聽說你的死訊,也是長籲短嘆。滕將軍自己被彭震一黨用邪術害死不說,連女兒也沒能逃過一劫。他們顧念著與滕將軍的舊情,連夜趕回長安弔唁。當時阿芝郡主也來了,我阿娘在後院時,無意間聽到阿芝郡主同昌宜公主說話,她說頭幾日阿兄就猜到滕娘子是當年的阿孤了,畢竟世上再沒有第二人有那樣奇怪的布偶。就不知道滕娘子是不是那年生過一場重病的緣故,好像早把這件事忘了。他哥哥那晚沒能救下阿孤,心裡挺後悔的,這幾日整天在大理寺辦案,估計想盡快查出究竟是誰害的你。」
  
  滕玉意胸口一熱,那晚來救她的果然是藺承佑。
  
  那種洶湧的淚意又湧上來了,她握緊拳頭,努力屏住自己,因為不想在李淮固面前失態。
  
  等到喉頭的澀意緩解,她佯裝平靜問:「所以兇手是武綺嗎?前生她做上了太子妃?」
  
  李淮固淡淡道:「我不知道。但說到武綺,在你死後沒過多久,我聽說武中丞的二千金突然生急病死了。」
  
  滕玉意一滯,莫非藺承佑查到了武綺頭上,幕後主家搶先一步滅了口?
  
  「所以我的案子何時告破的?玉真女冠觀的師太又是何時落的網?」
  
  李淮固冷笑:「很想知道?你承認自己是重生之人,我就把這些事告訴你。」
  
  滕玉意自然知道李淮固在玩什麼把戲,心裡一嗤,故意踟躕了下,無聲點了點頭。
  
  李淮固瞇了瞇眼,點頭是什麼意思?外頭的禁衛又聽不到。
  
  「不成,你得親口承認。」
  
  「好吧,我承認。現在可以說了嗎?」
  
  李淮固卻不往下說了。
  
  滕玉意冷笑:「別以為你可以過一劫,那些害你的手段還沒叫你心驚膽戰嗎?你能預知後事的消息早就傳遍長安了,彭家怕你壞事,恨不得立刻把你除去。就算這回聖人不治你死罪,他們怕你提前預知他們的攻打路線,遲早也會在流徙途中派人追殺你。這還只是明面上的彭家,若有人暗中支持彭家造反,也不會設法阻撓你說出這一切。你前腳走出長安,後腳就會被人剁成肉泥。我勸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至少還能死個明白。」
  
  李淮固臉色直發灰,來回思量半晌,不甘心地說:「你的案子似乎牽扯到很多人,反正直到我死之前都沒聽說告破,但是你死後不久,藺承佑就查到了盧兆安是害你表姐的兇手,聽說盧兆安那晚在竹林裡與另一個人見面,你阿姐也不知怎麼回事,鬼迷心竅帶著婢女去找盧兆安,因為撞見了不該撞見的,被那人的手下勒死在林中。」
  
  果然是如此。滕玉意一瞬間差點咬斷牙根,還好今生她及時救下了阿姐,還好盧兆安這賤人在獄中備受折磨。
  
  「再就是三年後,藺承佑在鄜坊府被人暗算,我聽說他身中毒箭性命垂危,就——」
  
  李淮固咬了咬唇。
  
  滕玉意微訝打量她。難不成李淮固前世為了藺承佑跑到鄜坊府去了。
  
  李淮固心裡又酸又恨,前世她的確這樣想過,一個人在重病時意志力是最脆弱的,鄜坊府又缺衣少食,那樣艱難的環境下,若她能見上他一面,說不定他會接受她的照顧。
  
  可惜沒等她動身,就聽說這個消息是假的。
  
  「假的?」
  
  李淮固:「聽說只是個局。藺承佑一出事,成王殿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都趕去鄜坊府相救了,長安城只留下聖人夫婦和成王妃,當時朝廷才平了彭震的叛軍,長安城和京畿周圍地區正是兵力空虛,碰巧聖人生了病,遇上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潛伏在朝中的另一派人就動手了。 」
  
  滕玉意怔住了,原來這只是藺承佑設的一個局。
  
  另一派人應該就是指靜塵師太和她幕後的主家了。
  
  藺承佑應該是通過她的案子查到了師太那幫人的頭上,但前世她已死,師太和武綺並沒有很快露出馬腳,不像這一世,她先因為小涯的提醒闖入小薑氏的現場,由此發現莊穆是被人陷害的。過後又因為百花殘的機關,逮到了武綺、盧兆安、王媼這一串大魚。
  
  沒有這一系列巧合,前世藺承佑一定查得艱難些,但哪怕對方手段再縝密,藺承佑還是查到那人頭上。
  
  「所以另一派造反的人是誰?」滕玉意屏住了呼吸。
  
  李淮固面色很難看:「朝廷密而不發。那一陣我阿爺隨軍到北戎打吐蕃,家中無人知道這些朝堂之事,再之後時疫爆發,我因為染上了時疫,很快就不治身亡——」
  
  燭火啪地爆了一下,李淮固和滕玉意同時沉默下來。
  
  死亡這個話題讓人不安,連滕玉意心中都閃過一瞬的惘然。李淮固原來是死於時疫,那她的重生到底跟自己有沒有關係?
  
  正暗自揣測,李淮固開口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裡很痛快,但你也別太得意,你阿爺是一方節度使,明知有人造反卻密而不說,究竟是心懷不軌,還是想渾水摸魚?這件事拿到聖人面前一說道,聖人自有分曉。我出事,你也別想摘乾淨。」
  
  滕玉意滿眼嘲諷。
  
  「你沒這機會了。」門被人打開,藺承佑走進來。
  
  李淮固悚然而驚,門外竟只有一個藺承佑。
  
  不過這也夠了,讓藺承佑知道滕玉意有多自私就成了。
  
  藺承佑像是知道李淮固心裡在想什麼,諷笑道:「有些事不必讓你知道,但你別想拖滕家下水。聖人對你的處置早就出來了,你蓄意欺君在先,栽贓滕娘子在後,為了替李家謀取平叛的功勞,不顧天下黎民的安危隱瞞彭家造反一事。本該立即斷你絞刑,聖人仁德,免你一死,賞你黥刑(注),發配于闐,永世不得回長安。」
  
  師公聽說了這件事,很想從李淮固和滕玉意身上弄明白最近這麼多妖祟的原因,要不是衝著這個,他巴不得今晚就把李淮固趕出長安。
  
  黥刑?!李淮固面色大變。
  
  「不不不。」她渾身顫栗,「乾脆殺了我吧,我寧死也絕不受這種侮辱。」
  
  藺承佑笑道:「隨你的便。」
  
  他目光落在李淮固額頭上,很認真地研究起來:「要不黥個『三』字好了。你不是喜歡冒充別人嗎?阿固阿孤這樣的好名字你不配叫,不如改名李淮三。幫你在額上刻下這個『三』字,你也能時刻記住自己是誰。」
  
  李淮固起先恨得咬牙,漸漸又露出楚楚可憐的模樣,一邊垂淚一邊說:「今日這個局分明是你故意引誘我的,世子心知肚明。我……我不過是喜歡你才出此下策,日後我絕不再敢了,求世子放我一馬。」
  
  藺承佑眼中閃過一抹戾色:「就你這副兩面三刀的嘴臉,別說你不是阿孤,就算你當年真救過我,憑你現在這心性,你以為我會多瞧你一眼嗎?你假扮滕玉意還不夠,還試圖把襲擊你的罪名賴到她頭上,自己身陷囹圄,也不忘拖整個滕家下水。就你這毒辣心腸,依我看聖人斷得太輕了,先黥個『三』字教你如何做人,你要是再囉嗦,再加別的刑罰!」
  
  說完面色一沉:「來人。」
  
  立刻有宮衛跑進來。
  
  「世子。」
  
  「押下去行刑吧。」
  
  李淮固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惡狠狠瞪著藺承佑,被拖下去之前,喊出一句話:「慢著!我知道彭家的行軍路線,只要饒我無罪,我馬上可以把這些事告訴朝廷。」
  
  藺承佑壓根懶得接腔,彭家知道李淮固能預知後事,豈會不調整作戰方案,不信她的那一套,說不定能迅速平叛,聽了她的話,平叛可就遙遙無期了。
  
  剛發落完李淮固,關公公帶著幾個小太監迎過來:「滕將軍已經到御前了,聖人讓世子把滕娘子帶過去,說要親自封賞滕娘子,皇后殿下也來了。 」
  
  說話時喜氣洋洋。
  
  滕玉意一訝,阿爺在西營,論理不會這麼快進宮。
  
  藺承佑也有些吃驚,笑道:「回稟聖人和滕將軍,我馬上帶她來。」
  
  滕玉意斂衽行禮,含笑問關公公:「敢問關公公,我阿爺今日在城中嗎?」
  
  「滕將軍早上就從西營回來了,宮裡的人找到滕將軍時,他剛從靖恭坊的華陽巷出來,聽到召見就趕快進宮了。」
  
  滕玉意頭頂頓時如同澆下一盆冷水。靖恭坊的華陽巷。
  
  這地名只聽過一次,但她絕不可能會記錯,那是鄔瑩瑩來長安後的住處。怔了許久,只覺心裡一陣涼一陣熱,阿爺他……為何要去找鄔瑩瑩?
  
  藺承佑正琢磨李淮固說自己說過滕玉意過「不娶」一事,想著想著,後背冒出一股涼意,一定是假的吧,自己辦過這樣的混賬事?扭頭才發現滕玉意神色不大對勁。
  
  「怎麼了?」

  ********************
  
  作者有話要說:注:黥刑,在臉上刻字的一種刑罰。說起這個,有段很多人都知道的野史,武皇身邊的上官婉兒,因為與武皇的寵臣張易之兄弟打情罵俏惹怒武皇,被武皇施了黥刑,上官婉兒為了遮掩疤痕,不得不在疤痕處畫上梅花,據說畫得還挺好的,「梅花妝」當時風靡一時。
  
  ……
  
  其實最初想過讓阿大和阿玉在成親那晚再看到布偶,因為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不需要摻雜任何別的因素,沒有這個身份,他們依然深深相愛,吸引他們的是對方身上的種種特質,而不是一段很多年前的緣分。
  
  但因為李淮固這個「前世鑰匙」的設定,沒法把相認安排到成親當晚,但儘管放在前面了,這個橋段依然放在阿大幾次表白心跡以後(這孩子不容易,表白幾次被雷劈幾次,依舊熱情不減,嘻嘻嘻嘻。)
  
  相認之初,阿玉不屑於接受這個新身份,她本身強大又自信,不管有沒有這個身份,她都清楚自己對藺承佑是有吸引力,而且吸引他的,是她自己這個人。
  
  這一點,李淮固是做不到的。
  
  說起這個角色,雖然從二十幾章起我就不大看評論區了。但只要我一上微博,一定會有人問「李淮固什麼時候下線?」,次數多了,我才知道有人如此在意這個角色。
  
  但是從她仿造布偶這個舉動就能看出,她是個凡事喜歡走捷徑的、缺乏自我認同的這麼一個人。
  
  連自我認可都做不到,怎麼可能成長為一個強勁的對手?從她決定冒充那一刻起,她的軟弱和不聰明已經暴露無遺,她的種種行徑在阿大和阿玉面前不可能成功,結局早已註定。
  
  她始終生活在阿玉的陰影之下,阿玉善彈琴,她重生後就拼命練簫,阿玉學識豐富,她也博覽群書,但她不明白,一個人最強大的地方不在於這些方面,而是自信心和充分的自我認可,缺少這兩點,哪怕學富五車也是白搭,所以哪怕她重來一次,依然選擇走捷徑去接近自己喜歡的人。
  
  但是事實證明,做別人,只會迷失自己,做自己,才是正途。說白了,這世上每個女孩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文中阿玉、杜庭蘭、鄭霜銀、鄧唯禮等等女性角色,都很清楚自己是美好的,花重裡的沁瑤、王應寧、阿敏等等也一樣(看文的讀者們,也是如此)。可惜李淮固始終不明白這一點,這正是這個角色的悲哀之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10 10:13 PM

第120章

  滕玉意縱是心裡再亂,礙於關公公等人在旁,也只能含笑搖搖頭:「無事。」
  
  藺承佑壓下滿心疑惑,轉過頭直視前方:「走吧,去見聖人。」
  
  一路上,滕玉意腦子裡都是阿爺去見鄔瑩瑩的事,走著走著,突然意識到藺承佑也異常沉默。
  
  她稍稍放慢腳步,扭頭朝藺承佑看去,一望之下,當即愣住了。
  
  藺承佑目光裡湧動著暗潮,面色也冰寒至極。
  
  她從未在藺承佑臉上見過這樣複雜的神色。
  
  彷彿揪心到了極點,又似是充滿惱恨。
  
  怔了一怔,滕玉意緩緩轉過頭,來之前她就跟藺承佑說好了,她和李淮固說話時,只允許他一個人在外頭聽。
  
  所以李淮固說的那些話,藺承佑全都聽見了。
  
  他現在腦子裡在想什麼?
  
  震駭是少不了的。
  
  除了這個,他似乎還很難過。
  
  他是因為知道她前世被人害死不好受,還是為上一世沒有救下她而唏噓?
  
  無論怎樣,他的低落讓她知道,她和李淮固的那番對話,在他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盪。
  
  滕玉意心裡隱約泛起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類似小時候每回吃到愛吃的點心時都會有的——
  
  甜。
  
  她下意識晃了晃腦袋。
  
  這種陌生的悸動感,近日總是時不時地躥上她的心頭。
  
  真討厭,她定了定神,佯作不經意睨睨他。
  
  這個晃腦袋的動作引起了藺承佑的注意,他也轉過臉來瞥瞥她。
  
  藺承佑好像從不在人前沮喪,才一晃眼的工夫,他就把身上的種種消極情緒收斂起來了,嘴角溢出點笑意,笑得還有點無賴。
  
  與此同時,藺承佑還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
  
  他先是對著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接著屈起食指和中指,像蟲子的一對觸角那樣對她勾了勾。
  
  滕玉意明白藺承佑在搞什麼鬼。
  
  關公公他們在前頭,藺承佑只能衝她打啞語。
  
  她揣摩了一下,明白他在問她:喂,我真對你說過「不娶」?
  
  她撇了撇嘴,豎起自己的大拇指,像平時點頭的動作一樣,屈了屈自己的指節:不是閣下說的是誰說的?你說的,你瞧不上我。
  
  藺承佑豎起自己的兩個指頭,作勢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好像在說:我瞎。
  
  滕玉意原本故意皺著眉頭,不提防被藺承佑的動作逗笑了,一笑,嘴邊一對梨渦若隱若現。
  
  藺承佑也跟著笑了。
  
  鬧了這一通,滕玉意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接下來這一路,藺承佑時不時沖她做個怪動作。
  
  幼稚。滕玉意心中哼了聲,也衝他比劃。
  
  前頭的關公公忽然頓住腳步。
  
  「滕娘子,到了。」關公公笑道。
  
  兩人早在關公公回頭之前就及時罷了手,渾若無事拾階入殿。
  
  殿裡,滕紹正替女兒婉拒聖人的封賞。
  
  「即便小女幼時救過世子,也絕不敢接受這份封賞。臣知道,世子心地純良,但聖人想必也聽說了,這段時日小女幾度遭遇險境,都為世子所救。論起回報救命之恩,世子早已以萬報一,反倒是臣和小女屢蒙大恩,卻一直未找到機會回報世子。還請聖人收回成命,小女幼時的無心之舉,實不敢蒙此恩寵。」
  
  滕玉意近前稽首行禮。阿爺身上竟穿著軍營中常穿的櫜鞬服,這裝扮看著不大像在某處歇過很久。
  
  皇帝與皇后微笑互視。一個冒充恩人挾恩前來領賞,一個卻堅辭不敢受。這兩家的家風,有著天壤之別。
  
  皇帝笑道:「滕將軍有所不知。當年發生此事後,為了褒獎佑兒的這份赤子之心,也為了鼓勵民間的種種義勇之舉,朕曾對佑兒說過,只要找到當年那位小恩人,朕會立刻賜其『厚德』縣主的爵位,如今既找到了,朕和佑兒自該履約。滕將軍一再婉拒,朕會很為難的。」
  
  滕紹略一踟躕,謹慎道:「小女記性歷來不錯,但這些年她從未提起過此事,可見此事值得商榷,臣不怕別的,就怕萬一弄錯了,會耽誤世子找尋真正的恩人。」
  
  藺承佑撩袍跪下,衝伯父和伯母磕了幾個頭,笑道:「侄兒今日才知道,隆元八年滕娘子曾身患重病,日夜高燒險些未活下來,等到她病癒,已經把那一陣發生的事忘光了。好在當年滕將軍請過尚藥局的奉御和直長,此事只需問一問便可知,況且今日這回巧遇,侄兒是通過好幾件證物認出滕娘子的,不論滕娘子承不承認,抑或是記不記得,侄兒都敢肯定滕娘子就是當年救過我的小娘子。」
  
  滕紹先是一訝,隨後似是受了觸動,望向女兒時,眼裡是掩不住的疼惜之色。
  
  滕玉意垂著眼睫,自顧自伏在地上。
  
  皇帝和皇后卻笑了。
  
  「滕將軍,佑兒這話說得夠明白了,這些年不斷有人假冒那女娃娃,佑兒一次也沒認錯過。如今他敢確定滕娘子便是當日那孩子,可見是再無疑義了,若是真弄錯,這事也只能怨他自己。」
  
  皇后也笑道:「滕將軍。即使朝廷不因此事封賞令嬡,令嬡也值得褒獎。那回屍邪闖入成王府,阿芝和一眾賓客不幸也被困在花廳,若非令嬡用一把小劍同那大邪物周旋,不等佑兒他們趕回,府裡可能就血流成河了。還有那晚靜塵師太意圖化作血羅剎,也是令嬡急中生智才阻止耐重屠城。令嬡的種種義舉,當得起『嘉言懿行』這四個字。方才妾身與聖人商量,『厚德縣主』的封號被人冒領過,不如改封令嬡為『嘉懿縣主』。」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拒就顯得矯情了,滕紹納頭道:「玉兒,還不快謝恩。」
  
  滕玉意只好恭敬叩首: 「臣女滕玉意,叩謝聖人皇后隆恩。」
  
  關公公笑呵呵把旨意交到滕紹手中。
  
  旨意上不但賜了滕玉意嘉懿縣主的封號,另賜了兩百戶的食邑。
  
  皇帝慈愛地看了看滕玉意,又看了看藺承佑:「好了,總算是珠還合浦了。」
  
  那邊皇后招手讓滕玉意近前,拉住她的手問:「好孩子,進宮之前用過膳沒?碰巧昌宜和阿芝也想同你說說話,同我到拾翠殿去。」
  
  滕玉意隨皇后離開麟德殿。
  
  她知道,聖人深夜急召阿爺進宮,除了封賞,還有別的原因。
  
  回頭望,藺承佑也被聖人留下了。看來要連夜商量對付彭家的法子了。
  
  ***
  
  皇后和滕玉意一離開,皇帝就摒退殿中的宮人。
  
  「彭氏姐妹的犢車可讓人扣下了?」
  
  藺承佑道:「剛出城就被攔住了。彭家給兩個孩子做了易容,犢車也是專門從馬轡行僱傭的尋常犢車。看樣子等運走彭氏姐妹,彭家接下來就要暗中護送彭夫人離開長安了。」
  
  皇帝欣慰地點點頭,那晚彭思順御前突然為孫女和佑兒說媒,他和佑兒就預料到彭家不日會有異動,這幾日彭家的一舉一動,全都在朝廷的監視之下。
  
  今晚李三娘將證據呈送上來後,左右羽林軍立刻將彭家在長安的數座宅邸一一包圍,行動風馳電掣,除非彭思順父子生出雙翅,否則絕不可能逃出長安。
  
  皇帝看向滕紹:「滕將軍,你的那封密信,成王已經託人急馬加鞭告訴朕了。你在信上提醒說朝中有人蓄意謀反,最遲可能在冬月舉事,讓朝廷順著向回紇人購買馬匹的那些商販往下查,還提醒成王說那些人買馬借用的是南詔、渤海等小國的名義。正因為你的這封信,藺效推遲了回京的時日。朕知道,你有顧慮,你暫未拿到彭家造反的鐵證,倘或言明是彭家造反,不但會讓彭家立即將矛頭對準淮南道,還會讓朝廷懷疑你的動機,為了確定你信上說的人是彭家,藺效花了近兩月工夫蒐集線索。」
  
  滕紹肅容道:「聖人洞若觀火,臣的這點私心瞞不過聖人。」
  
  皇帝微微笑道:「卿何言私心?卿一心為朝廷揭發姦逆,所作所為可謂殫精竭慮。朕猜彭家聽說世上有人能預知後事,早就打算提前謀反了。這兩月,彭思順父子表面上在長安述職,暗地裡卻一直在調兵遣將。若非你的這封信,藺效不會查到淮西道近日暗中屯兵五萬到河陰倉附近,等到他們發兵圍住河陰倉,朝廷會處處受制。」
  
  河陰倉?藺承佑皺了皺眉。
  
  從李淮固呈上的那些證據來推斷,彭家第一步行動原本是率兵往南先扼住陳穎水路的。
  
  水路一斷,漕運受阻,彭家等於扼住了京洛地區的咽喉,時日一久京師地區兵糧不繼,這一仗會打得極其艱難。
  
  想必彭家已經查清李淮固確有預知之能,故而臨時調整了作戰方案。彭氏父子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名將,河陰倉這一步棋也很妙。
  
  眼下朝廷的江淮賦稅大多儲存於河陰倉附近,除此之外,另有黍谷數萬槲,不論是將河陰倉據為己有,抑或是付之一炬,對朝廷的物資儲備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藺效查清此事後,立即發信回京,朕打算調動讓河東道的林奮暗中發兵前往河陰倉北部,同時令幽州的周貴仁南下,兩軍形成犄角之勢,暗中包抄彭家這支五萬大軍。」
  
  滕紹道:「聖人明鑑。彭家盤踞淮西道多年,早在河東、幽州等相鄰蕃鎮安插了無數耳目,兩軍一動,淮西道勢必會收到風聲,叛軍早已駐紮多時,不論是連夜退踞蔡州,抑或是掉頭攻打陳穎水路,都只需數日行程。河東和幽州兩軍未必能救到河陰倉,說不定還會痛失陳穎水路。不如由臣連夜調鎮海軍沿壽州往北,從後突襲淮西軍。壽州與淮西道只有數鎮之隔,行軍可連夜趕至。」
  
  「為著防彭家突然發難,臣這兩月一直在部署此事,軍隊已經囤紮在壽州附近,只等聖人首肯。臣敢保證,壽州調軍的風聲絕對傳不到淮西道,儘管這些年彭家一直有意在淮南道安插細作,臣始終沒讓他得逞,淮南道對彭家來說好比一塊鐵板。」
  
  皇帝備受鼓舞,別人說這句話他未必相信,但滕紹的治軍之才天下震畏,只要滕紹不想讓彭家的手伸到淮南道去,那麼彭家一定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卿所言甚是,那就依卿之言。」皇帝起身踱步,「此外藺效和沁瑤在信上提醒朕,彭家養了不少會邪術的人馬,想來是當年無極門那幾個殘渣餘孽,被彭家收留下來,這幫人還利用邪術的種種好處,將不少豪紳和文人墨客誘至彭家麾下。一旦朝廷與彭家開戰,朕不怕別的,就怕這些人利用邪術禍害戰場上的士兵,佑兒——」
  
  「侄兒聽命。」
  
  「無極門光是『撒豆成兵』一符就能引來不少陰兵,為減少我軍兵馬損傷,此次平叛之徵少不了道術高妙之人。師公年歲已高,萬萬不能勞動他,你阿娘是女子,在軍中多有不便。為今之計,只有派你與滕將軍一同平叛了。你計出萬全,前年又曾隨軍歷練,鎮國公告訴朕,那回黨項兵士在鳳翔府附近燒殺搶掠,你才十六歲,聽聞此事,僅憑一人一騎就斬殺了上百名黨項軍士。派你去,伯父放心。」
  
  藺承佑早預料到會有這番安排,光從那面邪門至極的「月朔鏡」就能看出,彭家養的並非尋常之輩,而是深諳《魂經》上種種邪術的幾個大「邪物」。想必這些人當年逃出長安後,為了報復朝廷沒少苦練邪術。
  
  想來想去,朝中的確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長安城不乏懂道術之人,但彭家籌劃多年,保不齊收買了多少人,眼下軍情告急,哪來得及一一排查,於是正色道:「侄兒領命。」
  
  皇帝鄭重對滕紹道:「滕將軍,佑兒這孩子看著灑脫任性,實則機警如神,有他相助,此次出征必定如虎添翼。只是這孩子年少,免不了有些不穩重之處,若他言語冒失,還請滕將軍提點和關照。」
  
  這種語氣和目光,只有在極為疼愛孩子的長輩身上才能看到。
  
  滕紹凜然道:「臣不敢有負天恩。聖人請放心,有臣在,絕不會讓世子出半點差錯。」
  
  藺承佑笑道:「侄兒已近弱冠之年,伯父還老把侄兒當小孩。」
  
  皇帝佯怒瞪了藺承佑一眼,隨即收斂神色:「滕紹,藺承佑,聽旨。」
  
  二人俯首。
  
  「滕將軍,朕命你為天下兵馬使、淮西平叛大將軍,領鎮海軍,負責此次平叛三軍總務,藺承佑領神策軍,任左右神策,平叛副指揮使,兼行營兵馬使,即日前往淮西道,率兵拿下河陰倉。」
  
  又道:「戰火連綿,受苦的是老百姓,這次出征,務必要速戰速決,朕只給你們兩月工夫,不出意外的話,彭氏父子今夜就會被朝廷控制——」
  
  這時關公公忽然進殿:「聖人,郭將軍求見。」
  
  殿中三人同時一凜。
  
  藺承佑暗忖,郭肅是左武衛大將軍,今晚奉命前去捉拿彭氏父子,突然回宮稟告,莫不是——
  
  「快讓郭肅進來。」皇帝忙說。
  
  郭肅匆匆踏入殿中,納頭便拜:「啟稟聖人。臣等不力,此去只捉到彭思順和彭家一眾女眷,沒能捉到彭震。」
  
  「他跑了?」
  
  郭肅滿頭大汗搖搖頭:「府中那個『彭震』是別人假扮的,此人易容術很高明,言行舉止也與彭震很相似,想是為著這一日,早在幾年前就開始接受訓練了,臣等直到揭開面具才知道是假的,不過彭家想是不讓聖人起疑心,彭思順倒並非旁人假扮,臣去的時候,彭思順從容就縛,想是早就知道朝廷頭些日子就開始監視彭府,逃跑只會打草驚蛇,何況他本就病若遊絲,沒法活著走到淮西道。」
  
  皇帝大驚:「也就是說,彭震自始至終都在淮西道? 」
  
  「看來是這樣。」
  
  藺承佑皺了皺眉。彭震自己躲在淮西道暗中排布,卻讓老父和女眷來長安。想來篤定老父能帶著家眷順利逃出長安,就算沒逃出,以伯父仁厚的心腸,也不會隨便處置彭家妻小。
  
  皇帝快速踱了幾步,對滕紹和藺承佑道:「京中滿是彭家的眼線,今晚朝廷兵圍彭府,淮西道一定會收到風聲,看來得馬上發兵了。」
  
  滕紹說:「用兵之策也得做些調整。」
  
  藺承佑想起李淮固的話,忽道:「伯父,彭震可能會派人對付滕將軍,滕將軍武藝再高強,也敵不過邪術,這兩日滕將軍身邊離不開人,今晚我送滕將軍回府,但明日要去神策軍恐怕抽不出空,還請伯父讓緣覺方丈派幾個大弟子出寺,日夜保護滕將軍。 」
  
  皇帝和滕紹一怔。
  
  皇帝忙頷首:「你所慮極是。」
  
  議了一晌事,不知不覺已是後半夜了,滕紹唯恐女兒擾了皇后歇息,便要接女兒出來。
  
  藺承佑本就打算準備送滕紹和滕玉意回府,於是一同出了麟德殿。
  
  剛走到半道,迎面看到師公和絕聖棄智。
  
  藺承佑吃了一驚,師公很少這麼晚進宮,而且按照絕聖和棄智平日的習性,這個時辰早該睡成兩頭豬了。
  
  「師公,您老怎麼還沒睡。」
  
  滕紹也微訝行禮:「道長。」
  
  清虛子神色極其凝肅,衝滕紹頷了頷首,便對藺承佑說:「師公有急事找你。」
  
  滕紹忙說:「世子不必相送,滕某和小女自行回府便是。」
  
  清虛子:「你要親自送滕將軍回府?」
  
  「長安有不少彭震的黨羽,徒孫怕他們用邪術加害滕將軍。滕玉意麼,她本就愛招惹邪祟。」
  
  滕紹眉峰微聳,雖然早就知道藺承佑有意求娶女兒,但這聲「滕玉意」,未免叫得太順口了點。
  
  他心裡五味雜陳,藺承佑是個不錯的孩子,就不知玉兒是怎麼樣想的。這些日子他心頭壓了太多事,此次一去,唯獨放不下玉兒,若是藺承佑能——
  
  他轉頭審視藺承佑。
  
  「讓絕聖和棄智送一送就行了。」清虛子說,「學了這些年,破個簡單的邪術不在話下。」
  
  絕聖和棄智拍拍胸脯:「師兄你陪師公說話吧,我們送滕將軍和滕娘子就成。」
  
  滕玉意隨宮人從拾翠殿裡出來,正好聽見這對話,她目不斜視走到阿爺身旁,衝清虛子道長行禮,行完禮也不看藺承佑,只拿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絕聖和棄智。
  
  滕紹也說:「道長年事已高,不宜熬夜枯等,世子自去忙,有兩位小道長相送就無虞了。」
  
  說罷對絕聖和棄智做出個伸臂相邀的姿勢:「有勞兩位小道長了。」
  
  一行人便出來,剛上犢車,藺承佑也出來了,令宮人把他的馬牽來,笑著對滕紹說:「滕將軍,還是我來送吧,夜太深了,師弟年紀太小,遇事不善應對,讓他們送我不大放心。」
  
  自從聽了滕玉意和李淮固的那番對話,他胸口彷彿時刻橫亙著一塊看不見的石頭,在滕氏父女的安危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差錯了。
  
  滕玉意若無其事放下窗帷,順勢往嘴裡放了顆杏脯,她早就睏了,藺承佑這一來,她忍不住調整一下坐姿,放心地打起盹來。
  
  滕紹深邃的目光中透著幾許暖意:「那就有勞世子了。」
  
  藺承佑清清嗓子,翻身上了馬:「滕將軍不必多禮。」
  
  ***
  
  清虛子在拾翠殿裡的暖閣中閉眼打坐,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外頭傳來輕健的腳步聲,猛一睜眼,三個徒孫回來了。
  
  清虛子一躍而起:「快把李三娘今日交代的事告訴師公。」
  
  藺承佑心中納罕至極:「您老等到現在都不睡,就是為了問這個?」
  
  清虛子臉上透著焦灼之色:「師公頭些日子就覺得天象不大對,今夜想起此事,無論如何睡不著了,快,這李三娘和滕娘子到底怎麼說的,你趕快一五一十告訴我。」
  
  藺承佑揮手讓宮人們退下,扶著師公坐回榻上,把今晚李淮固和滕玉意之間的對話一一對師公說了。
  
  清虛子雙眼圓睜:「李三娘說她在所謂的『上一世』中是染時疫而亡的?」
  
  「沒錯。」藺承佑皺眉思忖,「她說三年後爆發了一場時疫。」
  
  清虛子喃喃道:「時疫、時疫……」
  
  他坐不住了,負著手在殿中團團打轉:「難怪最近長安冒出這麼多邪祟,今晚城外滿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孤魂野鬼。師公大致能猜到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時疫、邪祟、借命、滕娘子中的錯勾咒……」
  
  說完這些話,回頭看徒孫臉色不大好看,清虛子心亂如麻招招手:「此事非同小可,過來,師公細細同你說。」
  
  ***
  
  滕府。
  
  這一路滕玉意睡得很踏實,等她下車時,藺承佑已經走了,她揉揉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街尾,回頭就撞上父親複雜的目光。
  
  「走吧,阿爺有話要同你說。」
  
  這話正合滕玉意的心意,她本就要問阿爺今日為何跑去找鄔瑩瑩。
  
  父女倆到了書房門口,滕紹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程伯,低聲說:「不必奉茶,我跟玉兒有話說。」
  
  程伯鄭重應了。
  
  滕玉意在旁瞧著父親的舉動,一邁步,隨父親進了書房。
  
  滕紹似是滿心沸亂,目光在屋中淩亂地掃了掃,開門見山道:「阿爺和藺承佑要率軍前往淮西道平叛,最遲後日會拔營。藺承佑率領神策軍,聖人給了兩月時限。」
  
  滕玉意一震,她早料到朝廷快開戰了,但萬萬沒想到藺承佑會和阿爺一同出征,愣了會神,一抬眸,才發現阿爺望著自己的目光中,有著很深的眷戀和不捨,像是這一晚,要把女兒的模樣深深印在自己的腦海裡。
  
  滕玉意愈加詫異。
  
  「不過你別擔心,阿爺準備多時,藺承佑也是天縱之才,這仗最遲兩月就能打完。」滕紹補充道,仔仔細細端詳女兒的表情,忽道,「好孩子,你告訴阿爺,你喜歡藺承佑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12 10:22 PM

第121章

  這問題問得人措手不及,滕玉意口唇頓時像著了火,臉也一瞬間發紅。
  
  她挺了挺胸膛,便要矢口否認,望見阿爺那傷感的表情,異樣的感覺再一次浮上心頭。
  
  不對勁,阿爺的語氣,分明有種訣別的意味。
  
  她依舊臉熱心跳,卻忍不住審慎地端詳阿爺:「阿爺,你怎麼了?」
  
  阿爺幾次失態,似乎都與鄔瑩瑩有關,上回一說到那封南詔國的信時,阿爺的樣子有如萬箭穿心。今晚如此異常,沒準就是因為阿爺白日去見過鄔瑩瑩。
  
  一念至此,她心裡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阿爺,你為何要去見鄔瑩瑩?」
  
  滕紹臉上閃過一抹難以形容的恥辱之色。
  
  「你知道她住在何處?」
  
  滕玉意心裡直發寒,她的判斷沒有錯,阿爺和鄔瑩瑩的關係就是有問題,不然阿爺不會一聽到鄔瑩瑩的名字就倍感恥辱。
  
  「我怎能不知道?」她冷聲道,「靖恭坊的華陽巷!她剛來長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初她在我們府中住過半年,阿娘的病就是在她上門後染上的,阿爺以為我忘得了這賤人的模樣和名字嗎?」
  
  她凌厲的目光死死釘在父親臉上:「別以為我不知道。阿爺你讓程伯隱瞞她回京的消息,自己掉過頭就去找她!你口口聲聲說要我信任你可你對得起阿娘嗎?」
  
  滕紹似被最後一句話刺痛了,斷喝一聲:「住口!」
  
  滕玉意咬牙瞪著滕紹,滕紹的眼睛已是一片猩紅。
  
  他閉了閉眼,無比疲累地癱坐到身後的坐席上。
  
  他低下頭,目光凝視著某個虛空的點,漸漸地,整個人彷彿被痛苦的回憶給攫住了,那種悲悔的情緒,強烈到連幾步之外的滕玉意都能感覺到。
  
  滕玉意渾身像豎起尖刺,微微喘息著。
  
  啞默良久,滕紹開了腔:「你是個心事重的孩子。從前阿爺想岔了,本以為有些事即便不說,等你大了自然就放下了,但阿爺沒想到,這個疙瘩不但一直擱在你心裡,還越擰越深。趁著此次出征之前,阿爺本就想跟你好好談談,否則只怕——」
  
  滕玉意眼中的尖刺化作強烈的不安,阿爺這話什麼意思?
  
  「這個鄔瑩瑩的祖上是南陽鄔氏,她祖父名叫鄔震霄。」滕紹語氣裡滿是蕭索。
  
  滕玉意緊走幾步坐到榻上,她雖然一直巴望著阿爺親口說清楚當年的事,但真等到這一刻,胸膛裡卻充塞著不祥的感覺。
  
  「南陽?」
  
  當年祖父帶著兩位伯父抵抗南下的胡叛,戰死之地,就是南陽。
  
  當時帝國已經處於生死一線的絕境,這一戰長達半年之久,儘管最後城門告破,但多虧了這半年的屈死抵抗,帝國後方的水運漕糧才得以保全,這也為日後帝國成功收復失地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一戰太過慘烈,也太過榮耀。敵軍為了攻下南陽和睢陽,早就切斷了往城中運糧的道路,城中糧草不濟,祖父為了保護城中百姓,令人用暗道將百姓們分批送走,但他們這些守城的將領,一個都不能撤。暗道本可以運點糧食,可惜沒多久就被敵軍發現,為了不讓敵軍沿暗道闖入城中,只能將暗道封死。
  
  抵抗了近半年,待到城破之時,守城將士死得只剩數百人。
  
  城中一片荒蕪,家家戶戶都空著,糧草和馬匹早已吃得一乾二淨,祖父和幾個手下將士為了充飢,整日以樹皮和枯草飽腹,被俘時,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叛軍被眼前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他們沒想到,這座史無前例難攻難打的鐵城,竟是在這樣一種悲慘的境況下守住的。
  
  胡叛下令在城頭斬殺祖父和伯父時,那些殺人如麻的叛軍將士,居然個個面露不忍之色。
  
  齊聲口呼「英雄」,敬重地向祖父和伯父磕了幾個頭才動手。
  
  一役過後,祖父滕元皓成為名震天下的第一勇將。
  
  先皇感念祖父的匡翊之功,特加賜齎。
  
  賜祖父諡號「忠勇」,同時將祖父的畫像和生平事蹟位列凌煙閣。兩位伯父也被追封為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這是只有開國功勳才享有的無上榮光。
  
  「當年那一戰,鄔瑩瑩的祖父鄔震霄是守城將領中的一員。」滕紹沉重的話聲震盪著室內的空氣,「鄔震霄跟隨你祖父多年,堪稱赤膽忠心,早在南陽之戰他就救過你祖父一回,敵軍用暗箭暗算你祖父,是鄔震霄奮不顧身擋下這一箭,他雖僥倖活下來,卻也盲了左眼,自那之後,軍中將士都稱他鄔獨眼,他左眼雖盲,上陣殺敵時依舊百夫難擋。他既是你祖父的部下,也是你祖父的救命恩人。」
  
  滕玉意皺眉聽著。
  
  「幾年後的南陽之戰,鄔震霄隨你祖父殊死抗敵。瀕臨城破,祖父別無他法,聽說臨淮有大批援兵趕至,當即派鄔震霄率三十名精銳騎兵出城。鄔震霄騎術出塵絕俗,趁城外敵軍夜間休整時,有希望突出重圍。鄔震霄總算沒有辜負你祖父的囑託,突圍時身中數箭,最終率領幾名僥倖活下來的騎兵,連夜趕到臨淮,可叫鄔震霄萬萬沒想到的是,朝廷派到臨淮的將領是秦豐寸。此人與你祖父不睦已久,本就不願看你祖父立下大功,且叛軍盤踞左右,他擔心己方派出援軍,叛軍會掉頭來攻打臨淮,無論鄔震霄如何勸說,都拒絕發兵。」
  
  滕玉意心中激盪,這段過往她也聽說過,事後朝廷追責,第一個斬殺的就是秦豐寸。
  
  「鄔震霄性如爆炭,當場掀翻秦豐寸招待他的那桌酒席,口中連聲痛罵,心急如焚出了帳。南陽挺不了多久了,再去別處搬救兵已經來不及,他只能帶著十名騎兵連夜返回南陽,卻不料秦豐寸怕鄔震霄將此事告到朝廷去,竟派出一支騎行軍追殺鄔震霄一行。鄔震霄本就受了箭傷,為了躲避追殺不小心摔入附近的山谷中,等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犢車上,救他的百姓是從臨淮跑出來的,他們告訴鄔震霄,南陽破了,滕將軍戰死了。他們怕臨淮也保不住,準備南下避難。」
  
  「鄔震霄痛哭流涕。他既傷心你祖父和伯父的死,也恨朝廷用兵失誤派秦豐寸前來支援,滿腔悲憤無處發洩,發誓此生再也不回朝廷的軍營效力。鄔震霄頭些年就在譙郡納了一個歌姬為妾,妾室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當時這孩子已有十幾歲,名叫鄔子奇。鄔震霄傷好之後便回譙郡接了妾室和孩子,那之後只遠遠看了南陽城一眼,便帶著妾室和兒子隨流民南下,終其一生,再也沒回過南陽。鄔震霄身上傷太重,又逢連日顛簸,身體一下子垮了,熬了沒幾年,就過世了……」
  
  滕玉意大受撼動,父親眸色深沉,顯然也在為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傷懷。
  
  「鄔震霄死後留下一筆積蓄,妾室拿著這筆積蓄與兒子相依為命,又過幾年,鄔震霄的兒子鄔子奇娶妻,生下的孩子就是鄔瑩瑩了。」
  
  滕玉意目光顫動,鄔瑩瑩當年突然趕來投奔阿爺,看來是仗著祖父鄔震霄對滕家的那片忠義之心了。
  
  果聽父親說:「鄔瑩瑩長大後,被城中一位年近花甲的豪紳看中,鄔子奇力孤病重,恨自己無力保護女兒,聽說我行軍路過,拼死托一位叫鄔四的老忠僕將鄔瑩瑩送到我帳下。我不忍英雄後代落得被人糟踐的下場,只得令人收留了鄔瑩瑩。」
  
  滕玉意咬了咬牙,鄔瑩瑩這一來,一切都變了。她寒聲道:「要報恩法子有的是,為何不給鄔瑩瑩財帛?為何不給她找個好人家打發她走?鄔瑩瑩來之前,阿娘身子還是好好的!她來了後沒多久,阿娘身子就垮了。你把鄔瑩瑩接到家中,可想過這是引狼入室?阿娘那樣信重你,你為何要傷阿娘的心?」
  
  滕紹額角突突直跳:「因為阿爺問心無愧!」
  
  滕玉意滿心恨意,嗓音陡然拔高:「阿爺若是問心無愧,為何對鄔瑩瑩的事緘口不言?!母親若不是傷心到極點,怎會從此一病不起?」
  
  滕紹酸苦異常,突然厲聲道:「你以為阿爺不想知道嗎?」
  
  滕玉意眸中淚光一凝。阿爺不知道?
  
  呵……這不可能!
  
  滕紹臉上的痛苦之色絲毫不亞於女兒:「當年鄔瑩瑩被送來後,阿爺第一件事是讓人核實鄔瑩瑩的身份,當時阿爺在外禦蕃,核實完鄔瑩瑩的身份後連夜修書一封給你阿娘,把當年鄔家和滕家的這些事一一告訴你母親,讓你阿娘幫鄔瑩瑩尋找一門合適的親事。同時令人立刻前往鄔子奇身邊幫他求醫問藥。」
  
  「為了不惹來風言風語,你阿娘對外說鄔瑩瑩是我的表妹。等阿爺回到家中,已是兩月後的事了。鄔子奇已經病逝,鄔瑩瑩身邊只有那個叫鄔四的老奴。你阿娘告訴我,這兩月她一直在王家和滕家的親眷中尋覓人品貴重的郎君,但看鄔瑩瑩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想嫁人。」
  
  說到此處,滕紹頓了頓,他聽聞此事,立即將鄔四叫到身邊,衝著鄔震霄當年對滕家的恩情,滕家可以讓鄔瑩瑩一輩子炊金饌玉,但她既非滕家的親眷,又非王家的親故,長久住下去必定惹來流言蜚語。
  
  聽說鄔瑩瑩年已十七,與其寄人籬下,不如馬上謀一門中意的親事嫁人,而這一切,滕家可以出面幫著操持。
  
  滕紹萬萬沒想到,鄔四當面回絕了他,說娘子自小極有主意,非王侯將相不肯嫁。還說若是滕將軍不能幫娘子實現這個心願,娘子情願出家為尼。
  
  王侯將相?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滕紹斷然說做不到,緊接著就想起一人,又改了主意:「姑且試一試吧。」
  
  他揮退鄔四,動身去後院尋妻子商量此事。
  
  妻子意味深長看著他,笑道:「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這是在給你出難題。」
  
  鄔家人丁凋零,鄔震霄在世上只剩下這點血脈,這孩子走投無路前來投奔滕家,一朝落得出家為尼的下場,世人只會說滕家薄情寡義。
  
  所以不論事情多難辦,滕紹都得為鄔瑩瑩爭一把。
  
  「無論她索要多貴重的財帛,你都可以滿足她,但這種高門親事,你也沒法子,一日辦不到,她就能一日賴在我們家不走。」妻子打趣他。
  
  滕紹移開被子裡的暖爐,用自己溫暖乾燥的手掌包裹妻子有些發涼的雙腳。
  
  「她怎麼想的我不管。」他語氣冷淡,「假如她不是鄔將軍的後代,我早就讓人把她送到尼姑庵去了。你放心,我有法子。頭年劍南道和南詔國聯合攻打吐蕃時,我認識了南詔國的新昌王,此人尚未婚配,為人也不壞,他對中原文化之廣博極為嚮往,很久以前就說要娶一位中原女子為妻,新昌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侯將相』,不如由我來為他和鄔瑩瑩牽線搭橋,鄔將軍一生忠肝義膽,能為他的後代找個好歸宿,我也算是對祖父有交代了。」
  
  妻子噗嗤一聲笑了,親暱地把自己的臉蛋貼過來:「小瞧你了,這麼好的法子你都能想到。」
  
  滕紹把妻子緊緊摟在懷中。
  
  過去這一年,妻子總是心事重重,隔三差五就去佛寺上香,夜間也經常睡不安穩。為此他專程請了一位醫科聖手幫妻子調養身體,但妻子的身體依然不見好。想著想著,他的眉間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形。
  
  與妻子商議好後,滕紹著手籌劃此事。令人為鄔瑩瑩作了一幅畫送到南詔國,同時奉上了鄔家的族譜,告訴新昌王鄔瑩瑩的祖上是南陽鄔氏,她祖父鄔震霄是一位忠義兩全的驍將。
  
  新昌王對鄔瑩瑩的畫像一見傾心。
  
  沒多久妻子有了身孕,身體比從前更差了,夜間總是噩夢連連,玉兒正是找娘的年紀,滕紹怕女兒白日吵著她阿娘,大半時間都待在內院陪伴妻子。
  
  過幾月朝廷傳來消息,吐蕃入寇河隴一帶,朝廷欲急調鎮海軍前去應援,滕紹放心不下妻女,卻又不能抗旨不去,這日商量完軍情從院外回來,鄔瑩瑩突然求見。
  
  滕紹原本不欲理會,但鄔瑩瑩卻說她要說的事與二十多年前的南陽一戰有關,事關滕家榮耀,必須當面告訴滕紹。
  
  滕紹暗覺古怪,讓人把鄔瑩瑩請到書房。
  
  然後,他從鄔瑩瑩口中,聽到了一個讓他心魂皆碎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鄔震霄有一次醉酒後對妾室說的?,妾室又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兒子。
  
  滕紹第一個念頭是拒絕相信,但鄔瑩瑩說的那些事,只有當初親歷過戰場的人才能說得出來,除了鄔震霄,誰也編不出這樣的故事。
  
  當年南陽一戰,城中將士已經死絕,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鄔家人了。
  
  這番話讓滕紹當場魂飛魄散,鄔瑩瑩似是看他面色遽變,親口承諾說自己不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旁人,還說為了感謝滕將軍為她謀了一門好親事,在滕將軍動身遠征之前,願為他撫上一首曲子送行。
  
  偏巧玉兒來書房找阿爺撞見了這一幕,滕紹聽到女兒咚咚咚跑開的腳步聲,才陡然把自己的思緒從癡怔中抽出。
  
  他目光冰冷看向鄔瑩瑩,不論這件事是真是假,鄔瑩瑩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出嫁之前說出這個秘密,分明是不想嫁去南詔國,想利用這個秘密威脅他。
  
  他冷聲說:「沒人相信你的這套說辭。你要是不想嫁給新昌王可以直接告訴滕某,不必捏造這等駭人聽聞的鬼話。」
  
  鄔瑩瑩怔了一下,嘆氣說自己只是說笑,其實心裡很滿意這門親事。
  
  滕紹心亂如麻,令人把鄔瑩瑩送到一處新置的宅邸中候嫁,在新昌王上門迎娶之際,不許此女踏入府中半步。
  
  怎知過兩日妻子就突然滑胎,情緒也一落千丈。
  
  記得他聞訊趕回房中,滿屋子都飄蕩著「雨簷花落」的香氣,那是妻子平日最愛熏的一種香,那一日這味道空前濃烈。
  
  此後不論滕紹如何開解妻子,妻子總是鬱鬱寡歡,臉上再也看不見明媚的笑容,眼底只有深淵般的絕望。
  
  滕紹內心痛苦不堪,疑心妻子聽了玉兒的話對他產生了誤會,忙將那日的事告訴了妻子,只將南陽之戰那個駭人的秘密隱瞞下來。
  
  妻子卻只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說她願意相信他。
  
  嘴上這樣說,妻子對他卻一日比一日冷淡,不讓他在床邊陪她,也不聽他說話。只要他一近身,妻子就閉著眼睛把臉轉向床裡側。只是常常把玉兒抱在懷裡,動不動就無聲垂淚。
  
  種種表現,都像是對他失望到了極點。
  
  滕紹又酸又痛,他和妻子成親整整五年,他對她連半點信任都無,她與其這樣折磨自己的身體,不如直接拿尖刀剜他的肉。
  
  滕紹憂心如焚,連夜派人從長安請來醫術最高明的醫工為妻子診治。
  
  沒多久新昌王率領南詔國儀仗前來迎娶,妻子終於露出一點笑臉,說新昌王雖然只是南詔國的一個王爺,但畢竟事關兩國外交,如今朝中也來人了,滕紹最好親自送鄔瑩瑩出嫁,讓他安心去送嫁,等他回來她要親手給他裁件夏衣。
  
  可等滕紹趕回來,看到的卻是妻子冰冷的屍首。
  
  滕紹沉浸在回憶中,眼中佈滿了紅色的血絲:「這些年阿爺總在想,當年是不是做錯了?或許阿爺不該為了報恩同意鄔子奇的囑託,但鄔瑩瑩到府中後,阿爺即刻與你阿娘為她安排親事,為了盡快把鄔瑩瑩嫁出去,阿爺出動了朝中所有能影響新昌王的力量,之後種種安排,也都預先同你阿娘商量。」
  
  「如果你阿娘的病,是因為懷疑阿爺和鄔瑩瑩有染而起,你何不問問你阿娘,她為何情願相信一個外人,也不信任自己的丈夫?!」
  
  滕紹的話聲充滿了諷刺。
  
  滕玉意已是淚流滿面,聞言顫聲搖頭:「你胡說,阿娘那樣信重阿爺,才不會隨隨便便就疑心你。阿爺一定是做了很過份的事,才會讓阿娘傷透心肝的。」
  
  滕紹猩紅的雙眼盯著女兒。
  
  未幾,他悲涼地,搖搖晃晃地起了身:「你阿娘是個極通透的人,成親後與我情同膠漆,假如她不是對阿爺產生了很深的誤會,怎會對阿爺冷淡如斯,可無論我怎樣剖白,你阿娘就是不肯信我。夫妻本該同心同德,你阿娘卻因為一個外人與我反目。你以為只有你耿耿於懷?阿爺比你更想知道你阿娘當年是怎麼想的!!」
  
  滕玉意呼吸發顫,心中又悲又怒:「不許你這樣說阿娘!鄔瑩瑩跟阿爺說了南陽一戰的秘密,阿爺你不是也沒告訴阿娘嗎?一定是你瞞著阿娘,阿娘才會耿耿於懷的!」
  
  滕紹彷彿被人打了一記重拳,頹然倒回席上:「這件事只是那個鄔瑩瑩的一面之辭,我如何把它當作事實告訴你阿娘?為了求證這件事,十年來,阿爺到處找尋當年南陽一戰倖存下來的戰士,可是沒有一個人比鄔家知道得更詳盡。阿爺好不容易把線索拼湊得差不多了,今日去華陽巷找鄔瑩瑩,就是為了向她求證最後一件事。」
  
  那種恥辱的神色又一次出現在滕紹的臉上,他閉上眼睛,嗓腔卻止不住地發顫:「直到今日阿爺才想明白,當年你阿娘根本不是因為鄔瑩瑩的事生病,而是因為滕家的這個秘密,阿爺我——險些負了你阿娘的一片苦心。」
  
  那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滕玉意的後背,她一眼不眨盯著阿爺,哽聲道:「所以——那到底是什麼?」
  
  滕紹睜開眼睛望向女兒,這一次,他的神色無比溫柔,像是要代替早逝的妻子,好好打量一回女兒。
  
  「蕙娘若是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不知不覺……我們的玉兒長得這麼大了。」
  
  「阿爺!」滕玉意厲聲道。
  
  她心裡已是一團亂麻:「南陽之戰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說阿娘的死也與此有關?」
  
  滕紹眉睫顫動。總要有人付出代價的,而這個人本該是他。
  
  「你只需記住,這件事與你無關。」滕紹嘴唇煞白,無比疲累地擺擺手,「一切有阿爺,往後不會再有邪祟來找你了,還有,阿爺沒有對不起你阿娘,你自管放開心結,瞧上哪位郎君就歡歡喜喜與他相處。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了,回吧,阿爺也累了。」
  
  「阿爺!!!」
  
  滕紹卻起身大步走到門口,拉開房門揚聲道:「程伯,把娘子送回內院。陸炎他們來了嗎?」
  
  「來了,就等著老爺召喚呢。」
  
  「叫他們進來。」一轉眼工夫,滕紹恢復了從前那堅毅如山的神色。
  
  滕玉意死死瞪著阿爺的背影,她知道,今晚別想再從阿爺嘴裡撬出一個字了,聽得外頭隱約有話聲傳來,她縱是再不安再不情願,也只能一步一步離開書房。
  
  ***
  
  清虛子親自舉著燭台,點了點紙上的某一處。
  
  「你看,倘或錯勾咒在滕紹出生之前下的,那麼滕紹應該活不到成年,但他不但平平安安活到了三十八歲,還屢次建功立業。因為這個緣故,師公一度以為下咒之人恨的是滕紹。那人出於恨意,對滕紹的子女下了錯勾咒,所以滕娘子明明面相極好,生下來卻有一副極兇的命格,假如沒人幫她借命,斷乎活不過十六歲。」
  
  「今日聽說滕紹在所謂的前世裡也是死於非命,師公主動換了個推斷,假如那人恨的是滕元皓呢?滕元皓以身殉國時滕紹已經四歲了,父兄上沙場,滕紹因為年歲太小留在家中。」
  
  「倘或有人在滕元皓死亡之際對其後代下咒,滕娘子身為滕家的血脈自是難逃一劫,但滕紹當時已經長到了四歲,落到他身上的咒語沒那麼嚴重,所以他能長大成人,但因為錯勾咒的影響,最終死於非命。」
  
  藺承佑思忖著接腔:「而且下咒的時機一定是在滕紹出生之後到四歲之間。如果在他出生之前就下了咒,那麼滕紹也就活不到十六歲,而四歲之後他父親已經死了,那人無法對死人下錯勾咒。」
  
  按照這個時間來推斷,滕元皓最後可能被下咒的時刻是南陽之戰那一會兒。
  
  藺承佑皺了皺眉,但那是一場彪炳千秋的守城之戰,經此一戰,滕元皓成為一代名將。
  
  無論是敵方將士,或是己方將領,都不可能恨滕元皓下錯勾咒,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勝敗乃兵家常事。
  
  這詛咒太酷烈了,施咒人不但會當場魂飛魄散,而且永生永世不能再投胎。
  
  至於城中百姓,聽說滕元皓早用暗道將他們送出城了。
  
  老百姓對滕元皓應該只有感激,不可能會有恨意。
  
  所以這到底怎麼回事……
  
  清虛子似是也一頭霧水:「這件事太古怪了。先不說滕元皓到底得罪過什麼人。人都有六道輪迴,但滕娘子卻輪了同樣的兩世。可見只要有人幫她借命,又會重來一世。師公猜滕元皓做的事一定天怒人怨,甚至可能對其下咒之人不只一個,不然不會招來如此強烈的詛咒,要化解,只能行非常之事。」
  
  藺承佑焦灼地想,滕元皓可是鐵骨錚錚的老英雄,因何招來這麼強的咒怨。
  
  「李三娘不是也輪了同樣的兩世麼,這又怎麼說?」
  
  「前世李三娘是死於時疫,但今日師公看她面相不像個短命之人,師公猜她借用滕娘子的生辰八字為自己謀過利,由此招來了災禍,落在滕娘子身上的錯勾咒非同小可,李三娘只要在佛前用滕娘子的名義許過願,怨氣也會沾染到她身上,因此前世她明明還有陽壽,卻因為染了時疫而歿。聽說她常去滕娘子家,說不定偷過滕娘子什麼物件,這件事你不妨再好好審問審問。」
  
  藺承佑心煩意亂:「照這樣看,要化解滕玉意身上的災禍,光借命還不成?」
  
  清虛子捋捋鬚:「你先別急,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得先弄明白滕家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才能想出應對之計。滕將軍估計是有苦難言,畢竟當時他也才四歲。出征在即,你與滕將軍同行,找個適當的機會,把該問的話問出來。滕將軍就算是為了女兒的安危,也不會不肯說的。」
  
  藺承佑忽然想起那回武綺說過,早在一月前皓月散人就說過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他們無極門懂的明錄秘術不少,莫不是提前窺見了什麼。
  
  最近長安冒出了那麼多尺廓,也許這與滕玉意命格中的災禍有些關係。
  
  他本就打算在出征之前幫滕玉意找回那對步搖,何不藉機把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仔仔細細搜一遍。說不定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時辰不早了,您老先睡吧,明日還有的忙,徒孫也回府歇息了。」
  
  說著匆匆出了宮。
  
  ***
  
  次日藺承佑忙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抽空去了玉真女冠觀。
  
  皓月散人伏法後,朝廷專門派了大批禁衛在此看守,除非有聖人的手諭,任誰也不得入內。
  
  藺承佑衝門口的禁衛點了點頭,一腳跨入了觀門。
  
  入觀後沒去旁處,直接下了地宮,他和滕玉意上回遇到耐重是在第一層的大殿,但地宮共三層,格局好比三盤相互交錯的「棋盤」,只要有人闖進去,立即會引起棋盤的錯位。雖說大理寺的官員們只下地宮搜索了一次,但滕玉意的步搖也絕不可能再在上回的位置。
  
  好在這地宮再千變萬化,「棋盤」每一次變化的角度也是有恆數的。
  
  藺承佑在黑暗中默算了一遍,欻然一聲,用火摺子點亮手中的琉璃燈。
  
  ***
  
  滕玉意一整天都沒能見到阿爺。想起昨晚與阿爺的那番對話,她胸口有如堵著一團棉花。想起阿娘,心裡又只剩淒惻。
  
  這一天,她籠罩在不安的陰雲下,無數次跑到前院,無數次撲了個空。
  
  一直等到傍晚,都沒能堵到阿爺。程伯進來告訴她阿爺去了西營,當晚就要出征了,滕玉意宛如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心都涼透了。
  
  此時出府去找阿爺,只會暴露阿爺的行蹤,彭家不可能沒留耳目在附近,她絕不能擅自行動。
  
  思來想去,她只有等。
  
  等了一晌,夜色越來越深,樹梢上明月高懸,夏蟲啾啾作響,滕玉意歪靠著欄杆用小扇給自己引風,但是再清涼的也風也撫不平她心頭的焦灼。
  
  扇了一晌,滕玉意把團扇拋給身後的春絨,取出小涯劍,到院子當中耍起了劍法,練了幾套下來,她如願出了一身汗,進屋沐浴換了衣裳,出來後本以為心裡多少會寧靜些,沒想到一顆心依舊七上八下地亂竄。
  
  滕玉意立在廊道深深吸口氣:「碧螺,給我拿幾壺石凍春來,很久沒喝酒了,今晚我要喝個痛快。」
  
  碧螺和春絨忙說:「娘子你心裡正煩著,這當口喝酒當心醉得快。」
  
  「少囉嗦,快去熱酒。」
  
  二婢只好在院子裡的石桌上擺上一些小菜,熱好一壺酒呈上來。
  
  滕玉意拔出壺蓋,仰脖將壺裡的酒喝個精光。
  
  春絨和碧螺勸道:「娘子,酒量再好也經不起這樣喝,當心明早上起來頭疼。」
  
  滕玉意自顧自把空酒壺重重往桌面上一放:「去,再熱一壺。」
  
  喝完一壺又喝一壺,滕玉意漸覺飄飄欲仙,那些積壓在心頭的沉重心事,一股腦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叫道:「哎呀嚇死我了,那是一隻黑豹子!」
  
  「世子,你不能進來,娘子她喝醉了——」
  
  ** *
  
  藺承佑到滕府時已是半夜,這麼晚來找滕玉意說起來不大妥當,但神策軍明日就要拔營,今晚他還需回宮一趟,算來算去,只有今晚有機會同滕玉意說道說道,因此程伯一出來相迎,他就開門見山說:「程伯,我有些重要的話要當面告訴你家娘子,請她立即出來一趟。」
  
  程伯看了眼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點點頭應了。
  
  沒過多久,程伯一個人出來了:「世子不如明早再來吧,娘子她喝醉了。」
  
  藺承佑心裡正亂著,聞言蹙了蹙眉,滕玉意酒量那麼好,怎麼突然就醉了。看看腳邊的俊奴,他邁步出了中堂:「我進去找她吧,有件東西需當面交給你家娘子,不會耽擱太久,跟她說幾句話就走。」
  
  程伯急眼了,這怎麼能行,那可是內院,娘子和成王世子再熟,畢竟男女有別。
  
  「萬萬使不得,世子,你把東西交給小人,讓小人轉交給娘子吧。」
  
  藺承佑在前擺擺手:「平日也就算了,這東西得親手交給你家娘子,此外我還得當面交代她一些事,程伯你也不想我不在長安期間,你家娘子不小心犯了什麼忌諱吧。」
  
  程伯一愕。
  
  一愣神的工夫,藺承佑已經揚長而去了。
  
  這樣連追帶趕到了潭上月,還沒來得及進去通報一聲,門口那幾個小丫鬟就被藺承佑腳邊的小黑豹嚇得驚聲大叫。
  
  「碧螺姐姐、春絨姐姐,院門口來了頭黑豹子。」
  
  程伯呵斥小丫鬟們一聲,快走幾步攔住藺承佑:「世子稍稍留步,小人進去通報娘子一句。」
  
  藺承佑清清嗓子,怪他,急著叮囑滕玉意,一時也顧不上這些禮數,負手停步,衝程伯歉然一笑:「是我太冒失了,煩請程伯通報一句,我在這兒等她就行。」
  
  不料門口的動靜早就傳到裡頭去了。
  
  有個人原本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冷不丁看到外頭那頎長的身影,先是眨眨眼,然後揉揉自己眼睛,放下手瞧了一晌,忽然一把推開碧螺和春絨的胳膊:「藺承佑,你來啦。」
  
  藺承佑人雖站在門外,眼睛卻壓根沒往裡看,聽到這聲音忍不住轉過頭,卻看見滕玉意坐在樹下。
  
  「你來,你快來。」滕玉意笑瞇瞇衝他招手。
  
  「娘子!」程伯和春絨碧螺頓覺不妥,為了勸阻娘子,忙將她圍在當中。
  
  哪知滕玉意喝酒後力大無比,揮手將二婢推開,程伯畢竟是個男子,不好靠得太前,滕玉意一拍石桌,搖搖晃晃撐著桌面站了起來:「你們走開,我要見藺承佑……你、你進來啊,你站著那兒幹什麼?」
  
  藺承佑這會已經看出滕玉意醉得不輕,聽她這樣叫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
  
  「你怎麼喝得這樣醉?」他有點好笑,望著那張染滿了紅霞的芙蓉玉面,目光一時挪不動,原來滕玉意醉酒後是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滕玉意笑容可掬,衝他招手道:「你來,我等你很久了。」
  
  藺承佑只得走到她過去,剛到近前,不等他開口說話,滕玉意就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當著一院子人的面,拖著他走了幾步,然後搖搖晃晃一指面前的廊廡:「……我想……上去,可我的腿腳不聽使喚,你來得正好,借點輕功給我。」
  
  「娘子!」這回不只程伯,連端福都衝過來阻止。
  
  藺承佑把自己胳膊抽出來,轉頭對程伯說:「沒想到她喝得這樣醉,那我明早抽空來一趟吧,你們把她扶到屋裡去。」
  
  說著轉身就走。不料滕玉意的雙手再次纏上來,像抱蘿蔔那樣抱著藺承佑的胳膊不撒手:「我……有話對他說,你們別煩我,你們再囉嗦,我就哭給你們看。端福,你走開你走開。」
  
  端福只得停步。
  
  程伯哭笑不得:「世子,我家娘子喝醉酒就是這樣,像個小孩似的不講道理——」
  
  「你才不講道理!」滕玉意醉眼惺忪睨著藺承佑,再次向上指了指屋簷,「我要上去吹吹風。」
  
  春絨和碧螺試圖把滕玉意的手從藺承佑的胳膊上拽開,越拽,她摟得越緊。
  
  藺承佑自己也拽了一下,不料一碰到滕玉意的手腕,她就哎喲叫痛,藺承佑怕自己傷到她,只得收手:「要不這樣吧,你們拿件披風出來,我帶你家娘子上去坐坐,我看她喝得也差不多了,上去坐一會說不定就睡著了,等她一睡著我就把她送下來。」
  
  院子裡的人面面相覷,還能怎麼辦,硬拽怕拉傷自己娘子,又不能把成王世子的胳膊留下。
  
  「快給娘子拿披風。」無奈之下,程伯到底發話了。
  
  碧螺和春絨很快取了一件披風出來,小心翼翼為滕玉意繫上。
  
  期間滕玉意不斷扭動掙扎,一雙手倒是不忘摟緊藺承佑的胳膊。
  
  「我要上去。」她一個勁地催促藺承佑。
  
  藺承佑只得用另一隻手把俊奴牽到樹前拴好,給俊奴留下幾顆肉脯,隨後在一院子人的注視下中,帶著滕玉意縱上了房梁。
  
  滕玉意重心不穩,藺承佑摟住她肩膀幫她站穩,試著抽胳膊,她依舊死活不鬆手,藺承佑只得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好。
  
  「明日我就離開長安了。」他心口跳個不停,轉頭打量她,「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把俊奴給你帶來了,它不但能驅邪,還能治惡人。有它守著你,我也放心些。還有絕聖和棄智,明日起也會住到你府中,我爺娘這幾日就回長安了,我託了他們照顧你,你有事就同他們說。」
  
  滕玉意腦袋東倒西歪,看樣子一句都沒聽進去。
  
  藺承佑怕她傷到脖子,只得摟著她的腦袋讓她靠著自己的頸窩。
  
  「剛才在底下那麼聒噪,怎麼一上來就不說話了?」藺承佑的目光靜靜在她臉上打轉,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她,月光下,她的眉、她的睫毛、她的鼻樑……那樣美,彷彿一件最上好的玉器,每一處都經過精心雕琢,看著看著,他喉頭有些發緊,忙把視線挪開,看著前方道,「喂,等我回長安,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滕玉意腦袋一晃,終於有了點反應,紅唇一嘟,很不樂意地說:「我才不嫁給你。 」
  
  「為什麼?」
  
  「你總是欺負我。」
  
  藺承佑一訝,愣了一會笑道:「我欺負你什麼了?」
  
  滕玉意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抽搭了一下:「蟲子。」
  
  「什麼蟲子?」
  
  「我退親,跟你借蟲子,你、你把我的劍封了……」
  
  藺承佑一拍腦門,真該死。
  
  「我錯了,我不是人,我向你賠罪。」
  
  「你說我惡毒。」滕玉意越想越傷心,眼裡隱約有淚花打轉,「你還讓人搜我的身,沒收我的暗器…………」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一想起這些事就恨不得打死當時的自己。
  
  「誰叫我當時是混蛋呢?不,我就是個禽獸。」
  
  滕玉意越說越委屈,用力推開他的胳膊:「你還讓我長熱瘡,你太壞了。」
  
  藺承佑哭笑不得,這他可不是故意的,但他一句不敢駁嘴,依然點頭如搗蒜:「我錯了,這些事簡直令人髮指。」
  
  滕玉意眼淚汪汪:「你不肯教我武功,還說我是世上最惡毒的女子。」
  
  「你想怎麼出氣?」藺承佑把胳膊抬到滕玉意的面前,「我讓你打好不好?」
  
  滕玉意也不客氣,對準他的胳膊一口就咬下去。
  
  藺承佑心裡叫痛,面上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千萬別客氣,怎麼出氣怎麼來,等到出完氣了,肯答應嫁給我就行。阿玉,這些事我一輩子記在心裡,從前我是有不少混蛋的地方,以後我對你加倍地好,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滕玉意卻不肯再咬了,猛地抬起頭,醉眼惺忪打量他一陣,也不知想起什麼,含怒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上次你還咬破了我的嘴唇。」
  
  沒等藺承佑回過神,她一把捧住了他的臉。
  
  藺承佑渾身一僵,胸口像同時跑過一千匹野馬般隆隆直跳,眼看滕玉意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連呼吸都滯住了。
  
  「你這、這是要做什麼,上次我可是為了救你。」藺承佑強行保持最後一絲清明,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喂,底下都是你們府裡的下人,端福也在,你可別公然輕薄我啊。」
  
  滕玉意紅唇鮮若櫻桃,雙眼迷離如翠湖,並不聽他廢話,鼻尖一碰上他的鼻樑,二話不說咬住了他的唇。
  
  嘴唇上立時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好在她似乎只咬一口就要鬆開,藺承佑心裡耳邊全是電閃雷鳴,眸色一深,不等她躲開,追上去吻住她的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21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2-21 11:36 PM 編輯

第122章

  一觸到滕玉意的唇舌,藺承佑的腔子裡就像著了火,這世上最甜的酒,就在她的唇齒間,他肆意追逐那芳濃的酒香,醺醺然無法自抑,醉意彷彿能傳染,彷彿只一瞬間,他腦中就只剩她身上甜淨的氣息,他沉醉無法自拔,咬著她的唇低喃:「阿玉。」
  
  滕玉意不知是醉糊塗了,還是傻了,身體熱乎乎的,綿軟得像隻貓,依在他的臂彎裡,乖乖地被他吻著。
  
  藺承佑迷醉地想,她醉成這樣,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可是他已經停不下來了,身體無法控制,只能貼著她的唇低問:「阿玉?」
  
  滕玉意掙扎了一下,宛一個大口喝甜漿的孩子突然被人奪走了水槲,止是不滿,簡直要脾氣,懊惱地貼緊他的唇,毫無章法地咬來。
  
  藺承佑輕吮她的舌尖,她就磕他的牙,他改而親她的唇角,她就嘬他的唇。
  
  這份魯莽的熱情讓藺承佑像著了火,心裡的花苞承受不住這份強烈的悸動,膨脹成了一朵世上最絢爛的花。
  
  一個人的心房裡怎能盛得下這許多歡樂,那快意的清風吹過來,帶他躥上了高高的雲端,他宛一隻乘著輕風的白鶴,肆意在天空裡翱翔。
  
  他扣住她攀附上來的雙手,回應得比她更魯莽,然而滕玉意身體出奇的軟,他身子稍稍向前一傾,她就支撐不住往後倒下。
  
  情急之下,藺承佑伸手護住滕玉意的後腦勺,可就是這意亂情迷的一瞬間,滕玉意就倒到了瓦當上。
  
  倒下時滕玉意仍摟著藺承佑的胳膊,順勢把他也拽得倒下來,藺承佑一手護著她的後腦勺,另一手撐在她的腦袋旁邊。
  
  屋簷上的瓦當被兩個人的身體所壓,發出一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聽上去格外刺耳。
  
  緊接著,底下傳來嗷嗷嗷嗚的怪叫聲。
  
  藺承佑汗毛一炸,剛才只知放縱和沈溺,早忘了底下還有一群人,兩個人鼻尖貼著鼻尖,熾熱的氣息交纏在一起,每一聲凌亂的呼吸,都叫人浮想聯翩,藺承佑望著懷裡那宛初綻花蕾的嬌豔臉龐,心裡再捨不得,也只能暫且離開她嫣紅的唇瓣。
  
  撐著胳膊肘,他側頭聽,院子裡安靜得出奇,那些人不知避到了處。
  
  院子裡似乎只剩下一個俊奴了,但藺承佑知道,那幫下人一定就在附近聽著屋頂的動靜,他心跳如雷,趕忙把滕玉意摟緊,哪知滕玉意似是嘗夠了甜漿的孩子,依著他的胸膛打了個呵欠,然後就再也沒動靜了。
  
  藺承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這邊仍耳熱心跳,滕玉意倒是說睡就睡。
  
  下意識用手背擦了一下嘴,才發覺嘴唇已經被她咬破了。
  
  嘖,今晚他——不止被她親了,簡直被她狠狠啃了一通。
  
  這吻就像永遠磨不掉的印章,一旦烙印在他身上,那就是一輩子的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藺承佑,都是她滕玉意的人了。
  
  同理,她滕玉意,也早就是他藺承佑的人了。
  
  要是她早上起來就忘了這事,他找誰說理去?
  
  趁兩人還沒回到院中,他忍不住撥弄滕玉意腮幫上的碎髮,接著,又輕輕捏了捏她的鼻頭,真想問她一句:滕玉意,你記不記得今晚我和你——話到嘴邊又輕聲改口道:「阿玉?阿玉?」
  
  看樣子是叫不醒了,藺承佑只好用披風裹住滕玉意的身體抱她起來,回到屋簷邊,縱身落到了院子裡。
  
  底下然只有俊奴,其他人不知跑哪去了。
  
  藺承佑厚著臉皮咳嗽一聲。
  
  話音剛落,程伯帶著下人們從院門口冒出來了。
  
  藺承佑用很平常的口吻說:「她睡著了,帶她回屋裡安置吧。」
  
  「有勞世子。你們快上前伺候。」程伯一向慈和的孔上透著幾分不自然,端福的臉看上去比平日更加無表情,剩下那些丫鬟不是臉紅彤彤的,就是目光有些閃爍。
  
  碧螺和春絨急著把滕玉意弄回房裡,趕忙圍上去,可是手剛碰到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酒意再次湧上來,先是乾嘔幾聲,隨後推開二婢的手:「不要……」
  
  程伯嘴角抽搐了下,娘子在成王世子懷裡扭來扭去的樣子,活像一條肉蟲。虧得成王世子受得了這個。醉酒的人比平日更沉,他自是不好近前,端福雖是閹人,也沒有抱著娘子進閨房的道理。
  
  若是即刻讓人外院弄一架肩輿來,肩輿的寬度,充其量只能抬到廊下,無論進不了門。
  
  「抬!」程伯當機立斷下指示,讓春絨和碧螺抬滕玉意的頭肩,另一撥丫鬟負責抬滕玉意的腰臀,剩下的抬膝蓋和雙腿。
  
  樣子是很醜,但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
  
  眼看婢女們一窩蜂湧上來,藺承佑抱著滕玉意後退一步:「欸,不必這麼麻煩,弄摔了怎麼辦?她既然不願意讓你們碰,還是我送她進去吧。」
  
  院子裡的人相覷,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再送一程好像也不是很過分,況且方才他們都看見了,是娘子主動啃上去的,成王世子的嘴唇都破了……
  
  噫,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了,
  
  現在娘子又死活不撒手……
  
  發愣的當口,藺承佑早抱著人走到了外屋的門外。春絨和碧螺連忙跟上,推開門引著藺承佑往裡屋走。
  
  藺承佑第一次進滕玉意的閨房,儘管目不斜視,也不小心瞟見了幾個角落。
  
  案上放著一端烏油油的素琴,原來她喜歡撫琴麼。床前的簾幔上掛了好些小玩具,小娃娃小紙鳶小香囊小扇子……琳瑯滿目看著出奇熱鬧。
  
  到了床前,藺承佑輕輕將人放上去,剛要直起身,豈料前襟又被滕玉意揪住了。
  
  藺承佑臉一熱,這一拽可就要把他拽到床榻上去了,碧螺和春絨急中生智,忙從枕頭下抽出布偶塞到滕玉意懷裡。
  
  滕玉意抱著布偶呢喃幾句,痛痛快快地鬆開了手。
  
  藺承佑鬆了口氣,改而打量滕玉意懷裡的布偶,這布偶是她娘留給她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被她珍視著。
  
  他輕柔地摸了摸布偶的頭,卻意外聞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味道……他皺眉,怎麼像是口水的味道。
  
  再次嗅了嗅,沒錯,是從布偶上飄出來的,換別人肯定聞不出,可誰叫他嗅覺比旁人靈敏。
  
  滕玉意這麼大了睡覺還流口水……
  
  碧螺和春絨忙說:「這布偶是夫人留給娘子的,看著是很舊了,但婢子們時時清洗的。」
  
  藺承佑對著滕玉意恬靜的睡臉細細端詳一會,心知再留下去不妥當了,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到滕玉意枕邊,對仍在酣睡的滕玉意道:「這是我從小就佩戴的玉佩,拿著這個就可以直接進宮。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了幾句,只換來滕玉意一連串不耐煩的咕噥聲。
  
  藺承佑低眉笑了笑,直起身,從懷中取出那對步搖放到滕玉意的枕邊,轉身朝外走去。
  
  ***
  
  大理寺,辦事閣。
  
  閣內一燈熒然,時辰已經很晚了,有位輕官員仍端坐在案前整理卷宗,正是嚴司直。
  
  燈光映照下,嚴司直的臉色分有些疲憊。
  
  藺承佑:「嚴大哥。」
  
  嚴司直搓搓臉龐振作精神:「你來得正好,喏,案宗都在此處了。」
  
  藺承佑接過笑道:「有勞嚴大哥了。」
  
  翻開看,案宗上不但整理了莊穆、靜塵師太、宋儉、盧兆安、武綺、王媼等涉案者的證詞,還謄寫了樹妖出現那晚紫雲樓的賓客名單,甚至胡季真出事那日英國公府的赴宴名單也都沒落下。
  
  至於「月朔鏡」、「天水釋羅」、「銀絲武器」等相證物,也都一一在列。
  
  換言之,從上巳節那晚樹妖突然出現在紫雲樓,到萼姬服毒死在平康坊的宅子裡,一系列相案件的細節,全都一絲不苟地整理好了。
  
  這就是嚴司直,藺承佑默然地想,打從他第一日到大理寺點卯,嚴司直就是這樣了,管它是驚天大案還是不眼的案子,只要交到嚴司直的手裡,就絕不會被敷衍對待。
  
  正想著,嚴司直道:「雖說皓月散人背後那位主家行事謹慎,但好像也不是全無破綻,再這麼查下去,離收網也不遠了。對了藺評事,蛾兒巷那座宅子真是揚州那位儒商王玖恩的祖業?」
  
  藺承佑點點頭:「此人與盧兆安在揚州是舊識,盧兆安用來蠱惑女子的相思蠱就是王玖恩給的。進京赴考前,王玖恩指點盧兆安去平康坊找萼姬,等到盧兆安中了魁元,他們才正式開始籠絡盧兆安。當日王玖恩原打算引盧兆安與幕後主家相見,不料胡季真公子闖入盧宅壞了事。出事那日王玖恩就逃出了長安,現在下落不明。前幾日我去萬縣查司戶登記,證實這宅子上一直在王玖恩名下。」
  
  「照這樣看,這宅子正是他們平日用來暗中聯絡和部署的場所之一?」
  
  藺承佑默了片刻:「可惜宅中舊物早已經過清理。即使殘留些痕跡,搜查來也非一日之功,我令人暫時將宅子封鎖來,回頭再細查。」
  
  嚴司直剛要接話,愕然發現藺評事嘴唇破了,看著不像打架打破的,反而像是被人咬破的……
  
  這還不算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藺評事表情說不出的煩亂,在討論案情,但表情卻不像往日那樣神采飛揚,反而有種刻意迴避的感覺……
  
  嚴司直忽然想藺承佑傍晚討了聖人的手諭去過一趟玉真女冠觀。
  
  「藺評事,你是不是在觀中查到什麼了?」
  
  既然查到了那位幕後主家的鍵線索,為藺評事不願往下說。
  
  藺承佑卻道:「時辰太晚了,嫂夫人還在家中等嚴大哥吧?我正好要進宮,順道送嚴大哥回家。」
  
  嚴司直聽到妻子的名字,神色頓時溫柔幾分,歉疚地看了看屋角的地漏,回身整理案牘:「這就走。」
  
  兩人往外走時,藺承佑道:「明日我要出京一趟,這幾樁案子暫且擱到一邊,案宗我先送到宮裡去了,等我回京再繼續往下查。」
  
  嚴司直不知道藺承佑即刻要率領神策軍出征,一下子愣住了:「藺評事幾時回來?不必把案宗送到宮裡去,你不在京中的這段時日,我可以到那幾處街閭巷口多走動走動,時日一長,說不定能打聽到一些線索。」
  
  藺承佑道:「沒用的,此人行事比彭家更謹慎,麾下豢養的耳目也不見得比彭家少,萬一嚴大哥查到什麼,我怕他們對你不利。我手上還有另外幾樁棘手的案子,正好勞煩嚴大哥分神幫忙查辦。」
  
  嚴司直愣了一會,苦笑道:「也好,那就等你回來再說。」
  
  到了嚴宅門口,門口的下人聞聲提著燈籠出來。
  
  嚴司直的薪餉買不起宅子,這座窄陋的宅子是賃來的。
  
  嚴司直下馬入內,門內有輕女子喁喁細語,藺承佑知道那是嚴司直妻子的說話聲,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無論嚴司直多晚回家,嚴夫人都會親自出來迎接。
  
  嚴司直輕聲細語同妻子說了幾句話,沒多久返身出來,牽住藺承佑的韁繩熱忱地說:「拙荊煮了宵夜,藺評事吃完再走。」
  
  藺承佑素來沒架子,往日辦案太晚時,也曾到他們府裡用過宵夜。
  
  藺承佑笑道:「平時少不得進去叨擾嫂夫人一頓,今日實在抽不出空,我還得進宮與伯父商量幾樁要事。」
  
  嚴司直只得鬆開韁繩:「那就不強留了。附近沒有燈火,走,嚴大哥提燈送你出巷口。」
  
  說著舉燈籠在前領路。
  
  藺承佑謝道: 「不必了,我能夜視。嚴大哥回去吧,我不在京裡這一陣,嚴大哥好好照顧自己。那案子莫要查了,等我回京再說。」
  
  這是今晚藺承佑第三次囑咐他別再往下查了,嚴司直怔了一怔,心裡再納悶,也只得應了。
  
  藺承佑稍稍放心:「那我走了,嚴大哥保重。」
  
  「路上小心。」嚴司直留在原地目送藺承佑。
  
  藺承佑拱了拱手,策馬拐出巷尾時回頭看,嚴司直仍高舉著燈籠為他照路。
  
  兵貴神速,藺承佑未再耽擱,策馬揚鞭,一瞬馳入夜色中。
  
  ***
  
  大皇宮裡,皇帝和清虛子道長一邊下棋一邊等候消息。
  
  當夜漏指向子時,藺承佑總算回來了。
  
  公公帶人呈上宵夜,輕手輕腳退下了。
  
  「寬奴說你把俊奴送人了。」清虛子瞇縫著眼睛打量徒孫,「送到何處去了?」
  
  「送給滕娘子了。」藺承佑坦然道。
  
  「弄到這麼晚?」
  
  藺承佑不改色:「我順道去大理寺找了趟嚴司直。」
  
  說話間坐到燈下,阿寒和清虛子望見藺承佑的臉,一下子都不吭聲了。
  
  藺承佑下意識用手擋了擋嘴,又覺得這樣做太心虛,乾脆一言不喝粥,藉著手中的碗擋住嘴唇,然而粥有些燙,灼得他傷口疼,怕兩位長輩看出端倪,只能硬挺著。
  
  清虛子將一個玉槲推到徒孫前:「慢點喝,別燙著嘴了。」
  
  藺承佑險些嗆住,那是一槲冰塊。
  
  阿寒藹然轉移話題:「回大理寺交接手頭的案子去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接話:「嚴司直把皓月散人一幫人犯事的案宗都整理好了。淮西道反旗一舉,那人一定會有動作,這些證物放在大理寺不安全,不如乾脆由伯父親自保管。」
  
  阿寒接過那遝案呈,越翻神色越凝重。
  
  藺承佑道:「此人籌備許久,早就蠢蠢欲動了。若能盡快平定叛亂自是最好,若是拖得久些,此人恐會乘隙做亂……」
  
  阿寒想了想:「打戰講究知己知彼,彭震籌備再精密,也斷然想不到滕紹幾月前就接到了風聲,非但此,他還立即把此事告訴了藺效,淮西道現在就一個到處漏風的篩子,還未開戰已經被探清了底細,伯父給你們兩月時限,也是經過考量的。即使平叛之徵延長到過半,對朝中兵力損耗不算大,就算那人趁亂謀逆,也不可能成事。」
  
  藺承佑沒吭聲,讓他困惑的正是這個。
  
  彭家造反,對那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譬李淮固所說的「前世」,朝廷足足花了三月工夫才成功平叛,伯父體內的餘毒每三月一次,若是造反趕上伯父舊疾復發,謀逆自然大有勝算,所以皓月散人那幫人才會千方百計逼迫彭家在今月之內造反。
  
  而今彭家造反的消息提前洩漏,這意味著平叛之徵可能會縮短,只要兵力並無多大衰減,那人籌備再多,諒也掀不什麼風浪。
  
  那人知不知道這件事?
  
  是放棄這次機會,繼續等待下一個造反的「彭家」?抑或是改而採取別的行動?
  
  放棄是絕不可能的,然而,想等來下一個具有同樣實力的造反者,又談容易。
  
  改而採取別的行動麼——
  
  藺承佑道:「伯父,記得那日侄兒跟你稟告過,皓月散人曾預言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
  
  這一番談話,不知不覺花了半個多時辰。
  
  阿寒沉默良久,對藺承佑道:「伯父心裡有數了。你爺娘後日回長安,我再與他們好好商量應對之策。可惜你天不亮就走,也來不及與他們見上一…… 」
  
  清虛子道長嘆氣:「去吧去吧,你這孩子福大命大,師公倒也不擔心什麼。對了,你先前見到滕娘子,可曾問過她錯勾咒的事,她知不知道自己中了此咒?」
  
  藺承佑心裡本就湧動著強烈的不安,聞言離席,跪下對著兩位長輩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說到此事,有件事想拜託師公和伯父。」
  
  阿寒和清虛子互望一眼,漸漸了然:「你且說。」
  
  「我對滕娘子的心意,伯父和師公想必早已清楚了。此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就像師公所說,下咒之人存心讓她活不過十六歲,而且或許因為下咒人不只一個,光靠『借命』之術還化解不了,所以『前世』有人幫她借了命,重來依舊身負咒怨,只要這咒一日化不了,滕玉意就會一直困在這個迷局內。可是——咒怨源自南陽一戰,滕玉意何其無辜?」
  
  阿寒和清虛子齊聲嘆氣。
  
  藺承佑正色道:「我與滕玉意雖然相識僅僅數月,經歷的事卻數不勝數,一同抵禦過天地不容的大魔物,一同抓過奸惡之徒。她總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何嘗沒屢次救我。她『前世』的種種遭遇,徒孫雖不全知情,但這一世滕玉意的堅毅勇敢,徒孫卻是再清楚不過。她此搏命,只因想活下去,等到平復叛軍,徒孫就回來幫她化咒。無論化解的法子有多難,徒孫都會捨身試一試。」
  
  阿寒色微變,清虛子長眉倒豎:「你這孩子——」
  
  「徒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日,滕玉意的安危就拜託諸位長輩了。」藺承佑納頭一拜。
  
  殿內空氣凝重,阿寒轉頭望了師父一眼,長嘆道:「好孩子,你且放心,縱算你不囑託,伯父也會同你爺娘和師公悉心照料滕娘子的。」
  
  藺承佑依舊不肯起來,顯然還在等師公的承諾。
  
  清虛子繃著臉瞅著徒孫,此怨毒的咒語,化解哪有那麼容易。這孩子命中有情劫,他本為應在「絕情蠱」上,可這孩子該動心的時候還是動心了,今看來,所謂「劫」,是應在滕娘子的錯勾咒上。
  
  眼看徒孫心事重重,清虛子到底軟化了,喟嘆道:「走吧走吧。」
  
  藺承佑長眉舒展,重重磕了幾個頭才肯起身。
  
  ***
  
  滕玉意醒來時,天剛濛濛亮,一睜眼,頓覺頭昏腦脹。
  
  她摀住額頭,昨夜喝醉酒了?看樣子醉得還不輕,迷迷糊糊想了一通,一時什麼也想不來,本想躺回去,忽然聽到窗外有嗷嗚嗷嗚的怪聲,隨之響的,是幾個丫鬟們又驚又怕的笑聲:「哎呀,這小豹子的脾氣好大——」
  
  豹子?
  
  就聽碧螺呵斥道:「你們給我小聲點!娘子還在睡覺。」
  
  滕玉意疑惑地放下懷裡的布偶,掀開被欲下床,望望窗外天色,約莫才五更天,奇怪,院子裡為何這般熱鬧,趿鞋的時候,餘光瞥見枕邊放著陌的東西。
  
  轉頭看,是一個小小的花鳥螺鈿漆扁匣。
  
  漆匣旁邊,是一塊玉瑩光寒的玉佩。
  
  滕玉意呆了一呆,納悶喚道:「春絨、碧螺。」
  
  一邊喊一邊將那塊玉佩拿來,定睛辨認一番,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藺承佑平日常戴在腰間的那一塊嗎。
  
  何時跑到了她的床上?
  
  春絨和碧螺聞聲進來:「娘子,你醒了?」
  
  滕玉意驚疑不定:「這玉佩是誰送來的?」
  
  春絨和碧螺尷尬互望:「昨晚成王世子留下來的。 」
  
  滕玉意一頭霧水,昨晚?藺承佑來過?
  
  她隱約發覺不妙:「他何時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娘子你喝醉了酒,非要成王世子進院子。」春絨殘忍地揭穿真相。
  
  「娘子,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碧螺囁嚅。
  
  滕玉意捧著腦袋苦思一晌,腦子雖然是一團漿糊,卻也叫她捕捉到幾個殘缺的畫面,想著想著,頭皮轟然一炸,差點沒從床上跌下來。
  
  完了,她好像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春絨和碧螺取下紫檀衣架上的外裳,近前幫滕玉意穿衣裳,滕玉意起身的工夫,碧螺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滕玉意身子再次一晃。什麼?她昨晚扒著藺承佑,還……捧著他的臉親他?
  
  她活像被一道巨雷擊中了天靈蓋,整個人都懵了,亂了一陣,先是茫然四顧,隨即回身一頭鑽進衾被,慌亂蒙住自己的頭,在被子裡大聲道:「不可能,我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碧螺和春絨苦著臉說:「婢子怎敢胡說,昨晚娘子就像一條葫蘆藤似的死纏著成王世子不放,別說婢子們,程伯和端福都沒法把你從他身上扯下來。」
  
  葫蘆藤?滕玉意渾身一抖。
  
  她緊緊閉上眼,顫聲道:「胡說,你們胡說。」
  
  可她心裡知道,春絨和碧螺說的是事實,就算別的事統統都忘了,她也隱約記得自己曾經捧過藺承佑的臉……
  
  她從來沒那麼近距離端詳過他,假使她只是做夢,絕不可能那樣清晰地描摹他的眉眼。
  
  滕玉意紅耳赤,前有坑,她一定毫不猶豫跳下去。光蒙住臉還不夠,她開始裹著衾被在床上扭來扭去,可即使她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也沒法排遣那份讓人恨不得鑽地縫的濃濃羞恥感 。
  
  春絨俯身扒拉滕玉意頭上的衾被:「娘子別悶著自己了,除了這塊玉佩,成王世子還送來了一頭黑豹,這豹子脾氣傲得很,現在趴在廊下誰也不理。娘子要是不信,出去瞧瞧就是了。」
  
  滕玉意一動不動。
  
  在床上扭動一圈無效,她決定裝死。
  
  碧螺和春絨望著床上那條全無聲息的「長蟲」,無奈攤了攤手:「娘子,事情你已經做下了,躲起來也沒用不是?」
  
  這話說的,像她把藺承佑怎麼著了似的。滕玉意尷尬地蜷了蜷手指,才發現自己還握著藺承佑的那塊玉佩。她下意識鬆開手,旋即又緊緊攥住,這玉佩是藺承佑的隨身物件,此刻她人在被子裡,滾來滾去待會找不著了怎麼辦。
  
  「兩位小道長也來了,說是等滕娘子一起送師兄呢。」
  
  滕玉意巋然不動。
  
  「再不起可就趕不及了。」
  
  滕玉意懊惱地把眼睛閉得更緊,見了藺承佑說什麼?昨晚是她主動輕薄他,當著一院子人的,對他又是親又是抱的,這事連小豹子俊奴都能見證。一想這事,她就恨不得當場羞死才好。
  
  沒臉見人了,她決定一整天都不出屋。
  
  春絨把枕邊的漆盒遞到被子前:「娘子,這也是成王世子送來的,婢子看著像是娘子前一陣在玉真女冠觀丟了的那根。」
  
  衾被安靜了片刻,滕玉意一骨碌鑽出來。
  
  漆盒裡靜靜躺著一根珍珠步搖,看上去再眼熟不過。
  
  滕玉意不敢置信望著漆盒,拿步搖,輕輕在指尖轉動,沒有錯,就是阿娘留給她的那一根。
  
  當初這步搖落在了地宮裡,事後她想去玉真女冠觀找尋,可如今道觀非聖人手諭不得進,她沒能如願進去,而且那地宮千變萬化,這樣一根不起眼的步搖遺落其中,論理早就找不到了。
  
  藺承佑他……
  
  步搖的光芒映在滕玉意的漆黑的眼眸上,她胸口起伏,顧不上臉頰仍舊火辣辣,兩腿往床邊一伸,蔫頭搭腦趿鞋道:「準備衣裳,我即刻出門一趟。」
  
  碧螺和春絨微訝互視。
  
  滕玉意匆匆盥洗完畢,坐到妝台前梳妝,忽然想一事:「把我頭幾日做的那幾盒鮮花糕拿過來。對了,還有我給阿爺做的那件佛頭青夏裳,也拿過來。」
  
  拾掇好出了外屋,然瞧見臥在廊下的小黑豹。
  
  「俊奴。」滕玉意高興上前。
  
  小黑豹前圍滿了好奇的丫鬟們,它矜持地搭著兩隻大爪子,碧熒熒的眼睛裡滿是不屑,聽到滕玉意喚它,懶洋洋回眸。
  
  滕玉意把食盒遞給階前的端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走,同我出門一趟。」
  
  二話不說牽起俊奴項圈上的金絲繩,飛快朝外走。
  
  俊奴難得聽話一回,起身乖乖跟上滕玉意的步伐,在丫鬟們驚羨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絕聖和棄智一早就來了,寬奴也在中堂候著,藺承佑對俊奴的靈性很有信心,但也怕它在滕府搗亂,臨走前特地交代寬奴,讓他過來指導滕府的下人餵養這頭豹子。
  
  「滕娘子。」絕聖和棄智歡喜地圍上來,寬奴在一旁恭敬行禮。
  
  「昨晚俊奴聽話嗎?橫豎這些日子我們會住在貴府,餵養牠的活交給我們來做就是。」
  
  「它乖得很。」滕玉意和氣地開腔,「寬奴,我有件東西忘記給世子了,知道你家世子大約幾時啟程嗎?」
  
  寬奴朗聲道:「世子早有交代,若是滕娘子想親自送他,讓人帶路便是。」
  
  滕玉意啞口無言,他怎就能料到她想親自送他?藺承佑這過於自信的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要不是——
  
  罷了。
  
  「那就快帶路吧。」滕玉意清清嗓子。
  
  路上,絕聖和棄智赧然道:「又得叨擾滕娘子一陣了,師兄有交代,在他回長安之前,我們得寸步不離守在滕娘子身邊。」
  
  滕玉意笑說:「說什麼叨擾,我求之不得呢。早就想邀你們到府裡住了,我讓程伯把上回你們住的院子拾掇乾淨,你們在府裡自管隨意,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告訴我。」
  
  棄智憨笑一會,瞥見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忙從懷裡掏出一塊石頭樣的物事:「師兄這一走,就沒法再聽到玄音鈴示警了,師兄本想把這塊應鈴石給師公,可是師公歲數太大了,思來想去,只好放我這來了,師兄說我比絕聖睡覺輕,放我身上,滕娘子有什麼事也能及時察覺。 」
  
  絕聖道:「往日師兄把這塊應鈴石放在懷裡,所以每回滕娘子有什麼事,師兄那邊立馬就能知道。」
  
  滕玉意接過應鈴石輕輕摩挲,車廂裡異常安靜,兩人看她只顧望著石頭不說話,也不好再開口。
  
  寬奴一個勁地催促車夫說:「走芳林門。」
  
  神策軍囤兵在城北龍首原,出征自是也要從城北出發,天色尚早,路上行人還不多,犢車一路疾馳,飛一般駛向芳林門。
  
  等他們趕到城外,到底晚了一步,神策軍分守於京畿地區及內道,除了長安,另分佈於奉天、扶風、鄠縣、陝州諸鎮,此去平叛調走五萬兵馬,儘管聖人前日就下了密召,也需至少兩三日方能將麾下軍士集齊。
  
  藺承佑身為神策軍主將,應該是天未亮就拔營出征了。
  
  好在當今聖人政化開放,只要不是秘密行軍,朝廷都准許將領們的家眷在城門外眺望相送,滕玉意不想混到送行的女眷中,只好把車停到城外不遠處的一處山丘前。
  
  等他們爬上山丘,剛好瞧見那漸行漸遠的大隊行軍。
  
  朝廷有意讓淮西道誤以為平叛主力為神策軍,故而此次出征聲勢浩壯,夏日的晨曦照耀那金戈鐵馬,照射出一大片耀眼光輝,那壯麗無垠的金色光芒,堪比噴薄而出的朝陽。時值初夏,微涼的風從龍首原上方刮過,行軍的旌旗隨風獵獵招展。
  
  滕玉意沿著山坡的陡勢往上急追,只恨沒能瞧見藺承佑的身影,絕聖和棄智一抻著脖子張望,一直跺腳:「這可怎麼辦。」
  
  滕玉意抱著懷中食盒踮腳眺望,忽然看見一隊騎兵從城內馳出。
  
  最前頭是一位英姿勃的少年將領,戎服櫜鞭,紅巾抹額,身背金色長弓。
  
  這少年談笑風聲,在赤金色的朝陽下疾馳而過,端的是美若天神。他這一出現,立即引來城牆下女眷們的低呼聲:「瞧,那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滕玉意又驚又喜,迅速回身往下跑,然而她的這聲低喚,轉瞬間就被那沖天而的鼙鼓聲給淹沒了。
  
  鼙鼓聲聲震人心脾,儼然在為出征的戰士鼓氣。
  
  或是前方軍情有變,藺承佑路過城牆下時未做停留,徑直奔向前方廣闊的陵原。
  
  一時間,煙塵滾滾,鼓譟震地。
  
  滕玉意追了一晌,眼看藺承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大隊行軍中,只得抱著食盒停下來。
  
  這時候,藺承佑似是發覺到了什麼,冷不丁控韁停馬,回頭往後看。
  
  滕玉意大喜過望,再次拼命往山頂上攀爬,然而相距太遠,沒法瞧見藺承佑的表情。
  
  藺承佑的確什麼也沒瞧見,因為他注目的是芳林門,按照往日風俗,家眷們通常會在城牆下依依相送。
  
  他仔仔細細回望半天,沒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不過這也打擊不到他,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輕,此刻說不定還沒來,只要她醒了,一定會前來相送的。
  
  可惜軍情有變必須在今晚之前趕到陝州,沒法再等下去了,他迅速收斂心神,剛要回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一移,改而望向遠處一個不眼的山丘。
  
  然後,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幾個小黑點。
  
  藺承佑唇邊揚一抹比朝陽還要耀眼的笑,儘管沒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但他很自信地認定其中就有滕玉意。
  
  他這一回頭,最前頭那個人影突然開始快速移動,風一吹,那人的身後飛揚一抹渺遠的絢麗色彩。
  
  那是小娘子臂彎裡的巾帔。
  
  藺承佑這下愈確定了,那就是滕玉意。這一眼,對他而言比蜜糖還甜。沒有言語,沒有打照,甚至連表情都瞧不清,但這一幕像一幅畫,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頭,相望一晌,他留戀地向那個身影投去一瞥,斷拽動韁繩,回身策馬而去。
  
  滕玉意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離去,藺承佑應該是看見他們了吧,然而不是很確定,更遺憾的是,他惦記了那麼久的玫瑰糕沒法到他手中,來晚了,再送有敗壞軍紀之嫌。
  
  日頭漸漸升高了,夏風吹得人渾身舒爽,隨著旌旗的消失,龍首原上逐漸回歸寧靜,滕玉意眺望著軍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挪步,忽聽到山丘底下有人道:「俊奴?」
  
  「絕聖棄智?」
  
  滕玉意驚訝往下望,山丘下有一條進城的道路上,迎行來一隊寶鈕犢車,單看輜重和僕從,就知來者身份貴重。
  
  某輛犢車上有位小公子正搴簾往外看,方才說話的就是這小公子:「阿爺,阿娘,你們瞧,山坡上是寬奴和俊奴。」
  
  一望之下,滕玉意已猜到這行人的身份,然聽到寬奴歡呼道:「王爺、王妃、二公子。」
  
  絕聖和棄智也高興地往山下跑。
  
  跑了一晌又轉回來:「滕娘子,那是師兄的爺娘。」
  
  滕玉意只好帶著端福和俊奴下山,犢車前立著一匹千里馬,馬上端坐著一位身著石青色襴袍的男子,約三十多,氣度出塵,儼若冰玉,那清山泉的眉眼,讓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藺承佑。
  
  藺承佑的美貌,一半源自這男人。
  
  寬奴早在一旁為主人做了介紹。
  
  聽了寬奴的回稟,成王開始認真打量前這孩子。
  
  「你是滕娘子?」
  
  滕玉意恭謹行禮。
  
  「好孩子,不必多禮。」成王容沉靜,目光卻很和暖,端詳滕玉意一晌,側過頭,溫聲對車里道,「瑤瑤,這孩子一定是滕將軍的女兒。 」
  
  滕玉意暗想,成王的聲音低沉緩和,與阿爺一樣,一開腔就有著讓人心定的力量,那種巍峨山的品格,並非天然就有,而是隨著閱歷和歲數的增加,慢慢沉澱到骨子裡的,每一言每一行,無不讓人折服,彷彿這世間天大的事到了他們前,也不足為懼。
  
  犢車立刻有了動靜,車簾一掀,先鑽出一位緋袍金冠的小公子,約十三四歲,相貌跟藺承佑有點像,只是眉眼尚未長開,身板也有點單薄。
  
  但是那聰絕倫的神態,倒是與藺承佑出一轍,小公子一笑,讓人沐春風,他友好地望瞭望滕玉意,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腳邊的俊奴,端端正正對滕玉意行了一禮,回身掀開車簾。
  
  很快,又有一位美貌少婦下車,就是成王妃了。這位王妃全無架子,說下車就下車。
  
  滕玉意莫名有些侷促,先前也見過,可惜離得太遠,這回隔得近了,才發現成王妃皮膚瑩淨雪,一雙眸子更是清妙絕倫。滕玉意想那些於成王夫婦的傳言,實在想像不出這位王妃親自動手教訓兒子的場景。
  
  成王妃身姿敏捷,下車立定了,望見滕玉意,眼睛就是一亮,與丈夫含笑對視一眼,衝滕玉意招手:「你叫玉意對不對?我是藺承佑的阿娘。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滕玉意胸口一暖,成王妃笑容誠摯,這一笑,彷彿能暖到人的心窩裡。再看端坐於馬上的成王藺效,雖然並未像妻子那樣笑容滿,但目光裡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
  
  滕玉意倍感親切,笑出兩個梨渦,上前斂衽行禮:「見過王妃。」
  
  ***
  
  兩月後。
  
  淮西戰況愈演愈烈。
  
  彭家自盤踞淮西以來,不遺餘力鼓動麾下兵士與當地百姓締結姻親,一晃數過年,軍中現有不少將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戶,為了能在父兄長輩前多盡孝道,部分將領甚至將遠在隴的親眷接來一同生活。
  
  彭震這一反,不論兵士們願不願意,都得跟著彭家賣命,因為親眷們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敢與彭家唱反調,一律會被屠滅三族。
  
  而在籠絡軍心方,彭家一向做得極體,自去歲開始頻頻犒賞士卒,往日也常在軍中論功行賞,光是衝著這些厚重幣帛,也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追隨彭震。
  
  威逼加上利誘,戰鼓這一響,淮西道可謂上下一心。
  
  除此之外,早在數前,彭震就以「淮西兵力一繳,淄青、山南東道必危」為由,不斷遊說臨近蕃道的節度使與其暗中互為奧援,幾年下來城鎮已有守望相助之勢。
  
  前腳,神策軍和鎮海軍擊潰盤踞在太陰倉的五萬彭軍,後腳淄青的劉正威和山南東道的王世彪已先後舉反旗。
  
  劉正威阻兵襄陽,王世彪遣兵幫助彭震扼守徐州渦口。
  
  鄧襄這一線,上至鄧州下至渦口,橫貫中腹,扼守要衝。比之陳穎水路,地理位置更鍵,一旦叛軍得逞,不但平叛之徵大受打擊,整個南北運路也陷入困窘局。
  
  按照彭震這番精密的佈局,原本該所向披靡,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以來的勁敵——本朝第一戰神滕紹,不僅如此,還碰上了用兵神,從不墨守成規的少將軍藺承佑。
  
  加之有人提前洩漏了天機,彭震事先埋下的幾步棋招都被一一窺破。
  
  從占盡先機變為被動防禦,往往只在一役之間,彭家接連失利,不到兩月,滕紹就成功克下襄州和徐州,藺承佑所率神策軍也接連奪回埇橋、渦口。
  
  彭震折戟沉沙,不得不率領殘部退據蔡州。劉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老弱病殘,吃了幾場敗仗後,再看到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旌旗,無不望風而潰,劉正威和王世彪為免殃及池魚,主動向朝廷遞上「罪己狀」,說自己絕無反心,先前之所以借兵給淮西道,只因被彭震的謊話所蒙蔽。
  
  七月中,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將劉雲浩為營中軍士所殺,軍士們將其首級傳至京師,舉州向朝廷投降。
  
  宋州一降,蔡州一郡七邑悉數暴露在鎮海軍和神策軍的馬蹄之下,只等克下蔡州,天下不日可平。
  
  消息傳來,朝野內外備受鼓舞。
  
  滕玉意每日來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淮西道的戰事,只要聽說戰事不利,一會心裡忐忑,若是聽到捷報,又會高興一整天。
  
  這兩月,她未去香象書院上學,滕紹為著女兒安危著想,早在出征前就向書院替女兒請了假,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時常同絕聖棄智出門除祟。
  
  最近長安城外常會冒出些奇怪的邪祟,例上回那種罕見的七欲天,又在南城外冒出來了,只不過這回盤踞陣中的並非蟒蛇精,而是一隻花妖,凡是路過那地方的商販,幾乎都著了道。
  
  那日,成王妃聽聞此事,就與清虛子道長前去收妖,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請到成王府玩耍,王妃順便也帶上了滕玉意和絕聖棄智。
  
  滕玉意激動地揣著小涯劍上了車。
  
  可真到了殺妖那一刻,滕玉意遠不在藺承佑前自在,成王妃性情再隨和,總歸是長輩,滕玉意性情再大方,在長輩前也有種天然的拘束感。
  
  絕聖和棄智呼哧呼哧幫著收妖,回頭一望大覺奇怪,滕娘子智勇雙全,砍殺邪物時從來都是凶相畢露,今日卻不同,斯斯的,看著像拿不動劍似的。
  
  「滕娘子,你是不是病了?」
  
  「滕娘子,你之前都是殺氣騰騰的,今日怎麼這般秀氣?」
  
  滕玉意額角一跳,從前總看藺承佑罵師弟,今日算是白原因了。當著成王妃和清虛子道長的,她好意思「齜牙咧嘴」殺妖麼。
  
  成王妃一句話未說,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劍柄,幫她用力往前一送。
  
  噗地一聲,出招乾脆俐落,眼前那隻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登時化成一灘膿水。
  
  滕玉意頓覺自己的「扭捏作態」有點多餘。
  
  「絕聖棄智都告訴我了,你不但曾經親手斫下樹妖的一隻爪,還幫佑兒鋸過屍邪的獠牙?」成王妃含笑注視著眼前的孩子。
  
  滕玉意訕訕說是。
  
  「很好。」成王妃欣慰地拍了拍滕玉意的肩膀,無論語氣還是動作,都充滿了鼓勵的意味,就差當說「我很欣賞你了」,做完這一切,成王妃俐落回到清虛子道長身邊。
  
  絕聖和棄智摀嘴偷樂,滕玉意笑瞪他們一眼,鬧了這一齣,她也不好意思再假裝斯文,手起劍落,一口氣清了不少煞物。
  
  這波怪物一除,長安城表上消停不少,那之後阿芝常邀請滕玉意到成王府玩耍,滕玉意也常約阿芝來滕府來用膳。
  
  閒暇時,滕玉意會挖空心思做些精緻的點心,除了例行給姨母和姐姐品嚐,還不忘給青雲觀和成王府做上幾份,然後將其盛入錦盒中,細緻地裝裱一番,或是托阿芝帶回府中,或是作為回禮親自送到成王府和青雲觀,幾次下來,連清虛子道長都對滕玉意的手藝贊不絕口。
  
  這日,滕玉意和杜庭蘭受邀去成王府參加詩會。
  
  打從上回屍邪闖入成王府,阿芝郡主的詩會就中輟了,休整了幾月,阿芝又興了作詩的念頭,趕上爺娘和二哥哥也在家,此次詩會空前熱鬧,除了詩會裡的成員,還邀請了香象書院的眾學,連國子監太學的幾位番邦王子也在應邀之列。
  
  詩會進行到一半時,南詔國太子顧憲突然離席而去,滕玉意手中的酒盞停在唇邊,對涼亭外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端福會意,不聲不響退了下去。
  
  ***
  
  半夜,一座格局精巧的宅邸內。
  
  屋角點著一盞藕絲燈,旖旎光芒幽幽照亮房中的佈置,窗扉緊閉,金螭香爐幽香裊裊,屋內無人說話,床上卻不時出曖昧又急促的聲響,許久過後,屏風後雨歇風停。
  
  安靜了沒多久,有個男子低喘著說了幾句話,換來女子一聲羞惱的驚呼。
  
  有人跌跌撞撞從屏風後出來了,赫然正是顧憲。
  
  他眸光散亂,臉上似有些醉意,身上蟒袍大開,裡頭襌衣也半敞著。
  
  他奔到桌邊一邊穿靴,一邊愧悔地思索著什麼,穿戴好後並未離去,而是怔立在桌邊,等回過神來,再次繞過屏風,半跪著對床上的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
  
  床架輕輕響動了一下,女子似是嬌懶地翻了個身。
  
  稍頃,女子斷斷續續開了腔。
  
  「你走吧。」女子的聲音比少女還要酥軟,說話時仍有些喘意,「你來探望我,我原本很高興,要不是為了款待你,我也不會多喝這幾杯,怎知你——今晚我只當你酒後失態,往後別再來找我了。」
  
  說到最後開始低低啜泣。
  
  顧憲彷彿有些不知所措,輕聲細語說了幾句話,忽聽門外婢女怯怯說:「太子殿下,阿赤塞有急事找。」
  
  屋裡一默,顧憲歉疚地對床上女子說:「你別怕,一切有我。明早我來看你。」
  
  說罷從屏風後繞出來,走到門口,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掉頭匆匆離去。
  
  顧憲離去後,女子並未立即下床,而是嬌聲喚婢女送水,婢女紅著臉送了盥盆和巾櫛進屋,女子不假人手,吩咐婢女們將東西擱到一旁,就讓她們統統退下。
  
  女子自行拾掇好後,款款從屏風後出來,燈光水,照亮她慵懶的身影,但見她髮髻散亂,眼酥唇紅,胸前雪白豐滿的曲線若隱若現,惹人無限遐思。
  
  她眼角含著眼淚,嘴角卻微微翹著,彷彿完成了一樁心事,又像是狩獵者終於捕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獵物。
  
  喝了半盞茶,女子彎腰吹滅桌上的藕絲燈,待要回床歇息,身後的燈突然又亮了。
  
  女子驟然望見投射到簾幔上的光亮,不由大吃一驚,回頭望去,就見屋裡多了一位少女。
  
  少女端坐在桌邊,正似笑非笑望著她,那盞已經熄滅的燈,不知何時又亮了。
  
  女子剛要驚聲叫嚷,一個高大的黑影鬼魅般欺身近前,一下子封住了她的穴道,隨後,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格在她的喉嚨上。
  
  「別來無恙,鄔瑩瑩。」少女和顏悅色同她打招呼。
  
  鄔瑩瑩驚疑不定盯著少女。
  
  少女好心提醒她:「別喊,喊的話,這把匕首會立即要你的性命。」
  
  鄔瑩瑩很識趣,忙喘息著點頭。
  
  滕玉意示意端福替鄔瑩瑩解穴。
  
  鄔瑩瑩低喘著說:「你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笑道:「記性不錯。本想過來探望故人,沒想到撞到這般香豔的一幕。」
  
  鄔瑩瑩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一邊張望屋內一邊道:「不對,你分明早就藏在屋中了。」
  
  換言之,今晚她與顧憲的種種,全都被滕娘子瞧見了。
  
  她惱恨不已:「你到底想做什麼?」
  
  滕玉意聳聳肩:「我來瞧瞧我們家當這位老朋友近日在忙些什麼,不枉我令人暗中盯梢了快兩月,一來就叫我瞧見了不得了的東西。我沒記錯,新昌王是顧憲的小叔叔,也就是說,你是顧憲的嬸嬸?」
  
  鄔瑩瑩原本羞惱到極點,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又一笑:「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滕玉意自顧自打量屋子裡的物件,鸕鶿杯、舞鸞青鏡、瑞光簾……這都是價值不菲的罕物,新昌王身後留下再多財產,恐怕也經不鄔瑩瑩這樣揮霍。
  
  聽說南詔國每分給皇室女眷的例錢是有限的,鄔瑩瑩並無子女,丈夫一走,往後她在南詔國的待遇只會每況愈下。
  
  若是鄔瑩瑩過慣了先前那樣奢僭的活,是得為自己的日後好好謀劃謀劃。
  
  滕玉意將視線挪回鄔瑩瑩的臉上,不得不承認,鄔瑩瑩的容貌勝過世間大多女子,許是未生育的緣故,肌膚依舊少女般吹彈可破,身形也比尋常女子更豐腴誘人。
  
  記得那回鄔瑩瑩在西市的粉蝶樓買香料,顧憲專程跑來接鄔瑩瑩,當時她就有些奇怪,縱算禮數再周全,一個做侄兒的,也鮮少會在自己嬸嬸前此殷勤。
  
  她早該猜到顧憲戀慕鄔瑩瑩。
  
  算來鄔瑩瑩今二十多歲,沒比顧憲大多少。
  
  「這兩月顧憲一共來找過你七次,每回都隻身前來,連扈從都不帶。到了今晚,更是足足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走。」滕玉意笑道,「之前我就猜這一切是你默許的,今晚親眼看到你在他前半推半就,顧憲是南詔國國王唯一的兒子,日後會繼承他父親的皇位,他今剛滿二十,卻戀慕你多時,你和他有了這層關係,日後他當上國王,也會在暗中照你。你想要的榮華富貴,會一直有人替你維繫。」
  
  鄔瑩瑩盯著滕玉意,事到今她早已看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味否認只會逼對方甩出更多證據,要想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坦蕩承認,於是乾脆淺淺一笑:「既然今晚你早來了,該知道從頭到尾都是顧憲向我求歡,男人麼,無論老少,都是此。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有了丈夫就不許再嫁人,我還這麼輕,憑什麼像木頭似的活著?男歡女愛,你情我願,就是不圖榮華富貴,我也願意有個替我暖床的郎君,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可沒主動過。」
  
  這些話聽得人臉紅,滕玉意忍不住清清嗓子。她雖憎惡鄔瑩瑩,但這話還挺有道理的。
  
  鄔瑩瑩不動聲色瞟了眼窗外。
  
  「我呢,對你們這些事絲毫不感興趣。」滕玉意諷笑道,「不過我得提醒你,現在這座宅子外全是我的人馬,來之前我就已在信上告訴了阿爺此事,若是你們敢耍花樣,日後就會有人把你們的事傳到南詔國裡。這段時日盯梢你的不只我們滕家,證人要多少有多少。當然,只要你乖乖配合我,這件事到我這兒就打止了。」
  
  鄔瑩瑩色變幻莫測,顯然在權衡利弊,思來想去,奈何被對方掐住了要害,瞟了眼滕玉意,笑嘆道: 「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有手腕,我算是怕了你了。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滕玉意色一沉:「那日我阿爺過來找你何事?」
  
  鄔瑩瑩嘴唇輕咬,似在猶豫要說。
  
  「為了南陽之戰的事?」
  
  鄔瑩瑩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知道南陽之戰?」
  
  忽覺皮膚一涼,鄔瑩瑩才意識到脖頸上還架著一把匕首,只要再前進半寸,利刃就會劃破她的頸子。
  
  「玉兒,說來我也是你的長輩。」鄔瑩瑩勉強笑了笑,「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兵戎相見,快、快叫這位壯士把匕首拿開。」
  
  「你是我哪門子的長輩?」滕玉意冷冷笑道,「今晚就是殺了你,也沒人能查到我們頭上,要是不想死,你最好痛痛快快說出來,說,我阿爺前來找你求證何事?」
  
  鄔瑩瑩沉默良久,幽幽嘆息道:「我不是不想說,只是這件事太過殘忍,你是滕老將軍的後代,聽了未必好受——」
  
  匕首又逼近一分,鄔瑩瑩花容失色:「我說,我說。你阿爺問我,當初我有沒有把南陽之戰的真相告訴你阿娘。」
  
  ***
  
  滕玉意從宅中出來時,整個人亂得像剛從煉獄中爬上來。
  
  鄔瑩瑩的話語,一字一句鑿在她心坎上。
  
  「我沒到你家之前,你阿娘就病了好些日子了。聽說她夜間睡不好,總是做些駭人的怪夢。」
  
  「怎會沒想法子?滕將軍請遍了揚州的僧道,但不論那些人怎麼瞧,都說你阿娘身邊沒有邪魅。聽說你阿娘當初懷你時也曾經做過這樣的噩夢,只不過一生下你之後就好了,你阿娘看你身體健壯,也就沒放在心上,哪知頭一年的盂蘭盆節,你阿娘去寶蓮寺為你們父女點了兩盞消災降福燈,也不知招惹了什麼,那噩夢又來了。做過幾場法事之後,你阿娘倒是不再做噩夢,但精神頭仍不好。」
  
  「我怎會知道這些事?不不不,我從來不屑於偷聽,是有一回去看望你阿娘,無意中聽她身邊的管事嬤嬤說的。」
  
  「什麼夢?一大幫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不蔽體,圍在你阿娘床前向她索命,不一會兒,這群人就消失了,你阿娘前只剩一堆白骨——要不是有一回你阿娘夜間說夢話,下人們也不知道她做的夢這般可怕。」
  
  「我聽了這話,其實也嚇得不輕,因為滕夫人夢中的景象,竟與我從父親那裡聽來的一段往事莫名相似。是,就是你祖父和南陽將士被困城中時的慘事。」
  
  「我當然沒有告訴你阿娘。」
  
  「這怎能叫狡辯?沒做過的事我當然不肯認,但聽了你阿娘夢中情形後,開始疑心你阿爺知道這個秘密,你阿娘之所以做噩夢,就是因為被這件事嚇得落下了心病。論理這件事只有鄔家人知道,我單獨去找你阿爺,就是想試探你阿爺是從何處聽來的,可是你父親當時的表情震駭至極,說他也是第一次聽見這件事。」
  
  「你阿娘應該是在夢中窺見了真相,所以才會備受折磨。是,你阿娘滑胎與我無關。她腹中的胎兒早就保不住了,頭年也滑過一次胎,那已經是第二次滑胎了。」
  
  「那時你才多大,當然不知道這些事,你阿爺忙著建功立業,只當是意外多半也不會多想,他怕你阿娘憂心,只會請來最好的醫科聖手為她調養,但你總還記得你阿娘喜歡用一種叫『雨簷花落』的自用調香,我早就發現那香氣不大對勁,味道比初聞時濃烈許多,後來我試著照配,才發現裡頭混了幾味能保胎的草藥。頭些日子我去粉蝶樓重新調配,再一次證實了我的疑惑。」
  
  「是,加了艾草之類。你阿娘像是橫下心要對抗什麼,拼命想保住胎兒,單獨燒艾容易被人聞出來(注2),只好摻雜在香料裡,結果還是沒保住,我去看望你阿娘,你阿娘那心碎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酸的。」
  
  「是你阿娘主動問的。」
  
  「她問我為何書房找你阿爺,我怕你阿娘誤會,不得不把當日之事說出來。你阿娘聽完我的話並沒有很驚訝,只嘆息道:原來這是真的。她多謝我告知真相,遣人送我回新宅等候嫁人,我離開的時候不小心遺落了手帕,回去取帕子時正好撞見她摟著你低聲啜泣道:沒用的。」
  
  「我為何要為在書房為你阿爺撫琴?呵,我一向自負美貌,但滕將軍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馬上要嫁人了,我得想法子讓你阿爺記住我。可惜沒等我把那首曲子撫完,你阿爺就把我趕出了書房。」
  
  「想想真是狼狽,凡是與我打過交道的男子,無有不對我另眼相看的,你阿爺是個例外。」
  
  「不不不,我從來沒想過與你阿爺有什麼瓜葛,自小我跟著父母顛沛流離,早就立誓非王侯將相不嫁,你阿爺已經有了你阿娘,我才不會給人做妾。不過嘛,即使我不想與你阿爺有什麼牽扯,也想他記住我。」
  
  「你不必那樣瞪著我。男子可以讓女子傷心,憑什麼女子就不能處處留情?我就喜歡看男人為我神魂顛倒。你也不想想,你阿爺輕易就見異思遷,值得你阿娘牽腸掛肚嗎?」
  
  「說來真夠遺憾的,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對我沒留下半點好印象,估計他現在想到我,只會想南陽那場噩夢。」
  
  「你阿娘麼,是我見過的最美麗聰慧的女子,她很愛你和你阿爺,這點我可以保證。當初聽到她病逝,我也很悵然。」
  
  「沒錯,這些年我沒有再回過中原,但我一直在想,你阿娘的死會不會是因為被那幫冤魂索了命。我突然夢見你阿娘,醒來頗有些感慨,正好我的老僕鄔四要回中原替我買東西,我就寫了一封信讓鄔四親自帶給滕將軍,可惜你阿爺或許依舊認為這是我胡編亂造的,壓根沒有回信。不過他不信也不奇怪,畢竟我也只是從父親口裡聽過一次。 」
  
  ***
  
  滕玉意竟不知自己是走到巷中的。
  
  事到今,她總算白阿爺為緘口不言了,鄔瑩瑩說的話不只讓她震驚,還讓人自內心地恐懼。
  
  她身上冷得直打顫,每走一步都極其吃力。
  
  「娘子。」程伯等人從暗處悄然出來,拱手等待滕玉意的指示,今晚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唯恐出岔子,就親自過來了一趟。
  
  滕玉意失魂落魄擺擺手:「撤。」
  
  程伯憂心忡忡,回身讓四週的暗衛悉數退下。
  
  「慢著。」滕玉意忽又道。
  
  程伯候命。
  
  「前一陣阿爺總不在城裡,面上是待在西營和進奏院,實際上他是不是去過一趟菩提寺?」
  
  「菩提寺?」
  
  「渭水附近的那家。幾月前我回長安時曾在那附近落過水,被救之後我手中就多了小涯劍。阿爺說,我幼時路過那間菩提寺,阿娘曾帶我上岸燒過香。」
  
  程伯愣了愣:「老爺的確去過。那回娘子被困在大隱寺,老爺去寺中探望娘子時,順口與緣覺方丈說娘子屢遭邪祟的事,不知緣覺方丈說了什麼,出寺後老爺連夜離開了長安。據陸炎說,老爺找到那家菩提寺當的住持,問了老住持好些話。」
  
  滕玉意心中沸亂,阿爺然因為她的遭遇了疑心,一經緣覺方丈的提醒,便開始積極調查當的事。
  
  菩提寺、菩提寺……
  
  無上菩提,慧施眾。
  
  她怔怔舉手中的小涯劍,過了這幾月她時常想一個問題,這樣一把上古神劍,為突然會出現在她身邊,原來這不是憑空而來的一段機緣。
  
  小涯說有人幫她借了命,但前世她遇害時爺娘早就不在了,得知那晚藺承佑曾跑來營救,這段時日她總在想,幫她換命的人會不會是藺承佑?或許是咒語太可怕,哪怕藺承佑為她換了命格,醒來後她和父親依舊困在這詭異的迷局裡。
  
  周而復始,難逃同樣的噩運。
  
  與前世不同是,這次她手中多了一把神劍,小涯幫她渡厄助她降魔,還讓她提前認識了藺承佑——
  
  這番遭遇,沒準是她們父女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線機。
  
  是阿娘替她在佛前求來的嗎?滕玉意眼淚無聲淌落下來。阿爺查到真相的那一刻,想必心肝都碎了。
  
  忽然聽到有人叫她:「滕娘子。」
  
  原來是絕聖和棄智。
  
  他們早就聽到滕玉意的說話聲,卻遲遲不見她上車,掀開車簾一看,就見滕玉意一手撐著牆壁,木呆呆地站在巷子裡,整個人都陷在陰影中,活像被定住了似的。
  
  滕玉意緩步朝車前走去,平日輕鬆就能邁上去的車轅,今日卻像懸崖峭壁那般高,末了還是端福扶著她的胳膊,借力把她推上了車。
  
  絕聖和棄智愈忐忑,滕娘子的臉色難看得活像了重病:「滕娘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跌坐到座位上,真相比她想的還要殘忍,她很冷,也很不舒服,但她知道,她必須盡快把這些事全部理清。
  
  「滕娘子,我們快回家吧。最近城裡湧進來好些邪祟。你瞧外頭,陰氣很重,天象也不太對。」
  
  滕玉意回過神,堅毅地說:「我們馬上回青雲觀找道長。先前道長同我說過一種叫『錯勾咒』的咒術,還問我滕家祖上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那回我回說不知道,今晚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
  
  蔡州城外。
  
  震天的呼喊聲中,蝗箭矢和巨石檑木從城牆下投擲而下。
  
  這是此次平叛之徵的終點。
  
  這也是彭震負隅頑抗的最後一站。
  
  唯有守住蔡州,彭震方有機會在鎮海軍派來援兵之前突出重圍,能率領兩萬殘部投奔回紇,等到休整完畢,說不定有殺回來的一天,一旦連這座城池都丟了,他就真一敗塗地了。
  
  天氣炎熱,軍心浮動,一邊是接連打勝仗的朝廷兵馬,一邊是殊死一搏的彭家軍隊,單論士氣,彭震勝出一截,一連數日,雙方都處於僵持狀態。
  
  半夜時分,天上忽然下了冰雹,這情形詭異至極,眼下是酷暑,這冰雹只能是彭震身邊異士使的法術。
  
  比軍士們的焦躁,藺承佑顯得氣定神閒。他背著金弓立在帳前,遙望著蔡州城方向。
  
  滕紹的鎮海軍正從徐州方向趕來,兩軍一會師,今晚正是破城之時。
  
  這時有副將跑來說:「報!蔡州城中著了火,看方向像是兵器庫。城牆上的士卒都忙著救火,冰雹也沒再下了。」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壞笑: 「上雲梯,給他再加一把火。」
  
  卻聽身後營帳嘩然,有人急聲說:「世子,鎮海軍的劉將軍來了。」
  
  就見一位中將領騎馬奔到前,滿頭都是大汗:「世子,不好了,滕將軍半路遭賊人暗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1 10:14 PM

第123章

  來人是劉秀林,鎮海軍赫赫有名的大將。人與陸炎同為滕紹的左臂右膀,歷來深滕紹信賴。
  
  他的話,比鎮海軍的一封公函還令人信服。
  
  營帳外的將士們聽說滕紹受傷,不由大驚失色,但劉秀林焦灼歸焦灼,說話時卻暗暗對藺承佑使了個眼色。
  
  藺承佑佯裝一驚:「怎會突然遭賊人暗算?滕將軍傷嗎?」
  
  「滕將軍因為急著前來匯軍,專程從蔡州城外的青峰山谷抄近路來,豈料山谷上埋伏了不少彭震豢養的異士,那幫人也不知用了什麼邪術,漫山遍谷都是陰兵,幸有緣覺方丈的兩位大弟子相助,陰兵很快被我方擊潰了,可滕將軍還是不慎中了暗器,營中醫工說暗器上頭餵了邪毒,不想法子,恐怕就要侵蝕脈了,世子會破邪術,還請世子即刻同末將前去營救。」
  
  藺承佑二話不說令人牽馬,上馬後囑咐自己的副將陳文雄:「你帶領將士們繼續攻城,我親自去接滕將軍。」
  
  直到後半夜,藺承佑一行仍未返。
  
  少了主帥的指揮,神策軍的攻勢遠不如先前凌厲,雲梯們雖然架到了雉堞上,但彭震早就令人城牆上做了手腳,不等攻城的士兵們躍到牆頭,守城的士兵們就從事先挖好的孔洞裡伸出長矛,齊力抵住雲梯。長矛末端不但綁著勾子,還燃著熊熊烈火,兵士們防不勝防,只能狼狽撤離雲梯。
  
  陳文雄旋即派出千名精銳步兵,驅使著四十輛戰車氣勢洶洶攻城。
  
  戰車外覆蓋了厚厚的濕牛皮,既能防箭矢又能防火攻,主動攻擊時,好比一座座堅固無比的移動鐵堡。
  
  怎知彭震又令人從牆頭澆下滾燙的銅水,一下子灼破了戰車外的牛皮,車中的士兵唯恐被銅水澆成皮開肉綻,連忙驅車退離城牆。
  
  接連遭挫,神策軍頭一次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彭氏父子能夠威震中原,並非浪虛名,比起平戰爭,彭家尤善守城之戰,但朝廷只給神策軍兩月時限平叛,今晚眼看就要到時限了。
  
  攻不下,他們就曠日持久耗下去。
  
  耗久了,朝廷兵力上的威望,必然大受折損。鄰近的山南東道和淄青本就與彭震有勾結,倘若次神策軍不借平定叛亂震懾四方,這兩藩也會對朝廷生出藐視之,只有輕輕鬆鬆收拾了淮道,才能順理成章將兩藩兵馬盡數收歸朝廷。
  
  神策軍的將士們抱著必勝的信念,一次次攻城,一次次被狙,次數多了,驍勇的兵士也不免浮氣躁。陳文雄見勢不妙,不不下令暫停攻城,吩咐軍士們退營帳中,一邊休整,一邊等待藺承佑返。
  
  蔡州城牆上,漆黑的雉堞後,無數雙眼睛靜靜窺伺著城外的軍營。
  
  之前城中兵器庫失火,本是個攻城的絕佳時刻,成王世子卻捨下部眾絕塵去,這說明滕紹的情況屬實不妙。
  
  更讓他們滿意的是,主帥一走,神策軍的將士們很快連城也不攻了,可見這隻軍隊表面上兵強馬壯,實則如一盤散沙。
  
  他們耐窺伺著。
  
  到了後半夜,城外次有了動靜,塵煙滾滾,一隊軍馬來了,然僅有四五千之眾,為首的也不是藺承佑,是之前來報信的劉秀林。
  
  劉秀林臉色難看像蒙了一層黃灰,一來就呵斥道:「為何不攻城了?」
  
  陳文雄原本高高興興迎接援軍,聞言不樂意了,他是神策軍的高級將領,並非他鎮海軍的軍士,他劉秀林有什麼資格對他大呼小叫,上前打招呼時,態度便有冷淡:「世子呢?」
  
  「滕將軍他——沒能救來,世子忙著料理滕將軍的後事,讓陳某先率領部分援軍前來攻城。」
  
  將士們驟然聽到滕將軍的噩耗,個個都呆住了。
  
  陳文雄又驚又悲:「怎會如?連世子都沒能救滕將軍?」
  
  「去晚了。」劉秀林猩紅的雙眼瞪向蔡州城,「今晚我誓要將彭震的首級砍下。還愣著做什麼,沒有主帥沒有援軍就不會打仗了?還不快隨我攻城!」
  
  神策軍的將士們一被劉秀林呵斥,不免有氣惱:「劉將軍,神策軍好像還輪不到你來指揮!」
  
  劉秀林一腳將那人踹翻:「滾你娘的!老子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時,你還你娘懷裡吃奶呢!你們打不動,我們鎮海軍來打。」
  
  一時之間,將士們叫罵的叫罵,勸架的勸架,全都亂了套。
  
  蔡州城上的將士們跑內城向彭震匯報。
  
  「將軍,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援軍打起來了。」
  
  彭震卻毫無喜色:「成王世子還沒回嗎?」
  
  「沒有。成王世子早就放話今晚要拿下蔡州,若非實走不開,不會拖到現在還不回,看樣子,滕紹已經嚥氣了。」
  
  謀士們精神為之一振:「將軍神機妙算,早早就讓無極門的異士們埋伏半道上,不如此,焉能成功暗算滕紹。」
  
  「將軍,要出城,眼下是最佳時機。待到藺承佑率領鎮海軍趕來,恐怕就不好走了。將軍麾下仍有兩萬兵馬,及早撤離的話,早晚有捲土重來的可能,繼續困下去,猶如龍翔淺底,一定會被朝廷耗盡元氣的。」
  
  正當部眾們極力攛掇彭震趁勢逃離時,議事堂的台階前,一位身軀高胖的道士卻自顧自觀望天象。
  
  有人問那道士:「殷道長,你也幫著出出主意。」
  
  彭震卻問:「鎮海軍派來的援軍指揮是誰?」
  
  「劉秀林。他城下叫囂著說今晚要把將軍的頭砍下來,且像發了失瘋似的,一來就與陳文雄等人幹架,看這架勢,鎮海軍和神策軍會各自為政了。」
  
  彭震陰著臉說:「劉秀林跟隨滕紹多年,並非有勇無謀的草包,他傷也不至如此,多半是為了攻下城池故意使詐,你我先別妄動,且靜觀其變吧。」
  
  彭震料事如神,半個時辰後,兩軍表面上靠互相叫罵吸引守城將領的注意,暗裡卻派出一隊精兵悄悄繞到門外,把雲梯架到城牆上,悄然發動奇襲。
  
  殊不知彭震早有安排,劉秀林底下的將士們剛欲攻城,城牆上就冒出無數箭矛刺向他們,鎮海軍還未在神策軍面前一展雄風,就吃了同樣的大虧。
  
  陳文雄受了劉秀林一晚上的窩囊氣,見狀少不了嘲諷幾句,劉秀林氣不過,一方面指使鎮海軍的數千援軍全力攻打城門,一方面再次與陳文雄大打出手。
  
  就南門和門外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彭震當即立斷下令撤離,打開北門悄然出城,準備沿著預先設計好的路線,一路往北方向去。
  
  為了不驚擾後城方向的敵軍,這支部隊撤離時連火把都未燃。
  
  幸有孤星耀目,指引著他們前進的方向。
  
  雖是棄城逃離,彭家軍隊卻依舊維持著鐵一般的紀律。
  
  雖已功敗垂成,彭震仍保有一名節度使該有的風儀和尊嚴。
  
  就這幫人靜悄悄撤離時,四周突然亮出無數火把,伴隨著漫天的箭雨和震天呼喝聲,無數兵士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
  
  彭家軍士猝不及防,不少人紛紛中箭從馬上跌落。
  
  領頭的兩位將領,正是滕紹和藺承佑。
  
  彭震的臉龐爬上一抹黑氣,兵不厭詐,到底中了這小子的計。藺承佑策馬迫近,那胸有成竹的表情彷彿說,「我說要天亮之前攻下蔡州,那就是天亮之前。」部將們大驚失色,忙護著彭震往城池中跑。
  
  「關城門!」
  
  藺承佑彎弓搭箭,隨手就將彭震邊一個道士模樣的謀士射倒,口中高喝道:「誰能生擒彭震,有賞!」
  
  「是!」騎兵們應聲震天。
  
  先前為了迷惑神策軍和鎮海軍,城中兵力大部分集中門和南門,北門眼下只有寥寥數十個士兵把守,不等彭震等人逃城中,箭矢就如暴雨般凌空射來,牆頭士兵紛紛中箭倒下,哪有餘力放下鐵橋。
  
  不過一晃神的工夫,城門便告攻破。
  
  兩軍將士歡然雷動,歷經兩月,輾轉淮諸鎮,打過敗仗也損過兵馬,隨著蔡州的攻破,平叛之徵終接近終了。
  
  彭家軍開始土崩瓦解,南門也變不堪一擊,陳文雄和劉秀順利攻破城門,率領軍士們殺入城中。
  
  彭家人困獸猶鬥,邊打邊退,邊退邊打,不久就退到了內城邊緣。
  
  一時之間,城中金戈與長戟交錯,發出震耳的聲響。
  
  陸炎等人忙著捉拿彭震,藺承佑忙著對付城中的邪道們。
  
  早前為了抵禦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襲來一場冰雹,可見城中有不少懂邪術的異士,萬一被他們引來大批陰兵,屠城不話下。藺承佑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見一個擒一個。
  
  擒拿完一眾道士,藺承佑又和緣覺方丈的兩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陣法,不一會,一個隱蔽的角落裡發現了陰煞陣,有陣法,引來的邪祟非同小可,為著城中百姓安全,藺承佑與兩位法師逐一將陣法摧毀。
  
  驟雨般的強攻下,城中的彭家殘部很快化作一盤散沙。彭震邊那上千名死士,敗的敗,降的降,轉眼間,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當軍士們要將彭震綁住時,滕紹和藺承佑突然同時拍馬從北門方向馳去,有人都認為彭震已是甕中之鱉,無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亂到了北門,領頭的是一位頭戴氈帽的男子,即將逃出城門,滕紹下的戰馬疾馳如電,藺承佑揮出銀鍊,銀鍊去如星矢,襲向男子的雙足。
  
  氈帽男子被銀鍊縛一頓時,滕紹的馬蹄正好攔到了他面前。
  
  這時候,那邊的士卒們也擒住了彭震,可當他們仔細看去,不由出驚呼:「將軍,這人是假的。」
  
  滕紹令人將氈帽男子的面皮撕下,然而這邊的才是彭震。
  
  陸炎等人嘆服:「不愧是關中一魁,兵臨城下都能不慌不亂佈局,彭將軍這份勁,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彭震最後一層偽裝被撕去,只能束手就擒,然他軀如山,毫無惶懼之態,只冷冷睥睨著滕紹:「兵無常勝,我彭震舉兵造反時,就預料過有這一天,敗,不可怕。比起你滕紹這樣的小人,我彭震好歹轟轟烈烈拼過一場,我且問你:滕紹,你愧是不愧?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窺伺淮道,為了邀功主動將我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此,朝廷豈能鎮壓了我?」
  
  「愧?」滕紹目如寒潭,「當今四海晏安,聖人仁厚開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義軍的糧草軍餉,是朝廷的,淮道節度使的封號,是聖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祿,本該蔭蔽一方,卻因一己私,擅自動兵變,是為不忠;兵戈不息,擾百姓不寧,是為不仁。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問滕某?」
  
  這時,藺承佑已將彭震邊一干人等悉數綁住,一番搜查後,然從眾人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籙,只是並未發現身材格外瘦小之人。
  
  藺承佑目光從左到右緩緩掃過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賊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嚨:「文清散人藏何處?」
  
  那道士面孔紫漲,艱難聲:「他不是跟皓月散人一處嗎?我們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話未說完,不知藺承佑對他使了什麼陰招,邪道體猛一哆嗦,表情也變猙獰可怖:「我……我說的是實話。文清散人有多矮小,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個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小的成年男子。據我們知,文清散人當年跟皓月散人並未逃出長安。」
  
  藺承佑面色直沉,令人將一眾降將押入囚車中,思量著翻上馬,對滕紹說:「滕將軍,彭震及其賊眾盤踞蔡州城多時,說不定城中做下了什麼陣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將剩下的事務交由劉將軍和陸將軍料理,天亮之後,我等來受降也不遲。」
  
  「也好。」滕紹痛痛快快就應了。
  
  走到北城門外,頭頂天空一暗,陰雲騰遝至,眾軍士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火把就齊齊熄滅了。
  
  伴隨著陣陣陰風,腳下的土裡出詭異的窸窣聲響。
  
  「陰兵。」士卒門驚聲道,紛紛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動靜。
  
  藺承佑策馬護滕紹跟前,揚手揮出數張符籙,符籙落到黑暗中,那詭異的風勢驀然頓住了。
  
  明和見性兩位大和尚將手中念珠擊向迎面襲來的鬼影。
  
  土壤中鑽出來的鬼東並非一兩個,是一大片,那硬梆梆的雙手抓住士兵們的腳踝,讓人魂飛魄散,將士們開始發出悚然的慘叫聲,倉皇間直往後退,一片混亂中,半空中忽然盪出一圈明潤的金光,一張金色大網凌空落下,如輕羽,如衾被,密密實實覆到了面上。
  
  與同時,藺承佑驅出的符籙化作符龍,符龍一落就分成兩股,烈火熊熊,將那剛鑽出面的陰兵們被燒皮開肉綻。明和見性一人拽著一半盤羅金網,繼續壓制底下的邪祟。
  
  藺承佑一邊用目光尋找陣眼,一邊揚聲對滕紹說:「滕將軍,我和兩位法師殿後,你和各位將軍先走。」
  
  滕紹深知輕,應了一聲「好」,藉著火龍的光亮,率領部眾們往外疾馳,只恨城門外又冒出無數邪祟,一下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囚車裡的彭家將士快意笑了起來:「殷道長然有先見之明。城外無法埋下陣法,城中卻可以大展拳腳,你們敢破城,就做好吃虧的準備,這陰兵來正好,我等臨死之前,好歹多拉幾個人陪葬。」
  
  話未說完,藺承佑就俐落朝城門底下的某一處射出一箭,那是一個黑洞洞的淺坑,箭一落,炸出一個膨脹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來了,那是陰煞陣的陣眼,裡頭埋著一具冤死者的屍首,冤死者死狀極慘,散無窮怨氣,城門一破,陣法即會啟動,不出一刻鐘,這怨屍就能將方圓百里的邪祟悉數引來,熟料藺承佑這麼快就找到了位置。
  
  陣眼一被燒,厲鬼們立時化作縷縷黑煙。
  
  火把新亮起,將士們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陰風也停了。
  
  剎那間,兩軍恢復了井然的秩序,劉秀林等人正感服藺承佑本領出眾,陸炎驚聲道:「滕將軍!」
  
  藺承佑望去,就見滕紹左臂上鮮血淋漓。
  
  藺承佑神色微變,急忙策馬上前。今晚剛見到滕將軍時,就覺滕將軍印堂黑,為防出事,他寸步不離護滕紹邊,但方才如不將陣眼找出來,會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但就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將軍被一隻怨氣極的煞鬼抓壞了胳膊。
  
  滕紹面如金紙,很快就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馬。
  
  陸炎和劉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攬,將其抬到上,藺承佑將滕紹幾處大穴都止住,順勢滕紹餵下一粒清心丸。
  
  「滕將軍!」
  
  滕紹勉強開腔:「先出城說。」
  
  藺承佑令人將滕紹抬上馬車,自己也上車察看滕紹的傷口,撕開傷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顆心直往下沉。
  
  從傷口來看,黑暗中抓傷滕將軍正是陣眼中的那具怨屍,這怨屍陰氣沖天,且行動速度極快,別說黑暗中,就是亮著燈火也很難躲開,如今陣眼燒毀,怨屍化作一堆灰燼,但它留下的餘毒非同小可。
  
  好在止住了幾處大穴,及時把毒素逼住了,藺承佑抖出銀鍊,施咒讓蟲子化為本體。
  
  鎖魂豸最討厭幫人清毒,但許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這回它痛痛快快纏到滕紹的傷臂上,大口大口吮吸餘毒。
  
  每吸出一屍毒,就需耗損一本體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覺間,鎖魂豸一銀鱗泛出青灰色,藺承佑的頭上也佈滿汗珠。
  
  滕紹吃力抬起另一隻胳膊,試圖阻止藺承佑:「世子切莫傷了自己。滕某恐怕是不中用了。」
  
  「將軍莫要擔憂,不過中了屍毒,清清毒就好了。」話說輕鬆,但藺承佑裡清楚,如不盡快將滕紹的屍毒除淨,那傷口會慢慢潰爛全,不出十日,滕紹必然毒亡,青雲觀藏了幾味靈草,用來解屍毒有奇效,但因為極其罕有,別處是尋不到的。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護送滕紹長安施行藥浴,藺承佑越想越焦,留下鎖魂豸繼續為滕紹吸吮妖毒,自行下車安排。
  
  平叛之徵大獲全勝,將士們歸似箭,藺承佑留下劉秀林和陳文雄等幾位大將善後,囑咐他們安撫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後依照原來的安排,率領兩軍將士京領賞。
  
  安排好這一切,藺承佑找了一支急行軍和四匹千里馬,與陸炎一同護送滕紹長安救治。
  
  車上,滕紹精神頭還算不錯,但氣色又差了幾分,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渾身一僵。
  
  他不在車上時,滕紹應該是無意識翻了個,這一動,就露出了前襟領口的裡衣。
  
  雖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見上頭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符籙。
  
  藺承佑如墮冰窟,忙掀開滕紹另一隻胳膊上的衣袖,沒看錯,那是遁甲緣經,怪就怪上頭的文字全是倒著寫的。
  
  這是一種罕見的自我懲罰之術,穿上此衣之人,死後會魂飛魄散永世不輪。
  
  藺承佑震駭看向滕紹。
  
  「世子不必驚訝,這是滕某自願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會出事。」
  
  「滕將軍——」
  
  滕紹勉強牽動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擔滕某會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見了,哪怕滕某自己也盡力躲避危險,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傷勢非同小可,我未必能挺過去,我裡早有準備,所以事先就把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將軍,你知不知道這是逆寫的遁甲緣經!」
  
  滕紹閉了閉眼:「滕某……知道。只有這樣,我的玉兒才有一線生機。」
  
  藺承佑喉頭忽一澀。
  
  滕紹微微一笑:「世子如擔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兒她——和我一樣,都中錯勾咒。被人下咒時我年已四歲,故能僥倖活到成年,玉兒因娘胎中就落了咒,斷然活不過十六歲——」
  
  藺承佑更住了,雖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紹眼中那深淵般的絕望,仍讓他胸口酸脹莫名。
  
  遲滯片刻,他啞聲道:「是因為南陽之戰嗎?」
  
  這話狠狠刺痛了滕紹,滕紹顫抖著閉上雙眼。
  
  那苦痛的憶,就這樣浮上了頭。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動兵變,以犁庭掃閭之勢,接連攻陷河北諸郡縣和洛陽。
  
  一夕之間,神州震盪,狼煙四起。
  
  攻陷洛陽後,叛軍緊接著進抵靈昌,兵鋒直指河南要塞——陳留,河南全線告急。
  
  滕紹的父親滕元皓本京中擔任左武衛大將軍,卻因前不久,因為得罪權相被貶至河南。
  
  叛亂發生時,他正奉命駐守南陽,身邊只帶著兩個兒子,卻將妻眷和小兒子滕紹留在長安舊宅。
  
  驚聞叛變,滕元皓讓兩個兒子帶領將士們連夜對南陽一線的防禦工事進行加固,自己則率領麾下部眾前往支援陳留。
  
  他們倍道兼行,唯恐去晚了,沒等滕元皓的援軍趕到,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就因不堪抵擋叛軍的猛攻,舉城投降了。
  
  滕元皓驚怒不已,彼時朝綱混亂,朝政為奸相把持,這位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就是奸相的某個遠親侄兒,人胸無墨不通兵務,阿諛諂媚的本事倒是比誰都強,據說他能如願撈到河南節度使的肥職,只因前為奸相覓了一匹罕異的名駒。
  
  羅軒到河南上任後,因為忌憚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幹,屢屢找滕元皓的麻煩,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這羅軒比他想的還要膿包,為一方節度使,不說與叛軍對峙一二,竟主動打開城門投降。
  
  靈昌、陳留相繼失守,這意味著整個河南很快就會成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憤懣注視著陳留城上方的叛軍旗幟,夕陽下,他和後面兩萬援軍的影子被暮光拉老長,面對全面失守的河南,每個人的境都是那樣的倉皇和無力。
  
  滕元皓知道,他眼下只是一個小小的南陽守將,縱算不甘,也已然無力天。
  
  他急忙率軍撤南陽,叛軍晝夜行軍,定會趁勢南下,南陽一郡是由關中通往江南富庶之的要門戶,為了保障帝國的後方糧倉,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南陽。
  
  滕元皓剛率領部將趕南陽,十幾萬叛軍就追上來了,轟轟烈烈的守城之戰,由拉開帷幕。
  
  果然,當滕元皓連夜部署守城事宜時,突然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這場叛亂來太突然,城中囤糧不足。
  
  其實一月前南陽城中尚有囤糧七萬石,為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將,滕元皓知道糧食對南陽這樣的要塞有多要,自從來南陽上任後,一直有意積攢囤糧。
  
  然前不久,濮陽等突然鬧起了蝗災和飢荒,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唯恐朝廷責怪他吏治無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還將這消息隱瞞下來,又因怕飢餒的百姓們鬧事,強逼著滕元皓借調五萬石糧濮陽等郡縣。
  
  不久之後,叛亂發生,這麼短的時日內,南陽城根本不及將這五萬石的缺口補上。
  
  剩下這兩萬石糧食僅僅能支撐一兩月,城外叛軍已至,要運糧已經來不及。
  
  糧不夠,如何與叛軍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將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與同時,從密道外運糧食進城。
  
  南陽曆來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遠城南的數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無論是去往譙郡等,抑或是逃亡江淮,總比困守一座囤糧不夠的城池中要強。
  
  滕元皓當即下令,讓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並囑咐優先護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當將士們與城外叛軍浴血奮戰時,百姓們的撤離工作也緊鑼密鼓進行,短短十來日就遣散了近十萬百姓,鄔震霄等副將也悄悄從城外運來了近萬石糧食。
  
  但就這時候,敵方援軍發現了這條秘密通道,為了搶奪這密道,叛軍將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殺殆盡,滕元皓聽聞此事,不得不搶先將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沒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來。
  
  好在又運來了一萬石糧食,加上糧倉原有的兩萬石,收緊褲腰帶總能挺過去。
  
  滕元皓一面沉著應戰,一面耐心等待援軍和補。
  
  但滕元皓萬萬沒想到,後來的近半年,任憑叛軍如何攻打南陽,朝廷都未幫他派來一支援軍。
  
  南陽城,像是被世人遺忘了角落裡。
  
  很長一段時日,滕元皓和兩個兒子都處消息封閉狀態,直到有一日,他們從城外叛軍將領的口中知道,關隴等相繼失守,朝廷分崩離析,百官倉皇逃命,沒人顧上位中原一隅的南陽城。
  
  聽到這消息,滕元皓雖然悲憤莫名,卻沒有絕望。
  
  他相信,只要堅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隊總會等來支援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滕元皓繼續死守南陽。
  
  為了攻下南陽,叛軍相繼調換了三名統帥,十來萬叛軍前僕後繼,最後竟折損了一大半。
  
  相應,滕元皓和城中將士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這場曠日持久的作戰中,南陽的三萬精兵良將,折損只剩下數千人。
  
  關鍵是,城中的糧食也吃一粒不剩了。
  
  到了這當口,城外的叛軍們反倒不焦躁,因為他們知道,南陽城已經陷入絕境,他們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就這時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隊冒死殺城中,並為滕元皓帶來了一個振奮人的消息,附近的州縣來了兩支軍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節度使劉覺,一支是前來支援河南的老將秦豐寸。
  
  劉覺已經到譙郡附近了,聽說秦豐寸也趕來的途中,敢死隊已經向對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會來援軍前來營救的。
  
  滕元皓和將士們備受鼓舞。
  
  南陽城外的敵軍或許也怕夜長夢多,開始動猛攻。
  
  滕元皓和將士們抱著援軍馬上會趕來的信念,表現比之前更加曉勇。
  
  守城將領們的殊死抵抗下,敵軍又一次被擊退。
  
  可南陽城的將士卻沒有獲勝的欣喜感,三萬石糧食只堅持了四個月,早幾日前就找不到充飢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們盡數吃光,連樹葉和野草也拔一乾二淨,有的將士為了果腹,甚至挖土來吃。
  
  滕元皓望著面黃肌瘦的將士們,心中油煎火燎,這樣下去,不出兩日南陽必定告破,那麼他們先前付出的種種努力,全部都會化為烏有。
  
  但有人都知道,南陽城絕不能失守。
  
  叛軍們眼饞的不是南陽城,是南陽城後方的江南財賦鎮,敵方的鐵蹄已經踏遍了北和關中,假如被他們拿下江南,意味著他們將到大筆的糧餉和數不盡的財寶。
  
  那一刻,江山社稷將正式改換門庭。朝廷的援軍已到達了鄰郡,只要堅持時十日就好了,但將士們都已餓拿不動兵器,如何堅持下去?
  
  思索間,滕元皓遲緩將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糧不足,每人分到的糧食有限,不久之前,他還曾將自己的糧食主動分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幾日了。
  
  滕元皓內劇烈掙扎著,猶豫了許久,終緩緩下了城池,走到老人邊。
  
  滕元皓來的時候,臉上還沾著老人的血,他的腦海中,滿是老人從驚訝到恐懼,繼變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紮中了他的。
  
  滕元皓木然告訴自己,以那胡叛的慣有作風,南陽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諸鎮的百姓會面臨滅頂之災,到時候死的不僅是南陽城中的這將士和百姓,是數十萬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壯的,年幼的……
  
  那將是一場巨大的浩劫。
  
  只有這樣想,滕元皓裡才能好過。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戰士們早已餓綠了眼睛,這種事只要開了頭,就也收不住了……
  
  就這樣,南陽城又苦苦支撐了兩個月,滕元皓等人中的信念,就是劉覺和秦豐寸一定會前來支援他們。
  
  但直到兩個月後,劉覺和秦豐村都沒傳來半動靜,滕元皓想起死士說的話,朝廷指派了兩位節度使,分別由兩位宰相推薦,一個河這頭,另一個河那邊。或許兩人都忙著奪洛陽,並不想分兵南陽,尤其是守南陽城外的叛軍足有十萬之眾,要馳援就抽調大批兵馬。
  
  軍士們聽到這消息,心底的信念終開始動搖。
  
  江山社稷已經瀕臨絕境,這幾個朝廷派來的將領還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滕元皓卻鼓舞士兵們說,即便是為了守住江南門戶,劉覺和秦豐寸也不會坐視南陽危亡的。劉覺或許正全力攻打洛陽,秦豐寸興許剛到臨郡。
  
  兩月過去,將士們次開始忍飢挨餓,眼看城破即,滕元皓為了向距離南陽最近的秦豐寸求援,連夜派鄔震霄帶領數十名騎兵拼死突出圍。
  
  但是這一去,鄔震霄就沒有返。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手握長刀立城牆上,頂天立地毫無懼色。將士們痛哭不已,並非怕,是恨。滕將軍鐵骨錚錚,守城這半年,以卓絕的智慧和堅韌帶領他們無數次擊退敵軍,哪怕朝廷派來一支援軍,哪怕那隻援軍只有數千之眾,他們也不會一步步走向絕境。
  
  直到被敵軍砍下頭顱,滕元皓仍凝視著長安城的方向,像拷問,又像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堅定,從頭到尾沒動搖過。
  
  憶完這段往事,滕紹已是雙眼猩紅。
  
  藺承佑的情跟面色一樣沉,南陽之戰的真相除了殘忍,還透著無限辛酸。
  
  滕老將軍一腔熱血為國效忠,但直到臨死那一刻都沒能盼來朝廷的糧食和兵馬。
  
  其實當年南陽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軍趕來了,這支部隊足有四萬之眾,趁叛軍尚休整之際,一舉奪了南陽城。只要堅持兩日,滕老將軍和其部將們就能獲救,可惜這事,滕老將軍也沒機會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淚,滕老將軍是抱著遺憾犧牲的。
  
  「知道真相後,我常想,當年換作是我守南陽城,我會怎麼做?」滕紹聲音暗啞,「一旦南陽失守,戰火會蔓延大江南北,到時候遭殃的是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平叛也會變愈艱難,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無辜?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想活下去,我想他們臨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爺,否則何以寧願魂飛魄散,也要詛咒滕家的後人不得好死。」
  
  藺承佑久久緘默著,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難解難消的強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絕不僅僅一人。落到滕老將軍頭上,禍及的是滕將軍和滕玉意。
  
  不論滕家後人願不願意,命運的繩索早已悄然鎖住了他們的咽喉。
  
  即使改換命格,等待他們父女的,也將是一次次的「死於非命」。
  
  忽然之間,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難過。
  
  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
  
  但平生頭一遭,他無法找出答案,這樣一段椎泣血的往事,這樣一場慘烈至極的兵禍,哪怕他處其中,恐怕也沒資格評判對錯。
  
  澀然思索了一會,藺承佑將目光移向滕紹的那件裡衣。
  
  「滕將軍是想將有的咒怨引到自己上,所以才提前準備了這件逆寫著遁甲緣經的衣服?」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涼。
  
  滕紹表情沉澀,儼然早已下定決:「早在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會遭遇不測,就像玉兒『前世』經歷過的那樣,我照舊會死三十八歲這一年。弄明白錯勾咒的真相後,我便開始設法為我和玉兒破咒,但有人告訴我,咒怨只有靠咒怨來化解,我死時穿著這樣一件衣服,便會魂飛魄散,錯勾咒只能影響三代人,如我能一個人攬去最的咒怨,落到玉兒上的就會相應減輕許多……」
  
  說到,滕紹閉了閉眼:「我跟蕙娘一樣,只希望玉兒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或許是提到了妻子,滕紹的嗓腔微微顫抖。
  
  那一年,妻子因為夜間做噩夢的事整日神不寧,為了消災降福,蕙娘許願說只要路過佛寺都會入內燒香拜佛。
  
  那他帶妻子和玉兒揚州,妻子看到渭水岸邊的佛寺,就讓他下令泊船,說要進寺燒香,寺中,蕙娘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與旁人經歷大不同,出家做和尚之前是個道士,據說他早年常跟幾名道友四處除祟,斬殺過不少邪物。
  
  人屆中年時,智仁忽然對佛門生嚮往,索性遁入空門,潛鑽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雙肥耳長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異相,便向他請教自己噩夢纏身的事。
  
  智仁和尚問蕙娘是從何時開始做噩夢的,夢中又見到什麼。
  
  蕙娘說懷女兒時曾做過噩夢,但生下女兒之後就不做了,女兒滿四歲生辰時,她曾到寶蓮寺為父女倆消災降福燈,不料這燈一起,那噩夢又來找她了。
  
  智仁和尚說從未聽說祈福燈會惹來冤祟的,懷疑蕙娘的女兒中了什麼詛咒,凡是為這孩子祈福的行為都會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開始做噩夢,就是因她為父女倆祈福燈的行為惹來了怨氣。
  
  蕙娘雖不肯相信滕王兩家祖上做過什麼壞事,但最近的種種遭遇的確讓她覺匪夷思,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術,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應幫蕙娘問問當年的道友,還說讓蕙娘將那供寶蓮寺的祈福燈撤,假如蕙娘從不做噩夢了,那就說明這孩子身上必然帶咒。
  
  離開菩提寺時,蕙娘照例佛前許願,只是這沒為丈夫和女兒祈福,是為她自己祈求,她許願自己事事順遂,所謂「順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兒的平安。
  
  到揚州後,蕙娘將供奉寶蓮寺的祈福許願燈改為自己祈福,當晚然沒做噩夢。
  
  為此,蕙娘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這期間她不斷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後,蕙娘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信。
  
  蕙娘拆開智仁和尚的信一讀,頭頂彷彿澆下一盆冷水。
  
  說到處,滕紹的眼中滿是悔恨:「可恨我那時候對全不知情,無論蕙娘怎麼問我,我都斬釘截鐵說滕家祖上從未做過不好的事,蕙娘從我這裡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尋答案,當時她過有多煎熬,我根本無法想像。」
  
  基於丈夫的話,蕙娘對智仁和尚信上的話半信半疑,可是沒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並且從鄔瑩瑩的口中聽到了南陽一戰的真相,滕夫人才知道,她夢中見到的那累累白骨是從何來。
  
  蕙娘猶如掉入了煉獄中,夢中那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讓她不寒而慄,每次從夢中驚醒,她都會驚懼良久,原來那不是索命的冤祟,是一種詛咒。
  
  焦灼了幾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過去一兩年她問過不少僧道,只有這位兼通佛理和道術的智仁和尚說出了癥結,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沒人能幫助他們父女了。朝廷正急召鎮海軍前去攻打吐蕃,丈夫為了商議軍情經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次出征會出意外,便連夜去信請智仁和尚來揚州幫忙化咒。
  
  智仁卻說愛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去信求助,到底心軟了,他將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訴了蕙娘,這位道友是滄州悠遊觀的道長,早年曾幫著一戶人家化解過錯勾咒,雖然最終並未成功,但從那之後,道友知道解咒或可用骨肉至親的福報來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做一場法事,且這場法事極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還告訴蕙娘,從她女兒的命格來看,大約五歲左右會遇到一個改變命運的轉機。
  
  這轉機,是另一個福大命大的孩子帶來的。假如蕙娘想做這場法事,時機必須女兒五歲前,過了五歲這個坎,怎麼祈禱也無用了。
  
  說到處,滕紹移目看向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見感激之意。藺承佑裡有如刮過一陣狂風。
  
  「前一陣,我總算找到了隱居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聽說玉兒能預知後事後,便猜到她曾經歷過一世。為他嘆息了許久,說蕙娘甚有佛緣,一世的法事,為玉兒求來了一個借命的契機,但也因為借命活,讓玉兒和我困了這個『生』的魔咒裡。這來的二世,蕙娘依舊義無反顧用自己的福報為我和玉兒祈福……」
  
  滕紹驟然更咽失聲。
  
  這一次,蕙娘終為他和女兒求來了一把上古神劍,但因為「前世」有人幫玉兒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兒會不斷遇到妖魔鬼怪,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一場劫,也是一場機緣。那把劍能斬妖除魔,如玉兒不懼艱險,說不定能藉除魔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訴我,當年蕙娘弄明白緣由後,立即信他說她願意做這場法事,她說先不論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夢源頭,總要試一試,如提前將事告訴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這場法事,還會將智仁和尚當作妖言惑眾之輩趕出去。」
  
  事關父女倆的安危,蕙娘不敢輕易冒險,至少做法事前,她暫時不能將事告訴丈夫。
  
  智仁和尚鄭告誡蕙娘,她的壽元本就不剩幾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報為丈夫和孩子擋災,死亡很可能會提前至今年。蕙娘卻說,長命百歲又如何,叫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繼死非命,她會比死還難過。她願意把自己的福報捐他們父女,不信換不來一報。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為女兒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飾,因為女兒晚上總要阿娘抱著睡,她甚至親手女兒做了一個布偶,碰到身子爽利的時候,還會親手帶孩子做甜點。對丈夫,蕙娘卻著意疏遠,因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會早早離開他們父女,夫妻越情越濃,丈夫會越傷。丈夫越傷,她會越難過。
  
  做好這番安排,蕙娘從容等待那場法事。
  
  眼淚從滕紹眼角無聲滑落下來,浸濕了他的衣襟。
  
  「這詛咒是針對我父親的,要懲罰,也該衝著我來,只恨我無力對抗這命運,最終連累了我的妻兒,知道真相後我常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過惡事,為何會有遭遇?咒怨源自南陽一戰,但父親和那枉死的城中百姓,又做錯了什麼?!」
  
  他想恨,竟無人可恨。
  
  藺承佑裡異常酸苦,面對這種堪比泥淖中掙扎的絕望,言語上的寬慰,顯何其無力。
  
  滕紹望著虛空的某個,忽然淒惻笑了笑:「我問智仁和尚,蕙娘求來的這把劍,能不能幫玉兒化解上的咒怨?智仁和尚卻說,雖說玉兒用小涯劍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為我印堂發黑,最近定有劫難,除非我這次出征平安無事,才能說明咒已破。是我提前準備了這件咒衣,這是世上最惡毒的自我懲罰之術,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罪惡毒的咒怨。只有我也落永世不輪的下場,方能為玉兒擋完這咒怨。」
  
  話音未落,滕紹忽然喘息起來,藺承佑一驚,滕紹臉色迅速變差。
  
  中屍毒之人情緒不該大起大落,畢竟這樣會促使毒素快速蔓延。方才滕紹說起往事時,藺承佑屢次想打斷,但滕紹一要用自己的死為女兒掙來一線生機,並無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話應驗了,滕紹父女上的咒怨仍在,打從今晚被怨屍傷到的那一刻起,滕紹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滕將軍。」藺承佑憂如焚,扣住滕紹的下頜將一粒護神丹塞入滕紹口中。若是上帶著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可惜師公長安之後尚未調配藥,他平日不離的那一瓶,又紫雲樓對付樹妖那,全數分了昏迷不醒的杜庭蘭等人。
  
  想到處,藺承佑有怔忪,滕玉意拼死從樹妖手下救下的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將軍中毒之際沒有餘藥為其施救,這豈不都是冥冥中註定——
  
  眼看滕紹狀況越來越差,藺承佑忽令停車,下車到另一輛負著輜的馬車上取來一件東西,快速回到滕紹邊。
  
  打開包袱,裡面是一盒蜜餞和一疊妝花緞。
  
  「滕將軍。」藺承佑扶起滕紹,示意他看妝花緞裡的那件物事,「這是阿玉讓人送到軍中的包裹,六月就從長安送出來了,但因為這兩月鎮海軍和神策軍輾轉各,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兩樣東西,一樣是她親手做的蜜餞,是我的。另一樣是滕將軍的,滕將軍,您好好瞧瞧,這是阿玉親手為你做的夏裳。」
  
  滕紹淚眼定定凝視著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頭青的夏裳,針腳有粗陋。
  
  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紹能看清楚上頭繁複的花紋:「我不知道阿玉做這件衣裳花了多少時日,但看這上頭的一針一線,她一定傾注了不少血,她知道軍中炎熱,衣裳越輕軟越好,做了衣裳送到軍中,無非是想讓父親少受暑熱,滕將軍,阿玉裡有多記掛父親,您還不知道嗎?」
  
  滕紹鼻翼翕動,透過淚霧打量衣裳。
  
  「父親出征,阿玉一定盼著父親平安歸來,若看到父親的屍首,阿玉裡會有多難過,滕將軍想想就知道了。阿玉她已經沒了阿娘,若是知道滕將軍為了替她解咒落個魂魄無歸的下場,就算她能長命百歲,這一輩子恐怕都無法釋懷。滕將軍,您和滕夫人對阿玉的疼愛,比我想還要深,但阿玉對您的愛,未必遜於你們。滕將軍堅毅過人,走到這一步,也是別無選擇,但事情未到最後一刻,未必沒有轉機。」
  
  「就算為了阿玉,也請滕將軍務必要支撐到長安。」說罷,藺承佑鄭其事將那件夏裳披到滕紹上。
  
  滕紹含著淚光閉上眼睛,這衣裳柔軟如絲,讓他想起女兒幼時白嫩的腮幫子,回憶一幀幀湧上頭,讓他的變跟布料一樣柔軟,沉默良久,儘管他已是氣若遊絲,仍吃力頷了頷首。
  
  ***
  
  去往青雲觀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絕聖和棄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凝,也不敢貿然搭話。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時不時響幾聲,鈴聲倒是很輕微,這說明外頭的邪祟法力低微,絕聖和棄智手捏符籙,掀開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時可見邪祟飄盪過。
  
  滕玉意自顧自出了一神,突然覺得不大對勁,往日絕聖和棄智見到邪祟就收,今晚這一路卻始終沒有出手的意思。
  
  她問二人:「街上既有邪祟,為何不收?不怕它們侵害附近百姓嗎?」
  
  絕聖搖搖頭:「不能收。街上這只是遊魂,他們生前是良善之輩,死後做鬼亦不害人,之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懷著未竟之志,我們只能幫著做法事幫牠們超渡,卻不能貿然將它們打魂飛魄散,這樣做太損陰德,會大大損傷自修為的。」
  
  滕玉意又問:「我記得上次尺廓現世時,道長他老人家因為怕尺廓闖入城中,早帶領眾道友繞城布下了一圈禦邪網,這遊魂法力並不高強,照理是闖不進城中的。」
  
  棄智憂忡忡:「應該是有人暗中破壞了某一處的禦邪網,長安城池這樣大,光城門就有十幾個,每日進城出城的人那樣多,有的是機會弄壞禦邪網。只要出現一個漏洞,遊魂和邪祟就會有隙可鑽,就算我們找到那處缺口,也防不住那幫人破壞另一處。」
  
  滕玉意頭,看來這是有人蓄意要攪風攪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過說到這個,她有想不通:「它們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們引進城又能如何?」
  
  忽聽棄智道:「滕娘子,你沒現那遊魂一直跟著咱們的犢車嗎?」
  
  滕玉意忙掀簾往外看,時值半夜,街衢巷陌空盪盪的,一眼望去什麼也沒瞧見。
  
  棄智忙幫滕玉意打開天眼。
  
  滕玉意再次睜開眼,就看到街上滿是影影綽綽的鬼影,它們不遠不近追隨著犢車,卻因畏懼著小涯的劍光不敢靠太近。
  
  「頭幾日我和絕聖就發現滕府附近的邪祟和遊魂比旁處要多,但因為師兄府裡設了結界,那東西也不敢隨意擅闖,滕娘子,我們覺它們跟今晚這遊魂一樣,對你的興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這事真蹊蹺,就算她歷來容易引邪祟,從前也沒見這樣成群結隊的遊魂。
  
  思量間,忽聽簾外端福恭敬道:「道長。」
  
  往外看,果然是青雲觀的犢車,與清虛子一同前來的,還有東明觀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虛子,當年我們東明觀馳名長安的時候,你們青雲觀還是一座土胚呢!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你深更半夜把我們叫出來,到底要做什麼?這滿城的冤魂是不對勁,可你憑什麼說這跟錯勾咒有關,你且說說,中咒之人是誰?那人又是如何引來這麼多邪祟?」
  
  見喜不忿:「就是。都街上轉了一個多時辰了,你不睡覺我們還要睡覺呢。旁人中錯勾咒,又與我們有什麼相關?今晚就算您說破了天,我們也絕不會踏進青雲觀的大門。」
  
  絕聖和棄智跳下車:「師公,這麼晚了,您老怎麼來了。」
  
  滕玉意看看清虛子又看看五道,看這架勢,竟像是專程來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長。」
  
  清虛子白眉一豎:「時辰不早了,你們幾個為何還不回府?」
  
  又用拂塵甩了甩絕聖和棄智的額頭:「天有異象,你們兩個為何不勸說滕娘子待府裡,這一出來,碰到的是遊魂野鬼也就算了,萬一碰到尺廓,憑你們兩個的本事,確定能應付了嗎?」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虛子賠罪:「不關兩位小道長的事,是晚輩有急事需出門一趟。其實這幾月我們從不夜間出門,今日是例外,正要去找道長告知事。」
  
  清虛子怔了一下,大約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難看,回頭,換了一副溫和的口氣:「罷了罷了,外頭不清淨,有什麼事到觀裡說。」
  
  五道卻不肯動了,望著滕玉意,滿臉錯愕:「清虛子,你說的那位中錯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無作答。清虛子也沒接茬。
  
  見天恍然大悟:「難怪滕娘子總遇到邪祟,原來是——」
  
  想來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沒有好下場,他目光閃了閃,後頭的話沒往下說。見喜等人也都面有異色。
  
  這時候清虛子和滕玉意幾個早已各自上了車,五道急急忙忙跟著上毛驢。
  
  「慢著。老道,我們跟你一起青雲觀。」
  
  絕聖傻乎乎道:「前輩們肯去青雲觀了?」
  
  見天笑嘻嘻:「別人也就算了,誰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次我們彩鳳樓我們打賭輸了滕娘子,人情還沒還呢,幫著出出力就當是還人情了。 」
  
  絕聖棄智裡一暖,樂呵呵撓撓頭。
  
  回頭一看,滕玉意也托腮微笑,絕聖和棄智悄聲說:「難怪師公和師兄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五位前輩,大約也知道他們心腸不壞。瞧,真有事的時候,前輩們好像從來沒推脫過。」
  
  滕玉意敲敲車壁正要同五位道長說幾句話,對面又來了一列人馬,領頭的那個也是熟人。
  
  絕聖棄智訝笑:「寬奴大哥。」
  
  今晚怪熱鬧的。
  
  寬奴驅馬近前,先下馬同清虛子道長和五道行完禮,隨後便對犢車上的滕玉意和絕聖棄智說:「先前王爺和王妃看滿城都是遊魂,放不下滕娘子,便讓人去滕府問安,怎知滕娘子和兩位小道長都不府中,連程伯也未回。王爺王妃唯恐出什麼岔子,便讓小人帶人沿著崇仁坊往南找,王爺王妃自己也從府裡出來,往城北方向找去了。」
  
  滕玉意嚇一跳,今晚找鄔瑩瑩打聽當年往事,不宜讓旁人知道,以她暗中部署時,並未同成王府的人打招呼,沒想到竟驚動了成王夫婦。
  
  她臉龐有點發燙,忙下車道:「勞王爺和王妃記掛,下次絕不會如此了。」
  
  寬奴笑說:「滕娘子既然跟道長一塊兒,我們就放心了,小人這就去王爺和王妃報信,滕娘子和幾位道長先走一步,稍後王爺和王妃也會趕去青雲觀。」
  
  滕玉意應了。上車時有點納悶,清虛子道長集結了這麼多人一同去青雲觀,又一提到錯勾咒,莫不是想到什麼法子為她化咒了?
  
  她聽著外頭五道等人的說話聲,又想想今晚這一路遇到的人,胸口莫名像湧入一股暖流。
  
  又想著,如能順利攻下蔡州城,藺承佑和阿爺也快回來了吧。幾月前托程伯送出去的那個包裹,想來應該送到了藺承佑和阿爺的手裡。
  
  藺承佑那麼挑嘴,那罐蜜餞也不知他愛不愛吃。她為了清洗果子上的絨毛,手都泡皺了。
  
  那件夏裳……阿爺穿著可還合體?滕玉意裡掐數著藺承佑和阿爺來的日子,自從知了南陽一戰的真相,她才知道阿爺這年背負了多少東西,她發現有許多話想對阿爺說——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男人的呼喊聲:「救——」
  
  聲音異常急促,只短暫響了一聲就似被人摀住了。
  
  端福連忙止住車,犢車旁的大隊滕府護衛們察覺到了附近的危險,也靜悄悄抽出了武器。
  
  那是一個拐角處,青雲觀的犢車和五道的毛驢早就拐過街角了,故未聽見這聲短促的呼救。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卻聽見了,三人屏息凝神分辨著那方向的來源,絕聖和棄智全神貫注側頭靜聽,不安道:「那聲音怎麼那麼耳熟。」
  
  「是嚴司直。」滕玉意面色沉,藺承佑對這位同僚歷來極為信任,萬一嚴司直遇到了危險,他們絕不能坐視不理。
  
  她謹慎掀開車簾,壓著嗓腔對端福說:「先讓長庚帶人去瞧瞧。」
  
  長庚等人很快就返車前,肅然說:「娘子,出事了。那邊一位大理寺官員遭了襲,小人上世子邊見過那人,娘子應該也認識那人。」
  
  滕玉意口猛跳:「你們追上道長告知他老人家事。」
  
  說完與絕聖棄智下車前去察看,那是一條陋巷,附近沒有燈火,對方得手後,已經飛速撤離了。
  
  長庚一來就帶人排查完左右,發現巷子裡外全是滕家的護衛。
  
  長庚和端福前提燈照路,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快步往裡走,一直走到最深處,端福等人才停下了,一看到路上的影子,絕聖和棄智的呼吸就變又粗又急。
  
  「嚴司直!」絕聖和棄智急步奔過去。
  
  嚴司直上仍穿著大理寺低階官員的綠色官袍,彷彿一片枯葉般,靜靜倒巷子深處。
  
  滕玉意奪過長庚手裡的燈籠,幾步跑上前,望見嚴司直的臉孔,呼吸不由一滯,依舊是平日那張年輕平和的臉龐,但嚴司直瞳孔渙散,嘴角掛著一抹鮮亮的涎液,那癡傻的神態,與往日看上去截然不同。
  
  絕聖和棄智驚怒交加:「這是——這分明是被人奪了魂魄。」
  
  棄智拔腿就往外跑:「我去告訴師公!」
  
  滕玉意恨聲問長庚:「可瞧見那幫人的模樣了?」
  
  長庚遺憾搖頭。
  
  滕玉意咬了咬牙,二話不說扶起嚴司直的肩膀:「快,先把嚴司直送到青雲觀說,道長他老人家說不定有辦法。」
  
  棄智正是油煎火燎,忙幫著抬人,不等絕聖跑出去,街口傳來腳步聲,清虛子和五道也聞聲趕來了。
  
  「出了何事?」
  
  「大理寺的嚴司直被人暗算了。」滕玉意急聲道。
  
  五道倒抽了口氣,頭幾回辦案他們沒少跟嚴司直打交道,對這位年輕官員的印象很不錯。
  
  清虛子撩起袍袖,迅速掀開嚴司直的眼皮,一望之下,老人的表情就凝起來。
  
  「三魂不附體,快送青雲觀。」
  
  一夥人剛把嚴司直移到犢車裡安置好,嚴司直嘴角忽然溢出一抹鮮血,絕聖和棄智大驚,手忙腳亂用帕子幫著抹血,滕玉意心知不好,急聲喚道:「端福、端福。」
  
  端福進車廂察看,默了默,木訥道:「應該是之前被人強行餵了毒藥。 」
  
  「快問問道長可有解毒的法子。」
  
  端福臉色沉,跳下車:「像是斷腸草。」
  
  滕玉意心口一涼,清虛子上車看過之後,然一句話未說,只從袖中取了一粒雪蓮丹塞入嚴司直口中,便催犢車重新趕路。
  
  「師公,這毒能解麼。」
  
  「恐怕來不及了。」清虛子乾脆留車廂中照看。
  
  車廂裡一默,絕聖和棄智強忍著淚意道:「別、別慌,觀裡有不少解毒的良藥,師公您一定有法子的,端福大叔,麻煩把車驅快點。」
  
  滕玉意卻攔住端福:「余奉御善解天下奇毒,快讓長庚以阿爺的名義去尚藥局請余奉御。」
  
  「老爺不在京城,長庚沒有老爺的隨信物,未必請動余奉御。」
  
  清虛子便要摘下自己的藥囊遞長庚,哪知滕玉意已將手中的玉佩遞過去:「用這個去請!」
  
  那是上回藺承佑離京前特她留下來的,至今沒用過一次,沒想到今夜嚴司直用上了,藺承佑絕不會願意嚴司直出事的,希望這塊玉佩能為嚴司直帶來活下去的契機。
  
  交代完這一切,滕玉意才看見清虛子也拿出了藥囊,不過車裡的人都顧不上這了,救活嚴司直才最要緊。
  
  犢車如離弦的箭,飛快朝青雲觀奔去。
  
  半路,清虛子讓絕聖和棄智檢查嚴司直身上是否還有別的傷勢,就在兩人檢查嚴司直的雙足時,滕玉意無意間看到嚴司直的靴底貼著一張殘缺的箋紙。
  
  滕玉意一訝,忙將那張箋紙撕下來,箋紙上頭黏了膠泥,故能緊緊粘嚴司直的靴底上。
  
  滕玉意微訝摩挲膠泥,口中對清虛子道:「道長您看。」
  
  先前他們已經搜過嚴司直的身體,並未在嚴司直上瞧見膠泥,想來那幫人謀害嚴司直後,順便把他上的有物件統統搜走了。
  
  靴底的這一小塊箋紙看上去毫不起眼,當時又是黑燈瞎火的巷中,故未被發現。
  
  清虛子瞇了瞇眼:「把燈移過來。」
  
  滕玉意忙把箋紙湊到燈前,豈料紙團上頭並無字跡,那是一張白紙。
  
  絕聖和棄智大失望,滕玉意卻望著箋紙思索,膠泥和箋紙絕不可能同時跑到靴底,這絕非偶然,那時候嚴司直應該已經察覺了危險,怎會做無意義的舉止。
  
  白紙、白紙……滕玉意中一動,再次將箋紙對準燈火,這一看終於在紙上看出了端倪。
  
  上頭有潦草的痕跡,像是用指甲劃的,乍一看很不起眼,但細細辨認一晌……
  
  「岷山嚴四。」滕玉意驚訝道。
  
  絕聖和棄智忙湊過來幫著確認:「還真是這四個字。這是何意?」
  
  棄智惶然說:「聽說嚴司直是岷山人,這是指他自己嗎?」
  
  滕玉意蹙了蹙眉,那樣緊急的關頭,留下自己的字號又有何意義?
  
  不,這一定是指別人。
  
  當時嚴司直上未帶筆墨,遇到緊急情況只能用指甲寫字,但他又怕這紙條被那幫人搜走,是以處心積慮將其藏到靴底。
  
  清虛子竭力思索:「嚴司直未必是家中四郎,這說不定是他岷山的某位親戚。」
  
  「噫,難道這位親戚與案件有關嗎?」
  
  絕聖和棄智一頭霧水。
  
  滕玉意驚膽戰想,這線索他們看不明白,但藺承佑一定知道含義。
  
  這個紙條,是留給藺承佑的。
  
  想必嚴司直很清楚,即便他沒能逃出毒手,他的屍首也會被送到大理寺去。
  
  藺承佑既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朋友,一定會親自為他做屍檢。
  
  只要這緊固的膠泥不乾涸,這一小塊箋紙就覺對不會從靴底掉落,那麼只要是藺承佑總有機會看到。
  
  嚴司直用這種方式對藺承佑留下最後的線索,哪怕那幫人異常狡猾,嚴司直也做到了。
  
  滕玉意緩緩將目光投向嚴司直,目光中滿是敬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7 10:4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24 10:43 PM 編輯

第124章

  青雲觀燈火通明。
  
  經堂裡,余奉御正清虛子長合救治嚴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時初,觀中卻無人歇息,所有人都在經堂外焦心等待著,成王王妃也在。
  
  成王素來敏睿,在得知嚴司直因為查案遇害後,立即派出大批護衛將嚴司直的妻子護送至青雲觀。
  
  此刻嚴夫人安然無恙在迴廊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坐在另一側長廊的台階上,自從進觀後視線就沒離過經堂。
  
  所有人都寂寂無言,連五也比平日安靜,每個人的心裡都抱著一絲希冀,儘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時,廂房門終於發出「吱呀」一聲響,余奉御和清虛子長一前一後出來了。
  
  滕玉意三步並兩步跑向台階,絕聖棄智也跟著一躍而起。
  
  嚴夫人踉蹌著上前,哆哆嗦嗦問:「道長、奉御,萬春他——」
  
  余奉御疲憊不堪,清虛子也極為沈鬱,面對嚴夫人的一雙淚眼,余奉御遲滯地嘆了口氣:「恕余某回天乏術。」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嚴夫人面色剎那間白得像紙,「不……不可能。」她身軀搖晃如輕絮,惶惑推開眾人要進房看丈夫,剛一邁步就昏死過去。
  
  王妃一驚,忙跟滕玉意扶住嚴夫人:「嚴夫人。」
  
  王妃焦聲對絕聖棄智說:「快去拾掇一間廂房安置嚴夫人。」
  
  「是。」絕聖棄智抹了把眼淚,飛快跑走了。
  
  成王跟清虛子道長留下來安置嚴司直的屍首,余奉御則被絕聖棄智拽著去給嚴夫人診脈。
  
  五道唏噓不已,自告奮勇幫著清虛子設壇作法。
  
  廂房很快拾掇好了,王妃坐在榻上幫嚴夫人掖被子,焦灼地回首望去,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後。
  
  關窗戶、煮水、盥洗巾櫛、幫忙擦拭,事事親力親為。
  
  王妃的心柔軟成一團,阿玉整晚都在為嚴司直倆口子忙前忙後。
  
  這孩子,骨子裡是個極講情義的。
  
  她衝滕玉意招手:「阿玉,來,幫忙把簾帳放下。」
  
  滕玉意忙應了一聲,起身將擰好的巾櫛遞給王妃。
  
  兩人心裡都說不出的遺憾,嚴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嚴司直這一身故,兩人便自發將照顧嚴夫人當作第一要務。
  
  正當這時,窗外傳來眾人喃喃頌咒的聲音,聲音渾厚蒼涼,如松濤,如浪潮,不疾不徐傳至觀中每一個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那是清虛子跟五道要合體為嚴司直起醮護靈了。
  
  聽聲音,這是她迄今見過的最隆盛的一次守靈陣,那哀壯的聲浪,代表著清虛子等人無限的惋惜敬意。
  
  嚴夫人也被這誦咒聲驚醒了,惶然轉動腦袋一看,推開衾被就要下床:「萬春。」
  
  儘管已經悲哀到了極點,嚴夫人仍顯得克制守禮,但沒等她下地,就似被巨大的痛苦壓垮了,嗚咽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好在成王妃滕玉意及時攔了一把,嚴夫人才沒栽倒到床,嚴夫人的哭聲刺人心目,滕玉意和王妃眼眶瞬間有些發澀:「嚴夫人。」
  
  嚴夫人絕望地痛哭,身子蜷縮一團:「萬春——」
  
  大夥眼圈直發紅,忙將余奉御請進屋,余奉御二不說為嚴夫人診脈。
  
  王妃懸著心問:「奉御,如何?」
  
  「嚴夫人這是懷了身孕。初孕時都有些氣血不足,加遭了重創會如此。好在胎像還算穩固,將歇將歇就好了。王妃,可要余某立即為嚴夫人擬個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裡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嚴夫人滿臉都是凌亂的淚痕,也不知聽沒聽見余奉御這話。
  
  王妃只當嚴夫人傷心欲絕再度昏過去了,低嘆道:「這種事還得尊重嚴夫人自己的意願。她孤身一人,獨自撫養孩子豈是易事。等她醒來,一切讓她自己拿主意。」
  
  嚴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聞言眼眶裡再次溢滿了淚水:「這是萬春給我留的骨肉,便是再艱難,我也要會將這孩子好好撫養長大,若生的是女兒,我就教她做個頂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爺一樣做個正直的好官……」
  
  眾人鼻根一酸,嚴夫人掙扎著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王妃扶她去經堂。
  
  嚴司直仍穿著生前的裝束,安安靜靜地躺在靈壇正中,絕聖和棄智擔心嚴夫人無意間破壞靈壇,趕忙過來迎接,嚴夫人淚眼婆娑,一步一步挨到靈床前,細細端詳丈夫的臉龐,一低頭,淚水滴落到丈夫的額頭上,那是冰涼的、毫無生機的一張臉,嚴夫人心痛如絞,淚水滂沱而,俯身摟住丈夫的屍首慟哭道:「起來看看我,我還有要對你說,昨晚你走的時候說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來,你怎能言而無信——」
  
  妻子洶湧的淚水,一瞬染濕了嚴司直的綠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著濕了眼眶。
  
  ***
  
  到了傍晚,這場隆重的法事終於接近尾聲,眾人在商量嚴司直的後事時,成王道:「嚴司直既是佑兒的同僚,也是佑兒一貫敬重的前輩,嚴司直這一走,王府理當好好照顧他的家眷——」
  
  這時,外頭忽然來人了,說是聖人急召成王進宮。
  
  過來傳旨意的並非宮人,而是千牛衛的一位將領。
  
  滕玉意頓生不安,千牛衛歷來只貼身保護聖人,能勞動千牛衛親自來送信,莫不是京中要生變。
  
  這簡直匪夷所思。
  
  阿爺和藺承佑雖還未班師回朝,但彭震的失敗已成定局,鑑於朝廷處處搶佔先機,這場仗只打了幾個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圍不是剩餘的神策軍,就是歷來對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軍,這時候發動宮變,怎敢保證沒事?
  
  除非……那人能一舉將皇室中人清掃乾淨,並一舉控制北衙禁軍。
  
  但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不說聖人王年富強,便是太子也已能獨當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軍歷練,但只要聽說京中有變,回京只需一月工夫。
  
  藺承佑也已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這種境況下,如何確保能成事。
  
  可是從那人的城府來看,怎會允許自己功虧一簣……
  
  滕玉意沉吟不語。換作她要謀逆,她會怎麼做?
  
  忽想起,近百年前宮闈中曾發生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養了大批謀臣和猛士,某一夜,太子猝然發兵控制了禁軍、宮苑南衙眾大臣,由此從強勢的母后手中奪回了大權(注)。
  
  等到朝臣們驚覺變天,一切已成定局。
  
  莫非那人也有這個打算?
  
  朝堂上不乏忠臣良將,但是當鋒利的刀刃架到脖子上時,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敢說半個不字。
  
  一旦北禁南衙都在那人中,那就意味著整座長安城都被牢牢掌控。
  
  控制了三省禁軍,那人便可連夜逼幾位宰相連夜立昭書,聖人本就有頑疾在身,此人只需對外宣稱聖人薨逝,並將謀害聖人的罪名扣到成王藺效的頭上,即可順理章接掌龍印。
  
  朔方軍神策軍是中央直屬軍隊,歷來只聽聖人指派,聖旨一下,藺承佑軍中再無實權,兩軍自不會再聽藺承佑與二皇子指揮。
  
  接下來,無論是派人在途中暗殺二皇子與藺承佑,抑或在長安布陷阱請君入甕,二皇子與藺承佑都插翅難飛。
  
  或軟禁或絞殺,結局都已註定,順便給藺承佑與二皇子也扣上個「亂臣賊子」的罪名,那人還能落得個鎮壓謀逆的好名聲。
  
  即使二皇子與藺承佑僥倖不死,並無一兵一卒,又如何能奪權。
  
  換言之,要起事,只需一個字:殺。
  
  只要夠狠,皇位便唾手可得。
  
  人的野心慾望是無窮無盡的,皇位何其誘人,這位幕後主家與皓月散人無極門的邪術打了這麼多年交,心性多半早已歪了。
  
  尤期記得那回在彩鳳樓,藺承佑為了召喚田氏夫婦的魂魄施過一次邪術,僅一次,便有心智被蠱惑之嫌,幸而有五道與絕聖棄智在旁拼命阻止,藺承佑不至於一再沉溺。
  
  藺承佑的意志已經超乎常人了,他尚且如此……可見這號稱《魂經》的邪術有多能壞人心性。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人能成功暗算聖人與成王。
  
  想到此,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踏實起來。
  
  這是絕不可能的。
  
  等等,聖人體內的餘毒是不是快要發作了?
  
  上次阿爺對她說,聖人與成王體內各有一塊女宿的鎖靈牌,聖人發作時只能由成王一人幫忙護陣。這當口若有人闖入陣法,完全可以功暗算聖人與成王,故而當年此事雖然走漏了風聲,但鮮少有人知道聖人具體何日發作,更無人知曉具體在何處護陣。
  
  假如成王為聖人護陣時出了差錯……對那人來說便是一石二鳥之策。
  
  而眼下,能從這場驚天巨變中牟取最大利益的,滿長安只有一人。
  
  滕玉意想得後背直發涼,但當她將目光投向成王夫婦與清虛子時,心裡的憂慮再一次消失了。
  
  幾位長輩那樣沉穩從容,想必眼下距離聖人發作的時日還遠,藺承佑查了那麼久的案子,離京前一定會讓自己的伯父和爺娘多加防備。
  
  嚴司直留的紙條已經被成王慎重地收起了,看成王夫婦的樣子,似乎也早就起了疑心。想想前世,藺承佑不就假裝在鄜坊府中毒箭引那人出手麼。
  
  成王夫婦與聖人知道的、想到的,只會比她多。
  
  那邊,成王王妃儼然早預料到聖人會來尋他們,進上房與清虛子商議一番,不久便出來。
  
  成王面沉如水,帶著那位千牛衛將領離去了,王妃卻自發留在觀中,只是眉間隱約縈繞著憂色。
  
  待到成王府的護衛將嚴司直的屍首與嚴夫人護送出觀,觀中一下子沉寂不少,諸人心頭仍沉甸甸的,清虛子將滕玉意等人招攬到院中。
  
  坐後,清虛子指了指滕玉意,對五道與絕聖棄智道:「你我都看見了,滕娘子印堂發黑。」
  
  滕玉意一驚。
  
  「此事甚是蹊蹺。滕娘子雖身負錯勾咒,但她這半年沒少降妖除魔,縱算不能完全化解咒怨,應劫的時日也不可能會提前。想來想去,很有可能與咒怨本身有關。滕娘子身上冤愆未消,凡是為自己祈福或者消災之舉,都會招來反噬。」
  
  「反噬?」
  
  清虛子晤了一聲:「你與佑兒斬殺的並非尋常邪物,而是能攪動乾坤的大魔物,你由此攢的功德不容小覷,甚至可能一舉破咒,但這回的破勾咒非尋常,下咒的絕不止一人,察覺咒怨即將消除,怎會不發出沖天的怨氣,這怨氣在天地間湧動,又會引來旁的冤愆,聚少成多,積羽沉舟,凝聚在一處足以改變天數,所以最近長安城頻有異象:尺廓現世不說,還頻繁出現七欲天。這兩樣物事與先前的妖魔鬼怪,無魂無魄,乃是集大煞所。從這種種異象來看,正因為你攢了大量功德,反而導致你命中的那場劫提前了,這就叫此消彼長,破咒絕非易事。」
  
  滕玉意惴惴地想,怪不得那晚尺廓直奔她而來,原來不只因為她是借命之人,搞半天她自己就是天地間這股煞氣的起源。
  
  她悚然而驚,照這樣說,阿爺會不會也有危險。
  
  這時成王妃也過來了,她換了一身俐落裝束,頭上簪環也卸淨了,白皙的脖頸上戴著噬魂鈴,像是隨時準備收妖。
  
  看出滕玉意的不安,王妃坐拍了拍滕玉意的背:「師父說得沒錯,不過阿玉你別怕,孩子,所謂否極泰來,劫難雖然提前了,但恰也能證明你已經走到了破咒的至要一環,只要能成功渡過這次難關,沒準會徹底解開你與滕將軍身上的咒怨。」
  
  王妃的語總是透著一股溫暖的力量,常讓滕玉意想起自己的阿娘,她心窩暖洋洋的,剛要接過話頭,腕子上的玄音突然一響,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完全黑了,絕聖棄智爬上牆頭一看,觀外竟遊來了無數遊魂。
  
  清虛子看看牆外,了然對滕玉意道:「你本就是帶劫之人,又因最近為自己消災的舉動引得天地煞氣凝聚,單憑你一個人,足以將四面八方的冤魂全數引來。」
  
  他想了想又道:「第一批遊魂是三日前出現的,貧道本以為有人暗中破壞了城牆外的禦邪網,但經過沁瑤和藺效仔細察找,並未發現破漏處……假如沒有漏洞,這些冤魂從何處而來?昨晚藺效提醒我,那漏洞很可能就藏在城中,冤魂野鬼在地上飄盪時,自是無法衝破城外的禦邪網,但如果城中就有陰冥地界的出口,鬼魅湧出時也就毫無阻礙。」
  
  見天猛一拍手:「原來如此!興許這漏洞早就出現了,只不過被無極門那幫殘渣餘孽悄悄封住了。怪不得我們把城外掘地三尺都沒能發現尺廓的影子,搞半天它們都窩在地底。」
  
  滕玉意打了個激靈,上回藺承佑告訴她,尺廓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是一窩,回想那怪物的古怪老人臉,單是一隻尺廓衝她怪笑已經夠讓人渾身發寒了,若是一群尺廓時從地底鑽出……
  
  王妃:「我與王爺打算連夜帶人搜查全城,不料碰上嚴司直出事,王爺的手下繼續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夜,結果一無所獲,不過這也不奇怪,假如真有異士在出口做腳,除非法極高深之人難以識別。七日後又是陰日了,最遲要在那之前找到陰冥地界的出口。」
  
  「不單如此。」清虛子道,「還得儘早將滕娘子身上的咒怨消解,咒不除,這些孤魂野鬼不會走,倘若任由它們大量聚集在長安城,貧道就怕會引來真正的地獄惡鬼屠城。」
  
  滕玉意看看王妃,王妃的眉頭也深深蹙眉,顯然他們師徒還有別的隱憂。
  
  莫不是怕……會影響到聖人?但從兩位長輩的表情來看,似乎也不是很篤定。
  
  五道大咧咧對滕玉意解釋:「這些冤魂沒做過惡事,我等不能強行將其驅散,倘若是為它們做法事,它們各懷冤愆無法統一超渡,如果一場一場來做,這麼多冤魂少說要花個一年半載才能做完,我們不想損傷修為,又不想它們繼續盤桓在城中,如今最好的法子莫過於直接幫你解咒。」
  
  至此滕玉意已經完全聽明白了,這些冤魂尺廓是衝她來的,而她作為吸引煞氣的帶劫者,在封鎖陰冥地界的出口之前,必須一直守在附近。
  
  若不如此,邪祟們便會順著煞氣的方向源源不斷往外湧,她在哪兒,它們就湧向哪兒,沿路傷害百姓不說,城中的怨氣煞氣交匯多了,早晚也會釀成一場大禍。
  
  難怪靜塵師太說長安不久會有一場劫難,想必他們無極門有些窺伺天地間煞氣的獨家法門,早就懷疑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人。
  
  「師公,城中的陰冥地界門不能用羅盤來尋嗎?」絕聖和棄智焦聲問。
  
  清虛子擺:「這洞口不但無形無色,而且變無窮,小的時候只有針鼻大小,即使傾盡全力滿城找尋,起碼要花四五日工夫。」
  
  「號召各觀友幫忙呢?」
  
  王妃搖頭:「……無極門暗中作祟多年,長安各觀中少不了混入幾個居心叵測徒,玉真女冠觀的靜塵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讓各觀分頭找尋倒是可以,就怕有人故意趁機混淆視線。」
  
  「方才沁瑤給我出了個主意。」清虛子道,「滕娘子身負咒怨,困在這輪迴中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位李三娘明明未帶詛咒,竟也會重新輪迴一世。上回貧道覺得蹊蹺,就同佑兒反復詰問李三娘,李三娘熬不住,只得坦白說當年偷過你的東西,而且並非尋常物件,而是你阿娘為你祈福的燈籠,那燈籠上的蓮花是由金絲玉石做的,本要送到寶蓮寺為你祈福的……」
  
  滕玉意一愕,隨即在心裡罵了一句。
  
  「那日李三娘恰好從你們滕府出來,因為眼饞那些燈籠的精巧,便趁你們府中下人不注意偷走其中一盞,她早就聽說寶蓮寺祈福極為靈驗,心裡羨慕你阿娘肯花這樣多的銀錢為你請高僧祈福,她也想蹭點福緣,就偷偷將上頭你的生辰八字改成了她自己的。玩了一午後,她謊稱在滕府門口撿到的,將燈籠送到寶蓮寺,殊不知身負咒怨之人是不能隨便祈福的,點燈那一刻起,就會惹來無窮怨氣,她這盞祈福燈跟著一點,半年下來早已是冤愆纏身,所以前世你死後不久,她也患時疫沒了,但那咒怨畢竟不是針對她,故而她有了重生的契機。可惜貧道與佑兒沒仔細問她究竟是從何處醒來的,照理說,李三娘既是受這場咒怨連累的小鬼,重生的地點應該也在陰冥地界的出口附近——」
  
  王妃思量著說:「聽說李三娘只比阿玉大一歲,她那個布偶又是十年前就開始偽造的,我猜她的重生年應該在六歲前,過去那麼多年了,就算她此刻人在長安也未必記得清楚——」
  
  所以是沒法子了。五道失望嘆氣,絕聖與棄智有些惶急:「牆外這些冤祟越來越多了,估計尺廓不久也會找來,萬一青雲觀被數不清的邪祟圍住,我們就不好出去找尋了。」
  
  王妃果斷起身:「這樣吧,我連夜帶人去找尋,大不了每一坊、每一個角落地找,總比死守在此處要強。」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滕玉意忽道: 「或許有個人能幫我們想一想。我書院的一位同窗,鄧侍中的孫女。鄧娘子不只一次說自己幼時見過李淮固,但李淮固早年只來過長安一兩回,想必當初發生過不尋常的事——」
  
  眾人眼睛一亮,王妃驚喜吩咐一干護衛:「事不宜遲,拿我的帖子去請鄧娘子。」
  
  因是成王妃親自下帖子延請,沒多久鄧家人就熱熱鬧鬧護送鄧唯禮來了。
  
  聽完滕玉意的描述,鄧唯禮愣了好一陣。
  
  她只當滕玉意還在生氣李三娘厚著臉皮冒充自己的事,本想打趣滕玉意幾句,忽想起帖子請她的是成王妃,忙老老實實回答:「回王妃的,晚輩幼時是見過李淮固一回,當時是隆元八年,晚輩家中長輩在臨安侯府赴宴。侯府後院有口井,李淮固玩耍時不慎掉入了井中,幸而井中有個木桶將她兜攬住了,當時她阿娘就在井邊,人都嚇壞了。可我還記得李淮固被救起後第一件事不是哭,而是問她阿娘:現在是隆元幾年?我姐妹都覺得她的樣子很古怪,李三娘聽說是隆元八年,不顧身上衣裙皆濕往花園裡跑,我很好奇這小娘子要做什麼,就拉著姐妹們跟上去,但是李三娘很快就沮喪地返回來了,還被她阿娘打了一頓。」
  
  說到此處,鄧唯禮對滕玉意道:「都說我記性好,其實我也不是事事都記得的,所以對這件事有很深的印象,是因為李三娘當時的表現太不尋常。上回李淮固對成王世子謊稱自己是救命恩人,我還有些納悶,因我記得那日她懷中並未抱著布偶,但李淮固房中的布偶又確實已經用了好些年了,只當是我記錯了,結果沒多久就聽說她是冒認的——」
  
  ***
  
  眾人急忙趕往臨安侯府,一晚過去,路上的冤魂又多了不少,就如清虛子所言,不再只是無主孤魂,竟混雜了一大批倀鬼、五常鬼類的惡鬼。
  
  這些惡鬼呼嘯而來,一口就能吞十來個遊魂,五道拍出手中長劍,直指惡鬼,劍光雪亮如虹,幾乎是一劍一個。
  
  滕玉意仔細留意,五道的劍光果然始終避免碰到那些遊魂野鬼。
  
  王妃與絕聖棄智施法時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街上時不時還能看到金吾衛的身影,從數量上來看,遠勝從前夜間巡邏的人數,看樣子為防長安生變,聖人與成王早已有所準備。
  
  就這樣一邊趕路一邊收惡鬼,很快趕到了臨安侯府所在的榮富巷,到了侯府門前,卻見府門洞開,明明已是大半夜了,管事僕從們卻慌裡慌張往外跑。
  
  大夥都有些吃驚,自從五年前老侯爺病逝,臨安侯府聲望就大不如前了,但縱算再不濟,府裡人也不至於這般沒規矩。
  
  管事看到清虛子長有如看到救星,喝令下人們在門口候著,白著臉近前:「叫王妃長見笑了。府裡有些不對勁,小人們實在不敢在裡頭待著了,正商量著去洛陽找我們侯爺。」
  
  「侯爺不在府裡?」
  
  「半月前我們親家老夫人過壽,小侯爺帶著夫人郎君娘子去洛陽了,說是要多盤桓幾日,故而至今未回,如今府中只有我們這些人,打從頭幾日前府裡就不大對勁,小人請來附近至善觀的若缺道長來看,若缺道長在門口看了看,硬說看不出半點邪祟氣。三日前忽有不少人在府中撞到鬼祟,小人們嚇壞了,再去找若缺道長,卻撞見道長帶著弟子們裝行李準備離開長安,道長說天有異象,這些遊魂野鬼不只我們府裡有,滿大街都是,他預備出去躲幾日,給了我們一些符籙,讓我們自求多福。今晚小人們在府裡覺得實在冷得不像話,怕被邪祟纏身,便決定出去躲一躲。」
  
  五道聽得齜牙咧嘴:「若缺那老小子比我們還不靠譜。」
  
  清虛子與王妃凝神往上空察看,也難怪若缺道長看不出問題,侯府外分明被人做了腳,半點邪祟氣都無。
  
  「貴府共有幾口井?」王妃問道。
  
  在管事的指引,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當年的那口井,那井坐落於花園某條小徑的深處,周圍滿是馥麗的花叢,井上覆著石蓋,看樣子早就棄不用了。
  
  剛一踏進花園,滕玉意就覺陣陣陰風襲來,早前絕聖棄智幫她開了天眼,沿路能看到花園裡全是各種殊形詭狀的鬼祟,迎著那陰風往前走,寒意像能浸透骨髓。
  
  她帶著小涯劍尚且如此,更別提旁人了,回頭看侯府管事,果然凍得嘴唇發紫。
  
  眼看已經瞧見那口井,王妃忙讓絕聖棄智將管事領到外頭去。
  
  清虛子繞井踱了一圈。
  
  「打開井蓋。」
  
  眾人合力上前,井蓋剛一移開,尖嘯聲就從井底噴出,濃濃的陰煞氣,猶如噴薄的瀑布,剎那間沖天而起。
  
  五道等人大驚失色:「不好。單單只有尺廓小鬼的,此地不至於陰氣這般重,莫不是把冥界的飛天夜叉引來了。」
  
  滕玉意心裡怦怦直跳,井口黑霧繚繞,井底竟是深不見底,透過濃濃的霧氣,隱約可見井底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海,海水中飄滿了慘白的屍首,海浪無聲聳動,那浩瀚無垠的陰森海面,只一眼就讓人覺得頭暈心悸。
  
  就連五道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種源自陰冥地獄的陰戾景象,遠比單單面對耐重屍邪這樣的魔物來得更可怖。
  
  滕玉意聽說過飛天夜叉,上回在大隱寺躲災時她在佛經典故上看到過關於此物的描寫,亦是著名的修羅惡鬼,但與耐重不同,此物乃是一雄一雌,向來喜歡出雙入對。
  
  傳聞中這對夜叉「形如蝙蝠,兩翅如席」,奔走時其疾如風,兩爪一張,能抓破至堅至硬的岩石,法術再高明之人也難敵它們一擊。
  
  王妃面如寒霜:「前有屍邪和耐重,多引來一對飛天夜叉也不稀奇。看這陣勢它們已經遁走了,寬奴,你速去大隱寺告知緣覺方丈,請方丈連夜集結滿城僧道齊降魔,我與五位上人留在此處輔佐師父做法,絕聖、棄智、阿玉,你們三個修為不夠,留在陣外與常統領等人護陣。」
  
  「是。」
  
  陣法啟動前需做些籌備工作,事態越緊急,王妃越是沉穩剛毅。
  
  她讓絕聖棄智將臨安侯府的一眾人護送到青雲觀,時讓常統領連夜進宮稟告此事,不久,果有大批金吾衛和禁衛將臨安侯府團團圍住。
  
  天亮時,成王也從宮裡趕來了。
  
  滕玉意一顆心落了地,禁衛們訓練有素,且由成王親自指揮,以成王的沉穩和睿智,不用擔心眾人做法時出什麼岔子。
  
  井口轉眼就貼滿了符籙,但仍源源不斷有煞魅湧出,沒多久,玉虛觀等幾大長安觀的道長也聞訊趕至侯府。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緣覺方丈座下的弟子圓惠圓清。
  
  想是考慮到出了靜塵師太的事,方丈唯恐這些人中混入了奸邪之徒,自己忙著找尋飛天夜叉抽不出身,故而派出幾位敏銳的大弟子幫清虛子護陣。
  
  清虛子倒是沒說謝,但忍不住瞟了好幾眼那兩個大和尚。
  
  一番緊鑼密鼓的安排後,臨安侯府內外嚴陣以待。
  
  偌大一座府邸裡三層外三層,轉眼就據滿了各方人馬。
  
  清虛子盤坐在眾人中間,沉聲道:「地獄之門一開,長安子民難逃一劫。此門開啟已超過三日,封閉絕非一日之功,即使貧道以五相歸魂陣鎮壓,少說也要七日七夜方可將洞口封住。此外諸位也看到了,此地除了惡鬼,尚有大量無辜遊魂,若統一以法術鎮壓,有違天道,故而我等施法時,請玉虛觀、凌雲觀諸觀友幫忙誦咒超渡,如此既能送走著附近冤魂野鬼,也防止它們被周遭惡鬼所吞噬。」
  
  眾人洪聲:「依此行事。」
  
  清虛子又對圓惠圓清道:「煩請兩位法師幫忙掠陣。」
  
  「諾。」
  
  清虛子又看著滕玉意:「滕娘子是應劫之人,你到何處,邪祟就會跟到何處,吾等作法時,還請滕娘子務必守在陣外。」
  
  滕玉意正色道:「悉聽尊便。」
  
  清虛子又將視線轉向陣外的成王。
  
  成王抱劍立在亭中,端的是如玉如松,他身前不遠處,就是忙著檢視陣法的王妃。
  
  成王懷中的赤霄劍似是感受到四周的邪祟氣,不斷發出嗡嗡的警示聲,雖然尚未出鞘,但劍光早已如水浪般一圈圈震盪著周圍的陰氣。
  
  成王原本注視著妻子的身影,察覺到清虛子的視線,轉過頭朝清虛子頷了首,目光很柔。
  
  老人眼中憂色盡消。
  
  滕玉意便暗猜道長是在詢問聖人的狀況,法事不做便罷,一旦正式開始,清虛子等人須臾不能離此地,老人最不放心的想必就是聖人了,好在聖人體內餘毒發作前多少會有徵兆。
  
  看樣子,聖人安然無恙。
  
  安排好一切,清虛子揚手將一個布囊似的物事甩至半空,時一甩拂塵,朗聲喝:「煞魅橫行,蒼生罹難。弟子清虛子,謁見上君。死生際,神無奈何,弟子欲捨身制百邪百鬼,自明真永長存,恭請五皇老君乙太虛芒濟危救困,覆載天地,光明四海。」(注)
  
  這番話如黃鐘大呂,一時間震盪四海。清虛子聲調陡然一揚:「高奔日月吾上,急急如律令,破——」
  
  起先只是園中草木簌簌搖動,緊接著那風聲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與此時,半空中那破舊的囊袋靈光乍現,如一輪圓月穩穩噹噹懸在井口上方,袋口落下一筆直的幽幽光柱,源源不斷與井底的陰煞氣相抗衡。
  
  井口那陰寒至極的獵獵陰風,彷彿被一床看不見的厚重棉被壓住,頓時有所衰減。
  
  滕玉意心中激盪,百名士的誦咒聲中,這名動天的五相歸魂陣正式啟動了。
  
  這陣法一做,便是整整七日七夜。
  
  在清虛子等人的護持,陣法靈氣長盛不衰,井口的陰氣時而變弱時而暴漲,但遲遲沒有關閉的跡象,但好歹不再源源不斷往外湧邪物了。
  
  為了避免出現差池,在洞口正式關閉前,陣中人只能在陽氣最盛的午時稍稍休整一二。
  
  也只有中午這時候,陣中人才可以停吃點東西,或是起身在周圍走動一二。
  
  每到這時,滕玉意和絕聖棄智便將做好的湯粥一一送到陣中諸人。
  
  聖人與皇后雖在宮中,卻極為關注城中降魔事,除了連夜旨號召洛陽等地的道長前來幫忙除妖,皇后還親自帶著尚食局為眾人做膳食,考慮到護陣極消耗元神,每頓都少不了提氣滋補之物。
  
  到第七日中午時,清虛子長依舊巋然不動,但面色已經相當難看了,絕聖和棄智親自為師公餵食,清虛子只吃了兩口就擺手讓人撤下。
  
  滕玉意憂心不已,這等大陣對主陣之人的內力要求極高,道長他年歲已高,幾日下來難免支撐不住。
  
  成王王妃也露出憂色,王妃起身到清虛子長身邊說了句什麼,大約是建議換別的道長來主陣,道長睜眼睛往四周一看,旋即又閉上眼睛緩緩搖頭。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或有變,遭殃的不只是應劫的滕玉意,陣中這些人、乃至長安百姓,全都難逃一劫。
  
  絕聖和棄智提著食盒出陣,滕玉意將盛好的飯菜推到他們面前:「道長他——」
  
  棄智惴惴不安扒了一口飯,悶聲說:「不必擔心,以師公他老人家的內力,再撐個兩日沒問題。」
  
  「沒錯沒錯。」絕聖接,「今晚是陰日,捱過今晚就算大功告吉,再說師兄也快回長安了,大不了師公支撐不住的時候,由師兄接手就好了。」
  
  滕玉意一愣,藺承佑快回來了?阿爺不知是不是安好,可惜這幾日困在侯府也沒法讓程伯打聽前方戰事,她心裡七上八下,擔憂地望著前方,短短幾日連王妃也消瘦了不少。
  
  「除了用這陣法來鎮壓,就沒有更簡易的法子嗎?」
  
  五道坐在一旁用膳,聽見這話,見喜大剌剌地說:「法子當然有,滕娘子是應劫之人,這股天地的煞氣是因你為了破咒強行除妖而起,只需以你的身軀堵住井口,保證連飛天夜叉都逐你而去,但如此一來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道長和我們怎麼可能——」
  
  見天揚手就拍了見喜後腦勺一巴掌:「少放屁,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見喜自知失言,嚇得一句都不敢說了。
  
  滕玉意微微蹙眉,原來如此,再看清虛子與王妃時,眼中益發添了感激色。
  
  絕聖和棄智忙拉著滕玉意吃飯:「滕娘子你再不吃,這碗芋泥羹就被我們吃完了。」
  
  到了晚間,天色空前幽沉,穹窿陰雲密佈,與之相應地,井底的景象又有了變,不再是浩瀚無垠的黑海,而是滿佈著熾熱的岩漿烈火,陰氣再次沖天而起,無數隻惡鬼試圖從滾動的岩漿中爬出。
  
  清虛子的誦咒聲比此前更為高亮,在眾人的合,布囊中的清光剎那間被催到極致,籠罩到井口,再次將那湧動不已的陰氣死死扣住。
  
  陰氣一漲,陣中人需耗費更多心神,短短幾個時辰,人人都滿頭大汗。
  
  後半夜時,忽然有人急匆匆來找成王。
  
  來人是宮裡的關公公。
  
  關公公臉上掛著藹的微笑,嘴上說:「奴婢奉旨來探望道長和諸位友。」
  
  然而趁人不注意時,卻飛快對成王附耳說了句什麼。
  
  成王面色果然有了變,只坐了一會就同關公公離去了。
  
  滕玉意心一直往下沉,雖然成王轉瞬就恢復如常,但能叫成王色變的,絕不可能是小事。
  
  莫非聖人餘毒發作了?
  
  ……假如聖人短期內會發作,清虛子怎麼可能放心在此佈陣。
  
  忽然一驚,難道這滿城的冤祟惹得聖人提前發作了?怪不得王妃清虛子佈陣前那樣憂心,雖然不是很篤定,但他們一定考慮過這種可能,看樣子提前了不少時日,連一貫周全的成王都始料未及。
  
  成王走後不久,常統領來找成王妃,面上表現得很尋常,腳步卻比平日稍顯匆忙。
  
  常統領俯身對成王妃說話,王妃倏地睜眼睛,旋即又穩住了,只微微笑著說:「讓皇后別再費心為我們做宵夜,陣法要收尾了,送來也沒機會吃,明早我師父就進宮,到時候在好好嘗她的手藝。」
  
  清虛子白眉微抖,緩緩睜了眼睛。
  
  滕玉意背上悄然滲出一層冷汗,她沒猜錯,聖人就是發作了,護陣離不開成王,成王只能派常統領過來報信。
  
  解毒時成王聖人都毫無防備,相當於將兩人的性命一齊交託出去,因此護陣之人不但得懂法術之人,還要比誰都靠得住。
  
  普天,除了王妃清虛子,也就只剩緣覺方丈了。
  
  果然聽成王妃閒閒說:「這幾日緣覺方丈忙著找尋飛天夜叉,想必早已疲累不堪,不知他老人家要不要吃點宵夜?」
  
  常統領笑著說:「方丈已經找到飛天夜叉了,正帶領眾僧人降魔,那東西好生厲害,聽說半邊寺廟都被它弄塌了。」
  
  滕玉意屏住呼吸,這是連緣覺方丈也抽不出身了。
  
  忽又想到,那位幕後主家是不是料定聖人會提前發作?不,他根本連她也算計進去了。臨安侯府的陰煞地府、逃竄而出的飛天夜叉……清虛子等人為幫她破咒困在此處……
  
  一切的一切,只為成事。他將所有人的弱點都拿捏住了。
  
  王妃笑:「找到了就好,不知是一隻還是一對?」
  
  「聽說只找到了一隻,另一隻仍無蹤影。」
  
  眾人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差。
  
  「知道了,你先進宮復命吧。」王妃神色如常。
  
  常統領走後,王妃與清虛子飛快對了個眼色,哪怕二人即盡掩飾,眼中也可看得出焦色。
  
  思忖再三,王妃似是想好了對策,抬頭對玉虛觀的含塵子道長道:「晚輩有些精力不支,煩請上人幫忙替一會兒,絕聖棄智,含塵子長前不久生了一場病,眼下元氣尚未全數復原,你們全程護持左右,必要時幫道長輸送元氣。」
  
  這是防著含塵子生變,絕聖和棄智忙應了。
  
  王妃前腳離開陣眼,含塵子後腳頂上去,但含塵子許是年歲太大又受過傷,內力明顯不如王妃,這麼一替換,囊袋中的清光登時暗淡幾分。
  
  絕聖和棄智連忙以掌抵背,一晌過後,光芒慢慢熾亮起來。
  
  王妃顯然放心不成王與聖人,便要帶人離去,但就在這時候,府外忽然傳來一聲怪叫聲,直奔花園而來,那聲音猛一聽像啄木鳥用喙啄著樹樁,只是刺耳許多,也嘹亮許多。
  
  聽到這怪聲,在場所有道士面色齊齊一變。
  
  「飛天夜叉!」
  
  滕玉意驚異地聞聲望去,就見夜空中襲來一隻似人似鳥的物事,那東西兩眼血紅,頭顱似鼠,模樣有點像蝙蝠,但體型碩大無朋,雙翅足有丈餘寬,淩空襲來,瞬間將眾人頭頂遮擋得嚴嚴實實。
  
  ***
  
  夜色中,一輛馬車飛馳進城。
  
  車上,藺承佑正用內力幫滕紹續命,他們晝夜疾行,一路上換了好幾回千里馬,原本需要半月的路程,只七日就趕到了。
  
  滕紹體內的屍毒已經蔓延全身,換旁人早就嚥氣,但藺承佑先前那番話起了作用,滕紹因為捨不下女兒,依舊在用意志堅持著。
  
  藺承佑一進城就感覺到了周遭的陰氣,面色一沉,掀窗帷往外看。
  
  此時,昏迷了許久的滕紹猛然睜眼睛:「玉兒——」
  
  「滕將軍。」
  
  像是預料到女兒有危險,滕紹吃地抬起頭,稍頃,語氣悲涼:「還是……還是逃不過麼……」
  
  或許是與女兒心意相通,知道此時女兒有危險,又或許是知道唯有自己的死能為女兒換來一線生機,此話一出,滕紹竟再無求生意,面色驟然黯淡下來。
  
  ***
  
  飛天夜叉猩紅的雙眼往底一望,直朝滕玉意飛來。
  
  院中人發出驚駭的騷動,即使有法力在身,面對如此巨物,也很難不覺得膽寒。
  
  滕玉意惶然往後退,然而不等那東西飛到近前,便有三條火龍迎面飛去,一子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王妃催動噬魂鈴,沉著攔在滕玉意面前。
  
  可惜她顯然不是這等魔物的對手,飛天夜叉毫髮無損,竟帶著三條火龍勾動雙爪,朝王妃抓去。
  
  清虛子睜開眼睛暴喝:「你不是她的對手,快躲!」
  
  王妃身手極為敏捷,就地一滾勉強躲了那巨爪。
  
  清虛子是主陣之人,注意力一分散,頭頂那清光再次變弱,很快就便有倀鬼從井口鑽出,怪笑著襲擊陣中道士。
  
  圓惠圓清連忙擲出念珠,眾人也紛紛揚出符籙。
  
  但這地獄之門的陰力非小覷,稍有縫隙就鑽出了大量惡鬼。
  
  防住這邊,那邊又冒出來。五道情急之驅劍對付,如此一來陣中靈力又有所衰減,轉眼之間,又湧出更多惡鬼。
  
  滕玉意看得心急,這樣下去陣中人都得遭殃,握劍上前幫忙,很快幫著清了兩三隻,但很快,她就聽到背後傳來獵獵風聲,那氣息腥穢無比,寒到人心坎裡。
  
  這速度快如閃電,她甚至來不及躲閃,飛快往後刺出一劍,猛地往前一撲,說時遲那時快,王妃將三條火龍化為一股,那空前熾熱的火光總算灼痛了飛天夜叉的後背。
  
  飛天夜叉發出一聲尖嘯,捨下滕玉意,改而抓向王妃。
  
  「快跑阿玉。」王妃身手如燕,飛快竄至一旁的樹梢,左躲右閃,拼死將飛天夜叉引開。
  
  滕玉意眼眶發澀,在清虛子的主持,陣法好歹重新穩住了,但飛天夜叉卻似瞄準了王妃,一路對王妃緊追不少。
  
  僧道們想方設法對其施法,但飛天夜叉非但不曾受傷,陰力反而愈發強盛,在它的召喚下,井口的陰氣再次竄起,哪怕清虛子拼盡全力與其對抗,也有些抵擋不住了。
  
  忽聽圓惠一聲驚呼,原來飛天夜叉很快破開袈裟奔向樹梢,眼看再差數尺,巨爪便要抓向王妃的天靈蓋。
  
  滕玉意喉頭一哽,那是藺承佑的阿娘,阿娘出事,藺承佑會肝腸寸斷的。
  
  還有此刻忙著為聖人解毒的成王,聽說藺承佑自小崇慕自己的父親,然而成王與聖人卻雙雙困在宮中,若無摯親幫忙護陣,少不了遭人暗算。
  
  她移目看向陣中,眼前的清虛子與絕聖棄智,無一不是藺承佑所珍視的。
  
  要不是為了保護她,他們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還有五道,平日那樣奸滑,今晚為了幫她破咒怕是也難逃一劫了,說話那樣討人厭,做事卻那樣講義氣……
  
  至於宮裡的聖人,那是一位難得的好皇帝,他不只疼愛藺承佑,還極為憐恤百姓,假如解毒不及時便會重新變成癡兒,算是蒼生禍。
  
  還有今晚幫忙護陣的僧道們,長安城被邪祟侵擾的百姓們……這禍事本與他們無關,卻因為她的緣故,無辜受牽連。
  
  這是她滕家的冤孽,怎能連累旁人。
  
  眼看飛天夜叉已經襲到成王妃背後,滕玉意暴喝一聲:「喂,耐重是你的好朋友吧?它是我殺的!你吃了我不但可以陰力大漲,還可以替你的好朋友報仇。來,你有本事就吃了我!」
  
  飛天夜叉聞言,果然在半空中一拐彎,發出陰惻惻的笑聲,襲向滕玉意。
  
  清虛子與絕聖棄智猛然睜眼睛:「滕娘子——」
  
  王妃面色大變,急忙施展輕功追在飛天夜叉後頭,但飛天夜叉豈是尋常人能追上的,轉瞬就將她遠遠甩在背後。
  
  滕玉意快步走到井前,回過頭,透過淚霧仔仔細細端詳面前的每個人:「道長、絕聖、棄智、五位前輩——」
  
  她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叫著每個人的名字,哽聲笑:「雖然沒能破咒,但能與你們結交一場,也算值了。」
  
  說著說著,淚水從眼中滑落。
  
  五道面色難看:「滕娘子!」
  
  絕聖和棄智似乎預料到滕玉意要做什麼,哭著拼命搖頭:「不能、滕娘子你不能——師兄會難過死的——」
  
  滕玉意眼眶一熱,握緊中那塊玉佩:「你們師兄知道我最惜命了,我盡力了,命該如此。替我跟他說一聲,下輩子,我再給他做鮮花糕。」
  
  語音未落,那巨大的身影已經掠到了跟前,王妃似乎絕望到了極點,悲聲喊:「阿玉!」
  
  滕玉意面色一沉,不等那怪物的巨爪抓向自己,雙手握著玉佩放在胸前,縱身跳下跳入井中。
  
  就在此時,外院上空有月白色的身影縱身撲來,見狀,肝膽俱裂,此人身手俊如鶻,倉皇越過眾人頭頂,一把抓向滕玉意的後背。
  
  然後只抓到了一塊鵝黃色的衣角。
  
  「滕玉意!」藺承佑
  
  那洶湧不滅的陰氣,隨著滕玉意身軀的沒入,終於黯淡下來。

  **************

  作者有話要說:注:唐皇帝李旦等人基都是通過發動宮變上位的。

  注:出自《雲笈七簽》。

  放心,滕將軍和阿玉不會死,置之死地而後生,阿玉和阿大互相影響,成長了很多,相比「上一世」,她心中裝了大愛,愛能破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15 11:2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15 11:21 PM 編輯

第125章

  黑暗如同濃墨,瞬間將滕玉意吞噬。
  
  墮入的那一剎那,滕玉意好似化作了一片輕綿綿的鴻毛,隨風起伏飄盪。
  
  靈魂離開了軀殼,等待她的是永無盡頭的幽冥之境,但是這一次,她心甘情願,無怨無嗔。
  
  也不知在幽冥中飄盪了多久,後忽然傳來一點渺遠的聲響,那聲響如同滾滾而來的海浪,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灌注到頭頂,大力將滕玉意往上拽去。
  
  「砰」的一聲,滕玉意跌落到一處所在。
  
  那是一個池塘,水底冰冷刺骨,讓人渾身寒顫。
  
  滕玉意渾渾噩噩在水中沉浮。
  
  寒氣刺激著她腔子裡那顆早已木僵的心,冰水喚起她殘存的意識。
  
  這一幕等熟悉。滕玉意依稀意識到,接下來無論她如掙扎,都難逃死亡的宿命,但很快,有人游過來將她拉入懷中,對方臂彎裡的暖意,一下就驅散了她週的寒意,水下光線昏蒙,滕玉意隱約感覺到那人是個少年。少年摟著她,在她額上輕輕吻了吻。這動作透著無限憐惜,讓滕玉意心裡驟然牽痛,隨後那人拉著她往光亮的岸邊游,把她推上岸的一剎那,滕玉意聽到他在她身後說:「忘了我。」
  
  滕玉掙扎著搖頭,背後卻早已是一片虛無,緊接著就聽到耳邊焦聲喊道:「阿玉,阿玉。」
  
  滕玉意猛地睜開眼,對上阿姐和姨母焦灼的目光。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杜庭蘭俯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喘籲籲點頭,窗外天光透亮,空氣卻很寒涼,院中的丫鬟們儼然在嬉戲著什麼,隱約聽見歡笑聲。
  
  暖閣裡人影綽綽,春絨和碧螺正忙著將銀絲炭放入暖爐中。屋子裡散發著甜淨的玫瑰香,四處都暖融融的。
  
  「昨晚下雪了。」杜夫人起身取下紫檀衣架上的裘領,為滕玉意披上,「揚州難得到這樣大的雪,聽,那些婢子們都樂壞了。」
  
  滕玉意愣眼望著窗外,不知不覺間,已是隆冬臘月了,再過不久,就是她的六歲生辰。
  
  或許是憐惜她大病初癒,兩家人異常重視她的這個生辰,姨母和姨父專程從長安趕來,紹棠也向國子監告了長假。
  
  家裡許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原本應該很高興,但滕玉意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尤其記得月初她帶著一眾僕從去長安,路過渭水時不慎墮水,被端福和程伯救起後,身體似乎就不大好了。
  
  在長安的那半年,據說她老是撞到邪祟,五月淮西的彭震發動叛變,八月長安也遭遇了一場大劫。
  
  八月中的某個陰日,長安忽有大批邪魔作亂,碰巧她晚間出門訪友,不幸也被邪魔所害,原本已經魂飛魄散,是清虛子道長啟動一個道家大陣把她救回來的。
  
  那之後她整整昏迷了幾個多月,醒來後就被送了揚州。這一病到底大傷了元氣,病癒後她竟將長安那幾個月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
  
  除此之外,她晚間還總是做噩夢。
  
  怪就怪在每夢境都一樣,夢中有個少年把她從冰冷的池塘中救起,但每當她看清楚少年是誰,就會突然從夢中驚醒。
  
  醒來後,她胸口總是酸悶難言。
  
  滕玉意無意識揪住自己的衣襟,忽然想起阿爺,一愣道:「阿爺呢?」
  
  杜庭蘭軟聲對滕玉意說:「你先穿上衣裳。姨父在房同阿爺說話呢。」
  
  滕玉意默默接過外裳,在那場平定淮西叛亂的戰役中,阿爺不慎中了屍毒,命雖僥倖保住了,但整條左腿都沒了。她病的時候,父親自己身體也未癒,卻仍支撐著病體,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前些日子她去房裡找阿爺,剛巧聽到茶盞摔落的聲音,阿爺尚未適應自己身體的殘缺,本能下地為自己斟茶,卻不慎摔倒在地。
  
  阿爺那一刻的狼狽,深深刺痛了滕玉意,自她有記憶起,阿爺便總是巍峨如天神,如今光是站立都如此艱難。
  
  她奔進屋裡攙扶阿爺,這天過後她總去前院陪伴阿爺,阿爺倒是絲毫不見消沉,為了安慰女兒總說:「不過丟了一條腿,便是雙腿盡失,阿爺也照樣上戰場。」
  
  算起來,滕玉意已經醒來半月了,她病癒後精神頭差了許多,動輒會發怔,但行走還是自如的,要是阿爺不見客人,她便會待在房裡陪伴父親,不是捉袖幫阿爺研磨,就是幫阿爺讀信。
  
  天氣越來越冷,但父女倆相處時,屋子裡總是溫暖如春,滕玉意偶爾一抬頭,常看到阿爺目光復雜地打量她。
  
  這種目光,近日她也老在姨母和表姐的眼中看到。她忍不住問父親:「怎麼了?」
  
  「好孩子,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滕玉意在內院問姨母和表姐,不料她們也滿懷希冀地問她:「是不是記起什麼了?」
  
  滕玉意怔然。
  
  她病的這幾個月,是父親和姨母表姐衣不解帶照顧她。
  
  她在長安,姨母和表姐便晝夜待在滕府。
  
  她回揚州,她們就一同來揚州。
  
  尤其是阿姐,她病中夜間離不開人,阿姐便整晚在榻邊陪著她,幾月下來,人都瘦了一大圈。
  
  想到此,滕玉意心疼不已,上前摟住姨母和表姐,把頭埋在她們頸窩裡,安靜了一會,忽道:「我記起來了。」
  
  杜夫人和杜庭蘭呼吸一滯。
  
  「表姐被冊立為太子妃了。」滕玉意昂起頭。
  
  聽說尚省和禮部已經擬定了太子和表姐的婚期,但是表姐為了專心照顧她,一度缺席皇后的筵席,太子非但不惱,還請求聖人和皇后對表姐大加賜齎,太子說,阿姐玉壺冰壑,是世間難覓的佳偶。
  
  「阿姐,太子是個好人。他這樣維護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的。」
  
  杜庭蘭握住滕玉意的手酸楚地望著她,杜夫人心翼翼地問:「除了這個,你就不記得別的了? 」
  
  滕玉意腦中有些混亂,愣了一晌,茫然望向窗外。
  
  雪落無聲,一夜過去,亭台樓閣矗立在琉璃世界中,窗前紅梅在雪中怒放,一枝斜欹的枝椏悄然探進窗扉。
  
  滕玉意走到窗前,抬手撥弄那俏皮的梅枝。
  
  正當這時,院門口出現了一個影子,那少年冒著冉冉的風雪,徑直穿過庭院,滕玉意凝神一看,是表弟杜紹棠,這半年他結實了不少,從前像株細弱的楊柳,如今著也有松柏之姿了。
  
  進屋時,杜紹棠的大氅和斗笠上堆滿了晶瑩的雪花。
  
  杜夫人讓人把暖爐遞過去,杜紹棠卻笑說:「兒子哪還用得著這個。」
  
  他舉手投足間沉穩了不少,進屋後脫下大氅和斗笠,順手將手中那包熱氣騰騰的物遞給下人。
  
  「揚州城新開了一家饆饠店,兒子路過時湊了熱鬧,沒想到味道跟長安韓約家的差不多,問店家,果然是韓約的遠親,店家說他為了這門做饆饠的廚藝在長安整整待了幾年,前一陣才揚州。我記得阿姐和玉表姐都愛吃櫻桃饆饠,就多買了幾份,娘,您也嚐嚐。」
  
  春絨和碧螺將饆饠盛到桌上琉璃盞裡,杜紹棠捧著一份遞給窗邊的滕玉意。
  
  滕玉意一嚐,果然濃香四溢。
  
  杜紹棠殷切地問:「味道還成嗎?」
  
  滕玉意點點頭,近日表弟過來探望她時,態度老是異常敬重,那是少年人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似的,滕玉意雖然不明白這「敬佩」從而來,仍唔了一聲:「好吃。」
  
  其實她早就忘了韓約家的櫻桃饆饠是什麼味道了,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吃過比這更好吃的饆饠。想到此,心頭忽有些恍惚。
  
  杜紹棠高高興興到桌前,坐下跟母親和姐姐閒話。
  
  滕玉意倚在屏風前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他們說起了幾月前那場宮變。
  
  這件她病癒剛醒時就聽表弟和姨父提過。
  
  過後她問阿爺,阿爺比紹棠說得更為詳盡。事關皇室顏面,紹棠雖然大致知道來龍去脈,但遠不如朝中臣知道得多。
  
  阿爺告訴她,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險些一夕血洗宮闈。
  
  淳安郡王的隱忍和謀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為了不引起聖人和成王的警惕,他從不像其他謀逆者那樣大肆收買人馬,而是在察覺彭震有反心之後,讓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諸人彭震暗中有過來往的證據。
  
  彭震未必成事,但要彭震敗,這些證據足以讓人滿門獲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這一點,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長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為例,彭震兩年前就舉薦過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進京兆府做吏,此人平素極不起眼,卻在一個恰當時機製造了一場邂逅,將自己貌美的侄女舒麗娘送給了鄭僕射。
  
  因這一切安排得不著痕跡,連一貫以朝堂老狐狸聞名的鄭僕射都未察覺,但沒等彭震利用舒麗娘拿捏鄭僕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殺了舒麗娘取胎,他手中已經蒐集完鄭僕射舒文亮來往的證據,足以在彭震失勢後用來箝制鄭僕射。
  
  如此一來,彭震費盡周折安排的這枚棋子,輕輕鬆鬆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記得舒麗娘,總該記得那樁駭人聽聞的剖腹取胎案。」
  
  杜紹棠這幾日必沒少打聽其中的細節,說起這頭頭是道。
  
  「前後死了三位孕婦,舒麗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宅婦,死時腹中胎兒已有好幾月了。還有一位受害孕婦,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妻子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賢名,沒過世前我們家來往過,阿娘可還記得她?」
  
  杜夫人嘆氣:「怎會不記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樁案子後,阿娘才知道大姜氏並非難產,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姜氏所害。宋儉得知妻子被謀害的真相後,因為一心要讓姜氏慘死後下地獄,最終淪為了靜塵師太的幫兇。」
  
  杜紹棠扼腕:「宋儉大哥二出頭就當上了北衙禁軍中將,彭家對其早就有籠絡之意,聽說榮安伯府不同意兒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發上門保媒,因為姜家門第寒微,彭夫人還主動認了大姜氏做外甥女。為此宋儉一直對彭家心存感激。日後彭家舉事,宋儉便是彭家在北衙禁軍中的突破口,可惜沒等這枚棋子發揮作用,靜塵師太就利用宋儉為妻子報仇的執念,誘惑宋儉其合作殺人——」
  
  就這樣,彭家在禁軍埋下的這枚棋子,再次為淳安郡王所箝制,不過後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查到了宋儉頭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讓人殺了宋儉滅口。
  
  說到此處,杜紹棠喟嘆:「說起這份謀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幾個人勝過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個財雄勢厚的謀反者為自己鋪路,彭家在前苦心經營,郡王在後窺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衙門的棋子收歸己用,前有宋儉後有鄭僕射,京兆府和尚省那幾個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聽說兵變當晚,鄭僕射和尚省的幾位要員明知有詐,可為了撇清自己彭家的關係,不得不趕往宮苑,不料還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馬給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鄭僕射寫下帖子,急召幾位宰執和南衙禁軍將領趕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聽著,紹棠這番話倒阿爺的說法差不多。
  
  阿爺告訴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經設下一個連環局牽制住宮裡的聖人和成王。
  
  由於長安城湧入大量邪祟,聖人的怪病被天地間這股煞氣惹得提前發作,成王趕入宮中為聖人療毒時,有不懂道術的皇后和太子護陣。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為了降魔困在宮外,連緣覺方丈也分乏術。
  
  就在這時候,淳安郡王率兵闖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軍和宮苑安插的人馬發揮了作用,一個是當夜的值班統領羽林軍二等將領,另一個是苑總監(注)。
  
  前者是彭家繼宋儉之後在禁軍收買的第二枚棋子,因為貪財目短,在彭家敗後為郡王所用,後者雖然有五品官銜,卻因常年負責管理宮中花草樹木,懷揣宮禁的鑰匙,而且苑總監的官舍就位於玄武門附近。
  
  換言之,苑總監為叛軍出入宮禁提供便利。
  
  當晚郡王帶領麾下兵馬順利從御苑南門進入玄武門的禁軍總部,並順理成章將官舍作為行動指揮部。
  
  闖入禁中後,淳安郡王的人馬立即分作二隊:一隊圍困聖人秘密療傷之所,以護駕之名軟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領萬騎衛士攻打玄德門。
  
  最後一驃人馬則由那位被收買的禁軍將領和郡王的騎兵共同率領。
  
  兩隊人馬趕到離寢宮最近的飛騎衛士營,大喊「成王藺效謀害聖躬」、「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成王叛黨。」以此來攪動軍心,再利用邪術讓羽林軍軍士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郡王叛亂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則坐鎮玄武門,全盤控制宮中局勢。
  
  為了這場謀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養了八千名死士,個個武功卓絕,且都身負異術,遇到殊死抵抗時,一人可敵百夫。
  
  等捕殺完宮苑中的皇室眾人,淳安郡王便會下令會關閉各道宮門及京師所有城門,繼而徹底肅清整個皇黨勢力。
  
  而南衙那些被軟禁的朝臣們,則會在郡王的指示寫下新帝詔書,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就會被打為亂臣賊子之流。
  
  這盤大棋原本天衣無縫,哪知就在這時候,宮外的那個降魔陣出了意外。
  
  千鈞一髮之際,有位應劫者捨身跳入井中,引得當晚最大的魔物飛天夜叉跟著飛入。
  
  在場諸人原本難逃一劫,卻因那位應劫者奮不顧身的舉動當場獲救。
  
  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順利關閉了陰冥地界之門,並集結宮外的軍士趕入禁中救駕。
  
  那一夜,對皇城內外的人來說註定刻骨銘心。
  
  大明宮的燈火徹夜不息,白獸門和玄德門的拼殺聲響徹雲霄。
  
  一夜過去,宮苑內外堆了數千具屍首。
  
  禁苑的各條路上,灑滿了造反者和禁軍的鮮血。
  
  殷紅的、冒著熱氣的,觸目驚心。
  
  這是一場豪賭,這也是一個怪誕的魔咒,幾乎每隔數年,宮苑的這片土地上就會澆灌一次鮮血,成敗,往往在一線之間,賭輸了,成千上萬人都得為這野心陪葬。
  
  這一次,輪到淳安郡王參與賭局。
  
  他賭輸了。
  
  「郡王現在被關押在何處?」杜夫人有些唏噓。
  
  「早上聽姨父說,暫且被關在興慶宮。」杜紹棠說,「聽說大理寺足足審理了四個月才將郡王殿下一黨全數摸查清楚,聖人有感於開朝以來不少人藉此羅織冤獄,唯恐冤枉任一位涉者,全程二司共同審理此案。」
  
  「這次朝廷還抓到了當年無極觀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當年逃過了朝廷的追捕,過後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來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為郡王出謀劃策。」
  
  又感嘆道:「以郡王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宮外的降魔陣提前破局,極有可能就成了。」
  
  說到此處,杜紹棠似乎頗受觸動,突然停下了話頭,杜夫人和杜庭蘭也齊齊轉頭。
  
  淳安郡王算準了所有人的弱點,卻沒預算到那點人性上的光輝。
  
  那點光輝,就像黑暗夜幕中劃過的燦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應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擇,最終讓當晚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人向窗旁看,孰料屏風前空無一人,滕玉意拿著那管玉笛徑自出了房門。
  
  滕玉意立在廊下悵惘四顧,每當聽人說起降魔當晚的事,她心頭總是空落落的。
  
  阿爺說她當晚也路過了那個降魔陣,結果受了重創險些沒活下來,說起此時,阿爺的表情就如剛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樣,像是盼著這些話喚起她的感觸似的。
  
  可惜她一點記憶都沒了。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掃到廊下,幾片雪花停駐在她的鼻尖上,帶來一陣濕濕的涼意。
  
  滕玉意一低頭,意外發現衣領上落了幾片鮮嫩的花瓣。
  
  她撚起那花瓣出著神,自顧自退到裡側的杌幾上坐下,隨後把玉笛橫到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心隨意動,她隨口奏出一曲活潑歡快的樂府。
  
  這是滕玉意病癒後新添的習慣,自她因為阿娘的緣故對撫琴情有獨鍾,笛子也會吹奏,卻一向不算擅長。
  
  奇怪這些日子,她要心裡覺得悵惘,就會下意識吹奏笛子,吹著吹著,原本空盪的心田彷彿填進絲絲暖意。
  
  杜庭蘭等人聽到廊外的笛聲,也都有些出神。
  
  幾人掀簾出來,就見滕玉意衣緋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團烈焰般的紅色影皎潔的雪地交相輝映,織就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面。
  
  曲調出奇歡快灑脫,似吹散天地間的寒意。在這隆冬臘月聽來,猶如長安四月的春光,讓人情不自禁微笑。
  
  幾人怔立了一會,杜庭蘭趨步近前把暖爐塞入滕玉意的手中,碰巧程伯趕來送禮:「娘子,各府送禮過來了。娘子香象院的同窗也寄來了不少生辰禮,要不要現在就過目?」
  
  笛聲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想起了,差點忘了,後日就是臘月二八了,她忙點點頭:「拿到後院來吧,正好我要給同窗們一一回信。」
  
  所以這是連同窗都記得……杜夫人和杜庭蘭澀然相望,隨即擁著滕玉意進屋:「進屋再細看吧,快過生辰了,千萬在這當口染了風寒。 」
  
  ***
  
  興慶宮,一座冷清的宮殿外。
  
  漫天風雪中,有人推開了殿門。
  
  聽到這動靜,屋角那個泰然靜坐的影子終於有了反應,扭過頭,看向門外。
  
  觸到門口那道高挑的影子,淳安郡王淡然道:「你總算肯來看我了。」
  
  他白冠氂纓,儼然已是階下囚,但仍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可當淳安郡王看清來人的臉龐,臉色卻瞬即起了變化,藺承佑的臉上赫然束著一條朱紅的布條,這使得他的面色上去比平日蒼白些許。
  
  「你的眼睛——」
  
  藺承佑側過頭衝身後道:「你們先去吧,待會師兄自行過去。」
  
  絕聖和棄智應了一聲。
  
  可兩人並未離去,而是到一邊的丹墀盤腿坐了下來。冬夜裡,此地有種清迥岑寂之感,兩人伸手去接面前輕絮般的雪花,耳朵卻留意著後的動靜。
  
  殿內,淳安郡王望著藺承佑走近。
  
  藺承佑聽聲辨位,很快到桌邊,結果因為失了準頭,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春凳。
  
  這聲響,在這曠靜的宮殿裡格外刺耳,絕聖和棄智不敢吭聲,廊外的宮人們卻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藺承佑:「滾。」
  
  門外迅速歸於寂靜。
  
  藺承佑俯身將春凳撈起,自顧自撩袍坐了下來,表面上與旁人無異,但動作明顯比平時遲緩。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點波瀾。
  
  「你體內的蠱毒發作了?」
  
  藺承佑將臉龐對準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強行用邪術給滕娘子招了魂?」
  
  依舊沒應。
  
  淳安郡王端視著藺承佑,良久,緩緩開腔道:「絕情蠱雖然號稱『絕情』,但要宿主不動情,萬萬不會傷到根本,一旦宿主對某個女子動了心,蠱蟲便會一分為二。假如這當口遇上極為傷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時耗費大量心力,其中一條蠱蟲便會順著心脈往上游,一夜之間讓人眼盲,不但從此無法視物,還格外怕風怕光,想來你已經發作了,滕娘子在何處?她可還記得你?」
  
  藺承佑沒吭聲。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雙幽沉的眼睛彷彿看到人心底的最深處,他了然點點頭:「看來你跟滕娘子有過親熱之舉。」
  
  藺承佑面無波瀾,耳後卻幾不可見紅了紅。
  
  淳安郡王笑了笑:「這蠱蟲是百年前那位名叫不爭散人的邪道所研製的,集符術蠱術於大成,他自己為情所困,便要讓天下人都嚐嚐他所受的苦頭。要中蠱之人與自己的意中人親熱過,蠱蟲便會分作兩條,一條留在體內,另一條順著口唇傳到對方體內,日復一日壓制意中人的心智。」
  
  殿中針落可聞。
  
  「這當口切莫強行提醒滕娘子,這蠱蟲是從你體內渡過去的,要當著她的面提到你這位原宿主,她體內的蠱蟲也會有所感應,蠱毒一釋,必然損壞根本,她要麼如你一樣盲眼,要麼被蠱蟲永久損傷心智。這一點,想必清虛子道長也料到了。」
  
  藺承佑微微側著頭,不知是在聆聽,抑或是在思索。
  
  淳安郡王輕輕拂了拂袍袖,嘆息道:「你現在做的,唯有等,等到某一日滕娘子自發想起你,並主動來找你,但聽說絕情蠱蠱性霸道,此前甚少有人破蠱,唯有極深的情意和刻骨的思念才能克化那蠱蟲。在不爭散人心中,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鮮少兩情相悅,除非滕娘子早已愛上你,並且對你的情意銘肌鏤骨,否則——」
  
  藺承佑將永無止盡地等下去。
  
  不是情愫初生,也不是偶爾縈懷,而是「銘肌鏤骨」。
  
  衝著這四個字,藺承佑自己,也不敢輕易冒險。
  
  殿裡再次變得寂靜。宮燈的光芒籠罩著大殿,為兩人的臉龐蒙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風漸起,風夾裹著雪粒,簌簌敲打著窗格。
  
  往年每到臘月,興慶宮和大明宮就會熱鬧非凡,今晚卻出奇的蕭瑟。
  
  兩人傾聽著外頭的風雪聲,一時都未說話,許久後,藺承佑終於有了動作,從袖中取出一樣物品,用手掌將其覆到桌面上。
  
  「今夜我來,並非來討教解蠱之法,更無意你敘舊,我是奉父王之命給你送一樣東西,順便向你求證幾件事。」藺承佑對著淳安郡王的方向,開口了。
  
  然後,緩緩移開手掌。
  
  藺承佑的舉止如此鄭重,淳安郡王不禁隨著移動眼眸。那是一塊箋紙,燈下看著有些皺亂。
  
  箋紙上空無一字,藺承佑卻說:「這是嚴司直在遇害前用膠泥貼到靴底的,上面有四個字:岷山嚴四。」
  
  「『嚴四』是嚴司直岷山的一位親戚。去歲這位嚴四來長安找活計,在嚴司直家中住了一段時日,有一回因為喝醉了酒,在一處僻靜的巷口衝撞了一位貴人的馬車——那位貴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靜靜聽著。
  
  「這件嚴司直在我面前提過一次,他說你傾下士,人後也表裡如一,你非但沒怪責嚴四,還令人把他攙扶到路邊。但是案發前不久,嚴四再次來長安,一次閒聊時,嚴司直偶然得知當時嚴四衝撞你之處就是蛾兒巷。那條巷子住著一位揚州的儒商,名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嚴司直就已經查到此人盧兆安靜塵師太是一夥的。」
  
  「嚴四堅稱是在蛾兒巷撞見的你,當時那條巷子住了一戶人家,嚴司直由此開始疑心你,那之後,他著手調查盧兆安中途離開英國公府時你是否還在筵席上,儘管做得夠小心了,還是招來了殺身之禍,他不敢篤定兇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顯的線索會被你的手下當場毀棄,用這種極隱晦的方式提醒我。」
  
  藺承佑摩挲著那張殘缺的箋紙,短短四個字,既是物證人證,也是一張清晰的「路線圖」。而後他順著查下去,很快摸透了嚴司直出前的所有行程,遇害當日,嚴司直才從英國公府出來,此管家和下人均可作證。儘管這些線索日後不足以用來定罪,但至少如明燈一般為接下來的辦案照亮了方向。」
  
  「為什麼不肯放過嚴司直?」藺承佑面無表情。
  
  他們心裡都很清楚,到了那當口,嚴司直查到了什麼線索已經無關緊要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舉事就在七日後,淳安郡王步步為營,連聖人會因長安城蓄積大量煞氣提前發病都算準了。
  
  郡王邊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無極門的高徒,無極門最善利用邪術窺測天象中的細微徵兆,這一點,天下任一家道派都望塵莫及。
  
  早在幾月前,皓月散人就算出長安城中藏著命中帶天煞之人,她預言長安城會有一場大禍,而聖人的怪病正是因當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氣若是繼續蓄積,可能會導致皇帝的餘毒提前發作。
  
  淳安郡王索性據此定下一個舉計劃。這盤棋可謂險中求勝,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地。
  
  「你勝券在握,嚴司直卻勢單力孤,僅憑那點單薄的證據,他是無法舉證你有謀反之心的,既如此,為不肯放過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殺他,我焉拖延時日?那晚我故意讓嚴司直死在道長眼皮子底下,就是為了讓你們誤以為我們急於滅口。」
  
  他不但讓人給這位嚴司直服了毒,還取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為嚴司直做法招魂,連投胎都會喪失資格。那時候清虛子和王妃已經察覺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連夜找尋,很可會提前找到陰冥地界的出口,那樣他也就無法在陰日那晚聖人發作時,利用那口井牽制住道長和王妃了。
  
  假如說這世上人人都有弱點,那麼道長和王妃的弱點就是太講「道義」。道義如同枷鎖,會死死捆住一個人的手腳。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軟了。
  
  為了給這位年輕官員招魂,清虛子光是做法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這一天一夜,道長錯失了封鎖地獄之門的最佳時機。
  
  「這是一場賭局,容不得半點閃失。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殺幾個李司直劉司直又如何?」
  
  藺承佑「注視」著前方,正如從前辦案時審視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時那樣。
  
  可惜這一次他眼前有黑暗,而他的身邊,也再沒有那樣一位勤勉負責,寫卷宗時永遠找不到錯處的嚴大哥了。
  
  藺承佑心裡像被密密的針紮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嚴,叫嚴萬春!」他斷然打斷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有八,隆元年登進士科,有妻,尚無子。他嚴萬春——不單單是大理寺的一個官員。他就如你我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
  
  淳安郡王怔住了。
  
  藺承佑的話語在空曠的大殿裡響,句句震人心弦。
  
  靜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瀾,他緩緩抖了抖袍袖,起身環顧四周:「這宮殿。殿堂再闊大,佈置再精巧,也不過是座華麗的囚籠,這就是失敗者的下場。早在我謀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我告訴自己:絕不出半點紕漏。一條人命,換一個穩贏的局面,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怪只怪你和這位同僚太親厚——」
  
  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嚴司直他關係平平,淳安郡王也難以利用嚴司直來拖住師公和爺娘。嚴大哥他關係越親厚,就越得死。
  
  藺承佑悶聲低笑起來,笑聲起先低不可聞,漸漸有些止不住。
  
  過了好一陣,藺承佑方勉強止住了笑,然而話聲充滿諷刺:「親厚?比得上我待皇叔嗎?」
  
  淳安郡王腳步一頓。
  
  「是。」藺承佑自嘲點頭,「換作是旁人,早在樹妖在紫雲樓作亂時我就會起疑心了。記得那晚我在逼問樹妖是被人點化時,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了原形,那並非怪雷,而是專用來降妖的光明印,然而當晚因為樹妖出現,伯父和一眾大臣全都及時撤離,留在樓中的有寥寥數人。我在後樓捉妖時,你在前樓坐鎮。我早該想到,有對我了若指掌的人才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線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與盧兆安同在英國公府赴宴……耐重前腳出現在玉貞女冠觀,你麾下的人馬後腳縱入觀中……你的手下為了混淆視線,逃跑時故意繞了好幾條巷子,後來查到蛾兒巷,地點上勉強解釋說得通,但從那人出現得那樣快,我就知道他們的窩藏點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貞女冠觀僅有一牆之隔,當日事態緊急,你為了提醒師太莫要露出馬腳,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為止露出的最大破綻——」
  
  「種種蛛絲馬跡,都因為我對你的信任,統統撂下了。」
  
  藺承佑突然止了聲,殿中安靜如墳,一如他此時的心境。信任如高山,並非一夕就鑄就。
  
  「記得小時候,我不常見到皇叔,七歲那年我從馬上摔下,是皇叔跑過來接了我一把,當時你也才幾歲,自己也折了胳膊。從那次起,我就知道我這位皇叔是個好人。」藺承佑諷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時變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雲淡風輕,彷彿這些話語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波瀾。
  
  「我若是足夠心狠手辣。」他嘆道,「早在幾月前你著手調查我時就會設法除去你了。過去這一年,你一再壞我的事,我辛苦設局對付彭家留在長安的眼線之一莊穆,卻被你當場識破莊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費盡心思箝制宋儉和鄭僕射,你卻順藤摸瓜查出靜塵師太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綺,你卻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盧兆安和王媼。我精心佈局,你步步緊逼。若非屢生波折,我也不至於一再損兵折將;若非怕出意外,我又需利用天地間的那股煞氣做文章?」
  
  藺承佑忽而刺聲笑了笑:「說到武綺,我差點忘了,你算無遺策,連我們的親人也不放過。你該清楚阿麒待你如何,可你為了日後控制東宮,明知武綺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說提起娶妻的,是為了逼我盡快求娶滕玉意?」
  
  面對藺承佑的逼問,淳安郡王負手仰頭,那恬淡無愧的神情,彷彿在與藺承佑閒聊家常。
  
  「你且說。」他頭淡然了眼藺承佑,「如利用一位應劫者在舉事那晚牽絆住成王府和青雲觀,成功更添幾分勝算,那時我們差不多已經確定滕娘子身上帶劫,接下來我得確認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結果一試就試出來了,你比我想的還要在意她。」
  
  藺承佑笑了笑,不憤懣,還有些悲涼之意。
  
  「可如果我沒猜錯,最初你謀算過自己和滕玉意的親事。」
  
  空氣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過生辰那晚,滕玉意為了給我送紫玉鞍地去了西苑的致虛閣,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裡無人,你與她相遇,離開的時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這一幕落在旁人眼裡,極容易讓人誤會,我當是巧合,但如今細想,皇叔你一向聰敏過人,不被人誤會的時候絕不會落人口實,所以當晚,你就是故意的,你讓我誤會你滕娘子有私,從此打消對她的念頭。」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陣我是有過這想法,不為別的,就為她父親是滕紹,如順利娶到滕玉意,日後我趁亂舉事時,滕紹的鎮海軍很難不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應劫之人,知道她頻繁招惹邪祟後,我便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陰冥之井一開啟,這種應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與其費心費力討好她,不如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諷聲笑起來:「可惜你千算萬算,沒算到最終是滕玉意讓你功虧一簣。」
  
  那個縱跳入陰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盤棋局中最大的意外。兩人同時一默,窗外雪虐風饕,風聲吹得窗棱呼啦啦作響,那浩浩的風聲,似吞下天地間萬物,那一晚魔物作亂時,長安城也是這樣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長嘆道:「這世上,最難謀算的是人心……」
  
  這聲嘆息,有遺憾,有惆悵,唯獨沒有懊悔。
  
  藺承佑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面前站著的彷彿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傷到極點,反而橫生出一種荒唐感,為了確認這不是一場夢,他伸出右手,摸索著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爺娘?」滯了片刻,藺承佑收手,偏過頭,確認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失敗,你冒著露出破綻的風險派出多名暗衛搶奪她的魂魄,對一個外人尚且如此,可見你不是全無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對兄嫂和聖人格外冷酷無情,我記得過去這幾年你一直他們相處甚睦,究竟從何時起你對他們有了這麼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舊在殿中閒散漫步,並無接話之意。
  
  「為了崔氏?」
  
  此話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處,轉過頭,露出嘲諷的神色。
  
  「我記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舊宅,幼時我因為好奇偷偷去過她,結果還沒進門就被祖父的手下逮著了,回去後祖父呵斥了我一頓——」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驟然打斷藺承佑:「你不知道的太多了!」
  
  短短一瞬間,他冷峻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這些年發生過什麼,你知道幾件?」淳安郡王嘲諷道,「說起你七歲墮馬,你倒是記得我和你同時受傷,但你恐怕不知道,我養傷那段時日,過來探望我的有你爺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從頭到尾沒來過我一眼。」
  
  藺承佑的話語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開了郡王上包裹多年的層層偽裝,他依舊佇立在原地,但整個人就如暗藏著驚濤駭浪的湖水,再也無法維持平靜的表像。
  
  他冷笑:「你知幼時甚少見到我,可知道我兩歲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院中?在你們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陪伴我的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個恥辱的痕跡,被他遠遠扔開了。他從不來看我,也不許我去瀾王府給他請安。除了逢年過節,不許我到外面走動。你和太子在崇文館啟蒙念書時,我連國子監的大門在何處都不知道,父王為了少與我碰面,延請諸位名師到院為我授課。那時我年幼,不懂父王為突然如此厭憎我,大了我才明白,這一切是因為我母親犯了錯。父王為了顧全皇室的顏面不肯休她,將她常年幽禁在另一處。我去探望母親,卻連大門都進不去。我去求我的長兄幫忙,長兄卻袖手旁觀。」
  
  說到此處,他陰冷地望藺承佑:「這就是所謂的親情?比水還淡,比冰還冷。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父親滿口假仁假義,實則冷酷無情!」
  
  說來真諷刺,第一帶他去探望母親的,是兩個大惡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們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闖入了那座院,一躲就是數月,數月後的某一晚,敏郎循聲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皓月和文清當時很驚訝,說這孩子是他們見過的耳力最佳之人,他們哪知道,那是因為他寂寞時一個人調琴弄樂,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銳得多。世人都說他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個獨處的夜晚練就的。
  
  「我在院中長到六歲,平生頭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說,「文清和皓月為了活下去,變著法子討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術,還教我如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內力,得知我見我母親,就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半夜帶我出去。世人都說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惡人,可在我心裡,他們比你父親這樣的『善人』要忠義百倍。」
  
  「那是因為他們要利用你報復聖人。」藺承佑冷冷道,「無極門害人無數,他們是首惡之徒,沒有你的庇護,他們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 」淳安郡王厲聲道,「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那些好人在何處?皓月也就罷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五年。他們從不打聽我為何一個人住在院裡,也不在背後議論我是不是『姦生子』。只有在他們面前,我才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親,但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肯幫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現,也許我直到母親過世前都見不到她。」
  
  提到母親,淳安郡王的表情變得苦澀又猙獰。
  
  見到母親前,他對母親的感情是極端複雜的。誠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裡,世上沒人替代母親這個角色,儘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離了,但他依稀記得母親是如親暱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還太小,不明白這一切是誰造成的,想來想去,只能怪母親,倘或當初母親不犯錯,他們母子也就不會分離了。
  
  然而,這種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見到母親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沒了。
  
  母親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懷中泣不成聲,他在母親臂彎裡啜泣著睡了半晚,近天亮時才被皓月和文清帶走。
  
  等到再大些,母親告訴他:她沒有背叛他的父王,這一切是被長子藺效所陷害的,她那位名叫曾南欽的娘家舊友私下見過幾面,從頭到尾沒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為懷疑他是曾南欽的私生子,要證明當初她曾南欽並無首尾,父王就會待他如從前一樣好了。
  
  比起這個,藺敏更希望母親到瀾王府,但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他開始找尋真相。
  
  「這一查,就是近三年。說那件事過去了好幾年,便是新近發生事,又如何證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並無私情?但我堅信母親不會再騙我。十六歲那一年,我羽翼漸豐,皓月散人頂替靜塵師太接掌玉貞女冠觀後,手中有了大筆銀錢,而我則利用成王府每年撥到院裡的例銀,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養自己的人馬。也就是這一年,我查到了當初玉屍作亂時的一位倖存者,此人名叫春翹,被關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記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認出了曾南欽的畫像,她說她親耳聽到此人對玉屍說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屍面前,無人敢撒謊,春翹還說,當時藺效和瞿沁瑤也在山上,這件事他們也可以作證。」
  
  淳安郡王的臉色陰沉彷彿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過去這些年他們不但任由我父王懷疑我的血統,還任由滿長安的人背後說我是『姦生子』。我知道,長兄因為我母親的緣故,歷來不大喜歡我,但即便父王不許他們來我,他們也隔差三五就給我送衣食,衝著這份關照,我對他們由來有崇敬沒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們比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虛偽噁心!」
  
  那日他帶著查到的這一切,興沖沖到瀾王府去見父王,父王年歲已高病臥在床,看到兒子呈上的種種證據,淡淡揮了揮手。
  
  「下去吧。」
  
  藺敏如同被兜頭淋下一盆冷水,僵在了床側,父王明明看完了這些證據,為何對他還是如此冷淡?
  
  緊接著,他聽到父王令人叫長兄和長嫂進屋,那一瞬間他心裡全然明白了,當初就是因為長兄證明母親曾南欽「有染」,母親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許是長兄新近又給父王了更多證據,所以父親並不肯相信他和母親。畢竟比起歷來厭憎的兒子,父王自然更願意相信大兒子的說辭。
  
  他的努力成了笑話。
  
  「那之後沒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親被幽禁多年身體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撐,不過是盼望著有朝一日到我的處境有轉機,聽說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諒她,一慟之下也離世了。」藺敏的語氣冷硬如鐵,「你問我為對你爺娘冷酷無情,為不問問他們為何對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我母親背了一世汙名,連帶我也深陷泥淖,而這一切全拜你父親所賜!」
  
  自他耳力過人,無論他到處,總聽到那些貴婦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人倒是好的,可惜有個那樣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爺的親骨肉,還真不好說。」
  
  這些話語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紮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們的處境迥然不同。你爺娘面上待我親厚,其實假情假意。清虛子對你們幾個非打即罵,待我卻極為客套。聖人和劉皇后口口聲聲對我們一視同仁,但真到了說親之時,她為你們挑的不是王鄭鄧武的後裔,便是外地強蕃的千金,輪到為我挑時卻總是些低階官員和外地貴冑的女兒。這些虛偽和矯情,我早就噁心透了。」藺敏猛地笑起來,笑聲比外頭的風雪還要寒涼,「沒人會站出來說明當年的一切,沒人會大聲告訴天下我母親沒背叛過我父王,我心裡比誰都清楚,要讓這些人閉嘴,除非長安城我一人說了算!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厲目看向藺承佑,清雋的臉龐上滿是遺憾。
  
  「到如今,最讓我惋惜的不是失敗,而是謀事那晚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偏偏讓你爺娘僥倖逃脫了!」
  
  那陰狠的神態,讓他上去平日判若兩人。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個囊袋,將其放到桌上:「來之前父王囑託我這些東西帶給你。頂上這封信是當年祖父上求聖人封你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親在閨中時做過的繡活和寫過的一些信。」
  
  藺敏在聽到前句話時毫無反應,聽到最後一句話卻怔了怔,快步到桌前,拿起展開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臉上閃現過一抹夾雜著恥辱和驚愕的神色。
  
  「當年你母親在信上對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說心裡早就有個戀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門第太高貴又從未正眼看過她,她為此痛苦不堪,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給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繡活。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繡活也全藏在自己閨房裡。那時你母親本與表親曾南欽訂了親,不久後卻突然悔婚,然後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瀾王府做繼室。你母親嫁入不久,曾南欽越想越惱恨,便潛入你母親的閨房準備拿他當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結果無意中搜到了這些信和繡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親甘願給人做繼室並非單單是為了瀾王府的富貴,還有別的原因。」
  
  藺敏死死盯著那些繡活,原本清亮的雙眸,一霎兒似滲出血。那些繡活上,無一例外繡著「效」字。
  
  「我阿爺是很厭惡你母親,但他因為憐惜你,早就將那日在山上鬥玉屍的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親,並非是因為懷疑你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為了別的緣故。曾南欽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間的關係,在獄中託人將這些東西轉交給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瀾王府的初衷,或許是深覺恥辱,祖父去世前不僅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爺也很疏離。這一點,憑你的敏慧,當初多少該有所察覺。」
  
  「阿爺成親後帶著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則常年獨自待在瀾王府,我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師公更親近,祖父為了少見我阿爺,甚至不讓爺娘去瀾王府請安——祖父晚年,過得跟你們母子一樣不開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許久,直到臨終前才釋然,他深悔過去因為崔氏的緣故冷待你,便寫下那封為你請旨封王的奏疏,說願意將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給兒子,還求聖人將瀾王府的宅邸換一座新府邸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六歲就被封為淳安郡王,食封也遠遠超過本朝歷代王爵,伯父和阿爺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在頒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滿朝臣工面前強調這是祖父的遺願。」
  
  可惜崔氏被軟禁了這麼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飛遍了長安城每個角落,僅憑一個封號,什麼也改變不了,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罷,一生都無法躲開這些流言蜚語。
  
  而一旦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皇室這些後來補救的舉動,在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態。
  
  說完這些話,周遭變得異常安靜,對面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偌大一座廣殿,一時間聽到粗重的呼吸聲,藺承佑無法視物,靜靜地聆聽和感受。
  
  那是一種近乎狂亂的情緒,咫尺之外也被震撼和感染。
  
  啞默了一陣,藺承佑遲滯地起身,把那堆舊物留在桌上,循聲往外去。
  
  忽聽後傳來「撕拉」一聲響,像是紙片被撕碎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那樣決絕,那樣急不可待,分明急於否定什麼。一聲又一聲,不絕於耳,很顯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惡狠狠地逐一撕碎。
  
  藺承佑頓了頓,繼續往前走。
  
  那聲音卻戛然而止,背後冷不丁響起藺敏的悶笑聲,笑聲古怪扭曲,癲狂不受遏制。
  
  幽靜的廣殿裡,那滿含屈辱的笑聲不斷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刺人心耳。
  
  藺承佑不禁停下了腳步。
  
  藺敏斷斷續續地笑著,悲恨地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你連我都騙………阿娘……我這一生……我這一生…………不值。」
  
  藺承佑心中一澀,愛恨,這一刻統統成了空。推開殿門,滔滔風雪聲迎面撲來,瞬間蓋過了大殿中那苦痛癲狂的笑聲。
  
  茫茫天地間,唯有雪花潔淨如初,藺承佑未作停留,徑直順著丹墀往下,寒涼刺骨的氣息拂到臉上,似滌盪人的肺腑。雙眼已盲,風雪聲影響了他的判斷,每走幾步,他就會猛地踉蹌幾步,身後一直有腳步聲相隨,但沒人敢扶他。
  
  又一次被絆倒時,藺承佑順勢跌坐下來。
  
  「我累了,歇一歇。」他側過頭對身後的人說,「太冷了,你們別跟著到處跑了,先到仙居閣烤烤火,我認得路,稍後自會來尋你們。 」
  
  絕聖和棄智沒敢說話,任誰都看得出師兄現在的心情糟糕透了,太監上前將捧在懷裡的氅衣披到藺承佑身上,離開前出於習慣要留下一盞燈,藺承佑似乎猜到他們要做什麼,補充道:「留燈做什麼,我又用不著。」
  
  幾人面色一黯,提著燈籠靜悄悄走開了。
  
  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藺承佑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抬頭朝南方的方向眺望一晌,眼前半點光亮都無。
  
  他自嘲地笑了笑,從腰間取下一管玉笛,放到唇邊便要吹奏,就在這當口,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悄然靠近。
  
  藺承佑放下玉笛分辨一陣,感覺對方是一縷無害的幽魂,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走開。
  
  那縷幽魂卻執意守在他邊,藺承佑忽然意識到什麼:「嚴大哥?」
  
  彷彿要應他這話,面前捲起一點微弱的風聲。
  
  藺承佑喉頭一哽,用手往前探了探:「你來跟我道別?」
  
  面前一片虛無,仔細聽,風聲有些不同,幽魂似在含含糊糊說著什麼,藺承佑念咒打開周身靈力,凝神聽了一會,才聽出幽魂在對他說謝謝。
  
  「無需言謝。記得我第一日去大理寺點卯時,嚴司直就告訴過我,查案追兇本就是你我的天職。」藺承佑澀然笑了笑,「謀害你的人落網了,那些舊案也全都查清了,嚴大哥,你放心吧。」
  
  幽魂卻仍在徘徊。
  
  藺承佑酸楚頷首:「我忘了,嫂子懷有身孕,嚴大哥是捨不得嫂子。有我在一日,成王府便會關照嫂子和侄兒一日……年關在即,再不走就不好投胎了,該走了,讓我送你最後一程。」
  
  風聲裡夾雜著嘆息,幽魂似在追問藺承佑什麼。
  
  藺承佑明了:「我的眼睛?」
  
  幽魂飄盪到藺承佑的頸後,似要確認那赤金色的蠱印還在不在。
  
  「不在了。」藺承佑笑道,「蠱蟲跑到眼睛裡,我盲了。」
  
  幽魂捲起一陣風聲,那是一個含含糊糊的「滕」字。
  
  藺承佑一滯。
  
  幽魂急切徘徊,似乎在問有什麼法子幫藺承佑復明。
  
  藺承佑沉默著,原來他的不快活,連幽魂都感受到。
  
  枯坐了一晌,忽然聽到不遠處跑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放心不下他,到底回頭找他來了。
  
  幽魂被這腳步聲所驚擾,一忽兒躲到了一邊。
  
  絕聖和棄智老遠就見師兄在黑暗中獨坐。
  
  兩人鼻根發酸,從小到大,他們從沒見過師兄這般消沉過。
  
  師兄這樣不快活,除了因為淳安郡王的難過,一定還很擔心滕娘子。再過兩日就是滕娘子的十六歲生辰了。縱然滕娘子為了大義又死過一次,但誰也不敢保證她身上的咒就一定消除了。
  
  偏偏師兄還不去揚州找她,因為滕娘子還沒想起師兄,這時候去找她,會害她失明失智的。
  
  那日師公親自審問了那位文清散人才知道,有刻骨的思念才克化蠱毒,除非滕娘子對師兄的情意已經銘肌鏤骨——
  
  師兄已經等了好些日子,也許會永遠等下去。
  
  師公說,這是師兄命中本就有的情劫。滕娘子為了補天浴日葬送了性命,師兄為了幫她招魂遭了天譴,一切都有因果。
  
  天氣這樣冷,再這樣悶坐下去師兄會變成雪人的,兩人小心翼翼近前:「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這一藺承佑倒沒急著攆走師弟, 「望」著幽魂藏匿的方向: 「碰見了一位故人。走吧,借你們的眼睛送嚴大哥最後一程。」
  
  ***
  
  滕玉意望著一封奏疏發怔。
  
  那是阿爺寫的奏疏,奏疏上,阿爺懇請聖人同意滕家在南陽城立下一塊碑,碑上寫下當年祖父抗戰時的大功大過,就此還真相於天下,同時立碑於城前,讓後人知道曾有四千多無辜百姓慘死在守城將士手中。
  
  又懇請聖人收對祖父的追封。
  
  由此祭奠那四千多枚亡魂。
  
  這是數月來父親上的第四封奏疏了,聖人仍在眾臣商討。
  
  放下奏疏,滕玉意起身繼續找東西,今日是她的生辰,為了這一日,阿爺已經好幾晚沒睡了。
  
  一到夜間,阿爺就會拖著殘腿整晚守在庭中。
  
  姨母一家人也整日惴惴不安。
  
  這個十六歲生辰,在家裡人眼中,像是要過一個大坎似的。
  
  受到這緊張情緒的感染,滕玉意也幾乎整夜未睡,到了今朝曙光顯露的那一刻,阿爺眼眶紅了,滕玉意也跟著眼圈發熱,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阿爺在人前落淚。
  
  阿姐和姨母他們也都像劫後餘生。昨晚闔府都闃然無聲,天一亮,所有人都活過來了。
  
  程伯慶幸地忙前忙後,連一貫面無表情的端福也活躍得不像話。
  
  各府送來的生辰禮,流水般送到她面前。
  
  然而府裡越熱鬧,滕玉意就覺得心裡越空。
  
  她老覺得自己丟了什麼,一閒下來就會四處找尋。
  
  但姨母和阿姐問她究竟找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所有禮物都入庫了?」杜夫人問程伯,病癒後滕玉意有些遲鈍,這幾月一直是她幫著打理內務,這兩日阿玉又一直埋頭找什麼東西,幾乎連禮單都顧不上。
  
  程伯說:「要是有名有姓的全都錄上了。瞧,連聖人和皇后都各有賞賜呢。」
  
  杜夫人笑瞇瞇道:「把這兩份賞賜放到玉兒房裡的供案上供一日,聖人和皇后都是福德深厚之人,用兩份賞賜幫玉兒鎮一鎮也好。」
  
  杜庭蘭卻問:「沒有名姓的那些禮物呢?」
  
  程伯默了默,從後捧過一個極為精巧的螺鈿漆盒。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領神會,都悄然向滕玉意。
  
  打開漆盒,幾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條鑲滿了靺鞨寶和碧玉的頸串,靺鞨寶雕鏤成一朵朵玫瑰花瓣,碧玉則刻成了栩栩如生的嫩葉,細細一看,連花枝上的刺兒都清晰可見。挨挨擠擠一串下來,堪稱動人心魄。
  
  屋裡人驚異得說不出話,這等精巧的寶物,滿天下都未必找到第二件。奇怪這樣貴的一份禮,卻連名帖都沒附。漆盒內外尋了個遍,連半點推測出主人份的線索都沒留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心頭一酸,都猜到這是誰送給阿玉的生辰禮,如此心小,可見唯恐驚到阿玉體內的蠱蟲。
  
  「阿玉,過來看這禮物喜不喜歡。」
  
  滕玉意正急著找東西,聞言過來瞅了眼。
  
  「喜歡嗎?」
  
  滕玉意愕了愕,點點頭坐下:「誰送的?」
  
  她愛不釋手。
  
  杜庭蘭心中隱隱有些失望,不,忘是一定沒忘的,但道長在信裡告訴過她們,有足夠深的羈絆才——
  
  她試探著問:「你覺得應該是誰送的?」
  
  滕玉意愣眼著那異常可愛的玫瑰,心裡益發空惘,急切地檢視漆盒,孰料裡外都找不到名帖。
  
  滕玉意有些著急:「程伯,好好查查這禮物是哪家送來的。」
  
  程伯得應了。
  
  滕玉意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著,焦灼起身進屋繼續找,越找眉頭越緊。
  
  「你到底在找什麼?」杜庭蘭和杜夫人上前。
  
  「好像丟了件東西。」滕玉意茫無頭緒,「我得盡快找來,不然心裡總不踏實。」
  
  杜夫人無奈:「你倒是說說大概是什麼物件,不然我們怎麼幫你找。」
  
  滕玉意張了張嘴,恨思索半天,卻連那究竟是物還是人都說不清。
  
  她心急火燎,自顧自蹲下來翻找箱篋:「姨母,我也說不上來,還是我自己找吧。」
  
  這時下人過來說,揚州各貴要人家的女眷都到花廳了,請夫人和娘子趕快出去招待。
  
  「阿玉。」
  
  滕玉意置若罔聞。
  
  杜夫人和杜庭蘭只好先行出去招待女眷。
  
  可是這一等,整整半個時辰都不見滕玉意到花廳去,她可是今日的壽星,再不出現就失禮了,杜庭蘭忙向眾人告了罪,到內院尋滕玉意。
  
  到了院中,卻是出奇的寂靜,廊下的丫鬟們靜悄悄不說話,踏進房中,連春絨和碧螺都不大對勁,幾個大丫鬟都倚立在門口,屏聲斂息望著屋內。
  
  杜庭蘭焦聲分開幾人,一抬眼,就見到滕玉意似在低頭看什麼。
  
  「阿玉?」杜庭蘭忐忑上前,近前上前扳滕玉意的肩膀,不料沒扳動,轉過一看,意外看到妹妹滿臉是淚。
  
  「阿玉!」
  
  再看妹妹手中,竟緊緊攥著一串鈴鐺,鈴鐺金燦燦圓滾滾的,卻是啞默無聲。
  
  滕玉意的淚水顆顆滾落,瞬間就濕透了玄音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16 09:44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24 10:41 PM 編輯

第126章

  一月後,長安。
  
  通坊某條偏僻的小巷裡,冷不丁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
  
  絕聖棄智一邊走一邊張望左右,除夕上元節相繼至,天卻不見好轉。舊雪未消,又添新雪,無論他們行走在長安城的哪個角落,總能看到一片豁目爽的。
  
  昨晚又下雪了,今早起,天地間彷彿都凍住了似的。不過人一點兒也不覺得冷,過年前師公給他們添了好幾套新衣,有氈帽氈靴,還有厚實的夾纊棉袍,有了這身裝束,天再冷也不怕。只是這樣一他們顯得更胖了,走在街上時,老人打趣「青雲觀的伙食是不是特別好,瞧,那個小道士圓滾滾像個小肉球。」
  
  天色越越晚了,他們是來尋師兄的。
  
  今日並非節慶日,但晚上宮裡要舉辦家宴,成王妃的哥哥瞿子譽從益州卸任回了,同他一起回長安的還有成王妃的嫂嫂爺娘。信上原本說後日才到,孰料瞿家的車馬今日晌午就進了春明。
  
  王爺王妃喜出望外,忙不迭趕去春明迎接,師公也高興壞了,放下觀裡的活計趕到宮裡相聚,親人久別重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聖人皇后說難得一家人這樣齊全,不如今晚就在宮裡舉辦家宴。
  
  話說回來,自打師兄眼盲之後,宮裡許久沒這樣高興過了。可惜那時候師兄就去大理寺了,剛巧錯過了這熱鬧的一幕。
  
  問了寬奴才知道,通坊出了一樁邪門的案子,大理寺的官員唯恐兇手逃脫,特地帶著案宗到成王府找藺承佑。
  
  藺承佑聽完案情,二話不說就走了。寬奴本想跟隨,無奈藺承佑不許,大理寺官員在外辦案時歷沒有帶僕從的先例,他眼睛看不見,但五臟內力並未受損,何況有衙役相隨,不必擔心在外頭迷路。
  
  不過為了讓爺娘放心,藺承佑出門前還是牽走了小豹子俊奴。
  
  眼看天快黑了,藺承佑還不見回來。
  
  寬奴絕聖棄智分頭去找尋,一個去大理寺,一個去發生兇案的喜鵲巷找尋。
  
  喜鵲巷極為窮陋,住戶也不算多,但一眼望去,仍能受到新年殘留下的喜慶氣息,家家前都掛著祈福的鯉魚幡子,戶戶外都新換上了鮮豔的桃符(注)。
  
  可惜就在前些日子,這裡有個七十歲的老翁遇害了。
  
  此翁姓劉,多年前就已喪偶,膝下本有個女兒,十年前嫁了人,不幸的是女兒出嫁後沒多久也病亡了,剩下老人獨自生活,時日一長,劉翁手頭益發拮據,為了維持生計,只得不拖著病軀出來賣炭。
  
  劉翁死時身首異處,家中略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碰巧前一陣通坊出了好幾樁盜竊案,賊首剛落網,法曹里正便將劉翁的案子一併歸案,只需將案呈補完,案子便算告破了。
  
  偏偏在這時候,長安縣衙鬧起了鬼。
  
  一到晚上,就有一個無頭野鬼提著自己的頭顱在縣衙門口徘徊,衙裡的吏員認出是劉翁,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劉翁夜夜徘徊,分明有冤屈難伸。
  
  縣衙連夜上報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員聞訊趕到場勘查,只恨劉翁家中線索早已毀壞得差不多了,加之此案牽涉到冤魂作祟,只好去求助藺承佑。
  
  絕聖棄智順著鄰居的指引往裡走,巷子七拐八彎,越到前頭越窄陋,一眨眼,天色已黑了,四邊都有宅邸,也不知哪一戶是劉翁生前的陋宅。
  
  二人正商量著要不要點火,前頭冷不丁傳了動靜,絕聖棄智中一喜,忙迎上前去:「師兄。」
  
  點了燈籠一看,卻見一高一矮團身影坐在一座破宅的門檻上。
  
  他們就那樣無聲無息坐在黑暗裡,似在發怔,又似在等候什麼。
  
  正是藺承佑俊奴。
  
  棄智思比絕聖細膩,一眼就看出師兄神色不大對勁,師兄臉龐微低「望」著腳邊,看上去已在此地呆坐了許久了,棄智提燈往師兄身後瞄了瞄:「師兄,案子查完了嗎?」
  
  話未說完,宅子裡有團光影靠近,名衙役提著燈籠從宅子裡出來了。
  
  「藺評事。」一個衙役抹著汗說,「又搜了一遍,實在沒搜到什麼可疑的線索。」
  
  另一個衙役為難地道:「卑職並非要偷懶。只是這樣徒勞搜下去,搜到天亮都未必有什麼收穫,此等大案馬虎不得,要不卑職馬上到大理寺請寺卿另派一位長官過來幫忙?卑職們太粗心,搜查證物時素來離不開長官的指點,藺評事您的眼睛……」
  
  言下之意,這一下午藺承佑就沒幫上什麼忙。
  
  絕聖棄智偷偷看向藺承佑。
  
  藺承佑倒是平靜:「你們先回大理寺,我在此處等你們回來,至於要不要將此案交還給陳司直,明日再由張寺卿定奪吧。」
  
  幾位衙役鬆了口:「也好,那卑職馬上回稟寺卿。」
  
  順勢看了看藺承佑面前的小師弟,幾人放心走了。
  
  衙役走後,藺承佑在原地枯坐。
  
  絕聖棄智胸口堵得慌。從前師兄查案時由是機警如神,何時被人當作過累贅。
  
  「師兄。」絕聖悶悶道,「我棄智的眼神保準比那位大哥要好,我們幫你搜查證物。」
  
  藺承佑依舊沉默。
  
  或許是為了寬慰師弟,又或是覺得此案迷霧重重,過了片刻鬆開眉頭,重新振作精神:「也好,進去試試吧。」
  
  說著將俊奴拴在門口,隨絕聖棄智入內。
  
  為了照顧藺承佑,絕聖棄智走得極慢,每走幾步,藺承佑就會停下腳步一次。
  
  「看看草叢花枝底下。」
  
  「石縫牆角也別漏過。」
  
  「水缸的缸壁可有奇怪的記號?」
  
  這樣一寸寸找下,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到外屋。
  
  劉翁是在裡屋人謀害的,案發時房中四壁都濺滿了血,三人進屋時夠小心了,棄智卻突然發出一聲驚呼:「絕聖,小心。」
  
  絕聖嚇得一動不敢動,用燈籠一照,原來自己的衣袖險些拂到邊框,邊框上有個血手印,雖然已乾涸,但一不小心可能擦碰,絕聖慶幸地收回手,一回頭,險些又嚷出,就見藺承佑踩在一個奇怪的印子上,那印子只有一個淺淺的殘跡,不用燈籠仔細照看不出,方才離得有點遠,也沒顧得上提醒藺承佑。
  
  二人屏住呼吸,師兄恍若未覺,仍立在原地靜等著他們下一步的指引,他們現在是師兄的眼睛,師兄全盤信賴他們,但即便再謹慎再小心,也會有照管不到的地方。
  
  先前還對那個衙役大哥不滿,現在總算明白他們為何寧肯得罪師兄也要回大理寺請人了。一個瞎子,稍有不慎就會破壞現場。
  
  「怎麼了?」藺承佑察覺有異。
  
  絕聖棄智口裡哽得難受:「師兄……你腳下有個印子。」
  
  藺承佑滯了滯。
  
  過了好一會,他勉強開腔:「印子形狀拓下,我們走吧。」
  
  出來時,空氣裡有一種窒人的消沉。
  
  碰巧那名衙役帶著陳司直趕來了,陳司直小心翼翼近前:「有勞藺評事了,天晚了,藺評事辦案多有不便,此地暫且先交給我們吧。張寺卿急等著陳某寫案呈,陳某若查到了什麼,改日一定去成王府請教世子。」
  
  藺承佑摸索著彎腰,一言不發牽起俊奴的項繩,起身時笑了笑: 「也行,查到什麼回頭再找我。」
  
  說著便越過幾人,徑自往巷外走去。
  
  絕聖棄智望著師兄的背影,那是一種極為寂寥的狀態,咫尺外就讓人心酸。
  
  通過今晚的事,他們才體驗到眼盲的處境有多難堪。沒了眼睛,師兄就像生生折斷雙翅的蒼鷹……
  
  這時藺承佑因為邁步太急,不小心絆了一下。
  
  絕聖棄智難過極了,急忙上前攙扶,忽覺巷中有鬼影掠過,藺承佑用胳膊擋開絕聖的手,側耳聽了。
  
  棄智趕忙捏決燃符:「像是冤魂。」
  
  「看來不只一位受害者。」默了一晌,藺承佑道,「兇手殘暴異常,劉翁的頭顱到現在沒找到,都來了,還是在附近轉一轉吧。」
  
  絕聖棄智眼圈一紅,不敢回去破壞證物,卻還是放不下案子。
  
  三人正要往前走時,忽然暗處的角落裡傳叮鈴鈴的怪聲。
  
  絕聖棄智愕了愕,這聲音怎麼那樣像——
  
  不對,這絕不可能,玄音鈴只能由活人佩戴,滕娘子上回「身死」時,玄音鈴論理就從腕子上脫落了。
  
  藺承佑卻像到了一聲驚雷,臉色一下子變了。
  
  前方的角落裡有個人影。那鈴音,就是從那人身上傳來的。
  
  提著一盞燈籠,應該已在原地站了一會了,方才的那一幕,想必盡收眼底。天那樣冷,這人身軀微微發抖,像是在哭。
  
  「滕娘子!」
  
  滕玉意穿著雪裘衣,像是過千里奔襲,鼻頭凍得通紅,妝髮也有些凌亂。
  
  滕玉意鼻翼翕動,含淚打量藺承佑眼上的朱紅布帶,望著望著,腳下情不自禁朝藺承佑走去,雪地堅滑,不小心摔倒在地,可她一聲不吭,爬起繼續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藺承佑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拼命側耳聽著前方的動靜。

  ********

  作者有話要說:注:據史料,唐朝人初一會在門口懸掛起上面有鯉魚圖案的幡子,寓意是祈福祈長命,門口會換桃符、貼門神和春聯。桃符,用桃樹枝幹削成的一對木片,塗成紅色掛在大門兩邊,據說有避邪作用。敦煌出土的文字資料證明,早在唐玄宗開元年間就有貼在大門兩邊的對偶聯句出現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21 10:10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21 10:10 PM 編輯

第127章

  地上泥濘濕滑,滕玉意不小心又摔跤,膝蓋撞到堅硬的地面,發聲悶響,她沒意識到疼,雙手撐著又爬了起來。
  
  從揚州到長安,千里路她都過來了,過去從來沒有哪刻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腳下的路長得彷彿沒有盡頭。
  
  夜風刮到臉上,似能凍到人骨裡,她的心卻和呼吸樣滾燙無比,藺承佑站立幽暗的小巷中,雙眼已盲,形容狼狽,臉仍像皓月一樣發出朗朗光芒。
  
  終於,他近在咫尺了。
  
  滕玉意等不及,一頭撲入他的懷中。手中的燈籠落到裙邊,倏地熄滅了。
  
  少了盞燈籠,四下裡暗了,滕玉意的心和眼卻極亮,她清楚地聽到他的胸壁隆隆狂跳,呼吸極為粗亂,剛才他像木頭樁似的僵立不動,這刻突然活過來了,他抬起手,小心翼翼觸摸面前的人,她的肩膀、她的裘領、還有她的臉頰……動作那樣急切,卻又格外珍重,彷彿面前是個美麗的泡沫,一觸就會消失。
  
  滕玉意眼淚撲簌簌落下,環住藺承佑的腰,把頭貼緊他的胸膛,哽聲:「藺承佑!」
  
  就像過去每回情急之下她會做的那樣,連名帶姓地叫他名字。
  
  只有她,只有她才會這樣叫他。藺承佑的手驟然停了滕玉意的腮邊,一片靜默中,滕玉意忽覺額頭涼,有淚落了下來。她心尖顫,抬頭打量他,可惜她自己的淚水眼裡凝結成了個厚厚的水殼,瞧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藺承佑胸膛起伏,彷彿對待世上最珍愛之物那般,極緩慢地觸向滕玉意的眉眼。順著她彎彎的眉、圓而大的眼、纖長的眼睫……細細地描摹……就像夢中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描著描著,他驟然收攏自己的雙臂,把她嵌入自己的懷中。
  
  ***
  
  滕府,潭上月。
  
  院裡燈火熒煌,廊下和花園四處可見丫鬟們穿梭的身影。
  
  老爺和娘子剛回到府,大堆行李仍堆在馬車上,為了今晚能盡快安置好,春絨幾個正帶幾個丫鬟們屋裡屋外地忙活。
  
  自從娘子病癒醒來,從未像今晚這樣高興過,府裡人幾乎都感受到小主人的欣喜,跟著歡聲笑語。
  
  滕玉意繞著桌邊的藺承佑走來走去,一會兒讓人去廚司傳話,一會兒讓碧螺把她最愛喝的茶沏上來。
  
  滕玉意走到哪兒,藺承佑的臉龐就循聲對準哪兒,眼上的布條沒摘,能清楚看到他嘴邊掛著一抹笑。
  
  那種肆意的,比四月春光還要明耀的笑。
  
  絕聖和棄智坐在一旁,跟著合不攏嘴。過去這幾月就沒見師兄開過笑臉,今晚那種熟悉的的笑容又回來了,那種張揚的快樂,能感染身邊的每個人。
  
  這是滕娘子的小院,他們待她的書房裡。
  
  這麼晚好像不大合規矩,不過今晚,沒人顧得上規矩。
  
  滕娘子一路把師兄攙扶進她的小院。當下滕將軍就杵著拐杖邊上看著,滕將軍非沒見怪,反而露極溫暖的笑容。
  
  府裡每個人都笑意盈盈,每個人都對師兄極為誠摯。
  
  把師兄扶到自己的小書房後,滕娘子讓師兄就坐她的桌邊哪兒不許去。
  
  師兄真是的,之前不許任何人攙扶他,今晚卻任憑滕娘子扶著,腳下不時還會絆倒,接著一定會說:「阿玉,好好扶著我。」
  
  每到這,滕娘子就會小心地審視師兄腳下,疑惑道:「欸,我明明都瞧過了……」
  
  到屋裡後師兄沒消停,一下說自己渴,一下說自己餓,同滕娘子要吃的。
  
  滕娘子裙角和雙手還粘著泥,卻二話不說忙活起來。
  
  滕玉意每吩咐下人一件事,就會回頭看看藺承佑,看著坐在桌邊「望」著自己,眼睛就會亮亮的滿是笑。
  
  春絨過來提醒滕玉意:「娘子,回屋淨淨手面吧。」
  
  滕玉意這才想起自己滿身狼藉,只好對藺承佑說:「我去換件衣裳。絕聖棄智,你們好好照顧師兄。」
  
  進了屋,突然又掀開簾子把腦袋鑽進來瞅瞅,確認藺承佑乖乖坐在原地,這才心滿意足進去了。
  
  藺承佑無聲地笑,聽得滕玉意腳步聲走遠了,摸索著端起茶盞,然而茶到了唇邊卻未喝,只一味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動靜,滕玉意一走,屋裡似乎就沒那麼熱乎了。
  
  好在不一會兒滕玉意就回來了,順便還帶來了宵夜。
  
  她新換了件朱紅底撒繡球銀絲夾纊襦裙,外頭套著銀鼠坎肩,裙角的繡紋若隱若現,讓人想起早春吐露芳顏的辛夷花,偏偏領口和袖口是毛茸茸的,襯得滕玉意臉欺膩玉,鬢若濃雲。
  
  春絨和碧螺看看桌邊的藺承佑,怪不得娘子非要穿這件新裙,剛才太高興沒顧上仔細看,這會兒燈下瞧得清清楚楚,成王世今日穿件朱紅襴衫,外頭是件玄色銀鼠大氅,冷眼看,裡頭襴衫的針黹竟像與娘子的衣裙自同個繡工之手。
  
  可惜成王世看不見這一幕。
  
  滕玉意讓春絨碧螺把粥菜放到桌上,自己對桌坐著。
  
  「餓了吧,快嚐嚐。」滕玉意口裡招呼絕聖和棄智,手裡卻忙著為藺承佑盛粥。
  
  藺承佑伸手去端碗,差點就「不小心」碰翻了粥碗。絕聖和棄智目瞪口呆,隨即縮脖埋頭吃飯。
  
  滕玉意心裡一急,乾脆起身坐到藺承佑身邊。第一回照顧眼盲之人,都怪她太粗心了。
  
  她親自把碗送到藺承佑手裡,掰開他的手指助他握穩,隨後提起箸:「我來幫你夾菜。」
  
  藺承佑順理成章:「我想先吃點素的。」
  
  「好。」
  
  滕玉意盛了勺芋泥到他碗裡,藺承佑又說:「有魚鱠嗎?」
  
  「有魚有魚。」滕玉就把新酢的松江鱸魚乾鱠夾過去。
  
  「想喝湯了。」
  
  滕玉意親自幫藺承佑盛湯:「鴨花湯愛喝嗎?」
  
  過了會兒,藺承佑又說要吃點心,好在連點心都是現成的。
  
  藺承佑吃飽喝足,滕玉意又把巾櫛塞到他手裡,藺承佑淨了手面,便坐那兒聽滕玉意用膳。
  
  手裡的茶清香四溢,他的心卻全放在滕玉意的身上。
  
  滕玉意把桌上的葷菜吃遍了,唯獨不肯吃素菜。
  
  真夠挑食的。
  
  藺承佑想了想,拿起她手邊盞裡的勺子,循著用膳的記憶,摸索著盛了勺蕨菜放到滕玉意的碗裡。
  
  滕玉意愣了愣。
  
  就聽藺承佑說:「看你愛吃玉函泥,幫你盛了一勺。」
  
  可那明明是蕨菜……
  
  滕玉意眼眶發澀:「好。」
  
  二話不說把那勺蕨菜吃得乾乾淨淨。
  
  不一會兒,藺承佑又盛一勺,依舊是蕨菜。
  
  滕玉意又吃了。
  
  結果沒多久,藺承佑又替她盛了第三勺蕨菜。
  
  這回,滕玉意的傷心短暫地化為了狐疑,然而扭頭,便看到藺承佑手上和腕上有幾處傷痕,看著像平日不慎絆倒擦傷的,殷紅傷口落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觸目。
  
  想想先前巷中聽到的對話,藺承佑如今似乎連查案都查不了了,雙眼一盲,猶如整日待黑暗中,那種光景,對藺承佑這樣的天之驕子來說怕是一刻都難以忍受,可這兩月因為怕驚擾她體內的蠱蟲,竟硬生生捱過來了,她一顆心像泡鹽水裡酸脹得要炸開,一聲未吭,埋頭將碗裡的蕨菜吃得一點不剩。
  
  用完膳,滕玉意淨了手面,坐藺承佑面前靜靜端詳他眼上的布條,春絨和碧螺見狀,提起食具悄悄退下,離開順便把絕聖和棄智請去了。
  
  等到屋裡沒別人了,滕玉意把手繞到藺承佑的後腦勺,小心翼翼解開布條。
  
  布條從臉上滑落,依舊是高挺的鼻子,白淨如玉的皮膚,那雙眼睛黑亮如漆,看上去與平日沒什麼兩樣,
  
  然而,一觸到光,藺承佑的眉毛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很疼嗎?」
  
  「不疼。」
  
  他眼睛轉眼就紅了,滕玉意趕忙幫他重新束上,摸了摸他的眉眼,想弄明白蠱蟲在何處。
  
  藺承佑指指自己的太陽穴:「蠱蟲這兒,後頭壓著眼睛,所以看不見。」
  
  說著,略遲疑,伸手探向她的臉,先前巷中沒顧得上細細品度,她大病初癒,這幾月不知養得如何了,摸到她的臉頰,似乎消瘦了點,想想過去這半年發生的事,他心裡猛地牽痛:「阿玉——」
  
  忽覺滕玉意捧住自己的臉,甜暖的氣息一逼近,沒等他反應過來,柔軟的唇瓣貼住了他的唇。
  
  藺承佑的心猝然縮成一團。
  
  滕玉意心跳得跟他一樣快。聽說蠱蟲當初就是通過親吻傳到她體內的,那麼解蠱估計只能靠這法,她迫不及待想幫藺承佑復明,無論什麼法都願意嘗試。
  
  何況,她本就是願意跟他親近的……
  
  她閉上眼,點點含吮他的唇,吮了回,戀戀不捨鬆開他,紅著臉,用迷離的眼眸仔細打量他的臉。
  
  「如何?」過片刻,她滿含期冀地問。
  
  藺承佑的薄唇和她的臉樣紅,喉結滾動了下,說道:「好像……不成,要不再試試?」
  
  滕玉意二話不說又吻住了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22 09: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23 10:09 PM 編輯

第128章

  但是這一回,藺承佑沒再乖乖被她親吻,幾乎是她的唇貼上的一瞬間,他就驀然收緊了雙臂。
  
  滕玉意猝不及防,一下咬緊了他的唇,牙與唇相撞,隱約磕破了皮肉,她睫毛微顫,唯恐他吃痛,但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一味含著她的唇不放,那樣專注和珍重,彷彿荒漠中走了許久路的焦渴行者,終於尋到了甘泉。
  
  滕玉意眼眶發澀,幾月前的那一晚她以身餵魔丟了性命,是藺承佑違背天道幫她將魂魄一點點重新拼湊起來的。醒來後她像一縷悵惘的幽魂,到處找尋自己失落的珍寶,幸而他與她的種種點點滴滴已經刻入骨髓,任誰也別想抹去。
  
  那是她與他共有的,普天之下最寶貴的東西。
  
  她跋山涉水,終於在這一晚尋回了她的寶貝,聽著他急亂的呼吸,她的心融成了熱乎乎的一團,閉上微澀的眼,全身心地回應,他的息清冽如初,讓人想起初夏的竹林,同時又是那樣灼熱,似能一直燙到她的心窩。
  
  忽然一下子,他鬆開了她的唇,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摟在自己懷裡。
  
  「阿玉。」
  
  低低的兩個字,有著那樣重的份量。
  
  過去這幾月他她都在煉獄中滾爬了一回,歷經生離死別,落下滿身傷痕。她差點丟了性命,而他盲了雙眼,但好在,她找回來了。
  
  記得那晚觸摸到她屍首時,他的心剎那間碎成了灰,而如今,她好端端地待在他懷中。她的身子暖乎乎的,不再是那一晚他從井裡抱出來時看到的,那樣冰冷蒼白的一副身軀。
  
  數月來他時無刻不盼著自己能複明,但是眼下,他忽然生出一種感覺,用他的一雙眼,換她長命百歲,似乎也值了。
  
  如果這就是天譴這就是代價,他願意承受。
  
  滕玉意把頭埋在藺承佑的頸窩,鼻根一陣陣發酸,這是藺承佑今晚第二次失態,可他明明是那樣瀟灑不羈的一個人。她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般言語,萬種情思,全哽在了心頭。沉默中,唯有用力摟緊面前的人,用自己的臉蛋輕輕摩挲著他的臉。
  
  忽聽藺承佑在她耳邊說:「我疼。」
  
  滕玉意心一抖,忙把頭抬起:「哪兒疼?」
  
  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唇:「這兒。被你咬破了。」
  
  滕玉意諦視他的臉,一點點重新靠過去,然後把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垂眸用視線在他唇上掃過來掃過去,是破了個小口子,下唇沁出了一點血。
  
  她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觸碰他的唇。誰叫他不打招呼就摟她。
  
  「真夠兇的,你這都第幾次咬我了?」藺承佑低聲說。
  
  「你不是也咬過我。」
  
  說話時,她長長的睫毛時不時掃到他的皮膚,癢絲絲的讓人想笑。「我何時咬過你?」
  
  「那回七欲天在蟒蛇精的水洞中,你就咬過我。」
  
  藺承佑臉一熱,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鼻尖:「咬了這兒? 」
  
  「是這兒?」吻她的臉蛋。
  
  她覺得癢,情不自禁地往後躲,他再次貼住了她的唇。
  
  滕玉意的心啵啵直跳,摟緊他的脖頸,輕輕吮吻他的傷口。
  
  滿室寂靜,耳畔只有他們交纏的呼吸。
  
  小心翼翼的,像一對初嘗蜜糖的蝴蝶,青澀的,但互相吸引,那樣緊密,分也分不開。
  
  忽聽外頭有腳步聲迫近,很快就到了門口。
  
  這聲音落在房裡,有如一聲驚雷,滕玉意和藺承佑乍然分開,分開時氣息仍紊亂得不像話。
  
  「世子,宮裡來人尋你。娘子,聖人成王殿下聽說世子在此處,請老爺和娘子一同入宮呢。」
  
  藺承佑調勻呼吸,清清嗓子道:「知道了。」
  
  滕玉意也勉強穩住心神:「那就準備進宮的衣裳吧。」
  
  腳步聲很快遠去。
  
  房裡,兩人相對著臉紅。
  
  等到臉不那麼燙了,滕玉意想起自己吻他的初衷,用手摸摸藺承佑的眼睛,期盼地問:「怎麼樣?」
  
  藺承佑摘下自己的布條。
  
  滕玉意屏住呼吸。
  
  嘴唇被她咬破了,論理到這一步蠱蟲該有鬆動了。
  
  但面前仍是一片黑暗。
  
  默了默,藺承佑笑笑:「好像還是不成。」
  
  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覺得自己復明不復明都無所謂。
  
  滕玉意卻失望到無以復加,都這樣做了為何是不能解蠱,唯恐藺承佑心裡難過,忙幫他把布條重新覆上去:「聽說蠱蟲不是一日之內發作的,那麼解蠱也該有些日子,不著急,興許過些日子就好了。」
  
  說著欲扶他著的胳膊站起,藺承佑卻忽道:「阿玉,如果我一輩子都復明不了怎麼辦?」
  
  這話讓滕玉意胸口彷彿遭了一記猛錘,不為別的,只為藺承佑語調裡的一絲悵然。
  
  她重新捧住住他的臉,額頭抵著他的額頭,低低地說:「那我就當你的眼睛。你護我那麼多回,往後該輪到我護著你了。你想去查案,我就陪你查案,你想捉妖,我就同你捉妖。」
  
  有她在,才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
  
  藺承佑反手扣住她的手靜靜聽著,那是他的帶刺玫瑰,論何地,論何境,只要她綻放,他的眼中心中就再也容不下旁物。
  
  有這一句,勝過一切。默然許久,他在她額頭上澀然落下一吻:「好。」
  
  ***
  
  宮裡熱鬧非凡。
  
  除了聖人皇后、成王夫婦、太子二皇子,來了好些滕玉意之前沒見過的生面孔。
  
  聖人走下御座,親手攙扶滕紹。滕紹放下拐杖納頭便拜,卻被一旁的成王挽住了胳膊。
  
  成王妃把滕玉意拉到一旁,不過數月未見,竟恍如隔世,想說些什麼,覺得言語的分量太輕,最後只唏噓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滕玉意紅著眼睛逐一向長輩們磕頭。
  
  藺承佑法不視物,阿雙和阿芝便熱絡地幫滕玉意做介紹。
  
  那邊,那位模樣俊雅的中年男子是藺承佑的舅父瞿子譽,而那位眉眼柔的美貌貴婦則是藺承佑的舅母王應寧。說起來,王應寧與滕玉意的母親還算是一支的族親。
  
  上首是藺承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有幾位姿態清貴的少年男女,是藺承佑的表弟表妹。
  
  瞿家人看到藺承佑現在的模樣,一不露出震撼和心疼的神色。
  
  一瞬間,所有人都圍攏了過來。
  
  滕玉意稍稍退到一旁,瞿家長輩對藺承佑的關懷是刻在骨子裡的,只一眼就讓人心中發暖。
  
  接下來成王妃皇后等人的交談中,滕玉意知道了幾月前藺承佑幫她招魂用的是佛家鬼舍利,此物與佛家高僧坐化後留下的舍利子不同,是修羅道厲鬼放下心中魔念後留下的殘跡,故稱鬼舍利子。
  
  鬼舍利子出自修羅道魔物,介乎陰陽之間,本是不祥之物,但一旦用來招魂比任何玄門陣法都有用,只是百年間,少有魔物肯放下執念,以清虛子緣覺的高齡,迄今為止也只見過兩回鬼舍利。
  
  一枚是二十多年前被迫成為大煞「女宿」的聖人亡母蕙妃留下的。
  
  其中一半沒入了聖人體內,另一半沒入了成王體內,此後二十年,此物一直幫著自己的親兒綿綿不斷克化體內殘毒。
  
  另一枚,則是耐重被大隱寺眾高僧點化後留下的那枚黑舍利了。
  
  耐重被降服後,那枚黑舍利一直供在大隱寺。
  
  飛天夜叉不怕別物,就怕萬鬼之王耐重。藺承佑便是利用這枚鬼舍利子啟動了靈飛六甲陣,一下子打通了陰陽兩道。
  
  正所謂「出生死之津梁」,冥間鬼物畏於耐重的餘威,不得不將滕玉意四散的魂魄一一叼還。說來也巧,當眾人初能順利降服耐重,滕玉意也算佔了一份功勞,如今想來,小涯所說的「攢功德」,並不一味指斬殺妖魔,而是在與魔物打交道時,冥冥中為自己渡厄留下一線生機。
  
  但藺承佑也因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虧得命格貴重福大命大,方不至於重病不起。
  
  滕玉意邊聽邊默默望著藺承佑,這時坐在上首的清虛子到底捱不住了:「如何?」
  
  這話既是問徒孫也是問滕玉意。
  
  四下裡一靜,大夥的目光齊刷刷落到藺承佑的面上。
  
  藺承佑「迎著」眾人關切的視線,默了默,坦然道:「我……還沒好。」
  
  眾人掩不住地失望,清虛子看看藺承佑,看看滕玉意,捋鬚沉默著。
  
  聖人成王妃焦灼詢問:「師父,滕娘子能衝破蠱毒想起佑兒,就意味著體內的那條已消。佑兒體內的那條感應到另一條已死,估計也不會獨活,既如此,為何蠱毒是未解?」
  
  清虛子來來回回在殿上踱步,踱了一回,突然止步道:「看來只能速速成親了。」
  
  大夥一愕。
  
  這話唐突至極,但說這話的是清虛子。
  
  他的話,比誰的話份量都重。
  
  「天生萬物,自有陰陽,那位不爭散人一生都未能娶到自己的心上人,因為不堪忍受噬心之苦,才有了這惡毒至極的蠱毒。一條蟲也就罷了,既是兩條蟲,必然是互為表裡,相呼相應,佑兒體內的那條是主蠱,滕娘子體內的是副蠱。假如尋常法子不能誘出來,那就只有結為夫妻了——」
  
  剩下的話不必說。
  
  「這……」眾人看向滕紹。
  
  一片寂靜中,藺承佑率先有了動靜,對著滕紹的方向撩袍便拜:「滕將軍,即便不為解蠱,晚輩也早有求娶令嬡之心。晚輩與令嬡相識已久,然陰差陽錯,幾經波折,過去這一年,某與令嬡歷死生,共渡厄。凡此種種,刻骨銘心。趁此良宵,某懇請滕將軍將令嬡許配某為妻,某必珍之愛之,一定不負。」
  
  這話擲地有聲,聲聲震動心房。滕玉意臉上尤帶著紅霞,眼中卻隱約浮現淚光。
  
  滕紹望著一旁的女兒,胸口一陣陣發澀,朗聲道:「好,好,好。得此佳婿,餘願已足。」
  
  順勢跪於御前:「滕某斗膽伏請聖人皇后賜佳期,擇日盡六禮之數,交兩姓之歡。」
  
  聖人皇后互望一眼,含淚笑著對成王夫婦: 「藺效,沁瑤,你們怎麼說?」
  
  成王妃已是淚盈於睫,成王看看兒子看看滕玉意,一時感慨萬千:「滕將軍忠義,滕娘子仁慧。大郎自小頑皮,蹉跎了這麼久,好歹算有福。今夕良夕,難得幾家親眷都在此,請聖人為兩個孩子指婚。」
  
  ***
  
  次日一早,滕玉意剛醒轉,就聞到一陣清淡的香,她心裡裝著事,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一掀簾,就看見桌上的琉璃球裡插著一株鮮嫩的杏花。
  
  碧螺過來高興說:「雪一歇,今兒一大早庭院裡好些春花都開了。」
  
  春絨也笑:「聖人為娘子世子指婚的消息一大早傳遍了長安,外頭來了好些客人,老爺正忙著在中堂招待呢,待會杜家姨母大娘估計也要上門。」
  
  滕玉意會心地笑。
  
  她讓人將另一套新做的衣裙找出來,坐到妝台前精心打扮:「對了,叫端福幫我弄一套小道士穿的棉服來,今日說不定會用得著。」
  
  說完這話,滕玉意習慣性地摸向自己的衣袖,結果依舊沒能摸到那片熟悉的冰潤,自打上月她想起藺承佑,順勢也想起了小涯劍,然而,或許是認為她劫難一化自己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刻,小涯居然無聲無息不見了。
  
  這些日子任憑滕玉意翻遍箱籠,都沒能把小涯找出來。
  
  想到此,滕玉意心裡說不出的惆悵,讓人把美酒鮮果子擺到窗前的榻幾上,在屋子裡慢慢走動:「小老頭,你我在一起相處這麼久,忍心不打招呼就走嗎,我熱了你最愛喝的石凍春,快出來同我酌幾杯。」
  
  但論她怎麼誘說,四下裡都靜悄悄的。滕玉意連床底下都找過了,也不見小涯的影子。
  
  眼看再不走來不及了,滕玉意只得留下那壺酒那碟果子,匆匆出了屋。
  
  ***
  
  成王府。
  
  藺承佑坐在廊下,身邊圍著一大幫小孩。
  
  他天生愛說愛笑,向來又最會玩耍,只要逢年過節,親眷中的小孩就喜歡圍著他打轉。
  
  眼睛雖然看不見了,身上那種灑脫的性子卻不改,一大早,瞿家的表兄妹就跑來找藺承佑玩。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心要照顧哥哥的阿芝阿雙。
  
  藺承佑摸索著給弟妹們發紅梅糖,注意力卻放在庭前,只要聽到匆匆跑來的腳步聲,就會豎著耳朵聆聽。
  
  沒多久,就聽到寬奴歡快地過來說:「世子,大理寺有衙役來報信,說通化坊的喜鵲巷又出人命案案了。看手法,像是與上回謀殺劉翁的兇手是同一個。」
  
  藺承佑皺了皺眉:「出了人命案,怎就把你高興成這樣?」
  
  寬奴苦著臉:「小的怎會因為這個高興。是,滕娘子她也來了。她讓我問世子,如果世子要出門辦案,要不要她把青雲觀新招的為小道長幫世子請來。」
  
  藺承佑心裡的笑意一下子竄到了臉上:「滕娘子現在何處?」
  
  「在花廳同王妃說話呢。」
  
  「我行走不便,走不到花廳去,先把滕娘子請到這兒來吧,我親自同她說。」
  
  寬奴臨走前對一大幫孩子說:「諸位小郎君小娘子,王妃親自做了糕點,讓你們趕快去吃呢。」
  
  小孩們歡呼不已,阿芝卻試圖賴在藺承佑身邊:「我得照顧阿兄,回頭你們把娘做的點心那一碟來就是了。」
  
  阿雙握住妹妹的手,好聲好氣勸道:「你不是嫌府裡的紙鳶做得不好打算出門買嗎,今日阿兄帶你去西市轉轉。」
  
  四下裡很快就安靜了,藺承佑坐在廊下等著,有風輕輕拂過面門,溫柔得不像話。
  
  人一走,他臉上的笑就慢慢淺了。早上醒來,他面前仍像往常一樣一片漆黑,一夜過去,蠱毒依舊未解。儘管心裡已有準備,睜眼的那一刻,心仍不免往下沉,耳力再靈敏又如何,待會滕玉意來找他,他連她穿什麼衣裳戴什麼首飾都看不見。
  
  滕玉意一進庭院看見了紅梅樹下的藺承佑,他穿一身玉色夾纊襴袍,外頭是雪裘坎肩,頭束白玉冠,腰間束著白玉帶。遠遠看著,神仙中人似的,但他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消沉感。
  
  然而,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瞬間把身上的消沉統統收起來了,循聲轉過頭,笑道:「我在等無為小道長,閣下是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23 10:0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3-23 10:09 PM 編輯

第129章

  庭中只有他二人,滕玉意笑瞇瞇地說:「在下名號甚多。在外人稱『王公子』,在家裡有個小字『阿玉』,捉妖時另有道號,『無為』二字便是我師兄賜的。」
  
  藺承佑笑道:「你師兄是個妙人。無為,無為,『道常無為而不為,萬物將自化』,取了這道號,剛好幫你這多災多難的小道士壓一壓。你師兄若此,無為道長本事不會差吧?」
  
  「馬馬虎虎,目前尚有一樣本事遠不及我師兄。」
  
  「哦?你且說來聽聽。」
  
  「臉皮。我就沒見過比我師兄更喜歡誇自己的人,說起臉皮厚,他算是天下第一。」
  
  藺承佑嘖了一聲:「我道好無為,孺子可教也。知道自己尚且不足之處就好,今日打算跟師兄出門長長本事麼。」
  
  「東西都備妥了,特來延請師兄。」說話間已走到紅梅樹下,含笑低眉望著藺承佑。
  
  「要我帶你出門長見識倒是成。」藺承佑拉長聲調,「就是地上雪未消,我走路易滑,待會要一直有人扶著我才行。」
  
  這樣厚臉皮的話也就藺承佑能說出口。滕玉意看看四周,成王府的僕從甚懂規矩,大約知道小主人不喜被打擾,早就遠遠地躲開了。
  
  偌大一座庭院,一時只能聽見微風掃過紅梅枝頭的輕響。
  
  滕玉意扶著藺承佑起身,扶是一定要扶的,但兩人畢竟尚未完婚,假如就這樣大剌剌扶著藺承佑四處走動,多有些不妥。
  
  踟躕間,滕玉意看向藺承佑的衣袖,心念忽一動:「那我跟師兄借樣東西。」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鎖魂豸:「這個?」
  
  滕玉意掰開藺承佑的手讓他握緊銀鍊,自己則穩穩牽住另一頭,然後叮囑長蟲:「你好好纏,千萬別隨便鬆開你主人。」
  
  長蟲很不願意聽滕玉意的安排,不過還是慢騰騰纏住了藺承佑的手。
  
  滕玉意檢視一番確定足夠穩固,這才牽著藺承佑往前走:「有我在,絕不會讓師兄磕著碰著。」
  
  藺承佑的笑容燦若春光,就那樣跟著滕玉意。
  
  長長的銀鍊,一頭在滕玉意手裡,一頭在藺承佑手裡,相距不算近,卻又跬步不離。
  
  每走過一株花樹,就會有花瓣亂紛紛落到兩個人的頭上和身上,形如春雨,色若虹霓,再往前走,又有杏花初綻,花瓣隨風迴旋,活潑潑地追逐兩人的身影而去,遠遠看著,像一幅舒卷絢爛的畫。
  
  走著走著,畫中的某個人笑著開了口:「老回頭看我做什麼?」
  
  藺承佑雖然看不見,但能聽到滕玉意回頭時鬢邊首飾搖晃的聲響。
  
  滕玉意正用目光確認藺承佑手中的銀鍊,那次在她被耐重擄到地宮,藺承佑就是像她這樣用鎖魂豸牽著她走出地宮。
  
  「你想想那回在玉貞女冠觀我和你在地宮裡是何光景,就知道我為何會如此了。」
  
  藺承佑慢悠悠道:「我只記得你生怕我把你弄丟了,為了纏的緊些把鎖魂豸欺負的哇哇直叫。滕玉意,你是不是打小就這樣霸道?」
  
  滕玉意鼻哼一聲:「就不能記點別的,你再想想,當時在地宮你是如何待我的。」
  
  藺承佑笑著不說話了。
  
  滕玉意一默,忍不住再次回頭瞥他,這一眼看的目光澀澀的,卻是柔軟無比,當時藺承佑就像她現在這樣,每走幾步就回頭確認她是不是還在自己身後。
  
  打從相識那日起,他要麼口口聲聲嫌她煩,要麼專程跟她作對,但一顆心早就繫到了她的身上。
  
  她心裡正是又酸又甜。藺承佑笑著說:「當心自己腳下,別我沒摔著,你自己先摔著了。」
  
  卻見成王妃身邊的管事嬤嬤找來了。
  
  看到兩人這光景,只一訝,旋即又笑了。
  
  眼盲這幾月,大郎臉上從未開過笑臉不說,更從不肯讓人攙扶自己。
  
  今日這光景,讓人發自內心想笑。
  
  虧這兩個孩子能想出這法子。
  
  藺承佑側耳聽了聽,笑著對滕玉意道:「這是阿娘身邊的。」
  
  滕玉意忙恭恭敬敬斂衽。
  
  嬤嬤細細打量滕玉意,笑的合不攏嘴:「王妃問你們是不是要出門?早膳備在花廳,叮囑你們用過早膳再走。」
  
  今早滕玉意急著來找藺承佑,的確沒來得及用早膳。
  
  藺承佑道:「欸,突然想吃點心了,有紅梅糕嗎?」
  
  嬤嬤錯愕,世子可向來不愛吃點心,不過她還是笑著說:「當然有。」
  
  藺承佑又道: 「替我和阿玉同阿娘說一聲,今日我們出門查案,中午估計回不來,府裡不必等我們用膳。」
  
  到了花廳,滿屋都是孩子,兩人坐下來熱熱鬧鬧吃了一頓早膳。
  
  膳畢,滕玉意到阿芝房裡換上了道袍,阿芝繞著滕玉意走來走去,一會兒摸摸滕玉意臉上的易容面具,一會兒看她身上的裝束,越看越覺得新奇有趣,纏著自己的哥哥,鬧著要跟他們出門辦案,末了還是成王妃以檢查女兒新學的劍法為名,讓人把阿芝帶到上房去了。
  
  喜鵲巷比前晚喧嚷許多,巷子裡的住戶心有餘悸,三三兩兩聚作一堆討論昨晚新發生的命案。
  
  衙役們忙著驅散人群。
  
  昨晚被殺的人名叫王大春,並非喜鵲巷的居民,而是一名打更的更夫,大約是四更天被人殺害的,第一個發現陳大春屍首的是附近巡邏的武侯。
  
  王大春的死狀同上回被人謀害的劉翁一樣,也是身首異處。
  
  巧的是,王大春就橫屍在劉翁的宅子外。
  
  衙役們找了一大圈未找到王大春的屍首,對陳司直道:「王大春今年六十有五,也是一位鰥夫。原先本在義寧坊打更,前些日子才調到通坊。發時附近鄰居並未聽到呼喊聲,應該是一擊致命,看樣子,兇手昨晚曾偷偷潛入劉翁的宅子,碰巧王大春來此打更時撞見兇手,兇手為滅口便將其殺了。」
  
  陳司直正要接話,忽聽那邊的人道:「錯。王大春不是剛巧路過,而是有備而來。」
  
  眾人驚訝回頭,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人,藺承佑半蹲在血跡噴灑之處,用手指輕輕搓著什麼。他的身邊,蹲著個面生的小道士,小道士一邊仔細察看地面,一邊對藺承佑形容血蹟的形狀和範圍。
  
  陳司直等人忙迎上去:「藺評事。」
  
  藺承佑笑道:「劉翁的案子本就有許多蹊蹺之處,聽說今早又出了人命案,所以過來轉轉。陳司直,王大春的傷口也跟劉翁一樣齊整嗎?」
  
  眾人小心翼翼往地上一覷,沒提防藺承佑腳下竟未碰到殘血,先是一愣,隨即意識到是藺承佑身邊的小道士起了作用,再看滕玉意時,面上便多了些好奇,從前沒在藺承佑身邊見過這小道士,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
  
  「陳司直?」
  
  「哦。」陳司直回過神,「沒錯,而且王大春的頭顱也尚未找著。藺評事,你因何說王大春是有備而來?」
  
  藺承佑用手在面前虛虛畫了一大圈,不緊不慢地說:「當時是四更天,前不久此宅才有人被人謀殺,按照常理,王大春打完更點個卯便會匆匆離去,但經過仔細比對,大門內有一串乾淨的腳印,大小形狀正與王大春相符,怪就怪在並未沾染血跡,可見是王大春遇害前留下的。但此宅不僅每晚都上鎖,還會貼上大理寺的封條,若不翻牆進去,根本不可能在裡頭留下腳印。這說明王大春昨晚偷偷潛入此宅,結果剛巧與兇手撞上,他身手不敵兇手,忙又翻牆逃出,剛跑幾步就被兇手取了性命。」
  
  陳司直順著這話宅裡宅外一檢視,果然全都對上了,那些藐視和不耐煩的神色,終於徹底收起來了,堆起笑容道:「藺評事斷案如神。萬萬想不到一個更夫竟有這麼多貓膩。」
  
  滕玉意在藺承佑身後打量這位大理寺官員,她看人時不看皮相,專門往人的骨子裡看,三十多歲,面上看著也是斯斯文文的,但是身上既沒有嚴司直辦案的那份耐心,目光也遠不及嚴司直清正。
  
  這樣一對比,愈發凸顯嚴司直的可貴。
  
  滕玉意遺憾嘆氣,人生無常,藺承佑失去的何止是一雙眼睛,還失去了最敬佩的同僚和搭檔,她都能想像當初藺承佑得知嚴司直遇害時有多難過。
  
  「依我看,他們三人過去可能是相識。」藺承佑道,「王大春原本在義寧坊打更,前不久才設法調到此處,說不定他本就是衝著劉翁來的,這也與兇手的意圖不謀而合。三人或是內訌,或是搶奪同一件東西,兇手不單行兇,後還將二人的頭顱帶走,這樣做多半是怕我們通過冤魂之口問出他是誰。頭顱被割下,意味著口舌喉的靈竅都不在了,即便為厲鬼也法言明自己是被誰殺害的。除此之外,兇手過去應該不只殺過一個人,昨晚我來此時,發現巷中有遊魂,假如當時兇手在附近窺伺,說明他身上殺孽很重,論走到何處,都有冤魂跟著他。」
  
  陳司直疑惑地說:「那依照藺評事看,兇手和王大春究竟在找什麼?劉翁生前只是個賣炭翁,照理是沒有值錢家私的。」
  
  「東西值不值錢,要找出來看了才知道。」藺承佑道,「這兩樁案子最大的疑點就是兇器。究竟什麼樣的利器能那麼快割下一個人的頭顱,邊緣整整齊齊不說,劉翁和王大春遇害前甚至沒來得及呼救,這種手法,倒教我想起了一種熟悉的暗器。」
  
  滕玉意心口一跳,腦海中突然浮現那件銀絲武器。
  
  儘管已經得知幕後主家是淳安郡王,但淳安郡王只說這銀絲武器是當初皓月散人花重金買來的。他們圖它輕便好用,且能殺人於形,至於皓月散人最初是從何處弄來的,一直是個謎。
  
  記得那回在彩鳳樓討論對付屍邪的法子時,就說起劍南道的軍士們曾在南詔國遇到過屍王,軍營裡正是利用一根琴弦似的武器鋸下了屍王的獠牙才成功驅邪。
  
  會不會這種殺人暗器最初是從南詔國傳到中原來的。
  
  「對了陳司直,昨日下午我來時,曾讓董衙役去長安縣討要劉翁的戶籍,現在可取回來了?」
  
  陳司直噢了一聲:「找著了。原來劉翁並非長安人士,十幾年前才從劍南道遷來長安,他過去曾在專程在南詔國和劍南道之間往返,據說靠販貨為生,至於賣的什麼貨,就不大清楚了。」
  
  滕玉意一震,莫非真與南詔國有關。
  
  「不如順道一起查查王大春的來歷。」藺承佑揚了揚眉,「他來長安做更夫前,說不定也在劍南道和南詔國待過。去歲坊間曾暗中流行過一種昂貴的銀絲武器,大約是從南詔國的巫蠱地傳來的,假如劉翁和王大春都是被這種暗器所害,我大致能猜到兇手的目的是什麼了。」
  
  記得查辦皇叔和皓月散人一案時,他曾打聽過這種銀絲武器在坊間售賣高價錢,以莊穆為例,他手裡的銀絲一根叫價萬錢,彩鳳樓的老闆彭玉桂家資鉅萬,也僅購買了一根防身用。
  
  聽說有不江湖人士想得到這種武器,只不過因為朝廷打壓,不敢明目張膽交易。
  
  可惜先後出了彭震和皇叔的事,對方有如驚弓之鳥,嚇的再也不敢冒頭了。
  
  看來風聲一過,這幫人又蠢蠢欲動了。
  
  又聽聞,南詔國有處偏僻的巫蠱之地,當地百姓因為常年與世隔絕,歷來稟性純良,為了獲取衣食,百姓們常將本地的一些珍異之物以賤價賣給中原人士和胡人。
  
  這種銀絲暗器說不定就源自南詔國的某處深谷裡的礦池,如果一個人掌握了製作這種銀絲暗器的獨門秘笈,只需悄悄售賣個兩三年便可富甲一方。
  
  陳司直也聽說過去歲那幾樁案子,思量著說:「照這樣說,劉翁、兇手、王大春很可能共同做過販賣銀絲武器的營生。但不知怎麼回,三人鬧掰了。兇手和王大春以為劉翁私藏了剩餘的貨物,所以他們兩人一個殺了劉翁之後到處翻找,一個專程跑到喜鵲巷打更。兇手甚至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再次潛回劉宅。」
  
  這樣一捋,原本迷霧重重的案子,一下子變得明晰了不少。
  
  有位老衙役欽佩地說:「本來毫眉目,一經藺評事之手,好像就變得不那麼複雜了。」
  
  陳司直哂笑:「說來說去,都是為了一個利字,案件本就不算複雜,兇手又因為急於拿到東西留下了不破綻。對藺評事而言,當然不算難辦,他可是破過數撲朔迷離的大案子。」
  
  滕玉意淡淡瞅陳司直一眼,先前他可是很嫌藺承佑礙事,一來就盯著藺承佑的腳下瞧,唯恐藺承佑破壞現場。
  
  可事實證明,即使藺承佑盲了眼,心思也比他們敏捷。
  
  「無為。」藺承佑開口道。
  
  「是。」滕玉意昂首說,「師兄有什麼吩咐。」
  
  「那東西多半還在劉翁的宅子裡,趁日頭好,我們進去找一找。」
  
  「好。」滕玉意牽著藺承佑往宅內走,每走幾步,就會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訴藺承佑。
  
  陳司直也趕忙帶著衙役們入內搜尋。
  
  藺承佑邊走邊指點滕玉意如何搜尋證物,滕玉意依言做了,她比絕聖棄智更為護短,入內後一雙眼睛基本不離藺承佑腳下,唯恐那幫同僚嫌藺承佑礙事。
  
  或許是心境不同,又或許是覺得滕玉意護短的樣子實在可愛,藺承佑非但不再像昨晚那樣鬱結,反倒笑了。
  
  在陳司直一票人忙的氣喘籲籲的時候,藺承佑和滕玉意到外院坐下。
  
  藺承佑問滕玉意:「如果你是劉翁,你會把這樣重要的物件藏在自家宅子裡嗎?」
  
  滕玉意幫藺承佑眼上的布條重新繫穩,坐回原處托腮想了想:「如果沒人來搶,我自是會放在自己身邊,如果知道有人覬覦,我就得找個更妥當的地方藏起來。」
  
  藺承佑半倚在身後的廊柱,手裡轉動著一根枯草:「一個賣炭翁……如何避人耳目藏東西……」
  
  默了一會,兩人異口同聲:「賣炭!」
  
  滕玉意語氣那樣興奮,藺承佑簡直能看見滕玉意那亮亮的眼睛,他不由笑道:「好無為,快讓嚴司直——」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臉上笑容一滯。
  
  滕玉意忙對裡頭的陳司直說:「陳司直,我師兄大約知道那東西藏在何處了。事不宜遲,我們得趕在兇手前趕過去——」
  
  從喜鵲巷出來,一邊沿路打聽,一邊沿著劉翁平日賣炭的路線往西市走,到快傍晚時,果然在半途中找到了一處空宅。
  
  這條巷子離喜鵲巷距離兩座坊,巷子裡只住了兩戶人家,最裡頭那處宅子常年空置,但劉翁幾乎每日都會來此處賣炭。
  
  大理寺的人入內搜查,果然在上房的一個暗洞裡找到了一個漆匣。
  
  當衙役們把東西小心翼翼捧出來時,滕玉意的眼睛瞬間一亮,這可是她第一次幫藺承佑破案。
  
  藺承佑口中念咒,讓鎖魂豸確認漆盒並未有暗器和毒藥,這才令衙役打開漆盒。
  
  裡頭果然放著秘笈和鑰匙。翻開秘笈看了看,上頭記載著藏礦處的具體山頭,以及如何提煉和製作這種暗器的秘法,至於那把鑰匙,則能打開藏礦之處的入口。
  
  藺承佑在掌心掂了掂那把鑰匙,摘下腰間的金魚袋遞給身邊衙役:「給宮裡送信,說去年在坊間售賣銀絲武器的那幫大魚落網了,讓北衙派百名金吾衛來此處,接下來數日,需日夜在附近蟄伏,除此之外,在座的幾位大哥最近也不能離開朝廷的監視。」
  
  陳司直和衙役們心知事關重大,忙應了。
  
  滕玉意看著漆盒,對藺承佑說:「裡頭還有幾本書。」
  
  衙役們小心翼翼取出一看,卻是一些記錄南詔國巫蠱之術的秘笈。聽說南詔國百年前出過一位很出名的巫后,最善用蠱蟲害人。這些殘本想是劉翁等人在南詔國販貨時無意中蒐集到的,因為年代久遠,大部分都已破舊不堪。
  
  衙役們正要將其原樣放回去,滕玉意一瞥之下,忽道:「絕情蠱?」
  
  藺承佑一怔,絕情蠱雖出自道家大道之手,歷來卻被稱為「蠱」,原因自是那位不爭散人雖然用的是五行陰陽術,引子和載體卻是用的南詔國巫後的蠱蟲。
  
  不爭散人去世多年,南詔國巫后也早已成了一堆枯骨,師公苦求多年,一直沒能找到破解之法。
  
  滕玉意也想到了這一點,忙取出拍了拍扉頁上的灰,是後人的手抄本,面上雖破,裡頭字跡倒是清晰。
  
  翻開第一頁,上著:靡不有始,鮮克有終。有之一字,惑人心魂,動情之人,心眼皆盲。
  
  刺其心,毀其目,瞎瞎瞎。
  
  瘋瘋癲癲的,話裡透著一股冰冷的恨意。
  
  滕玉意皺了皺眉,順勢將這句話念了出來。
  
  藺承佑略一思索,忙道:「陳司直,這本書可能我要拿回去一用,請你們先過目一遍,到時候登記到證物簿上便是。」
  
  ***
  
  回去的路上,滕玉意在車裡磕磕巴巴為藺承佑讀那本秘笈,上頭有太多蠱術之類的術語,對她而言太過深奧。
  
  眼看犢車要到成王府了,她才把整本秘笈讀完。
  
  「如何?」她放下那本書,緊張地望著藺承佑。
  
  藺承佑臉色很難看,這本書應該是當年那位南詔國巫后煉製絕情蠱時留下的,記錄之人大概是某位誤闖南詔國巫蠱之地的中原道人。
  
  書上寫很明白,若無奇藥相剋,這蠱蟲會一直附在男子體內,怪不得他和滕玉意親吻後依舊無法復明。不爭散人只是在外頭套了個道家的虛殼,道家那套陰陽相濟的心法根本無法克,成親也未必管用。
  
  書上倒是寫明瞭奇藥是什麼,但這東西當初是由巫后保管,世間早已失傳了。
  
  假如找不到那枚奇藥,就意味著他一輩子都無法復明……
  
  為了寬慰滕玉意,他笑了笑道:「上頭寫瞭解蠱的法子,只要吃下一枚奇藥,我眼睛就能復明瞭。」
  
  滕玉意這下徹底聽明白了,他們都被不爭散人耍了,鬧了半天必須要吃藥才成,她滯了滯,忍下心裡那口惡氣,道:「是上頭所說的『力根遙』嗎?那是何物?」
  
  藺承佑:「南詔國語。意思是南詔國的異寶赤須翼。」
  
  「赤須翼?」自小滕玉意也見過不世間奇珍,但從未聽說過這種寶物。
  
  「是南詔國一種昆蟲化作的結晶,約有上萬年之久,夜間能照明,佩戴在脖頸上有駐顏美肌之效。據說南詔國皇室就庋藏著一枚,但多年前就已失傳了。欸,你別喪氣,只要我想搜羅,這世上就沒有我找不到的東西。」
  
  但藺承佑心裡知道,這話不過是安慰滕玉意罷了,失傳已久的寶貝,哪有那麼容易找。
  
  等到找到的那一日,他和阿玉說不定都三四十歲了,整整數十年,眼看要在黑暗中度過了。
  
  心裡這樣想,卻很快打起精神:「天太晚了,先回府裡用晚膳,待會到青雲觀把這本書給師公瞧瞧——」
  
  滕玉意卻冷不丁說:「等等,我知道這寶貝在何處。」
  
  藺承佑奇道:「何處?」
  
  滕玉意一笑,掀開車簾讓車夫改道:「麻煩去靖恭坊的華陽巷。」
  
  ***
  
  華陽巷一座精緻宅邸。
  
  藺承佑張開雙臂,聲無息趴在後窗和房檐的中間。
  
  滕玉意則趴在他背上。
  
  這姿勢堅持久了,對常人來說異於酷刑,對藺承佑來說卻是如吃飯睡覺一般輕鬆,但他額頭上仍沁出了汗珠,不為別的,只為耳畔能清清楚楚聽到房裡的動靜。
  
  原來赤須翼並未失傳,而是藏在新昌王的遺孀鄔瑩瑩手裡。
  
  剛才過來的路上,滕玉意向他保證,只要她一開口,鄔瑩瑩就會乖乖把這世間異寶交給她。又叮囑他千萬別露面,這交給她一個人來辦就成。一旦他露面,這件事就會牽涉到朝堂和外交了。當時他還笑問緣故,現在知道原因了。
  
  顧憲這廝,正和他嬸嬸鄔瑩瑩在房裡翻雲覆雨。
  
  話說回來,滕玉意這小壞蛋又是怎麼知道赤須翼在鄔瑩瑩房中的呢。
  
  滕玉意為了要挾鄔瑩瑩,專程盯了鄔瑩瑩兩個月,等到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便讓程伯等人在宅子周圍安排一番,她自己則用他教她的心法屏息貓在壁櫥後。換言之,那晚顧憲和鄔瑩瑩偷情時,滕玉意全程在房裡待著。
  
  那一陣他碰巧在淮西道打彭震,怎能料到滕玉意在長安也沒閒著。
  
  房裡仍在響。
  
  都快一個時辰了,兩人都沒消停。
  
  床上、桌前、屏風後、淨房……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這種原來有這麼多花樣。
  
  他心跳如鼓,身上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這種滋味,比平日打幾場架都累。
  
  有完沒完了?
  
  再這樣下去,他快支撐不住了。
  
  滕玉意趴在藺承佑身上,比藺承佑好不到哪去。
  
  臉燒得能,心跳也震耳欲聾,誰能想到今晚一來就撞見顧憲來找鄔瑩瑩。
  
  大約是即將啟程回南詔國怕日後沒機會偷情,顧憲和鄔瑩瑩這回比上次折騰得久多了。
  
  藺承佑雖然一直不動如山,但看上去比她還要難受,除了那塊朱紅布條,他臉上哪都是汗。
  
  汗珠正順著他的太陽穴,緩緩往下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26 10:11 PM

第130章

  滕玉意伏在藺承佑背不敢抬頭。
  
  因為怕發出聲響,她臉頰一直緊貼著藺承佑的脖頸,她能隱隱感覺到,藺承佑已然到了忍耐的邊緣。他肌膚發燙,頸的脈搏跳得又急又快,這種燥熱感彷彿能傳染,連帶她也跟著口乾舌燥。
  
  熬了一晌,滕玉意試圖把頭從藺承佑的頸窩抬起,只要肌膚不和他的相觸,或許兩個人都會好受一點,結果剛一動,立刻被鎖魂豸化作的軟繩勒了去。
  
  滕玉意艱難地瞥瞥藺承佑,鎖魂豸向來只聽主人的使喚,這只能是藺承佑的指示,見藺承佑微側下頜,大意是叫她別動。
  
  顧憲本身會武功,偷情時意亂情迷,耳目自是不平日機敏,但這不表示稍大些的動靜會不驚動顧憲。
  
  這種事當面撞破,對誰都沒有好處。
  
  捱到現在,藺承佑已經有點捱不住了,滕玉意隨便一個輕微的舉動都會令他耳熱心跳,亂動,保不定兩個人會一起跌下去。
  
  好在這時候,房裡終於消停了。
  
  藺承佑和滕玉意同時鬆了口氣。
  
  卻聽見鄔瑩瑩嬌喘著說了句什麼,房裡瞬即又響起細微的曖昧聲響。
  
  聽著聽著,藺承佑嗤之以鼻。
  
  一聽就知道,顧憲在與鄔瑩瑩接吻。
  
  這他不是門外漢了。他都吻過滕玉意好幾次了。
  
  這方面他很有自信,滕玉意是很喜歡被他親吻的,不像房裡,像在嘬啃什似的——
  
  藺承佑被迫繼續聽房裡的動靜,表情卻越來越不屑。
  
  滕玉意因為早等得不耐煩了,也在暗暗撇嘴,眼珠子一轉,卻瞧見藺承佑一臉鄙夷的樣子。
  
  咦?她正好奇藺承佑在不屑什麼,聽得圓桌吱呀一響,顧憲似乎將鄔瑩瑩從桌上抱起來,聽腳步聲,似乎又到了床邊。
  
  藺承佑身上好不容易鬆快幾分,聽到這響動,不禁在心裡把顧憲問候了百十八遍。
  
  還好這次兩人沒繼續做那事,說了一會話,顧憲穿戴好衣裳,戀戀不捨下床離去了。
  
  靜待片刻,藺承佑確定周圍並無異狀,胳膊往背後一攬,將滕玉意改為摟在自己懷中,抱著她輕飄飄竄到窗扉,側耳聽了半晌,低聲在滕玉意耳邊道: 「去吧。」
  
  滕玉意在藺承佑懷點點頭。
  
  藺承佑固住滕玉意的腰肢把她往下放,滕玉意依照藺承佑過去教她的招式,以一招漂亮的鷂子翻身縱入窗戶。
  
  儘管動作足夠輕捷,仍驚動了屏風前的鄔瑩瑩,鄔瑩瑩剛要叫喚,看清是滕玉意,一下子啞住了。
  
  滕玉意笑著負手踱過去:「在你房裡瞧見一件好東西,覺得還不錯,當時沒顧上打聽,回去後越想越愛,藏到哪了?借我玩一玩。」
  
  藺承佑在窗外無聲地笑。
  
  也只有滕玉意做賊都做得此理直氣壯。
  
  這哪是商量,分明是硬搶。
  
  不過不這樣做,他們不可能得到赤須翼。
  
  顧憲為了鄔瑩瑩罔顧人倫綱常,多半是迷戀鄔瑩瑩的皮相,眼下這婦人容貌鮮妍用不著赤須翼,日後為了繼續吸引顧憲,少不得用異寶來保持容顏。
  
  此物當世僅一枚,鄔瑩瑩怎肯割愛。縱算聖人親自向南詔國討要赤須翼,鄔瑩瑩多半也謊稱東西已遺失。至於他藺承佑瞎不瞎,與她鄔瑩瑩又有什相干。
  
  滕玉意出面討要就不一樣了。她拿住的是鄔瑩瑩的要害,此事一旦傳出去,南詔國國王為了皇室和兒子的體面,保不准暗地裡賜死鄔瑩瑩。到時候別說榮華富貴,連性命都保不住。
  
  聰明人最權衡利弊。鄔瑩瑩能先後得到新昌王和顧憲的眷戀,絕不可能只靠著一張漂亮臉蛋。
  
  他所料,鄔瑩瑩果然連喊都不敢喊,只惡狠狠地對滕玉意說:「你把我這兒當什麼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滕玉意自顧自在房裡翻找,過片刻,她似乎拿到了東西,拋下一句「這是你欠我的!」,便沿原路翻窗出來。
  
  藺承佑俯身一撈,穩穩將滕玉意撈入自己臂彎裡,滕玉意把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物事高興地塞入藺承佑掌心,藺承佑一笑,低頭在滕玉意的額頭親了親,身軀一縱,摟著她翩然躍上房檐。
  
  ***
  
  半路上,滕玉意依照秘笈所記載的法子暖好一壺酒。藺承佑接過酒盞,正要送服赤須翼,滕玉意心一慌,忙又扳住藺承佑的手:「真要吃?」
  
  「你千辛萬苦幫我弄來的,不吃豈不辜負你一片心意?」
  
  「我怕——」
  
  藺承佑指了指鎖魂豸:「這長蟲能嗅出毒邪二物,剛才它瞧過了,至少這枚赤須翼是無毒無邪的。」
  
  「但此物並非藥材,萬一吃下去對你身子不好。」
  
  「阿玉,你什時候變得畏手畏腳了?」
  
  滕玉意:「我——」
  
  「巫后親手煉製的蠱蟲,自然不是尋常藥材就能克化的,既然拿到了赤須翼,總要試一試的。」
  
  「我還是—— 」
  
  藺承佑忽道:「過些日子就要大婚了,我可不想盲著眼娶你進門。」
  
  滕玉意啞然。
  
  藺承佑一笑:「成親那日,我想親眼看著你。」
  
  滕玉意臉一燙,藺承佑這話,怎麼聽上去有點怪怪的,為了證明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湊近打量藺承佑,藺承佑面上若無其事,耳根卻紅了。
  
  「你臉紅什麼?」她好奇道。
  
  「你靠我太近了,當心碰灑我的酒。」藺承佑頭往後靠,口裡低笑道。
  
  滕玉意剛要開口,趁她分神際,藺承佑迅速服下了那枚赤須翼。
  
  滕玉意緊張得直冒汗,勉強捱了一晌,忍不住幫藺承佑解下布條:「如何?」
  
  藺承佑皺了皺眉,隨即緩緩搖頭。
  
  滕玉意嘆氣,到了這一步,或許並不是蠱毒難解,藺承佑本是正道中人,卻因為救她強行施行邪術,這等逆天悖理舉,本就遭天譴。
  
  靜了一晌,藺承佑的表情反倒歸平靜:「別急,沒準過幾天就好了。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我們都做了,接下來的事便交給老天爺吧。」
  
  ** *
  
  這一等,便等到了一月後。
  
  這樣長的一段時日,赤須翼照理該發揮作用了,但藺承佑的雙目始終沒有復明的跡象。
  
  一日日的期盼,換來一次次的失望,滕玉意懊喪了幾日,漸漸振作起來,她可是死過兩次的人,早清楚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或許就像藺承佑說的,盡人事就好,眼盲的是藺承佑,他都能那樣豁達,她又怎能日日嗟嘆。
  
  眼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為她和藺承佑的婚期越來越近了。
  
  這日傍晚,滕府空前的忙碌,來道喜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寶鈕犢車將滕府門前堵得水洩不通。
  
  據說禮部和清虛子共同用六壬、太乙、雷公三種卦式算了好幾卦,最終根據藺承佑和滕玉意的生辰八字訂下兩個的好日子,一個在半年後,一個就是明日了。
  
  滕府和成王府商量一番,一致同意將婚期定在靠前的那個日子。
  
  日子雖緊,好在滕玉意的嫁妝是自小就開始籌備的。滕夫人過世後,滕府的管事們依舊遵照滕夫人的安排,歲歲添置,年年積攢,經年累月下來,單是綾羅綢緞就積攢了整整十車。
  
  打從半月,杜夫人和杜庭蘭就整日在府幫忙操持,滕玉意自己也沒閒著,每日一早起來,不是同阿爺一起清點庫房裡的嫁妝,就是同姨母表姐檢視妝奩和款待賓客。
  
  香象書院的同窗們都知道滕家沒有主母,自從得知喜訊,那些與滕玉意交好的娘子,例鄭霜銀、鄧唯禮、柳四娘等人,便自發上門幫著寫花帖擬單子,每日辰時結伴而來,忙到晚用過膳才說笑著離去。
  
  杜裕知父子也分別向國子監告了假。
  
  滕玉意帶著春絨碧螺等大丫鬟四處忙碌時,總能看到姨父和表弟步履匆匆的身影。阿爺本就腿腳不便,每日操勞的事又多,凡有照應不到之處,一概由姨父出面代勞,紹棠為了幫忙清點各項禮單,幾乎日日都窩在庫房。
  
  每到此時,滕玉意胸膛就充塞著說不出的酸脹情緒,姨父滿腹學問,一生磊落無私,卻因性情太過剛直,始終未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前世還因為表姐和姨母相繼離世,落得晚景蕭疏。紹棠雖然仍不能支應門庭,但至少不像前世那樣懦弱膽小了。
  
  這一切的轉機,源自上巳節的那個晚。一想到此,滕玉意就愈發思念她的小涯。
  
  每晚睡覺,滕玉意都會在窗供案準備好小涯愛吃的石凍春和鮮,可早上起來再檢視,酒和子必定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
  
  滕玉意心下悵惘,為此事,特地請教清虛子道長,道長說這種古神劍自行認主,來得突兀,走的時候也未必打招呼。她身的咒已除,它也算功德圓滿,強留也無益,不如隨它去罷。
  
  這日傍晚,滕玉意正膩著姨母和表姐說話,程伯過來傳話,說老爺請娘子過去一趟。
  
  杜夫人又驚又喜,忙把滕玉意從自己懷裡拽出:「說不定是世子的眼睛好了,好孩子,快去問問你阿爺怎麼回事。」
  
  滕玉意匆匆到了書房,一進門就看見阿爺端坐在榻上。
  
  拐杖放在一邊,阿爺正望著手中的朱色小紙鳶發怔。
  
  這紙鳶滕玉意很眼熟,阿娘去世那一年,她因為思念阿娘整日鬱鬱寡歡,阿爺為了哄她高興,便親手幫她紮了個小紙鳶。記得那日阿爺穿一件家常長袍,牽著她的手慢慢把她從房裡領出來。
  
  到了花園中,父親先是蹲到她面前沉默地望她一會,接著便把小紙鳶舉到她眼前,認真地教她如何放線,滕玉意不肯讓父親帶她玩,只聽了幾句就跑開了。
  
  跑了一段路她回頭,父親仍立在身後望著她,那時的父親還很年輕,但因為阿娘的離世,短短幾月就憔悴了不少。父親那靜若幽潭的目光,滕玉意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之後沒多久,父親奉命率軍打吐蕃離家走了,某一日滕玉意想阿爺了,就將悄悄其取出,獨自跑到花園,默默地放了一下午紙鳶。
  
  事後她怕把紙鳶弄壞,鄭重將其收在房裡,本以為早弄丟了,這一陣因為清點嫁妝又找出來了。
  
  阿爺大約也想起了這件往事。
  
  滕玉意鼻根一酸,阿爺的神情那樣蕭索,她這一出嫁,往後府就只有阿爺一個人了。
  
  「阿爺。」
  
  滕紹聞聲抬眸,不提防看到女兒面有異色,勉強露出溫煦笑容,放下紙鳶衝女兒道:「找你來,是有件事想告訴你。」
  
  滕玉意靜靜坐到父親對面。
  
  「今朝聖人在殿為剿平彭震叛亂一事論功行賞。平叛之初,藺承佑即率神策軍成功奪回埇橋和渦口,此後又接連攻克彭震麾下數座重要城池,為剿滅彭黨立下首功。聖人封其為清元王,另賜府邸和兩千食封。府邸就在親仁坊,你們成親後先在成王府住一陣,等那邊修葺好便會另行開府。」
  
  滕玉意怔了下,「清」,取滌瑕盪穢意。「元」,暗合藺承佑的小名和他在皇室子弟中的排序。聖人對藺承佑的疼愛和期許,光從這個封號就能看得出。
  
  她紅著臉繼續聆聽。
  
  「此外還有一件事需告訴你,聖人同意在南陽城外立碑了。」滕紹目光有些惘然,「你祖父為保全江山社稷立下大功,但你祖父在守城期間的食民舉有違倫常,四千多條人命,四千多條冤魂,民無貴賤,人命亦此。聖人嗟嘆良久,只說朝廷對你祖父的追封是先祖做的決定,他無權褫奪,斟酌三,下旨將你祖父的畫像從淩煙閣撤下,另行刪去功臣簿你祖父和兩位伯父的名字。令史館補錄概要,同時立碑南陽城外,凡有過路百姓,皆可詳知南陽守城戰的真相。此碑由本朝第一匠作所製,所用石料極盡堅固之能事,據聞能屹立千年不倒,不必擔心日後湮沒於滾滾塵煙中。逝者無可追,真相卻永不可滅。你祖父的功與過,交由後人評斷。」
  
  如此一來,滕家祖的榮耀便盪然無存了。
  
  滕玉意卻如釋重負,南陽一戰為滕家後人帶來了崇盛的榮光,朝野上下一度人人稱羨,但這何嘗不是個巨大的枷鎖,那耀目的光環落到頭頂時,詛咒也悄然降臨。為了還債,她和爺娘付出了何其慘重的代價。
  
  還回去。
  
  她和父親,往後可以坦坦盪盪行走在天地間。
  
  「聖人又說,祖上之過,本就不該罪及後輩。這些年阿爺為抵禦吐蕃東征西戰,那晚你為了禦魔捨身跳井,種種功德,足以抵消大過。況且這是我們父女自發作出的義舉,當另行嘉獎。聖人欲封阿爺為晉國公,欲賜你千匹絹帛,統統被阿爺堅辭了。阿爺……阿爺想用這些恩賞換一場法事。」
  
  滕玉意眼眶一澀:「為了阿娘?」
  
  「你阿娘為了幫我們父女破咒,甘願捐出自己的福報。」滕紹啞聲道,「阿爺常在想,你阿娘這一生是被滕家給拖累了。當初娶你阿娘的不是阿爺,你阿娘定平安喜樂。」
  
  說著說著,滕紹聲音低了下去。
  
  滕玉意一更,揚聲道:「阿爺這話才是辜負了阿娘的一片心。阿娘當初若有半分懊悔,絕不肯做那場法事。這些日子清點我的嫁妝單子,樣樣都由阿娘去世半年擬定,還有阿爺你平日的穿戴,一大半都是當初阿娘備下的。我想阿娘從不曾後悔嫁給阿爺,更不曾後悔生下我——那回在淮西道,阿爺為了幫女兒破咒自願穿逆寫的遁甲緣身經,那一刻阿爺心裡可曾懊悔過?阿娘的心,豈不就同阿爺一樣?」
  
  說到最後,熱氣和話語全哽在了喉嚨。
  
  滕紹潸然淚下。
  
  他四歲喪父喪兄,是寡母拉扯他長大,為了不辱沒滕家的忠烈名,十幾歲就上陣殺敵,不論遇到再大的事,他都習慣自己扛,他是行軍打仗的天縱才,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可當他誤以為自己能扛住世間所有風雨時,命運戲耍了他,他連自己最摯愛的妻子都沒能護住,自從得知真相,他沒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種噬心痛,足以將他壓垮。
  
  女兒聰慧過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裡,女兒的一句慰藉,勝過世上一切靈丹妙藥。
  
  一時間,房裡闃然無聲,滕紹閉著眼,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阿爺。」
  
  過了許久,滕紹強自振作精神,只是嗓腔仍有些發顫:「好孩子,你這樣說,阿爺心裡好過多了。你能這樣想,可見有多體恤你母親。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後阿爺不在你身邊,你得帶上阿娘對你的那份珍愛好好地活。你過得越好,阿爺和你阿娘就會越高興。」
  
  滕玉意沒言語,只一個勁地抹眼淚。
  
  滕紹噙著淚花凝視女兒,臉上慢慢恢復堅毅的神色:「阿爺的話說完了。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去吧。」
  
  滕玉意望著父親空盪盪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極點,撲通一聲跪到榻上:「阿爺殘了腿,我這一走,往後就沒人幫阿爺磨墨沏茶了。過去這十年,女兒沒能跟阿爺好好相處,唯有死過一次,女兒才知道阿爺有多不易,從去年上巳節至今,阿玉在阿爺膝下盡孝剛滿一年,對女兒來說,不夠——」
  
  滕紹料到女兒要說什麼,啞聲打斷女兒:「傻孩子。婚期是聖人指的,豈能說改就改?你為阿爺做的一切,早就重過『孝道』二字了。你且想想,要不是你過去這一年不畏艱難,我們父女倆終究躲不過劫難。」
  
  說著,滕紹欣慰一笑:「阿爺今日才從聖人口裡得知,藺承佑日在御前為你請過旨,他說你遺失了小涯劍,往後即便跟著他除妖恐怕也無法積攢功德。他一來知道你記掛母親,來也擔心破勾咒還留有餘孽,於是想在大婚後與緣覺方丈去南陽城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渡,法事盛大,南陽與長安相距千里,藺承佑雙目已盲,來回奔波比旁人更為艱難,他這樣費心費力,不過是為了幫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見,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淚花凝在了眼眶。
  
  滕紹含淚藹然笑道:「你的心乾乾淨淨,你這樣的好孩子,就該嫁給一個重情重義的少年郎。明朝就要嫁給你的心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為自己選了一位此出色的郎君,不知會有多高興。」
  
  滕玉意淚眼婆娑,仍不肯離開父親膝上。
  
  滕紹俯身硬將女兒攙扶起來。
  
  「說下去阿爺該難受了。想想你和藺承佑吃了多少苦頭才有今日,你該歡喜才是。屋裡定然還有不少事要忙。快回去吧。」
  
  滕玉意抹了把淚,離開時一步三頭,到了門口回頭望,父親仍無聲望著她,身影落在燈火中,靜靜地像一座高山。
  
  ***
  
  滕玉意心裡裝了太多事,捱到後半夜才睡著,睡得正沉時,迷迷糊糊感覺有一雙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小涯不在了,最近常有魂魄入夢來。玄音鈴在腕子輕輕地響,那響動就那雙手一樣溫柔。
  
  滕玉意睜不開眼睛,眼睫卻濕了。
  
  「阿娘……」
  
  只有阿娘有這樣纖秀的手指,也只有阿娘才這樣親暱地摩挲她。
  
  「阿娘……」滕玉意在夢中低低啜泣,「來為女兒送嫁……」
  
  那雙手停在了滕玉意的肩頭,輕緩地拍打著,就像幼時母親為了哄她睡常做的動作。
  
  滕玉意噙著淚,孩子氣地呢喃:「女兒嫁的郎君,阿娘可還中意……」
  
  耳邊隱約有嘆息,是不捨的,也是歡喜的。
  
  滕玉意眉頭慢慢鬆開,母親的手猶如一縷清風,漸漸撫平女兒心頭所有的離愁和哀惋。
  
  早上滕玉意醒來,發現淚水打濕了衾枕。
  
  沒等滕玉意自行下床,杜夫人就帶著兩位喜娘把她從衾被提溜出來。
  
  成親歷來在傍晚,但白日尚有許多禮儀,滕玉意昨夜睡得淺,起床後一個勁地打瞌睡,人雖坐在妝台前,腦袋卻前仰後合的。
  
  杜夫人和杜庭蘭扶穩了滕玉意的腦袋讓喜娘隨便折騰。
  
  昨晚府的人大半未睡,這兒早就忙碌了半晌了,滕玉意被拖到屏風後穿嫁衣的時候,忽聽姨母同表姐說:「紹棠真這麼說?」
  
  杜庭蘭嗯了一聲:「世子這幾日壓根沒在長安,今日天不亮才趕回成王府,紹棠過去送東西的時候,正好聽到門口小廝說起這事,府裡唯恐世子趕不回來,個個都要急死了,還好世子及時趕了回來。」
  
  滕玉意登時精神了。
  
  南陽城與長安相距千里,去南陽不可能這麼快趕回來,看來是去別處,但眼看要大婚了,藺承佑又能跑到何處去。
  
  杜夫人滿含期冀道:「世子能自行出長安,莫非眼睛好了?」
  
  「世子身邊帶了一大幫扈從,而且紹棠說世子眼上還束著布條。」杜庭蘭輕嘆。
  
  滕玉意正豎著耳朵聽,就聽外頭說笑聲驟起,各府的女眷聯袂而至。到傍晚時,一切準備停當,忽聽鑼鼓喧天,丫鬟們興奮地跑進:「迎親的來了。」
  
  屋裡愈發忙亂。
  
  喜娘將一把早就準備好的團扇遞給滕玉意,一左一右扶起滕玉意。
  
  滕玉意屏住呼吸握穩扇柄,沿著鋪好的氈毯往外走去。氈毯花團錦簇,踏上去寂寂無聲。四周滿是歡聲笑語,隔著團扇也能感覺到友善的注視。
  
  背後忽有人小聲啜泣,卻是姨母和表姐。滕玉意一來捨不得她們難過,二來自己心裡也生出強烈的不捨,回頭想安慰姨母和姐姐,喜娘卻硬將她攔住了:「今日大喜,不興回頭看。」
  
  杜夫人和杜庭蘭忙跟上,強作歡笑叮囑道:「阿玉,你要好好的。」
  
  到了中堂,喜娘在耳邊提醒滕玉意:「滕將軍送嫁。」
  
  滕玉意透過團扇的綃紗,隱約看到庭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杵著拐杖,卻站得極穩。
  
  到了近,滕玉意垂眸望見阿爺的袍角,突然間淚如雨下。
  
  那是她親手為阿爺縫製的佛頭青襴衫。
  
  平日阿爺捨不得穿,今日鄭重其事地穿了。
  
  滕玉意淚盈於睫,跪下撲通撲通磕了三個響頭:「阿爺,您保重。」
  
  滕紹噙著淚花點頭,過片刻才道:「今日吾兒出嫁,要歡歡喜喜的。起身吧,阿爺送你出門。」
  
  滕玉意跟隨父親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走,到了門外,禮樂聲驟起,門口鮮車健馬,聚滿了來迎親之人,放眼望去,不是長安有名的大才子,就是與藺承佑交好的貴要子弟。
  
  另有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和絕聖棄智等人。
  
  人群簇擁著一位身著紅袍的郎君,騎白馬,轡紫鞍,俊珠玉,朗若朝霞,意態瀟灑,未語先笑。
  
  喜娘似是頭一看到這般俊美的新郎,立時屏住了呼吸,身後安靜了一瞬,有外地來的女眷竊竊私語:「這便是成王世子?當真跟畫上人似的。」
  
  絕聖和棄智在馬探頭探腦,一看到滕玉意出來,高興地嚷道:「師兄!」
  
  五道等人打趣道:「瞧這兩個傻小子,什麼『師兄』,那是你們師兄的新婦。」
  
  眾人哄然大笑,絕聖棄智憨笑撓頭。五道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這一路走來太不易,笑容中還透著幾分唏噓。
  
  每個人都那樣高興,滕玉意心窩暖洋洋的,然而不敢四處張望,只奇怪一露面就覺兩道灼灼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天色雖不早了,但她很確定那目光從藺承佑方向投過來的。
  
  她心有些疑惑,藺承佑已經吃了赤須翼一個月了,但一直沒有復明的跡象,雙目看不見,怎麼可能這樣灼灼地註視她。
  
  莫非他復明瞭?
  
  可如真復明瞭,藺承佑怎會不讓她提知道。
  
  這樣想著,滕玉意打算偷偷看藺承佑一眼,兩位喜娘卻二話不說把滕玉意推上了犢車。
  
  ***
  
  滕玉意端坐在青帳中,身邊堆滿了糖金錢,帳內靜悄悄的,外頭卻笙鼓鼎沸。
  
  沃盥禮行了,卻扇禮行了,合巹禮行了,結髮禮行了。禮數一成,她和藺承佑便正式結為夫妻了。
  
  過一會,藺承佑就該回到青帳了。想到此,滕玉意下意識揪緊那厚重的青綠嫁衣(注)。
  
  只恨行禮時四周擠滿了人,她都沒機會仔細盯著藺承佑瞧,但即便只是飛快地幾瞥,她也瞥見了藺承佑注視自己的目光。
  
  那雙眼睛漆黑墨,笑意似能漾到她心去。
  
  她知道以藺承佑的性子,今日成親必然不願再在眼上束一根布帶,但他的一舉一動,哪像個眼盲之人。
  
  兩人拜天地時,藺承佑不時會頭笑看她,成王府佔地廣闊,光從中堂走到青帳都要花費不少工夫,但無論在何處行禮,藺承佑總不忘關照她。
  
  喜娘們撒帳時,滕玉意頭上落了不少玉箔和子,藺承佑與滕玉意行合巹禮時,順手幫滕玉意摘下鬢邊的一個小葉子,這舉動情意流露,引來帳內一陣笑鬧。
  
  「看來世子極喜歡自己的新婦。」
  
  「可不是,新婦花容月貌,誰瞧了不喜。你們瞧,世子和新婦坐在一起,當真是一對璧人。」
  
  想到此處,滕玉意幾乎可以確定藺承佑復明瞭,但她仍不相信藺承佑瞞著自己,藺承佑該知道她會得知此事有多高興,可他竟然瞞著她。
  
  說了,赤須翼可是她搶來的。
  
  滕玉意越想越氣,忽聽帳外傳來腳步聲,滕玉意心口猛地一縮,一聽,又悄悄鬆懈下來。
  
  是碧螺和春絨,她們身後還跟了七八個嬤嬤和小丫鬟。
  
  「娘子,熱湯備好了,這一天都快累壞了,盥洗後換上寢衣吧。」
  
  滕玉意抬眸打量那幾個面生的婆子,那樣謙恭和氣,一望便知是成王府的老人,本想問碧螺「你們瞧藺承佑是不是復明瞭」,見狀,她笑靨淺生,悄悄把話又咽了去。
  
  一座青帳,闢作兩端,外頭是喜帳,裡頭是淨房。
  
  滕玉意到淨房脫下厚重的嫁衣,浴洗一番,濕淋淋從浴槲出來。
  
  春絨和碧螺正幫滕玉意擦拭身子,就聽外頭嬤嬤訝道:「噫,大郎這麼快回來了。」
  
  緊接著就聽見腳步聲,然是藺承佑,入內後,他似乎怔了下,笑問:「她呢?」
  
  這個「她」,自然是指的滕玉意了。
  
  滕玉意一顆心竄到了嗓子眼,慌手慌腳讓春絨碧螺幫自己穿衣裳,等到重新裹得嚴嚴實實了,稍稍鬆了口氣。
  
  「丟不了。」就聽嬤嬤笑著說,「玉娘在裡頭盥洗呢。」
  
  藺承佑哦了一聲,頓了頓道:「……沒什麼事的話,嬤嬤們先下去吧。」
  
  滕玉意低頭望望自己,身上只穿著寢衣,便低聲對碧螺和春絨道:「你們出去把外裳拿給我。」
  
  碧螺錯愕:「都換了寢衣了,怎還要穿外裳?」
  
  滕玉意清清嗓子:「囉嗦。叫你拿就拿。」
  
  碧螺不肯:「白日捂了一天,嫁衣上有汗,穿上恐不好。」
  
  滕玉意說:「那… …那你們就去給我找一件別的衣裳。」
  
  春絨無奈:「娘子這不是無理取鬧嗎?箱籠都送去了世子住的東跨院,臨時去拿豈不大費周章。」
  
  「我不管。你們自去想法子。」
  
  婢乾脆撇下滕玉意,匆匆出了淨房,出去後似乎只與藺承佑見了個禮,便告辭離去了,僅一瞬,外頭回歸安靜。
  
  滕玉意悄悄走到簾後,正要搴簾往外看,有人把一件裙裳遞了進來。
  
  「是不是在等這個?」
  
  正是滕玉意剛脫下的青綠色中裙。
  
  滕玉意心口一跳,就聽藺承佑在簾外道:「還要我給你拿別的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3-27 10:19 PM

第131章

  藺承佑倒是沒進淨房,只從外頭遞進滕玉意的裙裳。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襯得那片裙裳水碧水碧的。
  
  滕玉意感覺自己的臉又開始發燙,心道定是淨房太熱才會如此。
  
  她不肯接:「碧螺和春絨自會幫我拿。」
  
  「別等了。我嫌她們礙眼,早把她們打發走了。」
  
  「你——」滕玉意揚聲,「她們可是我的丫鬟。」
  
  「這兒還是你和我的青廬呢。」
  
  此話一出,滕玉意連耳朵都開始發燙。
  
  「你打算在淨房賴到天亮嗎?」藺承佑的話裡透著笑意。
  
  滕玉意磨蹭著接過藺承佑手中的裙裳,低下頭,窸窸窣窣繫著中衣和中裙,剛穿戴妥當,簾子忽一動,藺承佑探手捉住滕玉意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拖出去:「你出來,我們好好說話。」
  
  滕玉意沒能掙脫,只得半推半就被藺承佑拖著走。
  
  好在身上不再只穿著一襲明透薄軟的寢衣,這讓她多少自在了些。
  
  生氣歸生氣,她沒忘記仔細打量藺承佑,走路那樣快那樣穩也就罷了,回頭看她時,他目光灼灼能燙到人心窩裡去。
  
  這下再無疑義了,藺承佑就是復明了。
  
  滕玉意鼻根一酸。先前還有佯怒的成分,這下是真生氣。
  
  這段時日,她的心都要被他折磨碎了。
  
  她認識的藺承佑,是個整日在長安坊市間馳縱的瀟灑少年,在她心裡,這世上就沒有藺承佑破不了的案降不住的妖,但自從他盲了眼,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她看到過藺承佑查案受阻時的落寞,也目睹過他在人後不經意流露的消沉。他就如一條被困在淺灘的蛟龍,從前有多灑脫,眼下就有多困窘。
  
  偏偏他還那樣驕傲。
  
  午夜夢迴,她睜眼望著漆黑的簾頂,想起藺承佑整日都處在這種光景裡,心裡就會陣陣牽痛。
  
  只要能幫他復明,別說只是成親和謀取赤須翼,便是刀山火海她也會陪他去。
  
  不為自己,只為能讓他像從前那樣恣意快活。
  
  紹棠說藺承佑頭幾日不在長安,可見藺承佑的眼睛絕不是今日才恢復的,明知她有多盼著他復明,藺承佑卻根本沒想過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越在意,就越惱火。
  
  滕玉意掙了掙他的手,惱恨地說:「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跟你說話。」
  
  藺承佑腳步一頓,青帳那樣小,他這一回身,滕玉意不免一頭撞到他懷裡。
  
  「阿玉。」
  
  滕玉意把頭一扭,拒絕與藺承佑對視,這時,眼前突然落下一根奇怪的紅繩。
  
  滕玉意一怔,這是何物?
  
  藺承佑趁她發楞把她拽到床榻上坐下,然後抓住滕玉意的手,讓她觸碰自己的眼睛。
  
  「我好了。」
  
  滕玉意心裡又是一澀,氣恨地抽回自己的手:「看出來了。藺承佑,今晚你別指望我跟你說話。」
  
  「我沒誠心瞞著你。 」藺承佑忽道。
  
  滕玉意不接話。
  
  藺承佑低眉打量滕玉意,她生氣的時候,臉頰像一顆仙桃那樣柔嫩,望著望著,心都要化開了。
  
  他萌生出一種觸碰那柔嫩的衝動,心知她在氣頭上,又暫且按耐住,清清嗓子正色道:「五日前我是第一次能看見東西,當時第一個念頭就是告訴你,但沒等我走出東跨院,眼前又盲了。這樣反反復複,沒一次能撐過半個時辰。那幾日我備受折磨,好的時候狂喜不已,壞的時候像被打回地獄。不敢告訴你,是怕你白高興一場,萬一我又瞎了,那種失落我怕你承受不住。」
  
  滕玉意不肯轉臉,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到最後,心弦莫名牽動,藺承佑的語氣裡,有種罕見的患得患失。不只為自己,更多的是為她。
  
  肚子裡的氣,一下子就消了。她緩緩轉過頭,抬眸望向他的眼睛,藺承佑的眸子像天池的寒泉,大多時候黑得如墨一樣,只有在烈日下眸色才會稍稍淺些。
  
  若是藺承佑含笑盯著一個人看得久些,再靜謐的心湖都能被撩動。
  
  先前這雙眼睛大多時候都靜止不動,這一回,她不只能在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而且,只要她細微地一動,他的眸光也會隨著移動。
  
  那樣專注那樣幽沉,彷彿除了她,這雙眼睛裡根本裝不下旁物。
  
  滕玉意喉頭澀澀的,等到回過神,她的手指已經輕輕觸上他的眼眉。
  
  飛揚的眉,帶笑的薄唇……再挑剔的審視者都得承認藺承佑生得極好看。
  
  撫著撫著,滕玉意莫名有點恍惚,也許不只是今生,前世在玉貞女冠觀賞花會上,她第一次看見那個背著金弓走過花園的少年時,她的心她的眼,就記住了面前這雙眼睛。
  
  藺承佑一瞬不瞬諦視著滕玉意,眼看她的手指離自己越來越近,心跳猝然加快,這不是腦中的想像,而是真真切切能落在眼裡的,她的每一個舉動都似有魔力,讓他完全挪不開眼,他默然望著滕玉意,任憑她輕輕觸上自己的眼,她的手指碰到自己皮膚的一剎那,那溫熱的觸感,讓他的胸口升騰起酸脹的澀意。
  
  他索性捉住滕玉意的手腕,把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些,這樣才能方便她盡情端詳自己。
  
  滕玉意輕輕掙扎了下,掙扎的幅度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藺承佑笑了,低下頭抵住滕玉意的額頭,目光一寸寸在滕玉意的臉上遊移,她瑩然的紅唇,比記憶中更飽滿。
  
  「昨日在洛陽,復明後維持了一整天,自打有復元的跡象,這還是頭一回,可惜當時在洛陽我沒機會趕回來告訴你。今日麼,是第二回。」
  
  滕玉意呼吸正發顫,聞言眨了眨眼,原來如此。今日是她和藺承佑大婚之日,藺承佑偏偏大老遠跑去東都去,路上那樣顛簸,他雙眼並未完全復明,若是沒及時趕回長安,這親結還是不結。
  
  「你就不怕臨時趕不回來嗎?」她嗓音低甜,話語裡卻有著嗔意,呼吸間的清甜氣息,若有若無拂過藺承佑的臉。
  
  藺承佑眸色更深了。
  
  「成親前莫名其妙跑到洛陽去。」滕玉意低聲問責他,「今早才趕回。你說,你是不是沒那麼想娶我?」說話時學藺承佑注視自己的樣子,用目光一點點掃過他的臉龐,雖說在責問,語氣卻近乎呢喃,輕飄飄地落入對方耳中,讓人耳熱。
  
  說完這話,滕玉意莫名有些慌亂,桃腮一躲,便想躲開藺承佑的注視,怎知這時候,藺承佑手往下一探,一把捉住了她的腳腕。
  
  滕玉意的心漏跳了幾拍,她只穿著寢衣和中裙,藺承佑這一握,正好握住了她的袴腿,料子薄透,他掌心的熱度彷彿能順著她的小腿往上竄。
  
  「你、你要做什麼?」滕玉意有些結巴,試著往後抽腳,哪知藺承佑捉得很緊。
  
  藺承佑臉有點紅,語氣卻十分正經:「別動。」
  
  他另一隻手上纏著一條長長的紅繩。
  
  滕玉意早就好奇這紅繩是從哪來的了,一時忘了收腿。
  
  「這、這是何物?」
  
  「雙生雙伴結。」藺承佑撩起滕玉意的袴腿,欲將紅繩繫上去,望見那蓮花瓣一般白淨的腳踝,喉頭驀然一緊。
  
  他強行移開目光,把腦中亂七八糟的念頭暫時撇到一邊,抬高滕玉意的腳踝,專心幫她繫紅繩。
  
  「剛才你問我為何去洛陽,瞧,就是為了弄這個。」藺承佑道,「這是當年中黃真人留下的法器,現存於洛陽紫極宮裡,據《靈寶經五符真文》記載,此物性靈,只要夫妻在成婚夜把這條紅繩繫在各自的腳腕上,下輩子——」
  
  藺承佑頓了頓:「還有機會結為夫妻。」
  
  滕玉意屏息聽著,聞言,微微瞠圓眼睛。
  
  「雖說不一定能成,不過試試總沒壞處。」藺承佑臉皮一向比旁人厚,說這話時居然有點赧然的樣子,「據說本是當年狐仙求偶時留下的精丹,中黃真人用煉丹爐將其化開練成了一條紅繩,我千辛萬苦才同紫極宮的靜虛道長討來的,眼下你的咒已消除,但未必為下輩子攢下了什麼福緣,萬一遇上災厄,說不定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我就不同了,我是修道之人,只要一生不行惡,下輩子也會福澤深厚。有了這條紅繩,我也就不怕找不到你了……」
  
  半天沒等到滕玉意接茬,藺承佑抬眸望向滕玉意:「怎麼,不願意嗎?」
  
  滕玉意就那樣怔怔地望著他。
  
  一條紅繩,就那樣攥在他指尖。為了她,哪怕只是一個虛幻的祝福,他也願意試一試。
  
  有了這條紅繩,也就不怕找不到你了……
  
  藺承佑看滕玉意不說話,揚了揚眉:「我可是這世上最好的郎君,即便下輩子也差不到哪兒去,如果不是碰上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我才不會願意試這個法子。你要是不願意,那我——」
  
  滕玉意猛地撲到藺承佑的懷裡,摟住他的脖頸哽聲說:「願意,我願意!」
  
  一撲之下,不提防藺承佑順勢往後一倒。滕玉意趴在他胸膛上,紅唇差點碰到他的唇,她慌忙抬眼,正好對著他烏沉沉的眼眸。
  
  藺承佑望見她眸光裡的水意,心中一盪,翻身壓住她。
  
  滕玉意心跳得震耳欲聾,藺承佑的手到哪兒,那一塊就像著了火,想躲開,只恨渾身力氣像被他抽走了似的。
  
  忽然,藺承佑捉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說:「阿玉,你也幫我繫上——」
  
  「什麼……」
  
  「紅繩……」
  
  青帳裡,一時只能聽到兩個人急亂的呼吸,忽聽有人大聲咳嗽一聲:「看來老夫來得不巧。」
  
  床上只一靜,接著便是一陣忙亂,滕玉意嚇得鑽入衾被,藺承佑差點沒從床上滾下。
  
  藺承佑惱羞成怒,隨手抄起一個果子,想也不想便要化作暗器擲出去,
  
  待看清那人,硬生生收住了:「是你?!」
  
  滕玉意也覺得那聲音耳熟,喘籲籲把頭從衾被裡轉出來。
  
  青帳角落裡案幾上放著一把碧瑩瑩的小劍,劍上盤腿坐著一個小老頭。
  
  冷眼一看,老頭的眼睛上竟還像模像樣繫著一塊紅綢,這裝束與前些日子藺承佑盲眼時的裝束一模一樣。
  
  「小涯!」滕玉意又驚又喜,一時竟忘了害羞,忙要從被子裡鑽出來,藺承佑胳膊一擋,又將她攔回去。
  
  「你這學人精老頭!你也眼盲了嗎?」藺承佑外袍半敞,臉色潮紅,一時竟不知是惱怒還是煩悶。沒等平復呼吸,迅速下床束腰帶。
  
  小涯把臉一昂,砸吧著嘴說:「不錯,世子眼睛一復明,又像從前一樣囂張了。老夫倒是沒眼盲,但正所謂非禮勿視,知道二位今夕佳禮,老夫生恐不小心撞到什麼,是以提前束上了眼睛。你們放心,方才我可什麼都沒瞧見。」
  
  這下連滕玉意也有點生氣了,把頭又鑽回被子:「前一陣我日日等你不見你,為何獨獨今晚找來了?」
  
  藺承佑一抬下巴,沒好氣地說:「你是誠心的?你要做什麼?」
  
  小涯嘆口氣:「滕娘子災厄已渡,老夫本想不告而別的,回到渭水才發現自己身上帶著髒汙,用慣了世子的浴湯,只好又回來尋你們了,還好來得及時,再晚些我就用不了世子的浴湯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4-1 11:04 PM

第132章【終章(上)】

  藺承佑這話氣笑了:「就為了討我的浴湯,你就跑來壞我和阿玉的——」
  
  好事?
  
  頓了下,又改口道:「我欠你的?」
  
  「小涯。」滕玉意有點傷心,貓在被子裡悶悶地說,「如果不為了討浴湯,你是不是壓根不想回來看我?你就沒有半點不捨?你知道我至今天天為你準備果子和酒嗎?」
  
  小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器靈的天職是護主,老夫功德已滿,該回去等待下個需要渡厄的有緣人了,滕娘子的酒和果子雖好,老夫也不能再賴在你身邊一輩子是不是。」
  
  滕玉意一噎,這會兒藺承佑已重新穿戴好,回手放下簾幔將滕玉意遮得嚴嚴實實,到案幾邊,撩衣袍,半蹲下來打量小涯。
  
  小涯昂著小臉,眼上的綢帶紅得像火。
  
  似乎察覺到藺承佑在觀察自己,再次砸吧了下嘴。
  
  這模樣簡直賴到了極點。
  
  「你要浴湯我就得給你?」藺承佑哂笑,「勞你白跑一趟,今晚我還偏不盥沐了。」
  
  小涯慢悠悠抱起了胳膊:「老夫早就知道世子愛乾淨。平日天天沐浴,連澡豆都是專用的,今日大禮出了那麼汗,怎會不盥沐?方才情急顧不上,這回該補上了。」
  
  藺承佑的臉燒得像火炭,冷不丁出手,便要捉住小涯,不料小涯翻身就入了劍身,即便藺承佑動作快如閃電,也差了半寸。
  
  「你出來,我好好招待你。」
  
  小涯自是不肯出來:「老夫也不是成心來討人嫌的。世子且想想,當初如果沒有老夫,你和滕娘子怎會在紫雲樓相遇?細論起來,老夫還是你和滕娘子的大媒人呢。就衝著這個,世子給老夫準備百桶洗澡水也是應該的是不是……」
  
  「是絕聖棄智的不能用,還是我師公的不能用?他們也都是有道家真氣的純陽之軀。我只問你,為何今晚偏要來討我的浴湯?」
  
  「這個嘛……」
  
  藺承佑斜睨劍柄,忽然有點明白來了:「你也有點捨不得阿玉是不是?」
  
  滕玉意正躲在幔帳後急急忙忙穿裙裳,聽到這兒,忙掀開條簾縫往外看。
  
  小老頭慢騰騰從劍裡鑽出,坐穩後用小手掩住自己的臉,頗有點赧然的樣子。
  
  藺承佑笑了:「據我所知,器靈與主人的緣分是有定數的。時辰到,絕不能再拖著不走,你同我要浴湯,是知道自己若是強行折回對自身的靈力頗有損害,可你又捨不得阿玉。」
  
  所以明明都狠心到渭水了,又大老遠折回來見她一面。這浴湯不是為了清洗所謂的「髒汙」,是為了這回來的一趟做彌補。
  
  小涯繼續捂著臉,嘴裡卻咕噥道:「什麼捨得不捨得的,老夫可不是婆婆媽媽的人。老夫是惦記滕娘子的石凍春和蟠桃,這樣的好酒好果子別處可覓不著。 」
  
  滕玉意剛才還為小涯滿不在乎的告別傷心,這會突然又有點酸楚:「小涯。」
  
  藺承佑想了想,讓小涯鑽到劍裡,起身道:「你等著。」
  
  到床邊坐下掀開床幔往裡看,發現滕玉意新穿上了外裳外裙,便拉著她下床,傾身在她耳邊說:「我出去要湯。」
  
  滕玉意紅著臉嗯了聲。
  
  不會兒,嬤嬤們魚貫而入。一撥負責奉熱湯和巾帕,另一撥則端著一盤盤鮮果和一壺壺美酒。
  
  藺承佑是最後個進來的,手裡還提著兩壺樣式特別的酒。
  
  嬤嬤們只當是新婦要吃喝,安置東西時,不免含笑打量坐在床畔的滕玉意。
  
  藺承佑卻道:「這一天我也沒好好吃東西,這會兒早餓了,乾脆好好吃喝一頓再睡覺。」
  
  說著摒退嬤嬤們,把酒放到案幾上,清清嗓子道:「我去盥洗了。」
  
  滕玉意沒好意思回視藺承佑,只應了聲,到案幾坐下,敲敲劍柄:「你出來。」
  
  小涯重新鑽出,滕玉意歪頭端詳小涯:「你這樣我有點不習慣,把綢帶摘下來吧。」
  
  小涯摸索著扯下綢帶,冷不丁看到整面的盤盞,新鮮果子琳瑯滿目,各色各樣的酒水也有七八種。那雙綠豆眼頓時綻出精光,搓了搓手說:「唉嘿嘿,世子可真大方,老夫這一趟回來得值。」
  
  滕玉意為自和小涯斟上杯酒:「如果沒有你伴,我也不能渡這場災厄,本以為沒機會見你了,還好今晚補上了。」
  
  說著,鄭其事舉起酒杯:「小涯,這杯酒,我敬你。在我最困頓最黑暗的那一段時日,幸得有你為我引路。」
  
  小涯忽然把頭扭向一旁,不接話也不喝酒,滕玉意好奇傾身,意外發現小涯眼眶有點紅。
  
  「小涯……」
  
  小涯胡亂揉了把眼睛:「來的時候也不知在哪兒碰上髒水了,害得老夫眼睛疼。」
  
  說著轉頭捧起那小杯酒,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這是何酒?聞著比石凍春還香。」小涯意猶未盡地瞇了瞇眼。
  
  「換骨醪。」滕玉意說,遙想當初,這兩瓶換骨醪還是她為了感謝藺承佑的救命之恩送給的,看樣子藺承佑一直沒喝,今晚為了招待小涯倒是痛快拿出來了。
  
  滕玉意感激地瞥了眼淨房的門簾,這世上怕是有第二個比藺承佑更懂她的人了。
  
  「此酒不易得,我和世子都沒捨得喝,滋味還不錯吧?」滕玉意幫小涯斟上第二杯。
  
  小涯感慨萬千:「何止不錯,簡直是瑤池仙釀。在滕娘子身邊這一年雖說少受驚嚇,但美酒算是實打實喝癮了,到了下任主人身邊,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這際遇。 」
  
  說話間瞥見滕玉意裙擺後方的紅繩,小涯愣了愣。
  
  滕玉意順著回頭看,紅繩本該繫兩頭,可沒等她幫藺承佑繫上另一端小涯就冒出來了,那頭還繫在她的腳踝上。
  
  「這是……」小涯待要細看,門簾一動,藺承佑盥洗出來了。
  
  新換了件簇新的朱色錦袍,鬢邊仍濕漉漉的。
  
  滕玉意忍不住瞄了瞄藺承佑,看他手裡拿著個囊袋,料著是浴湯,奇道:「何不乾脆讓小涯到浴槲裡供奉。」
  
  藺承佑撩袍坐下,順手把囊袋裡的浴湯傾瀉到個琉璃盆內: 「那可是我和你的浴槲,怎能讓旁人用?」
  
  這話讓人面紅耳赤,小涯卻眉開眼笑,縱身跳入琉璃盆中,歡暢地在盆中游來游去:「這麼多浴湯夠老夫洗好幾回了。」
  
  藺承佑拿滕玉意手裡的酒壺給自斟了大杯酒,本正對著小涯舉了舉杯:「小涯,衝著你幫阿玉渡最難熬的那段時日,我也該敬你幾杯酒。聽說你是青蓮尊者當初用玉笏製成做成的器靈,專為有緣人渡厄,道觀和佛寺禁錮不住你,蟄伏便是數十年甚或上百年,今夜我們夫妻與君相別,今生怕是再無緣見了。大恩不言謝,這杯,藺某先乾為敬。」
  
  這是藺承佑頭回用如此恭敬的口吻同小涯說話,此話一出,一股濃濃傷感的離愁在青廬裡瀰漫開來,小涯也不瞎三話四了,默默游到盆邊抱住酒杯慢慢小酌。
  
  滕玉意連酒也不喝,只留戀地望著小涯,忽道:「對了,說到挑選主人,我還有件事來得及問你呢。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告訴阿爺,你能來到我身邊,是因為我阿娘……」
  
  她哽了下,自從經歷生離死別,她早已懂得如何體恤阿娘的苦心,但每回提到此事時仍不免傷感,片刻,勉強穩了穩心神: 「我和阿爺不只背負個人的詛咒,不破咒,註定會次次死於非命。阿娘第一世能成功幫我和阿爺渡厄,第二世才把你求到了你身邊。上一世的事我雖然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但未必就是真,如今我災厄已渡,你總不怕洩露天機了,能不能告訴我上輩子殺害我的人,還有幫我借命的人都是誰?」
  
  小涯擺擺手道:「不成的,不成的,這話真要說出來,老夫再洗百次世子的浴湯也不管用了。」
  
  似是怕滕玉意和藺承佑追問,小涯冷不丁從琉璃盆裡爬出,抖了抖身上的水,精神矍鑠跳到劍上:「喝也喝了,吃也吃了,告別也告別了,老夫在滕娘子身邊一整年了,再賴著對你我都不好。世子,勞煩你把我擱到貴府的井邊吧,方才我瞧了,那井就在不遠處,天下水源通,老夫自有法子回到渭水。滕娘子,老夫一向只出現在需要渡厄之人身邊,你千辛萬苦破了錯勾咒,往後定會平安順遂的,今夜一別,你我後會無期!」
  
  說罷,狠心鑽入了劍身裡。
  
  滕玉意傾身抓向小劍,到底遲了一步,她望著那柄瑩透安靜的小劍,剎那間淚濕了眼眶,去歲這年,她歷經了很多事,結識了很多人,這個最初給她以瓊琚的小人兒,到底要離她而去了。她心裡滿是不捨,扭頭對藺承佑說:「我想送送小涯。」
  
  「那我帶你出去。」
  
  「可我是新婦不能出青廬。」
  
  藺承佑笑道:「阿玉,你是個守規矩的人嗎?從前你都得隨心所欲,嫁了我難道就該縛手縛腳了?半個時辰前我就讓人把青廬附近的人都驅散了,這會兒出去不必擔心撞見人。」
  
  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來。」
  
  滕玉意破涕為笑,上伏到藺承佑肩膀上,藺承佑把小涯劍遞給滕玉意,轉過頭對身後說:「你我之間哪有那麼規矩,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萬事有我護著你,再任性的事我都陪你做。」
  
  滕玉意的笑容從心底攀到臉上,懶洋洋聞著脖頸上的清冽氣息,親暱地嗯了聲。
  
  藺承佑忽然想起什麼:「記得那回你和李淮三對質時說所謂『上輩子』的事,你上輩子是不是也想嫁我來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多好了?」
  
  滕玉意一默,忙否認:「胡扯。李淮固的話你也信?壓根沒有的事。」
  
  藺承佑嘖了聲:「上回你都承認了,現在倒是不肯認賬了?你細細告訴我你是怎麼謀求我的,我又是怎麼對你說不娶的。我保證不會笑話你。」
  
  滕玉意環緊他的肩膀,閉著眼睛嘟噥:「當時你只聽了一半,實話告訴你吧,上輩子也是你愛我愛得不行。」
  
  「真的?」藺承佑狐疑。
  
  「真的。」滕玉意點點頭,語氣十分篤定。
  
  正如藺承佑所言,青廬外連個會動的下人都不見,兩人到了一口井邊上,滕玉意取出小涯劍放到井臺上。萬分不捨地撫了撫劍身:「出來吧。」
  
  不料劍身一燙,小涯又鑽了出來,叉手站在井邊,指滕玉意裙邊的紅繩:「唉,老夫原本不想說的。瞧,你們不是都弄來了雙生雙伴結嗎?這可是狐仙為了求偶傾注大半靈力所煉製的,據說能窺見前塵影事。告訴你們一件事,你們將其繫在腳踝上,若是上輩子你們之間有牽扯,總能在夢裡窺見真相。」
  
  藺承佑和滕玉意同時一愣,小涯劍卻迅速滑入井中,撲通一聲,濺出點水花,接下來水面回歸平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
  
  回到青廬裡,滕玉意仍有些悵惘。
  
  藺承佑牽著滕玉意到床邊,坐下後二話不說撩起她的裙擺。
  
  這回滕玉意沒再躲,只紅著臉任藺承佑研究她腳踝上的那根紅繩。
  
  「小涯這樣的上古神劍,必定知道不少幽冥之事,我只是沒想到,這根紅繩還有這作用。」藺承佑抬眸瞅了瞅滕玉意,忽笑道,「這回總算有機會知道上世我是如何『愛你愛得不行』的了。」
  
  滕玉意有點心虛,下意識就要把腳縮回,然而實在捨不得這雙生雙伴結的好寓意,只得任他擺弄,口裡哼了聲: 「小涯慣喜歡糊弄人,他的話可做不了準,再說夢還是反的呢,即便真夢見什麼,那也未必是真。」
  
  藺承佑的笑容帶著些玩味:「滕玉意,我怎麼覺得你很怕我窺見世之事。你說,方才你是不是吹牛了?」
  
  「我吹什麼牛?」滕玉意,「難道你現在不是對我愛之若渴嗎,那麼上輩子你愛戀我又有什麼可稀奇的?」
  
  話音未落,唇上一熱,藺承佑傾身將她吻住。
  
  滕玉意的心靜止在了胸膛裡,藺承佑身上的溫度似能把人融化,她胳膊一下沒能支撐住,同他一起倒回床上,藺承佑的呼吸和吻樣滾燙,在她耳畔說:「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愛之若渴……」
  
  他的吻,落到她的唇瓣……一路往下。
  
  滕玉意的眼圈一燙,那股飄飄忽忽的熱氣把她一下子帶到了雲端,下一瞬,又像是跌落到浩瀚洶湧的海浪中。那高高的浪裹住她的身軀,把她捲來,推去,她羞赧,顫抖,躲閃,藺承佑對她有無限耐心,熾熱且隱忍,追逐又體貼,終於,在那顛簸的水浪中,她宛如一朵嬌盛的花,寸寸綻放。
  
  幔帳裡,一會傳出滕玉意的輕嗔和低泣聲,一會兒又傳藺承佑牙疼似的「嘶嘶」聲。
  
  「你別咬我……」
  
  滕玉意顫聲:「那……那你不許動。」
  
  「好,我不動。阿玉,我忍不住……啊……你鬆口……你咬疼我了。 」
  
  「……我才要疼死了……」
  
  也不知了久,帳內終於不再「打架」了。
  
  滕玉意渾身是汗,迷迷糊糊感覺藺承佑在幫自己擦拭身體,她羞得不願睜開眼睛,任他擺弄,半晌,推開,自顧自蜷縮成團躲到床裡。
  
  藺承佑替滕玉意蓋上被子。
  
  滕玉意剛要閉眼,懷裡忽然多了個布偶,藺承佑從後頭環住她,吻了吻她的腮幫子:「你那兩個婢子說你睡覺時離不開這個。」
  
  滕玉意一言不發摟緊布偶。
  
  「阿玉……」藺承佑撥開她腮邊濕透的髮,「你……還疼嗎?」
  
  滕玉意眼睛閉得更緊了,想起自己痛極的時候曾咬藺承佑的肩頭,也不知咬得怎麼樣,她踟躕了一會,到底轉頭,微微抬起點眼眉,看見藺承佑把玩著她肩上的一縷青絲,似在琢磨什麼。
  
  生龍活虎,哪有半點疲憊之態。
  
  滕玉意飛快掃眼藺承佑的肩膀,又飛快把目光移開,他之前的肩背露在外頭,現在又新穿上了寢衣,傷口擋住,也沒辦法仔細端詳。
  
  「你在瞧什麼?」藺承佑回眸一笑問。
  
  「你還疼嗎?」
  
  「疼。」
  
  莫不是真咬了。滕玉意忙放下布偶,探頭看向他的肩膀。
  
  「你親眼瞧瞧就是了。」
  
  滕玉意瞥眼,輕輕挑開他寢衣的衣領,明明只是確認的傷口,這動作卻讓兩個人的臉都紅了。
  
  果然,藺承佑的右肩上留下了個清晰的牙印,然而很淺,兩天就消了。
  
  「騙子,一點也不痛。你弄得我才疼呢。」
  
  藺承佑眼不眨望著面那張美若蓮花的粉面,低笑道: 「你要是覺得不夠,那你再咬我一口?」
  
  他的胳膊正好在她唇邊,滕玉意毫不客氣張口就咬,然而只輕輕地含住,並不肯用力咬,抬眸對上眼睛,含著笑意,眸色深得似有個漩渦能把她吸進去,她推開他,閉上眼睛:「我乏了,我要睡了。」
  
  或許是睏乏,這閉眼,她很快就睡著了。
  
  等到滕玉意再睜眼,已是次日拂曉,青廬內外寂靜聲,連腳步聲和說話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怔忪了一會,再轉眸,就看到那張熟悉的側臉,桌上紅燭幾乎要燃盡了,但燭光仍能清楚地照亮身邊人的輪廓。
  
  滕玉意還是第一次看到藺承佑熟睡時的樣子,忍不住悄悄支起胳膊,垂眸打量藺承佑。
  
  藺承佑睡覺時氣息很輕,燭光落在高挺的鼻樑上,為那俊美飛揚的五官添了一抹清雋柔和的色彩。
  
  昨日從洛陽風塵僕僕趕回,路上那樣顛簸,一定累壞了。滕玉意靜靜支頤端詳藺承佑,耐心等藺承佑自己醒來,忽又想起什麼,悄悄掀開寢被往下看,紅繩仍繫在兩人的腳踝上,但昨晚她並未夢見前世。
  
  看藺承佑這張平靜的睡臉,也不像夢見了什麼。
  
  滕玉意疑惑地新掩上被子,繼續托腮端詳藺承佑,望著望著,突然發現藺承佑寢衣的襟領,靠近胸口的某處布料看著比別處要深,像是水洇濕了似的。
  
  滕玉意有點好笑地想,這塊水漬……該不是藺承佑睡覺時流口水吧。
  
  腦中忽又冒出個念頭,等等,如果是流的,位置未免靠太下了。這說不定是她夢中流的。
  
  這樣一想,滕玉意的笑容凝在臉上,這要是被藺承佑發現,少不得取笑她一通。不行,必須趁他醒來之前把那塊擦乾,橫豎簾外就有備用的巾櫛……
  
  滕玉意屏住呼吸從藺承佑身上越過,怎知這時候,腰後忽然一緊,等她反應過來,藺承佑就個翻身將她壓在自己身下。
  
  「別擦了,我早就瞧見了。」
  
  滕玉意錯愕,藺承佑的眸子敏銳清澈,哪有半點睡意。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有點不好意思。
  
  「你、你早就醒了?」
  
  「看你睡得熟,沒忍心吵你。」藺承佑指了指自襟領上的口水,「滕玉意,我沒想到你的口水能淌到我寢衣上。」
  
  滕玉意臉紅,張口便否認: 「我怎麼不知道我睡覺流口水?說不定是你自流的,別想賴到我頭上。」
  
  「昨晚我可是親眼看著你貼來的,我倒是想躲開,可你死活要抱著我睡,我差點被你擠到床下去。」
  
  滕玉意不信:「胡說,我睡覺時只會抱著我阿娘的布偶。」說話時目光胡亂掃,卻發現小布偶歪躺在她的枕邊。
  
  這下沒話說了。
  
  藺承佑盡情嘲笑滕玉意:「你總不能賴到布偶頭上。」低頭,吻她露在外頭的白玉般的脖頸。
  
  滕玉意向怕癢,不由笑著躲閃:「我就是愛流口水,你要是嫌棄我,那你去別處睡好了。」
  
  「那可不成。往後你在哪兒睡,我也只能在哪兒睡。」
  
  忽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阿芝歡快的笑聲在青廬外響起:「阿兄,嫂嫂,你們起來了嗎?」
  
  又有下人道:「大郎、玉娘大喜。關公公來傳宮裡的旨意了。」
  
  兩人一愣,阿芝絕不會無故來吵他們,看樣子時辰已不早了,只怪青廬昏暗,一時看不出天色。
  
  滕玉意面紅耳赤,忙要推開藺承佑下地,剛一動,身子差點栽到床底下,虧得藺承佑拽住她的胳膊,及時把她拉回床上。
  
  兩人低頭一看,卻發現兩個人的腳踝上都繫著紅繩,若是一個人下地,另一個人勢必也得跟著。
  
  滕玉意低頭要解開紅繩,藺承佑攔住她:「出青廬的時候才能解開這紅繩。」
  
  滕玉意狐疑:「那怎麼辦?」
  
  藺承佑索性抱著滕玉意下床,讓她環住自己的腰,順勢讓她將雙足踩在的腳背上:「這不就好辦了?」
  
  說著揚聲對外頭說:「知道了,阿兄同你嫂嫂說會話,你讓采蘋嬤嬤帶你到花園玩去。」
  
  兩個人都赤著足,滕玉意讓藺承佑帶著她一步步挪向淨房。
  
  滕玉意不得不環住藺承佑的腰,同時仰頭望著藺承佑,先前還不好意思,末了乾脆支使:「我渴了,我要先喝水。」
  
  藺承佑又改而抱著她退向案幾,一邊退一邊低頭笑著端詳她:「你別笑,你看你腮邊是什麼,待會我再受累幫你洗把臉吧。」
  
  ***
  
  上房裡笑語喧騰,成王夫婦、藺承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舅舅舅母都在座。
  
  成王妃笑著說:「方才你們也聽王爺說了,濮陽等地有妖異作亂,當地官員陸續上奏,奏請朝廷即刻派僧道去降妖,看了這些奏摺,師兄便對王爺說,正好佑兒要帶玉兒去南陽做事,緣覺方丈也會同行,不如越性把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和絕聖棄智都派上,讓他們一群人熱熱鬧鬧同去降妖,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舅母王應寧微笑道:「倒是個好主意,佑兒眼睛復明瞭,趁這機會玉娘可以跟大郎好好在外頭遊山玩水。」
  
  阿芝來勁了:「那我也要去。」
  
  藺效面色平靜,眼裡卻掩不住對女兒的疼愛:「你去做什麼?」
  
  阿芝撲到父親懷裡:「阿芝剛同阿娘學了一套青玄劍,正好同哥哥嫂嫂一同捉妖呀。」
  
  歡笑聲中,滕玉意同藺承佑進去行禮,進屋,便覺四面八方投來視線,那種慈愛的目光讓人心中發暖。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到正中跪下,笑著說:「兒子帶新婦阿玉給爺娘請安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4-8 07:00 A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4-16 11:16 PM 編輯

第133章【終章(下)】

  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同長輩們一一見禮。
  
  一圈下來,滕玉意得了不少寶貝。
  
  關公公也從宮裡帶來了聖人和皇后的賞賜,笑著對藺承佑和滕玉意說:「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爺和王妃日後的新居,修葺上斷乎馬虎不得。聖人指了宮廷工作大匠馮瑜親自打造,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處,細小之處還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趁這幾日休沐無事,殿下不如帶著王妃到親仁坊多走幾趟,若有什麼新的想頭,也好及時告知馮大匠。」
  
  藺承佑和滕玉意謝恩領賞。
  
  舅父瞿子譽素來偏疼外甥,聞言頷首道:「『清元』『清元』,這封號對大郎言,倒是再貼切不過。這孩子可不是生來便以『滌瑕盪穢』為己任?打小跟著他師公捉妖降魔,十一二歲便能獨當一面,長大後又到大理寺供職,奇案詭案之類的沒少破。」
  
  外祖母瞿陳氏接說:「說到這個,記得有一回南城有隻花妖幻化成美貌婦人到處吃人心肝,那時候佑兒也十二三歲,追了八天七夜,到底把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歲小,妄圖用花言巧語迷惑他,結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灘花泥,碰巧我們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顫,他阿娘倒好,一個勁地在旁邊叫好,真可謂有其母必有其子。」
  
  藺效微微一笑,沁瑤哭笑不得:「娘,您說大郎便說大郎,何苦說到女兒頭上。」
  
  滕玉意甚少聽到藺承佑這些兒時趣事,自是聽得津津有味。
  
  藺效怕妻子窘迫,對兒子兒媳說:「好了,師公想必也惦記著你們,這邊見完禮了,到青雲觀給師公磕頭去。」
  
  滕玉意便隨藺承佑起了身,瞿沁瑤招手讓滕玉意近前:「你那神劍是不是找不回來了?」
  
  滕玉意遺憾地說:「是。」
  
  「你本就不懂道術,如今連趁手的法器沒有了,日後就算跟佑兒一同降妖,怎好為自己積攢功德。」瞿沁瑤壓低嗓門說,「你師公那兒寶貝多,待會去青雲觀,你自管讓佑兒幫你向師公討法器,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自會準備賀禮,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師公就算嘴上不樂意,末了也會給你的。」
  
  滕玉意赧色點點頭。
  
  瞿沁瑤說完一抬眼,發覺兒子正注視這邊,低笑著說:「以佑兒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師公那堆寶貝的主意了,回頭到了青雲觀,佑兒搶也會幫你搶一件。去吧。」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向眾位長輩告辭:「晚輩帶阿玉去給師公請安。」
  
  到了青雲觀,下車前藺承佑果然攔住滕玉意: 「待會見了師公你先說,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幫我討寶貝嗎?」
  
  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雙手打量,一臉嫌棄的樣子:「你瞧瞧你,號稱跟端福學了快一年的功夫,連幾個毛賊打不倒,雖說輕功還不錯,那還是有我渡給你的內力做底子,我估摸著以你這進度,少說也要個三年五載才能有點樣子。這回出遠門,我們除了要去南陽,順便還得去濮陽、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不幫你弄點好寶貝,你可就要拖我的後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當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學武功,還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呢,真要說起來,你是我的師父。徒兒學得慢,師父不幫著找補誰幫著找補?」
  
  「這不是幫你找補來了嗎?稍後你看中哪樣法器只管給我使眼色,我保證替你討來。」
  
  滕玉意心裡一高興,環住藺承佑的脖頸:「那你得先告訴我哪樣法器最好。」
  
  藺承佑捏了捏滕玉意的臉頰:「師公那兒就沒有差的,況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認主,你能看上人家,也得人家能看上你才行。反正你待會兒說,師公他人小氣得很,同他要人要東西,還屬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瞇瞇說好。
  
  兩人剛邁上臺階,絕聖和棄智旋風般迎出來了。
  
  「師兄,滕娘子。」
  
  觀裡的幾個修士含笑提醒:「該改口叫嫂嫂了。」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師兄,嫂嫂,師公在經堂等你們呢。」
  
  說著風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點心忙得不亦樂乎。
  
  滕玉意隨藺承佑往內走,青雲觀松柏參天,一派道清幽世界,多虧絕聖和棄智愛說愛笑才不顯得太寂寥。
  
  清虛子端坐在經堂的蒲團上打坐,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上前磕頭:「師公,徒孫和阿玉來給您請安了。」
  
  清虛子掀了掀眼皮:「起來吧。」
  
  這會兒修士們端著茶進來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虛子面前:「師公,您請喝茶。」
  
  清虛子依舊板著臉,眼底卻微露笑意,一甩拂塵,右手接過茶盞,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邊的托盤:「佳偶天成,琴瑟和鳴,那是師公為賀你們新婚之喜準備的,拿著吧。」
  
  藺承佑瞟了瞟,托盤上放著兩柄犀角黃金鈿莊如意,也不知師公他老人家從哪個旮旯角翻出來的,看這樣式,多半是宮裡往年的賞賜。
  
  另有兩塊金元寶,倒像是師公自行準備的,元寶顏色倒是黃澄澄的,不過個頭只比栗子大那麼點兒。他簡直頭疼,早知道師公這般摳門,他就該提前送些金銀玉器到觀裡。
  
  滕玉意覷見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盤,將其高舉過額頭,朗聲道:「阿玉多謝師公。」
  
  清虛子抬手:「起來吧起來吧。」
  
  二人剛坐下,藺承佑突然對絕聖棄智道:「你們倆的七部學得怎麼樣了?」
  
  絕聖棄智端著點心托盤的手一抖:「還……還沒學完呢。」
  
  藺承佑嘆氣:「年歲太小,學藝不精,師兄也不指望這回去濮陽你們能幫上什麼忙了。」
  
  說罷對清虛子說:「師公,如今只知濮陽那妖法力不差,卻也不知是究竟什麼來頭。伯父指了五道和絕聖棄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慣愛喝酒誤事,絕聖和棄智尤其靠不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劍,以阿玉的慧黠,往常還能同徒孫一起對付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沒了。真到了緊要關頭,說不定只有徒弟一人支應。師公,徒孫身邊總不能一個得用的人沒有,您不幫著想想法子。」
  
  清虛子一抖鬍子:「師公想不出法子。」
  
  藺承佑笑道:「無妨,其實徒孫幫您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虛子慢條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帶阿玉在觀裡轉轉,師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藺承佑攔住師公,笑著說:「徒孫的還沒說完呢,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虛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壞法子,師公不聽也罷。」
  
  說罷,款步往外踱去。奇怪的是這回藺承佑居然沒攔他,清虛子慢悠悠走到迴廊上,陡然意識到不對勁,略一琢磨,探手往寬大的袍袖內一摸,那他從來不離身的庫房鑰匙果然不見了。
  
  「好你個臭小子!」
  
  等到清虛子趕到庫房時,藺承佑早把他庋藏多年的寶貝們搬下來了。
  
  十來個蜜陀螺鈿寶箱,或大或小,或長或扁,全敞著盒蓋,滿屋靈光四溢。
  
  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蓋前挑挑揀揀,絕聖棄智也傻乎乎在邊上幫著出主意。
  
  清虛子一個箭步上前,對準徒孫的後腦勺就是一個爆栗:「臭小子,不給你你便偷是不是?!」
  
  藺承佑硬生生挨了這一下,回頭時一臉無辜:「徒孫這也是為了您老著想。此去濮陽,徒孫對那妖邪的底細一無所知,稍有不慎就會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孫除妖時好歹也有個得力幫手。絕聖和棄智就更不用提了,倘或徒孫和阿玉受了傷,他倆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回來,到那時候,最心疼的還不是您自己麼。」
  
  「心疼不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橫豎還能長回來。」清虛子吹鬍子瞪眼,雖這麼說,到底沒東西搶下來,被藺承佑好說歹說攙扶著坐到一旁。
  
  安撫好師公,藺承佑拽著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籠前,挑揀一晌,舉起一個樣式古怪的小神龕,回頭對清虛子說:「您瞧,這個金銀龜甲龕阿玉拿著是不是正好。」
  
  清虛子懶得搭腔。
  
  絕聖和棄智撓撓頭:「這個太笨重了,提在手上不好施展。」
  
  滕玉意瞧見藺承佑給她使的眼色,故意將其託在掌心裡掂了掂:「是有點沉。 」
  
  清虛子沒眼看,這挑挑揀揀的架勢,簡直青雲觀的庫房當成西市的貨肆了。
  
  他閉上眼睛捋鬍子。
  
  藺承佑鼓搗一晌,又掏出一柄紅牙撥鏤尺:「這個夠輕便了。」
  
  滕玉意搖頭:「太長了,也太硬了,平日不好藏到身上。」
  
  「那這個呢? 」這回藺承佑乾脆取出一螺鈿紫檀阮鹹。
  
  滕玉意很「為難」的樣子:「……這也太大了……況且我不會彈阮鹹。」
  
  「蠢小子,你就不能挑一件阿玉能隨時揣在身上的嗎?」清虛子終於沒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這是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相視一笑,忙皺眉應道:「徒孫愚鈍,但求師公親自指點。」
  
  「瞧見那雙絳色繡線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當年元陽道君身邊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製,裡頭藏著九地七十六音,慣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便越能藉此鞋克制邪祟,阿玉穿上這鞋,也就不用琳琳琅琅帶上一堆東西了。
  
  「還有那個墨繪彈弓,裡頭藏著三昧真火,弓身巴掌大小,藏在袖子裡絲毫不突兀。
  
  「那個瑪瑙銀薰球叫紫靈天章球,看著與尋常香囊無異,裡頭卻藏著兩條隱影玉蟲翅,擲地後能化作一對玉色蝴蝶,一隻蝶翅上纂寫著太上大道君的《大東真經》,另一隻蝶翅上寫著《命召咒文》,法力雖不算多強,但也能幫主人抵禦好一陣邪魔了,此繫在身上,豈不比阮鹹之類的樂器輕便甚多?」
  
  藺承佑邊聽邊把這幾樣寶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聽見了?這是師公賞你的,還快謝謝他老人家。」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揚聲道:「多謝師公賞寶。」
  
  清虛子心腸一軟,俯身攙起滕玉意,面對著藺承佑時,依舊沒什麼好臉色:「東西好歸好,也得看人家認不認主,先讓阿玉試試。臭小子,到院中起壇去。」
  
  藺承佑忙捧著幾樣法器出了屋,先將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不多了再請師公入壇。
  
  清虛子步罡踏鬥,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條,一場法事做下來,幾樣法器上的寶光似乎更為熾目了。
  
  藺承佑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現在可以試了。」
  
  滕玉意最興趣的是那雙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隱約發覺鞋在動,她只當是錯覺,剛要把其捧下供案,那雙鞋突然像長了腳似的,自行從供案上跳下來,啪嗒啪嗒往另一頭跑了,虧得藺承佑身手極快,將其逮回來。
  
  清虛子搖了搖頭:「這雙鞋的第一任主人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兩位真人是出了名的體態豐腴,這鞋習慣了那樣的重量,怕是不喜歡體格輕盈的主人。」
  
  那就沒法子了。
  
  清虛子忽又一拍腦門:「瞧師公這記性,那枚紫靈天章球素來只認內含蘊道真氣的主人,阿玉不通道術,香球未必肯認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極點,她雖跟著藺承佑學了一些皮毛,藺承佑也給她渡了幾回內力,但遠遠稱不上「內含蘊道真氣」。看來香囊球也指望不上了。
  
  她乾脆直接去觸摸墨繪彈弓,就在這時候,那枚瑪瑙銀薰球猛不防從盒中探出,沿著供案滴溜溜往前滾,一直滾到滕玉意腰間的位置往下落,一落下,剛巧纏上了滕玉意的裙絛。
  
  滕玉意愕了愕,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沒有真氣——」
  
  「看不出牠喜歡你嗎?」藺承佑若無其事道,「對這樣的器靈來說,或許投緣是最重要的。」
  
  清虛子狐疑地瞅著徒孫,滕玉意也是滿腹疑團。
  
  藺承佑分明在打岔,不管了,回頭再細問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銀薰球,萬分珍重地摸了摸:「你叫紫靈天章球對不對?我叫阿玉,旁邊這位是我夫君藺承佑,你且安心跟著我,往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銀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裡滾來滾去,模樣親暱極了,滾著滾著,洞眼裡突然探出二隻小小的觸角俏皮地搖了搖。
  
  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這對蝴蝶性子真好玩,它們是在同嫂嫂打招呼嗎?」
  
  清虛子叮囑滕玉意:「它們嘴饞得很,供奉時切不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兒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應了。
  
  清虛子瞟了眼徒孫:「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該稱心如意了,不在這兒纏磨師公了,走吧走吧。」
  
  藺承佑卻不肯走:「我和阿玉既來了,不蹭您一頓午膳是絕不會走的。」
  
  清虛子鼻哼一聲,自顧自踱步走了,他臉孔板得再緊,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回庫房幫忙整理。
  
  先將剩下的寶器重新歸位,又仔細檢視那些上了鎖的幾道秘笈。
  
  滕玉意一看便知藺承佑是做慣了的,一面幫著到處掃塵,一面問:「你常整理庫房嗎?」
  
  「師公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我不忍心他老人家操勞,能幫著打理一處便是一處。」
  
  「師兄可心疼師公了。」棄智接過話頭,「雖說去大理寺應職後越來越忙了,師兄也幾乎每晚回觀裡歇寢,白日有空時,也總會過來幫忙打點庶務。」
  
  滕玉意微怔,藺承佑一回頭,笑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往後我和你要多過來陪陪師公……」
  
  說時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盯著擱架上的某一處發怔。
  
  「怎麼了?」
  
  藺承佑伸臂往擱架裡探去,從擱架與牆縫當中,艱難地取出一個牙製書籤,拍掉上頭的灰塵,還原出裡頭的底色,東西年頭很久遠,牙色泛黃了。
  
  之前大約是塞在擱架的隔層後頭,所以一直沒瞧見,剛一下子那麼多法器全部搬下擱架,導致不小心挪過了位置。
  
  好在上頭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書。」
  
  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露出訝異之色:「這是幾十年前的東西了。」
  
  藺承佑認出是師公的筆跡,不由回視面前的那層擱架,上頭有個上著鎖的小木匣,剛巧這木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裡頭正好存放著那本《絕情蠱》。
  
  從書籤跌落的位置來看,當初這書籤是放在這本《絕情蠱》秘笈裡的。
  
  藺承佑怔住了,當初他一直以為這本書是師公從無極門那幫邪道手裡繳獲的,但從書籤上的年歲來看,這本書明明幾十年前就到了師公的手裡。
  
  幾十年前師公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尋到了這本書,之後卻一直沒用,直到十年前他因為懵懂莽撞,誤中了銅錐裡的蠱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這一環,一時說不出的詫異,絕情蠱自是為了絕情,難道道長也有過求不得的人?可道長一生孑然一身,她本以為他老人家一輩子沒有慾望情念。
  
  是了……當年清虛子道長拼死救下聖人,又含辛茹苦將其養大,為了哺育聖人沒少吃苦頭,因為吃慣了清苦的生活,還養成了慳吝的毛病,據說道長無怨無悔養大聖人,只因與聖人那位慘死的生母蕙妃是老鄉的舊識。
  
  可聽說蕙妃陰差陽錯早早就進了宮。
  
  ……若非極其痛苦,道長想必不會想到用《絕情蠱》這種邪術來壓制自己的思念。
  
  藺承佑只出了一會神,就迅速牙製書籤收入自己袖中,隨後當作什麼沒發生,繼續收撿旁處。
  
  藺承佑不說,滕玉意自然也不會提。
  
  幾人從庫房出來,絕聖棄智怕師公責罵,磨磨蹭蹭練功去了,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虛子,又沏茶又陪著打坐,有說有笑上房弄得片刻不得安寧。
  
  清虛子煩不勝煩,卻怎麼也捨不得趕他們走。
  
  正閉目打坐,忽覺四周安靜不少,清虛子奇怪地睜開眼,看著兩個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藺承佑點了點書頁:「跟我念,『兆汝欲切邪闢鬼,當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著念完這句,隨即閉上眼剩下的部分一口氣背出來,聲音脆若黃鸝,且整篇文連一個字的錯漏無。
  
  藺承佑眼裡滿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睜開眼睛,單手支頤望著藺承佑:「你說的,只要我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現在我可記住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扳開滕玉意的手指讓她夾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不轉睛點頭。
  
  清虛子露出和藹的笑容,這一幕讓人心緒寧靜,他調勻氣息,重新合上眼睛。
  
  兩人在觀裡用過午膳,清虛子自稱要午歇趕他們走,藺承佑和滕玉意不好再賴著,只好從上房出來。
  
  下臺階時,滕玉意忍不住轉頭看藺承佑,藺承佑從頭到尾沒問過師公那枚牙製書籤的事。
  
  她回頭望瞭望,儘管隔著重重院門,也彷彿能看到清虛子道長那清瘦蒼老的容顏,那樣一位古板嚴肅的老人,卻有著這世上最深沉最寬厚的愛。
  
  滕玉意心下惆悵,兩人走到一株相思樹前時,藺承佑抬起右手,不過須臾工夫,那根牙製書籤便化作齏粉,紛紛揚揚落入泥土中。
  
  「走吧。」藺承佑揮手撒完粉塵,灑脫地牽著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頭望著院中的相思樹,許久,輕輕喟嘆一聲。
  
  有些無法言說的愛意,就讓它永遠塵封在記憶中吧。
  
  ***
  
  二人剛回到成王府,寬奴牽著俊奴跑來:「大郎和娘子總算回來了,杜大娘和杜大郎在東跨院等你們好久了。」
  
  滕玉意高興地催促藺承佑:「我們快回去。」
  
  藺承佑也笑:「給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點了嗎?」
  
  「這還用世子吩咐?」寬奴小聲嘀咕。
  
  「你俊奴牽出來幹嘛?」
  
  「是二公子和郡主牽出來的,結果玩了一圈,王爺和王妃就帶著二公子和郡主進宮去了,小人還沒來得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過俊奴的項繩:「我來牽它吧。」
  
  又同藺承佑討吃的:「給我點肉脯。」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個囊袋遞給滕玉意:「給它餵太多,回頭它的嘴更刁了。對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俊奴放到你身邊,回來發現它胖了一圈,你說,那幾月你餵牠吃什麼了?」
  
  滕玉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還不就是些肉和果子之類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寶貝,真要是餓瘦了,世子豈不要同我問罪。俊奴,我們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間那枚紫靈天章球出其不意地滴溜溜一轉。
  
  滕玉意一愣。
  
  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裡頭那對蝴蝶也饞你手裡的肉脯了,給它們也吃點吧。」
  
  說著促狹一笑:「滕玉意,我算是發現了,若非一等饞貨,絕不會往你身邊湊。小涯已經夠饞了,看樣子這對饞嘴蝴蝶比小涯更不著調。」
  
  滕玉意餵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對了,你快告訴我,為何我會內含蘊道真氣?」
  
  藺承佑顧左右言他:「本想帶你去馴服那匹赤焰馬的,既然今日無空,乾脆過幾日歇好了再帶你去馬廄。」
  
  說著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不會上當,上前攔住藺承佑:「是不是那套桃花劍法有點問題?」
  
  藺承佑笑而不答。
  
  滕玉意笑瞇瞇看著他:「我早就覺得奇怪了。自從學了桃花劍法後,我連夜間手腳發涼的毛病沒了,可這劍法總共七招,哪有那麼大效用,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給我渡什麼真氣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訴你。」
  
  「為何晚上能說?」
  
  「這不是來客人了嗎?招待完客人,還得進宮用晚膳,等到我們倆閒下來,差不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臉紅什麼?」
  
  「天太熱給鬧的。」藺承佑二話不說牽著妻子回到東跨院,下人們知道小倆口免不了有些親暱的要說,有意離他們遠遠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鶯囀蝶舞,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只覺無處不幽,無景不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藺承佑的院子更為清爽簡練。
  
  先前藺承佑眼盲時她也曾來過他的住所,但當時二人尚未成婚,即便來了也不會多停留,更提仔細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不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畢之前,這兒是她和藺承佑的住所。
  
  「這兒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點點,「那兒可以再添兩株芭蕉。」
  
  藺承佑負手順著妻子的視線一會看看這兒,一會看看那兒:「行吧,依你,親仁坊那邊你想添置什麼也告訴我,你那麼喜歡玫瑰,到時候願意種一府的玫瑰隨你高興。」
  
  滕玉意心滿意足點頭:「玫瑰自是要多種些,但旁的花卉也不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種玫瑰,花謝了園子裡該多寂寞。」
  
  她板著指頭對藺承佑說:「二月的杏花、三月的迎春、四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還有什麼棠梨、茉莉、賽金花……全種上好。」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行倒是行,可你就不怕到時候清元王府變成個大花園嗎?」
  
  「這樣我能四季給你做鮮花糕不是? 」
  
  藺承佑不說了。
  
  「怎麼了?」
  
  「我想親你一口。」
  
  四周可是人。滕玉意臉一紅:「你怎麼這樣?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我哪句不正經了?」
  
  「世子,阿玉。」兩人聞聲抬頭,就看見杜庭蘭姐弟坐在迴廊下,廊下舖著鳳翮席,席上滿是珍果芳釀,微風習習,春日融融,姐弟倆一個柔美端莊,一個清秀文弱,模樣倒是極相似。
  
  滕玉意忙和藺承佑迎上去:「阿姐,紹棠。」
  
  姐弟倆離席行禮,歉身道:「其實該叫王爺和王妃了,先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
  
  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這樣叫,反倒顯得生疏了,阿姐叫慣了阿玉妹妹,不如索性叫我妹夫。紹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蘭溫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妹妹眉梢眼角是笑意,模樣隱約比成親前更嬌美了,她心知妹妹過得無拘無束,便也發自內心地替妹妹高興。
  
  「你們新婚燕爾,我和紹棠本不宜過來打攪。」杜庭蘭從身後婢女手裡拿過一個漆匣,柔聲說,「昨日就知道妹夫復明,大禮之日也沒來得及道賀,今早爺娘越想越高興,也等不及阿玉回門那日了,一早就準備了賀禮讓我們登門賀喜。」
  
  滕玉意親自接過賀禮,上前挨著杜庭蘭:「阿爺也知道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讓人給兩府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爺說,姨父高興得不得了。」
  
  「姐夫,聽說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陽捉妖?」
  
  藺承佑搖了搖琉璃盞裡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揮發些,再將其擱到滕玉意手邊:「當地僧道奈何不了那妖怪,聖人生恐還有百姓遭殃,正好我們和緣覺丈要去南陽做法事,聖人便叫我們順道去降妖。」
  
  杜紹棠看看鄰座的姐姐,有點害羞地說:「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時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時趕回來成。」
  
  杜庭蘭臉有些紅。
  
  藺承佑笑著說:「在阿玉心裡,阿姐的事是頭等大事,在我心裡,阿麒的事也是頭等大事,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們會提前趕回來的。」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你又在編排我什麼?」
  
  眾人回頭,就看到一個紫袍金冠的貴公子沿著迴廊走來,這人生就一張端正的臉,嘴唇也稍厚,但氣度清貴,神情也很溫善。
  
  「太子殿下。」
  
  僕從們紛紛行禮,杜庭蘭姐弟也退到一邊欠身。
  
  太子忍不住看了看杜庭蘭,看她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兩人見面時說的那些,心裡像沁了蜜似的那樣甜,目光也隨之變得更柔和了。
  
  杜庭蘭並不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紅著臉依禮行事。
  
  太子只好也收回視線,坐下對藺承佑道:「爺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壞,特地派我來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維持了一整日?」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在藺承佑眼前晃了晃。
  
  藺承佑笑著擋開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鬆一口氣:「看來那塊赤須翼已經徹底你體內的蠱蟲克化了。不過說到這個,爺娘有些好奇,弟妹原來與新昌王的遺孀是故交嗎?竟連赤須翼這樣的天下異寶能討來。」
  
  藺承佑和滕玉意尷尬地互相望瞭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遺孀十年前到我住過一段時日,說起來我娘對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認識她,算得上交情匪淺。」
  
  杜庭蘭姐弟臉上同時閃過詫異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藺承佑生恐席上追問,摩挲著酒盞說:「今日這般高興,要不我們玩點什麼吧。紹棠,你會射箭嗎?不如我們在庭中玩一回射禮。」
  
  紹棠靦腆搖頭。
  
  太子知道杜門風保守,忙說:「難得閒一兩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紹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據說善彈阮鹹,我簫技不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長的曲藝。春盛,我們何不索性奏樂一曲?」
  
  藺承佑一下子來了興致,他只知道妻子會撫琴,還沒親眼見過她撫琴是何種情狀,便讓寬奴他的那管玉笛拿來,順便安排人到庫房取一未用過的箜篌和一管簫,扭頭問滕玉意:「想撫琴嗎?」
  
  滕玉意興致勃勃對春絨說:「回屋取琴吧。」
  
  等到樂器一一取來,五人也不離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樂器,互相笑望著。
  
  風一起,滿座芬芳,馥馥襲人,人人神情怡悅。
  
  藺承佑說:「箜篌渾厚幽沉,不如由紹棠先起頭吧。」
  
  杜紹棠笑應了,握穩箜篌調了下音律,一曲清肅的曲子傾瀉出。
  
  曲調剛一起頭,藺承佑的臉色瞬間淡了下來。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臉上。
  
  滕玉意和杜庭蘭驚訝互望,那是一曲《思歸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常能聽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紹棠察覺二人臉色難看,錯愕地頓住了:「怎麼了?」
  
  太子擰著眉頭嘆氣,皇叔識音斷律的本領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藝是皇叔親手教的。
  
  尤記得那年中秋節舉行宮宴,有人提議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歸引》。
  
  記得當時是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外,殿前鋪滿瞭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個撫琴,一個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輝。
  
  自那之後,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幾乎少不了一曲《思歸引》。
  
  如今兩人再聽到這首曲子,心裡怎能不別扭,照理說,為了岔開題該另起一首曲子是,但兩人沒了興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興慶宮,聖人顧念親情不忍將其賜死,但朝野內外不斷有臣子上奏疏,說淳安郡王一為謀奪帝位豢養梟眾,二為成全野心殘殺無辜,堪稱罪無可恕,從樹妖為禍紫雲樓到八月中發動宮變,前前後後死在淳安郡王手裡的人數不勝數。
  
  此子按律當誅,不知聖人因何遲滯不決,若聖人誠心輕罰,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們倆知道,聖人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憐憫皇叔自幼被惡人和母親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萬劫不複。
  
  其罪,不可恕,其情,實堪憐。作為淳安郡王的半個兄長,何忍殺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望著藺承佑,她甚少在藺承佑臉上看到這般煩悶的神色,除了驚訝,心裡也有百般猜想。
  
  過片刻,藺承佑勉強笑笑:「要不換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說,採蘋嬤嬤匆匆趕來:「太子,大郎,宮裡有急事找你們。」
  
  眾人一驚,藺承佑怔了下,對滕玉意說:「你和阿姐說說,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點頭。
  
  直到太子和藺承佑離席去,幾人仍有些怔忪。看這架勢,莫不是宮裡出了什麼大事,既是大事,為何不見關公公來傳報。
  
  幾人無心再飲茶作樂,滕玉意同杜庭蘭在院子裡走了走,又拉著姐姐回裡屋說。
  
  杜庭蘭看妹妹神色睏乏,便說:「你們尚在新婚,我和紹棠不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來就該知道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換了寢衣上床躺下,順手那枚紫靈天章球放到枕邊,忽然拉住阿姐的手,悄聲說:「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蘭一訝,順勢在床邊坐下:「為何這樣說?」
  
  「阿姐你想想,採蘋嬤嬤是成王府的老人了,平日輕易不會親自過來傳,連她如此鄭重,可見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採蘋嬤嬤卻又未明說是何事——對皇室中人來說,眼下豈不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說不得』?」
  
  杜庭蘭嘆氣:「若是他,我實在憐憫不起來,一個人無論有什麼樣的因由,不該殘害無辜,況且他也算間接害了你。」
  
  滕玉意啞口,阿姐只知疼惜她,卻不知自己前世的死也與淳安郡王有關,甚至連今生,阿姐也險些遭了盧兆安那幫人的毒手。
  
  至於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裡好不可惜,雖說昨晚在腳踝絆上了雙生雙伴結,她和藺承佑卻未夢見前世,看樣子她心底殘留的那些謎團,註定無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邊思索一邊整理衾枕,無意間發現枕頭下放著根紅線,抽出來一看,正是雙生雙伴結,早上藺承佑叮囑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絨估計是怕弄丟,便塞到枕頭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把紅繩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說說。」
  
  杜庭蘭幫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許是這幾日累壞了,滕玉意說著說著,不提防睡意一股腦湧上來,沒說上幾句就睡過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識,只覺得胸肺脹痛得欲炸開,勉強睜開眼,冷不丁嗆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順著她的喉嚨灌入她的肺管,讓她渾身哆嗦。
  
  滕玉意一滯,慌亂環顧四週,這不是——這不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嗎?她明明在她和藺承佑的臥房午歇,她魂飛魄散,駭然在水中掙扎,只恨四肢僵硬如木,漸漸地,胸膛裡的心跳越弱。頹然掙扎一晌,那種絕望無助的覺又來了,半睜著模糊的雙眼,渾渾噩噩在冰水裡沉浮,當她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池塘邊忽然有個人縱身跳入水中,飛快朝她游來。
  
  就在這時,滕玉意胸膛裡的心猛烈一顫,眼前再次陷入永遠的黑暗中。
  
  滕玉意闔著眼睛,靜等自己重新墮入幽冥之境,等著等著,陡然發現不對勁,明明已經死了,耳邊卻仍有清晰的水聲。她急忙打開眼皮,驀然發現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人再冷、心再痛,整個人輕飄飄的,彷彿無知無覺。
  
  下一瞬,她看見池塘裡靜靜漂浮著一個人,距離那樣近,近得連對的睫毛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張臉依舊美麗,但已然毫無聲息。
  
  滕玉意喉嚨一哽,那便是死後的自己了,不知為何,看上去樣可憐,她惶然靠過去,想孤零零的屍首摟入自己懷裡,這時,水裡另一個人飛快游了過來,到了近前一把將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懷中,轉身就往岸上游。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縮,看清那人面龐的一剎那,彷彿有什麼東西擊碎了她的心臟。
  
  一次次的猜想,遠不及親眼看到來得震人心腸,竟——竟真是藺承佑。
  
  她渾身哆嗦,眼前也一陣陣眩暈,揪住自己的前襟,張了張嘴想喊他,不過熱氣和淚水卻卡在了喉嚨裡。
  
  「藺承佑。」她哽咽著發出聲音,但藺承佑似乎聽不見身後的動靜。
  
  滕玉意淚水從眼中無聲滾落,情不自禁跟上去,藺承佑身手矯健,很快就游到了岸邊,先將她的屍首推舉到岸上,稍後自己也撐著池邊上岸。
  
  時值隆冬,池榭邊堆積著皚皚白雪,頭頂一輪孤月,幽幽籠罩著空曠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邊,將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無比。他渾身上下濕透了,在冰水中待了這麼久,膚色也比平日蒼白不少,抹了臉,水珠依舊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臉龐往下滴,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只顧蹲在岸邊為她施救。
  
  「藺承佑,我在這兒。」滕玉意淚眼婆娑,飄飄蕩盪靠過去,但無論她怎麼喚他,藺承佑毫無所覺,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摟住他的肩膀,藺承佑也依舊沒有反應。
  
  他全副心神放在面前這少女的屍首上,奮力施救一晌,似乎終於發現回天乏術,面色變得極難看,怔了許久,頹然跌坐到一旁。

  藺承佑這一停,四下裡便回歸曠靜。
  
  在這清冷的冬夜,孤寂的天地間,一時只能聽見藺承佑凌亂的呼吸聲,他整個人像是凍住了,樣子說不出的消沉,枯坐良久,久到眼眉上的水珠都要結冰了,終於遲滯地抬手抹了把臉:「原來你就是阿孤。」
  
  他的語氣,要多懊悔就有多懊悔。
  
  滕玉意酸楚地推搡他:「藺承佑,我在這兒,你看看我。」
  
  藺承佑沉默一陣,扯過那件濕透的狐裘將少女的屍首從頭到腳蒙好,霍地起了身,這時,垣牆上出現十來個人影,其中兩人抬著重物,躍下牆朝藺承佑奔來。
  
  為首的是寬奴,遠遠看到藺承佑渾身濕透,不禁一嚇:「世子?」
  
  急忙回頭吩咐身後的人:「快到車上把世子的裘衣取來。」
  
  說話間眾人將那具黑衣人的屍首擱到地上,驀然發現池畔還有一具被狐裘覆蓋著的屍首。
  
  「這是——」寬奴面色大變,「滕將軍的女兒?」
  
  藺承佑冷冰冰盯著空蕩蕩的垣牆上方:「叫你們四面包抄,可捉到活口了?!」
  
  寬奴一凜:「那幫人不但武功頗高,還頗通邪術,事發突然,剛才只逮住了一個,沒等小人問話,此人就咬毒自盡了。這是從他身上搜到的,除此之外再無旁的物件。」
  
  藺承佑接過那團銀絲似的物事沉默打量著。
  
  與此同時,花園的另一頭,又冒出一大幫持著火把和武器的武侯,火光裡人影幢幢,少說有五十餘人。
  
  「世子,剛才我們沿路瞧了,府裡的大管事、衛兵,大部分都被暗算了,剩下那幾個僥倖活下來的,也都癡癡傻傻的,就不知滕將軍的女兒在何處——」
  
  看到地上被雪白狐裘覆蓋著的屍首,眾人臉色大變。
  
  藺承佑語氣冷厲:「搜查各處,府裡說不定還有活口。」
  
  「是。」
  
  待眾人散去,藺承佑蹲下來檢視黑衣人的屍首:「剛才在牆上跟我交手的黑氅人,是今晚這夥人的頭。當時我急著救人沒工夫繼續廝纏,故而叫她跑了,不過交手時那人露了餡兒,應該是個女人。」
  
  寬奴驚訝:「女人?!」
  
  「而且是個身量矮小的女人,她為了偽裝成男人特地穿上了大氅,先前如果不是我踢中她的脛骨,也不會察覺她『膝蓋』以下全是木樁,後來我出招抓住她的肩膀,發現她肩膀下也加塞了東西,個頭矮的男人不少,但骨骼如此纖細的,只能是個女子。」
  
  說話間藺承佑重新搜了遍黑衣人的屍首,而後起身比劃一下:「約莫只有這麼高。沒用香、沒用配飾、招式也新鮮,身形上麼,更是大加偽裝,如此大費周章,要麼是怕滕府的人認出她,要麼她本身在長安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滕玉意渾身冰冷,靜塵師太!
  
  為了幫武綺剔除爭選太子妃的對手,靜塵師太竟親自出馬了。
  
  「是靜塵師太。」她忙踮腳在藺承佑耳邊說,「快去查靜塵師太。」
  
  藺承佑毫無所覺。
  
  不只藺承佑,池畔的這些人,沒一個能聽到她的聲音。
  
  藺承佑交代完這邊的事,留下親隨看護滕玉意的屍首,自己朝外院走去。滕玉意身不由己,飄飄蕩蕩跟在藺承佑身後。
  
  書房燈火通明,除了先前那幫武侯,又有奉命趕來的金吾衛。
  
  「世子,那幫人似乎想找什麼東西,書房被他們裡裡外外翻過了。」
  
  滕玉意跟隨藺承佑到了多寶閣前,那個暗格果然被人撬開了。奇怪的是那封寫著「南詔國鄔某叩上」的信,被人草率地丟棄到角落裡。
  
  藺承佑撿起那封信抖了抖灰,信裡寫著:
  
  【自南詔國一別,已有十年未與滕將軍謀面了。】
  
  【將軍送嫁之誼,妾身一日未敢忘。前日忽於夢中見到嫂嫂,醒來時淚濕衣襟。十年生死,兩廂難忘,尤記得當年將軍與嫂嫂情同膠漆,無奈香魂已逝,將軍切要保重己身。】
  
  【妾身寄居揚州時,幸得嫂嫂悉心照拂,近來思之,常在心目。將軍固不信妾身所言,但妾身仍斗膽自呈:南陽城中的那些事雖是祖父酒後所言,但當年祖父誓死追隨滕老將軍,此等事關滕家祖上威望之事,絕不敢妄生穿鑿。當初嫂嫂一再滑胎,又一再為噩夢所擾,妾身近來常想,嫂嫂的病因會不會與南陽之事有關?】
  
  信的後面鄔瑩瑩委婉告訴滕紹,這些日子她又陸續想起當年的一些事,信上不便詳述,若是滕將軍想知道詳情,可以讓老僕鄔四給她帶信。
  
  從信上的日期看,這封信是在新昌王去世後半年寫給滕紹的。
  
  滕玉意冷笑,暗格裡未看到旁的回信,可見阿爺當初並未回過信,但阿爺似乎終於對信上所說阿娘的病因起了疑心,否則不會將這封信鎖在如此私密的暗格裡。
  
  「南陽一戰……」藺承佑目露思量,旋即舉起燭台照了照外封,「信上有靴印,看著是剛踩上去的,我猜那夥人原本想把信帶走,結果被滕府的護衛攔住了,搏鬥時信件跌落到了桌後的角落裡,逃走時也就未顧得上。」
  
  說完將信納入懷中,在書房裡外翻找了一遍,牆上和角落裡共有四處隱秘的暗格,全都被撬開了。
  
  「貴重之物都在,偏少了一樣東西。」
  
  寬奴不解:「何物?」
  
  「信件和公函。」藺承佑立在房中四面環顧,「堂堂淮南道節度使的書房,竟連一封軍情方面的公函和信件都無,清得如此乾淨,只能說明那些人一來就將信搜走了。」
  
  寬奴一詫:「什麼樣的人會偷鎮海軍內部的公函?」
  
  「自是心有所圖的人。滕將軍雖已身死,鎮海軍那些舊部卻還在,例如陸炎和劉文秀等人,都是素有威望的名將。他們效忠滕將軍,往日不方便親自來見滕將軍時,只能以書信稟報,遇到朝廷調度,信上難免有些牢騷之語,至於鎮海軍的內部公函,內容就更是五花八門了,那幫人搜走信,大約是想從信件中找到這些人的把柄。」
  
  「所以他們想轄制鎮海軍?」
  
  「至少是轄制鎮海軍的高級將領。」藺承佑走到門外,蹲下來查看雪地裡那一串淩亂的腳印,「看看地上這些痕跡,他們可是一來就直奔書房。」
  
  寬奴忙跟上去:「看來元兇是彭震無疑了。朝廷的平叛大軍出征在即,彭震若能在那之前找到鎮海軍陸炎等人的把柄,也就不怕被朝廷和鎮海軍兩面夾擊了。」
  
  藺承佑不置可否,過片刻狐疑道:「彭震都公然謀逆了,想來不怕再多一樁滅門案在身上,可今晚這幫人個個掩藏面目,分明很怕被人知曉身份,而且滕娘子未必知曉鎮海軍的軍務,他們為何非殺滕娘子不可?」
  
  滕玉意至此已將整盤真相悉數弄明白,忙蹲到藺承佑身邊說:「不、不是彭震,是淳安郡王。搜走阿爺的信件和公函,是為了拿捏陸叔叔他們;殺我,是為了助武綺當太子妃。淳安郡王早就拿住了武綺的把柄,只要武綺當上太子妃,日後他不但有機會控制東宮和太子,還能利用武綺威脅武中丞,但淳安郡王沒料到太子如今有意要娶我,不殺我,他的那些棋一步都走不了。」
  
  藺承佑卻起身朝院中走去,滕玉意剛要跟上去,冷不丁絆了一跤,再一起身,眼前豁然一亮。
  
  面前是一處寬闊的街肆,街上熙熙攘攘滿是人。
  
  滕玉意一轉身,發現自己立在一家售賣胡餅的胡肆門口,藺承佑和嚴司直坐在店內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
  
  滕玉意愣了愣,忙回到店內依著藺承佑坐下,就聽嚴司直驚訝地低聲說:「藺評事懷疑那幫人之所以殺害滕娘子,是因為她可能成為太子妃?」
  
  滕玉意近乎酸楚地打量藺承佑最敬佩的這位同僚,青衫襆頭,雙眸略有些細長,看人時目光清亮溫和,端坐著的樣子如竹如松,關鍵是,此刻的嚴司直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凝視店外的街角:「一切還只是猜測。先跟一跟這個武二娘再說。」
  
  嚴司直微愕點頭:「太子妃是未來皇后,事關四方利益,為此提前鋪路,花再多人力物力也值得。不過假如按照這個思路查下去,我們前頭的推測通通要推翻了。對了,莫非主凶是武中丞?嚴某實在想像不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會有如此手腕,還有,太子妃的欽定人選現有三位,除了滕娘子和武二娘,還有鄧侍中的孫女,何不連鄧家一起查查?」
  
  藺承佑:「查過了,鄧侍中為了與鄭僕射和武中丞鬥法,倒是有意在聖人面前抬舉孫女,但鄧娘子大半時日都住在洛陽,只在去歲冬至日進宮拜見過皇后,看這憊懶的樣子,不大像非要做太子妃不可。武二娘就不一樣了,此女性情爽直,面上似乎並不熱衷嫁入皇室,但經我仔細一查,嚴大哥你猜怎麼著?凡是有太子出席的筵席,武二娘必定也在。」
  
  嚴司直認真聽著。
  
  「去歲太子參加擊毬大會,阿芝和昌宜都在女眷席上瞧見了武二娘,碰巧那日是武大公子的生辰,武二娘百忙中竟也抽空去看了一場比賽。這些事看上去毫無聯繫,但加起來似乎也太湊巧了。武中丞麼,一時還探不出深淺,不如先看看武二娘平日都跟何人來往,再來判斷此事到底是不是武中丞指使的。」
  
  嚴司直目光忽一動:「她出來了。」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看見武二娘精神奕奕從對面的彩帛行出來。
  
  滕玉意死死盯著武二娘的背影,藺承佑不緊不慢喝完一盅茶,對嚴司直道:「嚴大哥,你我兵分兩路,你去查查滕娘子過去這幾月可與何人來往過,我去跟蹤武二娘。我身手好,不怕被她察覺。」
  
  嚴司直說:「好。」
  
  藺承佑離了座,滕玉意忙要跟出去,結果因為碰到外頭的日光,眼前突然一黑,等到回過神,便到了一處衙門辦事閣之類的處所。
  
  窗旁有條案和書架,嚴司直坐在桌案邊翻看卷宗,藺承佑抱著胳膊背靠擱架,皺眉思量著什麼。
  
  夜色已深,兩人仍在大理寺忙碌。
  
  「剛著手調查武綺,她就暴病而亡。」嚴司直深深嘆氣,「時機未免太湊巧,偏偏驗屍驗不出端倪,先前還懷疑此事與武中丞有關,現在是不是可以排除他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即便害怕我們因為武綺查到他身上,他也不至於心狠到提前殺害自己的女兒。」
  
  說完這話,半天未聽到藺承佑接腔,嚴司直回頭:「藺評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到底何時走漏了風聲?」藺承佑蹙眉,「滕娘子的案子疑點重重,大理寺的調查重點一直放在彭震及其梟眾身上,誰能這麼快察覺我們已經懷疑武綺了?」
  
  嚴司直怔了怔:「總歸是近幾日走漏的風聲,問題要麼出在你身上,要麼出在我身上。你我都好好想想,最近都去過何處見過什麼人?」
  
  說罷,一面回憶,一面將自己近幾日的行蹤一樁樁說出來。
  
  藺承佑忽道:「那日在紫雲樓,昌宜當著眾人的面問武綺為何愛穿紅裳。她有此一問,自是因為那日我拿著長安仕女的名單過去找她們,我將武二娘和鄧娘子的名字混在其中,問她們對哪位仕女印象最深,昌宜和阿芝並不知曉我的目的,便隨口說了幾句,昌宜畢竟是太子的親妹妹,或許那次之後她也覺得平日總能看到武綺出現在太子周圍,於是有了當日那一問。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只是閒談,落在有心人耳裡自是不同。」
  
  嚴司直一驚:「能進紫雲樓的人,少說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莫非真是武中丞?」
  
  藺承佑眼波微動:「讓我想想,當時在座的都有哪些人……」
  
  滕玉意邊聽邊在屋內遊盪,不知不覺到了桌邊,低頭就看見兩宗案卷上分別寫著「盧兆安案」、「杜庭蘭案」。
  
  兩份案宗都攤開著,上頭寫著盧兆安如何用相思蠱設計阿姐和鄭霜銀、如何因為嫌阿姐礙事起了殺機、末了又是如何於上巳節當晚在月燈閣的竹林外勒斃阿姐……等等犯案始末。
  
  只在殺人企圖那一欄寫了兩個字:存疑。
  
  案宗上那端正的字跡估計出自嚴司直之手,但「存疑」兩個字分明是藺承佑的字跡。
  
  滕玉意心下憮然,雖說早已從李淮固口裡得知阿姐的案子是藺承佑破的,但親眼看到這些,仍大受觸動,飄飄蕩蕩挪到藺承佑的背後,默默從後頭貼著他。
  
  藺承佑像是察覺到什麼,冷不丁回頭。
  
  嚴司直一愣:「怎麼了?」
  
  藺承佑環顧四週:「怪了,最近老感覺身後有人。」
  
  「莫不是有鬼祟路過?但以藺評事的法力,該能瞧見才是。」
  
  滕玉意突然起了玩心,踮起腳尖把自己的臉龐送到藺承佑眼前,只恨藺承佑的視線只顧在她上方遊移,依舊沒發現她的存在。
  
  滕玉意故意用手在藺承佑眼前劃來劃去,卻聽嚴司直訝道:「不知不覺都過了子時了。藺評事,你先回吧,待我整理好卷宗,我也回去歇寢了。」
  
  「不急,我再從頭到尾捋一捋。」藺承佑隨手拿起一份錄簿在對桌坐下,歪靠著椅背翻閱線索。
  
  嚴司直捉袖提筆,溫聲問道:「藺評事,你以前是不是認得滕將軍的女兒?出事那晚你那麼快就趕到了滕府,事發後你又查得格外用心。 」
  
  滕玉意靠在桌邊托腮望著藺承佑,藺承佑專注地翻看錄簿上的線索:「算是認識,幼時我貪玩差點溺死,就是這位滕娘子救的我,可惜當時也沒問清她是誰家的孩子就與她走散了,這些年找她,無非是想當面補個『謝』字,只可惜——」
  
  嚴司直愕了愕,嘆氣道: 「原來如此。」
  
  他寬慰藺承佑:「此案錯綜複雜,換旁人未必查得出真相,落到藺評事手裡就不一樣了,你也說過這世上就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能盡快找到兇手,滕娘子泉下有知,至少能安心投胎了。」
  
  藺承佑目露思索:「但滕娘子的命格似乎——」
  
  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罷了。」
  
  滕玉意待要挨著藺承佑坐下,猛不防身子被人向後一拽,等到雙腳站穩,意外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裡,庭前花落無聲,花樹上春鶯鳴囀,廊下盤腿坐著兩個白胖的小道童,齊齊打著盹。
  
  「絕聖、棄智。」滕玉意又驚又喜,近前喚了兩聲,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滕玉意暗覺好笑,待要逗他們打個噴嚏,但沒等她將指頭湊到兩人圓乎乎的臉蛋前,主屋裡就飄出熟悉的話聲。
  
  「荒唐!滕娘子命格古怪又如何,那也是她祖上的餘孽所致,你敢幫她借命,就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是清虛子的聲音。
  
  滕玉意耳邊一轟,忙飄到窗扉前往裡看,就看到藺承佑懶洋洋歪靠在榻上,被師公呵斥一頓也不惱,只隨手扔開手裡的彈弓:「徒孫當然怕,但您老也說了,這是迄今您見過的最兇的一次錯勾咒,若是無人幫忙操持,滕娘子和滕將軍會一次次枉死,直到償還完所有詛咒為止。」
  
  「命該如此。」清虛子打斷徒孫,「你我誰也幫不上忙!」
  
  「未必就幫不上忙,徒孫看過那本《魂經》了,現在兩個法子:換命格或是借出壽元。前者就如當年您和緣覺方丈所做的那樣,直接為蕙妃和怡妃替換命格,但這法子只能救下一人,並且前提是滕娘子身上只剩一道詛咒了,不然下下輩子還是會慘死。後者,就是直接以壽元相贈,最好是福大命大之人自願相送,又或者取自大奸大惡之徒。您老也算過了,滕娘子的某位摯親幫她求到了一段福緣,若是再加上一點借來的壽元,興許滕娘子下輩子能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造化,這點造化,剛好助她和滕將軍破咒,咒一破,可就一勞永逸了。」
  
  清虛子喟嘆:「這是逆天之舉,再怎樣都會有損陰德,師公也從未聽說有人能破得了錯勾咒。」
  
  藺承佑翻身坐起:「那可未必,事在人為。您老也常說,知恩不報也會損陰德,當年徒孫答應幫那位小恩人找她阿娘,末了卻捨她而去,之後滕娘子罹難,徒孫又因為差了一步沒能相救——徒孫欠她一條命是事實,如今知道這位恩人下輩子還會慘死,總歸有點於心不忍。」
  
  「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了?」清虛子嗓門拔高,「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多半是覺得用邪術借出一點壽元也沒什麼了不起。師公今日把話給你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儘管抓到兇手幫滕娘子報仇雪恨,膽敢擅用邪術,不必你爺娘動手,師公親自打斷你的腿!」
  
  滕玉意扒在窗扉上聽得入神,卻聽藺承佑喝道:「誰。」
  
  話音未落,窗內襲來一個符團,滕玉意忙往旁一躲,起身時卻發現耳邊極為嘈雜,錯愕四顧,面前不知不覺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門,火光熊熊燃燒,映亮整片天際,城牆下駿馬和人影紛亂交錯,呼喊聲直衝雲霄,雪浪般的刀光中,不斷有人從馬上跌落。
  
  滕玉意膽戰心驚,急忙環顧周圍,禁軍歷來駐紮在皇城左右,南有玄武門,北有玄德門,眼前的是白虎門,看這架勢,莫非有叛軍要攻打禁苑?
  
  這須臾工夫,有東西滾到滕玉意腳下,滕玉意低頭一看,竟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她一嚇,此地箭矢如雨,稍有不慎便會丟命,連忙往後退離,轉頭在人群中找尋藺承佑的身影:「藺承佑!藺承佑!」
  
  冷不防對面一根箭矢射向她的眉心,滕玉意忙要閃躲,那支箭卻穿過她的虛渺的身影,徑直射中她身後的一個人。
  
  滕玉意回頭望,空氣裡血霧四濺,腥濃的氣息直沖她的鼻端,被射中的那人身型矮小,中箭後踉蹌退步,拼命摀住傷口。
  
  滕玉意目色一厲,靜塵師太!
  
  靜塵師太嘶聲怒斥左右:「還不明白嗎?我等中計了!如今白虎門周圍都是禁軍,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那日在鄜坊府,成王世子中的只是一支尋常的箭矢,傷勢是真的,毒卻是假的,此局如此周密,軍中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今晚多半要事敗!快去告訴敏郎早做準備。」
  
  滕玉意忙要追上前,那邊卻有個矮小的男子縱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一把將靜塵師太撈起。
  
  靜塵師太:「師兄!」
  
  滕玉意暗自打量那人,看來這人文清散人了,許是常年躲在郡王府地窖中的緣故,文清散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慘白,毛髮稀稀拉拉,遠看如枯草一樣,但他武功出神入化,一路砍殺如入無人之境。
  
  「現在說事敗還早得很!」文清散人暴聲吆喝,「跟我走!今晚無論如何要先護送敏郎離開長安,若連他也被困住,就是必敗之局了,爾等聽明白了?」
  
  「是!」
  
  滕玉意奔跑中跌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卻到了大明宮的麟德殿前。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廝殺聲不知何時消逝了,四下裡安靜得出奇,殿前金甲葆戈,禁軍們手持刀戟屏息等候著什麼。
  
  殿前立著兩人,一人戎服櫜鞭,英姿勃發,似是剛經過一場拼殺,渾身染滿了血跡和塵沙,手中舉著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直指另一人的咽喉。
  
  另一人頭戴遠遊三梁冠,身著絳色暗龍紋朝服,卻是淳安郡王。
  
  「藺承佑。」滕玉意鼻根一酸,急忙分開眾人朝前去,藺承佑整個人都不對勁,臉上濺滿了血跡,左胳膊束著布料,傷口似是崩開了,布料上滿是滲出的鮮血。
  
  他眼睛赤紅,厲目看著對面的淳安郡王,舉劍的手臂雖然紋絲不動,劍尖卻在隱隱抖動。
  
  淳安郡王往日總是風清月朗,眼下卻分外狼狽,身上血跡斑斑,鬢邊散落著幾縷青絲,定定望著手中的一包繡活,癲狂地笑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娘……你騙得我好慘!!」
  
  他奮力撕碎那包繡活,目光驟然一寒,回手握住藺承佑的長劍,用力往自己的咽喉刺去:「我知道你恨極了皇叔,為了引我露出馬腳,不惜從去年就開始做局,看看你臂上的傷,為了成事你待自己如此狠決,說白了,你我是一樣的人。如今你也算如願以償,殺了叔父,就能平定這場叛亂了。」
  
  藺承佑的劍尖卻是紋絲不動。
  
  一片死寂中,淳安郡王掌心的鮮血滴滴答答順著劍刃往下淌,他握緊劍身不放,嘲諷笑道:「不忍心?你的好同僚是我令人殺的,三年前的滕府滅門案也是我讓人做的,聽說你總想著幫滕娘子借命,奈何找不到願意捐獻壽元之人,叔父是大奸大惡之徒,拿走我的壽元,你不必擔心遭天譴。」
  
  滕玉意冷冷注視著淳安郡王,藺承佑眼圈一紅,咬牙笑道:「用不著!滕娘子被你害得那麼慘,縱算你肯捐獻壽元,她未必肯要!」
  
  淳安郡王慘然點頭:「好好好。你自小行事坦蕩,報恩時亦是光明磊落,皇叔不如你,皇叔這一生……到底是走偏了。」
  
  說話時突然暗自發力,藺承佑似是早料到有此一變,不顧自身傷口,迅疾向前扣住淳安郡王的手腕,可終究晚了一步,淳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鮮血,仰天往後倒去。
  
  藺承佑面色大變,收劍上前一托,到底遲了一步。
  
  轉瞬間,淳安郡王已是面如金紙,藺承佑屈膝半跪在淳安郡王身邊,咬了咬牙:「皇叔……」
  
  淳安郡王嗆了口血,含糊笑道:「我這一生,最渴盼的是親情,可惜命運弄人,越想得到什麼,就越是得不到,今晚聽你這句『皇叔』,我方知我從前錯得狠了。」
  
  話未說完,他的表情倏地定格了,面龐那樣俊美沉靜,看上去與平日的淳安郡王無異,只是嘴角含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諷自己,抑或是在質問上蒼。
  
  藺承佑閉了閉目。
  
  滕玉意說不出的心疼,上前欲挨靠著藺承佑,卻聽有人在背後喊道:「阿玉!阿玉!」
  
  滕玉意驚訝回首,這分明是藺承佑的聲音,但藺承佑明明在自己身邊。
  
  「阿玉,阿玉。」對方似乎憂心如焚,聲音越來越急促。
  
  滕玉意焦急逡巡,奈何尋不到那聲音的來源,不知不覺遊走到殿前的一株柳樹下,只見前方有處異常明亮的所在,剛要邁步,不知何處拋來一根紅繩繫住了她,紅繩那頭有股大力,一下子將她拽向明亮處。
  
  ***
  
  藺承佑從興慶宮回來時已是傍晚,一路疾馳,異常沉默。
  
  寬奴等人騎馬緊隨其後,個個大氣不敢出。騎到半途時,藺承佑似是覺得胸口發悶,猛地勒韁控繩,停在路邊喘氣。
  
  寬奴心中憂慮,忙也跟著停下:「世子?」望見藺承佑的表情,話頭全堵在了喉嚨裡,不知不覺間,世子已滿臉是淚。
  
  寬奴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並不搭腔,面無表情拉拽韁繩,繼續策馬疾行。
  
  寬奴不禁在心裡重重嘆氣。
  
  晌午時分,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了,為避免被人發現或攔阻,特地先用指血在門口畫了個粗糙的陣法,等到禁衛們發現不對勁時,郡王已閉氣多時了。
  
  走得那樣決絕,甚至未留下隻言片語。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那些對聖人和成王不滿的聲音,立時消散了。
  
  還記得那晚世子不顧眼盲去興慶宮探視淳安郡王,該問的該說的,想必那晚世子在興慶宮就已說盡。
  
  事發至今,郡王不曾懺悔過自己的罪過,以世子的心性,即便不為嚴司直之死,便是為著那晚娘子因為郡王的佈局死過一回,也會深恨自己這位叔父。
  
  但郡王這一死,世子依然難過到了極點。
  
  正想著,前方的藺承佑突然勒韁下馬,寬奴一愣,才發現已經到了王府門前。
  
  藺承佑上了台階,跨入府中,徑直朝東跨院而去。
  
  他心裡又痛又苦,只想盡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不必說話,哪怕只捏捏她厚嫩的耳垂也覺得慰藉。
  
  「娘子還在午睡嗎?」藺承佑邊走邊問府裡的下人,迎面卻看到幾個嬤嬤匆匆忙忙趕來。
  
  「世子,娘子看著似乎有些不好。」
  
  藺承佑神色遽變:「什麼不好?胡說什麼?」
  
  老嬤嬤們急聲說:「世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世子剛走娘子就開始午睡,一睡就是兩個時辰,春絨他們只當娘子累壞了,也沒敢去打攪,怎知都天黑了娘子仍未有醒轉的跡象,幾個婢子不得已入內喚了喚,竟是死活喚不醒,非但如此,娘子還渾身哆嗦,不停地說胡話,碰巧王爺和王妃仍在宮裡未回,老奴正要給世子送信呢。」
  
  話未說完,眼前哪還有藺承佑的人影。
  
  藺承佑急匆匆到了東跨院,聽到主屋裡亂糟糟的滿是話聲,心裡愈發油煎火燎,開始沿著迴廊快速奔跑。
  
  到了房內,一屋子都是婢女。
  
  「都滾出去!」近前掀簾,果見妻子躺在床內,也不知夢見了什麼,白皙的額頭上密密麻麻滿是汗珠。
  
  「阿玉。」藺承佑焦灼地俯身摸了摸妻子的額頭,非但不燙,反而冰涼至極,凝神察看四週,並無邪祟作亂的跡象。
  
  他胸口急跳,莫不是魘住了?
  
  「快去尚藥局請奉御!」隨後又低喚,「阿玉,阿玉。」
  
  滕玉意顫慄著說囈語,藺承佑貼上去仔細聽,就聽到妻子含糊說道:「藺承佑,他才是兇手,他才是……」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忙掀開衾被察看妻子的腳踝,豈料妻子的腳踝上並未綁著雙生雙伴結,接著又依次搜檢旁處,這才在妻子的右手小指上發現了那根紅繩,妻子絕不會無故繫上這根紅繩,莫不是紅繩感知到妻子前世的孽障自己纏上去的,難怪繩子的顏色比平日看著更加鮮煥。
  
  這時滕玉意又尖叫一聲,藺承佑額上爆出冷汗,忙將妻子抱著摟入懷中,不斷拍撫她:「阿玉,別怕,我在這兒。」
  
  等到滕玉意安穩些,藺承佑連忙取出紅繩,依著洛陽紫極宮錄玉真人所教的心法,滿頭大汗頌了一遍咒,又將另一頭迅速繫在自己的指尖,壓著焦亂的心緒勉強閉眼感受,過了好一會,自覺沒什麼不同,正要睜眼,忽覺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藺承佑回肘向後一撞,怎知撞了個空,不等他再出招,耳邊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他驚訝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到了一座花園裡,園中池榭玲瓏,佈局頗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女冠觀。
  
  正暗覺詫異,身旁傳來熟悉的說笑聲,藺承佑循聲轉頭,就看到一個少年背著金弓從花園裡穿過。
  
  少年笑語如珠,俊逸絕倫。
  
  「這不是我嗎?」藺承佑納罕。
  
  就聽後頭有女孩兒竊竊私語:「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往後看去,就看到花樹下坐滿了衣飾華貴的仕女。
  
  只一眼,藺承佑就認出了坐在東側的滕玉意。她身著綠萼色上襦,齊胸繫著蓮子白單絲花籠裙,胸前垂著石榴紅的絲絛,腳下的翹頭履也是石榴紅。哪怕貴女如雲,她也是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那張鮮花般的臉蛋上,有一雙烏溜溜水靈靈的眼睛。
  
  藺承佑便知自己踏入了妻子前世的夢境,心裡一急,情不自禁朝妻子走去:「阿玉,跟我回去。」
  
  走了幾步,才發現滕玉意一直望著另一邊,順著往後看,才發現她在暗自打量那個背金弓的少年,她目光炯炯,也不知在琢磨什麼,那副志在必得的神情,讓人忍俊不禁。
  
  藺承佑不由笑了,走到滕玉意面前,蹲下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故意問她:「有什麼好看的?」
  
  這一觸,面前竟是一片虛無,看來在這場夢境裡,自己只能做一縷旁觀的遊魂,卻聽女孩們低聲說:「名為賞花,說白了還不是為宗室子弟選親,連成王妃也來了,看樣子要認真為世子相看一回了,聽說成王夫婦不看中門第,一向只看中品行,今日表現最出眾的那個,王妃多半要親自問話。」
  
  另一人低聲說:「別說話了,皇后和成王妃出題了:七律,《賞春》。」
  
  藺承佑一眼不錯望著滕玉意。
  
  滕玉意面上漫不經心,耳朵卻豎得耳朵的,聞言一凜,提筆卯足勁開始作詩。
  
  藺承佑眼底笑意加深。
  
  稍頃,詩成。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在邊上一字一句拜讀,一首《賞春》寫得錯彩鏤金,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他睨了睨妻子,乾脆挨妻子坐下,不一會有宮人過來取詩,滕玉意謹慎地將詩作呈上。
  
  沒多久,宮人含笑過來對滕玉意說:「恭喜滕娘子,皇后和成王妃親點了滕娘子的詩為今日魁首,皇后和成王妃召滕娘子過去相見呢。」
  
  滕玉意忙應了,低頭時眼波卻比剛才更亮了。
  
  藺承佑一顆心酥成了一團,情不自禁跟上去,腳下忽然一輕,一晃眼又到了另一處。
  
  那是一座華麗的宮苑,周圍異常安靜,四處轉了一圈,藺承佑就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庭前。
  
  大約閒得發慌,少年手裡握著一張弓,有一搭沒一搭地射箭玩。
  
  這當口迴廊盡頭有人來了,卻是關公公,關公公顛顛地捧著一副畫軸,近前對少年說:「畫像畫好了,還請世子過目。」
  
  少年有點好笑:「伯母一大早把我叫到宮裡來,就是為了這個?」
  
  關公公苦心勸說:「道長他老人家也說了,過去大夥可能都猜錯了,絕情蠱也許並非是讓男子動不了心,而是另有別的壞處,想要破解此蠱,唯有讓世子先動心一回。世子不如趁這機會好好相看一回,說不定能遇到中意的。當日賞花會世子也去了,滕娘子學問相貌可是頂頂出眾的一個,皇后也說了,她絕不強求你們,橫豎你們自己先看對眼再說。」
  
  說話間將畫卷緩緩展開,露出一位姿若仙人的小娘子。
  
  少年漫不經心掃了一眼。
  
  藺承佑坐到一旁提醒少年:「喂,還等什麼?她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卻聽少年說:「不娶。」
  
  藺承佑頭頂如同滾過一個焦雷,關公公也愣住了。
  
  少年不緊不慢擦拭弓箭:「不就是詩琴出眾嗎?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我想要的小娘子,起碼要對我的胃口,不說別的,性子要夠好玩。這位滕娘子……我可沒興趣。」
  
  藺承佑推他一把:「你是傻了還是有眼無珠?滕玉意可是這世上最好玩的小娘子——」
  
  少年撣撣衣袍,提著弓瀟灑離去。
  
  藺承佑剛要追下臺階,沒提防腳下又是一空,再睜眼,就到了一間臥房內,房內的佈置瑰麗奇巧,空氣裡瀰漫著甜淨的玫瑰香。
  
  一轉頭,就看到滕玉意端坐在席上調香,春絨和碧螺怯生生傳著程伯的的話:「成王世子看了娘子的畫像,然後說……說『不娶』。 」
  
  滕玉意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藺承佑懊惱地一拍腦門,若不是在夢境裡什麼也做不了,他恨不得掐死另一個自己。
  
  就聽滕玉意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知道了。我該去陪伴姨母了,收拾東西吧。」
  
  她攪動了一會香盞裡的白蜜,自顧自去淨房沐浴,走到近前時,藺承佑聽到滕玉意小聲『切』了一下:「不娶?我還不嫁呢。」
  
  藺承佑心尖一顫,忙笑著說:「那混蛋不是我。阿玉,我知道你有多好,怎捨得不娶你?那人豬油蒙了心,俗稱有眼如盲,你先別生氣,我替你教訓那個混蛋——」
  
  滕玉意理都不理他,藺承佑差點沒跟進淨房,所幸記得這會兒她還不是自己的妻子,不得已在簾前止步,這工夫外頭有婢女驚慌地跑進來:「娘子,杜家姨母不好了。」
  
  門簾一掀,滕玉意白著臉從淨房出來:「備車,去杜府。」
  
  藺承佑甚少看到滕玉意這般倉皇,胸口也跟著一疼。
  
  待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面前卻射來一道刺目的白光,等到回過神,恍惚到了一座眼熟的府邸,打量周遭,倒是一眼就認出是滕府的外書房。
  
  寒冬臘月,府裡每個角落都覆蓋著皚皚白雪。
  
  藺承佑在雪地裡佇立片刻,正要找尋滕玉意的身影,聽到書房裡傳來聲響,循聲走過去,看到屋裡的景象,不由震住了。
  
  滕玉意一身縞素,雙髻上半點首飾都無。
  
  藺承佑怔在門口,這世上能讓滕玉意服重孝的只有一人,莫不是滕將軍離世了?可若是連滕將軍也走了,阿玉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心亂如麻,近前打量滕玉意,她神色木然,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阿玉……」藺承佑小心翼翼伸手觸碰她,這時外頭卻傳來一聲詭異的動靜。
  
  藺承佑一凜,連忙入懷取暗器,怎知摸了個空,這時那怪聲越來越大,滕玉意警惕地在房中喚道:「端福!程伯!」
  
  外頭一片死寂,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略一踟躕,推開門謹慎地往外走,藺承佑攔到她跟前:「跟我走。」
  
  滕玉意卻穿過他的虛影,徑直到了廊下。
  
  藺承佑額角一跳,連忙跟上去,剛走幾步,就聽到程伯等人發出慘叫聲。
  
  滕玉意似乎嚇壞了,立時頓住腳步:「程伯!程伯!」
  
  藺承佑心疼不已:「阿玉。」怎知連妻子的胳膊都抓不住。
  
  等他再次追出去,就看到端福背著滕玉意立在花園的垣牆上,夜色下,垣牆的另一邊,無聲無息站著一個黑氅人,端福咽喉處鮮血淋漓,顯然已經活不成了。
  
  滕玉意含淚伏在端福背上,不斷低喚:「端福、端福。」
  
  又厲聲質問黑氅人:「你到底是誰?!」
  
  藺承佑肝膽俱裂,開始沿著池塘狂奔,但無論是面前的垣牆,抑或是牆邊的柳樹,都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無數次飛縱上前,又無數次撲了個空,枉他一身本領,眼下卻是無計可施,
  
  情急之下,藺承佑開始捏訣念咒,招數很快使盡了,依舊無法觸碰到眼前之物。
  
  垣牆上,滕玉意儼然驚懼到了極點,但她仍試圖同對方交涉:「……只要你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膽敢再碰他們,我保證你們什麼也得不到!!」
  
  藺承佑咬牙看著這一幕,心肝肺都被攪碎了,焦急環顧四週,待要再想法子,這時,黑氅人一把抓住滕玉意,揚手將她扔下牆內的池塘。
  
  藺承佑腦中一空,不顧一切縱身向前撲,卻連滕玉意的衣袂都沒撈到。
  
  「撲通」一聲,滕玉意在他眼前跌入了冰冷的池塘。
  
  「阿玉!」藺承佑髮指眥裂,毫不猶豫跟著跳入水中,但眼前的池塘依舊只是個幻影,一撲之下,竟撲了個空。
  
  滕玉意拼命在池塘中撲騰,時辰一點點流逝,水面的波紋越來越微弱,藺承佑一再試著入水,卻一再被擋在池邊,他駭然無措,眼睜睜看著滕玉意的氣息越來越弱,胸膛裡彷彿有一把看不見的尖刀,一片一片割他心上的肉。
  
  「阿玉。」
  
  等到池塘裡終於不再發出水聲時,藺承佑心臟像被人緊緊捏了一把,一下子凍在了腔子裡,伏在池邊定定看著那張蒼白的臉,身體僵冷,半點知覺也無。
  
  這時候,他隱約聽到有人朝池邊趕來,但藺承佑已無力轉頭,因為他能感覺到,池中的滕玉意已是全無生息。可當他看清縱入池中的少年是自己時,依舊自嘲一笑。
  
  果然,前世的他來遲了一步,即便很快將滕玉意從塘中撈出,也只救上來一具冰冷的屍首。
  
  藺承佑搖搖晃晃走過去,跌跪到屍首身邊,只恨淚眼模糊,望不清眼前的面龐,手伸出去,又懸在半空,這就是她和他的前世?望著那張蒼白的臉,一時間心痛如絞,末了摟住那虛幻的身影,埋頭低啞地痛哭起來:「阿玉!」
  
  ***
  
  滕玉意警惕地打量四週,前一瞬她還在大明宮的麟德殿前,下一瞬就飄到了一個黑魆魆的地道中,低頭一看,那根紅線不知不覺繫到了她的腰間。
  
  認出是雙生雙伴結,滕玉意暗自鬆了口氣,一面循著紅繩向前走,一面對紅繩的那頭低喚:「藺承佑,藺承佑。」
  
  忽想起麟德殿前的那一幕,腳步又是一頓。
  
  小涯說她能重生是因為上輩子有人幫她借了命,她命格大凶註定短命,若有個福大命大之人願意出借幾年壽元給她,所謂以大福壓制大凶,下輩子便有機會破咒,怎知她陰差陽錯提前重生了。
  
  因是借命之人,她自打醒來後便不斷招惹邪祟,前一陣得知了當年真相,她一度以為借出壽元的是阿娘,但從剛才淳安郡王和藺承佑那番對話來看,借命的似乎另有其人。
  
  莫非是大奸大惡之徒?只有這樣主陣人才不會遭受天譴,可是從藺承佑跟淳安郡王的那番對話來看,他顯然不屑於為了報恩謀奪另一人的壽元。
  
  正胡思亂想,聽到背後有人叫她:「阿玉。」
  
  那喚聲不只透著惶急,還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種哀慟到極點的痛,一下子觸動了她。
  
  滕玉意頓生忐忑:「藺承佑?!」
  
  她回頭,惶急地找尋聲音的來源,不遠處又響起一道細聲細氣的嗓門:「你還不知道?這可是晉國公小女的陵墓,旁邊是晉國公夫人王氏,再前頭就是晉國公滕紹了。聖人顧念滕將軍生前的赫赫戰功,特地為其一家修葺陵園,此後宮裡每年都專門派人在此看護,但滕家本就人丁稀薄,滕娘子一死,滕家就算絕後了,逢年過節只有一些親故過來燒香,平日裡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太子昨日過來燒香,一是為悼念他從軍時的恩師滕紹,另一則是為告知滕娘子她大仇已報。」
  
  「太子?」另一人錯愕道。
  
  前頭那人壓低嗓門:「你該不會不知道太子當初差點就娶了滕娘子吧?這事說來也玄乎,當年一共擬定了三位太子妃人選,末了竟一個沒成。滕娘子被人殺害,武二娘暴薨,剩下鄧侍中的孫女,太子又因她神態與滕娘子有點像,執意不肯娶,蹉跎了整整三年,最後娶了柳尚書家的四娘。」
  
  另一人不耐地說:「誒誒,太子這樁我早就知道了,我問的是成王世子為何到晉國公的陵園中來?成王世子與晉國公可是非親非故。」
  
  「這我就不知道了,聽說案子是成王世子破的,莫不是過來悼念英魂?」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滕玉意貼在牆上細細聽著,豈料牆面徒然往內一陷,她一下子沒站穩,往前跌了出去,站穩腳跟一看,外頭是一座陵園,前方是宗廟,後頭是陵墓。
  
  天上下著霏霏細雨,杏花紛紛碾落成泥。
  
  雨中的三座墳塋看上去格外淒清。
  
  滕玉意怔忪片刻,來到墳塋前,先靜靜撫觸阿爺的墓碑,接著遊蕩到母親的墓碑前,坐下,辨認墓碑上『王氏』的字樣。
  
  枯坐良久,滕玉意回首四望,如兩個太監所說,此地清冷幽寂,偌大一座陵園,看不見一個人影。
  
  滕玉意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把身子蜷縮成一團,貼著母親的墓碑哽咽:「阿娘……」
  
  正當這時,前方的杏花樹下傳來馬蹄聲,有人來了。
  
  滕玉意噙著淚花向後看,不禁愣住了,來人竟是藺承佑。。
  
  他孤身一人冒雨前來,到了陵墓前的白玉台階前,下馬拴繩,徑直走上台階。
  
  「藺承佑……」滕玉意惆悵地看著他,他臂上束著布帛,看樣子箭傷仍未好。
  
  藺承佑自顧自給滕紹和滕夫人上了柱香,這才半蹲下來望著滕玉意的墓碑,未幾,從懷中取出一張暗赭色的符籙。
  
  符籙闊達數寸,上頭密密麻麻滿是符文。
  
  欻然一聲,藺承佑點燃了那張詭譎的符籙,火苗跳躍,照亮他熠亮的眼眸。
  
  「當初你救我一命,我卻沒能及時認出你。」藺承佑靜靜望著那團火苗,開了腔,「如果那一年的賞花會上我不那麼自以為是,或許那晚滕府出事時我能及時相救。」
  
  說罷,指了指符籙,歉然一笑:「我命格極重,希望你下輩子不會再這麼苦命。」
  
  說完這話他放下符籙,起身,灑脫離去。
  
  滕玉意看清符籙上的字樣,心房猝然一縮,上頭寫著「蒼山無極門借命符」,底下分別並排寫著兩行字,一行是:滕玉意,乙己年臘月二十八子時生人。
  
  另一行是:藺承佑,壬寅年二月二十一寅時生人。
  
  兩個人的名字和生辰並排寫在一起,符籙的底下則另寫著一行字:願借三年壽元助其渡厄。
  
  滕玉意腦中轟然作響,是藺承佑!竟是藺承佑!因為不屑於借用旁人的壽元為自己報恩,於是獻出了自己的壽元。
  
  她抹了把眼淚,急忙追上去:「藺承佑。」
  
  藺承佑卻已經翻身上馬,一人一馬轉眼就馳入了雨霧中。
  
  滕玉意追了一晌沒能追上,只得怔立在原地,望著藺承佑漸行漸遠的背影,胸口像被人挖空了似的,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滕玉意並不知道,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在她身後不遠處,另有一縷藺承佑的遊魂,坐在墳塋前紅著眼圈望著她。
  
  忽覺背後有人拉她一把,不等滕玉意回過神,就猝然跌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滕玉意喘息著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
  
  滕玉意眼淚一瞬湧出來,忙用盡全力回抱他:「藺承佑——」
  
  床前垂著熟悉的幔帳,空氣裡瀰漫著她慣用的玫瑰香。不會錯,這是她和藺承佑的新房。
  
  滕玉意依舊淚流不止,但一觸到藺承佑溫暖的體溫,那顆懸在腔子裡的心瞬間就落了地。
  
  「剛才我夢見了前世。」她拼命把頭往藺承佑懷裡鑽,啜泣時,聲音傳進他的心房,「我夢見了你、還夢見了我,原來前世是你幫我借的命。」
  
  這時才注意到藺承佑呼吸異常粗亂,滕玉意意識到不對勁,連忙抬頭端詳他。
  
  藺承佑卻猝然收緊雙臂,把她重新納入自己的懷中。
  
  滕玉意暗覺詫異,忽覺額上一涼,有淚水滴落下來,愕然低頭,看到繫在兩人指尖的紅繩,心裡一下子明白過來,依著他的胸膛,哽聲問:「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他笑著答,嗓腔卻在發顫。
  
  滕玉意眼淚愈發洶湧,嘟噥說:「所以也知道你前世並沒有對我求而不得了?」
  
  他笑著嗯了一聲。
  
  滕玉意抽噎一下,含著淚花說:「你看。你瞧不上我。」
  
  「他有眼無珠,怎知你有多好,我……」他笑著笑著,話語再次堵在了喉嚨裡, 「我只慶幸這輩子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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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本章中一些日常用具的出處詳見《正倉院考古記》。
  
  陰差陽錯固然遺憾,好在阿大和阿玉是一對百折不撓的少年男女,厄運也好,挫折也罷,都不能讓他們向命運低頭,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找到了彼此,往後的歲月裡,他們會一直相親相愛,嘿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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