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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0:47 AM

第四十五章

  衛韞帶著衛秋衛夏來了顧楚生房裡,顧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經包紮好了傷口,傷口不深,不過傷了皮肉,倒也沒什麼大礙。他慣來是個講究的人,如今楚瑜不在,也沒什麼裝病的必要,便端端正正坐著進食。此刻聽見衛韞進來的聲音,顧楚生連忙起身來,衛韞大步跨進去,扶住準備行禮的顧楚生道:「顧大人無需多禮,您有傷在身,就不必如此了。」

  顧楚生輕輕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道:「見到侯爺,應有的禮數還是要有。」

  他說這話斷斷續續,卻是誠意十足。衛韞歎了口氣,扶著顧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誠意,衛某已經明白,還請大人莫要作踐自己身子了,為日後多做打算才是。」

  聽到這話,顧楚生歎了口氣:「給侯爺添麻煩了。」

  衛韞搖了搖頭,顧楚生坐穩之後,衛韞這才坐到另一邊小桌後,靜靜等著顧楚生氣息平穩。等了一會兒後,卻是顧楚生抬起頭來:「侯爺此時來,是想問顧某在昆陽之事吧?」

  「顧大人之事,衛某有所耳聞,」衛韞實話實說:「但道聽途說,不如顧大人親口所言。明白顧大人經歷了什麼,才好做下一步謀劃。」

  衛韞平靜開口,顧楚生點了點頭,也為此早做好了準備。他慢慢道:「此事應當從衛家遇難前半月開始說起。」

  衛韞聽到「衛家遇難」四字,眼神瞬間一冷,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抬手道:「洗耳恭聽大人之言。」

  「下官本為昆陽縣令,戰時肩負昆陽至白城一段糧草押運之責。衛家遇難前半月,下官押送糧草數量加大,從糧草數量,下官反推,當時在白城將士,前後應有近二十萬。」

  彼時戰場上一共十九萬人馬,顧楚生這個數量估計得沒有大錯。

  當時姚勇是秘密過來的,並沒對外宣揚,而姚勇帶來九萬人馬,更是沒有對外多說。

  顧楚生僅憑自己押送的糧草數量就能意識到戰場上實際將士數量,倒的確是個能人。

  「後來白帝谷一戰之後,下官聽聞衛家戰死七萬人,姚勇暫管帥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蹺,於是連夜趕往了白帝谷勘查情況,然後在白帝谷山上見到了青州軍的馬蹄印記。」

  顧楚生說著,聲音裡帶了歎息。衛韞慢慢捏緊了拳頭,顧楚生看了他一眼,接著道:「我心知此事不好,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下官卻從來愛做最壞之猜想,若是姚勇與衛大人有鬥爭,那白帝谷一戰,罪名必然要全在衛家身上,而衛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盡。可罪名在衛家身上,衛小侯爺一旦入獄,衛家剩下的將士絕不會善罷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惱懼之事便算了,哪裡還會甘心當人棋子,替人賣命?」

  衛韞沒說話。

  白城當時有衛家駐軍十萬,死了七萬,剩下三萬,他入獄後再無聯繫,他出獄後給衛家守軍的第一條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韜光養晦。

  顧楚生將這句局勢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讓衛韞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繼續道:「衛家乃世代忠臣,也不會在衛韞這裡成為亂臣賊子。」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了笑,瞧著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沒有將他的話接下去。

  上輩子衛韞哪裡有半分忠臣的樣子?帝王輕言廢立,若非他顧楚生扛著,怕是他衛韞和曹阿瞞無異。

  他甚至能在御書房痛斥帝王:「我衛家忠黎民百姓,護九州安危,你天子算個什麼東西!」,如今同他說「忠義」,顧楚生覺得也頗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顯,繼續道:「衛姚鬥爭,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後我都是親自押送糧草,隨時關心著白城動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觀望過戰況,當時我便明白,以城內衛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來。當天夜裡,我夜訪秦將軍府邸,同秦將軍言明來意,讓城破之時,秦將軍留兩千兵馬於我,於城中幾個關鍵點設伏。我提前聯絡好百姓,隨時做好抗敵準備。」

  顧楚生說的秦將軍,便是如今衛家留在白城那三萬軍的首領,左將軍秦時月。

  秦時月乃衛家家臣,然而顧楚生與他聯絡之事,卻並沒有告訴衛韞。

  衛韞皺起眉頭,顧楚生接著道:「是我讓秦將軍先不要同衛大人說,在下不做沒把握之事,等網鋪好,再與大人說也不遲。」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神色平淡,彷彿是在撒網捕魚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將軍黎明時,因為兩軍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帶著衛家兩千兵馬和百姓組織了抵抗疏散。因為衛家軍當時身著便衣,所有人便以為,是我一個人組織疏散了百姓。」

  這樣說來,事情便明朗起來,衛韞大概明白了顧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繼續說。

  「如此大功,姚勇決計不會給我,」顧楚生看了他的手勢,接著道:「我猜到他必然會獨攬此功。攬功之後,他對我無非兩個態度,要麼我依附歸順他,要麼對我趕盡殺絕。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證據再動手不遲。若是後者也無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著他。」

  顧楚生說著這些,神色間不自覺帶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輕抿了一口,姿態風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別人剛剛追殺過的模樣,繼續道:「於是我先是將證人準備好送往了另一處,一旦我出事便會有人帶著他們趕往華京。同時派人向姚勇手下謀士公孫先生送禮,去試探姚勇的意思。從公孫此人的態度中,我揣測出姚勇要殺我,只是我沒想到他動手得這樣快,便只能讓張燈帶著證據先走,然後假裝順從跟著公孫先生去姚勇那裡,然後半路劫持公孫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內一隱蔽之處,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標記後,逆流去了上游。」

  聽到這話,衛韞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來:「我聽聞你落河時已經受了傷?」

  「是,」顧楚生也沒有否認,坦誠道:「下官武藝不佳,落河時為流矢所傷。」

  「那你還在河裡待了一天?!」

  衛韞頗為震驚,十二月的河水溫度絕非常人所能忍受,雖然對於他們這些習武之人來說不會凍死,但也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顧楚生有些無奈:「姚勇人多,必然沿著上下游找我,這是他抓我的最好機會,我若不在河中待上一天,任何時候出去都只是甕中捉鼈。我只能等他們追蹤過後,再出河中,只要能夠出去,他們再找我,那就難得多了。」

  顧楚生說得輕描淡寫,衛秋等人聽著,卻不由得有些心裡發顫,只覺得這人對自己著實是太狠。

  「顧大人真乃大丈夫。」衛韞感慨了一聲,顧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對自己算不得狠,要說真的狠的,怕是楚臨陽。

  「侯爺謬贊,也只是被逼無奈了。」顧楚生笑了笑,接著道:「我上岸後,便找了一個山洞躲著。因為時刻準備著逃跑,身上帶著些乾糧,喝了山洞裡的積水,倒也沒餓死。然後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帶人前來。如今我證據都已經準備好,能夠證明當時衛家軍以及我組織疏散的證人也在來華京的路上,只等侯爺一聲令下,顧某便立刻去將此事捅出來,戳他姚勇一刀。」

  衛韞沒說話,他斟酌著顧楚生的話語。

  如果顧楚生所說為真,那顧楚生所作所為,就不僅僅是幫衛韞扳倒姚勇,甚至於他還幫著衛家,又博得一個好名聲。

  衛韞想到這些,心裡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顧楚生,平靜道:「顧大人所作所為,衛某十分感激,但有幾個疑問,衛某卻不得不問。」

  「您請。」

  顧楚生似乎已經料到衛韞要問什麼,神色一片泰然。衛韞直接道:「您所做之事,處處都為我衛家著想,我衛家與顧大人既非故交,又非舊友,顧大人何苦犧牲前程為此?」

  顧楚生抿了口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含笑問:「還有呢?」

  「您所作所為,從頭到尾,似乎都並不畏懼姚勇。甚至於跳入河中後,還知道會有人來救你,留下了標誌指路。您是覺得誰會來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跡,您不怕被人發現嗎?」

  聽到這些話,顧楚生輕輕笑了。

  「實不相瞞,下官之所以這樣拼著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舉動,其實有三個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為謀,北狄此番來勢洶洶,若放縱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將盡毀於此人手中,顧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兒郎,若國不國,又以何為家?故而欲聯手侯爺打壓姚勇,敢為侯爺馬前卒。」

  衛韞沒說話,這些漂亮話,從來不是事情關鍵。

  顧楚生也知道衛韞不感興趣這些,接著道:「其二,顧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穩步升遷,從九品縣令再回到我原來翰林學士的位置,怕是一輩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險招。望他日侯爺飛黃騰達,不忘顧某今日之誠意。」

  「這個,你放心。」衛韞點了點頭,玩弄著手中茶杯,看著燭火,平靜道:「本侯向來是賞罰分明之人,絕不虧欠功臣。」

  「不過,其實前兩個因由都不過引子。讓顧某下定決心冒如此大險,全是因為,顧某想向小侯爺,求一個人。」

  聽到這話,衛韞頓住轉動茶杯的動作,慢慢看了過來。

  顧楚生在衛韞淩厲的目光下,神色不動,平靜道:「衛大人問顧某為何敢留下標記,是因顧某猜到,來救顧某的,必然是衛大夫人,顧某所留標記,乃年幼時與大夫人共同所創,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聽著這話,所有人都感覺到周邊溫度迅速降了下去。顧楚生退了一步,展開袖子,將雙手交疊放於額頂,朝著衛韞大拜下去,聲音擲地有聲。

  「顧某願不惜代價,求娶衛大夫人!」

  衛韞沒有說話,所有人都察覺到,有肅殺之氣從衛韞身上傳來。衛韞握著茶杯,神色平靜,顧楚生跪拜在衛韞身前,一動不動。

  許久後,衛韞輕笑了一聲。

  「區區九品縣令,罪臣之子,求娶我衛府大夫人——」

  「顧楚生,」衛韞微微仰頭,眼中全是蔑視:「你配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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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11 AM

第四十六章

  顧楚生皺了皺眉頭,覺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衛韞鬥了一輩子,自認還算了解這個人。他向來護短,對家人十分重視,也是個很會尊重人的人,絕不會做強迫別人意願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他在昆陽有所耳聞,以楚瑜這份恩情,衛韞必然是要銘記在心,替楚瑜謀劃未來的。

  顧楚生之所以著急,也就是有這份考量,若是衛韞擅作主張,將楚瑜不聲不響嫁了,到時候未必有第二個早死的衛珺了。

  雖然他確定此時楚瑜心中有自己,應當不會是衛韞說什麼是什麼,可這世上之事多有變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於是顧楚生才如此著急回華京,先是設計姚勇投誠,並且向衛韞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衛韞表明心意,言語間暗示他與楚瑜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這樣一來,衛韞就算不即刻答應他,也應將自己當做備選。

  然而衛韞此時如此直言嘲諷,顧楚生的確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氣,平靜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權勢不足以匹配衛大夫人,那敢問侯爺,顧某官至何位,才有資格上門求娶?」

  這話問出來,衛韞覺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惱怒些什麼,只是瞧著顧楚生這不屈不撓死纏爛打的臉,覺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顯,握著酒杯,一言不發。

  什麼官位配的上?

  衛韞也問自己,可是他想了許多,無論顧楚生是九品縣令,還是內閣大學士乃至當朝首輔,甚至於有一日顧楚生他當了皇帝,衛韞都覺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著顧楚生,顧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觀來說,顧楚生生得極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書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對面,便帶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氣風骨。任何一個女子瞧見了,都難免會稱讚幾聲。

  華京以文弱風流為美,因此衛家的兒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顏色,與華京那些貴公子相比,卻總還是差了幾分。而顧楚生乃書香門第顧家出生,自幼持禮守序,一舉一動自帶風流教養,端端就這麼看著,便覺得賞心悅目。

  可衛韞卻是越看越難受,總覺得這人賊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許久後,衛韞終於找出了自己討厭這人的原因。

  「你當初既然拒絕了我嫂嫂,斷沒有回頭的道理。」

  他想到這件事,心裡經不覺舒了口氣,他放下茶杯,冷著聲音:「我嫂嫂何等驕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既然當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態。你若願意,你我繼續合作,好好謀你的前程。若不願意,便自請離去,以大人之謀略,怕不是非我衛家不可,我會讓人護送大人,直到大人尋到安身之所。」

  顧楚生不說話,衛韞不願與他多說,起身欲走。然而剛剛轉身,顧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爺說得極是,」顧楚生聲音平靜,衛韞慢慢回頭,看見顧楚生垂著眼眸,唇邊帶了笑意:「當初沒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語就能打動人心的?做了錯事兒得認,犯下的罪得償。下官明白。」

  衛韞靜靜看他,等著顧楚生下一句。顧楚生抬頭看向衛韞,神色中帶了懇求:「只是,原不原諒,這就是大夫人與在下之間的事,可否請侯爺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與不嫁,將軍切勿強求。」

  衛韞捏著拳頭,他覺得內心裡有波瀾翻滾,然而他面上卻保持著那冷漠的神色,只是應了聲:「可。」

  她的意思,他什麼時候沒遵守過?

  顧楚生就是白擔心。

  看著顧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衛韞忍不住出聲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顧楚生,不是每個人都會等在原地。有一天她會愛上別人,到時候,我也會親手送她出嫁,絕不阻攔。」

  聽到這話,顧楚生微微一愣,隨後他輕笑起來,平靜道:「我明白。」

  他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激得衛韞血氣翻湧。他本想是刺顧楚生,可話出來,他卻覺得彷彿是刺到自己。顧楚生那平靜的態度與自己張牙舞爪呈現出鮮明對比,一瞬之間,衛韞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隻毛髮都沒長齊的小狗,對著一頭狼齜牙咆哮。

  他心虛著犬吠低吼,他卻帶著股看過了世事的從容淡定。

  這樣的對比讓衛韞內心酸楚,越和顧楚生相處,他越能明白,為什麼楚瑜會面對和自己哥哥那樣眾人稱讚的好婚事,仍舊願意拋棄一切,學著紅拂夜奔去找這個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樣,俱是內心強大之人,和他這樣強撐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衛韞不與他再多言,大步轉身離開。他憋著一口氣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將衛夏衛秋等人全都趕了出去後,一腳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衛夏在外面聽見裡面劈裡啪啦的聲響,忍不住抖了抖,衛秋轉身就走,衛夏追上去,小聲道:「你去哪兒啊?」

  「找大夫人。」

  衛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衛夏,衛夏頓時反應過來。

  以前衛韞就是這性子,不高興了就砸東西,每次都是衛珺來攔著。如今衛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攔衛韞了。柳雪陽是個不管事的,同她說此事,她只會說:「怎麼辦吶?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

  可衛韞向來體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衛府拆了。

  於是衛夏催促衛秋道:「我看著,你趕緊去。」

  衛秋「嗯」了一聲,便問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剛在飯廳與柳雪陽用過飯,同家裡女眷聊著天。王嵐已經接近臨盆,所有人都圍繞著王嵐問東問西,囑咐著王嵐該怎麼著生產才會順利。楚瑜正笑著將手放在王嵐肚子上感受著胎動,衛秋便走了進來,恭敬道:「大夫人。」

  楚瑜抬頭看了衛秋的臉色一眼,便知道衛秋是有事來了。

  她笑著辭別了蔣純和柳雪陽,來到長廊,皺起眉頭道:「怎的了?」

  「小侯爺和顧楚生談得不高興,在屋裡砸東西。」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顧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費盡心思布了這麼大的局,應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衛韞爭執起來才是。而衛韞待人又向來心思寬廣,顧楚生不作妖,衛韞絕不會有什麼不高興的說法。

  於是楚瑜立刻覺得,必然是顧楚生此人又做什麼妖,她有些不滿,提步朝著衛韞房間裡走去:「你可知他們說了什麼?」

  「不知。」

  衛秋冷靜回答。

  其實他知道,但作為一個好侍衛,最基本的原則就是,主子的事兒,他什麼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衛夏什麼都看得清楚,可什麼也不該他們看清楚。一個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長。

  楚瑜知道從衛秋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大步朝著衛韞房間走去,才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瓷器碎裂之聲,衛夏蹲在門口,抬手捂著耳朵,跟著聲音一起顫了一下。

  楚瑜到了門前,抬手敲了門,就聽見裡面衛韞帶著氣性的聲音:「滾開,別煩我!」

  「小七,是我。」

  一聽這話,裡面的衛韞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間,那份和顧楚生對比出來的幼稚,在這狼藉裡顯得越發清晰刺眼。

  衛韞抿緊了唇,僵硬著聲音道:「嫂嫂,今日我身體不適,有什麼事,還請嫂嫂改日再來吧。」

  「哦,身體不適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長了聲音,隨後帶了笑意:「那你開門,我來替你看看,到底我們小七這病,是在身上呢,還是在心上呢?」

  衛韞不說話,楚瑜便將手放在門上,笑著道:「你不開,我就踹了?」

  「別!」

  衛韞趕忙出聲,怕楚瑜踹門進來,看見這滿地的狼狽。衛韞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還請嫂嫂在門外稍後片刻吧,小七出來。」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鎮國公被人看見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怎麼也不體面。衛韞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會願意她此刻進屋去。於是楚瑜背過身子,負手立在長廊上,又同衛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過來,仰頭看著月亮。

  衛韞見外面沒再做聲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氣,忙去鏡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頭髮。他如今還不到束冠之年,雖然按照華京的風潮,像他這樣不及弱冠卻已為官的少年也可用髮冠做為裝飾,但並不強求。因此像衛韞這樣武將出身的人家,是不慣帶那些複雜的髮飾的,只用一根髮帶將頭髮一束,最多在束髮帶上做點文章,但樸素如衛韞,連髮帶都沒有任何墜飾。

  這樣的髮帶簡單是簡單,但是沒有任何審美意識也的確是沒有。以往衛韞不覺得,可今日打量了顧楚生後,看著這簡陋的髮帶,衛韞竟是生出幾分不滿來。

  他覺得自己這番心思彆彆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麼,擺弄了頭髮一會兒後,惱怒得將桌子一拍,便開門走了出去。

  剛開門,便見到楚瑜負手而立,背對著他,仰頭看著天上明月。

  她素衣廣袖,頭髮也是用一根紅色髮帶簡單束在身後,看上去頗有幾分名士不羈味道。

  衛韞站在她身後瞧她,楚瑜聽得關門的聲響,笑著轉頭看了過去:「出來了?」

  「嗯。」衛韞垂下眼眸,沒有多說,心裡不自覺湧起了幾分自卑來,總覺得面前人如月宮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間莽撞少年郎,觸碰不得。

  楚瑜招呼著他到了長廊邊上,這裡已經備好了水酒茶點,楚瑜靠著一根柱子坐下來,指了指水酒對面道:「坐吧。」

  衛韞聽話坐下來,楚瑜靠著柱子,曲著腿,執了一杯酒,含笑看著衛韞。衛韞則是腳搭在長廊邊上、手放在兩邊,垂著眼眸坐著,活像個小姑娘。

  楚瑜不覺笑出聲來,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多激他,只是壓著笑意道:「是怎麼同顧楚生吵起來的,同給我說說?」

  「他這豎子,」衛韞也沒直說,扭頭叱責道:「輕狂!」

  「嗯。」楚瑜點了點頭,這點她倒是贊成。顧楚生此人內心極其狂傲,於政治一事上完全是個狂熱賭徒,從來覺得自己不會輸。

  想一想,怕是這樣的態度惹惱了衛韞。她笑了笑道:「他這人是這樣,有幾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氣,你日後見得多,要學著包容些。」

  說著,她給衛韞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過細膩,否則善妒多疑,日久天長,便會走到歪路上,也引不來良才效力。」

  「嫂嫂說的,我都明白。」衛韞低著頭,任楚瑜將酒杯放在他手邊,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給我說說,你和顧楚生的事兒吧。」

  其實本來不該問的,他從來也不是想打聽楚瑜過去的人。可是聽著顧楚生說「他與楚瑜青梅竹馬,還有只有兩個人認出來的符號」,聽著楚瑜說她如何如何熟識顧楚生,顧楚生是什麼脾氣,他就有種莫名的排斥感湧上來。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外人,他插入不了他們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世界經歷過什麼。

  然而問出這句話後,衛韞就覺得失禮,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說也不妨事。」

  「其實,也沒什麼。」

  楚瑜垂著眼眸,從來沒有人問過她與顧楚生的事,彷彿她愛顧楚生這件事是突如其來,她說愛,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沒有人問過一句為什麼。

  「我想我和他的事兒,得從我十二歲那年說起。」

  楚瑜淡淡開口,其實她和顧楚生的開始並不複雜,戰場被救,從此長久的暗戀,被楚錦慫恿下私奔,然後被拒絕。

  十五歲的楚瑜和顧楚生,十分簡單,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後,我意識到其實我愛的不是顧楚生,我愛的是顧楚生給我的那份錯覺。十二歲那年他對我伸出手,我就以為他會給我愛,但其實他不會給,也沒有責任給。其實我和楚錦沒有多大區別,楚錦在家庭裡沒有感受過愛,於是她用盡方法手段去追求一個人對她好,我也是如此。」

  上輩子她執著十二年,求的是這份心上的圓滿,年少時沒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顧來看,楚錦用盡手段,與她所求,何嘗不是一樣?

  她看明白了楚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來不能言明,只能用衛珺當幌子,說著自己的心得:「 人心都會有殘缺,有不圓滿,可不能一直活在這份殘缺裡。」

  「所以你放棄了顧楚生?」

  衛韞皺起眉頭,楚瑜輕輕一笑:「應該說,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執念。而顧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輕輕歎息:「或許曾經喜歡過,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著他,也就覺得是個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幫著你,我與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了。」

  衛韞沒有再把話接下去,他低頭看著腳下庭院裡的鵝卵石,許久後,他慢慢道:「其實我氣惱的不是顧楚生,是自己。」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氣惱自己什麼?」

  衛韞沉默了一會兒,楚瑜便靜靜等著,過了好久,衛韞終於才抬起頭來,認真看著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氣了?」

  聽了這話,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卻是笑出聲來:「你是氣惱這個?」

  「我與顧楚生,差別也不過就是三歲,」衛韞抿了抿唇:「可我卻覺得,這人心智之深沉,讓我自慚形穢。與他相比較,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虛張聲勢,刻意裝出來的那份成熟。他卻是真的老謀深算,無論是拿捏情緒還是猜測人心,都精準得讓人覺得可怕。」

  楚瑜聽著,喝了口酒:「你覺得自己在外是虛張聲勢,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虛張聲勢呢?」

  少年時顧楚生是什麼樣子,她還記得。十七歲的顧楚生比十四歲的衛韞,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裡去。都是天之驕子,不過是所擅長方向不同,哪裡又來天差地別?

  只是顧楚生畢竟年長,而且從小就是個會裝腔作勢的,怕是唬住了衛韞。

  她抬手拍了拍衛韞的肩:「別沮喪了,你要真覺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覺得吧,我們家小七哪兒都比他好,怎麼就比不上顧楚生了?」

  聽了這話,衛韞抬起頭來,認真道:「那我哪兒比他好?」

  沒想到衛韞居然會這麼認真問這個問題,隨口一說的楚瑜當場愣了。

  然而少年看著她的神色卻是清明認真,容不得半分欺騙猶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後,慢慢道:「你比他好太多,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那你慢慢說,我慢慢聽。」

  衛韞端了酒杯,看著前方。楚瑜無奈,靠在柱子上,盯著衛韞,開始認真思索:「你比他長得好。」

  沒想到開口就是這個,衛韞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見他似是被誇得害羞了,不由得撫掌大笑:「我們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長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閨中時,你十三歲跟隨父親凱旋回來,我同眾位貴族小姐去迎接你們。當時我就坐在茶樓包廂裡,看見你們衛家子弟領軍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後,一出來,我就聽人家說,哎呀,那個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見就挪不開了,長大後一定是華京第一美男啊。」

  楚瑜浮誇學著那小姐的口吻,說著說著,自己倒忍不住笑起來。衛韞靜靜瞧她:「那時候,嫂嫂也瞧見我了嗎?」

  「瞧見了,」楚瑜回想著那遙遠的過去,其實滿打滿算,應該已經過了十四年,然而當她刻意回想,卻感覺那回憶彷彿就在昨日一樣,她明明早該忘卻,仍舊在這一刻,想起了衛家子弟身著銀甲,意氣風發入城的模樣。楚瑜抿了口酒,歎息出聲:「一眼就看見了。」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總算是舒展了些。

  他發現自己果然還是耳根子軟,楚瑜說著些好聽話,他就覺得開心。於是他再次追問:「除了長得好,我還有什麼比顧楚生好?」

  楚瑜沒說話,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著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寶石一樣,引人窺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將如玉的之間輕輕指在衛韞的胸口,如薄櫻一般的唇,吐出兩個字:「心正。」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輕笑:「他似月下晚來香。阿韞,你不需要同他比較的。花開會敗,唯日月永恆。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長久。」

  「聰慧也好、出身也罷,從不是最重要的,如何當一個人,才是人活一輩子,決定其命運的根本。」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麼,嫂嫂覺得,要如何當一個人呢?」

  「無愧於人,無愧於心。」楚瑜靠回柱子上,歎了口氣道:「別傷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線。但別傷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線。」

  「好難。」

  衛韞果斷出聲,楚瑜笑開:「所以說,做人難啊。」

  衛韞不說話了,他發現楚瑜總有一種莫名的力量,無論任何時候,她只要同他這麼簡簡單單說幾句話,他就覺得一切都會被安撫。時間、世界,都彷彿與他們隔離,他們身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裡,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安靜說著話。

  衛韞端起楚瑜的給她的酒,同她說這話,聽著楚瑜一句一句誇讚他。

  她說話,他喝酒,兩個人肩並肩坐在長廊上,彷彿兩個孩子,訴說著所有心事與未來。

  衛韞說他想為衛家報仇,想滅北狄,想讓國家有一個聖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說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蘭州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她想做什麼做什麼,最好能養五隻貓兒,還要有個小魚塘。

  衛韞喝了酒,有些睏了,他一喝酒就容易睏,楚瑜卻是越喝越亢奮的類型,他撐著自己問她:「為什麼想養五隻貓兒。」

  「小時候在邊境,大哥不喜歡貓,」楚瑜比劃著:「我就一直沒養,可我隔壁有個妹子,她就養了五隻貓,我每天饞啊,只能爬牆過去蹭貓玩。我那時候就想,等我以後長大,飛黃騰達,我一定要養五隻貓!」

  衛韞聽著,支吾著應聲點頭,楚瑜越說越高興,細細描繪著自己未來嚮往著的生活。說著說著,衛韞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頭,楚瑜微微一愣,她扭過頭去,看見衛韞毫無防備的睡顏,許久後,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總是看著這個孩子要強撐著自己當鎮北侯的樣子,當他驟然靠在自己肩頭時,她居然就覺得有那麼幾分心疼。

  衛韞其實很久沒睡好了。

  昨日同樣是連夜奔波,她睡下時衛韞沒睡下,她醒來時衛韞仍舊醒著。如今她還神采奕奕,他卻已經撐不住倒在自己肩頭。

  酒意上頭來,她覺得自己身側這個人,彷彿就是自己親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動他,便就讓衛夏拿了毯子來,蓋在他身上,坐著喝著酒,抬頭瞧著月亮。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衛韞慢慢醒過來。他許久沒有睡得這樣沉過,茫然著睜了眼,他就看到他身側的楚瑜。

  楚瑜提著瓶小酒壺,朝他笑了笑:「醒了?」

  夜風吹過來,衛韞酒醒了許多,他挺直身子,身上毛毯滑落下來,小聲應了聲:「嗯。」

  「你醒了,我就走了。」

  楚瑜撐著自己站起來,她穿著寬大的袍子,頭髮隨意散著,手裡提了壺小酒,背對著他聚了聚酒瓶:「早點睡,回見了。」

  說著,她便赤腳走在長廊上,轉身離了開去。

  衛韞看著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風吹得女子廣袖長髮飛揚,她紅色的頭繩在一片素色中格外鮮明,手中小酒瓶上纏繞的紅色結穗子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蕩來蕩去,起起伏伏。

  他就這麼靜靜瞧著,旁邊衛夏走過來,小心翼翼道:「侯爺,就寢吧?」

  衛韞垂下眉眼,拿過楚瑜方才喝過的酒瓶,他突然特別想知道,楚瑜喝過的酒,是什麼味道。

  他喝了一口,楚瑜喜歡喝的酒是果酒,帶著些甜味,纏繞在唇齒之間,侵蝕得人意志全無,軟弱不堪。

  他低頭看著手心裡的小酒瓶,許久後,站起身來,同衛夏道:「以後嫂嫂喝的酒都要溫過以後再送來,不然就不准她喝了。」

  衛夏愣了愣,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卻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第二天清晨醒來,衛韞再次去找了顧楚生。

  顧楚生正在換藥,他聽聞衛韞來了,不慌不忙讓人將傷口包紮好,這才往前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隨後道:「侯爺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賜教?」

  顧楚生說著,目光卻是不自覺打量向衛韞。

  衛韞身上的氣質與昨日不同,昨日明明像一隻齜牙咧嘴將所有毛豎起來抵禦外敵的小獸,今日卻驟然收起了自己的倒刺,展現出了一種從容溫和的態度。

  然而這份從容溫和卻非可欺,任何人瞧著他,都能察覺有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傳遞在他的舉手投足裡,不是刻意為之,只是因身處高位,與生俱來。

  顧楚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是沉默著等著衛韞開口。衛韞抿了口茶,神色平靜道:「衛某前來,是為昨日之事道歉。昨日衛某出口妄言,還往顧大人不要見怪。」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是來說著這個,他沉默著聲,等著衛韞接下來的話。

  衛韞靜靜看著他:「你與我嫂嫂的事,我昨日已同嫂嫂談過。你們的事我不會管,我也不希望你們的事會影響朝政之事。」

  「這是自然。」

  顧楚生沒想到衛韞居然能將這些事都分開,他抬頭看衛韞,十五歲的少年,經歷昨日那樣的惱怒,眉宇間卻不帶半分怨氣,反而真摯道:「顧大人要以做馬前卒換一個好前途,這事衛韞答應你。但嫂嫂之事不能作為此事賭注,顧大人知道吧?」

  「明白。」

  顧楚生果斷點頭,也不遲疑。

  衛韞從手裡摸出了一張紙來,隨後舉杯抿了一口。

  「上面是陛下近日出行的時間,挑個好日子,」衛韞放下茶杯,輕聲道:「告御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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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21 AM

第四十七章

  顧楚生從衛韞手裡接過寫著日期地點的紙頁,仔細看著上面的時間,沒有多說。

  衛韞出獄後成功接手衛家之前一切儲備力量,能摸到皇帝的行程,顧楚生一點都不意外。他之所以如今還要依靠著衛韞,也是因著這些世家大族裡所有的力量,是他有不起的。

  當年皇帝與秦王的恩怨可謂不死不休,顧楚生的父親撞在皇帝的劍上,皇帝不會給顧家留下任何東西。如果不是顧楚生當年咬牙進宮主動將顧家一切暗中勢力上繳,家產盡捐,並交出了秦王的遺腹子,怕是連他都活不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他父親是因為給秦王諫言觸怒帝王,卻不知顧家真正觸怒帝王的,是他父親藏了那個秦王的孩子。

  如今顧楚生雖然活了下來,卻與一個普通子弟入仕沒有任何區別,不攀附著世家大族,他根本沒有任何往上走的機會。

  衛韞等著顧楚生審視著時間。

  顧楚生去告御狀,時間極其關鍵。

  皇帝如今還保著姚勇,誰也不知道皇帝對姚勇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若是皇帝認為不顧百姓棄城這件事不算大事,那麼顧楚生去告御狀,就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這御狀要告,得告得有技巧,得告得天下皆知,才能保住顧楚生的命。

  顧楚生看了一會兒,終於道:「元月初一這天吧。」

  元月初一,皇帝會上祭壇祭祀,這一天圍觀者眾,顧楚生定這一天,倒的確是最熱鬧的時候。

  衛韞點了點頭,心裡卻始終有些放心不下,顧楚生看著衛韞的神色,明白他的意思:「你可是覺得,如此逼迫陛下,怕會讓陛下心生不喜?」

  衛韞抬眼看他:「我們已經逼過陛下一次。」

  為了讓他出獄,楚瑜已經跪在宮門前,半逼半求過皇帝一次。如果顧楚生再去當眾告御狀,衛家就絕不能再出面。

  顧楚生沉默著不說話,衛韞起身道:「先暫定這個時間,我再想想。」

  顧楚生應了聲,又道:「我對京中事情不大清楚,還請侯爺留給人予我,細細說明諸事。」

  衛韞「嗯」了一聲,抬頭看了衛夏:「你留下。」

  說完,衛韞便獨自走出去,思索著該做什麼。

  皇帝多年盛寵姚勇,除卻姚勇是對付世家的一把刀之外,還有就是皇帝一直以為姚勇極有能力。因姚勇擅長經營,又熱衷於攬功奪權,不在前線根本不清楚前線的事情,皇帝只能看到戰報結果,哪怕知道中間必有貓膩,卻也很難做出完全正確的估量。

  姚勇十分的功勞,皇帝心中大概有七分,卻不知實際上,此人連三分都未必有。

  如今先讓皇帝懷疑姚勇無能撒謊,接著他再讓宋世瀾配合戰場導致姚勇節節敗退,讓宋世瀾一口將責任推在姚勇身上,這是皇帝內心必然會有疑慮,他安插在姚勇身邊的人多做挑撥,君臣之間必有間隙。

  等到天守關時,讓楚臨陽宋世瀾聯手設計姚勇,天守關一丟,皇帝在本就覺得姚勇無能的情況下,對姚勇必然多加叱責,他再讓線人透露出皇帝有殺姚勇換衛韞出山之意,屆時姚勇必反。

  天守關破,姚勇再反,宋世瀾楚臨陽避禍不出,手中能用的將領,也就只有衛韞了。

  到時候要糧擴兵制,將衛家在前線假裝逃跑的士兵重新洗白成為正規軍,皇帝哪怕心知肚明,也無可奈何。

  這一切後面的都已經部署好,顧楚生這一步就變得極為關鍵,如果不能在皇帝心裡埋下這顆種子,那後面的一切可能就成了無用功。

  他大可以讓顧楚生去告御狀,歸根到底,他並不指望用這個案子去扳倒姚勇,這只是一根引線,只需要埋在皇帝心裡,讓皇帝對姚勇行騙之行為有一個認識。那麼顧楚生是生是死,也就沒了什麼關係。

  可是他做不到。

  他還不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冷血政客,顧楚生如今是一個救下白城百姓的良臣,哪怕他居心不良,可他沒做錯事,衛韞就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而且顧楚生刻意揭發這個案子,皇帝若是偏心到家,換個思路想,說不定還要覺得是其他人設下的圈套,刻意陷害姚勇。畢竟姚勇這些年為皇帝衝鋒陷陣,得罪了不少世家。

  所以這件事,最好不要刻意去做。不該是他們主動告訴皇帝,應該是皇帝被動知曉。

  那如何讓皇帝知曉?

  衛韞左思右想,他猛地想起一個人來。

  那只是一個大概模糊的念頭,他便匆匆忙忙來到楚瑜房間,楚瑜正在寫字,看見衛韞急急忙忙走進來,不由得有些擔憂道:「怎麼了?」

  「嫂嫂,」衛韞認真道:「你與長公主的關係如何?」

  聽到這話,楚瑜的心放下大半來,她目光回到自己的紙上,從容道:「你且說是什麼事兒吧?」

  衛韞將自己的念頭粗略同楚瑜說了一遍,楚瑜心裡斟酌了一下,點頭道:「我明白了,我這就去長公主府。」

  「你與長公主……」

  「算不上熟識,」楚瑜誠實道:「但是,若是要讓太子不喜的事兒,她大概做得很歡暢。」

  上輩子長公主是一直把太子的頭按到底的,如今才救了一次衛韞,長公主估計還沒盡興。

  衛韞也大致知道他在獄中時發生的事,有些不敢相信道:「不過是些風月之事,長公主何至於此?」

  聽見這話,楚瑜目光悠悠瞟向衛韞,衛韞頓時心裡一緊,下意識就道:「不過太子做這事兒的確不地道!長公主做這些都是應該的!」

  衛韞及時補救,讓楚瑜滿意了些。她看著衛韞那張雖然還帶著稚氣、卻已不掩俊美的臉,想了想,還是囑咐道:「小七,所以你以後,千萬別隨便辜負一個女人。不是為了對方,是為了你自己。」

  衛韞微微一愣,楚瑜語重心長:「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說,情愛已是一生,你想一個人一輩子被毀掉的時候,她能做出多大的報復?」

  「那你呢?」衛韞下意識出口,腦海中卻是莫名其妙浮現出顧楚生的臉來。楚瑜輕輕一笑:「我要是能像長公主一樣把和對方鬥當樂子,我當然願意按著對方的臉在地上滾。但若是毀掉那個人要付出太大的代價,」楚瑜眼裡帶了些鄙夷:「他值得嗎?」

  這話出來,衛韞莫名其妙放下心來。他舒了口氣,看著楚瑜,認真道:「嫂嫂放心,我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對她特別特別好,只對她一個人好,絕對不辜負她。」

  看著衛韞那認真的模樣,楚瑜微微一愣,竟是驀然對衛韞未來那位妻子,生出幾分羨慕來。

  上輩子衛韞娶的是誰來著?

  楚瑜思索著,慢慢想出一個名字來——清平郡主。

  這位清平郡主是德王的嫡長女,生得極為美貌,據說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善醫理,是一位才女兼美女。不僅美貌有才有權勢,且德行甚佳,上輩子衛韞東征西討時,她廣開善堂,親自坐診,頗有盛名。

  想到這樣一個人遇到衛韞,楚瑜心裡頗為放心,卻又有那麼幾分捨不得,思來想去,約是一種老父親嫁女兒的心態。

  等到衛韞娶妻,那他也算她看大了,衛家驟然要換一個大夫人,的確是有幾分失落。

  然而楚瑜卻也理解,畢竟早晚有這麼一天,於是她調整了心情,笑了笑道:「等以後小七找到了喜歡的人,我一定把這話轉告她。」

  衛韞聽著楚瑜說話,首先是愣了愣,隨後就有些茫然起來。

  他喜歡的人?

  這幾個詞湊在一起,他一瞬之間,居然覺得遙遠又酸楚。

  他說不清楚這是什麼情緒,只能是順著慣性反應點頭,喃喃道:「好啊。」

  楚瑜也沒糾結這個話題,兩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去長公主府的說辭後,楚瑜便換了衣服,吩咐人準備拜帖,往長公主府過去。

  臨出門前,衛韞追上來,焦急同她道:「忘了同嫂嫂說,與長公主相交,一定要小心些。」

  楚瑜有些疑惑,衛韞認真道:「她若設酒宴,你便不要留了,還是早些回來為好。」

  楚瑜有些茫然點頭,想了想又道:「可我此去求人,若她設宴我不留,怕是不妥吧?」

  衛韞愣了愣,隨後咬了咬牙道:「那行吧,僅此一次,你去吧。」

  楚瑜沒說話,她坐在馬車上,思索著衛韞的話,總覺得怪怪的。

  不過去趟長公主府,怎的像是入龍潭虎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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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27 AM

第四十八章

  長公主府楚瑜已經來過一次,只是上次來時還是秋日,長公主還能在好日子裡帶著自己的面首在花園嬉戲,這一次楚瑜只能在大堂裡會見她了。

  長公主府極大,道路曲折幽深,庭院裡花草茂盛,看上去別有一番自然雅致。管家是個五十多歲的長者,一面走一面道:「公主最近抱恙,本不見外客,聽聞是大夫人過來,便立即答應見了。公主真是極其喜歡您的。」

  說著,管家語氣裡帶了幾分責怪的意味一般:「公主平日寂寞,看得順眼的也沒幾個,本以為大夫人會常來,卻不想上次事後,大夫人竟也沒常來走動。」

  楚瑜聞言,只當是客套話,笑了笑後道:「承蒙公主厚愛,楚瑜不勝感激。」

  「您別當我和您說客套話,」管家明白楚瑜的意思,提醒道:「公主是直爽人,向來見不得那些拐彎抹角的,老奴說的都是實話,您可千萬別當客套。」

  楚瑜愣了愣,隨後誠懇道:「是阿瑜矯作了,多謝阿叔提醒。」

  管家這才放心下來,又同楚瑜囑咐了一些長公主的習慣,領著楚瑜進了大堂之後,楚瑜沒敢往上看,垂著眼眸恭恭敬敬進去,跪下來,行了個大禮道:「見過長公主。」

  「免……免……阿嚏!」

  長公主一個噴嚏打出來,終於說話順溜了:「免禮。」

  說著,長公主神情懨懨,指著旁邊位置道:「你先坐吧。」

  楚瑜聽話起身來,跪坐到長公主點的位置上。

  大堂裡金碧輝煌,所有用具都是黃金之色,金燦燦一片,幾乎閃瞎了楚瑜的眼。長公主內裡穿了件金縷衣,外面披著件大棉襖,她保養得好,三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仍舊像二八少女一般。被大棉襖包裹著,到還有幾分可愛的味道出來。

  她身後跪著兩個美貌青年,都穿著水藍色長衫,楚瑜偷偷瞧了一眼,發現又與上次是不一樣的了。

  長公主看見楚瑜瞧了那一眼,有些不耐煩道:「想瞧你就抬起頭來,這麼偷偷摸摸做什麼?」

  楚瑜聞言,也沒推諉,乾脆就抬起頭來,目光掃了那兩個青年一眼,確定其中一個人換了之後,笑著道:「公主似乎換了一位公子。」

  「美人之美在於新鮮,」長公主往其中一位公子身上倒去,懶洋洋道:「不新鮮的時候,再美也覺得膩。」

  楚瑜也沒同她爭辯,恭恭敬敬道:「公主說得極是。」

  楚瑜不爭,長公主也覺得無趣,打量著她道:「你今日來又是為著什麼?」

  「妾身前來,是有一事想要求長公主。」

  無關人等到長公主府來,都是有事。長公主漫不經心道: 「且說吧,我聽聽什麼事兒。」

  楚瑜得了話,便將顧楚生之事說出來。她沒多加遮掩,有一說一,衛韞並沒同她說後續的計劃,雖然她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她猜的東西,她不會說出來。只說衛韞同她說過的。

  長公主靠在一個美男身上,由另一個美男餵著點心,看上去十分愜意。聽著楚瑜說完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們是要我製造一個機會,讓皇帝能知道此事對吧?」

  楚瑜應聲:「正是。」

  長公主垂眸看著自己紅色的甲油,片刻後,她卻是慢慢笑了:「你膽子倒也不小,同我這樣實話實說,就不怕我賣了你們?」

  「賣了我們,公主有什麼好處呢?」

  楚瑜面色沉靜:「我們既然相求於公主,便不會讓白白讓公主幫忙,規矩阿瑜明白,公主開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等不會推辭。」

  長公主聽了楚瑜的話,頗為滿意:「你倒是個懂事的。這事兒吧,其實也好辦。」長公主想了想道:「我尋個日子,帶著陛下到民間微服私訪,你們讓人追著顧楚生在陛下面前逛一圈,陛下自然會去查顧楚生。只要你們說的是實話,陛下自然會知道。」

  楚瑜見長公主允了,趕忙道:「讓公主費心了。」

  「幫你們也不是白幫,」公主彈著自己的指甲,似是頗為有趣的模樣,懶洋洋道:「禮尚往來,」她抬頭輕笑:「應當的。」

  「不過,」長公主神色微冷:「若陛下意欲偏袒姚勇,怕是會在事情昭告天下前向顧楚生下手,你們可做好準備?」

  「這個我與小侯爺已經商議過,」楚瑜應聲道:「若顧楚生被扣下,陛下有了殺心,我們便會讓從白城趕來的百姓去順天府擊鼓鳴怨,同時在民間造勢,直接將顧楚生被扣之事按在姚勇腦袋上。若顧楚生死了,便會坐實這件事,以陛下這在意名聲的性子,怕是不允。不過到時候,還望長公主在中間周旋。」

  說著,楚瑜又欲行禮。

  長公主抬手止住楚瑜的動作道:「區區小事,無需如此多禮。你三番兩次來尋我幫忙,也算是熟識了,便當交個朋友吧。」

  「得公主垂愛,阿瑜卻之不恭。」

  有了管家提點,楚瑜也不推脫。長公主見她上道,笑著道:「倒是個灑脫的,今日要不留飯吧?我為你設下酒宴,帶你長點見識!」

  聽到『長見識』,楚瑜心裡咯噔一下,又想起衛韞的話來,總覺得這人似乎不怎麼靠譜,要做出些驚世駭俗的事兒來。

  然而她也沒敢推辭,便只能是笑著道:「賓客隨主,公主隨意安排就好。」

  「行。」

  長公主抬頭朝著管家揮了揮手:「讓眾公子準備準備,就說我今晚要擺宴待客。」

  楚瑜一聽「眾公子」,就眼皮跳了跳,但她故作鎮定,面色沉穩。

  長公主回了自己位置上,同她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楚瑜跪在位置上,長公主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沒過多久,侍從便端著膳食上來,放到了楚瑜桌前,公主府的廚子一看就是名廚,菜色做得精緻漂亮,似不是做菜,而是做什麼工藝品一般。

  楚瑜從容夾菜,長公主瞧了她一眼,見她開始用餐,笑著道:「有酒有菜,怎能少了美人呢?」

  說著,長公主擊掌出聲:「進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一直守在她們身邊的樂師突然奏樂,侍從將門緩緩打開,幾十個風格各異的美貌青年統一身著水藍色廣袖華衫站立在門口,隨著樂曲節奏踏著流雲碎步翩然入內。

  楚瑜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急促咳嗽起來。

  長公主含笑瞧著她:「可長見識了?」

  楚瑜拼命點頭,瞧著面前這女人,驟然覺得,她這前三十年,簡直是白活了。

  長公主彷彿早已預料她的反應,喝酒瞧著,似是極其開心的模樣。

  楚瑜緩過神來,忙低頭吃菜,長公主也沒為難她,看著美人跳舞,用小扇子在手心打著節拍,同她道:「你如今尚還年輕,此間樂趣,怕是難以明白,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便明白與美人相處的樂子了。」

  楚瑜覺得,這種樂趣,自己大概明白不了。

  她沒有應聲,長公主瞧了她一眼,慢慢道:「還念著衛珺呢?」

  沒想到長公主會問起這個,楚瑜訥訥應了一聲,長公主靠在身後男人身上,瞧著歌舞,聲音裡帶了幾分懷念:「梅雪剛走那年,我也同你一樣,總就想守著他。」

  楚瑜慢慢抬眼,看見長公主就瞧著酒宴裡的人,目光彷彿是不能挪開一樣,平靜道:「直到有一天我出來,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等著瞧我過得多慘。於是我覺得自己不能輸,人家都等著看我多難過,都等著看我這樣囂張跋扈的姑娘,獨自帶一個女兒,死了丈夫後要過得多淒慘,那我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他們覺得我該哭,可我偏就要笑。他們覺得我該天天披麻戴孝,我就穿得花紅柳綠。」

  「他們都覺得我要隨便嫁一個男人委曲求全,可我就把這天下好看的男子紛紛搜羅過來。活到現在,我比她們有錢,比她們有權,她們還要唯唯諾諾天天擔心男人休了自己,我已經可以肆意選擇哪一個男人受寵。」

  長公主抿了口酒,目光挪到楚瑜身上:「人在世上有很多活法,人死了就死了,你可明白?」

  聽著這一席話,楚瑜大約明白長公主的意思。

  或許對於長公主而言,對她的照顧不僅是看在她懂事、給錢、和太子鬥爭,還有幾分在於,她的處境,和當年的長公主,頗為相似。

  楚瑜這次沒敷衍長公主,她認真道:「公主說得極是,楚瑜明白。」

  長公主見楚瑜並無傷悲之色,點了點頭,還算滿意。她露出笑容來:「既然明白了,不若我送你幾個面首?」

  聽著這話,楚瑜的笑僵在臉上。

  她想起臨行前衛韞那糾結的模樣,算是明白了他在糾結什麼。若她真的領了人回去,那怕不是要被打死?

  於是她趕忙道:「謝過公主厚愛,妾身志不在此,還是免了吧。」

  長公主有些可惜點了點頭,想了想,她又道:「如今顧楚生在你們府中?」

  楚瑜有些奇怪她為何突然問起顧楚生,應了聲道:「的確是在侯府,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聽了這話,長公主眼睛亮起來,她直起身來,往前探了探,靠近楚瑜道:「我聽聞顧大人風姿極佳俊美無雙,可是真的?」

  楚瑜瞧著那目光,心裡有了底,倒也沒說謊話,點了點頭道:「的確。」

  「那可否勞煩大夫人傳個話?」

  「公主請講。」楚瑜假作不懂長公主的意思,抬了抬手。長公主眯了眯眼,小金扇敲打著手心道:「本宮明日設宴,想宴請顧公子和大夫人,勞煩大夫人回去同顧公子說一聲吧?」

  「妾身必然會將話帶給顧大人。」楚瑜將所有鍋往顧楚生身上推,她只是個帶話的,來與不來全看顧楚生的意思。

  長公主點了點頭,頗有些高興,與楚瑜又喝了幾杯,聊到她有些睏乏,楚瑜便識趣告退下去。

  等到了府裡,她便吩咐了晚月:「你找人同顧楚生說一聲,長公主欲設宴招待他,問他可願明日隨我前去。」

  對於楚瑜來說,話已經帶到,去與不去,就與她沒了多大關係。

  然而傳話的人過去沒有一會兒,晚月便回來報:「顧大人說,公主相邀,卻之不恭。」

  楚瑜點了點頭,隨口應了一聲,便自行去做自己的事了。

  長公主名聲放在那裡,顧楚生不至於不知道長公主請他是個什麼意思。

  自己答應的事兒,自己負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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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墨書白:給楚瑜設宴是一種什麼感覺?

  長公主:欺負老實人,挺開心的。

  有人問清平郡主和衛韞上輩子的關係。

  清平郡主是政治聯姻,帶球嫁人,愛人死掉了,兩人相敬如賓過了一輩子,衛韞認了那個孩子當自己孩子。

  上輩子的事不要太糾結了,衛韞位高權重,又沒有什麼特殊執念,沒老婆不現實的。

  想想一個正常優秀男子到五十歲都沒有老婆沒有女朋友沒和任何異性有過接觸,那他該有男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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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0:58 PM

第四十九章

  然而關於顧楚生對於長公主的認知,楚瑜卻是估量錯了。

  上輩子顧楚生見到長公主時,已是從戰場上磨練回來,任戶部金部主事,長公主對他極為敬重,於顧楚生心裡,長公主是一個極好的盟友,雖然行些荒唐事,倒也知道分寸。長公主叫他過去,估計是有什麼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見楚瑜了。

  如今楚瑜雖然同他就在一個院子裡,衛韞卻嚴防死守,根本沒給他半分窺探的機會,如今楚瑜主動邀請,他自然是龍潭虎穴也要去的。

  於是他早早做了準備,夜裡就開始挑著衣服。

  張燈看顧楚生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比較,有些疑惑道:「公子這是做什麼?」

  顧楚生怕張燈看出自己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儘量表現好一些的幼稚心思,便故作平靜道:「明日要隨大夫人去長公主府赴宴,尋一件合適的衣服。」

  張燈不覺有異,反而同顧楚生一起挑選起衣服來。

  第二日起來,楚瑜先去尋了衛韞將昨日的結果說了一下,衛韞聽了長公主的計劃,點頭道:「這也好辦,到時我派一批人從陛下面前追殺顧楚生過去就好。」

  「就這樣跑過,這戲怕不夠真。」楚瑜思索著,想了想後,她又道:「下午我去問問他,能不能身上製造些傷痕,若能在不緊要處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聽到這話,衛韞心裡顫了顫,他抬頭看了楚瑜一眼,見楚瑜認真思索著此事,一想到顧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衛韞便覺得,這大概是報復。

  他沒說話,就是覺得,楚瑜說得果然是,女人的報復,是極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說了些細節,便打算回去了,臨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對這個養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聽這話,衛韞立刻著急出聲道:「所以我說嫂嫂切勿和那長公主走得太近!」

  於是楚瑜明白了,當著衛大夫人養面首這條路不太可行,她頗為感慨歎了口氣,搖頭道:「罷了罷了,我還說日後我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衛府留一輩子。」

  養兩個……

  後面的話,楚瑜沒說出來刺激衛韞。就是搖著頭擺著手走了。

  衛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腦子裡就留著那一句,在衛府留一輩子。

  他沒有主動去想這一輩子怎麼留,就是聽著這句話,就忍不住唇角揚了起來。

  用過午膳後,到了長公主送帖子上約定的時間,楚瑜便叫上顧楚生出了門去。

  顧楚生早早就候在門口了。

  他今日打扮過,特意穿了絳紅色的外袍,披了純白色狐裘,頭束金色髮冠,腰懸佩玉,往門口一站,便引得許多年輕姑娘停下步子來。

  顧楚生記得,楚瑜很喜歡他穿紅色,以前給他衣櫃裡備下的衣衫,多是此種顏色,每次他穿的時候,她就總是瞧著他笑,彷彿是怎麼看都看不夠。

  她死之後,他就愛穿這個顏色,等後來他老去了,也曾在鏡子裡擔憂過,黃泉路上,楚瑜大概是會嫌棄他的長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時候,穿著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不過。

  哪怕他內心已蒼老下去,早已經不愛那些太過豔麗的東西,卻唯獨楚瑜喜歡的這一份紅,從無拒絕。

  楚瑜老遠就看見了顧楚生,見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後,才發現他身上甚至還帶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這樣講究,對於向來從簡的顧楚生來說,怕已是盛裝了。

  她對於顧楚生如此上道頗感驚異,隨後覺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當年這樣討厭自己,卻還能同自己成親了。

  她心裡說不出到底是該厭惡還是該佩服,掃了一眼後匆匆移開目光,甚至沒等顧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徑直走過顧楚生,吩咐道:「上車吧。」

  說著,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馬車,晚月上前來,恭恭敬敬請了顧楚生上了後面一輛馬車。

  顧楚生瞧著楚瑜這冷淡的模樣,皺了皺眉,在見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馬車後,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便上了後面的馬車。

  兩人一起到了長公主府,下了馬車後,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後半步的距離,同她一起被管家領著往庭院裡去。

  他找著機會想同楚瑜說話,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長公主叫我,可是為了告御狀一事?」

  楚瑜沒想騙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顧楚生以為她還負氣,責怪他拒絕私奔一事。

  過了因為喜歡而慌亂的時期,顧楚生冷靜下來,便察覺有異。楚瑜當年對他的感情如此堅定,又怎麼會是嫁給衛珺就沒了的?不過是她因著衛大夫人的身份,恪守著與他的距離罷了。而這有時候甚至帶了幾分惡意的疏離,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對於他的責怪吧。

  如此想來,他竟覺得,十五歲的楚瑜,當真也是可愛極了。

  他靜靜打量著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後發寒,她終於忍不住頓下步子來,扭頭看他,說了句:「你……」

  然而話沒說完,她又收住了聲。

  問什麼呢?

  問你為什麼明明拒絕了私奔,又喜歡我?或者是,你為什麼如今,喜歡我?

  可這話問出來又有什麼意義?他給出一千萬種理由,又怎樣呢?

  總不至於再喜歡他,而責怪,又有什麼好去責怪這樣一個什麼都沒做的少年?

  顧楚生靜靜等候著楚瑜開口,見她收了聲,他甚至輕柔道:「你別著急,慢慢說,我聽著。」

  他從未對她這樣好過,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難受,覺得上輩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極點。

  她平靜下來,淡定道:「沒什麼,走吧。」

  說著,她轉過身去,領著顧楚生進了大堂。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總算察覺出那麼幾分不對勁來。然而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觀察著。

  兩人進了大廳,長公主已經等在裡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裡燃著炭爐,長公主卻仍舊穿了一身櫻色籠紗長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來了。」

  楚瑜瞧著她的衣著不免笑起來:「公主昨日見我,尚還身披襖被,今日風寒可是好了?」

  長公主聽出楚瑜口吻中的揶揄,倒也沒有尷尬,小扇擺了擺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顧楚生正在落座,聽到長公主的口吻,他皺了皺眉頭,直覺出幾分不對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神色平淡,同長公主閒散聊著天。長公主與楚瑜雖在說話,目光卻是時不時往顧楚生身上瞟,顧楚生被她看得心裡帶了氣性,面上卻是不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抿酒不語。

  長公主與楚瑜該談的,都在昨日談了,此刻能談的,也不過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長裡短。顧楚生聽得不耐,長公主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他終於壓抑不住,想早點結束了談話離開,於是抬頭看向長公主,認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聽到這話,長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她低頭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邊臉,笑道:「本宮不過是聽聞顧大人風姿猶佳,特邀前來,顧大人無需如此拘束,且將本宮當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隨意。」

  長公主從不是遮掩的人,這話出來,顧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靜靜看了一眼楚瑜,見對方面色平靜飲著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顧楚生覺得怒氣從內心湧現上來,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長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壓著氣性,冷著臉,沒有出聲。

  長公主看出顧楚生怒了,似也覺得不妥,她輕咳了一聲,舉杯朝著楚瑜送去道:「來來,大夫人你我再飲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長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舉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長公主忙道:「呀,冬日寒涼,這可怎好?」

  楚瑜已經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來想請的也只是顧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顧楚生單獨說幾句話。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無妨,妾身馬車中常備有換洗的衣服,勞煩公主稍後片刻,妾身換過衣服就來。」

  說著,楚瑜起身,行了禮告退下去。

  顧楚生如何不明白她們這一唱一和?他捏著拳頭,目光落到楚瑜從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當真沒有半分情緒的。

  明知道長公主是個怎樣的人,明知道長公主抱著怎樣的心思,可她說走就走,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若是真的喜歡他,此情此景,怎能無動於衷?

  若是真的喜歡他,如此無動於衷,又是怎樣薄涼心腸?

  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羞辱湧在顧楚生胸口,他垂著眼眸,身體緊緊繃直,低垂著眼眸,怕別人看出他此刻內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後,長公主揮了揮手,房裡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長公主沉默了片刻,見顧楚生一直低著頭,她便持著小扇子,來到顧楚生身前,半蹲下來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長公主讚歎出聲:「方才公子進來,妾身便覺滿堂蓬蓽生輝,公子如日月彩霞,當真是光彩奪人。」

  長公主沒有用「本宮」,反而是用了「妾身」,這樣的稱呼,可謂禮遇。

  然而顧楚生仍舊不言語,長公主便知道這些花言巧語對於顧楚生沒用,笑眯眯瞧著他道:「顧公子如今,尚還是九品縣令吧?不知道在昆陽之事,顧大人可曾懷念過華京旖旎?」

  顧楚生還是不出聲,長公主覺得有些無趣了。她回到自己位置上,撐著下巴,轉著自己的小金扇道:「顧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際遇,以你父親的罪過,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陽待一輩子了。何不如給自己找條捷徑呢?」

  說著,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顧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長得也不算醜吧?」

  這一次,顧楚生終於抬頭了。

  他靜靜看著長公主,神色平靜:「明明那個人放在身邊從沒換過,何必假作多情四處激他?」

  聽到這話,長公主面色巨變。

  顧楚生施施然站起身來,語調淡然:「今日酒宴,顧某不勝感激。長公主不是強人所難之人,若非他事,顧某告辭。」

  說著,他便往外走去。長公主看著這人似乎壓抑著什麼情緒的背影,嘲諷笑開。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會讓他舒坦,她勾著嘴角,冷著聲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說明白了你今日來做什麼的。」

  顧楚生頓住腳步,片刻後,他啞聲道:「我知道。」

  說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長公主抓起手邊金杯,就朝著他砸了過去。

  顧楚生腳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沒過多久,一個身著水藍色廣袖長衫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長公主身前,彎腰撿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沒留住?」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朝著外面道:「是本宮覺得他無趣,不要了!」

  「那答應衛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將酒杯扣在長公主桌前,長公主擺了擺手:「我不和錢過不去。」

  男人笑出聲來,沒理她口是心非,將狐裘披到她身去,溫和道:「下次多穿點兒,天冷了,你穿點毛茸茸的,好看。」

  長公主冷冷一笑,扭過頭去,卻也沒多說。

  楚瑜換了衣服,就站在門口等著,外面下起小雨,她披著羽鶴大氅,雙手捧著暖爐,仰頭看著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線一般墜落下來。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詢問道:「長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話,便同她說,我抱恙先走了。顧楚生不用理會……」

  她說著轉過頭來,看見顧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張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處?」

  顧楚生靜靜看著她,目光裡似有烈火燒灼。楚瑜手裡抱著暖爐,慢慢反應過來,笑出來道:「你今日打扮得這樣好看,我還以為你是知曉長公主的意思,故意前來的。倒是我誤會了。」

  顧楚生沒說話,晚月撐起傘,楚瑜穿上木屐,走進雨裡,淡道:「那就回去吧。」

  顧楚生捏著拳頭,看著那人從容背影,感覺喉間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衝動,跟著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馬車前,出上了馬車,剛要讓人起程,就看見一雙手猛地搭在馬車邊上,隨後車簾便被掀開,露出顧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風捲席而來,顧楚生沒有打傘,冬雨劈裡啪啦砸在顧楚生身上,將他精心準備這一身砸得狼狽不堪。

  楚瑜靜靜瞧著他,晚月上前去,冷著聲道:「還請顧大人回自己的馬車,否則休怪奴婢無禮了。」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就盯著楚瑜,他雖然什麼都沒說,楚瑜卻也知道,他是不會下這車的。

  她歎了口氣,有些無奈:「有什麼話,進來說吧。你這樣,不好看。」

  晚月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抱著暖爐,斜靠在馬車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馬車,去了另一輛馬車。

  顧楚生終於進來,坐在離楚瑜最遠的角落裡。楚瑜攏了攏大氅,抬眼瞧他:「有什麼話想說,你便說吧?」

  「你……知道長公主的意思。」

  他沙啞開口,這話說出來,他驟然發現,這不是他在責問她。

  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著那刀一點一點拔出,刀刃劃過他的肺腑,磨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楚瑜從容應聲:「嗯。」

  「為何不同我說?」

  「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楚生抬起頭來,他盯著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給你看。我來,也是為了多同你說幾句話,我是為了你來,不是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從未面對過這樣的顧楚生,她驟然有了幾分尷尬,不自覺扭過頭去,平靜道:「我知曉了。」

  「你之前不知曉嗎?」

  顧楚生嘲諷出聲來,他盯著她,彷彿要將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說喜歡你,我想帶你走,我想娶你,你以為,我是同你說笑嗎?!」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說喜歡她,她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

  甚至於,她會想,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來了一場夢境?

  夢裡她學會放下,學會不執著,而她的執念卻開始苦苦癡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圓滿,圓滿得甚至有幾分不符合邏輯。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忍不住道:「那與我何干呢?」

  這話是顧楚生當年說過的。

  當年她認認真真同他說「顧楚生,我喜歡你」的時候,他也是如此,雙手抱在胸前,冷笑出聲:「那又與我何干?」

  說起來,她的語氣,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這句話顧楚生也記得,所以在楚瑜說出口時,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覺得上輩子的一切彷彿是倒了個轉。

  當年他嘲諷她,如今她就嘲諷他。

  他慢慢閉上眼睛,捏緊了拳頭。

  「是,是與你無關,」他忍住氣血翻湧,艱難道:「可是,哪怕你不屑於這份情誼,也不該作踐。你明知我喜歡你,你又怎能……」

  「作踐?」

  聽到這個詞,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

  回憶開了口,就無法關上,楚瑜瞧著面前人熟悉的面容,從那句「我喜歡你」開始,無數記憶傾瀉而下。

  那些記憶讓她手腳冰涼,她死死盯著他,一時之間,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還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勁太大,有些上頭,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擴大開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就彷彿看著上輩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緊了暖爐,身子微微顫抖。

  顧楚生看著她的態度,腦中全是疑問。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態度?

  哪怕不喜歡他,哪怕討厭他,怎麼就能厭惡到這樣的程度?彷彿不控制住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抽劍殺了他。

  那目光他見過的,在楚瑜臨死那一刻,她說「來生與君,再無糾葛」時,她那目光裡,就包含著這樣的憤怒與恨。

  顧楚生手足冰涼,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而楚瑜壓抑不住自己,轉頭看他,冰冷笑開:「顧楚生,你喜歡聽故事嗎?」

  他想說不,可他說不出口,他就呆呆看著她,聽楚瑜笑著道:「你不是說我作踐你的情誼嗎?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聽著,我告訴你,什麼才算真正的作踐。」

  「有一個姑娘,她喜歡了一個人,那人落難,被貶出京城,於是她拋棄榮華富貴,夜奔千里,終於找到他。你說,這份情誼,可算深重?」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轟然炸開!

  被貶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著楚瑜,目光裡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於自己情緒之中,根本顧及不到顧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麼,那她後來散盡自己所有錢財,拼了滿身武藝,護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盡錢財,金部主事。

  顧楚生慢慢閉上眼睛。

  外面雨聲劈裡啪啦,他腦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陽官道夜雨,少女紅衣染了泥雨,手中提著長劍,獨身駕馬,奔赴千里而來。

  「別怕,」她在馬車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臉上,笑容足以驅開雲雨霧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著他,目光裡全是情誼。

  「顧楚生,我來送你。」

  這一送,就送了他一輩子。

  送他到昆陽,送他從九品縣令升遷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戶部尚書,入內閣為大學士,最後,官拜首輔。

  那一路她相伴相隨,整整十二年。

  他以為他重生回來,是與她重新開始,卻終於在這一刻明白。

  ——他回來,只是為了接受這場遲來的審判。

  他上輩子欠下她,便要在這輩子,統統還予她。

  馬車搖搖晃晃,她用著別人的口吻,述說著他們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時,她苦苦求他,」她聲音疲憊:「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這份感情,他不喜歡她,不願意對她好,是她強求,直到那時候,她才覺得,她後悔了。她不該喜歡,也不該強求。」

  顧楚生聽出她聲音裡的軟弱疲憊,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

  楚瑜目光裡沒有他。

  她聲音平靜,似覺意興闌珊。

  「後來她離開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鄉,侍奉他父母。後來婆婆病故,她就一個人留在那裡。也不知是過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見她父親。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誰了,她一封一封信寫給他,直到最後,也沒看見她父親。」

  「顧楚生,」她目光終於看向他,仿若菩薩佛陀,無悲無喜:「你說我作踐你,如今你可知,一個人作踐一個人感情,能作踐到什麼程度。不喜歡無妨,可不喜歡一個人,卻也不放開一個人,一定要將她拉扯在身邊,一直逼到她死,這才是天大的噁心。所以啊,喜不喜歡這件事,你別強求。」

  楚瑜覺得自己神智終於回來幾分,她笑了笑。

  「別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腳下,也就不會被作踐了。」

  顧楚生沒說話,如今他怎麼不知道楚瑜的態度?

  他沒有機會,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輩子的顧楚生,他絕無機會可言。

  楚瑜太瞭解他,他放不開她,上輩子,這輩子,他都放不開。

  可他卻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來,懷著對自己這樣的心思,此時此刻看著自己,該有多噁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沒被楚瑜捅個對穿,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訴她,他不敢說話,他怕只要一動,就露出馬腳。

  楚瑜沒理會他,她躺在馬車上,見著簾子起起伏伏。

  許久後,楚瑜聽到外面傳來人聲,馬車停了下面,衛韞清朗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

  「嫂嫂,今日雨大,我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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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02 PM

第五十章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後,她輕輕對外應了一聲,隨後轉頭同顧楚生道:「等一會兒你馬車到了後門,你再出去吧。」

  說著,她便掀開簾子一角,走了出去。

  剛走出簾子外,便有雨傘遮住了她上方,楚瑜抬眼看去,卻是衛韞撐著傘。傘不大,他這樣高舉著在她頭上,雨就紛紛落到了他身上。

  他瞧著她,面容裡全是歡喜,身上帶著她早已失去那份朝氣,讓整個世界都因為這個人的出現,變得明亮起來。

  楚瑜靜靜瞧著他,頗有些呆了。

  衛韞有些奇怪,叫了聲:「嫂嫂?」

  這一聲喚讓楚瑜神智回來,她忙收了恍惚,低頭下了馬車。

  衛韞給楚瑜撐著傘,馬車重新動起來,他回過頭去,看見那晃動的車簾間,露出顧楚生的面容。

  衛韞心上一緊,面上卻是不動神色,只是將傘撐在楚瑜上方,再靠近了一些。

  人的傷心事,從來都是越想越傷心。楚瑜方才同顧楚生將那過去的事原原本本過了一遍,說完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彷彿是將那人生再走了一遭,整個人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那股子疲倦從楚瑜身上散發出來的,伴隨而來的還有悲悸絕望,哪怕楚瑜什麼都不說,可跟在楚瑜旁邊的衛韞,卻清清楚楚的察覺出來。

  他目光落在楚瑜臉上,她面帶倦容,神色彷彿一個遲暮老人,似乎隨時隨地,她都可能坐化而去。

  這世上似乎沒有她留戀的人事,她的來或走都變得格外的不可操控。

  衛韞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慌,他緊隨在楚瑜身後,等楚瑜進了屋,發現衛韞還在後面跟著,不由得失笑:「你跟過來做什麼?」

  「聞見嫂嫂身上有酒氣,怕嫂嫂是喝酒上了頭,有些擔心。」

  衛韞跪坐在楚瑜對面來,楚瑜散了頭髮,斜臥在榻上,平靜道:「無妨,我的酒量不止於此,不過淺醉,無甚大礙。」

  「可是,嫂嫂的樣子,卻似乎是醉得深了。」

  衛韞輕笑起來:「容我陪著吧,我安心些。」

  楚瑜明瞭他的心思,她不是個藏得住心事的,尤其是,在自己親人面前,她也不需要藏。

  什麼時候把衛韞當成親人的呢?

  楚瑜也不知道。

  她手裡捧著暖爐,目光平靜看著這個少年,審視著他。

  她酒意其實是上來的,自己不察覺,卻在行動上有所體現。她覺得燥熱,便踢了羅襪,衛韞瞧著她垂在小榻前那一雙赤足,不由自主就上前去,撿起她踢出來的羅襪,低頭替她穿上。

  旁邊衛夏瞧見了,忙上前拉扯了守著的長月出去,長月有些不明白,衛夏便一個勁兒捂著她的嘴往外拖。

  衛夏和長月出去了,房間裡就只剩下了衛韞和楚瑜,楚瑜思維有些木木的,目光就凝在衛韞身上,看少年半蹲在自己身前,平靜替自己穿了襪子,還抬頭朝她笑了笑,溫柔出聲道:「冬日地寒,還是穿上羅襪吧,便不要任性了。」

  楚瑜沉默著,她垂下眼眸,全然不想理會誰。

  衛韞瞧了她散披著的頭髮,頭髮上沾染了雨水,帶了潮意,他閑著也沒事,便站起身來,去從旁邊取了帕子來,站到楚瑜身後,溫和道:「嫂嫂,我幫你把頭髮擦乾吧?」

  楚瑜思索不了太多事,她低低應了一聲,坐立起來,讓衛韞握住了頭髮。

  她的頭髮很長,又黑又密。衛韞用帕子一點一點擦著,那雙能握住幾十斤長槍攪動乾坤的手,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溫柔細緻起來。

  他的溫度就在她身後,提醒著這個人的存在,楚瑜沒有說話,他也就沒有言語,她的長髮垂下來,遮住她的面容,過了許久後,衛韞突然覺得有什麼,落在他手背上。

  他微微一愣,隨後便慌了:「嫂嫂,是不是我手勁兒太重了?」

  楚瑜沒有說話,本來也不覺得委屈,衛韞這麼一問,居然就覺得有天大的委屈湧上來了。

  前世的今生的,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楚瑜咬著唇沒法出聲,唇色都被咬得泛白,肩頭微微顫抖。

  衛韞沒敢上前看她,他站在她身後,只看著這個人這麼不出聲落著眼淚,就讓他覺得心裡彷彿是千軍萬馬碾過一樣疼。

  她一個人坐在他前方,靠近了才覺得,這個人其實是這樣清瘦嬌小的。

  她像一朵纖細美好的花,在風雨中輕輕搖曳,美好得讓他心生嚮往,又柔弱得讓他如此疼惜。

  他聽著她的哭聲,感受著她周遭翻湧那份孤寂,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安慰。

  無能為力侵蝕著他,讓他靜靜站著,許久後,他終於沒忍住,伸出手去,按著她的頭,讓她輕輕靠在他身上。

  溫暖觸及那瞬間,楚瑜再也扛不住,驟然爆發出哭聲來。

  她壓抑了那麼久,那麼多年。

  前世十二年未曾哭,今生未曾哭,卻在這個少年懷裡,終於找到了一襲安心之地,放聲大哭。

  衛韞靜靜站著,仍由她靠著,手溫柔梳理過她的髮絲。

  他甚至沒有問她在哭聲什麼,只是給她靜靜依靠,不問緣由。

  楚瑜哭了許久,終於累了,竟是直接在他懷裡,像個孩子一般,哭著睡了過去。

  衛韞察覺她睡了,輕輕將她放到榻上,蓋上了被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驟一出門,他就朝著後院客房大步尋了過去,衛夏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水漬,感受到衛韞身上磅礡的怒氣,沒敢多說什麼。

  衛韞一路衝到顧楚生放門前,一腳踹開了大門。

  顧楚生沒有換衣服,正衣著狼狽跪坐在蒲團上,垂眸看著一根簪子。

  衛韞目光落到那簪子身上,二話不說,抬腳就朝著顧楚生胸口就是狠狠一踹。

  顧楚生被他猛地踹到一旁,衛韞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如狼一般狠狠逼近了他。

  「你同我嫂嫂說了什麼?」

  顧楚生沒說話,神色如死,衛韞一巴掌抽過去,怒吼出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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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07 PM

第五十一章

  顧楚生被這麼一吼,目光才慢慢回到了衛韞臉上,東西散了一地,他瞧見了那根簪子,便伸手想去拿。

  衛韞抬手將他的臉按在地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衛韞的聲音裡帶著冷意:「你啞了?」

  「顧大人,侯爺問什麼,您就說吧。」

  聽到衛韞的話,衛夏便知道不好。衛韞性子算不上好,他若是大吼大叫,那便是發怒。若他聲音冷下來,那便是待了殺意,於是他趕緊站出來打圓場,他毫不懷疑,如果顧楚生再說什麼不中聽的話,衛韞會拔了他舌頭。

  顧楚生聽著衛夏的話,眼神裡那份茫然慢慢消失,他神色冷靜下來,同衛韞道:「你先放開我。」

  衛韞盯著他,顧楚生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半分退縮。許久後,衛韞慢慢放了手,顧楚生掙扎著扶著自己爬起來,伸手去摸那支簪子。

  那是一支鑲嵌著紅色瑪瑙石的木質髮簪,如果熟悉楚瑜的人,很容易便能認出來,這是楚瑜十五歲前,最愛戴的一支簪子。

  楚瑜決心與顧楚生私奔那天晚上,便是用這根簪子做了信物送到了顧府,顧楚生連夜讓人退還回去,楚瑜不肯收,顧楚生便乾脆將簪子扔進了院子裡的池塘裡。

  等上一輩子的顧楚生回來後,他在池塘裡找了好久,才終於找了出來。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他與楚瑜重新開始的信物,這是楚瑜送他的第一件禮物,然而如今卻才發現,或許這也是楚瑜送他最後一件禮物。

  他擦乾淨了被衛韞打出來的血,握住簪子,用帕子細細擦拭。

  衛韞注意到那根簪子,顧楚生的神色太溫柔,溫柔裡帶著說不出的酸澀,讓人看著便覺得有那麼幾分可憐。

  他的氣慢慢消了,顧楚生將簪子藏好,貼身放著,這才抬頭看向衛韞:「她可還好?」

  「不太好。」

  衛韞冰冷出聲:「我從未見過我嫂子如此難過。」

  顧楚生苦笑了一下。

  楚瑜難過,他明白。任是誰經歷了那樣一輩子,都覺得難過。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當年怎麼能做出這麼混帳的事兒來,歸根到底,人就是有著不斷打破底線的劣根性。對一個人好,和借錢是一樣的道理。借一百個銅板給別人,別人能記很久;借一百金給別人,別人就成了習慣,覺得這是你應該給的,若有一日不給了,還會心生怨恨。

  楚瑜對他太好,好得他習慣了,於是他終究覺得,楚瑜給這麼多是舉手之勞,無需關注太多。

  等回頭再看,這世上哪裡有誰該給誰好,給是情誼,不給是道理。而踩著別人的情誼當成是道理,那就是畜生不如的東西。給狗餵食狗尚且知道感恩,況人乎?

  顧楚生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向衛韞:「我與大夫人說了一些舊事。」

  衛韞沒說話,跪坐在他對面,目光如刀。

  「然而,此事已了,還請侯爺放心。」顧楚生苦澀笑開:「日後,我不會糾纏大夫人。」

  直到他把罪贖清那一天。

  「她為什麼哭?」

  衛韞得了自己要的結果,問在自己最關心的事上。顧楚生沒說話,他垂下眼眸,許久後,終於道:「是我辜負了她。」

  話音剛落,衛韞袖刀猛地插在了顧楚生身後牆上,衛韞低頭俯視著他,眼中全是警告。

  刀風劃破顧楚生的臉,鮮血流下來,顧楚生卻是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起半分,彷彿生死在此處,早已無所謂了。

  「既然滾了就別回來,」衛韞也沒管他這一副求死的態度,冷著聲音道:「不然我會讓你明白,什麼叫做後悔為人。」

  說完,衛韞收了袖刀,轉身離開。

  顧楚生捧著熱茶,閉上眼晴,輕歎出聲。

  楚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她捂著頭清醒過來,尚還帶了宿醉後的頭疼。

  晚月捧了專治宿醉後頭疼的湯藥過來,見楚瑜捂著頭,便笑起來:「可是頭疼了?」

  楚瑜抬眼朝著晚月看過去,見晚月笑意盈盈,便「啊」了一聲道:「是啊,好久沒這樣過了,我酒量沒這麼差的啊?」

  「約是公主府的酒後勁兒大吧。」

  晚月端了湯藥遞給楚瑜,楚瑜看見那一碗黑黑的湯,皺起眉頭道:「這是什麼?」

  「小侯爺知道您醒來會頭疼,特意讓人準備治頭疼的藥。您喝也該起了,小侯爺都等了您許久了。」

  「他等我做什麼?」

  楚瑜將藥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她慣來不太愛喝藥,因覺得藥太過苦澀,然而今日這醒酒湯,卻是帶著些甜味,格外好喝。大約是衛韞讓人調了甜的東西在裡面,讓口感好上了許多。

  晚月從楚瑜手中接過瓷碗,壓抑不住笑容道:「小侯爺說給夫人準備了一項大禮,大清早就送了過來,見您沒醒,他又抬回去,批了會兒摺子才再過來。

  這話說得楚瑜越發好奇起來,她梳洗起身後,便朝著庭院外走了出去。

  昨日下了大雨,於是今日雲破霧開,天朗氣清。如今已是午時,陽光正好。衛韞一襲白衣,背對著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是嘀嘀嘀咕咕是同誰說些什麼。

  等楚瑜靠近了,才聽見他的聲音道:「唉你別跑!我叫你別跑!你他娘別鑽我褲腿,哎哎哎,你別往樹根下鑽啊……」

  楚瑜有些好奇,走到他身後去,拍了拍他的肩,跟著他蹲下來道:「你蹲在這裡做什麼?」

  說話間,楚瑜就覺得有什麼毛茸茸的蹲下鑽到了自己裙子下面,她嚇了一跳,趕忙站了起來。等站起來後,楚瑜迎面便見到了一隻白色的小奶貓。

  它蹲坐在地上,看上去不足兩個月的模樣,水汪汪的大眼看著楚瑜,楚瑜瞬間沒有了任何招架能力。

  她蹲下身來,便立刻看見又一隻黑色的小貓從衛韞另一側跑了出來,歡天喜地,彷彿什麼都不怕的樣子。

  楚瑜本就是喜歡奶貓,如今有兩隻奶貓在側,她簡直羨慕得不行。

  她摸著小貓的腦袋,低頭笑道:「你怎麼突然弄了這麼多小貓來啊?」

  「上次嫂嫂說,想以後養五隻貓。」衛韞從旁邊將另外三隻抓了過來,分別是橘、灰、三花。這五隻貓每一隻顏色都不一樣,卻都是剛剛斷奶的模樣,十分招人憐愛。那些貓一落地就想跑,衛韞想把它們全都放在一個範圍裡,已經是十分艱難。他還想讓它們排成一排給楚瑜觀賞,那完全是癡心妄想。

  楚瑜同衛韞蹲在一起,看衛韞把這個小貓抓過來,把那個小貓抓過去。她笑著瞧著他,覺得這人真是少年心性。

  「我說想養貓,你就給我養貓啦?」楚瑜撐著下巴逗弄他:「那我其他要求呢?你可還記得?」

  然而出乎意料的,衛韞卻是點了點頭,認真道:「記得。」

  楚瑜微微一愣,看見衛韞手還放在一隻小貓身上,目光卻是落在他的臉上,彷彿許下什麼誓言一般,語氣裡沒帶半分敷衍道:「嫂嫂想要什麼,我都記著,早晚有一日,嫂嫂想要的,小七都會給得起。」

  「來,嫂嫂,」這次衛韞學聰明了,他終於抓到了五隻小貓,於是用手臂齊齊夾著,橫在胸前,露出上方爪子,排在他胸口,五隻小貓又叫又掙扎,衛韞抱著小貓往楚瑜的方向送過去,終於算是給楚瑜一個完整的觀賞機會。衛韞捏起其中一隻白色小貓的爪子,露出粉紅色的肉墊,笑眯眯道:「這些貓都是我選來的,你看好不好看?」

  楚瑜咽了咽口水。

  上輩子的夢想,總算成功實現第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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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14 PM

第五十二章

  那些小奶貓都只有一個半月大,餵起來很費事。衛韞給楚瑜找了個專門養貓的人來替她照看著,以免把貓給養死了。

  楚瑜和衛韞熟悉了這五隻貓,按照招財進寶發五個字給貓兒取了名字之後,衛韞還有其他事,便先出去了。

  等衛韞走了之後,晚月看著楚瑜逗弄貓兒,上前給楚瑜遞了碗銀耳湯,小聲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問這話,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說嗎?」

  楚瑜從長月手裡接過了溫熱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從晚月手裡接過了銀耳湯,目光落在那小貓崽身上,一動不動。

  晚月躊躇了片刻,終於道:「昨日我去給您煲醒酒湯時,長月同我說,小侯爺與您單獨交談了片刻?」

  「嗯,」昨晚上的記憶楚瑜大約記得,但也不甚清晰了。她抬眼道:「如何了?」

  「奴婢就是覺得,您畢竟是新喪之身,男女有別,是不是……」

  晚月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來,楚瑜卻是聽明白了。

  晚月向來是個心細的,當年她固執要與顧楚生私奔,便是晚月攔著不放。如今晚月說了這話,必然是她體會出了幾分不妥。

  楚瑜在邊疆長大,府裡身邊大多都是男丁,十幾歲時還能在沙場上和人摔跤,男女之防向來看得不重。加上衛韞年幼,明顯就還是個孩子,她一時倒也忘了。

  晚月見楚瑜垂眉思索,便接著道:「奴婢知道您是覺得侯爺年幼,但算起來,侯爺今年也滿了十五,算不得孩童了,當避著,還是避著些好。」

  「嗯。」

  楚瑜知道晚月的擔憂,點了點頭道:「我省得。不過他孩子心性,你也別想太多,無妨的。」

  晚月見楚瑜有了主意,也不再多勸。候著楚瑜吃了銀耳湯,便看楚瑜抱起一隻小貓,進屋去了。

  衛韞對淳德帝稱病,平日也就不怎麼上朝,在家裡同蔣純一起教導五位小公子。如今家裡有了貓,小公子對貓好奇,衛韞便每天定時定點,帶著小公子來玩貓。這時候蔣純也就順便帶了帳簿過來,同楚瑜對著賬。

  如此平靜不過兩三日,長公主便讓人帶了消息過來,再過兩日她將帶皇帝出宮,微服私訪,讓顧楚生午時躲到福祥賭坊去。

  衛韞得了消息,即刻讓人去通知了顧楚生,楚瑜聽了這消息,皺了皺眉頭道:「追殺他的人,你可安排好了?」

  「嗯。」

  衛韞點點頭道:「我用姚勇的名義,去給天隱堂下了單子。」

  天隱堂是江湖一流的殺手組織。聽到了衛韞的話,楚瑜有些意外:「你如何偽裝成姚勇的?」

  「他手下有一個人,叫陳竹。」

  衛韞低頭看著衛家各處眼線給他送來的線報,同楚瑜解釋道:「原本是我們的人,我讓他說動了他上面的人,去給天隱堂下的單子。」

  如此曲折的法子,皇帝再如何查,也查不到衛韞頭上了。

  畢竟姚勇想要殺顧楚生是真,只要隨便查一查這顧楚生一路是如何來的,甚至於不用問天隱堂,都能想到幕後黑手。

  「可是,」楚瑜想了想,有些擔憂道:「若是兩日後,天隱堂沒在賭場找到顧楚生,沒在陛下面前剛好撞上呢?」

  「福祥賭坊是姚家的產業。」

  去福祥賭場是衛韞出的主意,他自然有他的考量:「姚勇如今既然要殺顧楚生,姚家各地產業怕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我們今晚先送顧楚生連夜出府,然後讓他自己找個姚家產業下的客棧歇息,姚家人一旦發現他,一定連路追殺,到時候就看顧楚生的本事,如何一路逃到福祥客棧去了。」

  「那顧楚生要不行呢?」楚瑜再問。

  衛韞平靜道:「那我就便暗中相助,偷偷幫他。」

  衛韞說暗中相助,楚瑜便明白過來,其實只要顧楚生能跑,一路被追著也好。若是跑不了,便派一個人去,幫著顧楚生跑。這事兒人不能多,人一多便會讓人看出來有人幫忙。

  而這個幫忙人是誰,衛韞說是自己,楚瑜卻明白,她其實更合適。

  她手裡有衛韞寫給她的放妻書,與顧楚生又有那麼一段眾人皆知的情誼。她去幫顧楚生,哪怕後來被人查到,也可搪塞過去。然而若是衛家派人被查到,以淳德帝的心思,怕是會認定是衛家刻意陷害姚勇。

  罷了……

  楚瑜思索著,大不了,出事的時候,她去幫個忙就好。

  楚瑜思索著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也沒再多說。

  當天晚上,衛家連夜將顧楚生暗中送出衛府之後,楚瑜便該做什麼做什麼,也沒有太擔心。

  悠悠喝茶到了夜裡,衛夏突然衝到了楚瑜房裡,焦急道:「大夫人,不好了。」

  「嗯?」

  楚瑜聲音平緩,站起身來道:「何事?」

  「姚家派了兩隊人馬,如今追著顧楚生,衛家若是不出手,顧楚生怕是跑不開。小侯爺現已經準備好去幫忙了,打算一個人帶著顧楚生躲一下。」衛夏焦急開口,楚瑜早做好準備,抬手讓衛夏出去,同他道:「你攔住他,此事我去,你便同他說,我已經趕了出去,哪怕日後查出來,也是我顧念過往情誼救的顧楚生,與衛府沒有什麼關係。」

  楚瑜說完,轉身去換了一身夜行衣,直接往馬廄趕了過去。

  趕到馬廄時,楚瑜剛準備上馬,便聽衛韞急促出聲道:「嫂嫂別走!」

  說著,衛韞來到楚瑜馬前握住了馬的韁繩,焦急道:「此事我去!」

  「你要去?」楚瑜聲音有了冷意。

  「嫂嫂……」衛韞見楚瑜帶了怒意,氣焰頓時矮了下去,楚瑜猛地提高聲音:「堂堂鎮國公,這點小事輪得到你去?你去與衛秋去,又有什麼區別?你給我讓開!」

  聽到這話,衛韞愣了愣,楚瑜翻身上馬,用鞭子指著他鼻尖道:「給我好好待在衛府裝病,該用著你的時候再上!」

  「嫂嫂……」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楚瑜厲喝出聲:「別耽誤時間,給我回去!」

  說完,楚瑜吩咐衛夏道:「看住他。」

  隨後便帶著人,駕馬衝了出去。

  衛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聲。

  無力感深深湧來,他不是不想攔她,不是攔不住她,然而看著她這樣焦急的模樣,他何嘗不明白,她吵著要去,無非是為了那個人罷了。

  上一次去昆陽,她是想救那個人。

  如今也不過是如此。

  他瞧著那人打馬而去,也說不清心裡什麼滋味,衛夏歎了口氣道:「侯爺,大夫人說得對,此事不該是你出頭的。您也別難過了。」

  聽到那句「別難過」,衛秋悠悠瞧了衛夏一眼。

  衛韞笑了笑,有些奇怪道:「我有什麼好難過的?我不過就是擔心而已。」

  衛夏微微一愣,隨後忙點頭道:「是我說錯了。」

  可是怪得很。

  衛韞說完這句話,竟覺得衛夏說得似乎也有那麼幾分對的樣子,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的,微弱的酸楚在心裡。

  他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思來想去,約就和年少時看見母親更寵愛大哥那樣的情緒吧。

  他抿了抿唇,轉身往庭院回去。

  楚瑜出了衛府,一路往著顧楚生被圍困的地方追去。

  顧楚生被圍在一片林子裡,他設了陷阱躲在林子裡,對方在他手下吃了幾次悶虧,也不敢往前,就這麼僵持著。

  楚瑜躲在樹上,觀察著局勢。殺手小心翼翼搜索著草叢,顧楚生的身影卻是完全看不見。

  那些殺手不敢分開,全都背靠背在一起,小心翼翼搜尋,而另一批人則圍在圈外,防止顧楚生逃跑。

  這樣搜索的方式雖然慢,但顧楚生卻是早晚要被找到的,楚瑜不敢妄動,就在暗處一直靜靜等著。

  顧楚生擅長奇門遁甲,搜了這麼久都沒搜索到,那必然是顧楚生用了些法子。對方搜了一會兒,有些焦急,其中一個乾脆道:「我們乾脆將這一片防火燒了!我就不信這龜兒子還不出來!這人武功不行,跑不出去,我們就在外面守株待兔好了。」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一凜,一群人說幹就幹,外面圍著這塊地的人迅速清楚一塊足有一丈寬的防火帶來,隨後所有人圍在防火帶邊上,朝四個方向潑了酒,堆起柴火,點起火來。

  楚瑜看見這些人往火了扔了什麼,立刻屏住了呼吸。火勢越來越大,從中間往裡面燒,楚瑜站在樹頂端,一直盯著被圍困那一塊地。

  火燒了一刻鐘,因為冬日多乾柴,外圍便已經徹底燃了起來,被困那塊地煙熏繚繞,楚瑜心裡提了起來。

  這放火燒山,大多數人不是燒死的,而是因吸入大量煙塵窒息而死,若顧楚生再不出現,再燒一會兒,怕是她也要走了。

  楚瑜思量片刻,見圈外火勢甚大,外圍的人看見這樣的火勢,其中一個笑著道:「我說咱們也不找了,就這麼圍著,他若不出來,就等著給他收屍好了。軟筋散也放進去了,這裡面怕是連兔子都動不了。」

  一聽這話,楚瑜也不再猶豫,順著樹幹就滑了下去,動作靈巧如鬼魅。

  落下地面來,楚瑜立刻屏住呼吸,拿出一方手帕,滴了藥劑在手帕上,捂在鼻尖隔絕了粉塵和軟筋散的藥效,這才下去招人。

  她貓著腰,借著火光快速掃著每一塊地面,過了沒有片刻,便聽到一聲呼喚:「阿瑜……」

  楚瑜豁然回身,疾步走到一堆草叢前,看見趴在地上,全身是傷的顧楚生。

  他已經完全動不了了,楚瑜二話不說,將他扛在肩頭,足尖一點,便順著大樹落到樹頂上。

  楚瑜習練功法偏屬陰性,身形輕巧,輕功比常人要好得多。不僅上了樹頂,還順著樹尖一路跑遠了去。

  顧楚生被她扛著,轉頭過去看她。

  月色下,楚瑜的面上輪廓清晰可見,她的眼睛,她的鼻樑,她的唇角。

  十六歲的楚瑜,尚還在她美好年華。

  顧楚生瞧著她,不忍心移開目光半分。他心知此刻寶貴,以往楚瑜就是這樣救他,他年少的時候,楚瑜無數次這麼扛著他跑。

  到了安全區域,楚瑜尋了一間破廟,直接將顧楚生扔了進去,她抬手捏著他下巴給他砸了顆藥,又迅速丟了一堆藥瓶子給他,隨後道:「餘下你自己安排,我躲在暗處,不到關鍵時刻不出聲。你趕緊上藥,等火勢消了,他們便知道你沒死,怕就要追上了。」

  「嗯。」顧楚生低頭應了一聲,吃了楚瑜給的藥,他終於能夠動彈,緩慢起身撿起瓶子,也沒再說話。楚瑜見他今日沒多說什麼,不由得有些奇怪,回頭看了他一眼,卻又想,他怎樣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她二話不說,翻身上樑去,雙手護劍抱在胸前,倒頭就這麼睡了。

  顧楚生坐在樑下,抬頭看了一眼橫樑。

  那人正在他頭頂,那人便如他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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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20 PM

第五十三章

  就這樣歇息到第二日,清晨楚瑜早早起來,和顧楚生商議好了往賭場去的暗號後,顧楚生故意留下了一些痕跡,兩人便往城中趕去。顧楚生在明,楚瑜在暗。

  兩人剛入城沒有多久,一群人就追上了顧楚生。顧楚生沿著小路一路狂奔,他跑得極有技巧,只走一個人能過的巷子,那些人也只能一個一個來追,顧楚生一面跑一面扔東西,楚瑜也暗中幫著給那些人設置障礙,倒是半天沒給人抓著。

  與此時長公主已經哄著淳德帝進了賭場,衛家暗衛追上楚瑜,給楚瑜打了招呼,楚瑜便按照約定從房樑上扔了一塊瓦下去。

  顧楚生見到了楚瑜的暗號,憑著他三腳貓的輕功爬上瓦頂,一路朝著賭場衝去。

  那些人追紅了眼,也顧不得招搖不招搖,跟著顧楚生從房頂上踩過。

  楚瑜在屋簷下掛著,藏著追在這些人後面。

  三批人一前一後到了賭場,顧楚生朝著窗戶裡猛地一撞,便砸進了賭場之中。

  這一番變故驚了眾人,長公主和淳德帝正偽裝成普通人在賭桌前押注,聽到這一聲響,長公主瞬間上前一步,護在淳德帝身前,帶著侍衛護著淳德帝往外去。

  而此時殺手也衝了進來,因著是姚家的產業,這些殺手也沒收手。顧楚生武功不好,被困在這種地方,那就是甕中捉鼈,插翅難飛。

  一夜追逐,這些殺手早被顧楚生激起了火氣,哪怕鬧得人仰馬翻,卻還是一路追砍。

  顧楚生在桌下又滾又爬,動作倒是靈巧。

  長公主護著淳德帝,焦急道:「老爺,咱們先……」

  「等等。」

  淳德帝按住了長公主,目光落到顧楚生身上,皺著眉頭瞧了一會兒後,慢慢道:「那人我瞧著,怎麼這麼像顧家那個大公子?」

  當初顧楚生親自入宮告發自己父親,這樣的舉動一般人做不出來,淳德帝對顧楚生印象還是很深的。

  見他被人左追右砍,淳德帝眉頭越皺越深。他身後頭髮半白的奴才上前,小聲道:「老爺,是顧楚生。」

  淳德帝聞言,神色一凜,他用扇子敲了敲旁邊一個侍衛,吩咐道:「把人給我救下來。」

  此時顧楚生已經好幾次差點被砍到,虧得他善用地勢,居然借著桌子和那些人周旋了這麼久。

  淳德帝身邊都是精英,此時往戰局裡一入,局勢瞬間顛倒。

  其中一個殺手怒喝出聲:「休管閒事!」

  楚瑜在樑上聽著這話,頓時有些奇怪。

  這一聲「休管閒事」裡,帶著些若有似無的北狄腔調。華京的人大概聽不出來,然而在邊疆與北狄交戰多年的楚瑜卻是瞬間察覺了不對勁。

  這明明是姚勇派來的人,怎麼還有了北狄口音的人?

  如今大楚戰場正與北狄打得難捨難分,姚勇身為主帥,若與北狄有勾結……

  楚瑜想到這裡,頓時一身冷汗。可旋即又冷靜下來,不對,若是姚勇與北狄有勾結,怎麼敢將一個北狄人當成自己的殺手來用?

  楚瑜一時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將目光盯在那殺手身上。

  注意到了之後,楚瑜便從那殺手出手的動作裡慢慢體會出了不對。他的劍法看上去是大楚的路子,可手卻總在收劍時下意識讓劍鋒微微傾斜,北狄多用圓月彎刀,刀鋒稍微傾斜可以讓刀鋒砍在人身上更加有力,故而這是北狄人慣常動作,但放在大楚的劍法來講,沒有一個門派的劍法有這樣的習慣。

  與那個殺手交戰的侍衛明顯是個出身在京城的貴族子弟,路子純正,劍法磅礡,一心一意光顧著交戰,根本沒看出這殺手的不對來。

  楚瑜思索片刻,覺得此人不能死在這裡,便暗中取了塊銀子,在那殺手靠近窗戶時,朝著那侍衛就扔了過去。

  也就是這片刻阻礙,讓那殺手成功越窗衝了出去,楚瑜瞬間跟上,如今顧楚生既然被皇帝發現,便是得救了,她也不用再守著,不如跟上這個殺手,半路將人截了過去。

  那殺手是個聰明的,皇帝根本沒有多餘人手追他們,於是他這一跑,倒沒廢多少工夫就跑了出來。

  他見自己安全了,便喘息著靠在小巷牆上,單手拿出一個藥瓶,咬開上面的瓶塞,將那藥丸一口倒完。

  而後他將藥瓶扔在一邊,又拿出布條嫺熟給自己包紮好傷口。

  等做完這一切,他用劍撐著自己起來,打算離開時,就聽到一個女聲笑著道:「壯士既然包紮好傷口,便隨我走一趟吧?」

  那人聞言,猛地向後拔劍,也就這瞬間,女子抬手扶住他的手肘,在他劍落下來的瞬間,便出手點在他的穴位上,隨後在他反應過來下一瞬間就手法熟練卸了他的下顎。

  那人僵住身子,楚瑜瞧了他一眼,喃喃了一句:「個子挺大啊。」

  說著,楚瑜將劍往腰間一掛,說了句:「得罪了。」了之後,便單手扛著那人,直接上了房頂,幾個起落就到了衛家接應的地方。

  衛秋帶著人等在這裡,一看見楚瑜扛著個人來就愣了,衛秋皺了皺眉頭:「大夫人,這是誰?」

  「哦,我覺得他不對勁兒,就把他撿回來了。」

  楚瑜將人放下來,一把拉開了對方臉上的布。

  一張端端正正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這人五官深邃,輪廓剛毅,倒是典型的北狄人長相,然而相比真正的北狄人,其眼窩又淺了些,膚色也白上了許多,倒一時分不清是哪裡人了。

  在場的衛家人看見這長相,都不由得皺起眉頭,衛秋轉頭看向楚瑜,詢問道:「您是覺得這是北狄奸細?」

  聽到這話,那人明顯是急了,想說什麼,支支吾吾了半天。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衛秋道:「先把他嘴裡清一遍,把那些死士的毒藥全清乾淨了再合下顎。」

  衛秋點了點頭,讓人將這人扔上馬車,隨後一行人便回了衛府。

  衛韞早就等在家裡,楚瑜趕回來後,抬手同他道:「我先去換件衣服,具體情況衛秋同你說。」

  說完楚瑜便風風火火去沐浴更衣,衛韞轉頭看向衛秋,卻是道:「沒事兒吧?」

  衛秋明白衛韞問的是什麼,點頭道:「大夫人沒事,不過帶回來了一個人。」

  衛韞皺了皺眉頭,衛秋繼續道:「長得像北狄人,現在關押到地牢裡去了。」

  「我去看看。」

  一聽北狄兩個字,衛韞便留了心,他直接到了地牢,那人已經被掛在了刑架上。

  衛韞站在那人身前,靜靜瞧著他。

  對方看見衛韞,嗤笑出聲來:「原來是衛家那個膽小鬼啊,怎麼,躲在後方撿回一條命,如今就到老子面前耀武揚威了?」

  所有人沒說話,衛韞靜靜看著他。

  「我認識你。」

  他冷聲開口:「九月初三,你曾與我交過手,那時候,你還是北狄的人。」

  衛韞記得他,這人身手不錯,人又狡詐,當時夜裡帶了一百人來偷襲糧草,剛好遇到衛韞守夜。

  其實也不是衛韞剛好在守夜,而是那天他父親特別吩咐了他,讓他一定要守好糧倉。

  當初不覺得什麼,他從來不去仔細想太多事兒,衛忠叫他守,他便守著,結果一守真守出了事兒。

  這人在他手下走了幾個回合,武藝當的上一聲「不錯」,因此他對他記憶深刻。

  此刻見到他被關在這裡,衛韞皺起眉頭道:「你來華京做什麼?」

  「大夫人說,他是來刺殺顧楚生的。」

  聽到話,衛韞眉頭皺得更深,他抬眼看向對方:「你是誰派來的?」

  「關你屁事兒!」

  對方「呸」了一聲,衛韞冷笑起來:「行,你硬骨頭,我便看你硬氣到什麼程度!堂堂大楚人認北狄為主,怕是北狄一條好狗。」

  「你放屁!」

  對方被這麼一激,大吼出聲:「放你娘的千年陳屁!衛小王八我告訴你,你可以罵老子,但你不能說老子是北狄的狗。我他媽在北狄忍辱負重這麼多年,不都是為了大楚嗎?!要不是老子放水,你以為那天老子燒不掉你那些破糧草?!」

  「你不是北狄派來的,你還能是誰派來的?別以為隨便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能糊弄我。」衛韞把目光落到烙鐵上,平靜道:「給他一晚上時間,今晚他不說實話,明天就給他臉上烙一個『北狄狗』。」

  「衛韞我草你大爺!」

  對方怒吼出聲來,衛韞勾了勾嘴角:「有本事你就草。」

  青年:「……」

  衛韞也懶得和他糾纏,吩咐衛秋問些什麼後,轉頭就走。等出了門,衛夏小聲道:「侯爺,這人看上去呆頭呆腦的,不像個奸細啊。」

  「他不是。」

  衛韞肯定開口,其實那人說得對,當初他的確是有機會燒了那糧草的,是他故意放了水。

  而且看那人的長相……

  衛韞抿了抿唇。

  北境與北狄常年征戰,有一年衛家失利,失了一個城,城中百姓沒來得及完全撤離,留了一些人,而留在那裡的女子……

  看了那人的長相,應該是北狄與大楚的混血,這樣的孩子算不上多,其出身大多是能猜出來的。這樣的人,若還能當北狄的奸細,那真是沒有半分良知了。

  而此人雖然一路罵罵咧咧,氣度卻還算坦蕩,應該也做不到這個地步來。

  衛韞思索從地牢出來,到了地面上,同衛夏吩咐道:「同他們說,別真給他上刑,先多餓幾頓,不說再打。」

  「行。」

  衛夏點點頭,還想說什麼,便見到衛韞健步如飛往大堂去了。

  到了大堂裡,衛韞坐在案前,等了一會兒後,才見楚瑜來。

  楚瑜這次來,穿得規規矩矩,和平日散漫大有不同。他瞧了一眼,心裡有些疑惑,卻也沒有多問,只是道:「你來之前我收到了消息,陛下將顧楚生安置在了長公主府。」

  聽到這話,楚瑜愣了愣,隨後低下頭,憋住笑,沒有說話。

  衛韞有些疑惑,皺起眉道:「你笑什麼?」

  「沒什麼,」楚瑜抿著唇,笑意卻是遮掩不住道:「就覺得,長公主這次,倒是得償所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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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28 PM

第五十四章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這才反應過來,按照長公主的性子,顧楚生去長公主府,怕是羊入虎口,還是口感特別好那種羊。

  他忍不住也笑了:「顧大人豔福不淺,想必會是段好時光。」

  「別和我貧了。」

  楚瑜轉頭看過去:「如今顧楚生已經告了狀,下一步怎麼辦?」

  「我會修書給宋世瀾,」衛韞平靜道:「且等著吧。」

  楚瑜點點頭,然而想了想,她歎了口氣道:「可憐百姓了。」

  衛韞沒說話,楚瑜怕他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便道:「我隨意說說,你別放在心上,這過錯不在你,在姚勇。」

  「將士不上戰場,卻躲在這後院玩弄詭計,這錯如何不在我?」

  衛韞笑了笑:「姚勇有錯,我亦有過。只是說,」衛韞目光悠遠:「我並不會後悔罷了。」

  楚瑜沒說話,她不知如何寬慰,衛韞抬頭看她,好久後,卻是道:「這些事且先不提,其實今日來,我主要是想同嫂嫂商議一件事。」

  「你說。」

  見衛韞神色鄭重,楚瑜忙坐直了身子,衛韞目光裡帶了幾分苦澀:「其實衛家人才濟濟,很多事不需嫂嫂去做,日後嫂嫂多顧及自己,往事如煙,該散便散了吧。若是散不了,何不重新拾起來,好好修補呢?」

  楚瑜愣了愣,片刻後她便明白,衛韞指的是她救顧楚生的事。她忙道:「其實救他不過舉手之勞,我只是覺得此事我比較合適。這事兒誰合適誰做,小七你是在顧慮什麼?」

  衛韞沒說話,楚瑜想了想道:「你可是擔心我受傷?這你不用擔心,我心裡有數的。」

  衛韞沉默低頭,楚瑜見似乎不對,又道:「你還是覺得,我身為衛家大夫人,做這些事,失了身份?」

  說著,楚瑜便笑了:「這事兒又不是明面上做,大家也不知道,物盡其用,我能幫忙……」

  話沒說完,衛韞便站起身來,同楚瑜道:「我還有他事,嫂嫂先自便吧。」

  楚瑜被他這一番動作搞得莫名其妙,衛夏衛秋跟著衛韞走出來,衛夏勸慰道:「大夫人也是一番好意,雖然是魯莽了些,但凡事看最終結果就好,您……」

  「不必說了。」

  衛韞平靜出聲,打斷了衛夏的話,衛夏抬頭看他,見衛韞神色平靜道:「是我的不是。嫂嫂說的都有道理,她有自己的選擇,這事兒也的確她做最合適,她願意做,做得好,我除了擔心,沒什麼好多想的。」

  「顧楚生乃青年才俊,他們的事兒,本也輪不到我擔心。大哥已去,總不能真讓嫂嫂為他守寡一輩子,就這樣吧。」

  說著,他轉身走進書房:「不管了,也管不了。」

  衛夏被他這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也不知道該接些什麼。見衛韞坐到桌前開始批衛家各地線報,衛夏苦著臉道:「我還是去廚房看看給侯爺的藥熬好沒吧。」

  說完,衛夏便轉身跑了。衛秋留在衛韞身後,好久後,衛秋慢慢道:「其實與您無關的事兒,您不悅什麼呢?」

  聽到這話,衛韞的手微微一頓,墨染在紙面上,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神色。

  「我不喜。」

  他淡然出聲:「卻不知為何不喜。或許是為著大哥,又或許是我自私,太過依賴嫂嫂,便總想留嫂嫂在府裡一輩子。」

  「有時候我其實不太明白,這些女子為何一定要嫁人?彷彿不嫁人,不成婚,沒有一個孩子,她們一輩子就該毀了一般。但若不是遇到喜歡的人,一家人過一輩子,不是很好嗎?」

  衛韞說著,眼裡帶了茫然:「我會孝敬嫂嫂,她若擔心無人養老送終,衛家如今還有五位小公子,隨便哪位寄養給嫂子,也沒有什麼。她若擔心日後在外被人欺負,我便為她掙一個誥命之身,有我護著,她捅破天去,又有何妨?」

  「她嫁了人,尤其是嫁給顧楚生這樣的人,日後受了欺負,你說又要怎麼辦?一家人管一家人的事兒,我難道還要去逼著顧楚生休人不成?」

  衛韞越說越苦惱,說到最後,他將筆擱下,重重歎了口氣道:「我就是覺得顧楚生這人不行,可卻也攔不住,我能如何?」

  「顧楚生不行,其他人便可以嗎?」

  衛秋平靜發問,衛韞愣了愣,半天後,支吾道:「如今……大約還沒遇上好的吧。」

  衛秋不再說話了,話說到這裡,也沒什麼好多說下去的。

  他看著衛韞坐在原地,似乎在思慮什麼,便道:「主子,還是看線報吧。」

  「嗯。」衛韞被他喚回神智,也不願再多想去,低頭看向線報。

  然而他總覺得,內心似乎隨著衛秋的發問,有了那麼一絲不尋常。

  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卻又不大明白,於是藏在最深處,乾脆守在邊上,不再觸碰。

  衛韞與楚瑜交談完後,隔天早上,顧楚生便在公主府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屋裡炭爐燒得旺盛,仿若炎炎夏日,感覺不到半分寒意。他的傷口都已經包紮好,身上就穿著一件水藍色冰絲長袍,露著大半胸膛。

  長公主坐在他邊上,瞧見顧楚生睜開眼睛,趕忙探了過去,給顧楚生搖著扇子,拋了個媚眼道:「喲,你醒啦?」

  顧楚生一看見長公主,便知道不好,他故作鎮定抬起手,在被子上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然後同趴在他上方的長公主道:「公主請自重,顧某乃外男,還請公主離顧某遠一些,以免玷污公主清譽。」

  「哎呀,你同我談什麼清譽不清譽啊?」

  長公主眨了眨眼睛:「你都進了長公主府,還有什麼清譽好講?」

  顧楚生不說話,手裡緊攥著自己衣襟,盯著床頂,頗有些緊張。

  便就是這時,一聲輕笑從外面傳來:「你們這是做什麼?」

  長公主抬頭看向外面,見一男子,長髮玉帶束在身後,身著水藍色長衫,端著一碗湯藥,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眉目生得俊雅,五官看上去十分柔和,讓人感覺不到半分威脅,這樣的長相,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格外近人。

  聽見這個聲音,顧楚生舒了口氣,長公主離他遠了些,瞧著那人道:「這顧楚生來了,你倒比我還著急。」

  「為公主分憂,這本也是我分內之事。」對方說著話,走到顧楚生身邊來,他將顧楚生扶起來,將湯藥遞給了他。

  顧楚生沉默著接過那湯藥,好半天,終於是斟酌著開了口:「謝過……」

  「過往的名字,便不用再提了。」

  他輕飄飄一聲,便讓顧楚生將剩下的話都埋進了唇齒之間。顧楚生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他舉碗喝下湯藥,彷彿感覺不到苦似的。那人就守著他,長公主在旁邊瞧了一會兒,見著無趣,便同那人道:「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那人開口,長公主便轉身離開了。

  等長公主身影徹底不見,顧楚生才轉過頭來,打量面前這個人。

  這人將其他人遣退下去,熟練站起來,去炭爐裡換了炭火,在炭火裡加了香。

  「她喜歡聞香味,隨著心情不同,喜歡的風格也有所不同。」

  那人突然開口,聲音平淡:「我如今已是調香好手,但與你相比還是三腳貓的功夫,如今你剛好有時間,不如在公主府教我一二?」

  「您開了口,顧某又怎敢拒絕?」顧楚生苦笑了一下,片刻後,還是道:「您如今,過得可好?」

  「很好。」

  對方點了點頭:「這半生來,從未有一段時間,讓我如此安眠。」

  「那便好,」顧楚生點點頭,重複道:「那便好。」

  「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薛寒梅。」

  那人突然開了口,慢慢走了回來,顧楚生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為什麼同自己突然說這個。

  對方笑了笑,聲音裡有些苦澀:「她還是掛念著他啊,你看那人叫梅含雪,如今我的名字,也不過是那個人倒過來了。」

  「您不用想太多……」

  顧楚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

  這個人和長公主的事,向來是剪不斷理還亂,上輩子他在不久後病逝,他死了之後,長公主便散盡了身邊所有面首,死活鬧著追封他為駙馬,將他放進了皇陵。

  他上輩子生前就常對顧楚生說,長公主對他,不過是將看在梅含雪的面子上而已。然而等他真的死了,顧楚生去陪著長公主送他入皇陵時,他問她:「你既然為了梅含雪留了他這麼多年,為什麼最後入皇陵的不是梅含雪,而是他?」

  那時候長公主沒說話,許久後,她輕輕笑了。

  年齡從來與長公主無關,無論多少歲,她都那樣美豔動人。直到那一刻,顧楚生才驟然發現,長公主老了。

  她眼裡含著眼淚,嘲諷著笑出聲來:「我都把他葬進皇陵了,你們怎麼還是不信,我是當真喜歡他的?」

  「我對他說了千百遍這話,他不信。」

  「臨死前,他還問我這句話,還不信。」

  「我到底要怎麼做,」長公主眼淚落下來,捂住胸口,咬牙出聲:「我是不是要把心挖出來,你們才明白,我當真喜歡他。」

  「我當年喜歡梅含雪是真心,我後來喜歡他,也是真心。」

  想到這人和長公主的結局,顧楚生心生不忍,只能道:「長公主殿下,是真心喜歡您的。」

  「我知道。」

  對方笑了笑:「她同我說過很多次了。」

  然而,他卻是從來不信的。

  他沒說出後面的話,顧楚生卻也明白他的意思。這人的心思向來難以轉變,顧楚生見勸不住,也不再勸了,只是問道:「您如今可有什麼不舒服?」

  「問這個做什麼?」薛寒梅有些奇怪,隨後道:「我必然是比你好過很多。」

  「您過得好,」顧楚生歎了口氣:「想必我父親,也放心了。」

  薛寒梅聽見顧楚生的父親,便不再說話了。

  他跪坐在床前,好久後,才慢慢出聲,卻是一句:「對不起。」

  顧楚生愣了愣,忙道:「您不必多想,這本也是我父親願意的。」

  薛寒梅搖了搖頭,卻不肯再多話來。

  顧楚生想了想,換了個話題道:「您近來,可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

  薛寒梅笑了:「我以往就求在她身邊過一輩子,如今終於能在她身邊過了,我又有什麼不願意的?」

  「那……也好。」

  顧楚生點了點頭,真心實意笑開:「您能想開,那就再好不過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薛寒梅便走了出去。當天晚上,下了一場巨大的冬雪。

  那年大楚的冬雪下了好幾次,仗也打了好多場,前方節節敗退,皇帝震怒不已。許多地方,甚至連信使都會被北狄的軍隊攔截殺害,根本傳不出任何消息。

  楚瑜每天也會固定時間去看線報,瞭解各地的消息。她近來與衛韞的話越發少了,衛韞察覺,卻也沒有多說,似乎隱約覺得,這樣少話,也是對的。

  然而多少回有那麼些難受,於是一起看線報的時間,便變得格外珍貴,兩人安靜分享著消息,將有價值的消息互相分給對方。

  「這地方可有意思了,」衛韞突然看到了一條線報,笑著道:「一直給朝廷派人求援,但這地方其實根本沒被圍困,被攔截了三路人馬,也不知是不是那縣令嚇破了膽,這麼著急求救?」

  「哦?」

  楚瑜其實不感興趣,卻還是順口詢問:「哪個地方的守官如此膽小?若都像他們一樣,這兵馬……」

  「鳳陵。」

  楚瑜話沒說完,衛韞就爆出名字。楚瑜猛地抬頭,大驚失色,忙道:「你再說一遍,哪個地方?!」

  「洛州鳳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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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34 PM

第五十五章

  聽到這話,饒是早有準備,楚瑜也是嚇了一跳。

  鳳陵要出事兒她是早就知道的,可是鳳陵出事也該是宋文昌死了,楚臨陽帶兵偷襲北狄,折到鳳陵之後的事兒了,為什麼會在此事就開始求援?

  楚瑜將鳳陵的線報拿出來看,再三確認鳳陵的確沒有被圍困後,皺著眉頭道:「他們派了三波人到華京來,到底想往華京裡送什麼?」

  「我讓人去看看吧。」

  衛韞思索了片刻後,同楚瑜道:「鳳陵距離此處不過兩天的距離,我讓人去看看。」

  衛韞說完後,便招來人,讓人去鳳陵探查去。

  也就在此期間,楚瑜將其他地方的線報都翻了出來,戰場上幾乎都在敗退,也沒什麼異相,而楚臨陽一天前還而給衛韞飛鴿傳書,位置在距離鳳陵約有一日路程的陽關。

  她心裡還是放心不下,抬手給楚臨陽寫了書信,詢問了楚臨陽如今前線情況之後,抬頭同衛韞道:「你幫我給宋世瀾去一封書信,若是適當時機,可殺宋文昌。」

  「這麼急?」

  衛韞有些詫異。

  楚瑜垂眸,如今殺宋文昌,的確是著急了一些,然而上一次衛府之事已讓她明白,要想改變這世上的命運,你就都從根源上解決。

  宋文昌死了,楚錦就不會去求援,楚臨陽也就不會去救人,更不會為此而死。

  反正,宋文昌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如死得有價值一點。

  想了想,楚瑜又道:「告訴他,若他不好下手,我來幫他。」

  衛韞這下更疑惑了,他皺眉道:「你與宋文昌有仇?」

  「倒也沒仇,」楚瑜看著線報,平靜道:「只是我有他近兩個月內必死的理由。」

  兩人說話期間,衛秋帶著一堆紙呈了上來,同衛韞道:「侯爺,地牢裡那個人審了一些東西了。」

  衛韞應聲,讓衛秋將紙呈上來。

  這個人叫沈佑,的確是當年衛家放棄那個城池出生的人,年不過二十三,在大楚與北狄邊境長大,因為長相被兩邊都不太接納,卻也能自娛自樂混跡於兩邊。十三歲之前在街頭當混混,十三歲時被姚勇發現,專門帶回來培養成了一個間諜,十七歲入北狄軍營,在北狄軍營裡待到了二十三歲,回來之後隱姓埋名,乾脆到姚勇手下當了他的殺手。

  這次殺顧楚生本來也輪不到他出手,只是顧楚生太難追,於是姚勇幾乎是傾巢之力,將所有殺手都派出來找人了。

  衛韞看完紙上的資料,皺了皺眉頭:「他既然當著間諜,為什麼會突然回來?」

  「他不說。」

  衛秋平靜道:「人已經打得不行了,再審下去不行,下屬便先來稟報。」

  「你……」衛韞愣了愣:「不是說不要怎麼打的嗎?」

  「我沒打幾下,」衛秋平靜道:「都是些皮外傷,他身子骨弱,受不住。」

  這一位大漢,居然是如此柔弱的男人,在場眾人內心都有點複雜。

  衛韞最先回神,也不再說他,反而是轉頭同楚瑜道:「你說這姚勇可真是能耐。說他行,戰場上盡耍些心眼,打起仗來除了棄城就是當逃兵。你說他不行,專門培養去北狄的間諜這事兒,他又做得如此純熟,也算厲害了。」

  楚瑜沒說話,她總覺得這事兒有那麼幾分不對勁兒。衛韞見她不語,將紙交到一旁給衛夏整理成冊,吩咐道:「再回去問,問出他為什麼不當那間諜,沒有什麼問題的話,便放了。」

  「他是姚勇的人……」

  衛秋遲疑著開口,衛韞有些無奈,歎了口氣道:「是我衛家不義在先,又怎能怪人怨恨?」

  當年衛家棄城而去,雖然已經救下了大半百姓,但沒護住的就是沒護住,對於那一部分人而言,這就是衛家的不義。

  也不管有沒有道理,這世上大多數人做出決定,不過是個人有個人的立場,哪裡又有什麼道理不道理。

  「若不是有大妨礙,便好好安置,不再理會了。下次再為敵,再殺不遲。」

  衛韞吩咐下去,這次衛秋沒有勸阻,平平穩穩道:「是。」

  衛韞與楚瑜說著話的時候,地牢之內,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暈死過去的沈佑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背對著守衛裝死,守衛見他一直不動,以為他昏死過去,早已經放鬆了警惕。

  最機敏的衛秋如今已經走了,他等了許久,便該是此刻了。

  他抬手悄悄放到大腿內側,從那裡抽了一根細小的管子出來,將管子裡的粉末倒出來,悄無聲息放到了身後。

  那粉末味道極其濃烈,剛放出來沒多久,所有人就聞道了一股異味,一個侍衛皺起眉道:「什麼……」

  話沒說完,他就覺得兩眼發黑,「哐」一下倒了下去。其他幾個立即察覺不好,站起來就想動手,卻都沒堅持住,一個接一個倒下去。

  沈佑站起來,用手上的手鏈搭上牢門上的鎖鏈,將兩條鏈子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三兩下之後,就聽「哢嚓」一聲,門上鎖鏈就斷了,沈佑又從耳朵中抽出一根小棍,這小棍是幾根細長的小棍折疊,打開之後,沈佑放入鎖中,搗騰了兩下,鎖就被他打開來。

  他快步上前,從侍衛手中偷了鑰匙,又拿了刀和一些基本藥品、銀子,換上對方的衣服後,就趕緊跑了出去。

  他這一切動作都做得極快,彷彿做了很多遍。

  衛府地牢之上正是一座假山,外面便是衛府的花園。

  這時王嵐扶著肚子,沿著假山散步,她如今已經快臨盆了,侍女頗有些擔心道:「這麼冷的天,夫人您就別還逛著了。」

  「今日是阿榮的生日,」王嵐聲音溫和:「他每年生日,他向來喜歡在後院假山中玩耍,我今日有些想他了。」

  「夫人……」侍女歎了口氣:「您快臨盆了,就別想這麼多了。」

  「無妨的。」王嵐笑了笑,抬頭看了看天色:「你去給我拿件衣服吧,我想一個人待一待。我就在這裡不走,你快去快回吧。」

  侍女應了聲,退了下去。王嵐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旁邊的水池,心裡想起衛榮來。

  衛榮孩子氣,哪怕已經當官很久了,還喜歡在假山裡和她捉迷藏嚇唬她。

  王嵐想起夫婿,忍不住笑起來,歎息出聲道:「六郎,我再過兩年便要走了,你說到時候……」

  話沒說完,她就聽見假山後傳來急促的呼吸聲和腳步聲,王嵐有些奇怪,剛一回頭,就看見那假山之中憑空冒出個男人來!

  王嵐「啊……」的驚叫出聲來,只是聲音才出了一半,那人便衝上來捂住了她的嘴,同時拆了她的髮簪抵在她脖子上,低吼了一聲:「閉嘴!」

  他動作太快,她根本看不到,沈佑看見面前女子,不過十六七歲模樣,被他這麼一嚇,便盈滿了眼淚。

  邊境女子多強悍,他從未見過這樣如嬌花一樣的人,看她穿著打扮,精緻華麗,應是衛府家中頗有地位之人。

  她就這麼怯生生瞧著他,乖巧溫順,完全不說話。

  沈佑一時也凶不起來,啞著聲音道:「你別說話,我便放了你,你若出聲,我即刻殺了你,可明白?」

  王嵐拼命點頭,身後慢慢放開手,見她真的不反抗,沈佑慢慢安下心來,王嵐蒼白著臉,害怕瞧著他。沈佑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收了刀道:「我一般不殺女人婦孺。」

  「您……您有大俠風範。」

  王嵐面色慘白,汗珠滴落下來。

  沈佑察覺有幾分不對,但形勢匆忙,他也無法,不知道怎麼,就小心翼翼出了聲:「那……我走了?」

  話出口,沈佑就覺得自己有病,自己在逃命呢,還和人家說什麼「我走了」,他們很熟嗎?

  沈佑轉身就走,隨即就聽「哐」一聲響,那女子卻是驟然摔下來,扶在石頭上,斜躺著,開始急促喘息。

  沈佑瞬間回來,看見王嵐模樣,有些害怕道:「你……你怎麼了?」

  王嵐聽到他說話,燃起了幾分希望,她抓住沈佑的袖子,全是期盼道:「大俠,妾身膽小,方才被您嚇到了……如今……怕……怕是要生產了。」

  「什麼?!!」

  沈佑呆愣了片刻,隨後道:「你……你等等,我替你叫人。」

  可是說完他就愣了,叫個屁的人啊,他在逃命啊,叫了不等於叫人來抓他嗎?他腦子有坑啊?!

  「謝謝……」王嵐喘息著道:「謝謝大俠……」

  這話說出來,沈佑一時也沒了法子。

  這人的確是他撞的,他是個敢作敢當的,尤其是對女人。

  沈佑想了想,咬牙道:「算了。」

  說著,他便起身來道:「你等著,我給你叫人。」

  「大俠別走!」王嵐哪裡肯讓他跑了,死死拽著他的衣袖道:「妾身害怕……」

  一面說,王嵐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沈佑一看她哭了,頓時沒了法子,只能道:「行行行,我在這裡給你叫人。」

  說著,沈佑沉了口氣,用了內力大吼了一聲:「來!人!啊!有人在假山這裡生孩子啦!!」

  沈佑這一聲大吼包含著內力,幾乎衛府前前後後全都聽見了。

  沈佑又連著吼了幾聲,再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了。

  如今衛府臨產的也就一個王嵐,一聽這話第一瞬間,楚瑜和衛韞就察覺不好,讓人準備了產房大夫產婆,直接朝著聲音的方向過去。

  而沈佑喊完之後,就立刻回頭,同王嵐道:「姑奶奶,我現在在跑路,人給我給你喊了,我先走了啊?」

  「大俠,我是您撞了生的……」王嵐哭著道:「您怎能拋下妾身一人在此?您做的事兒,您得負責啊。」

  「我的天,」沈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孩子不是我的啊。我撞了你,我也給你叫人了,你還想怎麼樣?」

  「你至少……要等到有人來……萬一……萬一我死在這裡了,怎麼辦啊?」

  王嵐越想越害怕,裙子下就見了紅。

  沈佑哪裡見過這個場面,當場就嚇傻了,看著女子裙下染了紅色,結巴道:「那……那……那現在我怎麼辦?」

  王嵐說不出話了,她輕輕喘息,沈佑趕緊將手搭給她,一個勁兒給她輸著內力。

  被沈佑用內力吊著,王嵐這才勉強撐著清醒,楚瑜和衛韞趕了過來,看見這場景,趕緊讓人去給王嵐餵參湯,抬著人送去產房。

  王嵐被人抬到擔架上,朝著沈佑笑了笑道:「給大俠……添麻煩了。您真是個好人。」

  沈佑愣了愣,這輩子還沒人這麼同他說過話。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覺得有些臉紅。

  他看著王嵐被人抬走,衛韞看著他一直盯著王嵐的方向,慢慢走過去。

  「兄弟,」衛韞打量著他,勾起嘴角:「厲害啊?」

  沈佑終於反應過來。

  草他大爺,這次真把人叫來抓自己了!

  他面上故作鎮定,冷靜道:「不就是來抓我回去的嗎?」

  說著,他伸出手:「來綁吧。」

  「綁您做什麼啊?」衛韞笑了笑:「來來,您請,我親自照顧你。」

  沈佑臉上一白。

  他就知道,自己被抓回去,肯定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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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0 11:50 PM

第五十六章

  可沈佑依舊強撐著自己,跟在衛韞身後,由衛韞畢恭畢敬請到了地牢。

  請到地牢之後,衛韞使了個眼色,衛秋就上前去,給他徹徹底底綁在了架子上。衛韞笑著坐下來,看著一臉倔強的沈佑,從衛夏手裡接了茶道:「沒想到沈大人居然還是這樣的人物,能從我衛府地牢從容逃脫,順便還救下我衛府六夫人。」

  「過獎了。」沈佑梗住脖子:「老子與你們這些華京娘娘腔不一樣,要殺要剮一句話吧。」

  衛韞輕笑了一聲,放下茶杯,抬起手來,衛夏將沈佑的口供冊子叫過去,衛韞翻開冊子:「我本想就這樣算了,卻發現您有這樣的好手段,真是十分驚喜,沈大人這樣的手段,」衛韞目光一頓,他停在那份冊子裡一份來自於衛府的補充資料上。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沈佑於九月初七失蹤,蘇查四處尋找,至今下落不明。」

  九月初七。

  九月初八是衛家埋骨之日,這個日子……真的如此巧合嗎?

  衛韞冷下眼神,他抬眼看向他,聲音冷了不少,接著上面話道:「姚勇怕是在沈大人身上花了重金培養,我就這樣將你匆匆放走,那無異於放虎歸山。你我不若做個交易,」衛韞往前探了探道:「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走,還給你一個新身份,如何?」

  「姚大人對我恩重如山,你死了這條心吧!」

  沈佑冷哼出聲。

  衛韞沒說話,他翻著手裡的冊子,聲音平靜:「你今年二十三歲,算起來,二十四年前,是我衛家棄了華城。當時衛家守將不足,若是強行守城下去,怕是會全軍覆滅,只能護住大半百姓撤離。」

  說著,衛韞慢慢說了聲:「對不起。」

  沈佑冷下臉來,他沒說話,衛韞慢慢抬眼抬眼看向他,目光裡帶了仿若要將他千刀萬剮的狠意:「二十四年前,是我衛家對不起你。如今你也還了,便該算一算你欠我衛家的賬了吧?」

  「我如何還了?」沈佑冷笑,衛韞盯著他,目光裡全是了然,他嘲諷笑開。

  「九月初八,白帝谷發生了什麼,你不記得嗎?」

  聽見這話,沈佑面色巨變。

  衛韞盯著他的神色,眼中彷彿深海之下,波濤翻湧。

  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在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了扶手。

  其實他不知道是什麼事兒,他不詐了一下沈佑,然而沈佑這個反應,卻是坐實了他的猜想。

  沈佑知道當初發生的事兒,甚至與當初發生的事兒,有直接的聯繫!

  衛韞面上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彷彿什麼都掌握於手中,他平靜道:「我看了你的資料,姚勇花了這樣大價錢培養你,讓你在北狄二皇子蘇查手下做到哨兵長官,如此高位,為什麼你突然就退了?」

  「白帝谷一戰前,你就消失在了戰場,蘇查如今還在派人找你,你做了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依舊沉默不語。

  他慢慢冷靜下來,看著衛韞,已經明白自己方才那片刻間的失態,已讓衛韞差不多猜出了始末。

  而衛韞看見沈佑平靜下來,也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

  他將冊子放回衛夏手中,冷著聲道:「沈佑,不管你與我衛家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可是就沖你做這件事,你豈止是助了北狄?你的行為,與賣國又有何異?」

  「我沒想過賣國!」

  沈佑猛地出聲,衛韞看著他,嘲諷笑開。

  「你為一己之私協助姚勇陷害忠烈,於關鍵時刻將前線主帥滿門害死,如此行徑,還和我說,這不是賣國?!」

  衛韞再克制不住,猛地拔劍指在沈佑鼻尖:「我本沒想過你有如此能耐。」

  直到看到沈佑的手段。

  這樣手段培養出來的人物要花多大的代價,衛韞再清楚不過。就這樣一個探子,為什麼不留在北狄,反而回到了姚勇身邊?

  一開始衛韞沒想明白,可是看見沈佑的供詞,看見沈佑消失的時間,衛韞突然意識到——

  一個如此大代價培養的棋子被收回來,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沈佑在北狄,不能再用了。

  要麼,沈佑的作用已經盡到了。

  可沈佑為什麼去北狄?

  以姚勇的性格,真的是為國為民,為了打北狄培養了這樣的奸細嗎?

  不可能,他姚勇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所以就是說,在九月初七那日,沈佑做了什麼,這是姚勇的目的,導致他不得不離開北狄。

  而後九月初八,戰場之上,衛家滿門被滅。

  衛韞閉上眼睛,感覺內心血氣翻湧,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怕自己看見這個人,就想一劍殺了他。

  沈佑看見衛韞的樣子,沉默著沒說話。

  好久後,他終於道:「我真的,沒有叛國。」

  「解釋。」

  衛韞捏著拳頭,逼出這兩個字。

  沈佑沒說話,好久後,他慢慢道:「其實您都已經猜出來,為什麼還要我說呢?我說出來,這是我的不忠。」

  「你不說那就是你的不忠不義!」

  衛韞大吼出聲:「對國不忠對人無義!沈佑你以為我為什麼讓你說?我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贖罪!我衛府滿門落到今日,你難道沒有半分愧疚的嗎?!」

  沈佑沉默著,衛韞劍氣劃過他的臉,他卻紋絲未動,聽得衛韞再吼了一聲:「說話!」

  「我對不起衛家諸位,」沈佑抬眼看向衛韞,神色平靜:「可衛家也對不住我母親……」

  話沒說完,衛韞一巴掌抽了過去:「我說衛家對不起你,是我衛家給自己的要求。可這不是世間道理!我衛家可以自責,卻輪不到你來責備!」

  「你講不講理?」沈佑冷笑:「犯了錯還不讓人說了?」

  「行,」衛韞點頭,將劍交給衛夏,提了鞭子過來,冷聲道:「你若要講這世間道理,我便與你講這道理!」

  「當年我衛家守城,不過三千兒郎,對敵一萬,我衛家沒有即刻棄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於城池激戰一天一夜,護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後,三千兵士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護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無傷,於情於理,我衛家作為將士,可是盡了責任?」

  「可你們把我母親留在了城……」

  沈佑的話還在唇齒間,一鞭子狠狠抽了過來,打得沈佑腦子發暈,嘴裡全是血氣。

  「我衛府是做什麼的?是保家為國,不是為了護衛你一家!你自己沒看過那一場戰嗎?若再拖遲,他們占了城池,追兵上來,誰都活不下去!為了保住你母親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著一起送死嗎?!那一千五百人,是留著護衛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擾。且我再問——」

  衛韞內心有無數惡毒念頭湧上來,他提著鞭子指著沈佑:「是不是在你心裡,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場征戰兒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城中籠統只有幾百人,為了這幾百人,我衛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後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為什麼沒有及時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嗎?召集出城時回去拿銀子的、回去找人的、躲著不願離開的……」

  「再退一步,」衛韞聲音慢慢低下來:「哪怕我衛家在此戰中有錯,何至於此?」

  沈佑低著頭,沒敢看他,聽見面前少年聲音沙啞道:「何至於,七萬兒郎葬身於谷,再不得回?」

  全場安靜下來,衛韞看著沈佑,有些疲憊道:「沈佑,但凡你有一點良知,便不該做出此事來。」

  「我……沒想的。」

  沈佑慢慢閉上眼睛:「衛韞,我雖埋怨衛家,但從沒想過要讓衛家走到這一條路上。」

  「是,是我給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彷彿下了某種決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設伏,假作殘兵被你們追擊,然後在白帝谷以十萬兵馬伏擊,所以我給了紙條。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明明我已經給了信,第二日你父親還是追了出來……還是……」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錯,我不知道衛元帥為什麼出城追兵,可是衛韞,我從未想過要害你衛家。」

  聽到這話,衛韞沒說話。

  他看著沈佑,聽沈佑道:「我得了消息,傳給姚大人,我以為你們會有什麼辦法,一旦蘇查沒有伏擊成功你們,我怕就會暴露,所以我連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軍中。」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姚勇沒做什麼嗎?」衛韞冷著聲,沈佑眼裡帶了嘲諷:「你以為,我會知道?」

  衛韞被沈佑反問得梗住。

  他沉默下來,沈佑問得對,他怎麼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麼?

  衛韞沒有多說,他轉過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隨後便轉身離開。

  衛韞回到地面上,便朝著王嵐生產的產房趕去。到了門口,便看到蔣純攙扶著柳雪陽,和楚瑜一起站在門口,滿臉焦急。

  裡面沒有什麼動靜,這反而讓人覺得不安。

  柳雪陽反復問著:「會不會有事兒啊?」

  蔣純在一旁安撫著柳雪陽,柳雪陽才勉強鎮定了些。

  衛韞走到楚瑜身旁去,詢問道:「六嫂如何了?」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擔心,笑了笑道:「等著吧。」

  說著,楚瑜看到衛韞衣角的血跡,如今他總是穿著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顯,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隨便問問嗎,怎麼就突然動了手?」

  「嗯?」衛韞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隨後漫不經心道:「問出些東西來,等一會兒我再同你說吧。」

  楚瑜如今記掛著王嵐,倒也沒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嵐終於順利生產,產婆碰了個奶娃娃出來,笑著朝柳雪陽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陽小心翼翼接過那奶娃娃,楚瑜則先走了進去,看見王嵐還躺在床上,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她朝大夫走了過去道:「六夫人沒事兒吧?」

  「回稟大夫人,六夫人無甚大礙。」

  「阿瑜……」

  王嵐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楚瑜趕忙走過去,蹲下來道:「我在這兒呢,怎麼了?」

  「那位大俠,」王嵐虛弱道:「可還好?」

  聽到楚瑜問沈佑的事兒,楚瑜愣了愣,隨後遲疑了片刻:「應該……還好吧?」

  「我覺得他是個好人……」王嵐瞧著楚瑜,小聲道:「要是沒犯什麼大錯,同小七說,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養身子,別擔心這些,我會去同小七說的。」

  聽了這話,王嵐才放心點了點頭。

  楚瑜見王嵐也累了,便讓她先睡了過去,柳雪陽抱了孩子進來,輕輕放到邊上,楚瑜讓蔣純和柳雪陽守著,便出去了。

  到了門口,衛韞還在候著,楚瑜見他神色擔憂,便道:「沒事兒,你放心吧。」

  衛韞點了點頭,眉目舒展了很多。兩人一起隨意走在長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裡去,楚瑜思索著道:「那個沈佑是怎麼惹了你,讓你親自動了手?」

  衛韞沒說話,有很多東西壓在他身上,可他卻不能說。楚瑜察覺他情緒不對,皺眉道:「可是有什麼事?」

  「我總算知道,」衛韞控制著語氣,儘量平靜道:「當初父親為什麼出兵了。」

  楚瑜猛地頓住步子,回過頭來看他。衛韞立在長廊,神色淡定,慢慢開口:「沈佑告訴我,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細,九月初七,他提前獲知北狄會假裝戰敗引誘我父親出城,然後讓我父親前來追擊,再在白帝谷設伏,於是他就傳信給姚勇,要姚勇做好準備。」

  楚瑜點了點頭,猜測著道:「姚勇沒告訴你父親?」

  「告訴了。」衛韞神色裡帶了幾分嘲諷:「如果姚勇沒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如果不是他們制定了某個需要讓我父親出城追擊的方案,我父親穩妥了一輩子,又怎麼可能明知有詐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後,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與你父親商議將計就計,最後姚勇卻放任你父親……」

  楚瑜沒有說下去。

  將這樣的政治手腕放在軍人身上,著實太過殘忍。

  衛韞聞言,卻還是搖了搖頭。

  「你記得最後統報白帝谷那一戰,是多少對多少嗎?」

  「二十萬對七萬?」

  楚瑜認真回想著,衛韞提醒她:「可沈佑說,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萬兵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說白帝谷有十萬兵馬,可最後戰報二十萬埋伏在白帝谷伏擊,要麼是沈佑說謊,要麼是清點的人說謊。而當時衛韞就在戰場上,要在一場征戰後,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十萬計成二十萬,怕是不能。

  「當時在白帝谷北狄的屍體就將近十萬,」衛韞平靜道:「所以沈佑的數據不對。」

  「那他說了謊?」

  「你可知蘇查是什麼人物?」

  衛韞突然拐彎到了北狄二皇子蘇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後,迅速將北狄皇室關係給捋了一下。

  這個蘇查是二皇子,卻是一個婢女作為母親出身,他母親再他年幼時因犯了事被賜死,從此被皇后收養,作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蘇輝的左膀右臂培養。

  然而這個蘇查能力太過顯著,最後蘇輝登基時,蘇查已經獨霸一方,完全有自立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兩還沒有生出間隙。

  「你或許沒有和他交手過,但蘇查此人極為機敏。你想想,沈佑是華城出生的孩子,蘇查怎麼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蘇查手下又是什麼角色?不過一個先鋒官。設計埋伏我軍之事,怎麼一個先鋒官就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如此精準,連具體有多少人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國,那就是蘇查故意設計了。」

  楚瑜聽明白衛韞的話,皺起眉頭。

  衛韞神色平靜:「姚勇怕也是著了蘇查的道。此次出軍,應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然後讓姚勇與我父親將計就計。當時姚勇暗中藏了九萬軍馬在白城,於是提前到白帝谷設伏。而衛家軍三萬駐城,七萬迎敵。本以為以我衛家精銳之師,加上姚勇十四萬軍打對方十萬,應該是盡殲之局。誰想那個消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著,衛韞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間,沙啞聲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時,才發現,那不是十萬軍,而是整整二十萬。」

  「而姚勇知道,整個白城軍力加起來,也不過十九萬,如果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萬人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衛韞設想的局面,為他補全了姚勇的想法。說完之後,她靜靜打量著衛韞。

  上一輩子,衛韞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還能在絕境中翻身,取姚勇人頭進宮,逼著皇帝給衛家追封,可見這個人心智手腕都極為高明。

  後來文顧武衛,絕不是衛韞運氣好得來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衛韞在她身邊,從來都是純良無害的模樣,於是她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就覺得,這是一隻溫順的家犬,不開心時,也頂多就齜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氣。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卻才發現,這人哪裡能用「傻」來形容?

  僅憑沈佑的供詞外加戰場考察,他便能從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還原一件事原本的樣子。

  所有人聽見沈佑的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姚勇有問題,姚勇沒有告訴衛忠。

  他卻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訴衛忠,還準備了一個計策。這件事的開始,沒有任何人要想叛國叛家。

  只是後來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著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過就是十五歲而已。

  楚瑜靜靜看著衛韞,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而衛韞沒有睜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只是繼續他所猜測的事道:「他向來膽小,事情超出預料之外,怕早已嚇破了膽,加上衛家軍與他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還可從此成為元帥。」

  所以這個局,或許開局無意。

  然而走到那個程度時,對於姚勇不過兩個結局——

  要麼和太子一起領罪,背上此戰巨損之過。

  要麼,駐守在山上,眼睜睜看著衛家在白帝谷全軍被殲,再在最後時刻隨便救援一下,假作從青州趕來,奇襲而至。

  下面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兵荒馬亂,只知道前面讓衝就衝,讓停就停。

  姚勇不是沒打,只是他在衛家滿門都倒下後才去打,又有什麼意義?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姚勇、衛忠三人的密謀,衛忠死了,也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宮裡本就太子姚勇耳目眾多,衛忠的書信,或許都送不到皇帝手裡。

  皇帝也不過只能是憑著自己的直覺猜測,是太子好大喜功,讓衛家背了鍋,卻根本不能想像,姚勇竟是愛惜自己人馬,怕被皇帝責怪,竟用七萬人,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正是這樣重重的保護色,讓姚勇大了膽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說出當時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測出姚勇將此戰責任推卸給了衛忠。

  而如果不是衛韞去親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馬的種類分辨出姚勇當時在場,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這樣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讓衛家背鍋,推卸責任,卻不能想像,這不僅僅是推卸責任,而是這七萬人就不該死,這場仗本能贏!

  如果姚勇拼盡全力,不惜兵力,與衛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萬對二十萬,以衛家七萬人斬十萬之勇,怎麼贏不了?!

  衛韞咬著牙關,卻止不住喉間腥甜,唇齒輕顫。

  楚瑜察覺他不對,擔憂道:「小七……」

  「我沒事兒。」

  衛韞目光裡全是冷意,他捏著拳頭,聲音打著顫道:「嫂子,我沒事兒。」

  這怎麼能是沒事?

  楚瑜看著他,心裡湧出無數憐惜。

  衛韞抬眼看見她的目光,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生出許多狼狽,他轉過身去,沙啞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趕忙出聲,衛韞頓住腳步。

  他沒回頭,背對著她,少年身形格外蕭索。

  「嫂嫂……」他聲音疲憊:「有些路,註定得一個人走。」

  「誰都陪不了。」

  衛韞慢慢抬眼,看向長廊盡頭處,「千古流芳」四個大字。

  那是衛家祠堂,祠堂大門如今正開著,祭桌上點著蠟燭,燈火搖曳之間,映照過靈位上的名字。

  衛韞看著他們的名字,緩慢出聲:「也誰都不該陪。」

  這些路那麼苦、那麼髒、那麼難,又何必拖著別人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在這泥濘世間滾打?

  說完之後,衛韞朝著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後「轟」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楚瑜站在長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見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著那四個字,久久不言。長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麼啊?」

  楚瑜沒說話,晚月給楚瑜披上大氅,溫和聲道:「夫人,一切都會過去的。」

  「過去是會過去,」楚瑜轉過頭來,輕聲歎息:「我就是心疼。」

  「我這輩子啊,」楚瑜真心道:「從沒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上輩子的顧楚生她沒這麼心疼過,因為她總覺得顧楚生不會倒下,所有疼痛都不會打到他,所有困難都不會阻攔他。

  而這輩子的衛韞,明明他同少年顧楚生相差無幾,都是家中落難,都是自己重新站起來,可楚瑜看著他,一路跌跌撞撞,當他說那句「有些路註定一個人走」時,她心裡驟然疼了起來。

  她疼惜這個人。

  這是楚瑜第一次發現,對於這個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過自己以為的道德和責任感。

  她歎息出聲,走上前去,手扶在門框上,許久後,終於只說了一聲:「小七。」

  裡面的人沒出聲,他跪坐在蒲團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靜看著那些牌位。

  那覺得那些似乎都是一雙雙眼睛,注視他,審視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將這份國恨家仇,記在心裡。

  這些眼睛注視下的世界,天寒地凍,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這個時候,有人彷彿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盞帶著暖意的桔燈而來。

  她來時,光落天地蒼宇,化冰雪於春溪,融夜色於明月。

  她就站在門外,輕聲說:「小七,你別難過,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後還有我。」

  「嫂嫂陪著你,你別怕,嗯?」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眼前閃爍的燈火,那燈火映照在衛珺的名字上面。

  他覺得似如兄長在前,又有那麼幾分不同。

  這樣的不同讓他不敢言語,他不明白是為什麼,只能是挺直腰背,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楚瑜等了一會兒,見裡面沒了聲響,她歎息了一聲,說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會兒便回去吧,祠堂冷,別受寒。」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往自己房間回去。

  等她的腳步聲徹底走遠了,衛韞的心,才終於安靜了。

  楚瑜本擔心衛韞太過難過,一時緩不過來,一夜未眠,都在問著衛韞的消息,等衛韞終於睡下了,她才舒了口氣,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忙去找衛韞,這日出了太陽,清晨陽光甚好,她趕過去時,就看見衛韞蹲在長廊前,正低頭餵貓。

  他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學著華京那些貴族公子模樣,穿上了繁複華麗的廣袖長衫,戴上了雕刻精美的玉冠。

  他低頭逗弄著貓的時候,衣袖垂在地面上,他給貓兒順著毛,那貓兒似乎是十分黏他,在他手下蹭來蹭去。

  楚瑜看見這樣的衛韞,頓時舒了口氣,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情還好?」

  「謝謝嫂嫂關心,」衛韞笑了笑:「尚算的不錯。」

  「想開了?」

  楚瑜站到他身後來,他也不再蹲著,將貓兒抱著起身,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

  一面走,衛韞一面道:「哪裡有什麼想開不想得開?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不過就是明白了他們怎麼去的,有些難過罷了。」

  「姚勇不會有好下場。」楚瑜笨拙安慰,上輩子的姚勇,是被衛韞提著人頭進的御書房。

  聽到這話,衛韞溫和笑了笑:「是,我信。」

  「小七……」楚瑜猶豫了片刻,終於道:「雖然,姚勇做這些很不對,可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被他影響。這世上還是好人比較多。」

  「嫂嫂是想說什麼?」衛韞摸著貓,其實已經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卻還是明知故問。楚瑜歎了口氣:「我怕你走歪路。」

  上輩子的衛韞,不好說壞,不好說不壞。

  他殺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嚇敵軍。對於他的仇人,他的手段從來算不得光明。

  然而另一方面,他撐起大楚北方邊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對於對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光明。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還是希望,那些活閻王之類的名聲,不要跟著衛韞。

  本是少年名將,何必成為奸雄?

  衛韞聽了楚瑜的話,他慢慢笑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貓身上,一下一下拂過貓柔順的毛髮:「人一生不過修行,欲求出世,先得入世。在紅塵看過大悲大苦大惡,仍能保持本心不負,方為大善。」

  「我想,我所經歷一切,都不過修行。」衛韞彎下腰,將貓放到地面:「走過了,便是圓滿。所以我不著急。」

  「歪路我不會走,嫂嫂放心吧。」

  路有明燈,哪怕紅塵遮眼,也能循燈而行。

  只是這些話衛韞不會說,他慢慢發現,有些話,似乎並不該說出來。

  見衛韞想得開,楚瑜放了心,同衛韞聊了幾句後,便去看王嵐。

  去的時候,王嵐正在床上寫些什麼,楚瑜捲簾走了進去,含笑道:「這是寫什麼呢?」

  「我聽聞那位壯士被關在地牢,是個危險人物。但他畢竟救過我,我救不了他,便打算給他送寫好吃的,也算報恩吧。」

  說著,王嵐抿了抿唇,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正在寫個條,同他說明這是報恩的飯菜,讓他不用擔心。」

  楚瑜聽了,是隨意點了點頭:「挺好。」

  衛韞關沈佑的理由,楚瑜也已經明白,這事兒大概率算不到沈佑身上,如今關著沈佑,也不過是怕衛韞估計錯誤,所以先不放人罷了。

  王嵐要送,楚瑜便幫她去送。

  王嵐不僅準備了飯菜,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恩公相救,妾不勝感激,特備膳食,望恩公笑納。

  沈佑拿了紙條,冷笑一聲,同楚瑜道:「你幫我給她帶句話,明知道恩公被不關著還不來救,拿一頓好吃的就打發,她當我是乞丐啊?!我不跑不掉是她的責任,她得給我負責!」

  楚瑜有些無奈,沈佑想了想:「哦,我說了,這話你可能不帶。你拿紙筆來,我給她寫,寫完了她得在紙上回復我看過了才行!」

  楚瑜:「……」

  她不想多和沈佑糾纏,便他說什麼是什麼,趕緊送了飯,給王嵐送信回去。

  王嵐看見信就哭了,哭著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他被關能怪我嗎?又不是我讓他犯事兒的,我為什麼要負這個責啊?」

  楚瑜:「……」

  她覺得王嵐的想法也就沈佑能理解了。

  兩人就這麼利用吃飯送紙條對罵,罵來罵去,紙條內容也就莫名開始不給人看了。

  此時已經到了開春,皇帝終於忍無可忍,逼著宋家出軍。宋世瀾不肯,宋文昌卻因陣前罵陣積了一肚子火氣。

  楚瑜算了算時間,也該是宋文昌被困的時候了,這是殺他最好時機,宋文昌單獨領軍出去被困,如果不是宋世瀾礙於父命一直幫著宋文昌,宋文昌早就死了,哪裡還能撐一個月,等楚臨陽去救援?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宋世瀾得到了衛韞的支持,哪怕他取了宋文昌的命,他爹鬧起來,衛韞便接兵給他,直接與他爹幹起來,也未可知。

  所以,對於宋世瀾而言,他不怕他爹,宋文昌也就沒有了保的價值。

  沒有宋世瀾保宋文昌,哪怕宋世瀾不動手,宋文昌怕也撐不了幾天。

  而這一切比楚瑜預料得還快。

  春至當日,邊境便傳來消息,宋文昌被困。

  楚瑜上午收到消息,下午楚錦便找了上來。

  楚瑜知道她要說什麼,讓人將她放了進來,她看楚錦神色匆忙,眼裡全是惶恐。

  「姐姐……」她全然亂了心思:「我聽說宋世子在戰場上被困了?姐姐,衛小侯爺在不在?你去求求小侯爺,讓他去救救宋世子吧!」

  聽到楚錦提到衛韞,楚瑜微微一愣,她放下茶杯,歎了口氣道:「阿錦,這戰場上的事兒不是隨著你性子來的。你若是擔心宋世子有三長兩短會對你婚事有影響,這你不必多慮……」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楚錦提高了聲音:「你以為,我就只在意他的身份地位嗎?!」

  楚瑜被楚錦吼愣了,楚錦抿緊唇:「姐姐,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待我好,我不是不知曉。」

  「姐姐,」她跪了下來:「算我求你,救救他吧。」

  楚瑜沒說話,好久後,她慢慢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衛韞待我好,我也不是不知曉。我既然知曉,又怎麼能讓他去冒這樣的險?小七如今為什麼還待在華京,你看不明白嗎?」

  這話說得楚錦臉色煞白,楚瑜平靜道:「阿錦,你想救他,你可以去救,這我不反對。可你去救,別拖上別人。你若有情有義,便去他身邊去,求著別人為你犧牲,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說著,楚瑜有些疲憊,她站起身來:「話便說到這裡,我先走了。」

  楚錦跪在地上,看著楚瑜走回去,身體微微顫抖。

  她咬著牙關,許久後,她站起身來,毅然走了出去。

  而她剛走出衛府,楚瑜便將暗衛叫了出來,平靜道:「她若去找大公子,只要靠近洛州,你就將人攔下來,一直到此戰結束,再放出來。」

  「必要時候,」楚瑜閉上眼睛:「用一些非常手段,也非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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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1 12:04 AM

第五十七章

  楚錦出去後,楚瑜雙手攏在身前,看著庭院裡積雪在暖陽下化開。

  楚錦來求她了,那麼宋文昌的事兒就再耽誤不得,哪怕楚錦走不到洛州,她也不能讓宋文昌再活著。

  想了片刻,她正要吩咐什麼,外面便報,卻是蔣純來了。

  如今家中庶務幾乎都是蔣純在管,蔣純過來,大多是來同楚瑜對賬或者是說些需要出去交際之事,然而對賬此事前兩天才對過,今日蔣純來,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沒有多想,上去迎了蔣純進來,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前兩天才對了賬,今日怎麼來了?」

  「我過來,是有件事兒想要同你說的。」

  蔣純上前來,歎了口氣:「我近日打算出門一趟。」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想出去,同婆婆打了招呼,出去便是了,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說著,楚瑜笑起來:「這兵荒馬亂的,莫非是要出遠門不成?」

  話說完,蔣純卻沒否認,反而是點了點頭。

  楚瑜詫異瞧她,蔣純嫁進來多年,都十分規矩,雖然不說像王嵐張晗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頂多是去寺廟中拜香誦佛,連娘家都沒回過幾次。

  楚瑜放下茶杯來,有些擔憂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我聽聞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發小在那裡,」蔣純說著,歎了口氣道:「說來你也別笑話我,我這次想去汾水,給我那位發小出出氣,若是可以,我大概會將那發小接回衛府,給她安排一個位置做活。」

  「這是小事,」楚瑜點點頭,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與自己丈夫是娃娃親,長大後,她丈夫不喜她,執意想迎一位青樓裡的淸倌兒做夫人,她婆婆便逼著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於她,寵妾滅妻,如今過得十分淒慘。」

  說著,蔣純歎了口氣:「昨日我前些時日收到她來信,說自己有個孩子,不願再放在府邸中,想託付於我,我本想忙過這陣子再過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說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裡去,她丈夫必然不會帶她逃難,到時候找人便難了。」

  楚瑜明白蔣純的心思,蔣純這輩子本也沒幾個貼心人,所謂發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於是楚瑜忙道:「那讓小七準備一隊人馬給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確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來了。」

  說著,楚瑜又道:「我再給你一封書信,到時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瀾……」

  話沒說完,楚瑜就愣了,她本還在想,找誰去給宋世瀾送那個信和人,好殺宋文昌。

  殺兄之事事關重大,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如果不是讓宋世瀾徹底放心知道是衛家人的人,宋世瀾絕不會妄動。如今蔣純過去,蔣純是衛家二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偽裝的衛家人。而且蔣純帶著精銳過去,再正常不過,殺了宋文昌便回來,誰也不能將這兩者關聯起來。

  楚瑜想了想,轉身頭蔣純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託。」

  「嗯?」

  蔣純抬頭,楚瑜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快速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之中,交到蔣純手中。

  「我會讓小七給你兩隊人馬,一隊是普通護衛在明,一隊是精銳殺手在暗。你到時候明著去汾水,暗地裡帶著殺手夜至宣城,將此信交給宋世瀾,然後協助他殺了宋文昌。」

  聽見這話,蔣純神色嚴肅起來:「你要讓宋世瀾殺兄取而代之?」

  「這是小七與宋世瀾之間的交易。」

  蔣純沉默片刻後道:「可如今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

  「宋文昌已經在小橘縣被北狄圍困,」楚瑜給蔣純分析:「如今全靠宋世瀾在旁邊打騷擾戰,牽制北狄不去全力進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條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為誘餌,誘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關鍵的節點給他們進攻。我怕我哥當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後,可讓宋世瀾夜襲北狄,北狄亂起來後,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樓觀戰。你讓殺手趁亂摸上城牆,夜取宋文昌首級後將人扔入戰場,偽裝成北狄刺客,然後立刻抽身。」

  「去的殺手身上帶著火摺子,」楚瑜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一旦被發現,點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識痕跡。」

  殺宋文昌這件事,與宋世瀾不能查出半分關係,與衛家也不能有半分關係。

  蔣純沒說話,片刻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瞭,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啟程,到時候府裡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將事交給阿嵐。」

  楚瑜應聲,蔣純想了想,皺眉道:「還有一個事兒,就是阿嵐和牢裡那個人,你要多看著些。」

  「他們怎麼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蔣純怎麼突然提到這件事。不過蔣純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務她知道得清楚,她讓看著,必然是發生什麼。

  「我是覺得,如今阿嵐與那人通信,頗為頻繁了些。」

  蔣純擔憂道:「那人畢竟是關在地牢裡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可是這畢竟是阿嵐的選擇,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蔣純說到這裡,楚瑜總算是明白過來,她睜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嵐吵架嗎?我……我瞧著他們第一次通信,阿嵐都被他氣哭了!」

  蔣純聽了楚瑜的話,有些無奈瞧著她:「你平日其他事兒上七巧玲瓏心,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呢?吵架哪裡有這麼天天傳著書信吵的?兩看相厭就不看了,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天天巴不得送五頓飯過去傳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樣的人,不被氣死就好了,還能天天念著?

  還吃五頓?

  「早上送了早飯,中午送午飯,下午送點心,晚上送晚飯,等到了夜裡,還得送夜宵!」

  楚瑜沒說話了,她想沈佑在衛府,一定過得是極好了。

  蔣純瞧著她明白過來的模樣,歎了口氣道:「其實阿嵐喜歡就好,只是這個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沈佑做過的事兒。

  歸根到底,楚瑜對於衛家的感情,其實更多只是一個追隨者。將衛家作為她信念的執行者,所以她來到衛府。衛府給她溫暖,她感激。直到後來認識蔣純、衛韞這些人,和他們熟悉,她才將衛府從一個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裡,當成親人一樣鮮活的存在。

  可是她終究不是王嵐這樣與丈夫相愛、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問題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戰,沈佑帶錯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錯。當時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戰,哪怕是對方埋伏十萬人,其實都不該出兵。楚瑜千叮萬囑,本就是因為無論當年現在來看,當時就該固守城池,北狄糧草不濟,自會退兵。

  楚瑜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出兵,更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帶著衛家滿門出兵,如果當時衛家守城不出,哪怕這個消息說錯了人數,也不至於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萬對二十萬,本也是兩開局面,姚勇卻能臨陣脫逃,以致戰敗。

  這一場決定性的問題根本不在於沈佑,沈佑當時消息說明的是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不是輸的關鍵問題。關鍵問題在於,這一仗根本不該打,打起來了,姚勇也不該逃。

  且不說此戰關鍵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來說,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職有之,但並非有意,且客觀上無法避免。這樣的罪和當年衛家拋下城池一樣,只能是良心罪,懲罰不過以示懲戒,在細作這樣高風險之事上,若竭盡全力卻還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錯也要被治罪,這世上誰又願意去做難事?

  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嵐,失去父兄的衛韞,以及被迫在戰場出生的沈佑,他們則很難放下這份芥蒂——

  所有衛家之死有關聯的人,他們怕都難以面對。

  故而衛韞王嵐等人和沈佑之間的糾葛,楚瑜放得下,王嵐卻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蔣純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會看著他們的。」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既然管事兒,她也就不用多操這個心。

  於是蔣純再和楚瑜核對了一下去汾水後的細節,便下去改道去找衛韞。

  楚瑜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到地牢裡去。

  沈佑正在地牢裡吃東西,一面吃一面寫什麼,看上去極為開心。

  在地牢裡這些日子,他看上去養胖了許多,比一開始見到那個殺手看上去靈動了幾分。

  楚瑜一進來,他一手提了雞腿,一手握著筆道:「你先別來收,我還沒寫完呢。」

  「你要寫多長啊?」

  楚瑜笑著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隨後抬頭看向楚瑜,詫異道:「你來做什麼?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語,打量了他片刻後道:「沈公子好氣色啊,看來在衛府過得不錯。」

  沈佑不說話,他放下雞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兒你就說,別和我拐彎。」

  「好,」楚瑜點點頭:「我就是來問問,聽說你和我衛府六夫人近來關係不錯?」

  聽到這話,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來不及,還什麼關係不錯?」

  「哦,如此一般,」楚瑜點點頭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氣,聽楚瑜繼續道:「你做過些什麼,你還記得吧?」

  沈佑微微一顫,他轉過頭來,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溫和:「我並不是找你麻煩,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蕩蕩。你對阿嵐沒有意思最好,若你對阿嵐有意思,有些事兒,你得早說清楚。」

  沈佑沒說話,好半天,他沉著聲音道:「你說什麼事兒?」

  「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兒,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半點錯都沒有嗎?」

  沈佑冷笑出聲:「我有什麼錯?」

  「你若覺得沒錯,你告訴小七這些事兒做什麼?」

  楚瑜盯著他,目光裡全是了然:「你不說,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係,當然,或許小七一輩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訴我們,」楚瑜平靜道:「不是就是你想來補償嗎?你拿錯了消息,雖非自願,可是終究是你拿錯消息。只是這非人力之過,你如今已經受了小侯爺一頓鞭子,衛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裡,沒有愧疚嗎?」

  「你有。」楚瑜肯定出聲,她盯著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當殺手,可你不但來華京殺顧楚生,還當著眾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話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對不對?」

  沈佑沉默不語,楚瑜看著他,頗有些惋惜:「你知道衛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帶著北狄口音的話。你的供詞裡,也故意把九月初七這個日子單獨點出來,如果想要隱藏,大可以換一個不那麼敏感的時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著我們讓你說出來。你以為,這樣的法子,就對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在衛家挨那麼一頓打,就能讓你心裡舒服一點?」

  「沈佑,」楚瑜輕輕歎息:「何必呢?」

  沈佑不說話,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過去的,也就罷了。只是你與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蕩,過去做了什麼,你得先讓她知道。」

  「我不讓她知道,」沈佑沙啞開口:「那你會去說嗎?」

  楚瑜沉默片刻:「我沒想過。」

  說著,她看著沈佑:「你會不說嗎?」

  空氣裡安靜片刻,楚瑜歎息道:「本是大好男兒,何必強作如此姿態?」

  「好。」

  沈佑突然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勞煩夫人,能否讓我沐浴更衣,我親自去同她說?」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下去,轉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應聲,楚瑜走到門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回頭看他,見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靜:「我做如此姿態,是因為我知道原諒一個人有多難。」

  「當年衛家已盡全力,我母親仍舊因此落難,我看衛家,尚且心有芥蒂,而衛家因我傳錯消息至此,若談原諒,心中未免太過憋屈,故而沈某怕衛家因心胸磊落原諒我。衛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狹隘之人,不值得這份磊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瑜瞧著他,搖了搖頭。

  「你死又有何意義?」她歎了口氣:「若真是愧疚,何不為國為民,多做點事來安你自己的心?」

  「至於原諒不原諒,坦然來說,於我心中,你之過錯,在此戰中微博不足道,無需如此責怪。而其他人如何,也並非我所言說。」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謝過夫人。」

  楚瑜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到了大廳裡,楚瑜看著書卷等了一會兒,晚月便通報說沈佑來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髮束松木冠,楚瑜放下書來,點頭道:「隨我來吧。」

  說著,楚瑜帶著沈佑往王嵐房間過去。

  王嵐如今還在休養,楚瑜去的時候,王嵐正抱著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嵐房間裡,笑著道:「阿嵐身體可還安好?」

  王嵐見楚瑜來了,連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來,笑著道:「你且先停著,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來。」

  「嗯?」王嵐眨了眨眼:「大夫人是有什麼事兒嗎?」

  「沈佑想見你。」

  楚瑜笑著開口,王嵐愣了愣,隨後忙道:「這……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還是……」

  「你先別忙著拒絕。」

  楚瑜歎了口氣:「你聽我說,你家裡之前同衛府說過,等孩子兩歲,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嵐沒說話,她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楚瑜瞧著她的神態,溫和道:「沈佑於你,怕是有心的。」

  「這事兒,」王嵐歎了口氣:「等以後再說吧。這兩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衛府。」

  「可你對他,當真沒有半分意思嗎?」

  「大夫人……」

  「若是有這意思,有一些話,還是當面說開好。」楚瑜固執道:「你且聽聽他要說什麼吧?」

  王嵐聞言,抿了抿唇,終究道:「那還請夫人稍等,我梳洗後就來。」

  楚瑜應了聲,去了前堂,讓人設置了屏風,讓沈佑等在屏風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靜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應了一聲,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

  過了一會兒,王嵐從房間後饒了出來,她手裡持著團扇,遮住臉來到屏風後,端正跪坐下來,柔聲喚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時有些無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無言。

  王嵐和他靜靜等了一會兒,王嵐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說,沈公子有話要說,不知沈公子,是想說什麼?」

  王嵐說完,自己忍不住低了頭。

  其實沈佑要說什麼,她是猜測出幾分的。近來通信,雖然都是吵吵鬧鬧,可若說對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實是假的。

  可是衛榮去了並不久,她如此做,她過不了心裡的坎兒,可是那人寫了信來,又忍不住回。

  於是每次告訴自己不過是規規矩矩回信無妨,卻又在深夜裡輾轉難眠,唾棄自身這份放浪。

  如今沈佑來了,她更覺不好,怕對方說出來,也怕對方不說,心中忐忑難安,只是覺得,若是說出來,便拒絕了吧。

  真的喜歡她,那麼會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歡。

  於是做好了所有盤算,王嵐這才開口,卻在開口後,久久不聞人聲,直到許久後,她才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沈佑來此,是特意來向六夫人,請罪。」

  他一句話頓了三次,說得極為艱難。王嵐有些詫異:「你有何罪相請?」

  沈佑閉上眼睛:「害衛家之罪,沈佑,特來相請。」

  聽到這話,王嵐睜大眼睛,沈佑卻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堅定。

  其實來時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麼?

  面對衛韞那雙眼睛時他都沒怕過,如今不過是屏風後一個小姑娘,他有什麼好怕?

  沈佑聲音平緩,慢慢說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於煙花巷,因她母親當年城破時被北狄擄去,賣入北狄為娼,他在北狄長到十三歲,受盡屈辱,母親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個將軍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為報母仇,被那位將軍帶回去,培養成為了一名奸細,十七歲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軍營之中,成為二皇子蘇查手下先鋒官。

  然後他拿錯了消息,然後衛家七萬人死於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嵐身前,沙啞道:「我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衛家之事,與我必有關係。沈佑雖為小人,卻未失良知,輾轉反側,藉以殺顧楚生之機,特意前來衛府自首。」

  聽到這些話,王嵐整個人都是愣的。

  她看著外面這個人,內心不知該是什麼情緒,聽見丈夫亡故相關的經過,她眼裡忍不住蘊滿熱淚,卻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禮,只能是道:「這些話,沈公子與侯爺說過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請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復……」王嵐聲音裡帶著哽咽之聲:「縱使怪罪,妾身奈何?」

  這哭聲將沈佑所有話堵在唇齒間,讓他所有話語都變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說,之所以向夫人請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願赴湯蹈火以贖此罪,望夫人垂憐。

  然而這哭聲將他的話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語。

  於是他跪在地上,許久後,只能道:「夫人方才生產,切勿太過傷心。沈佑有罪,願為夫人做牛做馬,哪怕夫人不願,沈佑也要為夫人效犬馬之力。」

  「你走吧!」

  王嵐不願再聽。

  對間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樣的心思,這當是何等難堪?

  她從悲傷化作屈辱,提了聲道:「勿再相見,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沒說話,他聽著這話,便已明白。

  對於王嵐來說,或許這一輩子,都不願再見了。

  沈佑跪趴著,他忍不住,慢慢抬起頭來。

  屏風之後,依稀只能看見一個人影,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第一次撞見她時,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裡是見了女色就暈頭?

  也不過是這眼睛瞧進他心裡,他方才懂了這份惻隱之心。

  他貪婪看著那屏風之後。

  這份感情,說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這份淺淺心動,對於沈佑來說,卻是頭一次,這是他頭一次來華京,來南方,這裡如他所想,風景精緻細膩,便連一份喜歡,都能溫柔又纏綿。

  他聽著那哭聲,終於是慢慢垂下頭去。

  「聽夫人吩咐,沈佑這就退下了。」

  說著,他叩首行禮,站起身來,行到門口,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

  「六夫人,」他看著那屏風,沙啞開口:「此言雖然不齒,可我對六夫人,確有真心。」

  王嵐微微一愣,沈佑轉身離開。

  夾風帶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樣乾淨俐落的作風,再無回頭。

  王嵐慢慢抬起頭來,見屏風外只有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曳,她咬緊下唇,終於是忍耐不住,啜泣出聲。

  楚瑜便就站在長廊上,她雙手攏在袖間,斜斜靠在長柱上,見沈佑走過來了,她直起身子,平靜道:「說好了?」

  「嗯。」

  兩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衛府再待一陣子,事情沒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應聲,楚瑜見他的神色,淡道:「談得不好吧?」

  「應該的。」

  沈佑平靜開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開始既然對六夫人有心思,為何不早說?」

  沈佑沉默不語,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本沒有這個心思,不過是隨意客套應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麼,她來了信,我便回信。」

  說著,沈佑抬頭看著天空,慢慢道:「等後來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說,也沒打算說,等我離開衛府,這事兒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沒有說話,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娶她。」

  他抬頭看向楚瑜,楚瑜頓住步子,頗有些詫異。沈佑目光堅定:「方才同你說話,我想得清楚。你說得對,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義?白帝谷一戰,疑點重重,絕非我一人之過,我會幫著小侯爺查清真相。等我幫衛家報了仇,我再為她做牛做馬。這輩子她喜歡我,那很好。不喜歡我,那也無所謂。」

  「你同她認識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這樣的感情,沈佑輕輕笑開:「我沒喜歡過人,實話說,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小姑娘,她拒絕了我,那我離開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裡有些苦澀。

  衛家的六夫人,他欠了衛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歡她,也該補償她。

  守在她身邊,是贖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會放下,哪一天自己會心安。但是這條路,他卻想走。

  楚瑜明白他話語裡的意思,兩人沉默著,聽見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響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楚瑜和沈佑回頭,看見衛韞站在長廊前,他盯著沈佑,皺著眉頭。楚瑜正要解釋,就聽沈佑笑了一聲道:「老子神通廣大將你衛大夫人迷得七葷八素……」

  話沒說完,衛韞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滾進了庭院。沈佑翻身起來,大罵道:「衛韞我草你……」

  音還掛在嘴裡,衛秋就直接塞了一個布團進沈佑嘴裡,壓著沈佑下去。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尷尬道:「他胡說八道……」

  衛韞點點頭:「我知曉,」說著他轉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飯廳用飯?」

  「是時候了。」楚瑜點點頭,同衛韞一同往飯廳走去,衛韞雖然沒開口,楚瑜卻趕緊將她把沈佑帶出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衛韞皺著眉頭聽著,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點點頭,她打量著衛韞的神色,猶豫著道:「我想你的確不大喜歡沈佑……」

  衛韞明白楚瑜指得是什麼,他搖了搖頭:「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衛韞笑起來,神色溫和道:「他這樣一個人,竟也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個人。」

  「遇到那個人,誰都一樣。」楚瑜笑了笑,抬手拂過自己耳邊碎髮。衛韞轉頭瞧她,見那花苞落在枝頭,恰好掛在楚瑜身後,他忍不住開口:「喜歡一個人,真會喜歡到為她放棄所有嗎?」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想起來,十五歲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時候。

  她抿嘴輕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歡了。」

  衛韞皺起眉頭,似乎認真思索起什麼。那貓兒一樣的眼如琉璃乾淨漂亮,楚瑜瞧著他認真思索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小七,」她拍著他的肩:「若你日後喜歡上一個人,一定記得告訴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彎著眉眼:「是極有意思。」

  衛韞瞧著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靜靜看著。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說話?」

  衛韞面無表情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說完之後,衛韞轉過身去,從她手下滑開,往飯廳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衛韞最近不開心。

  而衛韞只是想著他跪在祠堂裡,看著衛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麼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言語,於是他不聽不言,只覺得一日復一日壓抑下去。

  春花已經開始蓄勢,綠葉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於木質長廊之上,手握暖爐,合著春光,竟讓楚瑜有一瞬間覺得目眩。

  看著對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頭,詢問晚月:「你說小七是不是長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爺畢竟長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這個少年會長大。

  他會有比及他父親的優秀俊朗,會如十三歲那年入城時那些華京女子所盼,堪稱一聲,衛家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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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1 12:11 AM

第五十八章

  沈佑被關回地牢之後,當天夜裡,蔣純便領著人出發了。

  楚瑜千叮萬囑,讓蔣純務必小心,蔣純笑了笑道:「我不妨事,你平日裡多照看一下婆婆就好了。」

  楚瑜應了聲,又拉著蔣純手囑咐了一遍要記得的事,這才放蔣純離開。

  蔣純離開後,沒隔兩日,謝韻便急急忙忙找了上來。

  聽到謝韻來了,楚瑜便知道,必然是楚錦有了動作,她倒也沒著急,將謝韻請回屋中後,給謝韻倒了茶,謝韻滿臉焦急,方才落座,便同楚瑜道:「阿瑜,阿錦不見了!」

  「嗯?」

  楚瑜抬起頭來,面上帶了詫異道:「阿錦如何不見的?」

  「就昨日,」謝韻眼裡帶了眼淚:「白日裡她說她去買寫胭脂水粉,我也無甚在意,晚上我睡得早,等今日起來,我才發現,她竟是一夜未歸,我這才讓人四處去找,如今也找不到人了。」

  「她身邊的隨從呢?」

  楚瑜其實大概猜到了楚錦去哪裡,但面上卻不能顯露,謝韻歎了口氣道:「她隨從也不見了,怕是一起不見的,我本打算報官,卻從她枕下找到了書信,她說她要去洛州找臨陽,這可怎麼是好?!」

  楚瑜聽到這話,眼神冷了下來,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道:「那再找找吧,我先給大哥去封信問問。」

  「我已經派人去了,可是這一路顛簸,她一個女孩子……」

  謝韻說著就落起淚來,一面哭一面道:「也怪我了,以前你父親讓她學武我不樂意,如今這世道,她武藝要有你一半好,我又何必操這個心?」

  「妹妹有她自己的好。」

  楚瑜笑了笑,又安撫了謝韻片刻後,讓人招呼著謝韻走了出去。謝韻一走,楚瑜便立刻讓人去找跟著楚錦的人,又寫了一封信給楚臨陽,說明自己讓人去找楚錦,讓他不要擔心。

  等做完這些後,楚瑜將府中賬本拿出來看了看。

  如今同楚臨陽借了錢,在洛州買了耕種的地,又在蘭州置辦了商鋪產業,衛府過得緊巴巴的,錢都要省著花。

  這樣一看看到了夜裡,派出去找楚錦的人終於趕了回來,楚瑜本不在意,抬頭一看,卻見兩個人走進來,其中一個頗為狼狽,身上全是泥濘,正是跟著楚錦的人。

  楚瑜皺起眉頭:「你怎麼回來了?」

  楚錦還在往楚臨陽那邊趕,說了讓他們攔住楚錦,怎麼就回來了?

  對方聽聞這話,立刻跪了下去,提了聲音的道:「屬下有罪,將二小姐跟丟了!」

  「跟丟了?」

  楚瑜愣了愣,她猛地站起來:「如何跟丟的?」

  「二小姐昨日出京,直奔洛州,屬下本打算在接近洛州地面上動手,誰知今日晨時遇見了流匪,屬下為護住百姓和二小姐與這些賊寇激戰,等回頭時,二小姐便不見了!」

  「找!」楚瑜冷著聲:「即刻去找!」

  侍衛得了令,趕緊出去找人。

  這一找就找了兩天,楚錦卻是音訊全無,而戰線一點一點向華京逼近,華京的城中一片頹靡,許多百姓開始往後方遷徙,朝廷氣氛也明顯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三番五次派人來請衛韞,衛韞都躺在床上裝病不見,皇帝拿他沒有辦法,只能是不斷詢問朝臣出著主意,卻是誰都沒敢站出來,令一個軍令狀。

  又過了七日,前線終於傳來了第一場捷報,然而看見捷報的時候,淳德帝卻不見半分喜色。那分捷報的消息,衛家早已提前半天知曉。

  這份捷報,捷在北狄兵發汾水後不到半日,便被宋世瀾領兵擊退。

  而淳德帝臉色如此不佳,則是在宋世瀾擊退汾水北狄軍後,直接回頭再強攻小橘縣。最後宋世瀾拿下了小橘縣,其兄長宋文昌,卻死在了戰亂中。

  一直在打敗仗的人,半天之內就可收復汾水,對於皇帝來說,這就證明之前的戰役,宋世瀾沒有傾盡全力。而這樣一個人要代替宋文昌接替世子之位,名正言順掌握宋家兵權,皇帝感覺到心肝都疼了。

  他都養了一批怎樣的狼崽子!

  可淳德帝哪怕心裡明白宋世瀾和宋文昌怎麼回事兒,明面上卻仍舊是一句話都不能說的。不僅不能說,還得表!

  於是淳德帝咬著牙,給宋世瀾下了冊封世子的聖旨。還賞了些綢緞黃金。

  這樣的賞賜可以說是小氣了,可如今國難當頭,大家也沒說什麼。

  當天淳德帝的表現,全都送到了衛韞手中。衛韞看著線報笑,一面笑一面同楚瑜說著朝上的場景,樂不可支道:「陛下心中,如今一定十分憋屈。怕是會氣壞身子吧。」

  「氣壞身子沒什麼,」楚瑜笑著道:「氣壞腦子,就不太好了。」

  說話間,外面傳來通報聲,衛秋見怪不怪道:「侯爺,陛下又派人來了。」

  一聽這話,衛韞趕緊道:「快給我準備血包,我先回床上去。」

  如今裝病這件事,衛韞已經做得十分成熟,傳旨太監才來到大堂,衛韞已經去臥室躺好了。楚瑜笑著在大堂接見了傳旨太監,起身迎著對方道:「小侯爺如今還在床上躺著,怕是難以來前廳接旨,還望公公見諒。這聖旨便由妾身代領,不知可否?」

  代領聖旨這種事兒,若是放在平日,那當真是荒唐極了。

  然而如今早已君不君臣不臣,戰場上幾乎沒有將領聽淳德帝的,衛韞不過是讓楚瑜代領聖旨,倒也顯得不算什麼了。

  那傳旨太監倒也沒生氣,笑了笑道:「不妨事。」

  楚瑜舒了口氣,正要說什麼,便聽那太監道:「這聖旨,本也是下給大夫人的。」

  楚瑜詫異抬頭,睜大了眼:「陛下何故下旨?」

  「今日陛下邀請了衛老夫人進宮品茶。」對方笑著的十分燦爛:「老夫人在宮中寂寞,想召大夫人前去一見,不知可還方便?」

  一聽這話,楚瑜瞬間冷了神色。

  蔣純出門,柳雪陽放心不下,今日特意選了日子,前去給蔣純燒香祈福。

  楚瑜已經給柳雪陽安排了侍從,但卻沒想到,淳德帝居然瘋成了這樣?

  「在華京城中公然擄走大臣家眷,」楚瑜咬牙開口:「陛下可曾想過,若其他朝臣得知,會如何作想?」

  「哎呀呀,衛大夫人這說的什麼話?」

  那太監將拂塵往手裡一撣,滿臉討好笑容道:「不過就是請去喝杯茶,還是老夫人同意了的,您怎的如此大驚小怪?」

  楚瑜沒說話,她深深吸氣,心知此時需得冷靜。那太監笑著道:「母親在宮中,不知小侯爺是否有力氣來接旨了?小侯爺病得實在嚴重,也無甚關係,大夫人代替著進宮一趟,也是可以的。」

  說著,那太監似乎已經篤定楚瑜會走,讓開了路,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道:「大夫人,走吧?」

  楚瑜沉默著,那太監笑眯眯瞧著她,似乎就在等著她發怒一般。

  片刻後,楚瑜卻是輕輕一笑道:「那勞煩公公稍等,妾身梳洗後就來。」

  說著,楚瑜也不等那太監說話,轉身就走進了內堂,回了自己屋中,迅速拿出了許多首飾,插在腦袋上,而後在衣衫裡穿上了軟甲,一面武裝自己,一面同跟進來的晚月道:「去同小侯爺說,我進宮去接婆婆出來,讓他好好裝病,如今皇帝就是在逼他出來,切勿輕舉妄動。」

  衛韞佈局這樣久,就是等著把淳德帝逼到退無可退,他再出來時,淳德帝才能無條件退讓。

  而如今大楚看上去被打得多慘,到時候衛韞回來拯救戰局時,就能多亮眼。

  此刻姚勇還未徹底潰敗,衛韞不能出來,若是出來,前面做的功夫完全就白費了。

  淳德帝沒有被逼到絕境,姚勇也沒被剷除,此刻衛韞上戰場,怕是要重蹈他父兄覆轍。

  楚瑜思索著局勢,穿上外套,繫上腰帶,快速道:「讓他放心,我會辦好一切。」

  說完,楚瑜收拾妥帖,便往外出去。

  那太監頗有些焦急,來來回回走著,見楚瑜出來,舒了口氣,才恢復鎮定:「大夫人,請吧?」

  楚瑜微微一笑,神色泰然道:「公公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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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12-11 12:16 AM

第五十九章

  楚瑜行往宮中,開始思索這次皇帝讓自己進宮的意義。

  皇帝的最終目標當然是衛韞,逼著衛韞出戰,讓前線戰士出戰應該是皇帝如今的盤算。如今皇帝直系燕州一直按兵不動,為的就是出了事及時保皇。前線就是宋世瀾、姚勇、楚臨陽三家,但三家都不出力,就在戰場和稀泥,所有人互相博弈,完全就是將江山拱手相讓。如今皇帝自然要想個法子,逼著所有人出手。

  他劫持了柳雪陽,就能逼衛韞,若她再進宮,就可以連著楚臨陽和楚建昌一起威脅。

  楚瑜大概明白皇帝的心思,心裡有了盤算。

  她隨著太監進了御書房,剛進去,就看見柳雪陽忐忑坐在皇帝對面,正在與淳德帝下棋。

  柳雪陽坐臥不安,明顯是已經察覺到情況不對,但她也不敢表現什麼,棋下得一塌糊塗。淳德帝卻十分有耐心,同柳雪陽道:「夫人不必擔心,朕不會對夫人如何,就是請夫人在宮中陪陪皇后,您以往也與皇后情同姐妹,不是沒留宿過宮中,今日怎就如此拘謹了?」

  柳雪陽面露尷尬之色,楚瑜剛好隨著太監進來,恭敬將雙手放在額間,叩首道:「民女衛楚氏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瑜聲音平穩,鏗鏘有力。淳德帝同柳雪陽下著棋,等了一會兒,見柳雪陽一直看楚瑜,抬頭道:「衛夫人為何不落子?」

  「陛下……」柳雪陽強撐著頭皮道:「你看我這兒媳……」

  「民女衛楚氏,叩見陛下!」

  楚瑜再一次提聲,提醒淳德帝。

  淳德帝夾著棋子,冷聲道:「朕許你說話了嗎?!」

  楚瑜跪伏在地上,平靜道:「民女知陛下如此急忙召見,必有要事,故而心急了些許,望陛下見諒。」

  「心急?」淳德帝將棋子往棋盒裡一砸,怒道:「朕怕你是心裡根本就沒朕這個皇帝,刻意羞辱於朕!」

  「陛下說笑了。」

  楚瑜平靜道:「陛下為君,民女為民,怎敢談羞辱之言?」

  「行了,也別同朕打官腔了。」

  皇帝揮了揮手,太監便走上來,對柳雪陽做了個「請」的姿勢。柳雪陽有些為難,淳德帝抬頭看過來,柳雪陽還是抿了抿唇,還是沒膽子違背皇帝的意思,便轉身離開。

  等柳雪陽走後,旁邊太監給皇帝遞上一杯茶,淳德帝吹著茶葉道:「朕讓你來,是什麼意思,你大概是想明白了?」

  「民女明白,」楚瑜平靜道:「但也不明白。」

  「你有什麼不明白?」

  淳德帝皺了皺眉,楚瑜跪著沒有抬頭,聲音卻十分清晰:「陛下讓民女入宮,不過是想借此機會徹底控制楚家與衛家。可這戰場上明明有姚勇宋家在前,陛下為何不逼他們,反而來逼我等?衛家如今只剩下小侯爺,陛下一定要趕盡殺絕才成?」

  「荒唐!」淳德帝怒吼出聲:「讓將士上場殺敵,怎就變成了趕盡殺絕?!倒是你們衛家,口口聲聲說著忠君報國,朕念衛家忠義,放了衛韞小兒一命,如今他是如何回報我的?!」

  「戰場逃兵如此之多,」淳德帝明顯是憋到了極限:「你以為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們把朕當傻子嗎?!早知你衛家有如此謀逆之心,朕哪裡容得你們?!」

  淳德帝站起身來,怒吼道:「還質問朕為何不逼姚將軍?!你們巴不得讓姚將軍上前線作為主力拼殺得你死我活,到時候無人護衛皇室,你們便可取而代之了是吧?!」

  「陛下,」楚瑜抬起頭來,認真看著他:「衛家這麼多年,在陛下心中就落了這樣一個印象嗎?」

  聽到這話,淳德帝平靜了些許,他看著楚瑜,慢慢道:「衛忠自然是不一樣的。你們衛家的忠心,我從不疑,可衛韞小兒!」

  淳德帝咬牙切齒:「他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耍什麼把戲!」

  楚瑜沒說話,她只是輕笑。

  淳德帝皺眉:「你笑什麼?」

  「民女在笑陛下糊塗!您既然信衛家,為何不信我家小侯爺。您恨小侯爺不上戰場,可您可記得,衛家是如何死在戰場上的?!如今姚勇為主帥,您再讓我家小侯爺上去,您這是逼著他去送死啊!」

  「胡說八道!」淳德帝怒喝:「姚將軍忠心為國,哪怕你們與他有所間隙,一國將領,何至於如此徇私?」

  「徇私?」楚瑜嘲諷出聲:「陛下捫心自問,白帝谷之事,是誰徇私?」

  「你們知道什麼!」

  淳德帝有些不耐煩道:「朕有自己的考量,為何你們就不能明白朕的思慮?我知道你們是為白帝谷一戰怨恨,可是白帝谷一戰,人已經死了,的確是太子貪功冒進,這事朕自會尋其他由頭找他麻煩,你們一定要逼著皇家承認,是太子失誤害死這七萬士兵嗎?!」

  「所以這個罪就要衛家來擔嗎?!」楚瑜提高了聲音,厲喝道:「擔了還得心無怨恨,大公無私,再去送死嗎?!」

  「朕讓他上戰場自有朕的安排,他乃故人之子,你們心中朕就齷齪至此嗎?!」

  淳德帝怒得急促喘氣起來,片刻後便開始咳嗽,旁邊太監趕緊召喚太醫來,這一番折騰下來,淳德帝也沒了力氣。

  他虛弱道:「罷了,你先去休息,你母親也在宮裡,你就去陪著她們吧。」

  聽到這話,楚瑜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她平靜道:「陛下,臣女今日進宮,並非來當陛下的人質。」

  淳德帝慢慢轉頭,看楚瑜跪在地上,平靜道:「臣女進來,是想同陛下做筆生意。臣女自幼習武,也隨父親征戰沙場。您留臣女在宮中,無非是想逼迫我父兄小叔為您鞏固疆土,可我父兄如今已然盡力,小叔抱恙,不如由臣女率軍前去,為陛下守城,陛下看如何?」

  淳德帝靜靜看著她,楚瑜抬頭看著淳德帝:「陛下要我父兄做什麼,大可說來,臣女也可。」

  楚瑜這話說得明白了,要逼楚臨陽楚建昌和衛韞是不可以的,但同樣的事可以由她來做。

  淳德帝不說話,楚瑜繼續道:「陛下,如今用人之際,只要能達到目的,用誰不是用?我父兄小叔乃做大事之人,您以為,幾個女子性命,能比的上你們的宏圖大業?」

  淳德帝有些動搖,楚瑜打量著他的神色,還要說什麼,就聽淳德帝道:「朕要做的事,也不難。」

  他看著楚瑜,目光裡帶了些猶疑,卻還是道:「朕派你去,守住鳳陵至少一月,一月後,若天守關破,朕欲遷都鳳陵。」

  楚瑜聽到這話,皺起眉頭。皇帝慢慢道:「朕可撥兩萬兵馬給你,你去守城,守住了鳳陵,」皇帝眼中意味深長:「朕就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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