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章 醮壇蛇行
在山石後聽著清虛說幼時時光,聽他懷念其師玄陽道長,周祈頗有些感懷,在外人看來,玄陽並不是個得道高人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庸俗諂媚,但在清虛眼裡,其師就是天下最好的師父。
人的眼睛就如傳奇中的神仙鏡,看自己放在心上的人,總會覺得他無一處不好,即便看到什麼不美不好之處,也覺得可憐可憫甚至可愛。
周祈突然想起自己看謝少卿被揍得青紫腫脹的臉來……周祈沒精打采地耷拉下眉眼,像隻丟了心愛肉骨頭,又被揍了一頓的流浪狗。
偏老鼠洞裡爬出一隻老鼠來,這老鼠膽子格外大,蹲在洞口看周祈,周祈顧忌石頭那邊兒的清虛和陶綏,不好動它,那老鼠越發大膽起來,拖著長尾巴且走且停地從周祈不遠處施施然走過。
周祈看著這隻老鼠,覺得它特別像前陣子在謝少卿面前的自己,那樣似有心似無意地挑逗,但若真去捉它,它定會飛快地逃了。
老鼠停下來,一邊吃草籽一邊回頭看周祈。周祈默默抬手揮一揮,心裡嘆口氣,走吧,人鼠殊途,沒緣分!
前面清虛和陶綏終於說完話走了,那隻調戲了周祈一會子的小鼠聽見動靜,也一溜兒煙地跑了,周祈只好再接著蹲守。
等周祈終於捉到一隻老鼠拿回來,謝庸和崔熠已經去了清虛處,周祈便也去清虛處,到了卻又聽說他們去了玄陽真人生前住的院子,周祈便也跟過去。
玄陽真人的住處比其弟子的要大一些,院子正中用碎石砌了陰陽八卦圖並紫薇北斗圖,廊下放著刀劍架子,牆邊種著花木,進了廳堂,正面懸著《老子講經圖》,大書案上放著筆墨經卷、黃紙、小香爐,又有山水屏風、木幾木榻等物,與長安城中略有些地位的道士所居之所並無多大差別。
謝庸站在大案旁,從手裡拿著的《渾天占》中抬起頭,對周祈微笑一下。周祈支起嘴角也笑一下。
「呦,挺快啊——」崔熠回頭,他正站在榻邊看玄陽真人箱子裡的桃木劍、木雕八卦牌之類。
周祈走到崔熠身邊看一看,到底又轉回大案前。
謝庸已經放下那本占術書,手中拿著的是一張信箋。謝庸看過,遞給周祈。周祈接過來,這封信措辭頗客氣,不過是日常問安,又說兩句瑞元觀日常事,像是給長輩師友寫的信,只是不知道信始所稱呼的「真人」是哪位真人。
謝庸問清虛。
清虛走過來,「這是家師寫給長安祥慶觀玄微真人的信。估計是前陣子本想送出這封信,但出了狐狸丹書的事,家師另寫了信,並親身去了長安,這信就沒用了。」
謝庸點點頭。
查看完了書案,幾人又進玄陽真人臥房。
臥房裡也是床榻、几案、箱櫃,並沒什麼特別的,除了東牆上的小壁龕。龕上供著武神勾陳大帝,下面除香爐燈燭外,還擺著盤子大的一個木雕小壇。
周祈仔細看看那八卦小壇,與道觀後面的醮壇很像,自然,八卦也出不來旁的形狀,小壇周圍還點了紫薇北斗諸星,木頭上面有些焦黑痕跡,這應該是雷劈木的。
道家多愛用雷劈木做各種法器,以遣召鬼神,驅邪避凶,鎮宅護身。周祈微嘬一下牙花子,這位玄陽真人在臥房供奉勾陳大帝,還有這麼個小醮壇……
清虛走過來,輕輕嘆一口氣,「祈福禳災,誰想到……」
周祈點頭:「這小醮壇有年頭兒了吧?」
「嗯,師父請來這壇的時候,我還小。」
周祈再點頭。
在玄陽真人處頗逗留了些時候,回到客房時,天已經黑透了。
道觀僕役送來暮食,三人吃過,便一起看老鼠試藥。
絕影做事俐落,把藥丸摁在老鼠受傷的腿上,頃刻間,老鼠便氣絕身亡了,傷口流出烏黑的血,周身青紫。
謝庸、崔熠、周祈互視一眼,沒錯了,就是這種毒。
「能得到這毒的,除了清仁,就是他的弟子們。」崔熠看謝庸和周祈,「你們注意沒有?那清仁跟他的弟子……嗯……」
「練化丹藥唄。那藥裡也不只蛇毒,許還有石鐘乳、赤石脂、石硫磺之流的,性熱。」周祈道。愛服食丹藥的道士常有吹噓「夜御十女」者,食藥縱慾而亡的達官顯貴也不少,只是這清仁出火選男的。
謝庸道:「也許還有旁人也能得到這藥——」
外面傳來拍門聲。
羅啟去開門,謝庸、崔熠、周祈一起走出來。
是清虛,還有清仁那個相貌頗俊秀雅緻的弟子叫敬誠的。
敬誠神色有些驚慌:「貴人們,家師不見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他可留了話兒或字條之類?」謝庸問。
敬誠搖頭,「今日午時師父服了丹丸,他服藥後,用心練功,不讓我與師弟們相擾,故而我等都不在。服藥之日吃過暮食後,師父當再配合喝一碗湯藥。家師於服藥之事頗仔細,一般都不錯時辰。可如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沒回來。有一個灑掃的僕役說看到師父去後門了,可我們去後面找,連師祖出事的林子也找了,沒找到人。」
「可去問過清德道長了?現在觀裡的事是清德道長管著吧?」
敬誠搖頭又點頭,「是師叔管著。」
「一起去見一見他吧,然後召集人手出去尋找。」謝庸道。
清虛面色沉重,又帶著些無措,「大師兄也出事了嗎?」
謝庸輕聲道:「很難說。」
玄陽真人的屍首已經挪到了靈堂,清德帶著幾個弟子正在給其師守靈。
陶綏來給玄陽真人上晚香。
清德等弟子頓首回禮。
見謝庸等過來,一個道士也遞給謝庸、崔熠、周祈香,三人都插在爐中,又行了禮,清德等也頓首還禮。
「清德道長,剛才令師侄來說清仁道長不見了。」謝庸看著他。
「不見了?」清德面現詫異之色。
正要走出靈堂的陶綏轉頭,「我傍晚在院中碰見清仁道長,清仁道長說是去後面醮壇見道長你。道長沒見到他嗎?」
清德略停頓一下,笑道:「他約我去醮壇,不知有什麼事。我在壇上等了他一陣子,他沒來,我就回來了。我還想著等他一會兒來給師父守靈問他呢,什麼事兒,非得去醮壇說。師父在的時候,是不許人隨便上醮壇的。」
說著清德從袖囊中取出一張字條來,遞給謝庸。
謝庸展開看:「酉末醮壇一見。仁字」
「這字條是誰給道長送來的?」
「不知道。我忙忙碌碌,這字條兒夾在門縫兒裡了。」清德看敬誠,「你們誰給我送去的?」
「我們下午都不在師父身邊。」敬誠道。
謝庸看看屋裡的人:「我們先去後面醮壇附近尋找吧。」
清德點頭,招呼人手,點燃燈籠火把,留了兩個弟子守靈,帶著其他人都去了觀後。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外人也同去。
這醮壇修建得頗雄偉,一點不亞於京裡大觀的醮壇,齋醮法師站的高檯子雕著八卦紋,台前三個大鼎爐並排而立,後面有矮一些的平台,是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等人站的地方,兩側又有旗台,幾個角兒上還蹲著石頭神獸。
周祈白日間趁人不備上來看過,這算「故地重遊」。
這醮壇平日當是有人打掃的,但打掃這種事,尤其日常並不用的地方的打掃,邊沿角落等處難免疏忽。上午周祈便查看過這醮壇邊沿,以期尋找到帶新鮮泥土的腳印。
周祈又蹲在神獸石雕所在的邊角兒上,把火把拿近,眯眼看地上的灰塵:「哎?你們看,這像不像蛇蟲爬過的痕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一章 天道輪迴
清仁的弟子敬誠道:「不錯,這是蛇蟲爬過的痕跡。」
「或許清仁道長來過這裡——」周祈看一眼清德。
「大師兄莫不是也想害我?我知道了,我來時是帶著敬修敬信一起來的,師兄固然功力高強,用毒的本事也好,卻難在一息之間殺死我師徒三人,少不得會鬧出動靜來,讓大師兄露了行藏。若我是像師父一個人,只怕這會子早就涼了。」清德冷冷地道。
敬誠等幾個清仁的弟子都露出憤怒的神色。
周祈則看一眼清德身後兩個沒什麼神情只垂手恭立的弟子:「若如道長所說,清仁道長如今又去哪裡了呢?」
清德道:「興許是畏罪跑了也不一定。幾位貴人可查出家師所中之毒是不是蛇毒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謝庸點頭:「不錯,令師所中之毒與清仁道長所養蛇蟲之毒非常相像。」
清德擊掌:「這就對了,大師兄定是畏罪跑了。臨跑之前,還想著害我一命。真是歹毒啊。」
清德看看謝庸、崔熠、周祈:「貴人們,那我們就不找了吧?大師兄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等倒也不必執著尋他出來清理門戶,為師父報仇。唉,畢竟同門多年……」清德嘆一口氣。
清德看向清虛:「師弟,以後就是我們兄弟相互扶持了。」
清虛面帶猶疑。
周祈覺得這小小道觀還真是人才輩出,前有用毒物練毒爪的清仁,後有巧舌如簧若是生在春秋戰國興許能憑舌頭混飯吃的清德……
突然察覺到謝庸的目光,周祈也看他。謝庸輕拍一下白玉欄杆,另一隻手拿著火把離那欄杆也近了些。
周祈看向那欄杆。
謝庸對她微不可見地點下頭,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然後看清德。
周祈看向離自己不遠的清德那格外寬大的袖子。
清德道:「那咱們就回吧?回去接著守靈去。」
眾人都轉身往醮壇下面走。
「清德道長——」周祈走向清德。
清德扭頭。
「玄陽真人葬禮後,觀裡就該舉行新觀主繼任典禮了吧?可惜我等還要回京,怕是沒法兒參加了,先與道長致個歉。」
清德笑起來:「施主莫要客氣。不過一間山野小觀換道士頭兒罷了,施主們都是京中貴人,忙的是大事,施主們能有此心,貧道等已是銘感不已了。」
周祈走到清德身邊,「希望下次來時——」
突然,周祈抓住清德雙手,把他撞向醮壇欄杆。
清德面朝外,被拍在欄杆上,「你——」
清德的幾個弟子都抽出隨身刀劍來。
謝庸隔在周祈與清德的幾個弟子之間,手放在腰間劍上,肅然地看著他們。
幾個弟子到底是鄉野道士,被他氣勢一壓,不敢輕動。
羅啟、的盧也趕忙上前,絕影護在崔熠身側。
崔熠怒道:「大膽!」
周祈則輕笑:「都稍安勿躁。」說著用左手抓住清德兩腕,騰出一隻手摸向清德的右臂,果然……「真有好東西啊。」
清德掙扎一下。
有羅啟、絕影在,謝庸走到周祈身邊:「我來。」
周祈便用雙手抓住清德,「都這時候了,就別掙扎了,難道你還想著把我們都滅了口?」
清德冷哼一聲:「我不知道施主在說什麼。」
謝庸捲起清德的右面衣袖,露出裡面的銅管袖箭。謝庸解開袖箭繫繩,輕輕地拿下袖箭筒子。
謝庸又摸一摸其左面衣袖,這邊倒是沒有什麼。
周祈道:「看看前胸呢,聽說有一種暗器是綁在胸口的。」
謝庸點頭。
「興許帶毒,小心!」周祈叮囑。
謝庸看她一眼,嘴角微提,輕「嗯」一聲。
謝庸在側面拉開清德外袍衣襟,裡面倒是沒有什麼暗器,卻有一層油過的不知什麼皮子的護身軟甲,顯然是防備其師兄毒爪的。
周祈:「……同門師兄弟做到你們這份兒上,也是不易。行了,道長,說說吧?」
清德扭頭冷眼看著周祈,又看謝庸:「敢問貴人們,我綁個袖箭防身又怎麼了?犯了哪條律法?」
謝庸道:「在醮壇玉石欄杆上有新痕跡,看大小深淺,是袖箭打上所致。」
「我前日確實在醮壇練了會子袖箭。」
「當時令師還在,道長會違抗師令來醮壇上練袖箭?」
清德語塞。
知他不會輕易招認,謝庸道:「案發當確是在傍晚酉末時分,一則陶郎君也這般說,一則白日人多,有些事不好做。案後清德道長又準時回去守靈,中間時候不長,」謝庸看看醮壇後面的山,「若是埋屍拋屍,也當就在離這裡不遠處。松柏林子太明顯,且敬誠道長等已經去尋過了,那便只剩了後山了,應該就在後山腳下。」
清德的臉越發陰沉。
讓人拿繩子把清德及其弟子綁了,眾人一起進山尋找清仁屍體。
崔熠問謝庸和周祈:「你們怎麼知道清德胳膊上綁了有袖箭?暗器這種東西,你們也能看出來?」
謝庸與他解釋:「清德刀劍拳腳功夫不好,卻敢對上清仁,必然有所依仗;他手上戴白玉玦,玦上有弓弦摩擦痕,他能用弓箭,那麼會不會想到用暗器?」
崔熠想起清德伸手給自己等人看,當時只覺得窮鄉僻野一個道士,竟然長了一雙東西市大掌櫃的手,卻是沒注意此節……
「且清德的道袍衣袖格外寬大,腕部收口兒卻又格外小。見到那醮壇上的箭痕,自然便會懷疑他。」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另一側的周祈:「你們怎麼總能想到一處去?」
謝庸嘴角帶著一絲笑,亦看向周祈。
周祈否認:「我哪是那種細緻人?且想不了那麼多。是謝少卿衝我使眼色,我聽命行事而已。」
崔熠看著她。
周祈點頭,「真的!」
崔熠扭頭看謝庸,謝庸一臉淡然。
想不到老謝這樣的臉,還能用眉眼說這般複雜的話,關鍵阿周還能懂……怎麼這麼玄呢?
崔熠略覺憂傷,明明是自己先認識老謝,也明明是自己先認識阿周,怎麼他們就這般默契呢?只隔著一個牆頭兒,時常混在一塊兒的緣故?崔熠想了想,一定是了。可惜自己沒法兒獨居,不然也去開化坊買個宅子,與他們做鄰居去……
確實如謝庸推測的,清仁的屍體在後山腳下一片雜樹叢中被找到。他們找到時,還有兩隻似貓又似狐的東西正在撕扯啃咬,見人來了,這兩隻獸滋溜鑽進了林子。
清仁的屍身極是恐怖,皮肉儘是青紫色,血跡烏黑,臉上、身上被咬得血肉模糊一片。
敬誠等都被其師的慘狀驚住了。
謝庸蹲下,羅啟給他用火把照亮兒。
雖然屍體被破壞得極厲害,但還是能看到清仁前胸有很深的兩個箭痕,脖頸間亦有一個。
謝庸拿出清德的箭筒,取出一支箭,比一比,確實是這個所致。這箭是七星箭筒,可同時發七支箭,另三支估計也射空了,或許壇上還有沒發現的射痕。
崔熠頗有兩分感慨看向清德:「同門師兄弟多年,他竟然連埋都不埋一下,任他屍首被山間野獸糟蹋……」
「清德道長或許是有意為之。若我們晚來上一陣子,這些袖箭傷口都被啃沒了,此案或許便可以賴給狐狸們了。清德道長把那丸藥抹在其傷口上,用意便在此吧?」謝庸淡淡地道。
變故陡生!
清虛拔刀砍向清德,「師父也是你殺的!是不是!」
看押清德的的盧本只防備清仁的弟子會動手,想不到動手的是旁邊頗沉默老實的清虛,趕忙舉劍來擋。
清虛的刀擦著清德的肩膀而下,道袍破了,露出裡面的甲衣。
見清虛刀法凌厲,周祈等從屍體旁跳起奔去幫忙。
清虛變招,那刀揮向清德的腿,的盧用劍去格,那刀到底還是砍破了清德腿上的皮肉。
「啊——啊——」清德叫聲慘厲,倒了下去。
不只才奔過來的周祈、謝庸等愣住了,便是剛才還在砍砍殺殺的清虛都提著刀愣住了。
清德的傷口流出黑血,很快,他的臉也青紫起來。
「二師兄——」清虛嘴唇微抖。
絕影繳了他手裡的刀,清虛沒有反抗。
謝庸輕輕拿起清德腰間懸的荷包,荷包已經被砍破了,露出裡面碎了的瓷瓶,是清仁裝丹藥的瓷瓶。
過了片刻,看看滿面青紫流著黑血的清德,又看看同樣渾身青紫流著黑血死相更淒慘的清仁,崔熠嘆口氣:「這便是天道輪迴吧。」
眾人砍木做架,抬了兩具屍首回去。
清德的弟子們到底不像其師那樣硬氣,很快便招認了醮壇上的事。
「真的是師伯先要害我們師父的。我們在醮壇上等了片刻,便見師伯走上壇來,我們與師父一起迎下去。突然地上有蛇蟲游動,師伯竟然放蛇來咬我們,師父不得已才發了袖箭。」
「師伯中招,死在醮壇上。師父說這種事說不清,師父和我抬了屍首進山,留下敬修清理打掃醮壇。我們把師伯的屍體放在這裡,又撒了他的藥丸在傷口上,以偽裝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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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二章 湖邊談心
對於玄陽真人之死,清德的弟子們都矢口否認:「師父怎麼會對師祖不利。師父對師祖很孝順,師祖對師父也好。有一回師祖喝醉了,我們與師父一同服侍他,師祖確實說過讓師父繼任的話。」
「師父殺師祖沒有好處。師祖沒了,又沒留下準話兒,那觀裡就該著大師伯當家了,那我們師父就艱難了。」
對於那條蛇的下落,敬信則道:「師父匆忙間扳動機括射出袖箭,師伯倒地,我們再尋這蛇已是不見了。師父真是迫不得已的,都是大師伯逼得……」
如清德一樣,他的弟子們也都長了一副好口齒。
從山裡回來,謝庸、崔熠、周祈連夜搜查了清德、清仁的屋子,訊問了他們的弟子。
清仁的弟子則訥言一些,只說師父與師祖師徒三十載,斷然不是弒師的人,對其師試圖殺清德之事,卻說不出什麼,畢竟有那字條在,還有那蛇……
站在那養蛇的罈子前,謝庸扭頭看敬誠:「那蛇平時都是令師自己伺候嗎?」
敬誠道:「是。師父喜歡這個,我們……」
謝庸理解地點點頭。
敬誠俊秀斯文的臉微微垂著,帶著些悲傷和惶惶。
「道長跟在令師身邊幾年了?」
「六年了。」
「道長的幾位師兄弟都與令師這般親密嗎?除了令師兄弟,令師可還有旁的親密人?」
敬誠抬頭看向謝庸,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周祈,臉「騰」地紅了。
謝庸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就我們兄弟。」敬誠垂下頭,低聲道。
謝庸抿一下嘴,「令師行事時,可有什麼怪癖?」 他看向坐榻,那個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已經從一堆衣服中被掏了出來,擺在面兒上。
敬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越發紅了,「他偶爾會讓我等戴上這襆頭……」
周祈與崔熠對一個狐朋狗友你懂我懂的眼神,周祈的目光卻又管不住地飄向那邊一臉肅然那位,謝少卿懂得還挺多,一猜就猜著了……
「他從什麼時候有這個癖好的?」謝庸問。
「就去年……」
「可知道這襆頭他從哪兒得的?」
「不知道。」
……
雖頭一晚交子時才睡,謝庸起得仍頗早,他走出門去,對面周祈所居小院的門還關著,謝庸笑一下,負著手順著觀裡的路往外走。
一個小道士沒精打采地拿著掃把掃地,見了謝庸,停下施禮,打個問訊。
謝庸還禮。
謝庸從正門走出去,拐到西面湖邊。
湖邊霧氣中有兩個人。
「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這樣?」
略頓一下,「你這樣刻,鋒芒畢露,有失雅厚,與《道德經》不合。」
「我不是唸書人,不知道什麼雅厚不雅厚!刻刀能跟郎君的筆一樣軟?寫在紙上,跟刻在石頭上,本來就不一樣!」徐石匠把刻刀丟進腰間褡褳裡,「這麼個破地方,死了好幾個人,我還不想伺候了呢!」
徐石匠氣沖沖地從謝庸身旁走過。不經意地,謝庸掃過徐石匠的鞋面兒。
謝庸看看陶綏:「倒是個暴脾氣的。」
陶綏無奈一笑。
謝庸與陶綏並排而立,前面飛瀑噴濺,碧綠的湖面上薄霧繚繞,宛如輕紗攏住碧玉,再遠一點,蒼山環抱,一片蒼翠。
「多似仙境。」謝庸嘆息道。
陶綏點頭:「是啊。」
「來了這兩日,一直沒得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郎君言談不俗,寫得一筆好字,如何沒去科考?」謝庸問。
陶綏笑一下:「貴人謬讚,鄉野之人,說什麼不俗。某也曾想去科考,但先是家父,再是家母,相繼病逝,去年秋天才出了期,做什麼都遲了,看能不能參加明年的吧。」
謝庸點點頭:「難怪看郎君面上總帶著些抑鬱之色。」
陶綏沒說什麼。
謝庸感懷地道:「喪親之痛便是如此,『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尚不足以描述,但夫子說的『毀不滅性』,『無以死傷生』①卻是有道理的。逝者已去,我們還要活著,長者們的在天之靈也望著我們能過得好一些,莫要只沉湎於悲傷之中。」
陶綏行禮:「多謝貴人勸導教誨。」
謝庸看看陶綏,微笑道:「見了郎君,有感於懷,多嘮叨兩句,郎君莫要見怪。」
陶綏再行禮:「不敢。」
霧氣慢慢消散,踏著陽光走過來一個人影。
謝庸扭頭,眼角彎起。
陶綏亦扭頭看看,微笑道:「曉日晨光,足暖心懷,真好。不打擾貴人們了。」
周祈與陶綏錯身而過,陶綏行禮,周祈還禮。
周祈扭頭,看著陶綏灑脫中帶著些孤寂的身影,「謝少卿,你覺不覺得,有的人好像天生蕭瑟一樣?」
周祈問完,又不禁哂笑一下,自己也差不多這德行,命中帶「獨」,還說別人。
見她這樣的笑,謝庸心中泛起酸楚。
周祈又咧開嘴笑了:「難得出城一趟,本以為能爬個山,泡個湯泉,誰知竟遇上命案,出門真是不能不看黃曆……」
「阿祈——」
「嗯?」周祈抬眉。
謝庸看著她,想到她最近的躲閃,到底沒說什麼,只溫暖一笑,「你看這景色多好。」
周祈偏是個強種槓頭拿刀砍石頭的貨:「哎,謝少卿,你知道那陳生為何待原六不同嗎?」
謝庸只看著她。
「因為他就沒見過這樣兒的!這麼能鬧騰,活泥鰍一樣。他平時見的都是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最多也就是三五尾小魚優哉游哉,見了這泥鰍,就覺得新鮮了……」
「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有魚擺尾,還有活潑潑的泥鰍,阿祈所言,恰如一幅生動的夏日荷塘畫卷,甚好!」謝庸微笑道。
周祈:「……」風水輪流轉,這回改成謝少卿裝糊塗了?
「阿祈,你不會做飯,你不知道,泥鰍味道甚美。把泥鰍用油煎酥了,加蔥薑蒜爆炒,再放些紫蘇、茱萸,極香!下酒下飯,都好得很。」
周祈不爭氣地咽口唾沫:「……」
謝庸的笑更深了,「待夏日的時候,做給你吃。」
周祈有些悻悻,心裡又抑不住升騰起一線喜悅來。周祈在心裡嗤笑,還真跟傳奇裡的人渣郎君們差不多了,而謝少卿自然是那些芳心錯付的痴情美貌女郎。
大約每個痴情種年輕的時候都會遇上個把負心人渣吧?
等謝少卿老了,子孫滿堂了,看到牆頭杏花,或是再游驪山,或是看到馬上某個不羈小娘子的身影,或許也會做首詩感懷感懷,謝少卿是好性子的厚道人,應該不會罵,只會嗟嘆……
周人渣在心裡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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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孝經》裡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3-8 01:34 PM 編輯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三章 捉拿凶手
自誤殺清德後,清虛就木木呆呆的,觀裡便是幾個老成些的敬字輩道士合議主事。因玄陽師徒皆是凶死,不宜長停,道士們卜了卦,又與謝庸等商量過,便擇定三日下葬。
這已是第二日,道士們忙著出山購置棺木、大殮、念濟幽度亡經文,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客人幫不上什麼忙,只開吊時祭奠上香也便罷了。
同樣祭奠上香的還有住在觀裡的遊方道士們。
這些道士只住在這裡,不管觀中事,其中兩個年級大些的與謝庸打聽,「敢問貴人,貧道等昨日只聽說玄陽真人在林中打坐時為狐狸所害,晚間又聽說清仁道長不見了,這如何清德道長也亡故了?」
謝庸把清仁攜毒蛇去見清德,清德以袖箭殺之,又藏了其蛇毒丹藥,後清德又被清虛砍傷砍破丹藥瓶子毒發身亡之事說了,「兄弟鬩牆,其禍不遠……」謝庸搖搖頭。
遊方道士們亦搖頭感嘆,又問:「那玄陽真人——」
「如今看來,極可能也是清仁道長所為。之前玄陽真人曾有意傳位於清德道長,如今觀裡又有這丹書之利,清仁自然不忿,他身懷劇毒,功夫了得,要在林子裡殺了玄陽道長是不難的,又故佈疑陣,做出狐狸爪痕來,不過是為了擺脫嫌疑。自然,斯人已逝,這也不過是推測罷了。」謝庸道。
遊方道士們都道,應該便是如此了。就在靈堂前,道士們不好說亡人什麼,不然或許還會說些「清仁道長平日看著便頗凶悍」之類的話。
其中一個道士道:「本以為這是神仙福地,最利於修道,如今看來……」
謝庸聞言知意:「莫非道長有遠遊之意?」
這道士竟然是個愛談玄的:「貧道等本就是方外人,四處為家,談何遠近?」
謝庸點頭:「道長說的是,是某淺薄了。」
周祈站在旁邊,聽謝少卿與道士們閒聊,眼風掃過不遠處正與另一個遊方道人說話的陶綏……
道觀裡擾攘忙亂了一天,燒過了晚香,不久就安靜下來,各個院子的燈火漸漸都滅了,只靈堂三盞靈前燈還亮著,幾個守靈弟子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兩個人影拔開道觀門插關,走出來。
兩人快步往山間走。
「先點著前面的大殿,那邊沒人,等燒旺了,即便有人去救,也救不下。等都去大殿救火了,我去燒靈堂,你去燒後面的醮壇。」
「不!我去燒靈堂!」
「也可。可惜那醮壇建得太過結實,木少石多,也只能燒什麼樣算什麼樣了。」
「要我說就該先點道舍,他們一個個自顧不暇的時候,我們從容去燒靈堂和大殿。」
「我們已經說過此事了。元兇首惡已除,何必多造殺孽。」
「呵!這幫道士沒一個好東西,能燒死一個是一個。從他們住進這道觀開始,就不是什麼無辜人了。」
「二郎!」
「罷,罷,聽你的。」
二人來到一個山洞前。那個被稱為「二郎」的吹亮火摺子,往山洞裡面走,「我晨間來看過,都好好的,我之前還怕老鼠之類把油——」
他突然停住,目光投向洞中放油脂、硫磺、松香等物之處三個黑黢黢的身影。
周祈倚在石壁上打個哈欠,「你們再不來,我就睡著了。」
「陶郎君,徐郎君。」謝庸淡淡地招呼道。
羅啟只在謝庸身旁抱劍而立。
陶綏臉上的驚愕化成一抹微笑,「一直沒問,不知貴人官居何職,應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吧?」
「大理寺少卿謝庸。」
陶綏再笑一下,「想不到會撞在大理寺少卿手裡,大約這就是天意吧。」
「什麼天意!」石匠徐二郎掏出腰間竹筒、擰開蓋子,朝謝庸甩去,又把火摺子扔向那堆易燃之物。
周祈跨步擋在謝庸身前,舉刀揮過,毒蛇被斬為兩截,又身形不止、就勢翻身,接住那火摺子。
羅啟已經拿刀與徐二郎戰了起來。想不到徐二郎竟然也是個會用刀的。
周祈挺刀上前,架住徐二郎的刀,把火摺子塞在羅啟手裡:「我來!」
周祈撩開徐二郎的刀,左劈右砍,極凌厲地一陣快攻。
徐二郎雖多年也勤練不輟,自身也有幾分悍氣,但到底比不得周祈。
周祈刀刀不離其胸腹,徐二郎漸漸左支右絀。
周祈變招,刀沿著徐二郎格擋的刀上滑,還是那式她用慣的殺招——刀尖挑在了徐二郎的下巴上。
「若不是剛才砍了蛇,你今日定會見血。」周祈冷哼。
一直拿劍在旁替她掠陣的羅啟極想像陳小六一樣喊「老大威武」,但到底顧忌謝庸在身旁,沒有叫出口,此時趕忙上前幫著把徐二郎綁了。
徐二郎扭頭,看向一動未動的陶綏,「你怎麼沒——」
「他比你有眼色!」崔熠帶著絕影、的盧從外面進來,「以後別把這堵截補刀的活兒交給我了。沒意思!」
但崔熠還是沒忘替周祈吹噓:「阿周,你真是越來越英姿颯爽了!活像個女戰神,嘴裡能噴火那種!」
周祈嗤笑:「嘴裡噴火……那是妖怪!」
有絕影拿著的火把照亮兒,周祈看一眼許二郎,伸手接過羅啟手裡的火摺子,扔進那盛「油」的桶中,火摺子應聲而熄。
徐二郎一怔。
「還想縱火燒我們?」周祈沒好氣兒地道,「我們像是會站在一堆燃爆之物旁邊與兇徒打架的蠢貨?」
許二郎不說話。
陶綏微笑:「被諸位抓住,我等倒也不冤。不知貴人們是怎麼發現我與二郎的,又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郎君名綏,史書中載涂山人之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徐郎君的『徐』與『涂』極相似,我猜陶郎君和徐郎君應該都姓涂吧?涂山氏之涂?」謝庸問。
陶綏點頭:「不錯。」
「這道觀所在,原來是涂姓家族聚居之所?」
陶綏再點頭。
「當日我等在湖邊見到你們安放那刻丹書的大石,拆那地上磚石時,只二位郎君是把磚石搬過去的,其餘人等皆是扔到那堆上。我想,當是因為那石頭上有涂氏家族標識九尾白狐之故。」
「因當年的恩怨,兩位郎君欲圖報復,且是以家族名義報復。兩位先是偽造了丹書放在瀑布後的小山洞中,或許還假作狐鳴?月下湖上仙狐吐納這樣的事怕是觀中道士為了那丹書編的。」
「確實二郎只是在洞中學了學狐鳴。」陶綏道。
「那洞中幾條舊刻痕,是你們幼時刻的吧?或許刻的便是白狐的九尾?」
陶綏微怔,想了想,「不記得了,或許吧。」
謝庸點頭:「郎君時常來觀中,對玄陽、清仁、清德等的秉性、毛病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知道得頗清楚,甚至——還與清仁關係非同一般,所以便定下這殺一帶二之計。」
陶綏的嘴繃成一線。
「郎君是否曾送給清仁一頂襆頭?」
陶綏扭頭看向別處,沒有回答,這沒有回答便已是回答。
對這士子們常戴的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謝庸沒再追問,「郎君輕易地或不太輕易地得到了清仁的蛇毒丹藥,又打製了特別的指套,或者其他狐狸爪形利器,至於怎麼殺玄陽真人——我猜或許是把毒針插在蒲團上,玄陽真人坐上蒲團,中毒,站起,跌倒,仰面而亡。」
「你們和一個掃地的小道士一同跑過去,然後支使受了驚嚇的小道士去找人,趁此時候,用狐狸爪利器造出抓痕,為混淆視聽,不只在臀上抓了一下,還在背上也抓了一下。」
「在此不得不說老天也幫二位。若玄陽真人是俯臥而亡的,讓那小道士看到玄陽真人身後完整的道袍,你們怕是就只能抓傷其肌膚,而不得抓破其衣服了。雖說是『仙狐』,到底還是有些奇怪,不如如今做的這般自然。」
謝庸看陶綏,「或許郎君們有更巧妙的辦法?」謝庸又看一眼周祈,「周將軍曾猜測傷人的是綁在樹上的小弓弩,晨間林中尚暗,玄陽道長或許踏中連著小弓弩的機關,被其射中後背。匆忙間,小道士不注意,你們支使小道士走後,收了這小弓和機關,同樣可以造成這樣尋不到腳印的場面。」
「沒有什麼機關,便是如貴人所說的把針反插在蒲團靠裡一些的地方。」
周祈看看謝庸,得,你贏。
謝庸安撫地看看她。
「至於醮壇上清仁與清德之爭——以清仁道長的性子,寫字條約其師弟醮壇相見,未免太奇怪了些,更何況帶著取毒不久、伏在壇中不動的毒蛇?」
「我猜,塞在清德道長門縫的字條是郎君寫的。郎君擅書,偽造各人筆跡是極簡單的事。郎君把偽造的字條塞在清德門上,又親去找清仁。郎君知道清仁服藥後的下午弟子們都不在,或者這個規矩便是因郎君才定的。郎君與清仁說了什麼,某不好妄加揣測,清仁被說動,於酉末準時去醮壇找清德。」
「徐郎君捉了其他的蛇提前放在醮壇上,當時天色將黑,清德但見蛇行,便以為是那條花斑王蛇,然後發動袖箭機關,射殺了清仁。我不明白的是,徐郎君是如何操控那蛇應時而動的?」謝庸問。
陶綏道:「那蛇剛被餵了老鼠,不愛動。清仁身上有劇毒蛇王的氣息味道,他去哪裡,蛇蟲都會匆忙避讓的。」
所以,那蛇不是要攻擊清德,而是逃走,也難怪後來他們沒找到那條蛇。
謝庸點頭:「受教了。」想來蛇蟲繞行這事是清仁親口告訴陶綏的。
「當時徐郎君或許就在隱蔽處看著吧?見死的是清仁,便回到觀中,埋伏在清仁住處附近,等眾弟子都出門尋他,就進去把真正的花斑王蛇捉出來——清仁的弟子不養蛇,也不注意那蛇,不會知道那蛇是幾時不見的。」謝庸道,「若死的是清德,他自己就會留下後手,他的其餘弟子知道他去醮壇見清仁了,還有醮壇上蛇行的痕跡,這都是鐵證,故而這就是一個死局。」
「只是我沒想到清德也會死在那藥上,就像崔郎君說的,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陶綏冷笑一聲。
陶綏看著謝庸,「貴人推測一絲不差,宛如親見,只是貴人恐怕也猜不到這些披著道士皮的惡人當年做下什麼樣的惡事。」
「我們涂氏這一支從淮北而來,安居於此已近百年。我們人丁不算興旺,可老少也近百口,一夕之間被這幫惡道所害,只我們幾個當時未在家中的大人孩子得以保命。我們回去,家中已經一片焦土。一個族伯受了重傷,逃到山林中,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只說了 「道士害人」幾字,便撒手西去,他手裡還攥著一塊帶血的道士衣袍。」
「二郎家只剩了他與他阿娘,我家只有家叔與我活了下來,家叔把我託付給我的養父養母,自去告狀,那昭應縣令受了道士們的好處,反將家叔打了出來,第二日,家叔便不明不白地在家裡死了。這樣的血海深仇,我們豈能不報?」陶綏眼睛泛紅。
謝庸想起清仁胳膊上的傷,他說是當初建道觀時為山賊所傷,那「山賊」或許便是涂氏族人。陶綏面對這樣的滅門凶手,捨身飼餵,與他周旋……
過了片刻,謝庸問:「這些道士圖謀什麼?就圖謀這塊風水寶地嗎?」
「或許是吧。我探過清仁的口風,他沒說什麼,或者是防備我,或者是不知道,畢竟當年拿主意的是玄陽。」
玄陽屋子裡供著的神像和雷劈木醮壇,就是鎮壓這些冤魂用的吧?殺這麼些人,竟然就是為了這個?謝庸點頭:「是啊,或許只有玄陽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謝庸又問:「今早在湖邊,郎君與徐郎君在爭吵什麼?」
陶綏搖頭道:「並沒爭吵什麼,只是在說些日後的打算罷了。」
徐二郎冷聲道:「我想著點了道舍,把你們這些人能燒死多少是多少,他卻婦人之仁,不願意!」
陶綏看一眼徐二郎:「二郎,你便是如此說,我也不能脫罪。」
「那你又何必給我瞞著?」
陶綏不再說什麼。
……
長長的案子問下來,已過子時。謝庸等押著陶綏和徐二郎回道觀,至於埋在洞外的硫磺松香等證物,只能明日再來取。
周祈伸個懶腰,「還挺累的,找這個藏東西的破山洞,可找了一陣子,又跟徐二郎打了一架。」
「對了,忘了問了,老謝怎麼知道他們在這麼個山洞裡放了硫磺松香油脂等物?」崔熠問。
周祈告訴他:「謝少卿說晨間看到徐二郎鞋上有極明顯的一大塊油污,先前是沒有的,然後又想到那傳說中被燒掉的『狐狸祠』。若果真有仇,他們怎麼會讓玄陽等入土為安?十之八九會選在今晚焚燒道觀。」
崔熠看看前面謝庸的後腦勺,「一塊油漬……就能想這麼多?」
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阿周啊,你與老謝當鄰居,得小心啊,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吃了虧,他太精了。」
周祈有些心虛地抓一下耳朵,那些傳奇上的美貌女郎也都是極聰慧的,也都在那些渣渣郎君手裡吃了大虧……可見這精不精的,跟吃虧佔便宜並沒太大關係。想到佔便宜,周祈腦子又歪了,在歪出太遠之前,周祈硬生生的把這「歪」給掰「正」過來,又在心裡念起了經。
「顯明,我聽說長公主如今為你挑新婦已是女的、活的即可了?」前面傳來淡然的聲音。
「不是!不能!沒有!」
聽著崔熠的否認三連,周祈不唸經了,專心合夥兒嘲笑起崔熠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四章 夏夜訪客
第二日,謝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帶著陶綏、徐二郎、清虛等一干嫌犯和證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條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頗忙了一陣子,除正式堂審外,還查閱縣誌,派人詢問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詢問陶綏、徐二郎後來的鄰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問當年昭應縣官員受賄瀆職之事,並試圖尋找當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謝庸還拜訪了與玄陽關係不錯的祥慶觀玄微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舊案,幾乎所有證據都湮沒於歲月中了,便是當年的昭應縣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無蹤跡,但陶綏所言當年之事基本確定是真的。
那丹書系偽造的,王寺卿為此專門給皇帝上了奏表,周祈聽一個相熟的宦者說,那兩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鶻神鷹死了,後來「神狐」獻的丹書又是假的,這位成天想著長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審判完畢,已經進了五月。
周祈院子裡的杏花兒開得早,果子結得也早,還不到端午節,黃黃的杏子已經掛滿枝頭。
周祈懶而饞,從興慶宮回來,在坊裡順手買了二三十串烤羊肉,回來在樹上摘了些杏子洗淨,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這麼杏子就烤肉當暮食吃。
天正是將黑透未黑透的時候,已經掛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歡此時天空的顏色,一種極漂亮的藏藍,深而不悶,還有那麼一點點不顯山不露水的豔,這個顏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來穿,一定好看極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著杏子咬一口,咂下嘴——這個有點兒酸。
還沒吃完,有人拍門,不輕不重,不緩不急。
「來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著鞋去給謝庸開門。
謝庸一襲家常淺灰色布袍,沒戴襆頭,只用簪挽著髮,身後跟著胐胐。
「哎呦!小寶貝!幾日沒見,想我了吧?」周祈趕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嗎?」
謝庸莞爾。
「喵——」
「越夏天越想吃東西?難怪這般富態。」
「喵——」
「你夏天愛吃什麼?還是雞肉嗎?小鮮魚?」
「喵,喵——」
謝庸如主人一般走進院子,後面一人一貓猶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裡給謝少卿端了個竹蔑子編的小坐榻來,又拿了一個茶盞,給他倒了一盞飲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觀賞周祈的暮食,謝庸亦頗看了幾眼。
周祈見到,便問他可嘗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兒了。
謝庸道謝,說吃過了。
周祈點頭,兩家就隔著一堵牆,自己家的杏兒已經黃了甜了,謝家的杏還青著呢,謝少卿真是沒地兒說理去……
謝庸微皺眉頭:「阿祈,你晚間就吃這個?」
胐胐亦極莊嚴地抬起頭,看向周祈。
被小可愛胐胐和它的主人這麼看著,周祈突然有點面對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誠地對謝庸道:「謝少卿,你不知道這樣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氣解了羊肉的肥膩,這兩樣兒簡直絕配!要不,你嘗嘗?」周祈也不過是一問,謝少卿這種古板講究人,恐怕享受不得這種樂趣。
謝庸伸手拿了一串兒羊肉,又拈了一個杏子,把杏放在嘴裡咬了一口,又吃一口肉。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裡面有食茱萸——」
胐胐翹著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邊,盯著紗燈旁的飛蟲看起來。
就是比它主人有氣節!
周祈笑問謝庸:「是不是絕配,是不是好吃?」
謝庸不回答,只問:「像這種絕配,周將軍還有什麼?」
「那可不少。烤胡餅夾糖炒栗子?烤胡餅夾炸蘭花豆?烤乳糕子配羊肉串?」
謝庸懂了,點頭:「干支衛廨房裡的小爐子真是勞苦功高。」
對這麼點諷刺,周祈根本不當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們是沒有鍋,不然保不齊能做出什麼驚天地動鬼神的吃食來呢。」
謝庸笑起來,想像冬日的時候,周祈在干支衛廨房裡,寫奏表累了,打牌煩了,一本子傳奇看完,與陳小六等人圍著小爐子,烤從外面帶回來的胡餅、乳糕等物,旁邊案上還堆著栗子、炸蠶豆之類零嘴兒,炭灰下面興許還埋著芋頭……
有趣自然有趣,偶爾吃吃挺好,但——謝庸目光又掃過大碗裡的烤羊肉和杏兒,好在以後家裡不用阿祈做飯。
周祈盤膝坐在榻上,接著擼肉串子。謝庸在她對面竹榻上坐著。
周祈抬眼,恰對上謝庸目光,謝庸對她微微一笑。
周祈這被看的反而避開,接著垂眼吃肉串兒。周祈不覺得是自己慫,她只是覺得,夜色這個東西太魅惑人。謝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讓燈照著格外好看,他剛才一笑,全無白日間的肅然沉靜,特別是他的下唇看著格外柔軟,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負欺負……
還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隨意盤坐的長腿……周祈在心裡慨嘆,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當前,周祈覺得手裡的羊肉串兒都不香了。
這種時候最好就是胡扯。
「謝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錢,把下官的畫兒畫好了嗎?」
「還沒,想不出畫什麼。」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這位靠賣字賣畫兒的話,還真吃不上胡餅夾烤羊肉。
謝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還能寫傳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尷尬,反而問道:「當初怎麼想起寫探案傳奇來呢?」
謝庸與她說起當年境況,「當時科考及第,在京裡等待銓選,手中沒有半點積蓄,不知何以為生。開始也是與旁的貧窮士子一樣去東市擺攤兒賣字賣畫兒,但買賣不佳——」
周祈明白了,難怪那日擺攤兒擺得那般利索,又詫異:「不該啊。以謝少卿的才氣,還有——」周祈頓一下,「本事,怎麼會買賣不佳呢?那時候的人這般沒眼光嗎?」
謝庸抿著嘴看她,眼中卻帶著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撓撓耳朵,這調戲人調戲習慣了,就有點剎不住……不過以謝少卿的姿色論,是不該買賣不佳的,前幾日他去東市,才去了多一小會兒,就有女郎要讓他給自己畫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惡霸纏上了?」
謝庸想說「如今才遇上女惡霸,且是我纏著她」,到底怕太過孟浪,惹惱了周祈,停頓了片刻,喝口飲子:「哪那麼些女惡霸?」
那麼些……周祈還是莫名覺得自己被中傷了。
謝庸到底忍不住,微笑著看她,輕聲道:「阿祈,你覺得一樣東西好吃,便覺得大家都喜歡吃,其實不是。」
周祈想否認自己覺得謝少卿好吃,但想起剛才自己還看著人家的嘴唇想東想西,這否認的話便有些磕絆,「我——我——」
謝庸卻已正色說回傳奇的事,「既字畫買賣不好,總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邊書肆傳奇賣得好,便想也試著寫一寫。書肆主人說,最好賣的,一則是鬼怪狐仙傳奇,你知道,我不信這個,只怕編出來不像;另一則是才子佳人傳奇,我這樣酸腐之人,只怕寫不出婉約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與崔熠一起說煙雨齋主人不解風情,得長成什麼天仙模樣,才能不被娘子攆出臥房來。果然長得天仙模樣……周祈目光掃過謝庸的臉,謝庸垂著眼,舌尖輕舔一下唇,周祈趕緊避開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確實沒人會把他趕出臥房啊!
「故而,只得擦邊寫斷案類的傳奇。寫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謝庸接著道。
周祈也正經回來:「難怪……我買到這傳奇已是後來,開始我以為有下卷,只是自己沒買到,很是在東西市的書肆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找著,與書肆主人們打聽,都說沒見,我便疑心根本沒有下卷。當時真想查查是誰寫的,往你家門首送刀片兒去。」
謝庸笑起來。
過了片刻,謝庸道:「那是紫雲十三年。那時候你才進干支衛?」
周祈點頭:「還出不得宮門呢。不然興許那時候就認得你了。」
謝庸想像更年輕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氣,遇上據說「人憎狗嫌」剛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來。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麼,嘁,看不起人嗎?
謝庸卻又哄她:「若那時候遇到你,興許我就不寫傳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賣字賣畫兒賺不到錢,會有個能耍刀劍、爬桿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濟。」
周祈:「……」
謝庸笑。
周祈突然發現,謝少卿其實是個厚臉皮的謝少卿……
謝庸看著周祈逗趣的樣子,眼中卻閃現出前兩日她說想在那道觀出家時的寂寥神色,還有種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徑,再想到她大業三十一年出生,還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蔣大將軍帶入宮中,交給一位老嫗養大……
謝庸很想抱抱周祈,親親她的頭髮,告訴她,往後的日子自己會與她一起。
外面更鼓聲響,不知不覺,已經二更,本來還精精神神盯著燈上飛蛾蟲子的胐胐已是睡著了。
謝庸站起來,囑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櫻桃饆饠吃,你早些過來。」
周祈笑著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這裡,謝庸走出門去。
周祈送他:「哎?對了,謝少卿,為什麼你取煙雨齋主人這個名字?」
謝庸微笑:「當時賃屋給我們住的主人家是做魚鮓的。」
周祈:「……」所以,煙雨齋,其實是醃魚齋?謝少卿的——風趣原來在這裡……
謝庸的目光撫摸過她的頭髮、面頰、嘴唇,溫柔地道:「早點睡,阿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五章 畫幅畫像
周祈到謝家時,謝少卿還埋頭在文書中。
周祈不擾他,彎腰抱起胐胐來,去遠一些的坐榻上與貓玩。
「胐胐」這解憂之獸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覺得,抱著胐胐,把臉埋在它的肚子上,聞著它身上那混著舊書味兒、剛出鍋的蒸餅甜香味兒、春天杏花味兒——這會兒聞著又不像杏花味兒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裡就安定下來,又有些犯懶,人生太長,樂少苦多,何妨在這塵夢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謝庸抬頭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謝庸捲起案上書冊簿子,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過是來蹭吃,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進來,端著的托盤上除了飲子,還有兩碗櫻桃酪漿,「這正當時候的櫻桃本就夠甜了,我只給將軍加了一勺蔗漿,又加了多多的酪漿,將軍嘗嘗。」
周祈忙道謝,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鮮甜、酪漿濃釅、又涼涼的,幾乎捨不得嚥下,周祈滿足地嘆息一聲,「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來,看著周將軍吃東西,就讓人高興,好像自己做出來的是什麼天上有地上無的珍饈玉饌一樣。
「一會兒還有櫻桃饆饠,周將軍等著吃。不瞞周將軍說,這是老叟我壓箱底的本事,用當年縣學後面櫻桃樹上多少櫻桃練出來的。」唐伯一向謙遜,難得這般「輕狂」。
周祈趕忙道:「為了吃您老的櫻桃饆饠,我午間在公廚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著呢。」
唐伯笑起來。
謝庸微笑著看他們一眼,從自己的碗中撥出一勺櫻桃酪漿給胐胐,兩人一貓圍案吃起來。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時大郎與周將軍能生個娃娃……大郎與周將軍的娃娃不知是什麼樣兒的,是像大郎一樣安靜有禮,還是像周將軍一樣灑脫逗趣,又或者是個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
謝庸抬頭,對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勁兒的樣子。
謝庸讓老人家逗得嘴角兒翹起,低頭接著吃櫻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這裡,大郎不好「使勁兒」,又問了周祈兩句除了櫻桃饆饠還想吃什麼,便退了出去。
吃過櫻桃酪漿,謝庸道:「阿祈,我給你畫張像吧。」
都來吃櫻桃饆饠了,成天這樣混著,也不差這一張像,周祈點頭,又明目張膽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臉畫圓潤一些,頭髮畫順一些,就像別的小娘子那樣,絲一般的頭髮。」周祈揪一揪自己額頭鬢邊桀驁的碎髮,臉上露出不甚滿意的神色。她的頭髮粗,多,又稍微有點捲,確實與許多女郎那種絲滑的頭髮不同。
謝庸笑著答應:「好。」卻又看一眼周祈,輕聲道,「這般已經很好了。」
周祈覺得臉有些熱,卻又不禁在心裡腹誹,什麼叫「這般已經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齊,說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見周祈面孔泛紅,偏又做出「嗯,本將軍知道了」的樣子,謝庸笑起來。
周祈越發腹誹他,這般不會說話,難怪娶不上新婦,幸好臉長得好看……
「我用什麼姿勢?」周祈問。
「隨意就好。」
周祈覺得自己拈花聞香做嫻雅狀似乎不太合適,抱劍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書看——拿謝少卿的書,只怕他畫未及半,自己已經打起了呼嚕……
謝庸鋪開絹布,調好淡墨,拿一支細狼毫,微笑著等她。
周祈去與胐胐商量,「你睡一覺的工夫也就畫好了。讓謝少卿把咱們倆都畫得美美的,你想畫得瘦一點還是胖一點?」
胐胐剛吃了櫻桃酪漿,心裡正愉悅,喵一聲,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趕忙抱住它,這是答應了吧?
周祈就這麼坐在榻上,摟著肥貓胐胐,笑眯眯地讓謝少卿畫。
謝庸看周祈一眼,勾兩筆,再看一眼,再勾兩筆,畫得不緊不慢的。
以時下眼光論,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別美的美人兒,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雙漂亮杏眼兒,就顯得英氣太過了——自然,謝庸不這麼覺得,他覺得阿祈哪裡都長得甚好。
謝庸覺得,阿祈笑起來就像春天的杏花樹,有女子的嬌俏,又有些頑童式的爛漫,讓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謝庸又想起周祈偶爾的惆悵,那樣垂著眼,微癟一下嘴……真是再沒見過阿祈這樣能牽動人心的臉了。
胐胐被周祈胡嚕得睡著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嚕,周祈讓它引得也有點睏,想打哈欠只能忍著。過了一會兒,周祈到底忍不住:「謝少卿,什麼時候能畫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會兒,起來走一走。這個要先勾線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著色,著色要一層一層地往上疊,急不得,總得個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為他只是簡練地勾個樣子、畫個意態——他屏風上便是極簡單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誰想到竟是要畫細筆畫兒。
「不急,我們慢慢畫,都有空兒的時候就畫一會兒。」謝庸又道。
這麼一說,得畫到過年了……周祈看著謝庸,謝庸微笑,面上全無半點心虛。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會裝相,又狡詐多端——卻未察覺自己翹起的眼角兒。
又畫了一陣子,另一個來蹭櫻桃饆饠的從外面走進來。
「呦!畫像?」
周祈道:「五千錢呢,謝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著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給你畫像,五千錢還算貴?」
崔熠看謝庸:「老謝,你也幫我畫一張!」
謝庸點頭:「畫你得加錢。」
崔熠:「……」
周祈笑起來,她一笑,震動了胐胐,胐胐不悅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趕忙安撫。
崔熠問:「為何啊?你們這還鄰居價兒?」
謝庸微笑著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紋太過繁複。」
一身風騷朱紅江南繚綾袍子的崔熠:「……」
周祈張大嘴無聲地笑起來。
崔熠被兩人合夥欺負,總要想著扳回一局。
「老謝,你這畫的阿周——」崔熠在畫兒上找事兒挑毛病,雖只勾了輪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這一笑,但——崔熠說不出畫中的周祈與那邊坐著的周祈哪裡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阿周,你長得這般好看嗎?」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嗎?」
崔熠看看周祈,把問詢的目光投向謝庸。
「阿祈是很好看。」謝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來。
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端著托盤進來:「吃飯啦,吃飯啦!」
胐胐伸個懶腰,從周祈腿上爬下來。周祈也得以活動活動被壓麻的腿,又去洗手,幫著擺飯。
「崔少尹、周將軍嘗嘗這櫻桃饆饠。」唐伯熱情相讓,並親自拿一雙竹箸給周祈夾了一個。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黃,周祈不怕燙地咬一口,露出裡面紅豔豔的櫻桃餡兒,啊,甜!香!這餡子不像饆饠店裡的一樣一味只求碎求細,反而有些半塊半塊的櫻桃,讓人咬著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麼甜,更多些櫻桃本有的鮮甜氣。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許下:「夏用櫻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將軍來吃螃蟹饆饠,配著菊花酒,那才夠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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饆饠(音同碧螺):有各種說法,有說是八寶飯或者手抓飯的,有說是一種粗大帶餡兒麵食的,我們採用後者——想像中,類似長形餡餅。饆饠做法多樣,可葷可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六章 端午佳節
不兩日就是端午。周祈本以為今年的端午又是大太陽掛著,在曲江畔巡視半日得曬得滿臉冒油呢,卻想不到半夜隱隱聽到幾聲雷響,晨間起來,便見飄起了雨絲。
周祈舉著傘出去尋摸吃的,還未開門,便看見門縫裡夾著的字條:「有新粽鹹蛋,過來吃。」沒稱呼,沒落款,字比平時飄逸一些,略略勾連。
周祈去敲謝家的門。
羅啟給她開門,胐胐只坐在廊下迎她,謝庸見她進來,從書案旁起身,「洗手吃飯吧。」
周祈恍然覺得自己是從外面歸來的郎君,謝少卿自然就是掌主中饋的娘子——又美貌又賢惠那種。
謝家人也確實不拿她當外人,擺上的晨間飯食很是家常,幾盤米粽,一盤青殼鴨蛋,一盤拌芹菜,一盤拌菠菜,還有兩樣鹹菜,喝的是粟米粥,不分主僕客人,一塊吃飯。
唐伯指給周祈,哪盤粽子是紅棗的,哪盤是蜜棗的,哪盤是紅豆餡兒的,哪盤是栗蓉的。
周祈愛吃甜,對各種粽子都喜歡,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先吃什麼好。唐伯的粽子包得不算很大,可她也萬萬吃不了四個。
要不紅豆沙?栗蓉也可。
謝庸默默地另取了一副竹箸,把自己剛剝開的紅豆粽夾開,把豆餡兒稍多的一半兒置於碟中靠周祈的一邊兒,又將自己的碟子往周祈那邊推一推。
周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饞嘛,是吧……周祈夾過來,笑著道聲謝。
謝庸看她一眼,也翹起嘴角,「還吃哪一個?」
「栗蓉的吧。」
謝庸點頭。
唐伯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卻又不好笑得明顯——周將軍到底是女郎,怕她臉皮兒薄。大郎這般榆木疙瘩的樣子,原來也會疼小娘子……
羅啟和霍英對個彼此都懂的眼神兒。
周祈得謝美人兒照顧,幾種粽子都嘗了一遍,周祈覺得還是豆餡兒的最好,細膩,香甜!
唐伯笑道:「聽說南邊兒人吃鹹粽,裡面放鴨蛋黃、放臘肉,我琢磨著興許也好吃,我們明年也包一些。」
周祈點頭附和道:「定然好吃。」
唐伯又讓周祈嘗一嘗自己醃的鹹鴨蛋。
周祈拿一個,敲開大頭,還未用竹箸去摳,黃中帶紅的蛋油兒已經冒了出來,周祈趕忙連白帶黃兒挖了一箸子。
精通廚藝的人,果然做什麼都好吃。唐伯醃的鹹蛋蛋白軟,又不很鹹,蛋黃兒香、細緻、油兒多,比趙家粥鋪子的還要強一些。
鹹蛋與粟米粥是絕配,周祈一邊吃鹹蛋,一邊喝粥。
「不愛吃蛋白便放著吧。」謝庸輕聲道。
「唐伯醃的不一樣,蛋白也好吃。」周祈眯眼笑道。
唐伯笑道:「周將軍愛吃鹹蛋黃兒,那回頭我們做幾樣兒蛋黃菜吃。把魚肉用油煎了,再另起鍋,蛋黃兒摁碎炒到起沙,把之前煎好的放進去,這麼一拌一滾就行了。不用魚,用蝦、用雞肉都好,若是愛吃素,就用茄子、芋頭、豆腐之類。」
一聽就好吃,周祈笑著道好。
羅啟則看向周祈的鴨蛋殼,想著若不是自己三人在這裡,阿郎會不會與周將軍分食鴨蛋。男人啊,哪怕是阿郎這樣肅然的,一旦肉麻起來,嘖嘖……
一起吃過朝食,周祈、謝庸便一起出門兒去曲江——其實謝庸可以晚去,他是去赴午宴的。今上還年輕一些的時候,每年端午曲江邊兒百舸爭渡,都帶著朝臣們去江邊觀舟,看完自然有大宴,如今百舸爭渡還有,宴也有,皇帝卻極少去了,多數時候只讓幾個大王代去。
因下雨,周祈蹭了謝庸的車,自己的馬拴在車轅上。
坐在車裡,周祈與謝庸胡扯,說起端午節種種傳說。
端午從來稱「惡日」,故而這一天要門懸艾草、身佩長命縷和艾符、飲雄黃酒以闢邪驅惡。又有傳說,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會害死父母。周祈說的不是什麼父母將五月五日出生之子拋棄,結果孩子是大孝子之類教化故事,她說的是水鬼拿替身兒。
「據說端午這一日多有水鬼出來尋替身兒。它潛在水邊兒,若有那八字不好氣運不旺的涉水,它便拉住其腿腳,使其不得動彈,即便那人會水,多也不得救。」
「但這世間總有格外膽子大又不信邪的人。說有一個人,聽說某一條溝渠每年都會淹死人,一晚,他喝了酒來到這水邊兒,扯開嗓子開罵,」周祈學著粗漢的聲調,「『那水鬼,你出來!你個臉都泡浮囔的貨色!只會躲在水底嚇人,你出來與某幹一場!』」
「那水面平平靜靜的,沒有半點動靜。粗漢膽氣越發壯了,罵罵咧咧個不停。他喝醉之人,到底不謹慎,一時得意,來到水邊,哪知一腳踩空,掉在了水裡。」
謝庸只含笑看著她。
「漢子會水,奈何被水草纏住了腳,他如何也蹬不開,便曲身去解。他腳下成團的水草浮開,露出一張蒼白白的臉來。那臉對他一笑,說道:」周祈微垂著頭,略湊近謝庸,詭異陰森一笑,「『你看我的臉泡浮囔了嗎?』」
謝庸抿嘴。
周祈哈哈大笑。
謝庸手指微動,到底只是攥上,也笑了。
待周祈笑完,謝庸從袖中拿出一把短劍遞給她。
周祈詫異,接過來看,這把劍不過一尺多點兒長,刀柄花紋古樸,像是個老東西,蟒皮劍鞘卻極新,應該是新配的。周祈拔開,劍身寒光閃動,帶著些寶刃特有的肅殺氣,「好劍!什麼來歷?」
「不曉得來歷,在東市遇見的,覺得你會喜歡。」謝庸微笑道。
他一向愛逛的是書肆,哪會隨意「遇見」,自是專門備下的禮物。
「其實我不大——」周祈抬眼,對上謝庸的目光。謝庸雖還微笑著,眼中卻帶著一點傷心,甚至還有一點委屈巴巴,周祈心頭一緊,這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那就多謝謝少卿啦!」
謝庸眼角兒又翹起。
周祈有些悻悻,謝少卿真是好本事,還學會撒嬌耍賴了……
謝庸越發笑了。
周祈目光避開他的臉,看向劍柄上拴著的五色絲縷,在心裡嘲笑他,人家旁的郎君送小娘子都是送串了金玉的長命縷,我們謝少卿送拴著劍的……
到了曲江,周祈穿蓑戴笠,自去與她的人會合,謝庸則去曲江亭略坐一坐,過會子再去芙蓉園。
與往年端午節比,今年的曲江邊兒簡直可算蕭索。雖然腳下泥濘走得艱難一些,但人少,周祈巡視起來倒比往年輕鬆。尤其午時舟船競渡之後,官員們自去參加大宴了,出來玩的百姓則不少都早早回去了,周祈還能得空兒歇歇腳,喝碗飲子。
大宴沒有皇帝參加,散得也快,剛過未正,朝臣們便走出芙蓉園各自上馬上車。
周祈在芙蓉園門口不遠處,一眼看見謝少卿,謝庸對她一笑,接著微側著頭,聽李相公和王寺卿說話。把兩位老叟送上車,看他們走了,謝庸又看一眼那邊不知道與兩個禁軍將軍在說什麼的周祈,收傘登車。
上了車,撩開車窗紗簾往外看,阿祈張著嘴,笑得很是肆意,旁邊兩個將軍滿臉無奈,謝庸笑了。
這些朝中朱紫大臣散了,江邊越顯冷清。周祈帶著自己的人騎馬圍著曲江邊又繞一圈,巡至曲江亭時,目光掃過一輛眼熟的馬車,轉眼去找,亭子裡卻只有羅啟。羅啟笑著對周祈揮揮手,周祈亦對他揮下手,沒有停留,接著沿路巡視過去。都轉一遍,已經是申時了,周祈揮手,讓兄弟們都散了。
周祈騎馬走回曲江亭。
羅啟笑道:「阿郎在江上釣魚呢。」
周祈「哈」一聲,扭頭,一葉烏篷小船漂在江邊不遠處,船上有個與自己一樣披蓑戴笠的正在垂釣。
周祈也把馬拴在亭下,笑著往江邊走去。
「敢問可有巨口細鱗花背鱸魚賣?」周祈喊。
「沒有,只有兩條巴掌大的小鯽魚。」謝庸回道。
周祈笑起來,謝少卿魚運不佳啊。
艄公把船慢慢搖到岸邊接上周祈,又慢慢搖回江中去。
周祈也與艄公借了個桿子,把餌甩出去,坐在謝庸身邊一起釣魚。
周祈剛才還笑話謝庸,卻不知自己魚運更差,反倒是謝庸時候不大釣上一條二三尺長的厚魚來。
謝庸笑道:「夠給你晚間做蛋黃兒魚的了。」
周祈看看那條拍打尾巴的大魚,點點頭。
「阿祈,若有一日不做官了,我們在這山水間當個打魚人也挺好。我釣了魚,晚間給你做,你想吃什麼口味,便做什麼口味,蒸的、燉的、片魚膾、做魚丸……」
周祈扭頭看他。
謝庸對她一笑。
周祈強移開眼睛,看向江面兒。突然她手中一沉:「咬勾兒了,咬勾兒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七章 溺亡商人
周祈咋呼得熱鬧,卻只釣上一條兩寸長的小鯽魚來。她搖搖頭,把魚摘下來又扔回了水裡,「看來今日魚運著實不佳,或者是我與曲水八字不合,改日我們叫上小崔一起去渭水邊兒釣魚,廣運潭那邊若不是亂騰騰的,去那邊兒也使得。」
對周祈的顧左右而言他,謝庸只是一笑:「好。」
周祈接著胡扯:「其實要說魚傻魚肥,還是興慶宮裡的,只是你一個大理寺少卿,去偷釣宮裡的魚……哈哈哈……」
謝庸隨著她胡扯:「若因此被御史參奏,我興許能得個『魚少卿』的美名。」
「哪能就讓御史知道了?你在龍池中間山林子那兒釣,保管誰也不知道……」
兩個人閒聊著,忖度著時辰,收了桿子,艄公慢慢把船搖回岸邊兒去。
周祈側頭看一眼謝庸,他戴著斗笠,這樣的斜風細雨中,頗有兩分落拓散漫之感。對兩人之事,他若直來直往求親或是死纏爛打,周祈也便硬起心腸乾脆推拒了,他這樣偶爾流露出些情意,又一副「不急,反正歲月還長」的樣子,周祈就有些不知該如何了。
周祈正過臉,嘲笑自己,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說來說去不過是「不捨得」,不捨得看他那委屈樣兒,不捨得真的跟他分割得清清楚楚……
回到開化坊,晚間周祈果真吃上了唐伯做的蛋黃魚,臨走還帶走一小壇生的鹹蛋。
周祈的嘴巴總帶著些老鴉嘴的意思,端午過後不兩日,水邊兒真出事了,就是周祈和謝庸說起的漕渠廣運潭。
廣運潭是長安城東漕渠上的一個大湖,往長安運送糧食、鹽、茶、絲綢等物的商船大多停泊於此。據說從前玄宗朝的時候,廣運潭附近嘗泊上百艘大商船,船上懸牌子,寫所由來的州郡,又陳列著各地方物特產,廣陵的織錦,丹陽的綾緞,宣城的紙筆,豫章的瓷器,南海的玳瑁珍珠應有盡有,引得許多長安人流連,是都城一大熱鬧盛地。①
如今廣運潭雖然沒有從前的盛景了,卻依舊是個熱鬧地方,尤其春夏漕運忙的時候,水上總停泊著有二三十艘大商船,又有小漁船、和賣零嘴吃食的小娘子們的盆船點綴其間,岸邊行走著遊人們、吆喝叫賣的小販兒們、從船上下來買東西的商人和奴僕們,一派繁榮景象。
出事的便是泊在廣運潭上一艘茶船的主人,叫章端吉的。京兆府先是接到其失蹤報案,尚不及派人去查,又來說是溺亡,既是人命案,崔熠便讓人去叫謝庸、周祈一同去看看。
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等到時,這章端吉的屍體已經被從水裡撈出,又小殮過了,停放在商船的正艙內。
周祈看一眼自稱是章端吉侄子叫章敏中的:「這樣非病老而死之人,官府的人未曾驗過不許動,郎君不知道嗎?你們這樣裝殮收拾了,若令叔係為人所殺,多少證據都被你們裝殮沒了。」
章敏中二十四五歲年紀,一張斯文俊秀的臉,不像個商家子弟,倒有兩分像個讀書人,此時其俊面泛紅,想來是沒想到會被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官訓斥了。
旁邊一個團團臉的管家趕忙上前解釋,「實在是敝主人撈出來時樣子不好,才緊著裝殮的。」
管家又緊著用托盤端出幾個荷包來:「這樣大熱天,貴人們從城中過來,著實辛苦。這點茶錢請左右收下。」
這是以為自己幾個人是來打秋風的?周祈看他一眼,把管家看得訕訕地縮回手去,周祈走到那屍首旁。
周祈有點理解他們為何小殮收拾了,這章端吉確實「樣子不好」,右顴骨處血肉模糊,下唇沒有了,嘴邊、鼻孔掛著剛才吳懷仁摁其胸腹摁出的白色細密泡沫。
吳懷仁解開屍首殮衣查看,他的上身倒還好,並沒有什麼血肉模糊之處,微胖的身子,皮膚泡得有些皺,看不出什麼傷痕來。吳懷仁又解其下裳,周祈皺一下臉,這章端吉的那話兒已是沒有了,其大腿根內側、腹部下方亦一片血肉模糊,再往下,其左小腿肚、左腳大趾亦有血肉破損處。
初查畢,屏退章家主僕,吳懷仁稟道:「章端吉,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血墜淺淡,翻動屍體摁壓胸腹,口唇有白色細密泡沫,初步斷定此人系溺水而亡,大約亡故於昨晚亥時至子時。」
「此人右頰顴骨處,下唇,陰部及周圍,左小腿肚、左腳趾等處有傷痕,據其痕跡看,不像人為,倒像是魚啃的,周身未見其它人為致死傷痕。另,其手上、指甲內未見泥沙等物,不知是不是被清洗掉了。」
「溺亡之人,其兩臂兩腿未見雞皮樣肌膚……」謝庸微皺眉,「如今雖然天氣熱了,但晚間河水還是涼……」
吳懷仁點頭:「少卿所言極是,按說是該有雞皮樣肌膚的。」
「還有這——」謝庸看一眼周祈,沒往下說,「我們去找章家人問問。」
章敏中和那管家並些奴僕婢子都候在艙外。
「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令叔失蹤的?」謝庸問。
「晨間婢子去叫家叔起床時發現的。」
「哪個婢子?可否叫出來問話?」
章敏中和那管家都回頭,後面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衫婢子來。婢子對謝庸等福身,輕聲道:「是奴婢去叫阿郎起床時發現阿郎不見的。」 婢子聲音雖微有些抖,但樣子還算鎮定。
「嗯,說一說當時情況。」
「阿郎平日大多辰時起身,再晚了,河上就鬧了,也睡不好。眼看已經過了辰正,阿郎還未起身,奴婢便去叫他,誰知阿郎不在屋裡,奴婢出來找,船上也沒有,便去稟告了管家和四郎。」
「當時屋內可有異常?」
「沒有。」婢子搖頭。
「頭一晚是誰伺候你家阿郎入睡?」
「也是奴婢伺候阿郎入睡的。阿郎昨晚喝得有些多,奴婢伺候他洗漱沐浴過,他就睡下了。」
「那是什麼時候?」
「約莫亥正。」
謝庸看一眼這婢子,點頭,問章敏中和管家:「船上可有守夜的?」
章敏中叉手:「船上有巡夜的,船頭船尾各有三個。他們都說晚間未曾見家叔出來。」
謝庸打量打量這商船,看其船頭船尾,這船雖不足百尺長,卻也不小,章端吉的臥房當就在船中間如今當靈堂的正艙廳堂旁,若是章端吉晚間從艙中出來,兩頭兒巡夜的不注意沒看見是可能的。
「說一說晨間打撈時的情景。」
章敏中眼睛微微發紅含淚:「臥房裡家叔的外衣還在,這個時辰他能去哪兒?到底是在水上,管家與我說,我便讓人去水裡探一探——家叔竟真的落水了。家叔常年跑船,水性雖算不得多好,卻也是會水的,但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家奴把他背上來,我們看到他身上,他身上……」
「他當時身上穿的衣服可還在?」
章敏中對身旁男僕道:「去叔父臥房取血衣來。」
男僕正待去,被管家攔住,管家臉上帶著點為難:「血衣不吉,奴讓婢子燒了。」
謝庸看一眼那管家,又看看那婢子和章敏中。
章敏中叉手:「就是一件白絹汗衫,一條短裈,短裈上血跡斑斑的。」
謝庸沒再問這血衣的事,「小殮時,你們給他清洗,可曾發現其手中、指甲中有泥沙?」
章敏中搖搖頭,婢子也搖搖頭。
謝庸點頭:「我們去其臥房看看吧。」
一干人等再次返回那正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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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漕渠和廣運潭資料源自三秦網上的《長安漕渠追夢大運河申遺 歷史上第一個物資展覽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八章 商人其人
章端吉的臥房不小,在船上就顯得尤為奢侈了。裡面的擺設也帶著股子豪商味兒,嵌玳瑁檀木百花爭豔泥金屏風,雕花大榻長案,案上放著金筐寶鈿香爐和碧色鏤牙筆筒,同樣雕花的檀木床上掛著越溪繚綾帳子,簡直處處寫著「有錢」二字。
那掛著繚綾帳子的床上略有些血污,非噴射血或滴濺血,當是晨間把屍體抬進來小殮的時候弄上的,章敏中亦是這麼說。
床上枕旁有書卷,周祈拿過來,謔!妖精打架!只是這畫風是不是也太——野了點兒?動皮鞭子的?
周祈再往後看一點兒,不由皺起眉頭,這已經不只是粗俗了……
旁邊的謝庸和崔熠更是開出了寶藏,床頭小櫃裡滿滿的各種讓人瞠目的用具,又有丸藥和旁的圖冊。
謝庸面沉如水,章敏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管家也訕訕的。
謝庸與周祈對視一眼,周祈把手裡的圖卷交給謝庸,叫了那青衫婢子隨自己去其房間問話。
婢子們的屋子便在章端吉臥房的後面,一排四五間。青衫婢子推開最邊上兒一間的門,請周祈進去。屋裡一個穿月白短襦、深藍裙子的婢子迎上來。藍裙婢子滿面憂慮地看一眼青衫婢子,又對周祈行個禮。
周祈打量這小小的房間,擠擠挨挨地放了兩張床,臉盆之類雜物放在地上,窗戶也小,屋裡很是潮濕悶熱。
周祈問二婢:「平時章端吉可虐待你們?」
藍裙婢子猶疑地看向青衫婢子,青衫婢子沉吟一會兒,默默拉開衣襟口兒。
婢子身上舊傷疊著新傷,最新的傷像是用線香燙的,舊傷痕大多是用鞭子抽的,也有咬傷。
藍裙婢子也解開衣襟,她身上傷痕略少,卻亦觸目驚心。
「真是畜生!」周祈低聲咒罵。
兩個婢子都垂下淚來。
「你們一共幾個婢子?」
「我們從南邊來時,一共八個,如今只還有六個。」青衫婢子道。
「另兩個呢?」
「黃鶯喉嚨好,長相美,被那邊糧船上魯公看中,阿郎便把她送給了魯公。白鵠,白鵠實在受不得這樣的日子了,行經汴州時跳了水。」青衫婢子泣道。
過了片刻,周祈問:「似這種人,當是時常狎妓的?」
「是,他愛招妓子來,但因他總這樣兒,妓子們應約的便少了。」
周祈點點頭,又問了婢子們些話,便走出來。
周祈回來,謝庸、崔熠已查看完章端吉臥房,正在問章敏中和管家話,周祈對謝庸、崔熠微點下頭,兩人便知果然如猜測得那般。
又核問過巡夜奴僕,仔細查看了船板等處,謝庸等下船離開。此時章家奴僕正把從城內買的冰和其餘喪葬之物來往船上搬,到底是商人家,銀錢上富裕,置辦得很快。
牽馬站在岸邊,看著已經掛白的章家茶船,周祈突然對謝庸道:「那原六郎太也想不開,好好的江湖豪俠不當,當得什麼衙門差捕?」
不待謝庸說什麼,崔熠已經笑問:「你替原六郎感嘆什麼?怎麼突然又想起《大周迷案》來了?」
「我就是感慨,若江湖俠客遇見章端吉這事,只會覺得這姓章的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晚了,若發現什麼謀殺端倪,只怕還會幫著遮掩一二,但當了差捕,不管死的是不是人渣,只要有疑點,就要查,查到最後興許還會把一個算是替天行道的人抓起來審問判刑。」
謝庸看看周祈,周祈卻知道他雖端肅板正,此時也斷不會說什麼「立法廢私」「治國無其法則亂」之類的話,果然謝庸只是嘆一口氣。
周祈也在心裡嘆一口氣,原六不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混,偏跟著陳生去個一共三條街的小縣當差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大約嘆氣也會傳人,崔熠也嘆一口氣。
過了片刻,三人接著說這章端吉案,此案不是沒有疑點,但是這些疑點還不足以立案。
「悄無聲息溺死的會水者不管是被水草纏住腿腳,或者抽筋嗆水,都是在其游水時,而不是落水時。章端吉這個年紀這個身份,應該不會大半夜貪涼悄悄下水游泳。若說他是醉酒失足落水,他一個會水之人,即便水性不是極好,也總來得及呼救,但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謝庸道,「若非他殺,或許就只能用醉酒醉得極厲害來解釋了。」
「還有那燒了的血衣,我怎麼就覺得他們在掩藏行跡?你們說是不是那青衫婢女與管家有什麼首尾?章端吉虐待婢女成性,管家設計與青衫婢女把睡得死死的章端吉丟進了水裡?若是悄悄地沿著船幫垂下去,前後守夜的幾個人真還不一定聽見。」崔熠道。
「也興許是那章敏中呢?他年輕力壯,不比五十多的老管家更能幹得這活兒?這些看著斯文的人,往往很能幹出不大斯文的事來。」周祈道。
「哎?阿周,你怎麼又針對老謝?老謝做什麼不斯文的事了?」崔熠不錯過任何機會地挑撥一下子。
周祈搖頭:「沒有,還沒有。」
謝庸聽得那個「還」字,微側頭看一眼周祈。
「就是!阿周,你對斯文人成見太深。我拿我全部的私房錢擔保,我們老謝,就不會幹出什麼不斯文的事來。」
周祈有些猶豫要不要把上回謝少卿在西市與吐蕃細作打架的事告訴崔熠,崔熠的私房錢應該挺多的……
但想到回頭他又有失錢之痛,又知道單他自己是個練步法把自己絆倒的貨……罷了,朋友嘛!到嘴的一筆錢財,周祈又吐了出去。
周祈扭頭看斯文的謝少卿,他垂著眉眼抿著嘴,似比剛才更端肅了。
給兩個朋友架完秧子撥完火,崔熠心滿意足地接著說起案情:「你懷疑那章敏中,也有道理。你去查問婢女們時,我們得知,那章端吉無子,故而把章敏中這侄子養在身邊,就是讓他以後繼承家業的意思。他若殺了章端吉,這萬貫家財現在就是他的了,不用再等。且他與其叔不算多親密,他是單獨住在後面貨船上的。」
周祈聽了一段謝庸崔熠問章敏中和老管家的話,幽幽地道:「也興許跟那老管家說得似的,是水鬼作祟呢。你別說,這還是個挺懂事兒會挑人的水鬼。」
與周祈看法「相同」的人不少,謝庸等牽著馬穿過岸邊人密的地方,便聽得眾看客對章家的議論聲:「水鬼又拉人啦。先是王家小二郎死了,拉了宋家小娘子,宋家小娘子又拉了這客商,還不知道客商要拉誰呢……」
「可不是嘛,去年豐家兩個小娃娃都被拉進去了,王家小二郎就是被豐家兄弟叫進去的,這小孩崽子的水鬼,最凶了。」
對這些怪力亂神,謝庸如若不聞,離了人群,回頭對崔熠、周祈道:「我們找個水性好的去水底看一看,興許能發現什麼,這幾天我們再走訪一下與章端吉相熟的人。」
「其實我水性就不錯,原先在龍池練出來的。」周祈道。
「你不行。」謝庸一口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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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治國無其法則亂」分別是韓非子和歐陽詢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九章 查問魯公
崔熠亦笑話周祈:「你是真不把自個兒當小娘子!」
周祈「嘁」一聲:「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有什麼的?」話是對著崔熠說,卻瞥一眼謝庸。
謝庸恍若不聞:「大理寺差捕中趙大誠的水性不錯。」
崔熠道:「我那裡齊十二的水性也極好,讓他們搭伴兒下去看看。」
正好吳懷仁回大理寺,便讓他順道去叫趙大誠和齊十二郎來,謝庸、崔熠、周祈則去拜訪婢子口中糧船上的「魯公」。
魯家糧行的船停在靠湖心的地方,船較章家茶船要大,也多,泊在一起頗成氣候的樣子。謝庸等坐小渡船過去。
「我家阿郎讓小娘子把櫻桃拿上來看看。」一個奴僕打扮的站在魯家糧船上,對下面賣櫻桃的小娘子道。奴僕身後站著一個容長臉兒大約四十多歲穿綢袍的瘦子。
賣櫻桃的小娘子答應著,便把小舟纜繩繫在大商船的船梯上,一手挎著裝櫻桃的籃子,另一手扶著船梯爬上去。
「還真水靈——」那穿綢袍的瘦子拿起一個櫻桃,斜著眼看賣櫻桃的小娘子,「怎麼就這般水靈呢?」
呵,難怪能相交,還真是一路貨色!周祈正待摸兩枚銅錢把那船上的色胚頭上砸兩個青包,卻見船艙中走出一個頗有派頭的胖子來。
胖子看見了謝庸、周祈等人,面上微現異色,快走兩步來到船邊兒,那個之前調戲民女的瘦子也看到了謝庸等人。
聽說是大理寺少卿來查案問話,胖子忙讓人放下大船梯來,謝庸等登船。
胖子面上堆笑,對謝庸等叉手行禮,自言叫魯清源,是這商船的主人——原來他才是婢女口中的「魯公」。
「這位是?」謝庸問那瘦子。
瘦子忙上前叉手:「稟貴人,某岳州姚萬年,做綢緞買賣的。」
謝庸微點頭,魯清源笑著請謝庸等去艙內奉茶。
周祈卻從錢袋裡掏出錢來遞給那賣櫻桃的小娘子,接過她手裡的籃子,本受了一驚有些害怕又有些生氣的小娘子笑逐顏開,對周祈輕快一福,下船去了。
魯清源面上顯出些詫異神色來,姚萬年則瞥了周祈一眼。剛才謝庸只說周祈是「周將軍」,魯、姚二人到底是遠路而來的商人家,對京中不熟,不知道京中如何還有女將軍。
周祈從來放誕,拈了一個櫻桃放入口中,抱著那籃子跟在謝庸、崔熠身後進了船艙。
在廳堂坐下,謝庸問話,周祈接著吃櫻桃。
魯清源嘆氣:「我們也接到章家報的喪信兒了,正要前去弔唁。想不到瑞祥就這麼去了,他前日還和某還有延壽一同吃酒呢。」
旁邊的姚萬年點頭。
「他買賣上可有什麼仇家?」謝庸問。
「我們到底隔著行,對他們茶葉行的事……」
謝庸抬眼看他。
魯清源頓一下,笑道:「前陣子聽說瑞祥與那邊甘茗茶行的甘十四郎有些不對,為了抬價錢壓價錢的事。事不大,沒鬧起來。甘十四郎雖年輕氣盛些,應該不會為了這個要瑞祥的命吧……」
「聽說在饒州也有幾家不對付的,但這麼山遙路遠……」 魯清源再看謝庸,「餘下的,某確實不知道了。」
謝庸點點頭。
魯清源微鬆一口氣。
周祈吐出個櫻桃核丟在她旁邊小案上。
「魯公對章家家事知道多少?」謝庸又問。
「瑞祥雖頗有幾房妻妾,卻命中無子女,所以養了其兄家的四郎在身邊,指望著讓他承繼家業,養老送終。」
「他們叔侄處得可好?」
魯清源笑道:「四郎是個靦腆孩子,愛唸書,不像他叔父這般交遊廣。瑞祥常說四郎若不是商家子,興許也能考個進士。瑞祥頗疼愛這個侄子,四郎對瑞祥也恭敬,就是不大愛說話。」
謝庸再點頭,目光掃過魯清源身邊的姚萬年。
謝庸皺眉,沉下臉來:「於章端吉,某等頗查到一些東西。在此某要告誡二位,「行德則興,倍德則崩」①,無德無行之人,天不佑之。」
魯清源不知道這位怎麼突然翻了臉,趕忙站起,肅立叉手稱是。
姚萬年亦站起叉手,謝庸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沒人說話,屋裡氣氛凝住。
謝庸是掌刑獄的緋袍高官,人本也端肅,不笑的時候威儀甚重,何況此時面沉如水。姚萬年把頭垂得更低了一些,不過這麼片刻,叉著的手心裡便已都是汗,後背也出了一層汗。
崔熠也不知道謝庸這是怎麼了,但他慣常是與謝庸站一起的,便也虎起臉來。
再看姚萬年一眼,謝庸轉過頭來,接著問魯清源話,魯清源越發恭謹地回答了。問畢,謝庸站起來,崔熠、周祈也站起來。
周祈突然抬手,一道寒光朝著姚萬年飛去。
姚萬年呆住,其襆頭被一把短劍釘在艙板上。
周祈提著籃子,慢悠悠地去取下謝庸送給自己的那把短劍,經過姚萬年的時候看他一眼,「莫做什麼違法悖德之事,不然這劍就會往下靠那麼幾寸了。」
姚萬年雙腿發軟,抖著聲音答「是」。
謝庸崔熠周祈下了商船,又坐上來時的渡船回岸邊去。
「那姓姚的怎麼了?」崔熠問。
周祈道:「亂瞄我。」
崔熠立刻也沉下臉來:「鬼奴竟敢如此無禮!讓人把他趕出京去!」
周祈擺擺手:「行了,不至於,已經震唬過了。」
過了半晌,崔熠到底點點頭,又看謝庸,難得見老謝這樣冷臉,原來是為了阿周,看來老謝與自己一樣真心把阿周當兄弟……
周祈亦看謝庸一眼,把籃子舉給他和崔熠:「嘗嘗,甜著呢!」
崔熠笑了,抓了一把。
謝庸亦微笑,拿了幾顆,「你吃這麼多,小心上火,嘴上起泡。」
「吃櫻桃起的泡,也是快活的福泡。」周祈笑道。
又在岸邊略等,趙大誠和齊十二郎就到了,一行人再次上了章家的船。
船上已經掛了白,奴僕們也都穿了孝,各樣喪事所需之物看著已經齊備了,有來弔孝的客人,章敏中帶著一群奴僕舉哀,又有和尚道士唸經。
管家指給謝庸等撈屍之處,趙大誠和齊十二郎穿了水靠下去。兩人不斷浮上來又潛下去,約莫兩刻鐘,兩人上船來。
「如何?」謝庸問。
「並沒發現什麼太有用的。這裡足有三十大尺深,想來當初是專為停大船挖的。水底有亂石,水草豐盛,若不慎被纏住,慌張間不能解開,確能溺死人。」趙大誠低聲回稟。
齊十二郎道:「水中魚不少,在亂石間我們見到有兩三尺長的鯰魚和黑魚。」
謝庸點頭,讓兩人去換衣服。
周祈卻轉眼看到靈堂裡一個熟悉的身影——「紫微宮傳人」!
這是又來掙死人錢了?周祈便也轉進靈堂去。
「紫微宮傳人」正與旁的道士一起唸經領魂,見了周祈,對她莊嚴地點點頭。
周祈見慣了道士們這德行,跟著一起哼濟幽度亡經文,又跟在他們後面一起走進章端吉臥房。
道士們燒符唸經,周祈則在屋裡亂轉,她走到牆邊小屏風後,目光落在那個晨間已經查過的浴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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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語出《大戴禮》,意思是「行動合乎道德就會興旺,違背道德就會崩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八 水鬼 第一百章 浴桶貓膩
周祈圍著那浴桶又轉幾圈,裡裡外外細細地看過,吸著鼻子聞一聞,搖頭,從小屏風後走出去。
靈堂中,謝庸、崔熠正在問章敏中和管家話。
見周祈出來,崔熠問:「怎麼的?操起老本行跟著道長們一塊做法事呢?」
周祈竟真點點頭:「從上了這船我就覺得心神不定的,剛才掐指算了算,果然是亡魂不安啊。」
崔熠:「……」
但與周祈相處得久了,崔熠搭梯補台的活計幹了不少,故而只頓一下,便極自然得接道:「哦?怎麼個不安法兒?」
崔熠又扭頭對章敏中道:「你們不知道,周將軍道法高強,去年長安城裡昇平坊凶宅鬧鬼便是周將軍把那『鬼』拿住的。」
章敏中和老管家都有些愣,實在不懂怎麼官府中人還「道法」起來,看看周祈和崔熠,又看端肅的謝庸。
謝庸點頭:「不比丹鼎派和符篆派,周將軍這一支最是講究修煉自身道法,身在法隨,勇猛強剛,故而於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凶戾上最擅長。」
周祈想不到謝少卿也幫自己補這種蒙人的檯子,只是這話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呢?
見謝庸都這麼說,章敏中雖還有些猶疑,到底行禮:「請將軍指點迷津。」
周祈點頭,叫來那幾位已經領完魂的道士:「剛才幾位道長領魂度亡,可曾覺察亡者之魂怨氣甚大,遲遲徘徊此間,不願西去?」
那領頭的道士微愣,「紫微宮傳人」已道:「確實如此,這亡魂怨氣甚大。」
謝庸面色肅然,這樣的時候卻突然想起與周祈第一回見面,她說自己「周身似隱有青氣流動」,又說「一時斷不好吉凶」,要卜上一卦,旁邊兩個卜卦的道士也是這般隨著她說「確實隱隱有些青氣」,後面阿祈還要「摸骨」……
周祈不知道謝庸翻起了她的舊黑賬,滿臉深沉地道:「蓋因他本就不是平常的溺死,而是被害死的。」
章敏中和管家都變了神色,周祈看向晨間著青衫如今已換了白的那個婢子,婢子面色蒼白,端著托盤的手微微抖動。
道士們想不到就來給溺亡者念個經,竟然趕上這樣的事,都愣住,只「紫微宮傳人」神色鎮定。
到底道士們是外人,又有許多奴僕,周祈讓人清場。
那婢子也要退下,周祈道:「你留下。」
婢子面色越發蒼白。
周祈看著她,心中有些不忍:「你還是說了吧。」
婢子咬著嘴唇,半晌道:「奴婢不知道貴人讓奴婢說什麼。」
「說章端吉凶死之事。」
又過了半晌,婢子硬挺著聲音道:「貴人如何就說阿郎是凶死的,這鬼神之說從來縹緲。」
管家忙道:「不得對貴人無禮。」
章敏中則看向周祈。
周祈看看章敏中和管家,對婢子道:「鬼神之說縹緲,那浴桶上的蠅子卻不縹緲。」
謝庸知道周祈為何剛才用鬼神之說詐這一下子了。
「你大約不知道,蠅子的鼻子格外靈,一星點兒血腥氣,它們也能聞出來。」
崔熠看周祈,晨間查看過那浴桶,沒見什麼蠅子啊。
周祈目示那撩著的紗簾。
崔熠懂了,因辦喪事、和尚道士唸經領魂,人來人往的,故而廳堂、臥房等處紗簾撩起,這河上蚊蠅又多,放進不少蠅子去,周祈剛才進去發現了。
婢子雙目含淚,搖搖欲墜,卻仍搖搖頭,不說什麼。
「那章端吉雖是溺亡之相,卻雙臂雙腿未見雞皮樣肌膚——或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在河中溺亡的,而是在浴桶中溺亡的?」
「至於浴桶中的血,是用利器割傷了章端吉的陰部吧?也所以他的屍體上此部位被魚咬得最厲害——因為鯰魚、黑魚等食肉之魚專愛血腥氣。」
婢子堆坐在地上,哭著搖頭。
周祈軟下語氣:「我知道你一個弱女子幹不得這種事,即便你能趁著章端吉喝醉溺死他,你也沒辦法把他沉入水底偽造出湖中溺亡之相。既然已經這樣了,你還要隱瞞什麼?又能隱瞞得了什麼?說出實情,你或許還得保命。」周祁目光掃向章敏中和管家。
章敏中和管家都面上震驚之色未消地盯著婢子。
婢子泣道:「是強盜。」
周祈皺眉:「強盜?什麼樣的強盜?」
「是,是一個蒙面強盜。」
「說說。」
「阿郎沐浴,我去後面艙裡取新的澡豆來。一進臥房,便被一個蒙面強盜摀住了口鼻,然後我便暈倒不知事了。等醒來,阿郎已是不見了,地上又有血。」
「我本待喊人,但這樣的事情,我如何說得清?我便用浴桶中的水擦了地,收拾過屋裡,只假做沒這等事發生。」
「一個強盜——為何要傷章端吉的陰部?且屋內丟了什麼貴重東西嗎?」周祈道。
婢子搖頭。
「你這樣說,很難取信於人。」
「我真的不知道……」婢子哭道。
章敏中看著婢子:「說實話!叔父果然死於強盜之手?」
婢子點頭。
管家「嗐」一聲,「你怎麼不……」
周祈看看這章家人,又看謝庸、崔熠,這樣一番先是鬼神後扔出證據的打草驚蛇之法,竟看不出章敏中和管家有什麼異常來,難道不是他們?或者他們都是做偽的高手?不過這本也只是順便詐一詐,不能全指望這個破了兇案。
再看看那婢子,周祁在心裡輕嘆一口氣。
既然確定章端吉是被謀害而死,他的屍體便要抬到大理寺去。謝庸與章敏中道,為徹底確定死因,恐怕還要剖屍,故而他也要去一趟大理寺,在剖屍文書上籤字。
章敏中垂著頭答應了。
一行人帶著屍體,押著婢子回大理寺。王寺卿和章敏中都簽過剖屍文書,謝庸、崔熠、周祈又來到那間放著捅「殭屍」長竹竿的屋子等著。
崔熠狠狠地誇讚周祈:「不錯啊,阿周!見著蠅子,就想到血腥,想到屍體上被魚啃過的傷口,推斷得有理有據,都有些《大周迷案》中陳生的意思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清清嗓子道:「別提魚!前兩天還說約你一塊上運河沿子、廣運潭這邊兒釣魚呢,你想想……後不後怕?」
崔熠:「……你以後還讓不讓我吃魚頭了?」
周祈笑起來,笑完道:「你知道吧?聽說南詔那邊有大巫,以屍養魚,製作蠱毒。養的辦法不同,魚也不同,這毒的藥效也不同。」
「有的可以惑人心智,只要吃了這魚,那巫人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便是用刀放自己的血、剝自己的皮都使得。有的就是純粹的穿腸毒藥,一口下去,就全身烏黑,很快化為膿水。」
大夏天的,崔熠讓她說得後背發涼,在這殮房之地,上回說「殭屍」,這回說「以屍養魚製作蠱毒」,阿周是徹底壞了心腸!
崔熠看謝庸,目光中隱隱帶著威脅,要是老謝也像上回似的比出前朝大儒和《山海經》,與阿周一塊狼狽為奸,兄弟沒得做!
周祈大約也想起上回一塊矇騙崔熠的事,不由也笑著看謝庸。
謝庸看看崔熠,又看看周祈:「前朝醫術《諸病源候論》中確有關於如何養蠱的記載,上面說……」
崔熠指指謝庸,周祈小人得志地笑了。
謝庸看一眼周祈,也翹起嘴角。
三人說著話,時候過得飛快。周祈正說「飛頭殺人」的故事,吳懷仁那邊有了結果:「確係溺水而亡,也當確係溺亡在浴桶中。」
吳懷仁拿小鉗子撥拉托盤中幾個髒污污的小粒東西:「這是五味子,有補腎之功,從亡者胃內找到的。這個若入藥,不管是湯劑還是粉劑,都不會有這整個兒的,這當是藥浴用的,他被人摁在浴桶中時喝了下去。另外亡者胃腸積水裡看不出有河中藻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一章 連環殺人
「那就沒跑了!定然是婢子與那船上的某個人一起做的。說什麼外面來的強盜,外面來的強盜有刀有劍,何必把人摁在浴桶中溺死?也不會專門刺傷其下體,然後沉入水中,偽裝在湖中溺亡,更不會放過那婢子……如今差的就是不好確定與她夥同作案的是誰。」崔熠道。
謝庸、周祈也是這樣認為,這樣的現場,實在不像那婢子說的什麼「強盜」所為,事情總在這婢子身上,於是連夜提審她。
婢子這回卻改了口:「奴確實沒暈過去,奴日間說的是避重就輕了。奴進到屋裡時,阿郎已經被那強盜殺了,那裡還被捅了一刀。那蒙面強盜用刀逼著奴,讓奴找出阿郎的衣服來,讓奴幫著收拾,奴不敢不從。他背著阿郎的屍首臨走時說讓奴把剩下的收拾好,若叫喊起來,或是讓人發現端倪,他就說奴與他是一夥兒的,奴不得已,只好按他說的做,只希望能矇混過去……」
聽著婢子頗流利的敘述,謝庸、崔熠、周祈互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不信」二字。
然而他們很快便被打了臉——姚萬年死了。
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再次一大早趕到城東廣運潭。
姚萬年的死相要比章端吉淒慘得多。他光著上身只著短裈躺在床上,脖頸左側有兩處致命利刃傷,割破了頸間血脈,噴在床上、帳子上一片血。在屍體右側枕頭上還有一個血手印,死者手上有血跡,對比大小,這手印當是死者自己抓的。
最重要的,他的下體亦被捅了一下子,因是刺傷,可以知道凶器應該是寸寬的短劍、匕首之流,而非單刃刀。
吳懷仁道:「據其血墜推測,死者當被殺於子時前後。」
又是半夜,又是下體受傷,且兩個死者很是相熟……這是一起連環殺人案。
崔熠在周祈身邊小聲道:「臉疼!咱們的推斷錯了。」
周祈皺著眉,是啊,莫非真如那青衫婢子所說是外面來的人做的?這兩個小子都不是什麼好人,或許禍害了什麼人的妻女姐妹,人家來報仇?
但為何頭一起案件要偽裝自殺,這一起卻這樣明目張膽地血淋淋?因為沒有婢子幫忙善後?這個樣子,恐怕善後也沒法善吧?
姚家商船上的管家與姚萬年一樣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大約也經歷過些事,看著還算鎮定,「阿郎昨日暮食是在魯公船上吃的,戌末的時候回到船上,婢子們便伺候他歇下了。本來晚間有六個人巡夜,但阿郎聽說那邊章公被強盜殺了,便又多加了六個人,這樣,船頭六個,船尾六個,每隔兩刻鐘巡查一遍,奴問他們,他們說未曾聽到看到什麼異常。婢子們還有這些巡夜奴僕都在門外,貴人可隨時傳見。」
謝庸先見婢子們。六個婢子一字站在他面前。
「昨晚伺候姚萬年沐浴休息的是誰?」
其中一個面皮白淨吊梢眉毛的婢子道:「雖伺候阿郎沐浴是咱們一起,可阿郎只留了芙蓉伴宿。」說著這婢子看向這六人中靠邊一個容貌格外出色的,「如今阿郎出了事,貴人只問她便是。」
謝庸目光掃過婢子們,吊梢眉婢子面上帶著忿忿之色,其餘幾個婢子只垂著頭一副驚懼惶恐的樣子,那個容貌格外出色的神色木然中帶著些冷清。
「我亥時就回去了,臘梅可以作證,我回去她還沒睡呢。」容貌出色的婢子冷淡淡地道。
那垂著頭的婢子中的一個低聲答「是」。
管家代亦替那婢子解釋:「芙蓉性子怪,這個,伴宿,從不伴整宿……」
吊梢眉婢子眯眼撇嘴,扭頭對上謝庸的目光,到底沒有冷哼出來。
又問幾個婢子幾句,謝庸便讓婢子們退下,把巡夜的叫進來。
「奴們知道那邊茶船上章公出了事,聽說鬧了強盜,都精神著,沒敢懈怠,每兩刻鐘,船頭船尾換著巡查一遍,委實沒聽見什麼動靜,看見什麼人。」
「可發現有可疑船隻靠近?」
「沒有。平時小船梯夜裡都那樣放著,昨晚也收起來了。」
謝庸看一眼外面,姚家的船泊得離著岸邊頗近,周圍也有些商船漁船,不管是從岸邊還是從這些船上泅水過來,再上船,只要會游水又會點功夫的,都能做到。
「令主翁與章端吉可有什麼共同的仇敵?」謝庸問管家。
「章公做茶葉買賣,敝主做綢緞買賣,平日就是在一起聚飲遊樂,實在難說有什麼共同的仇敵……」管家為難。
「女色上。」謝庸淡淡地道。
管家抬眼看看謝庸:「女,女色上……能有什麼仇敵?」
「可有什麼逼姦良家女子之事?」
管家眼神躲閃:「這個,奴不知道。」
謝庸冷冷地看著他。
管家到底受不了,跪下道:「前陣子,是,是喝醉了酒,在魯公船上,壞了一個賣櫻桃的小娘子,可阿郎、章公已經賠給她家裡錢了,她家裡人親口說不追究了。」
謝庸咬一下牙:「賣櫻桃的小娘子姓什麼,住在哪裡?」
「就住在湖沿子上,姓宋。」
謝庸眯眼,宋……「那小娘子投水自盡了?」
崔熠和周祈也想起聽說的「水鬼」的事來。
「是,是自盡了。」
周祈看一眼那邊姚萬年的屍首,冷哼:「真是死有餘辜!」管家一怔,然後才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家主人和章端吉。管家不由又看向謝庸、崔熠,卻被謝庸的目光刺得低下頭。
謝庸等下商船,坐渡船去湖那邊兒宋家。
崔熠問:「懷疑是那宋家人報仇?」
周祈點頭:「靠水吃水,這岸邊兒住著的大多水性好,夜裡劃著小漁船來作案,或者游過來,不是不可能。只是——」周祈又搖搖頭,這宋家人報仇,那婢子為何……
謝庸等到了宋家門首,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正送兩個父子模樣的男子出來,「早點回來,今日人家小娘子家來人相看,總要拾掇拾掇,莫要一身魚腥子氣才好。」
那對父子答應著,扛著漁網、桿子、盆子之類,走向湖邊。
婦人從院子裡端出一盆極小的魚來,又去湖邊打了水,便坐在門首洗擇這些魚,不知想起來什麼,嘆口氣,面上帶了些悲慼。
看了那婦人片刻,又隔著柵欄門看向收拾得頗利索的庭院和院子裡圈養的白鵝,謝庸回頭對崔熠、周祈道:「走吧,我們去找魯清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二章 放了婢子
魯清源面上帶著些急切之色,叉手行禮畢,便趕忙問:「果然是那宋家人害了瑞祥和延壽嗎?也太無法無天了。」
謝庸看著他,魯清源有些訕訕的,臉上又堆起笑來:「是某急切了,還望貴人莫怪。」
謝庸淡淡地道:「不是。」
魯清源有些詫異,有些失望地點點頭,然後又慇勤地欠身請謝庸、崔熠、周祈去艙內奉茶。
看一眼後船上正在搬貨的奴僕們,謝庸淡淡地問:「魯公這是著急清倉返航嗎?」
魯清源嘆一口氣,笑容中的苦意越發明顯:「是啊,瑞祥和延壽先後出了事,可見是有人盯上這湖裡的商船了,還是早些清了貨早些回去吧。」
「若未做什麼虧心事,倒也不必急著走。」謝庸走進艙內。
魯清源面色微變,跟上賠笑道:「某知道貴人說的是宋家小娘子的事。這事雖是在敝船上,某卻著實未曾對那女子如何。」
「這事呢,一則是瑞祥和延壽有了酒,便有些把持不住;一則也是那宋小娘子本也不是什麼正經女子,進了這艙,讓她倒酒就倒酒,讓她捧櫻桃就捧櫻桃,這不是半推半就這是什麼?那婢子走時也沒哭沒鬧,放在她籃子裡的錢她也拿著走了,後來卻聽說投了水,惹得宋家人找來……若瑞祥他們早讓人送錢去買了她,也沒這麼些事。」
周祈的手緊緊地攥著腰刀刀柄,冷笑道:「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你們在船上強迫良家女子恐怕不是一回了吧?」
魯清源想起她上次把姚萬年的襆頭釘在牆上,忙站起叉手道:「真就這一回。這樣天子腳下,某等不敢大放情懷做什麼……」
這話太過無恥,周祈抽刀抬手,刀尖抵在魯清源下巴上,「你們還想怎麼大放情懷,還想做什麼?」
魯清源看著那寒光薄刃,腿抖起來,不由看向謝庸、崔熠,兩人都靜靜地看著,沒有要來解救他的意思。
周祈刀尖兒輕進,魯清源頸間皮肉瞬間便見了血。
魯清源又疼又怕,腿要跪不跪地哭求:「不敢做什麼,再不敢做什麼了,以後一定循規蹈矩的,求求貴人們……」
周祈冷哼,這種只會欺軟怕硬的貨色……
謝庸站起走過來,握著周祈的手讓她把刀放下,冷聲對魯清源道:「記住上次我說的話,『行德則興,倍德則崩』,無德無行之人,天不佑之。」
謝庸當先走出去,周祈又看魯清源一眼,把刀插回鞘裡,也走出去。崔熠亦站起:「那姓章的姓姚的還沒走遠,再做什麼不義之事,你們興許能奈何橋頭搭上伴兒,好自為之吧。」
魯清跪在地上,捂著脖子連聲稱是。
船梯上,幾個奴僕正從小船往大船上遞送糕點、水果、飲子之類吃食,幾個婢子接著。見了謝庸等來,奴僕們趕忙避開。
周祈扭頭看一眼那幾個婢子,其中一個身材纖弱,容色極美,神情沉靜,與另外幾個婢子不同,周祈心中一動:「你便是黃鶯?」
婢子微抬眼:「是。」
周祈點下頭,與謝庸、崔熠上了渡船。
崔熠對謝庸道:「你不用攔阿周,她有分寸。」說的是剛才在艙裡的事。
謝庸點頭:「我知道。」
周祈背過手去,在身後揉一下手背,小聲嘟囔:「那還攔我,我應該多給他劃幾個口子。」
「值不得為這種人壞了規矩。回頭讓人查他,這種無德之人,作姦犯科之事絕非只在女色,查到了,牢獄便等著他。」
周祈到底「嗯」一聲。
謝庸攥一下左手,對周祈微微一笑。
周祈清清嗓子,避開眼,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回到姚萬年的船上,細細搜過姚萬年的屋子,這姚萬年倒不似章端吉有那麼些折磨人的用具,看來這相交甚好的兩個人渣,渣得也不盡相同。
姚萬年凶死,他的屍首自然要抬到大理寺。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和衙差們帶著姚萬年的屍首離開。
三人回到大理寺。
「我去把那青衫婢子放了?」周祈問。
謝庸看她一眼,想了想,點頭。
崔熠皺眉,但旋即又想,也是,既然是連環殺人兇犯作案,那就排除了這婢子的嫌疑,雖則還有不少疑點,但沒有更多證據之前,也不宜再扣住這婢子了。
周祈親自去女牢釋放青衫婢子。
聽說要放了自己,婢子面上閃過驚異之色。
「我讓人送你回去,囑咐章敏中,不讓他們難為你。」周祈溫言道,「畢竟你是被強盜強迫的。」
青衫婢子忙磕頭道謝。
許是看周祈和氣,又都是女子,青衫婢子抬起頭,嘴巴囁嚅,到底又低下頭。
「你想問為何放了你?」
青衫婢子點頭,輕聲道:「昨日貴人們還不信奴,如何今日就信了?」
「因為姚萬年也被那強盜殺死了。」
青衫婢子猛抬頭,又忙垂下頭。
周祈看著婢子,婢子把頭埋得越發深。周祈微皺眉,她剛才的神情著實複雜……
婢子用袖子擦一下眼睛:「可見頭上有青天,讓奴冤屈得雪了。」
婢子再對周祈福一福,周祈讓人送她回去。
周祈回到謝庸廨房坐下:「果然有問題。」
崔熠挑眉:「怎麼的?」
「你們沒見,剛才那婢子聽說我要放她,特別是聽說姚萬年死了時的神情。震驚——這個不奇怪,還似有些激動,目光卻極柔和,她還掉了眼淚,雖用被放出去冤屈得雪高興所以流淚也解釋得通,但我覺得不是……」
周祈又道:「我們回到原來的問題,為何那強人殺了章端吉,卻放過這婢子?因為冤有頭債有主?因為想讓這婢子幫忙善後?他不殺這婢子,風險未免太大了些,若這婢子不管不顧吵嚷起來呢?」
謝庸道:「最關鍵是婢子言語中的矛盾漏洞。當時許是沒想到阿祈會發現那浴桶上的血味兒並推測出章端吉受傷等事,故而婢子驚慌中說的話露出馬腳。她說蒙面人使其暈倒,醒來發現章端吉不見了,看到地上有血,怕牽連自身,所以為凶手善後掩蓋——但若不知婢子為自己善後掩蓋,這樣留了證人活口,留了血跡,那凶手偽造章端吉溺水還有何意義?婢子後來反口改了供詞,說凶手要挾云云,使得此事合理起來。她口供前後不一的原因卻並不合理,她是暈倒醒來後自覺善後,還是被強迫善後,在對其處罰上又有多大差別?先頭兒何必撒這個慌?故而她改口供最可能的原因就是讓她說的匪徒殺人之事合理起來。」
崔熠道:「我也覺得這婢子疑點多,可那姚萬年死了,難道是章敏中或者那管家去殺的?這——是不是——也未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三章 審結案件
「章敏中或者管家或者章家茶船上其他的人可以和那青衫婢子青鳳一起殺死章端吉,但是他們要悄無聲息地去姚萬年船上殺人卻是有點難。」周祈看謝庸和崔熠,「姚萬年那個血手印也有些詭異。」
周祈在自己頸間比劃,「脖子突然漏氣噴血,姚萬年從睡夢中驚醒,第一反應是用手去捂脖子,然後他去摸枕頭做什麼?若是被凶手摁住的,他的手當是手背朝下,形成不了那樣的血手印。」
「他是去摸武器。」謝庸道。
周祈點頭。
崔熠以拳擊掌,「對!姚萬年這種人惡事做得多,心裡有鬼,確是該枕劍而眠的。」
「可他的武器呢?」周祈道,「現場我們沒有找到武器。被凶手帶走了?凶手帶走這武器何用?」
謝庸微皺眉,「或許這姚萬年的武器便是殺死他的凶器,故而凶手行兇之後,將之帶走了。凶手行兇不自帶武器,而是用被害者的,他或許不容易獲得武器,他還要對姚萬年的臥房和習慣極熟悉……」
周祈道:「婢子們。」
崔熠皺眉道:「婢子們?你們是說姚萬年的婢子與章端吉的婢子合謀各自殺自家主人?」
周祈點頭,又搖搖頭,「或許姚萬年的婢子就是章端吉的婢子。」
崔熠糊塗了。
「那個叫芙蓉的婢子。」謝庸道。
周祈道:「不錯!」
謝庸站起來,「走吧。」
周祈也站起來,崔熠趕忙跟上,「哎?你們不能把話說明白嗎?」
一邊往外走,周祈一邊與他解釋:「你發現沒有,或許因為長期被章端吉虐待蹂躪,章家的婢子性子格外沉靜冷清,似乎對什麼都不大在乎。不管是那個青鳳,還是與她同室而居的藍裙婢子,還是送給魯清源的黃鶯,她們與姚家、魯家的婢子很是不同。在性子上,芙蓉實在像是章家婢。如此也更能解釋得通為何芙蓉受姚家婢子排擠,她美,性子冷清,又是後來的,與那些婢子本不是一撥人。」
「芙蓉是章端吉送給姚萬年的?」崔熠點頭,「互贈婢子倒也平常。」
周祈搖頭,「章端吉的八個婢子,一個投水,一個送給魯清源,其餘六個都在,即便是送的,也是先前送的。但更可能不是送的。芙蓉比黃鶯還要美上兩分,魯清源財大氣粗,儼然三人中的魁首,章端吉巴結他送給他黃鶯,但姚萬年財力上似比章端吉還不足些,章端吉為何卻送給他一個更美的芙蓉?」
周祈接著道:「我們疑心,這芙蓉或許便是那個投水的白鵠。章端吉、姚萬年相熟,兩家船隻一起從南邊經運河而來,後船救下前船落水之人是極可能的,芙蓉樣貌極美,以姚萬年為人,扣下了這婢子也是極可能的。」
謝庸道:「『芙蓉』出於水,姚萬年或許便是因此給她取這個名字。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上次沒能殺死自己,這次選擇殺死逼迫自己的仇敵……芙蓉熟悉章家船上的一切,熟悉章端吉的習慣,兩家船隻又離著不算遠,她可以悄悄劃著姚家大船下的小船板,甚至若水性好,直接游去章家船上作案。」
周祈水性不錯,「說到水性好,雖然淹死的常常是會水的,但那是意外,若水性好,想投水自殺卻也不容易死成。或許那芙蓉便是因此『死而復生』的。」
「青鳳一個婢子,能接觸的人有限,能交託生死、共同犯案的人除了情人,便是朝夕相處、共同被折磨的姊妹了。而芙蓉這麼快又犯案或許就是為了給青鳳洗脫罪名。也所以青鳳聽說姚萬年死,會那等神色,激動,感激,甚至帶著些溫柔的抱怨……」周祈踩著馬鐙上馬,輕嘆一口氣,「說實話,我真是不想去抓她們。」
謝庸坐在馬上看她一眼,崔熠也有些愀然。
周祈抖一抖韁繩:「走吧。」
謝庸、崔熠、周祈到姚家船上時,姚萬年屍首雖在大理寺,但其餘喪儀齊備,已經開吊,與姚家有來往的商家不少來致奠的,或許也為來打探消息,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姚家管家接待謝庸等。
「芙蓉?」管家看看謝庸,頓一下,「芙蓉,確是從湖裡救上來的。」
「原是章家婢子?」
管家再沉吟一下:「是,是章家婢子。」
「她在哪兒?」
「阿郎在時,不讓她往前面來,她這會子應該在自己屋裡。」
崔熠抬眼,「那是不是?」
靈堂門前,芙蓉顯然也看見了謝庸等,扭身走進靈堂去。
謝庸、崔熠、周祈快步走過去,靈堂裡已經一片騷動。
「你別亂來!別亂來!」魯清源驚慌的聲音。
謝庸、崔熠、周祈撥開人群,魯清源被芙蓉揪住圓領袍後領,一把短劍比在他的脖頸上。
周祈緩步上前:「你放下劍吧。魯清源犯的罪孽,會有國法懲治,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殺了他們,別人只會說你是惡人。」
芙蓉淒然一笑:「我以奴殺主,不管殺的是個什麼畜生,我都是惡人。奴婢比牲畜還賤——」
周祈正待再勸,芙蓉突然手下用力,魯清源頸間血噴射出來,周祈搶步上前,那劍卻已又被芙蓉回手插在了自己胸腹上。
魯清源睜大眼,肥胖的身軀轟然倒地,芙蓉在周祈臂膀間亦緩緩軟倒。
賓客和奴婢們一片叫喊,周祈忙蹲下,把芙蓉放倒,用雙手去堵她順著劍流出的血。那血汩汩地流著,卻如何堵得住。
「是我自己殺了章端吉和姚萬年,青鳳是被我脅迫的,貴人,貴人——」芙蓉眼中閃出求懇。
周祈點頭,用扯下的一段內袍堵她的傷口,袍子很快便染透了。
芙蓉一笑,嘴裡咳出血沫子,原本蒼白的臉突然帶了一抹紅潤,輕聲問:「我死了,魂魄能飛回到彭蠡湖嗎?」
周祈再點頭。
芙蓉微笑著閉上眼睛。
周祈堵著她傷口的手過了一會才鬆開,滿手的血。
謝庸輕聲道:「她也算心願已了。」
周祈點點頭。
謝庸、崔熠、周祈帶著兩具屍首回大理寺。
芙蓉已死,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便是青鳳了。青鳳雙目紅腫地再次跪在堂前。
「先說說芙蓉吧。」謝庸道。
青鳳哽咽著點點頭,「她就是白鵠。她本是彭蠡湖邊漁家女,十四歲的時候來到章家。她性子倔,長得又好,被阿郎收拾得最狠,身上各種各樣的傷,有幾次差點熬不過去了……我們比她大些,看她著實可憐,便多有照顧。她對我最交心,說出當年上船賣蓮子被阿郎、姚公還有魯公……阿郎又乾脆去她家買了她……」
「她骨頭太硬,阿郎磋磨她磋磨得最狠,她實在熬不住了,在汴州的時候投了水。那麼急的水,我們本以為她一定完了,誰知有一回我去姚家船上送糕點果子,竟然見到了她。我們只略敘了兩句,她說因通水性,當時雖立意求死,卻沒死成,被姚家的船救了上來。我勸她安生過日子吧,姚公雖也……卻不似我家阿郎……」
謝庸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那日,阿郎從魯公處回來,喝得酩酊大醉,我伺候他沐浴,出門取新澡豆,回來便見,便見——白鵠把阿郎摁在了水裡,我——我上前救阿郎,白鵠用一把匕首威脅我。她說阿郎該死,前兩日又禍害了一個湖上賣櫻桃的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是個烈性的,回去就死了。她說,若阿郎不死,以後還不知道還有多少小娘子要被禍害死,或者像她一樣被買了,受這活刑……」
「她又脅迫我一塊給阿郎穿衣,偽造阿郎在湖中溺水之相。她用匕首捅阿郎,我攔她,她說水下的魚會把刀痕咬沒,不讓我多管。趁著巡夜的不注意,她脅迫我一起把阿郎順著船幫垂下去……」青鳳突然捂著嘴哭起來,再說不下去。
等她稍微平靜些,謝庸拿起案上一把匕首,這是在姚家船隻附近撈上來的,「便是這一把匕首嗎?」
青鳳點頭。
謝庸又問了幾個問題,青鳳抽噎著答了,謝庸便讓人把她帶下去,退了堂。
謝庸與王寺卿商議:「如今芙蓉已死,亦無旁的人證物證,實在不好判別青鳳是自願還是被脅迫。自來疑罪從去,青鳳當按被脅迫論,她無殺人之實,又系不得已,該當不坐。」
王寺卿看看謝庸,又扭頭看看周祈和崔熠,三張年輕的面孔……老叟點點頭,「是啊,『疑罪從去,仁也。』①就按你說的斷吧。」
謝庸叉手稱是,周祈、崔熠亦恭敬行禮。
王寺卿扶著腰走出去,「跟你們這幫小子坐了這半日,難受……」又回頭交代謝庸,「把文書做好,放在我廨房。」
謝庸再叉手稱是。
看著老叟的背影,崔熠道:「那芙蓉在返回途中扔了匕首,或許是沒想這麼快殺姚萬年吧?她水性是真好,看著確也是個力氣大的,但她與青鳳兩個人把章端吉那樣的胖子垂入水中……」
周祈看他,「我一個人就行。」
「你是誰?」崔熠神色立刻活潑起來,看周祈一直悶悶不樂,崔熠存心哄她,「你是滿長安城最厲害的女郎。是不是,老謝?」
謝庸點頭:「嗯,功夫好,心腸好,性子好,哪裡都好。」
崔熠點頭點了半截兒,覺得有點彆扭,看看謝庸,謝庸微笑一下,看一眼周祈,走去寫結案文書。崔熠又看周祈,周祈負著手,挑眉看他。
崔熠便把那剩下的半截點頭點完,「老謝說得對!確實哪裡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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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水鬼 第一百零四章 妖與書生
謝庸要寫結案文書,崔熠、周祈先走。
謝庸叫住周祈:「今日夏至,晚間過來吃冷淘吧。我看唐伯買了蛤蜊放在盆中吐泥,約莫是要做蛤蜊菌菇茱萸醬當澆頭,雖有些辣,卻鮮得很。應當也有鱸魚片和豕肉丁子的澆頭,你若愛旁的,提早與唐伯說,讓他給你備下。」
崔熠「嘁」一聲,撇嘴走了。
周祈回頭看謝庸。
謝庸抬眼,笑問:「怎麼了?」
他坐在大案前,因熱,襆頭放在一邊,官袍袖子微挽,手裡拿著筆,一雙鳳眼微微彎起,似把這暗沉冷肅的大理寺大堂都映得亮堂溫暖起來——或許他也是自己人生中能遇到的最溫暖的亮色了。
周祈笑道:「我還有事,若回去早就去吃,若回去晚,你們也不必等我。」
謝庸沒探究她忙什麼,只微笑一下,點點頭。
周祈出了大理寺,騎馬往宮裡去。
謝庸寫完結案文書,騎馬回家,經過周祈家門口,見還掛著鎖,便知道她還沒回來——她不愛鎖門,若是去自己家,門常常只隨便掩上。
吃完暮食,謝庸出門散步的時候,周家的門上還掛著鎖。
坊門都關了這麼久了……謝庸走出小曲,隨意在街上踱著。街上賣吃食的小攤子大多已經收了,賣鹵鴨脖、滷雞腳的娘子還在,看見謝庸笑著打招呼,「今日未見娘子呢?」
「她還沒回來。」謝庸微笑道。
「回娘家了啊?」娘子笑了,難怪這郎君臉上帶著孤單,年紀輕的小夫妻真是一會兒也不願意分開,大家都是從這會兒過來的……
謝庸只微笑。
娘子安慰謝庸:「郎君明日去接回來就是了。」
謝庸再微笑,對娘子點下頭,走了過去。
謝庸來到美味齋前,周祈的馬在門前拴著的幾匹馬騾中顯眼得很,她的馬也看到了謝庸,對他晃下頭,甩了甩尾巴。
謝庸若有所思地走進店裡去,一扭頭,便見周祈正坐在牆角兒吃酒。
謝庸來到周祈對面坐下,周祈抬眼,有些驚異,然後眯眼笑了。
她臉上泛著紅暈,眼睛亮晶晶的,剛才那一笑又略顯呆氣,謝庸知道她有酒了。
謝庸回頭招呼跑堂送一碗解酒湯來,再讓上一碗餺飥。
周祈的笑裡便帶上了無奈,「沒醉,真沒醉,這才喝了多少啊。」
謝庸不與她爭辯,只道:「嗯,沒醉也該喝些湯、吃點正經飯食了,不然晚間腸胃難受。」
他這樣說,周祈的酒就沒法喝了,「行吧。」
周祈沒什麼坐相地盤膝塌腰坐著,略歪頭,看著謝庸。
謝庸也看著她,微微一笑。
周祈垂下眼,又抬手去拿酒盞,謝庸卻先一步把那酒盞拿走了。
周祈只好縮回了手。
看她耷拉著眉眼,跟不讓吃太多被拿走貓食碟子的胐胐神似,謝庸笑著輕嘆,眼中探究之色卻越發濃了,「怎麼突然想起喝酒來?為了這兩日廣運潭上的事,還是旁的什麼?」
周祈笑道:「喝酒,還能為什麼?就是想喝酒唄。」
謝庸看著她。
周祈清一下嗓子:「也有點吧?小娘子們,太可憐了。」
不待謝庸說什麼,周祈已說起旁的:「你們沒等我吃冷淘吧?其實我本來是想去吃的,但又有些想吃這裡的燒鵝和釀豆腐,左右為難,就拋了個銅錢,銅錢指引,讓我來了美味齋。你回去可千萬別告訴唐伯。」
謝庸不答。
他不答,周祈也能自己說得很歡實:「那蛤蜊菌菇茱萸醬好吃吧?一聽就又鮮又香,加了茱萸,什麼都有味兒。都說夏天吃茱萸上火,這幾天悶唧唧的要下雨,吃點茱萸醬,也算以毒攻毒了。興許能把前兩日吃櫻桃吃出來的泡再給吃回去。」
「你說唐伯廚藝這麼好的人,怎麼就讓謝少卿你碰上了呢?真是羨慕!不是,是嫉妒!」
「還有胐胐小可愛,我真是再沒見過那麼有靈性的貓了。」周祈搖頭嘆氣。
「不過你那裡算『人和』,我那裡卻佔了『地利』,我那兒的桃子過不幾日應該就能吃了,據說極甜……」周祈笑道。
一直到醒酒湯和餺飥端上了,周祈才停住她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拉亂扯。
唏哩呼嚕喝了半碗湯,又挑著吃了點餺飥片兒,周祈便站起來。
謝庸拿出錢袋子替她結了酒錢。周祈沒說什麼,只拱拱手,笑稱「多謝」。
兩人出了酒肆,謝庸幫她牽著馬,一起往回走。經過那賣鹵鴨脖的攤子,攤主娘子有些驚訝,周祈笑著與她打招呼。
攤主娘子好鼻子,聞出周祈身上的酒氣,小娘子這是獨自去喝酒了?本以為是回了娘家,莫不是小兩口兒吵架了?攤主娘子看一眼謝庸,應該不是,郎君看小娘子那眼神兒柔軟的……這小娘子這般灑脫,興許就是饞了,自己出來吃酒,郎君還惦記著出來接,嘖嘖……
周祈不知道自己在攤主娘子心裡已經坐穩「饞鬼」寶座,猶約下讓攤主娘子明日給自己留兩片豬耳朵。
兩人這樣溜躂著到了周家門口,周祈去接韁繩,謝庸沒鬆手,「你去開門。你家裡什麼也沒有,我幫你燒些水。」
周祈無奈笑道:「我沒醉,不用這樣。」
謝庸不說話。
周祈看他一眼,笑著伸手去拽那韁繩,頗用了兩分力氣,謝庸鬆手。
「這個時候了,趕緊回去睡吧。回見,謝少卿。」周祈揮一下拿著馬鞭的另一隻手。
謝庸站著沒動,「阿祈,讓我以後照顧你好不好?」
周祈回頭,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道:「不好。」接著又輕佻一笑,「謝少卿你啊,就跟那傳奇裡的書生一樣,定力不足,才為我這樣的妖怪所惑,還想著跟妖怪長長久久……嘖!嘖!好在我是個有講究的妖,不殺熟,你算是逃過一劫。」
周祈開了門,牽馬進去,關上大門,越來越小的門縫隙裡,謝少卿靜靜地站著,月光下他的臉很沉靜。
門合上,周祈長眉輕蹙,鼻頭竟然有些發酸。周祈覺得自己真是隻丟人的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