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安安瞪著肖玲:「你剛說那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肖玲一愣,道:「我是說雪太厚了,保不準哪兒就有個坑,不小心陷進去怎麼辦?」
可肖玲的表情逃不過安安的眼睛:「不對,你一定知道什麼。肖玲,你怎麼回來的?」
「我自己找對方向走回來的。你愛找就去找吧。」
「肖玲!這會死人的!」
「又不是我害的!」
兩人拉扯著,肖玲甩手,衣服裡掉出一樣東西,「咚」砸進雪地,砸出老深一個坑。
安安看著眼熟,肖玲驚慌失措。
兩人撲進雪地裡搶。
安安先抓到,一看,紅色金屬打火機,Zippo定製,彩漆畫著一個長相嫵媚在抽菸的女孩兒。
安安質問:「這打火機哪兒來的?」
肖玲:「撿的!」
「肖玲!」
「真是我撿的!」肖玲也大聲,「她連打火機都丟了,肯定出了什麼事兒,所以我不讓你去。」
安安盯著她看,眼神極其陌生,看了好一會兒:「早知道你是這種人,我剛才就不會返回去找你。」
肖玲氣憤:「安安,如果是你,我也會去找;可那種女的根本不值得我們冒險。」
「你不會找我。而且,她比你值多了。」
安安回頭:「你知道嗎?她是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系的高材生。她的卡地亞也是真的,不像你買的仿貨。」
肖玲上樓收拾行李,可她沒法離開,還得搭保護站的車走。她有些後悔不該拿程迦的打火機,但那東西看著太精緻,她一時沒忍住。
要不是突然出現那幾個男人,她也不會跑;現在回想起程迦最後的那個眼神,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肖玲渾身哆嗦。
要是不拿打火機就好了,不拿她現在就不會害怕告訴大家。
過了不知多久,彭野他們回來了。
肖玲有些緊張,關了房門睡到床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上來,在樓下搬東西。十六和石頭說著洗菜做午飯的事,沒人發現程迦不在。
不久後,有人上樓。
腳步聲經過肖玲的房間,走到隔壁,隨即是敲門聲:
「程迦。」
肖玲側耳聽著。
幾秒的安靜後,彭野重複敲門:「程迦?」
「你在裡面嗎?」
彭野擰一下把手,門沒鎖。
推開門看,房間裡乾乾淨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人。
彭野皺著眉進去,撥開巨大的行李箱看了一眼,少了羽絨衣和雪地靴。
第一次見面他就把她的箱子翻了個底朝天,裡邊有什麼他大概都記得。
程迦出門了。
彭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過來敲肖玲的門,語氣微涼:「有人在嗎?」
肖玲遲疑半刻,從床上坐起來,用一種模糊的聲音問:「我在睡覺,有事嗎?」
彭野問:「今早有沒有看見隔壁間的女人?」
肖玲說:「沒有誒。」
她以為這樣對方就無話可問了。
但,
彭野說:「房間隔音效果不好,她什麼時候出去的?」
肖玲愣了愣,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思考後道:「我沒注意時間。」
彭野沒繼續問,他返回程迦的房間,把她的相機箱打開看,相機鏡頭一個不少,她沒帶相機出去。
彭野再次走到隔壁房間,敲門。這次,他沒開口。
肖玲等著他問話,他卻又敲了敲門,力度比上次重。
肖玲問:「有事兒嗎?」
「你朋友去哪兒了?」
肖玲又是一愣,他怎麼知道安安不在?
肖玲說:「安安起得早,和那女的聊天來著,後來那女的說去附近轉轉,好久沒回來,安安就去找她了。」
彭野沒再問,似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下樓。
彭野不太相信肖玲的話,找驛站的老婆婆打聽。老婆婆只聽到程迦出去了,安安要去找她,而肖玲不肯去。
彭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樓下,十六他們在灶屋裡摘菜。
彭野說:「我出去一下。」
十六問:「幹嘛去啊?」
彭野說:「程迦跑出去了。」
十六說:「走多久了?」
彭野說:「不知道。」
石頭問:「她是不是只是去附近轉轉,過會兒就回來?」
彭野表情很冷,沒有搭話。
尼瑪看看手錶,中午十二點半:「不對啊,午飯時間,照理說人該回來了。這附近也沒啥好看的,到處是雪。」
十六擰眉想想,說:「我們一起去吧,這地方太大,萬一碰上狼什麼的……」
彭野說:「也好。」
幾人重新出門,四周白茫茫一片,
尼瑪道:「程迦姐今天穿著什麼色兒的衣服,知道就好找了。」
彭野說:「白色。」
「……」眾人愣了愣,沉默。
雪地反著白光,折射到每個人的臉上。
十六憂心了:「白衣服……這要摔到雪坑裡就難找了。」
尼瑪自我安慰:「或許她才出門,萬一像你說的掉進雪坑,我們會聽到呼救的。」
彭野卻道:「她應該很早就出門了。」
「為什麼?」
彭野忍著一口氣沒說話,這女人真是怎麼作死怎麼來。他交代她不亂跑,她倒好,偏偏逆著他的意思往外蹦,還特意挑了件白衣服。
他現在很難說服自己,她不是故意的。
今早他是腦子進水了才叮囑她,不特意囑咐,她或許還不會這麼做。
她就非得讓他去找她?
她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得早點兒跑出去。這時候還不知凍成什麼樣兒了,要萬一真掉進雪窟窿……
彭野捏緊拳頭,真想掐死那女的。
十六看出來了點兒什麼,但又沒太明白到底是什麼,七哥這是跟誰生悶氣呢?
隔了一會兒,彭野說:「那兩個女孩裡邊,有一個也不在。」
十六:「啊?什麼意思?」
彭野忍了忍,說:「找程迦去了。」
十六:「……」
尼瑪:「所以我們得找兩個人?」
彭野:「嗯。」
尼瑪:「那先找哪個啊?」
彭野大步走在雪裡,沒吭聲兒,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找到哪個算哪個。」
找到程迦直接掐死。
走了一段路,他們發現幾串腳印,來來回回,很不規則。
十六分析了一下,道:「這是她們來回跑的腳印。」
彭野說:「順著腳印找。」
一段時間後,安安回去驛站了,她走進灶屋看,多了很多柴火,大家回來過,現在不在,肯定是去找程迦了。
她寬心了點兒,並沒再次出去,她不想大家找到程迦後又得找她。
她走進房間,不看肖玲,也不和她說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重新開了間房。
她又冷又累,等了一會兒大家都沒回來,不知不覺打起瞌睡。
彭野他們沿著腳印走了沒多久,腳印分散開,很多條。
四人商量後分成兩隊,彭野和尼瑪一起,沿著東邊的幾條腳印串來回走,找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經過一個小山坡時,尼瑪有了發現:
「鞋子!」
是一隻雪地靴。
彭野看周圍,應該是程迦從雪坡上滑下來。
尼瑪慌了:「迦姐走了,怎麼不穿上鞋子啊?」
彭野咬著牙沒吭聲。
隔一會兒,吐出一句:「再找。」
附近的腳印開始混亂,大大小小的,有動物的,有人的,甚至……
尼瑪急得聲音變形:「哥,這些腳印是男人的啊。」
彭野始終沉默。
很快,十六石頭過來匯合,四人找了很久都一無所獲。男人的腳印讓所有人心裡都蒙上了陰影。如果附近有村民救她,她應該早回驛站了。
彭野開始懷疑是不是黑狐的人把她帶走了。
下午兩點,彭野終於說:「回去吧。」
大家都沒吭聲,尼瑪低聲說:「或許迦姐回去了也說不定。」
彭野說:「或許回去了。」
一行人筋疲力盡回到驛站,程迦還是不在。
氣氛更緊張了。
尼瑪快急哭了:「趕緊報警吧。」
石頭道:「沒信號啊。」
彭野說:「去村裡找固定電話。」
「這麼大雪,就算聯繫上,警察指不定趕不趕得來。」
彭野:「那也得去找!」
他話中的冷氣讓三人全嚇住。
就在這時,有人推開大門。眾人立刻看過去,
程迦進屋了。
她安然無恙,兩隻腳都穿著鞋。
彭野這才意識到,或許只是她的鞋子從高處掉下去。她找到鞋子,就回來了。
她關上門,寬大的帽子蓋住了頭,帽子邊角有絮絮的白毛絨,在門縫漏出來的風裡飛舞。
她背對著眾人轉身,穿過堂屋,往木樓梯走。
尼瑪驚叫:「程迦姐!」
程迦沒有任何回應,腳步很快。
彭野臉色陰沉得要下雨,憋了幾個小時的緊張和火氣一股腦全變成憤怒,他冷冷喚了聲:「程迦。」
她跟沒聽見似的,腳步不停。
「程迦!」彭野臉都黑了,大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加速往上跑。
彭野飛奔過去,十六等人跟著。
程迦一路衝進肖玲房間,肖玲早聽到彭野喊她的名字,嚇得臉色發白。
程迦速度快得像箭,大步上去,甩手就是一耳光。
彭野追上來,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回拉,可程迦人太強,手太快,力太狠,清脆的一巴掌,把肖玲甩在床上。
肖玲捂著臉,疼得哇哇大哭。
「你夠了!」彭野忍無可忍,把她甩開。
程迦沒站穩,撞到五鬥櫃上。
「哐當」一聲,櫃角撞到肋骨,她弓著腰,好半天沒有起身。
彭野沒料到她會撞上,一愣,立刻過去扶她。可她狠狠甩開他的手,扭頭隻盯著肖玲,後者嚇得喊救命。
程迦大步朝她走去,揚起手似乎還要打人。
彭野才滅下去的火蹭地又給她招起來,他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扯:「你他媽鬧夠沒有?」
可……他猛地怔住。
他餘光瞥見肖玲臉上赫然一個血手印,而他握到了黏稠的液體;
彭野立刻低頭看程迦,帽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可他還是看到她的髮絲,嘴角,脖子上,帽子邊緣的絨毛上,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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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彭野沒看清楚,伸手去拉程迦的帽子,想看個明白。
程迦迅速往後躲,把自己捂了嚴實。
她再度甩開他的手,直奔縮在床角的肖玲,她一下攥住肖玲的手,後者哭喊尖叫,抓住床沿,卻被程迦一把拖到床外頭。床單被罩全部滾下來。
誰也想不到她竟有這麼大的力氣。
程迦只說了一句:「打火機。」
其他人都在,肖玲沒臉讓大家知道她在危機時刻見過程迦,嗚咽道:「你說什麼?我沒……」
程迦掐著肖玲的手腕,幾乎是一字一句:「打火機。」
肖玲:「我沒……」
程迦:「我最後說一次,打,火,機。」
肖玲求助地看彭野,可他不攔程迦了,黑而冷的眼睛盯著肖玲,肖玲撐不住,哭道:「被安安搶走了。」
正說著,安安衝進屋:「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程迦帽子遮著臉,看不見表情,安安沒以為她出事:「太好……」
程迦打斷:「打火機。」
安安從兜裡摸出來遞給她。
程迦奪過來,這才扔開肖玲的手,走出房間。
彭野再次隱約看到血跡,他大步隨著程迦出門:「程迦。」
程迦充耳不聞,走上走廊。
「程迦!」
彭野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擰回來;
程迦埋著頭,激烈反抗,沒想彭野直接把她拎過來,用力摁在牆上。
程迦掙扎,不讓他看,卻拗不過他力氣大;他抓住她的領口一撕,「刷拉」一聲,程迦的衣服被扯開,帽子也拉下來。
她頭髮髒亂糟糟,臉上血紅與慘白交加,腫得老高,是被人打的,嘴角都裂血了;更駭然是脖子上幾條傷口,血糊了整個脖子。
彭野狠狠愣住,捏緊了她的肩膀:「誰幹的?」
程迦:「看夠了嗎?」
彭野:「我問你誰幹的!」
程迦:「我叫你放手。」
彭野沒鬆。
程迦眼睛血紅:「放手!」
追出來的十六和尼瑪看到她這樣,嚇傻了,不敢猜程迦消失的這幾個小時經歷了什麼劫難。
程迦的臉血紅與慘白交加,腫得老高;眼神凶惡,狠厲,像嗜血的狼。
彭野手上的勁兒鬆了,程迦打開他,轉身回房摔上門。
彭野看著程迦的背影消失了,才回頭看向房間裡的肖玲,問:「發生了什麼?」
肖玲低著頭只是哭,不吭聲。
彭野說:「你毫髮無損地坐在這裡,你有什麼可哭的?」
他語氣很克制,但語調再平淡,也讓人從字裡行間讀出隱忍的怒氣。
肖玲抽泣著,就是不吭聲。
石頭氣了:「你倒是說話啊。程迦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她的打火機在你這裡?」
肖玲不說。
彭野說:「你要不開口,過會兒離開的時候,我不會讓你搭車。」
肖玲驚恐地抬頭。
雖然她昨晚和十六聊天時說好了搭車,可現在形勢變了。面前這個男人分明才是老大。不搭車就意味著她得獨自留在這恐怖的村子裡過夜,或者徒步走出茫茫雪原。
肖玲眼淚又出來了:「求你別這樣。」
彭野冷冷道:「我說到做到。」
安安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彭野才知道一切並非他所想。
他沉默地聽著安安講,想著程迦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說「彭野說不要我亂跑」,不知為何,他一時間竟覺得很苦澀。
程迦這個人,你說對她不客氣,她會威脅說整死你;可你給她一點點糖,她就服軟了。
安安說:「她是為找肖玲才出去的。」
在眾人目光的壓力下,肖玲終於崩潰:
「我掉下一個坡,雪太滑,我爬不上來,凍得都發不出聲音了。但她找到了我,想把我拉上去。可我比她重,結果把她拉下去了。……她說她比我輕,又比我高,讓我踩著她的肩膀爬上去,再拉她。我就爬上去了……」
石頭安安等人聽得臉色都變了。彭野卻很冷靜,沒有任何表情。
十六咬牙:「然後你把程迦扔在那裡了?!」
「我沒有。我想拉她,可我太冷。我被凍了好久,真沒力氣了。……幾個男人走過來,看到了坡上的我,指指點點地往這個方向來。他們一看就不是好人!」
安安瞠目:「所以你把她留在那裡自己跑了?」
「我只是為了減少總體傷害!我不能出事。我要是被強暴,郭立會甩了我的!」
安安:「你回來後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去救她?」
「我們兩個女的去了不是送死嗎?所以我叫你別去。」
安安:「他們回來後你也沒吭聲。」
肖玲:「那時已經遲了!」
十六氣得要衝上去揍她,被尼瑪緊緊抱住。
安安:「你逃走時還順走她救你時掉在地上的打火機。你就那麼確定她會死了會回不來!」
肖玲無法反駁。她懊悔死了,不該拿她的打火機,要是不拿不好了。
不拿就會不一樣了。
彭野始終很安靜。
程迦不是故意往外跑,也不是一時衝動,而是考慮到肖玲等不到彭野他們回來就會被凍死;
她也沒有盲目去找,她帶了指南針,設定了路線,沒有走出那個山坡,她有目標有節制有計畫,找人同時也自保。
程迦其實很謹慎了,卻架不住遇上肖玲這樣的人。
彭野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這間讓他窒息的屋子。
肖玲在他身後大哭:「我都說出來了。你們答應過的,要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隔壁房間內,
程迦疲憊不堪,她背靠著炕角坐在地上,盯著手裡的打火機看。火機底部清晰地刻著幾個字母:
「JK&CJ」
她雙眼無神地看著,想起最後的那次爭吵:
「程迦,她死了。你的朋友她死了!」
「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不關我的事!」
……
程迦涼薄地扯扯嘴角。
不管她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怪別人,也不要別人擔責;為什麼別人發生什麼事,後果都得由她承擔?
灶屋裡氣氛壓抑,男人們頹廢地坐著。
彭野靠在牆邊抽菸。
尼瑪騰地站起來:「我要去給程迦姐報仇。」
「站住。」彭野說,「你找得到是誰?」
尼瑪頓住。肖玲對那幾個不像好人的描述是「少數民族」。
彭野說:「事情還沒查清楚。」
「有什麼不清楚的?」
彭野說:「這村子各家各戶我們都瞭解,沒有婆婆說的那種人。……程迦的反應也不對勁。」
眾人一回想,等等,程迦的反應只是……要回打火機?!
尼瑪激動得眼淚快出來:「哥,你的意思是程迦姐沒被……那她脖子上的傷哪裡來的?不像狼抓的啊。誰傷她的?」
彭野站直了身子,問石頭:「煮好了嗎?」
彭野端著碗上樓,擰了下程迦的房門,沒鎖。推開門,屋裡很安靜,程迦側躺在炕旁的地上。
彭野過去放下碗,低頭看她。她沒有清理自己,頭髮仍髒亂,脖子上仍有血漬。她閉著眼,呼吸均勻,睡顏疲憊,彷彿連爬上炕的力氣都沒有。
他第一次見她睡著的樣子,沒有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柔和而脆弱,臉腫腫的,像嬰兒肥的孩子。
他蹲下,掀開她衣領看,刀傷,指甲痕都有;抓得很深,足見對方力氣之大,不是女人。
她手裡握著打火機,手上傷痕纍纍,血跡乾枯;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很是冰涼。
他想起見程迦「安然無恙」「愛搭不理」回歸的那一刻,他的憤怒,實在無厘頭。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炕上放平了。
他拆被子給她蓋上,發現她睜開了眼睛,一瞬不眨看著他。
她的眼神平靜了,沒什麼情緒。
彭野被她筆直的眼神看得一時無言,把櫃上的碗給她,說:「石頭煮的薑湯,別著涼。」
程迦坐起來,順了順頭髮,拿血跡斑斑的手接過碗來,淡淡說:「我手疼,你餵我。」
彭野默了幾秒,坐到炕沿上,要拿她的碗,她卻又說:「不用了,騙你的。」
程迦喝了幾口,感覺彭野的目光籠在自己臉上,便抬頭,問:「看什麼?」
彭野說:「肖玲理解的是真是假?」
程迦反問:「如果是真的你怎麼辦?」
彭野說:「我會很自責。」
程迦問:「你自責什麼?」
彭野說:「我應該帶你一起出去,用根繩子拴著你。」
程迦問:「系在你腰上?」
午後有一方陽光,白燦燦地灑進屋子裡,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朦朧,卻又很清晰。
程迦發現,任何時候,他的眼神都是堅定的。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像著他在劈柴幹活她繫著根繩子在一旁玩耍的場景,淡淡笑了,說:「那是事前,事後呢?」
彭野眼睛很黑,看著她:「到底有沒有?」
程迦說:「肖玲腦補太多。」
「那幾個路過的藏族漢子是好心,他們救了我,還奇怪肖玲怎麼撒丫子跑了。」程迦嗓子嘶啞,道,「你不信,我脫褲子給你檢查。」
彭野:「……」
她還能開玩笑,看來是真沒事。
彭野說:「這裡民風淳樸,婆婆嚇唬她們的。」
雖然理智上知道民風純樸,也非得等她親口說沒事,才徹底安心。
程迦說:「我知道。你早上出門時也拿這個嚇唬我了。真拿我當小孩兒逗的。」
彭野:「……」
程迦問:「你以為我故意讓你找我,就作死地跑出去了吧?」
彭野沒做聲。
程迦哧笑:「我回來時,你對我那態度,就看得出來。」
彭野咬了嘴唇,說:「對不起。」
程迦的心一磕。
她原本就沒怪他,他一說,她心就軟了。
她低頭攪著湯勺,淡淡道:「你出去找了我很久吧?」
彭野「嗯」一聲。
程迦說:「足夠了。」
去找過,就足夠了。
房間裡安安靜靜。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迦抬頭看他,道:「以為我故意讓你找我,看不出你還真自戀。」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男人俊朗的側臉上,給他的臉頰灑了熱度。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自戀」形容,他曾以為之前那種想法是她這些天一連串行為的自然解釋。現在看來,他的「以為」,其實是在不知不覺中入了她的套?
程迦淡淡道:「也對,你應該『想著』我不會出去幫忙找人。」
彭野說:「不是。我沒有這麼想你。」
「哦?」程迦若有似無地一笑,問,「你是怎麼想我的?」
請君入甕,一語雙關。
於是,一米陽光的溫度,暖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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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彭野一時又無言了。
他盯著程迦的臉看了一會兒,她表情平淡又坦然,好似在問「那你是怎麼看我的」;
可直覺告訴彭野,她那若有似無的語氣,是在調戲他,問:「你是怎麼想念我的」。
無論哪個問題,彭野都不想回答,也沒有回答。
程迦捧著薑湯慢慢喝,身體回暖了很多。
彭野看她情緒較穩定了,才問:「脖子上和手上的傷怎麼回事?」
程迦摁了摁額頭,疼得有些反胃,卻沒讓彭野看見她的神色。
她說:「我被人救後,自己往驛站走,路上撞見一個瘋子。」
彭野微微蹙眉:「瘋子?」
「嗯,他精神有問題。」程迦說。
她想起當時的場景,那個人一直自言自語說胡話,看東西的眼神也很詭異。她刻意避開他,但他還是看見她了,撲上來掐她的脖子。力氣很大,一直不鬆開。
她避開了激烈的場景,一筆帶過:「他有匕首,我怕傷到喉嚨,只得抓著刀不放……」
她停了幾秒,身體疼得有些抖,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回被子裡,忍耐了一會兒,又淡淡道,
「他拖著我走了很遠,還滑下山坡,我爬不回去,只能繞路跑,跑了很久,到哪裡都是雪,手機也沒電,找不到方向……才耽誤那麼久。」
「他呢?」
「我戳了他的眼睛,踢了他的褲襠,可能還掰斷了他一根手指。」
彭野想像得到她當時的恐懼無助,卻不知如何安慰,隔著被子摁了一下她的手腕:「沒事了,別怕。」
程迦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頭:「其實也沒怕,當時腦子裡沒任何想法,只想活。」
真正恐懼的是逃跑的時候,怕被追上。
彭野一時無言。
瘋子?神經病人?
他對這個村子很熟悉,沒有哪戶人家有精神病人。
彭野有所思慮,臉上卻沒透露。
他道:「你回來時太憤怒,把十六桑央他們嚇到,以為你……」
程迦抬起眼皮看他:「只是他們嚇到了?」
彭野沒接話。
程迦問:「你也以為我……」
彭野抿了抿唇,說:「想過。——你回來時,石頭說,活著就好,比一切都重要……」
程迦涼薄一笑,道:「對我來說,一口氣比活著重要。要是遇到強姦犯,我只有兩個結局,要嘛我殺他失敗而死,要嘛我殺了他。」
理智知道保命重要,可她是程迦,她嚥不下這口氣。
「我看不得別人欺負我。誰慪我都不行。誰欺負我,我就宰了誰。」
「肖玲順我的打火機,我就得打她。我就是衝著要扇她一巴掌也得拚死回來。」
彭野看著她,沒有評論。
程迦:「你看什麼?」
彭野:「所以瘋子也治不了你。」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這話兒我當是誇獎收下了。」
彭野:「……」
他的確是誇獎。
「我當然該扇她。」程迦說,「就是從墳裡爬出來也得把我的東西搶回去。」
彭野早已發覺,她的側重點和常人太一樣。
「你不怪肖玲拋下你?」
程迦反倒很平靜:「跑或不跑,都她自由;真有危險,她留下也救不了我。她回來後不通知人去找我,順我的東西,這才缺德。」
程迦默了默,說:「其實,如果那幾個漢子沒出現,肖玲不會甩下我。如果我的打火機沒掉出來,肖玲沒一瞬間腦子發熱撿我東西,她跑回來後會通知人去救我。
她出雪坑後,一直在努力拉我。只可惜……」程迦覺得諷刺,「人做錯事,往往都是一開始極其細微的偏差。有時天意,有時腦熱,有時身不由己。」
彭野說:「你倒看得透徹。」
程迦說:「我長了眼睛。」
彭野下意識地看她的眼睛,還是那空洞又深邃,像攝像鏡頭的眼。
他看了她一會兒,說:「但如果你是她,你不會跑。」
程迦平靜道:「當然不會。」
她說:「誰救我的命,我會用命還他。」
彭野無話可問了,他想起剛才她的問題:「你是怎麼想我的?」
她和他想的一樣。
他看著她喝完薑湯,接過碗起身要走。
程迦問:「你去哪兒?」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會兒,說:「我拿點兒藥和繃帶。」
「哦。」程迦坐回去了,過一秒,尋常說,「那你快點兒。」
驛站內很安靜,她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彭野淡淡笑一聲:「好。」
彭野走了,程迦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疼得快咬碎了後槽牙,拿紙巾把後背和額頭上的冷汗擦了擦,才重新靠進被縟裡。
她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回想起他臨走時的那個笑容,心想他剛才的笑是什麼意思?
她還沒想明白,彭野就回來了,她微微坐起身,筆直地看著他。
彭野問:「你看什麼?」
程迦說:「你剛才走的時候笑了一下。你在笑什麼?」
彭野問:「我笑了嗎?」
程迦說:「你笑了。」
彭野說:「哦,忘了。」
程迦抿了抿唇,不問了。
彭野拿出一袋子煮熟的雞蛋,說:「拿這個揉臉,消腫。」
五六個雞蛋剝了殼,白軟軟胖嘟嘟的,還冒著熱氣。
程迦看了一會兒,說:「你們吃了吧,別浪費了。」她不想用,她手疼得不想碰任何東西。
彭野說:「石頭煮給你的。」
程迦問:「他捨得啊。」
彭野道:「他說,除了餵吃草,還得牽出去曬曬太陽,羊兒才會心情好。」
程迦沒理解,也沒試圖理解。
她問:「我臉很腫嗎?」
彭野不知如何接話,說:「像嬰兒肥。」
程迦挑眉看他:「和著被人打一頓,我還年輕了?」
彭野說:「你可以這麼想。」
程迦看看四周,低聲自言自語:「操,這屋裡連鏡子都沒有。」
她突然跪起身,而彭野正巧轉身看她,兩人的臉差點兒撞上。
很安靜。
程迦沒動,透過他清黑的瞳孔看自己在裡邊的倒影;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到,氣息相交。
彭野出奇冷靜地站在炕邊,任由她和他保持著這樣的距離。
過了一會兒,程迦坐回去了。她在他眼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心裡憋著的那股氣開始往上湧。
「呵,居然敢打我的臉。下次讓我碰到……」
程迦咬著牙,悶了一會兒,又道,
「我不想讓大家看我這慫樣,你倒好,把我帽子扯下來,十六他們都看到我被人打成孫子了。」
「……」彭野說,「他們很少見到女人,所以你不管怎樣都好看,在他們心裡都是爺爺。」
程迦:「你挺會安慰人的。我謝謝你啊。」
彭野:「……」
彭野拿起棉球和酒精,對程迦說:「把衣服脫了。」
聽了他這話,程迦剛才還因疼痛和羞憤而皺著的眉心微微舒展開,苦中作樂,把羽絨衣脫下來,說:「你還是第一個這麼和我說話的男人。」
彭野看她一下,眼神帶著很輕的警告,在說「你給我規矩點兒」。
程迦昂起下巴,露出脖子給他提供方便。她疼得頭有些暈眩,便一瞬不眨,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
彭野稍稍頓了一下,半刻後才往她身邊坐近了一點兒,他低頭靠近她的脖子。
她的肌膚很白,又細膩,
他想起麥朵說「她長得可白啦,像天山頂上的雪」。
現在她的脖子破開幾道口子,像白玉瓶子上裂了紋。
彭野嘴唇抿成一條線,儘量輕地擦拭她脖子上的血漬,手有點兒晃。
程迦輕聲問:「你抖什麼?」
彭野抬頭,她昂著下巴,低眉睨著他。
彭野平靜地說:「我沒抖。」
程迦也平靜地說:「你抖了。」
彭野:「……」
程迦說:「你抖了,我感覺到了。」
彭野說:「你脖子是麻的,怎麼會有感覺?」
程迦說:「我說,我感覺到了。」
彭野:「……」
隔幾秒,彭野說:「我擔心弄疼你。」
程迦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慢慢漾開,說:「技術不好才會疼。」
彭野:「……」
他看著她,眼裡帶著警告。
可這種警告對程迦不起作用。她的笑容變大了。
彭野不再搭理她,低頭繼續清理。
漸漸,他聞到程迦身上的香味。
在外面待久了,她身上帶著冰雪的氣息,香水味被風吹散了,她奔跑後自然的體味濃鬱起來,像是……軟膩的奶香味……
女人的體味似乎傳遞著荷爾蒙的氣息。
彭野突然意識到這個距離有點危險。
他稍稍往後退一點,卻撞上程迦平靜的眼神,她一直在看他。
彭野覺得她看穿了一切。
他把她脖子上的血跡擦乾淨,蘸酒精清理傷口,她始終沒喊疼,只是時不時被刺激得筋都繃起來。
彭野看她疼得不行,沒辦法,給她吹氣。
程迦覺得涼絲絲的,又有點兒癢。
他在她耳邊吹著氣,無意識地低聲說:「疼的話就出聲。」
程迦緩慢而無聲地笑了。她上前貼近他的脖頸,一絲類似呻吟的喘息聲縈繞他耳邊:「那……你輕點兒啊……」
彭野整個身子僵了僵。
他側眸看她,眼神很嚴厲。可她一點兒都不怕他,從來都不怕。
午後的一方陽光斜進來,輕籠在兩人的臉上,朦朧,清涼。
程迦眼瞳清淺,髮絲虛幻在光影裡。
彭野的臉頰近在她唇邊,他睫毛很長,鼻樑很高,嘴唇抿成一條線。她有種想撬開他的衝動。
於是,她抬手,指肚觸了觸他的唇瓣,
問:「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雙唇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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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雙唇性感?」
程迦指肚撫摸他的嘴唇,淺淺一笑:「原來,柔軟的不止有你的頭髮。」
她捧著他的臉,湊近他的唇,
彭野沒躲也沒閃,一言不發,手上微微用力。
程迦:「嘶——」
她瞬間鬆開他。
彭野淡淡斥她:「別找事兒。」
他站起身,一手拎著她脖子上的白紗布,跟牽羊兒似的;一手拿來剪子,「哢嚓」剪斷。
彭野剪完,回頭才見程迦額頭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整個過程她都在忍,那些言語調戲不過是她分散精力的方法。
他一瞬間覺得自己很混蛋。
可看到程迦手上的割傷,他覺得自己更混蛋了。
他在不恰當的時機問她事情經過,卻沒問她一句疼不疼。直到她現在臉色慘白,冒虛汗。
彭野輕聲說:「對不起。」
程迦微微愣了愣,說:「你剛碰的不疼。」
彭野說:「我不止是說剛才。」
程迦說:「那就更沒必要。」
彭野沒說什麼了,坐下來給她手上的傷口消毒,她表情依舊平靜,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意志已克制不住機體的本能反射。
彭野時不時和她說著話,想分散她注意力,但這招沒什麼效果了。
她嚴肅著臉,抿著唇,臉色慘白。彭野知道她疼得連說話的心思都沒了。
塗完藥,手指一根根用紗布綁好,她臉上全是汗,幾近虛脫。
彭野扶她躺下,給她拉上被子,說:「你休息一會兒。飯好了叫你。」
程迦沒應,閉著眼睛似乎睡了。
可她太疼了,根本睡不著。
彭野一走,她就睜開眼,望著天花板出神,想抽菸,忽而聽到隔壁房間有聲音。
安安:「你拉我過來幹什麼,我要收拾行李。」
肖玲聲音在哀求:「安安……」
「怎麼?過會兒出發前吃飯,你沒臉面一個人先下去?」
肖玲:「我想向程迦道歉,來問問你怎麼做合適。」
安安語氣緩了一點兒,說:「誠心。」
肖玲道:「我當時只是想自保,現在,她被那些男人……也很可憐。」
安安說:「她沒有發生任何事。那是這裡的村民,都是好人,救了她。婆婆晚上說那些話是為了嚇唬你別出門,是你誤會好人,把程迦拋下。」
肖玲道:「既然她沒出事,你就別生我氣了好不好?咱們倆別鬧了,平安回學校,這裡的事都忘掉行不行?」
程迦聽著她們的對話,閉了閉眼。
這時,手機響了。她分明記得今早搜都沒有信號。
程迦忍著手疼摸來手機,居然又是方妍。
程迦想摁拒接,可手上包著紗布,戳了半天都沒反應,鈴聲一直在吵,
隔壁還有肖玲的聲音,
程迦不自覺想起打她的那一巴掌,想起在雪坑底看她撿走打火機時恨不得親手殺死她的心情。
腦海中這些畫面夾雜著畫外音:
「程迦,你最近有沒有空虛無力,有沒有害怕恐懼,有沒有心情煩躁想打人,有沒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沒有想尋求刺激,有沒有想做愛,有沒有想傷害自己,有沒有想自……」
魔音穿耳,陰魂不散。
程迦突然就把手機往牆上砸。
哐噹一聲,
手機摔得自動關機,世界清靜了。
她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表情回歸冷靜。
彭野下了樓,十六接過他手中的袋子,看一眼,駭道:「用了這麼多紗布?」
彭野說:「傷口很多。」
石頭再一看:「為麼子都沒用雞蛋?」
「她說不用。」
「這都煮了。」
「你們吃吧。」
「還是留給她吃吧。」
尼瑪問:「哥,到底咋回事啊?誰弄的?」
彭野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十六說:「程迦挺勇敢的。」
彭野默了一秒,說:「都是被逼的。」
尼瑪問:「剛才清傷口塗藥的時候,迦姐有沒有哭?」
彭野說:「沒有。」
尼瑪小聲說:「她好堅強。」
彭野沒做聲。
隔了幾秒,他道:「那個瘋子很可疑。」
十六說:「這村裡的人咱們都熟悉,沒有哪家有瘋子。……真有人盯上程迦?難道她真看到了黑狐的長相?」
「過會兒問她。」彭野說,「讓她休息一會兒。」
他說:「我們盡快離開這裡,天黑之前趕到那底崗日。」
石頭說:「好,我趕緊做飯。」
「都記住了,」彭野說,「這一路,不能再讓她離開我們的視線。」
安安下樓見到了程迦,還是坐在她的位置上,等人齊了吃飯。這次她同樣在抽菸,手掌手指都綁了繃帶,像戴著雙厚厚的白手套。
兩根胖手指夾著煙,看上去笨重憨憨的,對比上她冷靜淡漠的表情,有種滑稽的反差萌。
安安輕輕地笑了。
程迦眼睛斜過來,沒開口,拿眼神問話。
安安說:「你這樣子很可愛。」
程迦冷冷地哼出一聲。
安安坐下,剛要說什麼。
「別套近乎。」程迦有些煩躁,說,「到下個落腳的地方,他們——我們就會把你們扔掉。」
安安心一磕,察覺現在不適合聊天。
肖玲對程迦說:「對不起啊,我不該丟下你……」
程迦轉過眼眸,冷而靜,肖玲不敢直視。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跑。保護自己,是人的本能。」煙霧背後,程迦的臉很冰涼,「你不需要道歉。」
她這麼說,肖玲反倒忐忑不安。
程迦說:「你該道歉的是另一件事。」
肖玲才明白過來,紅了臉:「對不起,我不該拿走你的打火機。」
程迦沒說話,轉回頭去了。
彭野過來,看見程迦在抽菸,嘴上沒說什麼,但禁令的眼神說明瞭一切。
程迦低了低眼簾,淡淡道:「疼。」
彭野頓時無言。
她還是淡漠的樣子,但整個人隱隱透著消極和低沉。
一時間,什麼話都出不了口了。
程迦手指不方便拿筷子,石頭給她準備了木勺。
她抓著木勺吃飯,不太自如,那勺子形狀古怪,厚而笨重,不是米粒黏到嘴巴上,就是飯菜灑出碗來。才吃幾口程迦就沒了耐心,敷衍地說吃飽了。
一頓遲來的下午飯後,要出發了。
眾人或在清理車上的積雪,或來來往往搬行李,程迦站在院子外的籬笆邊看雪。
尼瑪抽空跑過來,說:「程迦姐,我拿了衣服給你墊著,過會兒上車你就睡覺吧。睡著了就不疼了。」
程迦看他,說:「萬一疼得睡不著呢?」
「……」尼瑪抓腦袋,「對哦,我怎麼沒想到。」
程迦淡淡一笑:「逗你的……」
尼瑪咧嘴笑了,又見程迦無意識戳著籬笆上的積雪,緊張道:「你別碰,雪化了把紗布打濕了。」
「哦。」程迦收回手。
尼瑪見她沒什麼精神,說:「程迦姐,你別慪氣,下次要碰到欺負你的人,我們全上去揍他。」
程迦說:「好。」
「還好你沒出事,不然我……」尼瑪臉憋得通紅,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說:「謝謝。」
尼瑪臉更紅,扭頭便跑了。
程迦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想拿根菸抽,但雙手笨重,左倒倒右倒倒就是弄不出來。她皺了眉,正想摔煙盒……
「程迦。」彭野在叫她。
程迦抬起頭來,想了想,才回頭。彭野站在不遠處的雪地上,微微眯眼看著她。雪地的白光映在他臉上。
「嗯?」
「你過來。」
「嗯。」
程迦把煙盒塞進兜裡,踏著雪朝他走去。
彭野看著她走近了,轉身往雪地中央走;
程迦悶不吭聲跟著他,厚厚的雪踩在腳底,沙沙作響。這聲音窸窸窣窣的,很好聽。
程迦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雪面上的空氣帶著清涼的香。
彭野走了一段距離,遠離驛站和人群了,停下來回頭等她;
他引她來到開闊的雪地中央,藍天,陽光,白雪。
她到他跟前站好,眯著眼睛抬頭仰望他。他立在在漫山遍野的雪光裡,臉龐清晰而明淨。
彭野說:「我教你幾個識北的方法。」
程迦:「啊?」
彭野說:「識別北方。」
程迦:「啊。」
彭野看了她幾眼,
羽絨衣帽子上細軟的白絨毛在她臉頰上飛,
雪光讓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瑩瑩潤潤的,透明得要融進光線裡。
但她有些心不在焉,說話也沒什麼興致,愛搭不理的。
彭野問:「你知道哪些?」
程迦答:「北極星和南十字星。」
彭野問:「還有呢?」
程迦答:「樹葉稀疏的那邊是北,樹樁年輪密集的那邊是北。」
她答得漫不經心,
彭野極淡地彎了彎唇角:「小學課本裡的。」
程迦拿眼角瞥他,瞅他半刻,認為他是在輕嘲。
她慢慢吸入一口微涼的空氣,道:「山坡雪化得快的是南,樹林茂密的是南……」
彭野雙手插在兜裡,低頭踩雪,他無意識圍著程迦轉圈,把周圍的雪踩得平平的。
程迦列舉完了,說:「這是在北半球,南半球相反。」
彭野停下腳步,側頭看她:「現在告訴我哪邊是北方。」
程迦默了,她剛才說的方法都不能用,手要動;彭野禁止的聲音傳來:「不要看手機。」
程迦望向太陽,似乎在西邊,她往右揚了揚下巴:「那邊。」
彭野問:「哪邊?」
程迦又抬起手,指向自己的正右方向:「那裡是北方。」
兩三步開外,彭野眯眼看著她。
程迦問:「對嗎?」
彭野上前一步,從兜裡抽出一隻手,輕輕捏住她的手腕,往後推了45度:「這是北方。剛才你指的是西北。」
程迦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你怎麼知道?」
她的注意力集中了。
彭野說:「用當地時間想像出一個表盤,比如上午10點,時針指在數字10。
如果你在北半球,把時針指向太陽的方向,時針與12點的角平分線就是南方;
但在南半球,得用12點指向太陽,12點與時針的角平分線是北方。」
程迦抿著唇,認真思考。
她現在在北半球,如果她有一塊手錶,水準放置在地面上,如果現在是上午10點,把時針10點指向太陽,10點與12點的角平分線是11點。手錶11點指的就是南方。南方的正反面就是北方了。
她想明白了,不經意微微彎了一下唇角。
彭野說:「你試試。」
程迦看一眼手錶,現在下午3點整。
程迦想了想,主動提問:「但如果手機沒電,也沒帶手錶,不知道具體時間呢?」
「過會兒再教你。」彭野說,「先試這個。」
程迦面對太陽,想像自己站在表盤的正中央,3點指向太陽,那12點就在她的正左邊,
這個角度的角平分線,左前方45度角,1點半的地方是南方,
所以右後方是……
好像一切都在不經意間,雪面上,山谷裡,起風了;而她笑了,
她唇角彎起大大的笑容,她回頭,手指過去:「北方。」
彭野站在正北方,她的面前。
他的眼睛定在她臉上,漆黑,沉默。
她在笑,髮絲在飄,手在他眼前。
世界很安靜,聽得見陽光曬在雪地上的聲音。
他看見,那一刻,漫山遍野的風為她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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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風在雪地上打旋,吹散程迦的頭髮,她笑看著他,問:「對嗎?」
她纏著繃帶的手指撥了撥臉頰上的帽子絨毛。
彭野沒回答,看著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笑容漸漸收了,問:「不對?」她轉回去望太陽,想了想,又回頭看他,「是這個方向。」
彭野轉身往驛站走,從兜裡摸出根菸點燃。隔著青灰色的煙霧,他的眼睛反射著雪地的白光。
程迦從兜裡拿出手機,紗布里露出的手指頭在屏幕上戳出指南針。北方——
對了。
「這個方法很準。」程迦在彭野身後說話。
彭野走得很快,程迦小跑幾步追不上,皺了眉,哧一聲:「你尿急麼?」
「……」彭野放慢了腳步。
程迦跟上去,問:「如果不知道當地時間怎麼辦?」
彭野低頭看她一眼:「什麼怎麼辦?」
程迦說:「識北啊。」
彭野一時沒回答。
程迦說:「識別北方。」
彭野:「……」
他有些心不在焉,程迦無奈:「你教的這個方法要知道當地時間,如果沒有模糊的時間,怎麼識別北方?」
彭野說:「找人問時間。」
程迦:「……」
程迦:「要身邊沒人呢?就像我今天這樣。」
彭野停了腳步,回頭看她一眼,說:「你站這兒不動。」
有風湧來,程迦聞到他的煙味,濃而烈。她的癮上來了。
彭野走到幾步開外,問:「看到你的影子沒?」
程迦說:「看到了。」太陽斜射著她,在雪地裡投下一道陰影;
彭野走到影子的頭部蹲下,手指在「程迦」頭頂的雪層上戳了個不大不小的洞。
「做個標記。」
他說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看,程迦低頭在弄煙盒,十指笨拙,坐倒右倒弄不出來。她那張冷漠臉配上那雙憨憨的手,很滑稽。
彭野伸手:「給我。」
程迦剛要走,身子晃一晃又站穩了,皺眉道:「你不是讓我站這兒別動嗎?!」
彭野:「……」
他站起身,走到程迦跟前,從她手裡拿過打火機和煙盒,取出一隻煙,不禁瞧了瞧,女人抽的煙,細細的。
他觀摩之時,程迦把他指間夾著的他抽的煙拿走。
彭野目光跟過去,看見程迦把他的煙含在唇上,抽了一口,還抬眸瞧著他。
她的眼瞳顏色很淡,眼形似桃花瓣,拖著冷媚的眼尾,有點兒像小狐狸。
煙太烈,她微咳一下,輕輕呼出他的煙,煙霧在兩人面前瀰漫。
「謝了。」她把煙還給彭野,兩隻手指舉在他嘴邊,煙嘴對著他的嘴。
彭野低頭看著她,眼神微涼。
程迦說:「張嘴啊。」
彭野有點兒忍無可忍,皺眉,說:「你幹什……」
她把煙塞到他嘴裡,又把他手中自己的煙與煙盒抽了出來。
彭野含著那隻煙,煙嘴上有她唇彩的淡淡香味。
他目光定在她臉上,稍稍低頭,嘴微微張開,那隻煙掉進雪地裡,很快滅了。
程迦看著他,不做聲;
彭野也看著她,沒做聲。
幾秒後,彭野轉身,重新拿了隻煙,蹭開打火機。
「彭野。」程迦叫他。
「嗯?」他回頭。
程迦說:「借個火。」
他還保持著低頭捂火苗的姿勢。
她的手繞到他脖子後,握住他的後腦勺。她踮起腳尖,歪頭湊近他的唇。
她的煙與他的碰撞在紅色的火苗裡,瘋狂燃燒。她呼吸著,火光大閃,煙燃了一截,像奮不顧身的飛蛾。
她鬆開他,落回去了,有理有據道:「別浪費。」
彭野盯她看的眼神又暗又沉;
程迦眯起眼睛,問:「看什麼?」
彭野抿著唇,隱忍地舔了一下牙齒。想起上次對她說「再這樣,我不會客氣」之後,她驟然疏冷的眼神和那句「彭野,你以後別栽我手上」。
他很清楚此刻她根本不想問他「看什麼」,她就是單純的挑釁。
他突然發現不能再用原來的方式跟她鬥。他越狠她越反彈,他越冷她越來勁兒。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這下輪到程迦被動。
她在他身後問:「你笑什麼?」
彭野不答,嗓音很磁性:「在野外,用筆直的棍子或樹枝,垂直插進地裡,在陰影頂端做個標記。」
程迦問:「你剛才笑什麼?」
他置若罔聞,走回程迦影子的頂端。
他回頭看她擰眉較勁的樣子,這次是真的覺得好笑,於是又笑了,說:「標記後,去幹別的事,或者在附近等……你看我幹什麼?我臉上沒標記,看地上。」彭野指指腳下的標記。
程迦:「……」
彭野說:「一小時左右……時間有出入也沒關係。」
程迦不知他笑什麼,冷冷看著地上的影子,快速打斷:「陰影會因為太陽的運動而移動。」
彭野又笑了。
他在雪層上重新戳了個洞做標記:「假設一段時間後,影子的頂端到了這裡。」
他手指在雪地上畫直線,把兩個標記連起來:「太陽從東往西走,影子就從西往東。這條線是西東走向。」
程迦若有所思,半晌,點點頭:「懂了。」
「走吧。」彭野起身,搓了搓手上的雪水。
程迦問:「要是晚上呢?」
彭野說:「月光效果一樣。」
程迦問:「雲把月亮遮住了,白天下雨。」
彭野說:「樹根處有螞蟻洞的是南,石頭上長苔蘚的一邊是北,樹皮粗糙的一面……」
等他說完,程迦冷不丁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彭野答:「雜書看得多。」
程迦說:「什麼雜書,挺有意思的,推薦我看看。」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程迦也沒繼續追問。
回到大家中間,準備上車時,十六搭著彭野的肩膀把他帶到一邊,賊賊地笑:「哥,感覺咋樣?」
彭野看他:「什麼怎樣?」
十六狠狠一拳捶他手臂,不滿道:「我都看見了。」
彭野問:「看見什麼了?」
十六說:「我看見程迦親你了。」
彭野:「……」
彭野掀開他的手臂:「你看錯了。」
十六聳聳肩,回頭看安安和肖玲,板了臉,和她們一起坐進後邊拖著的程迦的車裡。
彭野登上車,一包東西向他砸來,他抬手接住,是一包玉溪。
程迦倚在車窗邊,說:「剛抽了你一口煙,還你。」
「不用。」彭野把煙還給她。
程迦皺了眉,剛想說「就你那破煙你也嚥得下去」,想想又算了,重新扔給他,說:「我不抽這個牌子的。」
彭野沒再扔回去,那樣沒意思。
他問:「不抽還買?」
程迦說:「我看走眼了。」
彭野:「……」
彭野拆開包裝,抽出一根塞到嘴裡,拿打火機。
程迦以一種堂而皇之欣賞的目光盯著他看,直到他手中出現她熟悉的紅色,直到她聽見熟悉的「哢擦」聲。
程迦直了眼。
彭野安之若素地點燃煙,輕吸一口,吐出煙霧了才伸手:「你的打火機。」
程迦劈手奪過來:「什麼時候到你那兒去的?」
彭野眯著眼看她:「怎麼?扇我一巴掌?」他指指自己的臉頰。
程迦抿著唇冷著臉。他今天不太對勁兒,這言行也不像他,他腦袋被藏羚羊踢了?
彭野看她的表情,覺得好笑,卻沒笑出來。
他把手搭在窗邊,輕輕點了一下菸灰。
玉溪,他很久不抽了,已經不太習慣。
這麼多年,他的生活,連同他的人,都糙了。
而且,jk是什麼鬼?
不可能是jk羅琳啊,他輕嘲地彎起唇角。
走了十幾公里,雪全沒了,草也越來越稀少,路上全是亮燦燦的冰晶,像在水晶礦裡。
車內沒人說話,安安靜靜的。尼瑪坐在副駕駛上,以為程迦心情不好,便回過頭來找話說,
「程迦姐,你看外面的……」
彭野使了個眼神。
尼瑪閉嘴,探頭一看,程迦睡著了,正皺著眉,閉著眼,歪頭靠在車窗玻璃上。
尼瑪縮回座位上。
石頭開著車,說:「程迦這女娃不錯嘞,能吃苦。」
彭野說:「到前邊,繞去四風寨。」
石頭問:「要辦事?」
彭野默了默,低聲說:「她中午幾乎沒吃飯。」
石頭摸摸錢包:「要買吃的啊?」
彭野:「你他媽自己磨的那勺子,跟杵子一樣,能用麼?」
尼瑪附和地點頭:「我看著都煩躁。迦姐脾氣好才沒摔碗。」
石頭咬牙:「買買買。」
車停的時候,程迦揉揉眼睛,問:「就到了?」
彭野說:「路過個寨子,買點吃的。」
程迦扭臉又睡了。
彭野交代十六去找找程迦車上壞掉的零件,自己卻無意間看到前邊有個擺地攤的手工藝人,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那紅布上似乎擺著很多手工木勺。
程迦在睡夢中低了一下頭,結果撞玻璃上磕醒了。她下車吹吹冷風,抽根菸。
石頭和尼瑪在不遠處的小賣部買東西,回頭,衝著整條路上來往的人喊:「糌粑,青稞餅,面塊,奶渣,臘肉,饟,油條……」
程迦無語地看著,心想他們是腦袋抽風了在搞笑麼,就聽接下來——
「奶皮,奶酪……程迦,你要吃什麼?」
程迦一頭黑線。
石頭喊:「沒聽到的話,我重新報給你聽。」
程迦頭疼,捂著額頭,喊:「饟。」
「啥?程迦,你說啥?」
程迦肺要炸了:「饟!」
一聲吼,村寨小路上稀稀拉拉的人全朝她看過來。
一瞬間,程迦的眼神徹底冷了。
有9個路人回頭看她,但她一眼發現了那個在雪地裡要抓她的「瘋子」!
她擰碎了煙,朝他跑去。
「瘋子」正在路邊攤上吃麵,認出她了,扔下筷子飛跑,跨上摩托車,擰了油門往前衝。
程迦喊:「是他!」
彭野回頭,就見一個戴頭盔的男子衝馳而來。路人和攤主驚呼著躲開。彭野立在路的正中央,眼睛黑漆漆的,盯著急速衝來的摩托車,把剛買的木勺塞進袖子裡。
摩托車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男子狠擰車把手,瘋狂加速。
彭野立在路口,眼神冷靜,帶著一絲野性。
摩托飛馳而過,路人尖叫。
彭野反應極快地側身躲過,抓住來人的手掌和肩膀,踩准腳踏,一躍而起!
他跳上摩托車,手用力一擰,車驟然減速,他抓住那人肩膀狠狠一扯,哢嚓一聲脫臼。
摩托車轟然倒塌,車和人倒地打旋,刺耳劇烈的摩擦聲淹沒了「瘋子」的慘叫。
彭野踩著車當跳板,躍身逃離現場,跑幾步站穩了,才回頭。
石頭和尼瑪火速趕來制服「瘋子」。
尼瑪氣得要揍他:「就是你,差點兒把程迦姐的脖子割斷了。」
瘋子喊:「你找錯人了。」
幾人擰成一團。
「17次。」程迦說。
那人抬頭,尼瑪的身影挪開,程迦眼裡有嗜血的紅色:「17次。」
「瘋子」看見程迦,竟非常害怕,甚至腳軟。
程迦盯著他,抬手咬開手背上的繃帶,狠狠一撕。紗布唰地扯開,
她解開纏繞在手的紗布:「你打了我17巴掌,踢了我9次,割了我1刀。我一個一個,數著。」
程迦捏住他的下巴,說:「你給我撐住了。」
程迦手上全是傷。
尼瑪看著疼:「程迦姐,算了,這打下去,你傷口也得裂啊!」
程迦聽不見,狠狠一巴掌甩下去……
沒有聲音。
彭野握緊她的手腕;程迦看著他,胸口起伏。
彭野重新給她纏手上的紗布。程迦掙扎,卻掙脫不開,她把他的手抓破了皮,他也不鬆手。他快速纏好,打了結。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程迦始料未及,就被他脫了一隻鞋。
他起身,把鞋子放她手裡,說:「用這個。」
程迦抬頭;他在看路上圍觀的行人,還有身後的深巷,他對石頭說:
「把人拖進巷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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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瘋子被程迦打得鼻青臉腫,成了豬頭。
他一開始還嘴硬,後來程迦要在他脖子上劃幾刀,他便立刻服軟了,痛哭流涕:「不該是這樣兒的!你們這是虐囚,虐囚!」
程迦原以為他是個狠角色,沒想他張口竟來這麼一嗓子,一時被弄得有些無語。
程迦說:「我不是這兒的工作人員。」
瘋子抱住尼瑪的腿,痛呼:「你們的職責呢,救救我啊!」
尼瑪說:「我也怕打。」
瘋子衝程迦哀嚎:「上次你就掰斷我一根手指,今天還虐待我,不公平!」
程迦差點兒給他氣笑:「你上次要殺我,那我今天殺了你。」
「別呀!」瘋子更加淒慘道,「我其實跟你無冤無仇,就是聽人使喚拿點兒錢,早知你這娘兒們不好對付老子就不……」
程迦手裡的鞋子「啪」砸他腦門上,道:「你罵誰『娘兒們』呢?」
瘋子沒來得及反應,「啪」地又是一砸,「你對誰稱『老子』呢?」
「爺!您是大爺!」瘋子疾呼,「您是老子,我是兒子,是孫子,子子孫孫都是我。……爺您都打完我17嘴了啊,剛那兩下算額外贈送,行不?您放了我成不成?」
「你再給我貧……」程迦揚手。
瘋子叫:「不是我要殺你,我只是個職業殺手!」
職……業……殺……手……
程迦眉心抖了抖。
她擰住他的下巴:「誰是你的僱主?」
瘋子:「您不能逼我,我這行有職業操守。」
程迦站起身:「還剩7腳沒踹。」
瘋子喊:「王八!」
「你他媽罵誰呢。」程迦一腳踹過去。
後者捂著肚子,滿臉漲紅:「我說,是接了『王八』的指令,僱主姓王,家裡排第八啊姑奶奶……」
程迦:「……」
彭野把程迦帶到一邊,和她講了他的懷疑,然後說:「你那天在客棧可能看到了黑狐。」
程迦:「所以他派人追殺我?」
彭野說:「對。那天你應該撞見了可疑人。」
程迦都不用想:「有一個男人。」
彭野問:「長什麼樣?」
「他穿很寬鬆的衝鋒衣,看不出體型,個子挺高,戴著口罩和護目墨鏡,捂得嚴實。沒看清。」程迦說,「也就一秒的功夫。」
彭野問:「一秒?」
程迦說:「他在我身後拍我肩膀,我回頭,他說認錯人了。」
彭野道:「他把你錯認成了計雲。」
程迦想了想,問:「你確定就是黑狐?如果只是他派去的殺手呢。」
彭野道:「計雲死時沒有反抗,他很熟悉且信任凶手。」
正說話間,他瞥見程迦無意識在揉手,便問:「還很疼?」
程迦自己都未察覺,「啊」一聲,低頭看:「好了。剛才活動了筋骨。」
之前因為憋著一口氣,整個人都不對;現在抓了瘋子,打了他,她撒氣了,就都好了。
她想著,眼前突然浮現出彭野把鞋子遞給她時的那個眼神,平靜,淡漠,和當初在荒原上說「去吧,別太過」是一樣的。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望著彭野,說:「疼的是鞋子。」
她說完自己的話,看著他,等他說話。
彭野卻被她看得一時無話可說,隔了幾秒,問:「你看什麼?」
程迦:「居然想到用鞋子,『蔫兒壞』說的就是你這類人。」
彭野:「我當你在說謝謝。」
程迦從鼻子裡笑出一聲,低頭看手上的繃帶,目光又落到彭野手上,修長,骨節分明。突然,她笑容收斂了,道:「他手上有紋身。」
彭野:「什麼?」
程迦:「黑狐的手背上有紋身。」
「什麼樣子?」
「圖案沒看清,但有幾個漢字,其中一個是……女?……不,安。是安。」
程迦說:「難道是『一生平安』之類的話?」
彭野想了想,並不能聯繫到其他線索,問:「除此之外,你和他沒有別的交集?」
程迦說:「沒了。之後我回房間,然後你闖進來……」她漸漸意有所指,「再然後,你把我從被窩裡拎了出來。」
彭野平靜地看了她一秒,說:「現談正事兒呢。」
程迦似笑非笑:「談啊。」
彭野眼神微微警告,又看了她一秒,才繼續準備說話,可一開口,居然忘了剛才準備說什麼。
石頭走過來,說:「老七,瘋子交出了那個王……八的手機號,聯繫不上。瘋子說他也不曉得為麼子聯繫不上。」
彭野道:「瘋子這人油嘴滑舌,腦子賊靈。」
石頭說:「就是啊。他反應快著呢,啥都能給圓回來。要是給咱們漏點兒假消息,沒準到時栽的是我們。」
程迦冷笑一聲,就衝當初在雪地裡他對她下手時裝瘋賣傻,就看得出這人賊精。
她說:「交給我。」
彭野說:「交給我。」
兩人異口同聲,看了對方一眼,眼神交流,然後都明白了。
只有石頭雲裡霧裡的。
彭野和程迦朝瘋子走去;後者正愉快地和尼瑪說單口相聲。一見程迦過來,他臉色都變了,瞬間歪倒在牆邊哼哼唧唧。
彭野在他面前蹲下,問:「你僱主是誰?」
瘋子:「我有職業道德,你打死我我也不能說啊。」
程迦伸手,瘋子嚇得一縮:「你還真打啊……」
程迦擰了擰他的臉皮,道:「真夠厚的。」
瘋子腆著臉笑:「羊皮做的。」
程迦懶得和他廢話,看了彭野一眼。
彭野說:「不為難你,不問僱主真名。他出了多少錢,這能說吧?」
瘋子說:「五千。」
程迦又是一鞋子要摔過去。
「是他們不識貨!」瘋子捂頭,大喊,「您這級別絕對值五萬……十萬!」怕不保險,又狗腿地加了句,「早知您那殺傷力,一百萬我也得五思而行。」
彭野糾正:「是三思而行。」
「少廢話。」程迦拍拍他的臉,「我出五萬,把雇你殺我的人,給殺了。」
尼瑪和石頭瞪直了眼,尼瑪急了:「迦姐,這是犯罪啊。」
程迦斜他:「要你替我坐牢了?」
尼瑪向彭野求助:「七哥,這是犯罪啊。」
彭野:「她的錢,我能管著?」
尼瑪淚流滿面,這兩人今天都不正常啊。
瘋子嘴巴直打哆嗦:「五……五……五萬?!」
程迦淡淡道:「五……五……五萬。」
瘋子一拍大腿:「成啊!」
彭野問:「你怎麼聯繫他?剛那電話打不通。」
瘋子知道中了他的套,可反應極快:「打不通我跋山涉水地找,這就叫人肉搜索。我翻遍可可西裡也把他找出來。那……訂金……」
彭野倒爽快,看程迦:「咱們談得這麼愉快,多給點。」
程迦問:「給多少?」
彭野說:「先給1萬。」
瘋子興奮:「好。」
程迦想了想,有意見,衝彭野道:「操,憑什麼那王八值5萬,我就5千。」
彭野無奈地看瘋子,一副女人就是麻煩的表情。
瘋子趕緊哄程迦,巧舌如簧道:「其實那5千是找人的費用,殺人得另算。」
彭野幫腔:「5千是找人的費用,那不是殺你沒殺成,所以沒後續了麼?」
程迦癟著嘴,皺著眉。
瘋子察言觀色,緊張了,剛要問,彭野幫他先問了:「你又怎麼了?」
程迦說:「還是算了。」
彭野無語:「你這女人說話算不算數的?」
瘋子也問:「對啊,怎麼就算了?」
程迦衝彭野道:「他這人挨幾下打就暴露身份,到時我出了錢,還被拖下水。你卻抓到王八可以立功,便宜都讓你佔了。」
彭野看瘋子,一副我搞不定這女人的表情。
瘋子嚷:「我是職業殺手,我有操守的!」
程迦冷哼一聲:「你有抄手,我還有餛飩呢。」
瘋子又道:「我是拜倒在您的人格下,才透露上一位僱主的信息。這是精神層面上的崇拜。」
程迦:「不可信。」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瘋子急了,「那你說怎麼辦?」
彭野捏著下巴,一副認真思考很久的樣子,打圓場道:「有辦法了。」
「啥辦法?」
彭野對著兩人,先看瘋子,說:「人不用你殺,你把王八抓回來,或者找到他了聯繫她,」他下巴指指程迦,「她來處理。一來,你不用殺人,」
看向程迦,「二來,你不用擔心他辦事不利背叛你或給你找麻煩。」
程迦想了想:「這法子行。」
瘋子一想,不殺人還可以拿錢,太美妙,立刻答應:「好!一言為定!」
尼瑪和石頭:「……」
剛才瘋子啥也不肯透露,除了「王八」的綽號沒任何實質信息,他們也不可能嚴刑逼供。現在彭野和程迦繞著彎兒把瘋子晃一圈,他就暈乎乎樂顛顛往他倆的圈套裡鑽了。
瘋子正樂呵呢,彭野道:「你剛說了,找人的費用是5000對吧?」
「……」
別說瘋子,尼瑪和石頭都張口結舌。怎麼說好的5萬突然就少了個零?
瘋子結結巴巴還沒開口,程迦說:「押金先付500。」
瘋子:「這萬一你……」
程迦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瘋子:「……」
程迦說:「你找到人了給我消息,我付2000;見到人了,付尾款。」
瘋子苦於自己嘴賤說那5000是找人費,這下沒法收回。不過心裡想想,好歹比起王八給的殺人條件,這算是好差事了。
瘋子沒辦法,道:「好!」
彭野站起身,說:「我們馬上動身去下一站,你一道跟去。」
「為啥?」
彭野:「送你去派出所。」
「什麼?!」瘋子快真成瘋子了。
彭野皺眉:「你有沒有點兒職業素養?整個寨子的人都看見你被抓了,現在放你走,王八會發現,起疑,說不定要你的命。」
程迦看著瘋子:「他這都是為了你好。」
瘋子將信將疑。
程迦說:「到了派出所,我作證是普通打架,你只會被拘留一段時間。可等你出來,你就成王八的心腹。」
瘋子陷入了痛苦的思想鬥爭裡。
殺程迦是他當殺手接的第一個單子,原想殺個女人很容易,沒想那麼難搞。
一開始他自以為了不起地想到裝瘋賣傻,把女人掐死,可她一直反抗。他對她拳打腳踢,以為她沒力氣了,沒想再掐時,她掰斷他一隻手指。
他掏出刀,想割她喉嚨,但她抓著刀不鬆,他不太熟練,也沒她狠,反而被奪了刀,落荒而逃。
現在想起她手上開始流血時她唇角詭異的笑容,瘋子都覺得這個女人是絕對不能惹的。
瘋子考慮很久後,點頭:「好!」
一旁,尼瑪碰了碰石頭的肩膀:「石頭哥?」
石頭:「啊?」
尼瑪:「七哥和迦姐這算不算是,策反了別人,還把別人忽悠去坐牢了?」
石頭:「看著像是。」
很快,十六也回來了,帶來零件,修好了程迦的車。
彭野等人把瘋子綁了裝車上,前往那底崗日。在六點之前到達了山腳的小鎮。
安安和肖玲在此與眾人分道揚鑣。
瘋子被送去派出所,由於認錯態度好,加上受害者的諒解,且鬥毆起因是爭嘴,他被處以賠償程迦5000元醫療費加精神損失費並拘留十幾天的處罰。
聽到賠償5000,瘋子肉疼,程迦向他眨了眨眼睛。瘋子知道她意思是不算,就放心了。
出了派出所,彭野說:「找瘋子買信息的那5000我來出。」
程迦說:「你們隊都窮成什麼樣兒了?」
彭野說:「一碼歸一碼。」
程迦:「不用,瘋子現在還欠我500訂金呢。剛我眼睛癢,衝他眨了眨。他似乎誤會了什麼。」
彭野:「……」
這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彭野說:「那是你的醫療費和精神損失。」
程迦說:「是你給我治的,我沒出醫療費。你把瘋子抓回來給我揍,我也沒精神損失了。」
彭野說:「不是你這麼算的。」
程迦問:「那怎麼算?」
彭野沒搭理了。
走了一會兒,上了主幹道,今天鎮上有集市,人來人往,牛羊成群。
石頭蹲在攤邊買菜,問:「程迦,你想吃什麼?」
程迦說:「什麼便宜吃什麼。」
彭野聽言,側頭看她一眼。
她扭頭:「看什麼?」
他說:「沒什麼。」
程迦「哦」一聲,沒追問。她帶了相機出來,留心著身邊的風景。雖然手不太方便,但好歹包紮時十指分開了。
鎮子雖小,卻色彩鮮豔。藏藍的牆,大紅的屋簷,附近的村民都趕集來了,道上一派熱鬧。馬兒,牛兒,羊羔子在人群裡走來走去。
婦女在蔬菜肉禽攤子前還價,手工藝人坐在路邊搖轉經筒,有人琢銀飾,有人賣狗牙,有人給拉車的牛餵草……
彭野看見賣手工木梳的攤子,才想起藏在袖子裡的木勺。他拿出來看,沒有壞,於是遞給程迦。
程迦愣了愣:「哪兒來的?」
彭野說:「在四風寨買的。」
他沒說買勺子的用處,可她什麼都明白。
她什麼也沒說,接過勺子,比她想像的重一些,沉甸甸,非超市裡賣的能比。木勺是深栗色的,紋路清晰,摸上去潤潤的,很有質感。
那時候陽光燦爛,空氣裡有青菜奶茶檀香和牛糞的味道。
程迦沒說謝,搖了搖勺子,道:「抵那5000塊錢了。」
彭野說:「這勺子不值錢。」
值啊,程迦想。
她一路撫摸著那勺子,
經過一家賣藏族服裝的店,程迦停下,回頭看彭野:
「講真,5千不用還我。我這身衣服不想要了。要不,你給我買件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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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這是家傳統手工的藏族服飾店。老闆娘是一位藏族大嬸,正坐在紡織機前紡布。見他們朝她的方向看,老闆娘衝他們笑,臉上笑出了褶子。
彭野問:「你要買民族服裝?」
程迦說:「我覺得好看。」
彭野說:「那就進去吧。」
十六跟著竄進去,彭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三人進店不久,馬路斜對面的巷子裡探出兩顆腦袋,朝他們的方向看一眼,縮回去。
「萬哥,就是那穿白色羽絨衣的女人。」說話的是一個眼睛有些對眼兒的瘦子,他身旁面相凶惡留著八字鬍鬚的就是他口中的「萬哥」。
瘋子說的「王八」都是胡扯,他的僱主是萬哥,計雲死後,萬哥成了黑狐的心腹。
萬哥說:「這女人看著很弱啊,豆筋子似的。」
「我在四風寨的兄弟說了,親眼看見她把瘋子拖進小巷裡拳打腳踢,還拿刀割喉剁手。」對眼兒男道,「瘋子殺她沒殺成,反倒被她虐。剛你也看見了,他們綁了瘋子送去派出所,一時半會兒放不出來。」
萬哥冷笑:「好歹瘋子沒出賣我,不然……哼。」
對眼兒說:「萬哥你知道的,瘋子裝瘋癲油嘴滑舌的功力是一頂一的,他耍嘴皮子說起相聲來,正常人都招架不住。」
萬哥道:「我知道。我不會虧待他。」
「這女人……」萬哥盯著店子,眯起眼睛,「得親自收拾。你盯好了,過會兒她出來,你跟著,看她住哪兒。找了兄弟今晚行動。」
對眼兒說:「是。」
程迦才走上台階,腳步一停,問彭野:「那瘋子的話你信多少?」
彭野說:「一句也不信。」
程迦有同感:「說反殺僱主,他拍手叫好;把5萬砍成5千,他也接受。他裝傻又裝蠢,配合著咱倆玩兒,心裡指不定想:我早看穿你們的把戲,隨著你們演呢。」
彭野:「只許我們倆演,就不許他演了?」
程迦冷哼一聲:「王八這代號估計都假的,既然他這麼忠心,就不該便宜他。該和警察說明實情,讓他坐牢。」
彭野卻笑了笑:「不管他忠不忠,他出來後,都得去找僱主吧。要嘛為你那錢,要嘛為盡忠。」
程迦抬眼:「警察放他走的時候,叫人跟著?」
彭野笑笑,沒多說了,只道:「看衣服去。」
程迦瞥一眼他的背影,演戲時只道他表演誇張,金錢從5萬砍5千,條件由殺人變追人,原來不過是探瘋子的底。
不管是「金錢」,還是告知瘋子「被抓後再出來會成為僱主心腹」,都在對瘋子的潛意識進行暗示,確保他出來後立刻去找僱主。
彭野說瘋子裝傻卻賊精,他自己呢?
看人下菜碟兒,他給她又下了什麼菜?
程迦拉拉嘴角,走進店。
衣服鋪子裡掛著各類顏色鮮豔的藏族服飾,女裝居多。
老闆娘說:「這都是春夏款了,秋冬的袍子只有幾件掛在最裡邊。」
程迦說:「剛好,我就想春夏的。」
剛走了一路,太陽照著,她有些熱,把羽絨衣脫下來挽在手上。
老闆娘說:「你們從風南鎮那邊來的吧?昨天那大雪怕是這春的最後一陣兒了,後邊都不會下了。」
程迦心想著她是為了推銷春夏裝,於是回頭看彭野。
彭野說:「是的。」
程迦回頭挑衣服,夏裝款式都差不多,裡邊一件光滑柔軟的長裙,外面套一件斜肩薄袍子,裡外撞色,絢麗繽紛。明黃,寶藍,草綠,帝青,豔紫,花紅……
腰帶上還綴著各類飾物,如珊瑚,鬆耳,蜜蠟。
程迦看了一圈,回頭問彭野:「你覺得哪個好看?」
彭野看看她的臉,又看看店裡的衣服,下巴指了指:「那件。」
程迦回頭,那正是她在街道上無意扭頭時一眼看見的。她懷疑當時他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件白色與深藍色的春夏裙;裡面一件貼身穿的象牙白繡銀紋綢緞長裙,外面套一件深藍的斜肩袍子,袍子上繡了淡紫色的花兒。
鵝黃色的豎領,藏藍色的對襟,細節之處都堪稱完美。
這屋裡其餘衣裝都豔濃熱烈,只有這件,生機裡帶著點兒冷靜,高貴裡透著點兒疏離。
程迦打量半刻,回頭看彭野,道:「你眼光不錯。」
老闆娘笑:「你男人真會挑,挑中了我店裡最挑人的一件衣服。」
程迦有點兒看笑話似地看著彭野;彭野沒什麼動靜地看了她一眼,對「你男人」這個稱呼,他不予置評。
老闆娘又對彭野說:「我這兒的衣服都是大紅大紫湊一塊兒,就這一件兒帶白色的。這衣服挑人,皮膚黑了穿著不好看,得你女人這雪兒一樣的穿著才壓得住。」
程迦摸著裡衣那光滑的料子,沒吭聲。
來這兒後,當地人的措辭讓她很受用,你的「男人」,你的「女人」,性感,原始,帶著誘惑。
不像城裡的人,說「女孩」「女生」,避著說「女人」的羞赧,實則矯情。
一旁的十六看兩人的目光越來越奇怪。
於是,彭野對老闆娘說:「她不是我女人。」
程迦沒說話,也沒回頭看他,只是摸那衣服。摸著摸著,用力捏了一下繩扣。
老闆娘一愣,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我說錯了。」
程迦對老闆娘說:「就這件吧。」
「到後邊隔間去試穿一下,簾子後邊有個門。」
程迦抱著衣服進了隔間。
她把羽絨衣和新衣放在木凳上,有點兒熱,她低頭把頭髮捆成包子頭,然後摸出一根菸來抽。她靠在木板上望外邊的天空,巴掌大,藍汪汪的。
看人下菜碟兒,他給她下了把勺子;
給勺子的是他,撇清界限的也是他。
程迦無聲地冷笑。
煙抽到一半,她掐滅了,打開門。彭野的身影映在簾子上,他也靠在外邊抽菸。
程迦叫他:「彭野。」
他的身影頓了頓,煙從嘴裡拿出來:「嗯?」
程迦說:「你過來一下。」
簾上的人影靜止一秒後,煙遞給十六,他朝簾子這邊走來。
程迦退回換衣間。
彭野掀了簾子過來:「怎麼了?」
沒見到人。
程迦抱著手站在門後,不答應。
彭野停了一下,走進試衣間,往門後看,程迦抱著手看著他。
她聲音不大,僅限簾子這邊的他聽到:「這衣服挺複雜的,你幫我穿一下。」
彭野看她的眼神又成了警告,轉身要走;
程迦往門板上一靠,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她看著他,手摸到背後,推上插銷。
不到一平米的狹窄更衣間裡,兩人四目相對。
彭野明白了:「就因為剛才那句話?」
程迦:「什麼話?」
彭野看了她半晌,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說:「程迦,你的確不是我的女人。」
程迦:「要撇清關係,也是我先開口。」
這時,十六在外面問:「程迦,你沒事兒吧?」
程迦看著彭野,淡淡道:「換衣服呢,能有什麼事兒?」
「哦。」十六掀開簾子,人就傻眼了。程迦在換衣服,彭野去哪兒了?!
程迦聽到外邊掀簾子的聲響,這才從木板上站直了身子,給彭野讓路:「出去吧。」
彭野眼神微涼。
他剛才因十六在場,不想十六誤會,回了老闆娘一句;她看出來了,就偏把他請進來,讓十六看著。
這一路程迦什麼心思,他不是不清楚。他要是想,那晚在驛站管她高不高反,他都能把她給辦得要死要活。但他不想找事兒,不管她怎麼作,他都睜隻眼閉隻眼,懶得和她較勁兒。她倒好,一步一步欺負到他頭上。
彭野邁出一步,抽開木門插銷,想了想,又插了回去。
他轉身看程迦。
程迦正拾掇衣服,見他還在,皺了眉:「出去啊。」
彭野說:「你不是讓我給你換衣服嗎?」
程迦這才隱隱嗅到引狼入室的味道。彭野的眼神看著有些危險。
她道:「我沒心情了。」
「但我有心情了。」彭野皮笑肉不笑,「先脫衣服。」
程迦瞬間後退,可空間太小,彭野要想撈住她,易如反掌。
他單手抓住她針織衫的下襬往上提,程迦皺了眉要推他。他迅速擰住她的雙手,舉過她頭頂,摁在牆上。
木板「咚」地發出一聲脆響。
外邊,十六和老闆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十六拎著衣服,張大嘴巴,下巴都快掉出來:臥槽,怎麼在這兒就幹上了?再憋不住也得注意點兒場合啊!
十六小聲問:「程迦?七哥?」
隔間裡,彭野摁著程迦的手,黑眸沉沉盯著她,把她的套頭針織衫給脫了下來。
兩人沉默無聲地較著勁兒,對外邊的十六倒是統一不予回應。
程迦冷著臉,一巴掌扇向彭野。
彭野一個側身,輕鬆躲過,順勢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前。
程迦奮力推開他,彭野故意一鬆,毫不憐香惜玉。程迦一個趔趄,後退著撞到木板牆上。
「哐當」一聲,比剛才更激烈。
外邊的人不是聾子,聽得出是身體撞上去了。
十六:「……」
老闆娘:「……」
兩人已不能互相對視,這裡邊該有多激烈呀!
程迦撞上牆還沒站穩,彭野淡淡一笑,揪住她襯衫領口,把她拎到自己跟前,一扯,襯衫扣子排排炸開,女人深藍色的內衣和豐滿的乳房一覽無餘。
彭野眯起眼睛掃幾眼,說:「身材不錯。」
程迦壓低了聲音罵他:「畜生!」
彭野回:「我偷看你洗澡了,我是畜生。」
說話間,他順著她的肩膀把襯衫刮下來,抓著薄薄的衫子用力一抖,空氣打出「啪」的一聲。程迦的袖口脫了手,上衣徹底被扒光。
外邊十六捂著耳朵要崩潰了,能別撕衣服扯衣服麼?能別鬧出動靜麼?就不能做一對安靜的偷歡者麼?
隔間裡,程迦揮手扇彭野,卻再次被他握住雙手,扣在身後。
彭野環抱著她,低頭,看著他們倆之間的較量她頭一次露出劣勢,他有些好笑。
「認錯。」彭野低聲說。
程迦也沉聲警告:「你攤上事兒了。」
她突然一腳踢向彭野的襠部,沒想他反應奇快,一個側身躲了過去。
程迦一腳踢在門板上,「咚!」
外邊,老闆娘和十六直接走到門口望天。
程迦又是一腳,彭野把程迦摁牆上,捏住她下巴:「往哪兒踢呢?」
程迦冷笑:「你說我往哪兒踢?」
彭野:「你夠狠啊。」
程迦:「第一天認識?」
話沒完,就是一腳往彭野腰上踹;
「你他媽是想弄廢我?」彭野彎一彎唇角,貼上她,把她壓牆上,雙手摸上她的腰,飛速解開牛仔褲的扣子。
他瞬間蹲下,雙手往下一帶,程迦的褲子給扒了下來。
程迦罵:「禽獸!」
褲子落到腳跟,踢人是踢不成了。
彭野站起身,後退一步,光明正大地上下看她的身體。
程迦冷冷道:「彭野,我以後整不死你!」
彭野想了想,說:「你這頭髮也得散一散。」他上前,揪住她頭髮上的皮筋一拉,黑髮如瀑。
程迦搶皮筋,彭野雙手握住她的手,固定在牆上,低頭看了她一會兒,要笑不笑的,低聲問:「穿衣服還要幫忙嗎?」
程迦笑了笑,說:「幫啊,接著幫。」
彭野又看了她一會兒,還真就去拿那身新衣。程迦站在一旁,安靜又冷靜。
他把裡衣的長裙卷巴好了,從她頭上套下去,揪著袖子,說:「伸手。」
程迦腦袋鑽出來,伸手穿袖子。
彭野一邊給她伸衣服,一邊道:「你較個什麼勁?」
程迦抬起眼眸看他。
彭野眼睛黑漆漆的,沒了剛才不羈的表情,說:「你一女的和幾個大老爺們一道,閒言碎語多了,對你影響不好。」
程迦沉默。
她知道,那晚肖玲嚼舌根詆毀她的那些話,彭野都聽見了。
彭野說:「我們糙慣了,無所謂;你不一樣。」他調侃起她來,「再怎麼不濟,你也有百萬粉絲。傳出去不好。」
程迦:「你以為我在意流言這種東西?」
「你不在意,但別放任。」彭野說,「別在這兒留下不好的歷史。」
程迦再度沉默。
彭野把深藍色的外袍拿過來,給她穿上,綁好腰帶。
「程迦,」他一手撐在牆壁上,把她籠在自己的陰影裡,低頭看她,「今天一次性說清楚。我他媽不想陪你玩,也沒心情伺候你。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得不到。」
他站直了,整理好她的衣領肩膀和腰身,又把她的頭髮從衣服裡撥出來,道:「穿好了,出去吧。」
他過去拉門,程迦問:「我想得到什麼了?」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會兒,說:「上次你說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不可能。」
他轉身。
「不要照片,要別的呢?」程迦在他身後問。
「我們不是一路人。」彭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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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從隔間出來,彭野回身,低頭看著程迦,說:「這家老闆娘會編藏族姑娘的小辮子,讓她給你拾掇一下?」
程迦說:「好。」
彭野掀開簾子,十六和老闆娘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聊天,聽到腳步聲,兩人回頭,表情相當微妙。
可彭野相當淡定,就像剛才他是去後邊和程迦聊天了一樣。
彭野抬著簾子,讓開一條路,給身後的程迦先出去。
十六張大嘴巴:「程迦,你穿這衣服真好看。」
程迦說:「我穿什麼都好看。」
十六張笑:「對對對。」
老闆娘起身走過來,道:「再把頭髮編成小辮兒就最好了。」
彭野說:「你幫她弄一下。」
老闆娘帶程迦到櫃檯邊幫她編辮子。
等待的間隙,彭野在店裡四處走,最後站在掛頭飾的牆邊看。
十六過來撞他一下,笑眯眯地低聲:「七哥,感覺咋樣?」
彭野搭上他肩膀,下了力氣擰。
十六痛得齜牙咧嘴,沒敢叫出聲,小聲道:「錯了錯了,我錯了。」
彭野鬆開他,去拿掛在牆上的一串珊瑚珠子。
十六揉著肩膀,問:「那你們剛才在幹啥嘛?」
彭野說:「打架。」
「打架?」十六呵呵幾下,誰信呀。
他於是問:「打得開心舒爽不?」
彭野斜過眼來看他:「咱倆試試?」
十六勾住他脖子笑:「哥,咱能別那麼重口不?」
彭野手上拿著一串紅珊瑚頭飾,中間一顆淡黃色的琥珀;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她歪著頭坐在櫃檯邊,讓老闆娘給她編小辮兒,表情淡淡的,隱約透著點兒不耐煩。
程迦摳著袖子上的絲線,餘光感覺彭野的影子靠近,兜頭罩下來。她頭頂一沉,額前的髮際線上壓了顆琥珀,珊瑚頭飾分墜兩邊。
程迦無語地抬起眼皮。
彭野已轉身走了。
十六站在不遠處看程迦,紅珊瑚特襯她的膚色,他豎起大拇指:「程迦,不錯!」
程迦懶得應他,問老闆娘:「還得多久?」
「快了快了,還有十幾根。」
待了一會兒,彭野和十六去對面的鋪子買菸,程迦坐在這頭,看著彭野高大的背影融化在烈日下。
陽光白燦燦的晃人眼,他的影子虛幻在光線裡,很遙遠。
空氣裡有點燥熱,昨天還是大雪,今天就是初夏。
他走到馬路對面去了,插著兜低著頭,在看煙。
路上依舊人來人往,有人挑著青菜擔子,有人駕著羊車,還有……程迦的視線裡出現兩個熟悉的人,安安和肖玲。
兩人逛進這家店,一開始沒認出程迦,還在挑衣服。
等走近了,安安這才發現:「程迦?……你這麼打扮真好看,像藏族姑娘。」
程迦問老闆娘:「編好了沒?」
「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聲道:「安安,算了,旅途裡見著的人,回去後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安安還在生她的氣,沒搭理她。
肖玲問老闆娘:「剛才她那衣服還有嗎?」
「沒了,這兒的衣服都自己做的,只有一件。」
肖玲選了另一件去試衣間。
「我清理一下。」老闆娘跟過去,從裡邊拿出一件白色羽絨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裡扔。
肖玲一眼看見內層Hermès的商標,攔住:「這是……」
老闆娘道:「前邊那姑娘不要,扔這兒看以後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說:「我來這兒玩,衣服帶少了,要不您賣給我吧。」
安安聽了,回頭看,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無語地轉過頭去。
老闆娘道:「賣什麼?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開心極了:「謝謝啊。」
彭野等人回到客棧,石頭借了老闆的廚房,準備做飯。
程迦沒事幹,坐在稻草上幫著清點從車下卸下來的動物皮毛。她看到了幾隻小羊羔子,二維的,平面的,流血的眼洞望著她。
她摸了摸它的頭,把它塞回去。
做飯到半路,彭野接到一個電話,開口便喚了聲:「四哥。」
石頭十六尼瑪全注視過去,程迦坐在灶旁擰稻草把子,看了他們一眼。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彭野握著電話,笑了笑,走到窗邊:「我剛從風南鎮過來。」
「……不是不見你……上次見面得有兩年了……不是怕打擾……那晚有突發情況,趕時間……對,羊皮571張,別的也有……」
程迦聽出來,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經的戰友。
「現在?」彭野愣了愣,回頭看眾人,「……你來?」
他電話裡頭爽朗的男聲越來越清晰,從聽筒裡走了出來:「你是大忙人,經過都不找兄弟吃頓飯,我就只得開著車,跟你屁股後邊追過來了。哈哈。」
四哥的聲音在窗戶外邊走,人已經到了門外?
一行人拔腳往堂屋裡去,到了大門口,迎面撞上一個高大魁梧模樣周正的男人,見著彭野,滿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兩個男人互給了個擁抱。
隨後,
「石頭!」
「何崢!」
兩人碰了一下拳。
何崢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經過都不通知一聲。」他看看彭野身後的人,道:「隊裡就這幾人來了,難怪得趕著回去。」
彭野給他介紹:「這我給你提過,十六郎。」
十六朗聲:「四哥好!」
何崢:「小夥子不錯,有精氣神兒。」
彭野:「桑央尼瑪,小孩兒。」
尼瑪臉有點兒紅:「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崢笑開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錯,看著是能吃苦的。」
尼瑪立刻小雞啄米般地點頭:「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尋一圈,發現程迦沒跟來,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邊擰稻草把子。
夕陽斜射,她穿著藍色的藏族服飾,長髮編成小辮兒,頭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朦朧的光裡熠熠生輝。因低著頭,看不到平日那冷靜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溫順得很。
彭野拉了何崢往那邊走:「來得正好,剛做飯。」
何崢卻停了腳步,笑:「這次來,有人搭我便車,也來看你了。」
何崢走到門邊,衝外頭喚:「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應走過去看看,人卻鬼使神差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沒人了,只留橘黃色的陽光和青白色的煙霧。
「野哥……」一道溫柔婉轉的女聲傳來。
彭野回頭,阿槐站在門檻上,衝他笑。
彭野說:「你也來了。」
阿槐輕聲:「怎麼,不想見我啊。」
彭野笑了笑:「說的什麼話。」
幾人往灶屋裡走,何崢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車上有幾十斤肉乾魚乾。石頭,你去搬下來。」他把車鑰匙扔給他,「都阿槐買的,我只顧激動,忘了給你們帶東西,還是女人細心體貼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錢,我讓石頭給……」
「都是那天你給我的錢。」阿槐輕聲說,「你和我那麼客氣幹什麼?」
身後十六走近了,彭野沒再繼續說什麼。
進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機。
彭野稍稍皺眉:「你這是想把自己給點燃?」
程迦沒啥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崢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衝她笑,梨渦淺淺,有種小家碧玉的溫柔。
何崢問:「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說:「不是。換了身衣服。」
「看著不像,」何崢笑著說,「怎麼不介紹一下?」
彭野一開始就想帶何崢來介紹的,現在倒搞得像他沒把程迦放眼裡。
程迦沒等彭野,自己開口:「我叫程迦,攝影師。」
十六幫腔:「她拍照片給咱們保護區做宣傳。」
何崢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這幾年野生動物皮毛需求在增大,價格一路上漲,盜獵者跟著猖狂了。是得多宣傳宣傳,你做的是好事,比我們影響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輕鬆的事兒,沒你們苦。」
石頭搬著袋子進來,聽了,道:「程迦來這兒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沒怎麼好,還差點兒被黑狐手下的人殺了。」
何崢一愣,看彭野:「怎麼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況和何崢說了一遍,何崢道:「原以為你們這一路回去,只會有人來搶羊皮,怎麼還多了層危險?」
阿槐輕輕說:「那你們要把她保護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沒做聲。
很快,阿槐幫著石頭尼瑪炒菜做飯。
何崢和彭野則走去屋外聊天,兩人經過院子裡的草垛子,爬上去坐著抽菸。
何崢問:「你以前說,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個徹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為著事兒沒辦完,沒人撐得下去。但這事兒,他媽的永遠完不了。」
黑狐只是與他們梁子結得最深的盜獵團夥,可他們日常巡查工作要對付的除了黑狐,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團夥。
這些年來,很多被滅,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沒完沒了。
何崢說:「等哪天,這世上沒人販賣藏羚皮,咱們就解脫了。」
彭野沒說話,幻想性的東西,他從來不考慮。
何崢又道:「我最近聽到一消息。」
彭野扭頭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幹了。」
彭野默然。
何崢看他失神的樣子,說:「怎麼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幹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何崢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幹了,他的團隊會遭受重創,四分五裂;可他不幹了,可能就永遠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煙,說:「兄弟們的仇怎麼辦?」
何崢嘆了口氣:「這都是天意。說來,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他不幹了,這就是天意。」
彭野低著頭拿菸頭燒手裡的草梗,沒說話。
何崢道:「我記得二哥說,你喜歡航海,打算退了去幹這個?」
彭野沒做聲。剛進隊時說的話,何崢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頭看,草垛很高,與灶屋頂上的窗戶齊平,他一眼就看到屋裡的程迦,坐在稻草堆裡,她頭上琥珀散著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崢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程迦,道:「說來奇怪,黑狐準備退隱,怎麼對一不相干的女人下殺手?」
彭野回頭了。
他望著遠處的夕陽,眯起眼睛,說:「天意。」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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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彭野和何崢在草垛子上坐了一會兒,石頭在灶屋裡喊何崢。何崢拍拍屁股上的草,看彭野:「走不?」
彭野說:「我再坐一會兒。」
何崢又拍拍他的肩,滑下垛子。
彭野把煙叼嘴裡,掏出手機,不是智能機,上個網摁鍵得摁半天,最終輸入「程迦」,搜索。
信號不好,進度條走得緩慢。
彭野抽完一根菸了,才勉強刷出網頁。他一條一條地看。
草垛下有腳步聲,彭野扭頭,看見程迦深藍色的繡花裙襬。
程迦走到草垛子下,仰頭看他,表情淡淡的:「上邊看得見太陽麼?」
彭野眺望屋頂遠山和夕陽,道:「看得到。」
程迦於是往草垛上爬,她穿著裙子,不方便。
彭野旁觀了一會兒,把煙蒂扔去遠處,俯下身,拎著她兩隻胳膊,輕而易舉把她提起來。
程迦皺眉,說:「不用你幫忙。」
彭野手一鬆,程迦掉回地上。頭上還沾了幾根草。
他說:「那你在下頭待著吧。」
一隻母雞咯咯噠地從程迦腳邊經過,啄一下她腳邊的一顆稻穀,溜之大吉。
程迦看了一會兒雞,說:「石頭讓我來問你,加幾間房?」
彭野說:「不用加。」
程迦抬頭望他。
彭野說:「四哥睡覺打呼嚕,十六也打,他倆整好一屋。」
程迦「哦」一聲,拔腳走了,嘴上還說一句:「你和阿槐住。」
彭野問:「你說什麼?」
程迦腳步停下,拿眼角瞧他:「我說,你和阿槐住。」
彭野無聲地盯著她的臉看,半晌,笑了一下,說:「你倒懂事兒。」
程迦不說了,轉身就走。
彭野喊她:「程迦。」
程迦又停下:「幹嘛?」
彭野問:「你能有那麼一會兒不作麼,就一會兒?」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轉身要走。
彭野說:「過會兒讓阿槐跟你住一屋。」
程迦道:「我睡覺踢人。」
彭野說:「你還有這毛病?」
程迦說:「我毛病多著呢。」
彭野笑出了聲:「這倒是真話。」
程迦:「……」
她原地站了幾秒,又走回草垛子邊去了,她靠在上邊望著灰灰的院牆,問:「何崢以前是你們隊的?」
頭頂上方,他答:「是。」
她仰起腦袋回頭,問:「他為什麼不幹了?」
彭野舔了舔嘴唇,琢磨了一會兒,說:「他單幹了。」
程迦說:「意思是他私人組隊?」
彭野說:「是。」
程迦問:「為什麼?」
彭野扯了扯嘴角,沒回答。
程迦問:「他武器哪裡來?」
彭野說:「自己會組裝。」
程迦說:「這樣不合法啊。」
彭野說:「所以他很多時候只是提供線索和信息。」
程迦垂眼。
彭野低頭,只看得到她頭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他在玩草,手上的幾根稻草編成了環兒,他輕手輕腳,把草環兒安她頭上。
程迦察覺到什麼,皺著眉回頭,抓了抓垛子上的雜草,未覺頭上有異。
彭野問:「想什麼呢?」
程迦說:「我在考慮給何崢拍照,到時,圖片信息和你們的整理在一起。」
彭野笑了一下,原本要調侃她「拍哪種照」,想想還是算了。
程迦盯著他:「你笑什麼?」
彭野說:「沒笑什麼。」
程迦目光洞悉,院子裡再次傳來腳步聲,這次是阿槐。
程迦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從垛子上站起身,走了,和她擦肩而過。
彭野坐在高高的草垛子上,也沒說話。
阿槐微笑,說:「野哥,石頭哥喊吃飯了。」
「好。」彭野從垛上滑下來。
進了灶屋,大家坐下吃飯,程迦頭上還戴著幾根草,彭野見了好笑。
程迦以為他在對身邊的阿槐笑,沒搭理他。
程迦一人拿著勺子吃飯。
石頭見了,道:「程迦,你這勺子比我做的那個好多了。白天那勺子害你沒吃飽,你多吃點兒嗯。」
程迦點頭。
尼瑪扒拉著米飯,瞅程迦。
程迦說:「不好好吃飯,看什麼看?」
尼瑪說:「迦姐,這勺子好看,在哪裡買的,我下次給麥朵帶一個。」
程迦頭也不抬:「彭野送的。」
幾道目光看向彭野,彭野沒解釋,夾菜吃飯。
程迦道:「他說挺便宜的,你叫他批發一打,一人送兩個。」
尼瑪小聲「哦」。
阿槐看看程迦,看看彭野,兩人沒有目光交流。她又看了彭野一會兒,說:「野哥,你別總吃青菜呀,多吃點兒肉。」
她夾了幾大塊牛肉放進彭野碗裡。
彭野說:「我自己來。」
十六玩笑:「哥你多吃點兒,阿槐姐的那些肉乾都是特地給你帶的。」
彭野看他一眼,十六縮著脖子閉嘴。
阿槐輕笑道:「說什麼呢?大家都辛苦,是給大家吃的。」說著又往十六碗裡夾牛肉。
她給每人都夾,也給程迦夾。
程迦說:「謝謝。」
阿槐笑:「不客氣。」
彭野伸手添飯,何崢一抬頭,怪了:「老七,你手怎麼回事?」
彭野拿回來一看,手背上一堆紅痕,好幾處被抓破皮。
想起在四風寨,程迦拆了紗布要打瘋子,他抓著她給她把繃帶重新綁回去,她反抗,抓他的手。
程迦看了一眼,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
彭野不在意地說:「估計蹭哪兒了,不打緊。」
十六湊過去,琢磨:「這什麼動物撓的吧?」
彭野:「吃你的飯。」
何崢意識到了什麼,沒說話;阿槐也沒做聲,她認得那是指甲摳的,可她也沒立場說什麼。
她看看程迦,後者拿木勺舀著玉米鹹菜和米飯吃,眼裡沒看任何人。
吃完飯,彭野走出灶屋,才邁過門檻,何崢劈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邊。
彭野解開他的手:「幹嘛?」
何崢壓低了聲音:「老七,你這可不著邊兒了。」
「我怎麼了?」
「那藏族小姑娘和你什麼關係?」
彭野說:「她不是藏族。」
何崢皺眉,一巴掌拍他後腦勺:「甭管她是不是,你和她搞什麼?還有阿槐,他們幾個不知道你和她的事兒,我還不知道?」
彭野默了幾秒,道:「我和那藏族小姑娘沒搞什麼。」
何崢說:「真沒搞什麼?」
彭野說:「真沒搞。」
何崢又拍一下他腦勺:「別找事兒啊。」
他說:「你這小子,盡招人,你得管住自個兒。」
彭野沒說話。
其他人在下邊聊天,程迦先回了房間。
她看到了頭上的稻草,抓下來揉一揉扔進垃圾桶。她打開相機,把照片導進電腦,卻意外發現一張照片。
【木屋的牆板上掛滿色彩絢麗的民族服裝,程迦一身藍裙子,坐在板凳上。
她半趴在木桌上,白色的袖子與藍色的袖子交疊在一起。她歪著頭,讓藏族大嬸給她編小辮兒。頭上的珊瑚珠子很漂亮。
她沒什麼表情,眼睛看著戶外的陽光。】
程迦想起她讓大嬸給編小辮兒時,曾把相機交給彭野拿著。他在那一瞬間給她摁下快門。
她找了找,沒別的了。
程迦摸出一支菸,邊抽邊看那張照片。攝影師的通病是看不得別人給自己照相,可這張,她喜歡。
抽完一支菸,她拿起相機準備出門。
到門邊,隱約聽見走廊上彭野和阿槐說話的聲音。隔音還行,聽著並不清晰。
兩人由遠及近,
彭野說:「明早起了就走,得盡快趕回去。」
阿槐柔聲道:「下次見面得什麼時候了?」
彭野:「說不準。」
兩人到了門邊,彭野說:「你今晚和程迦擠一擠。」
阿槐好一會兒沒做聲,最後才說:「好。」
「早點休息。」彭野走去自己房間,剛擰開鎖,阿槐喚了聲:「野哥。」
「嗯?」
「我住你那屋吧。」阿槐走過去,在輕輕撒嬌,「我都來了……」
程迦蹲在門廊裡穿鞋子。
彭野默了一會兒,說:「這不好。」
阿槐聲音很小,嬌嬌的:「那我晚上和她住,現在……我去你去屋裡坐會兒……說說話……行不?」
程迦穿好鞋,拉開門出去,就見阿槐揪著彭野的袖子,兩人貼得很近。
程迦轉身走,彭野「誒」一聲把她叫住,問:「去哪兒?」
程迦說:「天還沒黑,去外邊轉轉。」
彭野說:「你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程迦說:「我叫了桑央一起。」
彭野一時無話可說,程迦扭頭走,沒幾步,彭野說:「那就一起出去轉轉。」
彭野和阿槐在前邊走,程迦和尼瑪在後邊。
程迦走一會兒,看到好的畫面就得拍下來,速度自然慢。彭野走出不遠,總得停下等她。等她走上來,距離不遠了,又繼續走。
集市上沒什麼人了,稀稀拉拉的,都在收攤。
阿槐問:「她是什麼時候和你們一起走的?」
彭野說:「離開風南鎮的那天。」
阿槐問:「你去見我的那天?」
彭野說:「嗯。」
「她跟你們一道去保護站?」
「嗯。」
「待多久啊?」
「不知道。應該拍了照片就走。」
阿槐點了點頭,走幾步又問:「大城市來的人,在這兒挺受苦的吧?」
彭野說:「她能吃苦。」
阿槐說:「她好像不怎麼愛說話。」
彭野道:「對人是不太熱情。」
和十六尼瑪相處那麼久了,她都很少主動開口講話。
程迦對他的各種挑逗,他要是說出去,周圍沒一個人會信。
正說著,一隻黑山羊拖著一個小筐經過,穿布衣的老頭兒牽著羊繩。
彭野不經意回頭看一眼籮筐。
老頭兒瞧見了,招呼:「買點兒?收攤了,便宜。」
他勒了勒繩子,往地上丟幾根草,黑山羊停下在他腳邊嚼吧。
彭野望向身後:「程迦,給你買點兒東西吃。」
程迦走過來看,籮筐裡裝著土黃土黃的涼薯。
她看彭野:「買給我吃?」
彭野說:「你們那兒不都說每天得吃點兒水果麼?」
程迦看著筐底的涼薯,又看看彭野:「這是菜。」
彭野笑了笑,沒和她理論,彎腰從筐底拿出一個,放老頭兒的秤盤上,說:「先稱這個。」
「7兩多。」老頭兒手裡的秤砣翹得老高,「旺著呢。」
程迦看著那涼薯個頭不大,居然不輕。
彭野拿過來,左手大拇指和中指捏住涼薯上下兩個端點,他手掌大,外表的泥巴丁點兒沒蹭到他手掌。他右手從涼薯頂端開始撕皮。
程迦看著他撕開黏著黃泥巴的皮,露出雪白的涼薯肉,一瓣皮,兩瓣皮,跟剝橘子似的。
整個涼薯剝完,皮掉在黑山羊嘴邊,羊兒湊過去嗅了嗅。涼薯白淨淨的,不沾半點泥土。
彭野遞給她,說:「這是水果。」
程迦接過來咬一口,有些意外。涼沁沁的,一口下去全是清涼的汁水,水分太足了。
她懷疑曾經吃的涼薯和這是不同品種。
彭野看看筐裡剩下的,說:「夠你吃幾天了。要不喜歡,拿給石頭炒菜。」
阿槐站在一旁沒說話。走完一圈回客棧,阿槐也沒去彭野房間坐了,而是在程迦房裡看電視。
程迦在樓下跟何崢談拍照的事,談完上樓,走到自己門口,卻不經意望彭野的房門。
夜裡,人往往容易精神脆弱,容易感情動盪,容易思情慾。
走廊裡空空的,她靠在牆壁上,想著他立在四風寨的路口,迎面等待摩托車衝撞而來的那個眼神,冷靜,狂野。
飛身攔車的那一瞬,力量,速度,膽識,身手,應有盡有。
她確定她想上他。
腦子裡有很多人的聲音在迴旋。
「你能有那麼一會兒不作麼?」
「程迦你不能控制你自己麼?」
不是不能,是不想。
程迦推門進屋。
阿槐在洗手間裡刷牙洗臉。程迦安靜地換了衣服,散了頭髮上的小辮兒,穿上高跟鞋。
她站了幾秒,拿出根菸,走到鏡子面前看,她只穿了件長襯衫,白色與淺藍的豎條細紋,正是彭野說她「腿醜」的那件。
鏡子裡她頭髮有點兒亂,她拿手抓了抓,隨意。
抽了幾口煙,她走出去,帶上門。
彭野洗完澡,光腳從浴室出來,收拾堆了滿床的行李。
男人生活不講究,他皺著眉頭,從行李包裡拎出一條不知道是誰穿過的內褲,團一團扔到門口。
門剛好被人推開,內褲落到一雙高跟鞋旁。
程迦目光下移,挑腳把內褲掀了掀,看了一會兒,然後抬眼。
「不是你的。」
彭野掃一眼程迦的打扮,沒說話。
她光腳踩著高跟鞋,襯衫擺下一雙光溜溜的長腿,潔白的腳踝上有黑色的蛇形紋身。
程迦進了屋,闔上房門,落上鎖,說:「你得比這個大。」
彭野不經意輕哼一聲,轉頭接著收拾。
程迦靠在門上看他。
男人頭髮沒擦乾,水珠順著兩頰流到棱廓分明的下頜上,隨著他的動作輕顫。
程迦低頭,掏出煙,手也在輕顫。
半根菸抽完,程迦深吸一口氣。
「喂。」
彭野彎著腰,回頭。
程迦問:「身邊有女人麼?」
彭野沒答,眉目都隱在昏暗的房間裡,好似荒野上的獸,審視奪度。
他不答,她心裡就明了了。
程迦一句話問出,反而不再緊張,抬抬下巴,
「要不要做個伴?……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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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彭野扔掉手裡的汗衫,直起腰看她。
程迦倚在牆邊,慢慢呼出一口煙,說:「不是一路人,但現在一路上。」
彭野剛洗完澡,身上只有一條內褲,白色寬鬆的平角褲,但那裡的輪廓依然明顯。
程迦毫不避諱地盯著他內褲上的形狀看了幾秒,下意識掐滅指頭的煙,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說:「我也只穿了一件。」
彭野看到了。她這襯衫很薄,沒穿內衣,內面的風光若隱若現。
她朝他走來,他任她靠近。上次在服裝店隔間,他以為把話講明了,可她愈挫愈勇。她欠收拾,他就來收拾收拾。
彭野拉上行李包的拉鏈,提起來扔地上,抬眸看她:「你憑什麼就認為我非得和你發生點什麼?」
「憑你看我的眼神。」程迦說,「你想上我。」
彭野舔了一下門牙,冷厲地看著她。出師不利。
她襯衫開了三顆扣,胸部豐滿,鎖骨纖細,肩膀跟雪鋪的似的,脖子上白色的繃帶更顯禁忌。她踩著高跟鞋走到他跟前,摸玩著下一顆扣子,抬眼看他:
「你來,還是我自己來?」
彭野抬手勾過那扣子,指甲蓋輕觸她乳溝。他看她的眼神神色莫測,半晌,說:「你自己來。」
程迦低頭便要解,看到彭野的腹肌,她的手靜止了。
她說:「我要摸。」然後,她就伸手去撫。
才碰上,整個人就像觸了電,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輕輕地自言自語:
「我看到更好的了。」
彭野沒聽清:「你說什麼?」
程迦不答,她食指摁在他緊繃的肌肉上,把他推到牆角。
彭野貼著牆低頭看她。
她五指張開,在他腹肌上緩慢而來回地撫摸,彭野並沒拒絕。她又摸他的胸肌,他的背肌。她嗅他肌膚上的氣味。
彭野被她摸得有些心亂,問:「什麼感覺?」
程迦抬頭:「嗯?」
彭野笑了一下:「你摸來摸去的,什麼感覺?」
程迦望住他,說:「K粉。」
她的眼睛很平靜,卻莫名在勾人。讓人陡升一種想摧毀它想看它染上情慾的衝動。
有種落敗的預兆。
彭野臉上的笑收了一點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是麼?」
程迦說:「是。」
彭野朝她走一步,說:「我嘗嘗。」
手伸到她背後,大掌摸進襯衫,托住她光滑圓滾的臀。中指在兩瓣之間,順溜兒地從後一路滑到前。
程迦渾身緊繃,被刺激得踮起腳尖,指甲摳進他的手臂裡。
扳回一城。
彭野勾起一邊唇角,說:「你別太緊張,我手動不了了。」
她咬著牙,人在他懷裡發顫。
彭野不經意哼出一聲輕笑,低頭一看,她眼神卻依舊冷靜,甚至帶著高高在上的滿意,像看一個給她服務的高級僕人。
空氣中有種平靜而隱忍的較量氣氛。
彭野說:「程迦。」
「嗯?」她摸著他的後背,小手從後腰鑽進他的內褲。
彭野笑出一聲,說:「悠著點兒,我手全濕了。」
程迦聽出他笑裡的含義,男性骨子裡的高傲和強勢,在性愛上的主導和俯視。男人輕而易舉讓女人的身體產生強烈反應,女人就得拜服在他身下。
他說:「你什麼感覺?」
程迦淡笑一聲,仰起頭湊近他耳邊,一字一句:「不夠讓我叫床的感覺。」
彭野眼瞳暗了,有些危險。
程迦平靜得肆無忌憚,手往他內褲裡探,問:「你什麼感覺……」
話音未落,彭野忽然把她抱起來摁倒在床上。
程迦頭髮散亂,衣領大開。她冷冷一笑,直視著他。
他背著光,眼睛黑得像能滴出水來。
程迦很清楚,他在忍。
她垂眸看一眼吊在他腿間的巨大帳篷,抬起雙腿,勾住他的腰,說:「來啊。」
他隱忍了幾秒,卻忽然笑了,說:「不急。」
程迦的腿滑下來,腳趾勾了勾帳篷,說:「它比較急。」
彭野握住那條腿,摁在她胸前;程迦猛地皺眉,身體感覺到了他的手指……
她並不是一個容易高潮的女人,應該說是不容易高潮的女人,性愛帶給她更多的是身體上的痛苦。
可這個男人刷新了她的認知。
主動權易主。
程迦抿緊嘴唇,眼神筆直盯著彭野;
他沒把床上的雜物清理乾淨,她把床單上他的衣物緊緊揪成團。
不可言喻的感覺在體內堆砌,她緩緩仰起頭,暈眩感降臨,她等待著最後的……
所有感覺在一瞬間坍塌,如空中樓閣。
她皺著眉看他。
彭野俯身過來,濡濕的手捏住她下巴晃了晃,目光狡黠。
她明白了,他在耍她。
程迦咬了咬牙,心裡剛萌生出一種今晚非得讓他求饒的恨意時,有人在哐哐哐擰門。
「老七,」外邊,何崢很迷惑,「你怎麼把門鎖了?」
程迦皺眉,看看自己躺著的這張堆滿彭野衣物的床,再看看另一張整潔的空床,突然明白何崢今晚住這屋。所以剛才彭野沒把她拒之門外,反過來戲弄了她一番。
「來了!」彭野盯著程迦的表情,笑容放大。她看上去恨不得殺了他。
他把程迦從床上拎起來,塞進衣櫃。
程迦冷著臉抗拒,彭野勾住她襯衫的扣子晃了晃:「你要這麼給人看,我沒意見。」說完,直接輕輕一腳,把程迦踹進櫃子,關上門。
走幾步,回頭看一眼那沉默的櫃子,彭野幾乎是樂了。他從床上扒拉出一條牛仔褲穿上,把腿間聳立的東西壓了好幾下,走過去開門。
開門的瞬間,彭野摸到褲子後腰濕噠噠的。
何崢走進來:「你鎖門幹什麼?」
「在洗澡,防賊。」
「這店就我們住。」何崢打量了他幾眼,奇怪,「你突然心情不錯?」
彭野轉過頭沒搭話,走進屋,一眼看見程迦的高跟鞋還散在他床上,大步過去拿衣服蓋住。
何崢在他身後:「你這褲子怎麼濕了一塊?」說著,要去碰。
彭野挪開一步,摸著黏黏的後腰,說:「洗澡水沒擦乾。」
何崢「哦」一聲,去洗手間上廁所,邊走邊嘀咕:「這房間好像不對味兒。」
彭野拿手摸了摸鼻子,不經意就聞到了指尖女人的味道。
何崢關上洗手間的門。
彭野拉開櫃子,程迦抱著雙腿坐在裡邊,冷冷地看著他。
彭野彎下腰看她,腹肌齊排排繃起來,他要笑不笑的:「還不走?」
程迦出來了,昂著下巴,問:「我的高跟鞋呢?」
彭野四處看看:「沒看見,找著了給你。」
程迦抿著唇不做聲,光腳往外走。
到了門口,彭野扶著門,笑:「慢走不送。」
程迦回頭,斜眼仰視著他,半晌,說:「你輸了。」說完,她走了。
幾秒後,隔壁房間的門開了又關上。
彭野舔著牙齒,手指輕敲門板,覺得那女人是個妖精。
她一定看出來了,有一瞬間,他是想動真格的。
程迦光著腳,襯衫鬆垮地回到房間;
阿槐坐在床上看電視,轉頭盯程迦看。程迦走到自己床邊,從箱子裡翻出條內褲穿上,又翻出一根菸,把打火機扔給阿槐。
阿槐慌亂地接住;
程迦坐到她床邊,翹起二郎腿,揚了一下拆了繃帶卻還有傷的手,說:「幫點個煙。」
阿槐打燃火機,把火苗捧到程迦跟前,程迦夾著煙低頭,微微皺著眉,吸了一口。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朝阿槐伸手,阿槐把打火機還回她手裡。
她盯著阿槐看了一會兒,把煙霧呼到她臉上,阿槐不經意地往後縮了一下脖子。
程迦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扭頭盯著電視看,電視裡在播放緊急避孕藥的廣告,程迦哼出一聲冷笑。
看了一會兒,程迦拿眼角瞥阿槐:「你看我幹什麼?」
阿槐尷尬地別過頭去,過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看程迦:「你……剛才去野哥房間了?」
程迦「嗯」一聲。
阿槐沒話說了。
隔一會兒,程迦問:「你和他什麼關係?」
阿槐低眉不吭聲。
程迦眯著眼睛看她,這姑娘在彭野面前挺放得開,在她面前卻拘謹。程迦看得出,阿槐和彭野很熟,在他面前與在其他男人面前不一樣;程迦也看得出,阿槐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
程迦問:「炮友?」
阿槐問:「什麼意思?」
程迦點了點菸灰,把這個詞給阿槐科普了一下。
阿槐說:「那就是吧。不過,我和他很少見面的。」
程迦問:「怎麼認識的?……他為什麼給你錢?」
阿槐告訴程迦,她是山裡的,沒上什麼學,從村裡出來打工,人生地不熟,遇到了壞人,結果給賣了。再後來,她第一次站街就遇到了彭野,醉得不省人事的彭野。
程迦聽到這兒,笑出一聲:「我就說他是個騷包。」
「不是的。」阿槐很維護彭野,說第一次相遇是彭野在路上撞到了她,他幾乎神志不清。
她說那晚彭野情緒很低落,還醉酒,他是頭一次在外邊找女人,應該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在外邊找陌生的女人。
阿槐也說不清,不知是因為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身份,他們注定沒感情,還是他的心永遠不曾停留,他每次和她做都帶套,忘買了就不進去了,沒有一次失控。
而她生活拮據,很窮,他總給她錢幫她過活,後來就給成了習慣。
程迦手指夾著煙,在空中畫圈圈,問:「然後你們倆就固定地搞上了?」
「但見的機會不多,有時半年都見不了一次面。」
程迦想了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這兒一干十多年,沒有女朋友,不炮幾下除非身體有毛病是個痿的。
她問:「那你後來怎麼回事,被他贖出來了?」
「是後來,我們那個團夥被查了,大哥大姐頭全被抓了,我們都被解救了出來,就都自由了。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迦問:「為什麼不回去?」
阿槐說:「我爸死得早,我媽在村裡就是個蕩……,全村男人都可以做我爸,我回去幹什麼?」
程迦默了默,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迦問:「你在風南靠什麼過活?」
阿槐說:「我在鎮中心開了家服裝店,生意可好了。」
程迦說:「好樣的。」
程迦又問:「你跟彭野最後一次見,是什麼時候?」
阿槐一時也沒說話,她不知道程迦說的見是見,還是睡。所以不知該說半年前,還是前幾天。
前幾天他們見過,但彭野身上沒帶著套,阿槐家裡也剛好沒了,他不肯來真的。還是阿槐用別的方式替他解決的,而且那天彭野似乎也沒什麼心思,一直出不來,她弄了好久。
她思慮幾秒後,還是說了前幾天的日子,說在那天見到彭野了;
程迦一想,是和彭野在早餐館槓上的那天。
程迦問:「他活兒怎麼樣?」
阿槐一愣,沒想她說話這麼直接。
程迦見她反應慢,皺了眉:「問你話呢?」
阿槐慢慢點了一下頭。
程迦仰著頭朝天空吹出一口煙,煙霧落下來,她想了想,前戲很厲害,來真的應該更好。
她想了一會兒,低頭看阿槐:「你喜歡他?」
阿槐點點頭。
程迦問:「他知道麼?」
阿槐想了想,搖頭:「我跟他一年也見不了三四回,他都有正事,來看我時間也緊,沒空說別的。」
程迦問:「你沒告訴他?」
阿槐緩緩地搖了搖頭,又說:「你先別告訴他哦。」
程迦說:「我幹嘛和他說這種事?」
阿槐糾結了一會兒,問:「其實,我不太清楚他的事,不知道他有沒有喜歡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身邊還有沒有別的女人,你覺得……我應該試一試嗎?」
程迦說:「想幹嘛幹嘛,問別人乾什麼。」
阿槐有些意外,盯著程迦看。
程迦皺眉:「有話直說。」
阿槐說:「我原以為你會看不起我。」
程迦說:「我不輕視比我弱的女人。」
尤其是先天條件比她弱的,換個位置,她不一定能做得比現在的阿槐好。
阿槐又愣了,盯著程迦看。
「強弱不明顯麼?」程迦眯著眼睛,淡笑,「要不要現在打一架?」
阿槐被她逗笑了,問:「你和他呢?」
女人之間的嗅覺是敏感的,不用挑明,誰都明白。
程迦說:「我和他只是睡一宿,還是睡一路的關係。」
沒有睡一輩子。
阿槐「哦」一聲,過了一會兒,問:「為什麼?」
「不是一路人。」程迦說。
彭野知道,她也知道。
程迦把煙掐滅扔進垃圾桶,這時,路上一聲哭喊打破小鎮夜晚的寧靜。
「救命!有沒有醫生,附近有沒有醫生?!」
這聲音程迦耳熟,是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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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程迦迅速穿上褲子,翻出件大衣套上,對阿槐說:「你別亂跑。」
她拉開門,彭野十六他們都開了各自的房門。
程迦說:「你們聽出來了?」
十六說:「是驛站裡那女的。」
彭野說:「應該是她朋友出事了。」他說話時目光裡還帶著嚴肅,看了一眼程迦的胸口,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在提醒。
程迦這才意識到扣子沒完全扣上,胸前一片春光。
程迦扣上扣子,說:「下去看看怎麼回事。」
「你留這兒。」彭野說。
他看向十六房裡的三個男人,說:「程迦和阿槐到你們房裡坐一會兒,別亂跑,我和四哥下去看看。」
程迦沒反對,讓開一條路。
阿槐也出來了,彭野經過時,輕聲叮囑了句:「注意安全。」
程迦看著彭野走了,對阿槐說:「去那屋吧。」
街上黑漆漆一片,只有幾戶人家開了大門,黃橙橙的光鋪在青石板上。不遠處,一個女孩肩膀上架著另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地往這邊走。
幾個當地居民從家裡出來圍上去,
「這是咋啦?」
「發生啥事兒?」
「是不是遇著狼了?」
安安走不動了,把肖玲放在地上:「有沒有醫生?診所在哪兒?」
「姑娘你別哭啊,等著,我馬上找醫生來。」說話的人風一般從彭野面前跑過。
彭野過去看,肖玲披頭散髮,血糊了一頭,看不清臉也不知死活。
彭野第一眼就覺得怪異,卻說不出。
他問:「發生什麼事兒了?」
安安抬頭見是彭野,喊了聲大哥,眼淚直落。
這裡黑得晚,肖玲說天還亮,要去山上的寺廟看看,想拜個菩薩保佑回去了找份好工作。肖玲去寺廟背後插香,然後一直沒回來。安安找半天沒找著,眼瞅著天快黑了,意外發現小懸崖上有石頭滑落的痕跡。
她猜想肖玲可能失足滾下山溝了。
當地人說山溝裡有狼,天黑了人不能進去;安安獨自去找,找到時,肖玲就是這幅樣子。
彭野捏了捏肖玲的手腕,還有微弱的脈搏。
他撥開她的衣領,突然間明白了一開始的那種怪異感,這件衣服。肖玲身上穿的是程迦的衣服!
彭野一看肖玲的脖子,說:「遇著狼了。」
她脖子上全是狼的爪印和牙印,可她運氣好,撞上一頭正在學捕獵的小狼,沒咬到她的氣管。
當地人一眼看明白,道:「這姑娘運氣好啊。」
彭野說:「的確運氣好,遇上個好的同伴。」
他冷淡看了安安一眼:「找人是你的愛好麼?還總一個人擅作主張。」
安安哭花了臉,癟著嘴不吭聲。
彭野握住肖玲的頭檢查了一下,太陽穴撞凹,頭部其他地方也沒倖免。傷得嚴重,能活算是命硬。
很快,醫生趕來,檢查後說:「趕緊送去縣上醫院。」
有好心人說:「我家有小貨車,拉你們走。」
還有人說:「拆塊門板下來,給她躺上,別又搗騰傷更重。」
安安不住地說謝謝。
彭野把醫生拉到一邊,問:「她傷得怎麼樣?」
醫生嘆氣:「這姑娘命硬,但……醒過來的幾率不大。」
眾人用門板把肖玲抬上貨車,安安走到彭野跟前,眼淚汪汪:「大哥留個電話吧,萬一有啥事兒我也不知道還能找誰。」
彭野給了電話。
小貨車拉著人消失在夜幕裡,留下來的村民們在路邊閒聊議論。
彭野往回走,臉上烏雲罩面,何崢問:「怎麼了?」
彭野說:「她穿的那件衣服是程迦的。」
何崢一愣:「你說她成了替死鬼?」
「對。」
「你剛也看了她身上的傷,是山上的石頭撞的。」
「是岩石還是其他鈍器,現在也說不準了。」彭野道,「他們知道夜間有狼出沒。」
何崢說:「也算費盡心機。但……程迦是不是暫時安全了?」
彭野沒答,只道:「明早趕路。回去了,別提衣服的事。」
何崢說:「我知道。」
彭野回去只說肖玲下山時失足墜落,受傷被送去大醫院。大家並無懷疑。
第二天,一行人與何崢阿槐告別,繼續上路。
臨行前,阿槐把程迦叫到一邊,說:「我想了一晚上,有件事還是要告訴你。」
程迦問:「什麼事兒啊?」
阿槐臉紅了紅,小聲說:「我和你說清楚點兒吧,我第一次站街那晚,他情緒低落,喝了酒,他撞到我,說了聲對不起。……我很害怕,要是再不拉客人回去……大哥大姐頭會打死我的……我就……帶他回家了……後來,他走的時候,我說,希望他以後如果要找女人,就來找我,好歹臉熟。他說好……他真不是那種,你想的……」
阿槐聲音越來越小,低頭搓著衣角。
程迦:「……」
她沒有明白她的目的,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阿槐揚起頭,搖了搖,微笑:「就是想和你說而已。」
程迦看了她幾秒,她柔柔弱弱的,程迦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腦袋,說:「乖嗯。」
然後轉身走了。
阿槐走去何崢身邊,看著他們的背影。
車開動的時候,她說:「四哥,我不等他了。」
何崢看了她一眼,沒問為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那個女人眼裡有他,心裡沒有啊。」
那底崗日附近的盆地與山脈由石炭紀時期的火山岩沉積演化而成,地勢崎嶇,碎石遍地。程迦坐在車裡,五米一小坑,十米一大坑,顛得人骨頭散架。
天氣放晴,高原上日頭曬,一路火山岩居多,灰白慘淡,雜草極少。太陽把世界照得白燦燦的,像行走在鏡面裡。
程迦用防風罩和護目鏡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可光線刺眼,道路顛簸,走了沒幾個小時,她就有些吃不消,感覺要暈車,好在早餐沒吃什麼東西,不至於嘔吐,就閉著眼睛強忍了下去。
忍一段時間,就搖晃著睡著了。
夢裡依然有彭野,但這次,她只是抱著他的身體,撫摸著。
夢境像緩慢的流水。有女人在唱歌,柔而緩,山風一樣輕盈:
「阿惹阿惹別走開
走開了阿哥會傷心的
如果阿哥傷心了
心裡的話兒向誰說……」
有人輕敲她的車窗:「程迦。」
彭野的聲音隔著車窗玻璃,有些模糊。
程迦緩緩睜開眼睛,那個夢一樣的歌聲在車裡輕唱,
「月亮月亮別躲開
躲開了阿惹會孤單的……」
彭野在車窗外,弓著腰身看她。
程迦把護目鏡摘下來,不習慣地眯起眼睛,車裡就她一人,cd放著歌曲。
她有些頭暈,把玻璃搖下來。風湧進來,她捂著面罩,問:「怎麼了?」
彭野伸手進車窗打開車門,說:「帶你看一樣東西。」
程迦懶得動,也沒什麼興趣。她重新戴上護目鏡,下了車。十六石頭還有尼瑪站在不遠處衝她笑。
「搞什麼鬼?」程迦的聲音從面罩裡透出來,嗡嗡的。
程迦踩在堅硬蒼白的火山岩上,回頭看,世界一片灰白,像鹽田。中央卻有一大片湛藍的高原湖,比天空還藍,像顆巨大的寶石。
程迦的懶散慢慢褪去,她說:「很美。」
彭野在她身後,卻道:「不是讓你看這個。」
「過來。」彭野往火山岩的斜坡上走。
程迦跟上。
漸漸,有風從坡頂湧過來。
彭野走到坡頂了,風吹著他的頭髮和衣衫。他回頭,說:「上來。」
程迦走上去,然後就屏住了呼吸,不自覺摘下護目鏡和面罩。
她俯瞰著一個碧綠的山谷,幾萬株怒放的野杏花開滿山坡,雪白紅淺紫深紫,像繽紛的雲霞。天空懸著幾片低矮的雲層,在青綠色的草地上投下陰影。
光影斑駁,濃墨重彩,像梵高的油畫。
清涼的風從谷底吹上來,程迦胸口的窒悶感一瞬間煙消雲散,只覺一片清明。
程迦問:「這是什麼地方?」
彭野說:「沒有名字,開花的山谷。」
「開花的山谷,這是一個好名字。」程迦說。
他把這個開花的山谷送給她看。程迦對他說:「謝謝。」
彭野安靜了一瞬,扭頭看她。
程迦低著頭,她站在蒼白的火山岩上,腳底踩著開花的山谷。山風在她耳邊,她聽見身後車廂裡的歌聲變得空靈虛幻:
「飛吧張開你的翅膀,
從那日出到日落……」
她往前走了一步,風很大,像是無數雙有形的手,把她托起來。
「飛吧張開愛的翅膀,
你就像山風一樣自由……」
一定會很刺激。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氣入肺腔,有種俯衝下去的衝動。
她慢慢踮起腳尖。
突然,眼前的色彩像水流一樣從她面前劃過。彭野把她扯了回來,幾乎把她手腕掐斷,他冷酷地看著她,近乎憤怒:「你他媽有病啊?!」
程迦卻很平靜,說:「我沒打算跳。」
彭野咬了咬牙,差點給她噎死。剛才她的確只是踮了踮腳,是他反應太快。
「我喜歡這個地方。」程迦說,「謝謝。」
彭野臉上烏雲密佈,沉沉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黑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頭也不回上了車。
一路上,彭野再沒和程迦說話。其餘人打了幾回圓場,圓不回來,也不敢招惹他們倆了。
近傍晚,火山岩,湖泊早已遠去,太陽西下,氣溫降低,荒野上出現冰川,他們像是來到新大陸。
程迦問:「到哪兒了?」
她看彭野,彭野沒理她,也沒看她。
尼瑪想了想,接話:「附近是普若崗日,有冰川和冰原。普若崗日冰川是除南極北極外,世界第三大冰川呢。」
程迦說:「你要是以後不幹這行了,可以去做導遊。」
尼瑪摳摳腦袋,說:「那裡有很多野犛牛,憨憨的,在冰上跑來跑去。迦姐,你喜歡野犛牛麼?」
程迦:「……」
她說:「這問題我應該怎麼回答。」
暮色…降臨時,他們停在一處稀疏的灌木叢裡,下車紮營。這一帶崇山峻嶺,沒有人煙,繞去鄉村費時費油也費力。
今晚得在野外露宿。
石頭把車開到比較隱蔽的地方,彭野和十六在附近轉一圈,熟悉地形。
彭野給十六講了肖玲的事,十六問:「這麼說,程迦暫時安全了?」
「暫時。」
十六嘆氣:「但還是可能會有人來搶羊皮啊。」
彭野說:「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這段路。」
十六說:「要不今晚別生火了。」
彭野說:「不行。一夥人都得吃飯,晚上溫度太低,不生火挨不住。如果咱們是目標,生不生火,人都會來。」
十六想想:「也對。引他們來的不是火,是皮。別到時又餓又凍,連槍都拿不穩。」
十六走幾步,又碰碰彭野的手臂:「對了,哥,要不先跟程迦知會一聲?」
彭野:「知會什麼?」
十六:「告訴她可能有人偷襲我們啊。我怕她到時被嚇到。」
彭野哼出一聲笑,問:「你覺得她會被嚇到麼?」
十六問:「要不然呢?」
彭野說:「我覺得她會找你要槍。」
幾人選好了安置點,石頭和十六去附近找木頭燒火,彭野和尼瑪搭帳篷。
程迦沒事幹,坐在一邊看,時不時偷偷給他們照幾張相。
這兩人和石頭十六不一樣,一看到鏡頭就各種不配合。程迦覺得他們這種不積極分子讓她的工作很難進行。
拍了沒幾張,程迦的注意力很快再次被彭野吸引。
他和往常一樣,做起事來格外認真,這讓他的臉看上去比平時更俊朗有氣概。他做事有章法而迅速,拆裝備,打樁,綁繩……笨重龐大的帳篷到他手裡變得像樂高積木一樣簡單。
他蹲在地上,捲著袖子,手臂上肌肉流暢,三兩下把樁子捶進地裡,三兩下捆出一個牢靠的水手結。
很快,一個巨大的軍綠色帳篷搭好了,隱藏在灌木叢裡,是最好的保護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程迦的眼神,彭野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樹在抽菸。煙霧青白,她眼神有些迷離,看上去有種別樣的性感。
她在用眼神意淫他,直白,毫不避嫌。
彭野沒什麼語氣地說了句:「你過來。」
他跟她講話了。
程迦摁滅菸頭,拍拍屁股上的葉子,走過去他跟前。
他動了一下下巴,示意她站到他面前來。程迦挪一步,站到他正對面,皺了眉:「幹嘛?」
彭野突然伸手把她一推,程迦沒站穩,一個趔趄向後倒去,嘩啦倒在帳篷上。
程迦以為要摔倒,可斜置的帳篷沉了一下,之後,穩穩地托住了她。
她瞪著眼睛看彭野。
彭野淡淡看她一眼,朝帳篷對面的尼瑪說:「試驗過,搭牢了。」
程迦:「我操·你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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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石頭抱著柴火從坡下走上來,和事佬般著急忙慌的:「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就又操上了?」
程迦冷著臉不吭聲,在帳篷上掙扎幾下。但人完全沒重心,站不直身子,跟入網的魚一樣瞎折騰。
但她不想跟小女生一樣滑下去蹲著起,那得蹲在彭野腳下。
彭野看了她幾眼,清楚她的心思,伸手撈她。
他揪住她的衣前領,把她拎起來,程迦受不了他這霸道的姿勢,打他的手:「你給我鬆開!」
彭野於是鬆開,程迦又摔回帳篷上。
十六頭疼死了,把柴火放到地上:「你們倆怎麼突然就不對勁兒了啊,從昨天開始,碰一起就鬥。」
石頭也無奈,說:「老七,你一男人就不能讓著點兒?」
他說著把程迦拉起來,程迦伸了伸衣服,說:「石頭,沒事兒,我不和他計較。」
彭野給氣得笑出一聲:「和著是我招惹你了?」
程迦拿眼角看他:「我招惹你什麼了?」
石頭眼看兩人又要燃起來,嚷一聲:「老七你生火去!」
彭野不動,舔了一下牙齒,盯著程迦看。
程迦說:「看什麼?」
彭野說:「明白了。你能欺負男人,男人不能欺負你。」
程迦問:「你說哪個男人呢?」
彭野:「……」
程迦問:「我欺負你了?」
彭野:「……」
程迦又問:「我欺負誰了?」
彭野:「……」
石頭眼見彭野臉色越來越黑,連推帶搡:「生火去生火去。」
彭野被他推走,道:「你不怕我一把火燒了這裡。」
程迦見他走了,抿著嘴哼笑一聲,自己和照相機玩。
又沒幾秒,又忍不住往彭野那兒看,他單膝蹲跪在地上,把樹葉樹枝枯木搭成一個棚,最裡層放雜草樹葉,上邊搭細枝條,最上邊架木頭。
他燒了幾張紙,插到雜草下邊去,拱了拱讓空氣流動,火勢一點一點瀰漫,慢慢燃起來。鮮紅的火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程迦平白無故抖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有點兒冷。
抬頭一看,太陽快下山了,溫度較之前下降得更厲害。
程迦裹緊衣服,走到火堆那邊蹲下,伸著手烤火。
彭野沒看她,拿棍子撥弄火堆,讓它燃得更快。
程迦抓抓升騰的熱氣,想起彭野那天在隔間和她說的話,原封不動又說給他聽:「你跟我較什麼勁兒?」
彭野懶得搭理她。
程迦嘆了口氣:「我真沒想跳。」
彭野還是不開口。
溫度升高,手上的傷口有些發癢,程迦把手縮回來,撓了撓。
隔了一會兒,彭野頭也不抬,說:「那邊是可可西裡。」
程迦抬頭:「哪邊?」
彭野下巴指了指:「那邊。那座雪山的背後。」
程迦扭頭,就見山裡的雲霧升起來了,遮蓋住山腰和山腳;只剩三角形的潔白的雪山頂漂浮在空中。
太陽從它側面的山峰落山,血紅色的陽光灑在雪山上。一半亮紅,一半銀白,如天空之城。
程迦輕輕吸了一口山裡的冷氣,目不轉睛,她知道這樣的美景會在轉瞬間消逝。
她問:「那一面是可可西裡?」
彭野「嗯」一聲,說:「這幾天我們走的路線和可可西裡的邊界是平行的。」
程迦:「意思是一開始在風南鎮的時候,就離可可西裡很近?」
「對。」彭野說,「但如果從那邊入境,沙漠多,不好走。」
程迦「哦」一聲,再回頭看那座雪山,它已消失在濃霧和雲層背後,彷彿剛才看到的是海市蜃樓。
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周圍的山全隱匿到了雲霧之下。
濃厚的霧氣瀰漫上來,在程迦身邊湧動。好在火越燒越大,程迦往火堆邊坐近了點兒。
十六和尼瑪在火堆邊搭篷子,程迦奇怪:「晚上會下雨?」
尼瑪說:「七哥說的。」
程迦沒多問了。
石頭拿來玉米棒子,地瓜,土豆,肉乾,一窩蜂地往火堆裡扔。
石頭衝程迦嘿嘿笑:「程迦,你別嫌髒啊。」
程迦說:「這裡的葉子木頭乾淨著呢。」燒出來的篝火都是香的。
石頭笑了,問:「對了程迦,還不知道你多大呢?」
「26,快27了。」
「你看著和24一樣的。」
程迦說:「你說話和十六一樣的。」
石頭又笑了,說:「你去過很多地方吧?」
程迦說:「南極也去過。」
「企鵝好玩不?」尼瑪插嘴。
「跑起來可快。」
「有羊跑得快不?要是羊兒過去,誰會贏。」
「鵝。」程迦說。
尼瑪驚嘆:「能跑那麼快啊。」
程迦說:「羊凍死了。」
尼瑪:「……」
十六哈哈大笑。
石頭說:「你去過北極麼?」
程迦搖頭。
石頭說:「老七去過北極,去過北冰洋。」
程迦轉眸看彭野。他握著棍子,照顧火堆裡的玉米和地瓜。火光照在他眼睛裡,一漾一漾的,像夕陽下的湖。
他瞥她一眼:「看什麼?」
程迦問:「你去北冰洋幹什麼?」
彭野說:「路過。」
他不願多說,程迦也就不多問。
但石頭說:「我以前聽二哥說,有艘軍艦要請老七做航海士。」
「二哥鬧我玩的。這你也信。」彭野說。
石頭沒信,所以並未在彭野身上多停留,轉身問程迦:「程迦,你有男朋友沒?」
彭野低頭撥弄著火堆,不經意從上眼角看她一眼。
程迦也撿了根樹枝戳火堆,說:「沒有。」
石頭說:「你這麼好的女孩子,怎麼會找不到男朋友呢?」
程迦很隨意,說:「喜歡我的,我看不上;我喜歡的,看不上我。」
十六插話:「我聽人說,現在大城市裡的男男女女都這樣。程迦,你自己也這樣,那想過這問題的原因沒?」
程迦說:「想過啊。」
「啥原因?」
程迦道:「配不上比自己好的人,卻又看不上與自己為伍的人。」
十六咂舌,這話聽著真落寞。
尼瑪不解:「迦姐,你那麼好,和你為伍的都是好人啊。」
程迦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輕聲道:「現在的都是好的。」
彭野從火堆裡刨出一根玉米,遞給程迦,說:「好了。」
程迦也不客氣,接過來張口就咬。
彭野說:「你別燙著。」
烤玉米又香又甜,她肚子餓了。吃到一半,彭野又丟給她幾塊肉,餵貓兒似的。
過不久,地瓜也熟了,撕開外皮,熱氣直冒,香味四溢。
吃完一個大地瓜,再來一顆大土豆。
程迦前段時間在城市裡有些厭食,來這兒後倒好了,今晚胃口格外好,吃完一堆之後,拿袖子擦擦嘴,然後看著彭野。
彭野:「……」
他問:「你還能吃?」
程迦朝他伸手,說:「我的水果呢?今天沒吃水果。」
她說的是涼薯。
管水果的彭野微微皺眉:「晚上冷,吃著不怕涼?」
「我想吃。」程迦說。
彭野看她吃得額頭微微冒汗,還烤著火,不攔了,起身去拿了個涼薯來。他坐在地上,像上次一樣把皮撕得乾乾淨淨了遞給她。
程迦咬一口,涼薯嘎嘣兒脆,全是汁水。感覺像開著空凋蓋被子。
石頭吃著土豆,問:「程迦,你做這種工作,你爸爸媽媽不擔心呀?我看你都很少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
程迦說:「我爸死了好些年,我媽也有了新家庭。」
眾人沉默,十六踹了石頭一屁股,程迦倒笑了:「沒事兒。他們又不能幫我活。」
彭野沒說話,從火堆裡又翻出一個小紅薯,拿棍子推到程迦面前,問:「還要嘛?」
「那就再吃一個吧。」程迦把小紅薯拿起來。
夜裡睡覺,大家各自用睡袋,擠在一個帳篷裡。
程迦沒睡袋,夜間得有人值夜,倒空出一個多的。彭野把他的睡袋給了程迦。
彭野夜裡11點到凌晨1點半值夜,十六1點半到3點,尼瑪3點到4點半,石頭4點半到6點。
程迦看大家睡覺時都帶著槍,心裡清楚怎麼回事。
躺下後沒多久,身邊傳來男人們均勻的呼吸聲。程迦睡在彭野的袋子裡,都是他的味道,她有些睡不著。
帳篷上火光,還有他的影子。
程迦側身睡著,拿手撫摸帆布上的「彭野」,粗糲,有質感。
尼瑪說了一句夢話,這個夜晚安安靜靜的。
外邊的男人也安靜。
一個小時過去了,程迦還是沒睡著。她從睡袋裡鑽出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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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彭野不在篝火邊,他靠坐在暗處的一棵樹下。
程迦拉開帳篷拉鏈鑽出來,發出了聲響,他目光驟然掃過來,黑眸凌厲,像潛伏在樹叢裡的狼,警惕,敏銳,帶著點兒狠。
程迦扶著帳篷,盯著他看。
他穿了件黑色的雨衣,臉龐看上去比平時冷酷。
程迦意識到,他並非安靜坐著,他在值夜,在偵查。
他見程迦出來,並沒有多詫異,眼神很快又看向別處了。
程迦把自己裹成一團,過去火堆邊坐下烤火,隔他有好幾米的距離。他餘光瞥見她烤火,問:「凍醒了?」
程迦搖頭。
她睡的位置離外邊的篝火最近,很暖。
彭野又問:「睡不著?」
他聲音很低,說話時,並沒有看程迦,而是一直在注意周圍的環境。晚上的霧氣更大了,朦朧地漂浮在兩人之間。
程迦說:「嗯,睡不著。」
彭野頓了一秒,側頭看過來,問:「害怕?」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會害怕麼?」
他極淡地笑了笑,重新望向黑夜中的灌木叢。篝火照射下,樹叢裡像隱藏著鬼魅。
程迦抱著膝蓋,腦袋枕在手臂上,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他始終專注地盯著周圍的樹林。程迦問:「你睏嗎?」
彭野說:「不睏。」
他說話時,還是沒看她。
程迦輕聲問:「今晚會有危險嗎?」
彭野說:「可能。」
程迦問:「能給我一把槍麼?」
彭野說:「不行。」
程迦問:「為什麼?」
彭野沒有立刻回答,半秒後,看她一眼:「我以為你知道為什麼。」
程迦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彭野直接沒搭理她了。
程迦知道在山谷上的那一踮腳,在他看來是前科。
兩人很久都沒有再說話,程迦把煙湊到火堆裡點燃,無聲地抽菸。
彭野起身走過來,往篝火堆裡添了些柴,說:「抽完煙進去睡覺。過會兒下雨,聲兒吵,更睡不著了。」
程迦抬頭看,分明月光很好。
彭野又交代一句:「睡覺時把衣服穿全了。」以防夜裡突然有事。
程迦「嗯」一聲,閒聊地問:「你多大了?」
「大你八九歲。」
程迦說:「原來你這麼老了。」
彭野說:「你還年輕。」
程迦無言,其實他的年紀一點兒也不老,他的臉他的身體看上去更不老。
他蹲在火堆邊搭柴火,她坐在一旁,把煙輕輕吸了一口,透過煙霧看他。
周圍是無邊的夜和寂寞。
程迦問:「你女朋友呢?」
彭野臉上的表情是明顯不願和她談論這些問題。
程迦平靜地說:「早些年,你身邊應該美女如雲。」
彭野順她話兒接:「那你問哪個女朋友?」
程迦說:「最愛的一個。」
彭野說:「忘了。」
他真忘了,因為不夠刻骨銘心。
程迦把菸灰點進火堆裡,問:「我想要的,你不會給;因為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和阿槐是一路人嗎?」
彭野沒回答,程迦替他回答:「不是。」
「阿槐要的,你給;為什麼?」程迦微微冷笑,「彭野,你怕我。」
你怕陷進來脫不了身。
「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怕我吃了你?」
彭野沒說話。原本在杏花山谷上的那一跳就讓他火大,此刻,對於她的挑釁,彭野有些受夠了。
他沉默著,一開始沒說話,後來把手中的最後一根木頭放進火堆裡,才扭頭看程迦,說:「因為我對你沒性趣。」
語氣輕描淡寫,內容卻嚴重到足以冰封兩人間剛剛才緩和的關係。
程迦眼裡的冷幾乎是徹骨,她沒說話,把剩下一截煙扔進火堆裡,起身進了帳篷。
回到帳篷裡後,程迦看著帆布上他的影子,冷冷地白了一眼,翻身睡了。
夜裡依稀聽見下雨聲,稀裡嘩啦打在帳篷上,後來有人進了帳篷換班,有人出了帳篷值夜。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聲音壓得極低:「程迦!」
程迦猛地睜開眼睛,暴雨打在帳篷上劈裡啪啦響,風聲雨聲裡,摻雜著遠處多聲槍響。
彭野臉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隻手把她拎起來,攬在懷裡急速往外走。
尼瑪滅了火堆。帳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樹影像鬼魅。
身後槍聲來來往往,程迦在雨裡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彭野護著程迦迅速爬到帳篷背後的山坡上,把她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紮營時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從下往上看全是灌木,從上往下看,卻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他們的帳篷在坡腰,車停在坡頂。
彭野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給程迦穿上,架起槍趴在土坑邊緣,石頭和十六在前邊打掩護,正被逼得往帳篷邊退。
彭野瞄準黑暗中連成一片的幾個人影,扣動扳機,山坡下傳來一聲慘叫。
人影散開了,彭野沒有繼續開槍,視線太模糊,怕打到石頭和十六。
很快尼瑪伏身爬上來,溜進土坑。彭野問:「多少人?」
尼瑪答:「十來個。」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頭髮濕漉漉的,一簇簇貼在額頭上。
彭野問:「你槍裡多少子彈?」
尼瑪說:「10枚。」
彭野說:「夠了。過會兒石頭把他們引上來,我打掩護,你做主槍手。」
尼瑪默了幾秒,說:「好。」
說完,尼瑪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叢後去了。
程迦穿了雨衣,可渾身還是濕透,冷得牙齒咯咯直打顫,雨水糊得她睜不開眼。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過來,擋在身下,槍口瞄準五六個潛伏上山坡緩慢靠近帳篷的人影,扣動扳機。
一連串槍聲在程迦頭頂炸開,巨大的後坐力衝擊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衝擊著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讓觸覺格外清晰。
彭野壓在她身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雨水也打在她臉上,她喘不過氣,每次開槍都是一次後坐力的爆發,兩人在坑裡顛簸,身體一次次撞擊。
她像是要糅進他身體裡。
程迦暈眩而痛苦,喘不過氣,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腰。一切都不合時宜,這時候她卻瘋狂地想要這個男人。他的反抗和不可得到讓她恨得咬牙。
彭野的開槍引來對方瘋狂反擊,數發子彈打在土坑邊緣,泥土四濺。彭野迅速壓低腦袋,把程迦護在身下。
數發連射後,槍聲停了,雨也變小了。灌木叢裡漸漸有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嗚嗚的夜風。
對方的人正緩緩靠進彭野所在的土坑,連程迦也聽見了腳步聲,她抹開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彭野卻望著天空上的雲,握著槍,極深地蹙著眉。
風在吹,他低低道:
「3……」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低低的聲音,
「2……」
程迦見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槍的扳手上,對著天空……
「1……」
他對著天空開槍了,而這搶聲似乎是某種訊號。
一瞬間,風吹走了烏雲,月光如水銀一般傾斜而下,照亮整個雨後的山坡。
而他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在了月光裡。
尼瑪開槍了,「砰!」「砰!」「砰!」「砰!」「砰!」「砰!」
程迦聽見坡下不遠處一陣毫無章法地亂開槍,外加痛苦慘叫,罵罵咧咧。對方正迅速撤退。
彭野探頭去看,有個人一槍打過來,他迅速躲回。
彭野冷冷咬著牙,用力推了一下手槍的保險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槍架在左手臂上,「砰」地一聲。那個人倒在地上,摀住腿往後爬。他身邊的人都湧上去拖他。
他打中了一個頭頭。
彭野冷著臉,迅速判斷人群裡「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哀嚎慘叫聲此起彼伏。
對方的槍也瞄過來,子彈數連發,響徹天空。
但很快,烏雲再度遮蓋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世界安靜了。整個山坡安靜了。
不久後,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坡腳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
人走了。
尼瑪從灌木叢裡滑出來,飛快溜到這邊來。彭野也鬆開程迦,走出土坑,石頭和十六正趕來會和。
彭野問:「怎麼樣?」
尼瑪答:「兩個肩膀,兩個肚子,一條腿……一個腦袋。」
彭野簡短有力道:「有進步。」
十六摟住尼瑪的肩膀,誇讚:「不錯,會是咱們隊的接班神槍手。」
尼瑪愣了愣,剛才開槍時的冷靜穩重全不見,不好意思地揉揉頭:「都是七哥教我的。」
想了想,又小聲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腦袋的。」
彭野說:「我知道。」
面對盜獵者,如果能儘量讓對方喪失行動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石頭問彭野:「老七,現在怎麼辦?追嗎?」
彭野說:「趕路。」
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眾人很快開始收拾東西,程迦獨自走到一邊,靠在大樹上,點了根菸抽。彭野以為她剛才嚇到,需要自己平復,便任她了。
大家收好東西走到車邊,程迦問:「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石頭邊往車上搬袋子,邊道:「往回走,得好幾個小時。……估計會碰上剛才那幫人……你問這幹嘛?」
程迦說:「往回走。」
周圍很安靜,只有下雨的聲音。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車上,回頭看她,天太黑,她的臉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彭野想了幾秒,在槍戰來臨之前,他們正陷入冷戰。彭野說:「程迦,現在別任性。」
「往回走。」程迦靠在車邊,沒有半點要上車的樣子。
彭野皺眉:「你他媽又怎麼不爽了?」
黑暗中,她菸頭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她慢慢呼出一口煙,平靜地說:「我中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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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程迦說:「我中槍了。」
月光從雲層的縫隙裡灑下來,她靠在車邊的身影漸漸清晰。
她臉色蒼白,人卻很平靜,右手拿著一支裊裊的煙。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開一個洞,鮮血緩慢地往外滲。
十六和尼瑪都震驚了:「這什麼時候弄的?!」
程迦隱忍地皺了眉,問:「你們現在要和我談這個?」
肩膀上絲絲綿長的痛感叫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躍,持續不斷的刺激從肩膀上源源而來。她點了一下菸灰,拉開車門,說:「送我去醫院。」
「繼續趕路。」彭野的聲音傳來。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語氣有點兒冷:「你說什麼?」
雲層籠罩過來,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彭野不近人情地說:「走回頭路耽誤時間,而且危險。」
程迦:「他媽的我肩膀裡有顆子彈。」
彭野卻無動於衷,黑眸冷靜,像一隻審時度勢的狼,盯著她眼睛深處,像在探尋更裡層的意識。程迦臉上的憤怒沒有任何偽造。
她捏緊了手裡的煙,說:「你不捨得路上多住一晚的開銷,也不捨得汽油。」
彭野平靜看著她,什麼也沒說。
程迦心涼透,轉身就走:「你們走你們的,我自己開車回去。」
彭野把她扯回來摁在車身上。
程迦咬著牙,眼睛裡全是恨:「我說了,我要去醫院。」
彭野黑眸沉沉,說:「我給你取。」
饒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彭野回頭對石頭說:「把燒酒拿來。」
程迦甩開彭野的手,轉身朝自己的車跑。
彭野一言不發,大步上前,抱住她的雙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車邊,一把放倒到車前蓋上。程迦起身要滑下來,彭野一躍上車,把她摁倒。
他一手摁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軍刀,對石頭說:「燒酒。」
「放開!你放開!」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撓,死命掙扎;
彭野雖死死摁著她,但她搗騰成這樣,也無法下手。他冷著臉,對車下發傻的三人下命令:「來把她摁住。」
程迦吼:「你們敢!」
她抓著彭野的手,扭頭看他們,眼睛紅得像血:「我殺了你們,我他媽會殺了你們。」
尼瑪不敢上,十六也不敢。雖然平時他們在無人區受傷都這麼緊急治療,可程迦好歹是個姑娘家。一群人摁著欺負她一個實在說不過去。
尼瑪難過極了,明明不是為了省時省油省錢,七哥咋就不能好好說呢。
石頭在一旁好說歹說:「程迦,你忍一忍,挖出來就好了。咱們平時都是這麼……你忍一忍啊……」
程迦:「老子忍你先人!」
彭野二話不說,把車頂上的帳篷繩子扯下來。程迦預料到他要幹什麼,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氣大,兩隻手被綁在車兩邊的後視鏡上。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啞了,踢踹彭野。他用膝蓋摁住她雙腿,把外衣脫下來,將她腿困得嚴嚴實實。
彭野擔心她掙扎中撞到頭,又脫了件衣服墊在她腦袋下。
他抓住她的衣領,拿刀一劃,衝鋒衣,針織衫一水兒割裂。他把她的襯衣和內衣撕開,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來。
一枚子彈嵌進她的血肉,血一點點往外滲。
程迦眼睛全紅:「彭野,你敢!你他媽今天要是敢,我把你心剜出來!」
彭野語氣很平:「我他媽今天就敢了。」
他跨跪在她身上,雙腿夾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撥開,又從石頭手裡接過燒酒。
程迦掙扎,掙脫不開綁在手上的繩子。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裡,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臉,把她的嘴撬開,燒酒往她嘴裡灌。
程迦不喝,用力搖頭,卻搖不動。
燒口的烈酒灌進喉嚨,一股熱流衝遍全身,燒進腦袋。
程迦嘶叫:「彭野,我操你祖宗!」
彭野:「沒屌拿什麼操?」
彭野要動手,怕程迦咬到舌頭,他把身上穿的最後一件T恤給脫了下來,把白T恤拉成繩兒卡在她嘴裡,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程迦沒聲音了。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澆在程迦傷口上,程迦嗚咽一聲,全身緊繃而抽搐,手上的繩子繃緊成直線。下一秒,刀刃刺進身體,用力一剜。
程迦的腦子轟然炸裂。
她整個兒懵了,深蹙著眉仰起頭。極致的痛苦與暈眩下,
她卻看見,那時,天空下著月亮雨。
子彈準確無誤給剜了出來,掉在車蓋鐵皮上,叮叮咚咚。
彭野迅速給她上藥,擦乾她的身體,綁好紗布和繃帶。剜除子彈後,他的手反而有些發抖。
他一邊做一邊看她幾眼,程迦的臉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渙散,髮絲凌亂,額頭上不知是雨還是汗。
彭野聲音不似剛才淡漠,自己都沒意識到帶了點兒輕哄,說:「好了。沒事了。」
白布綁在她嘴上,程迦還張著口,眼神筆直又柔軟。
像剛剛得到了她心愛的玩具。
十六在旁邊打下手,小聲:「哥,程迦不對勁啊,一顆眼淚沒流,現在還傻傻的,一直盯著你看,是疼懵了吧?」
彭野低頭看她,她目光柔軟而安靜,落在他光露的身軀上。
彭野說:「是酒喝多了。」
程迦的傷在胸脯上一點兒,因她躺著,乳房圓圓的擠出來,十六眼睛漸漸直了。
彭野皺眉,拿刀背敲他腦袋上。十六捂著頭逃走。
彭野給程迦解開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繩子,她手腕都磨紅了。
他撫了撫她額頭和臉上的髮絲,把車前蓋上的子彈撿起來摁在她手心,低聲說:「留個紀念。」
程迦握著子彈,整個人有些虛脫無力,說:「彭野。」
彭野把她從車前蓋上抱下來:「嗯?」
她在他懷裡,歪頭靠在他肩膀上,氣息微弱:「你記著。」
彭野沒回應了。
說到做到。你且等著。
她渾身濕漉,冰冰涼涼的。彭野抱著她走到車邊,把她放到車後座上。
彭野說:「我去你箱子裡給你找幾件乾衣服。」又遞給她一瓶水和幾粒藥,「把消炎藥吃了。」
程迦含糊地「嗯」一聲。
彭野最後找來了那套藏族衣裙,問:「要我幫你嗎?」
程迦嘴唇蒼白,說:「我自己來。」
石頭他們圍在樹下生火,彭野走過去,尼瑪說:「咱們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彭野從兜裡摸出煙,還是程迦給的玉溪,他拿一支,給兄弟們幾支,就著篝火點燃,抽了起來。
十六嘆氣:「哥,你咋不和程迦說清楚呢?」
彭野吸進去一口煙,問:「說什麼?」
十六說:「你這是為她好,她那身板,沒趕到醫院,就得染破傷風了。現在緊急處理了,能換藥的中醫藏醫哪個村子都有。」
尼瑪癟嘴:「哥你非得說不想耽誤行程,不想浪費汽油,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慪死了。」
彭野冷淡道:「慪她她也不會少塊肉。」
尼瑪說:「為什麼要慪她呀?」
彭野不耐煩地皺一下眉,說:「看不慣她。」
尼瑪不同意:「迦姐很好的。」
彭野:「以後你就管她叫哥了。」
尼瑪不吭聲了,起身跟著十六去搬柴火。
走遠了,十六嘀咕:「這兩人啊,還有得鬥。」
尼瑪不懂:「為什麼啊?」
十六拍拍尼瑪的頭:「兩人都太硬,誰也不肯先服軟。」
那兩人走了,一直沒說話的石頭終於開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兒。」
彭野聽出他話裡有話,忍了忍煩躁:「說。」
石頭嘆了口氣:「你剛和尼瑪說看不慣她,你要真『看不慣』她,那就好囉。」
彭野微微皺眉:「你今天怎麼回事兒?」
石頭:「我那天看見程迦從你房間出來,衣服沒穿好,鞋也沒有。」
彭野一下無話可講了。
石頭戳著火堆,火星四濺,他道:「老七,你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影響不好。程迦是來工作的,說白了也是同事,和外邊找的女的不一樣。說難聽是在內部亂搞,你不在乎,也得為她想想。肖玲那晚說的話咱都聽見了,要不是十六藉著送藥去打斷,還不知能蹦出什麼話兒來。
我不懂網路什麼的,但十六說程迦是什麼網上的名人,網上的人要看不慣誰,說話可難聽了。那可就不是你嘴裡的『看不慣』了。」
彭野沒吭聲。道理他都懂。
石頭又道:「程迦這姑娘吧,說不好,人挺好;說好,卻也不是個好姑娘。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她這人經歷多,不交心。她不會留這兒,人不會,心也不會。」
講到這兒,石頭索性把話挑明,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兒,玩一路了路歸路橋歸橋;你要不想玩兒,就別把自己給搭進去。她瀟瀟灑灑走了,你陷進去不出來。程迦這姑娘有股子妖氣,沒準兒上輩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會把你心給剜出來。到時你就廢了。」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煙,在肺腔裡轉一圈又滾出來,道:「我和她什麼事兒也沒有。」
石頭:「我看著你們倆遲早要搞出點事兒來。」
彭野默了默,說:「我知道分寸。」
所以對她狠。
斷她的路,也斷自己的路。
石頭又嘆:「老七,這麼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斷,但這事兒,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這麼一塌糊塗。當斷不斷,害不了她,栽的只會是你自己。」
彭野用力抓了抓頭,沒回應。
石頭見狀,也就不多說了。
身後傳來開車門的聲音,程迦換好衣服下車,她步子有些搖晃。
彭野原想過去扶她,再想又沒起身。
尼瑪經過,要攙她,她拒絕,自己走過來,蹲下烤火。
彭野看了她一眼,臉色還是很蒼白,她沒什麼表情,冷靜又漠然,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也沒有和周圍的人說話。
大家把身上烤乾後,立刻啟程。
得儘早趕到下一個村莊,找醫生給程迦換外用藥開內服藥。
車開到十幾公里外的一片灌木叢裡,停下來加油。
天已經濛濛亮了。
程迦想抽菸,走得離車遠了點兒,到不遠處的山坡上去。
天空一片灰藍,東方的山上雲層翻滾,浮現出粉紅色,要日出了。
程迦走上山坡遠眺,山谷裡鷹在盤旋。
程迦記得有人說過,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鷹,因為,鷹只在很高的天空飛。
它張著巨大的翅膀,肆意瀟灑,乘風而上,從日出到日落,像山風一樣自由。
風被束縛,便消彌停止;鷹被束縛,便反抗至死。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隨著那隻鷹,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她不自禁呼吸一口氣,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傳來。
她靜了一秒,於是又深吸一口氣,疼痛再次絲絲來襲。
身後有腳步聲,程迦聽出來是彭野。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握著口袋裡的那枚子彈。
她沒說話,也沒回頭。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邊,也沒看她。
他個子高高的,像一顆白楊樹。他遠望山谷裡翱翔的那隻鷹,孤獨,自由,不可束縛,他覺得程迦像極了那隻鷹。
此刻,程迦的心應該在那裡,在那隻鷹那裡。
風在吹,太陽在升起,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麼話也沒有說。
起風了,
彭野本能地張開五指去探風。
程迦抬頭望向他的五指,他的指間有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紅色的陽光在他的手指之間湧動,筋絡血管清晰可辨。
彭野微眯著眼,望著指間的那隻鷹,
他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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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裡。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裡。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制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緒嗎?」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程迦,你又把藥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裡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裡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藥療效好多了。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暈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裡看藏醫。
藏醫是一位白鬍子老頭兒,程迦坐下後,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老頭兒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兒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老頭兒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彭野說明了實情。
老頭兒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老頭兒摸摸鬍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程迦:「……」
老頭兒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屋子裡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藥聲,那老頭兒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老頭兒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佈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招揚。
程迦問:「那是什麼地方?」
老頭兒頭也不抬在搗藥,說:「走風坡。」
「走風坡?」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里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麼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兒把藥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
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乾。
老頭兒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程迦:「……」
她把軟糖塞進嘴裡,吃了。
她扭頭看,老頭兒正把藥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裡,繁複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菸了。
出了藏醫家裡,程迦問:「那些藥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麼?」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問:「你想幹什麼?」
程迦:「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應了。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麼講話。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亙在兩人之間。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下來。她手裡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裡。
一切彷彿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程迦只說了一個字:「慫。」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彭野笑了一聲。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麼?」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幹什麼用的?」
「祈福。」
「用石頭祈福?」
「這裡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程迦稍稍揚了眉。
彭野問:「怎麼?」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裡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麼?」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一下腳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麼?」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裡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裡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裡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只是一灘泥。」
彭野沒再問了。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麼?」
「什麼?」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麼?」
彭野說:「沒試過。」
程迦問:「你沒有什麼祈願?」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有。」
「是什麼?」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麼能告訴你?」
程迦不強求:「那就不說吧。」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湧動,落進山下的峽谷。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裡抬起頭來。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怎麼?」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程迦靜了一秒,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彭野沒正面回答:「沒事兒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麼?」
「什麼?」
「那些照片好看麼?」
彭野緩緩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說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誰?」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裡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髮,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裡,亞麻色的長髮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3……
一面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2……1……
她回頭,嫣然一笑。
風托起她的長髮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哢擦。
與快門聲重疊。
那畫面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裡。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乾淨。她捋了捋頭髮,朝他走過來,問:「怎麼樣?」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菸出來點。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看著他。
彭野問:「怎麼?」
程迦:「我問你話兒呢。剛這張怎麼樣?」
彭野說:「還行吧。」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麼用?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曬。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問:「這什麼花?」
彭野說:「格桑花。」
原來這就是格桑。
程迦問:「有什麼寓意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美好時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乾淨,一塵不染。
彭野說:「你要有什麼心願,在這兒許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心願。
程迦走了一圈,什麼都沒想出來。
她沒有任何心願。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菸來抽,心裡空蕩蕩,安靜極了。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沒有任何心願。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樹上系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系好。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裡拿出一疊錢,淡淡道:
「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要不,讓我明天死都成。但……
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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