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程迦夾著煙,站在路邊,冷淡看著小賣部門口的兩人。
彭野和她說了什麼,是笑著的。
很快,那個站街女回頭朝程迦看過來,有些抱歉地縮著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後高跟鞋蹬蹬蹬走人了。
彭野走過來,程迦冷聲吐出一句:「就會聊騷。」
彭野反問:「說你自己麼?」
程迦抱著手夾著煙,拔腳走路,問:「熟客?」
彭野說:「不認識。」
程迦說:「不認識別人大老遠從街對面跑來找你睡。」
彭野說:「不認識還有人大老遠從上海跑來找我睡。」
「……」程迦回頭,拿眼角冷冷斜他。
道前邊有人在搬燒烤攤,正後退著看沒見來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幹什麼,看路。」
程迦扭回頭,微濕的長髮從他手臂上劃過,留下一串濕潤。
程迦問:「你剛和那女人說什麼了?」
「嗯?」
程迦:「你說話之後,她看了我,笑得很奇怪。」
「我和她說,你先來的,我答應做你生意了。」
程迦:「……」
「還挺有職業道德。」她把菸頭扔進垃圾箱。
橫過馬路,程迦問:「你和阿槐也這麼認識的?」
彭野「嗯」一聲,拎著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來往的小車摩托上。
過了馬路,他才回味過來,垂眼瞧她,她臉上淡定極了。
彭野問:「她和你說過?」
程迦反問:「你找的她麼?」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一聲。
「她說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還是漫不經意地「嗯」一聲。
「她說是她找的你。」
彭野好笑:「不都一樣麼?」
「也是。」
走了幾步,彭野笑出一聲:「你們還講過這些?」
程迦不答,走了一會兒,冷不丁開口:「阿槐床上功夫好麼?」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沒答。
程迦:「問你話呢。」
彭野有點兒無奈,剛要開口,程迦說:「別糊弄我。」
彭野於是閉了嘴,微微吸著臉頰,斟酌半刻,說:「她入那行,是受了訓練的。有人教。」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厲害了,還真看不出來。」
彭野說:「你也很厲害,也看不出來。」
程迦斜眼瞧他:「哪裡看不出來了?」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會兒,道:「不過……」
「不過什麼?」
「她很會叫床。你差了點兒。」
「……」
程迦淡哼一聲:「你還不是只想上我。」
彭野頭皮一麻,隔半秒,卻又忍不住笑了。
走出沒幾米,彭野手機響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靜等待。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來……估計……」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說,「明早十一點能到……嗯,好……回來吃中飯。」
他放下電話了,看著程迦,程迦也看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看著對方,沒說話,也沒動作。
站了好一會兒,彭野說:「走吧。」
離招待所不遠的地方有家飯館,門口除了餐桌椅,還擺著影碟機電視和音箱,放著流行歌曲,有個年輕人握著麥克風唱信樂隊的《死了都要愛》,音響震得人耳朵聾。
年輕人聲音不好聽,調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還在」時,一長串撕心裂肺的破音。
可捧場的人還挺多,圍成半個圈鼓掌叫好。
小鎮上娛樂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
不像程迦看過的晚會,表演完了,觀眾冷淡看著,稀稀拉拉拍幾下掌;也不像程迦聽過的音樂會,樂手們齊齊起身鞠躬時,聽眾早已開始散場。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輕人,彭野跟著她停下。
音響聲很大,圍觀的人說話也靠嚷:「五塊錢唱一首!情侶對唱七塊錢!唱得好的話,老闆免費送一首!」
「沒評委!怎麼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老闆說!聽著樂就是好!」
年輕人一首慘烈的歌唱完,餐館老闆問大夥兒:「唱得好不好啊?」
眾人喝彩:「好!」
「那就送一首!」
得,年輕人繼續唱《One Night In 北京》,愈發扭曲詭異。
音響像炸雷,圍觀人群大聲喝彩,氣氛熱烈,像明星歌友會。
彭野立在程迦身後,杵杵她的背,說了句什麼。
音響聲太大,程迦沒聽清,回頭:「嗯?」
夜裡的熱風托起她的頭髮,在她白皙的臉頰邊飛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靜,看著他。
光影交錯,周圍的世界靜音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程迦仍平靜看著他,耐心等待著。
彭野想起來了,低頭湊近她耳邊,重新問了;
程迦還是沒聽清,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莢清味。
周圍的炒菜,燒烤,菜市場,人群汗臭混成一團奇形怪狀的味道,只有他與眾不同。
程迦抬眸,眼神靜如止水。
彭野彎著腰低著頭,問:「你想唱麼?」說完,把耳朵給她。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腳尖湊近,說:「我想回去了。」
「搖滾」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已在人群內層。
彭野直起身,牽住程迦的手。
她沒掙脫,他帶她出了人群,音響聲在身後轟鳴。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不徐不疾走進招待所,上了幽暗無人的樓梯,走廊,開了門。
程迦跟在他後邊進屋,落了鎖,轉身,他已貼得很近,高大緊實的身體抵著她,下腹緊緊與她相貼。
程迦背靠門板,仰起頭。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彭野環住她的腰,他低下頭,輕輕啄她的眼睛。
房裡的氣味也是簡陋的,百葉窗外音響換成清婉的女聲;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黑漆漆的門廊裡,他箍住她,將她摁在門板上,深吻她的唇。他鼻息滾燙,噴在她臉頰上。
程迦閉上眼睛,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頸。她仰起頭,讓他熱吻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脖子,她的嘴唇。
耳邊,彼此的呼吸聲與窗外的女聲交纏: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他和她緊緊摟抱在一起,像明天的太陽不會再升起。
程迦的身體愈來愈熱,臉頰滾燙如火,她嗓音微啞,在他的親吻裡艱難地喚出一聲:
「彭野。」
「嗯?」他停下,看她的眼。
「我濕了。」程迦說。
他在黑暗裡低低笑出一聲。
他的T恤還沒乾,濕軟一層布料下邊是滾燙。
「黏著難受。」程迦說,他意會,她幫著他把濕衣服拉下來扔地上。
繼續親吻。
她吻他下巴上的胡茬,他有點兒癢,她也有點兒癢,兩人在昏暗的門廊裡親著吻,輕輕笑著。
她慢慢降低,嘴唇輕抿他的喉結,
彭野的視線裡,她細長的眉漸漸不見了。
她在他和門板的縫隙裡,跪了下去。
牙齒磕上金屬拉鏈的聲音,唰一聲拉開。
彭野臉色微變。
舌尖,細齒,小舌,喉嚨,
他瞬間陷進溫柔濕潤的海洋,前所未有的溫熱和柔軟,海裡波濤湧動,時而拂過如絲輕風,時而攪起驚濤駭浪。
彭野撐著門板,額頭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眉心皺得快擰成一個結。
程迦雙手捧在嘴邊,指尖輕刮著隱在深處的柔軟皺縮的囊子,彭野悶哼一聲,她抬頭看他,伸出舌頭……
他低吼一聲,把她撞上門板。
……
他拎起她,將她重新束進懷裡,氣息交纏。
他將她打橫抱起,程迦驟然騰空,緊緊摟住他脖子,在他懷裡細細顫抖。
床單上漫著刺鼻的樟腦味。
他吻遍她肌膚,吻到她腳踝上的紋身時,她縮一下腳,輕輕笑出了聲。
他捉住她的腳捏在手裡,問:「笑什麼?」
程迦扭了一下身子:「好癢。」
他伏上她,寸寸與她貼合,
腹部摩擦著,她又縮了一下,說:「好癢。」
彭野跪起身,把她的腰,緩緩進去;程迦呼吸阻滯,仰起脖子閉了閉眼。
充盈,充實,夏夜的熱氣從百葉窗外湧進來,像乾燥的沙,摩擦著人的每一寸肌膚。
他問:「哪個更癢?」
程迦低頭看他,說:「這個。」
他不像平時那樣猛力,而是溫柔緩慢,在她的身體裡不動聲色地堆砌感覺。
程迦緩緩坐起身,摟住他的脖子,問:「彭野。」
「嗯?」
「你喜歡和我做愛麼?」
他扶著她,抿抿唇,沒有回答。
她夾他一下:「問你話呢。」
彭野點了一下頭,新生的胡茬摩擦著她的脖頸。
程迦:「說啊。」
彭野:「是。」
她淡淡地笑了,鬆開他的脖子,躺回去。
他速度漸漸上來,她如波浪般漾著。
房間裡依然燥熱,外邊依然喧囂。
她呼吸微促,他額頭上也冒出細汗。程迦問:「彭野。」
「嗯?」
「我的身體是什麼感覺?」
他低頭看她,眸光很深,說:「軟。」
「軟?」
「嗯,很軟。」
「裡邊軟麼?」
「哪兒都軟。」他俯身。
她微微皺眉,極輕地「哦」一聲。
他托住她,把她抱起來坐著,說:「脾氣硬,身體卻很軟。」
「哦,」她面頰潮紅,額頭冒汗,摟住他的脖子,輕動著跟上他。
「我呢?」
「好硬。」她輕笑,因氣息不穩,聽著竟有些嬌憨。
「但心裡很軟。」她說。
她越來越熱,眼睛濕潤。
他開始用力,堆砌良久的感覺在一瞬間爆發。
……
「唔……」她弓起身子,纏緊他。
她沒再壓抑,每一絲呻吟與喘息都落入他耳裡。身體裡所有最真實的願想都在這一夜得到宣洩,不可言說。
程迦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婉轉,絲絲入骨,她在自己的聲音裡思緒迷濛。
周圍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窗外噪雜的人聲,歌聲,車輛聲;
瀰漫進屋的啤酒香,燒烤香,床上的樟腦香,洗衣粉香;
百葉窗裡偶爾閃過的摩托車燈光;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進溫熱的水裡;
只有持續不斷的燥熱和肌膚相親的黏膩;
只有簡陋的房間裡,乾燥的被汗液濡濕的床單……
只有他在她耳邊喘息時說的那句:
「程迦,你高潮時的叫床聲,像小貓一樣。」
夜深了,窗外的聲音漸漸消散,偶有幾個路人走過,說話聲像夜裡的竊竊私語。
街上的味道也消散,只剩房間裡歡愛過後的香味。
懷裡的女人睡著了,睡顏安靜,竟有些脆弱。她側著身子,手還摟著他的腰。
彭野看了她很久,樓下有女孩走過,輕輕哼唱著那首未完的歌: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自此以後」
彭野欺身過去,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幾小時前,小賣部門口,
站街女攔住男人的去路,嬌俏地問:「先生,需要我陪嗎?」
男人笑了笑,說:「你看那邊那個……對,抽菸的女人……那是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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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公路上有來往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程迦回過頭來,「哦」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裡的人麼?」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麼時候回去。」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裡。」
「嗯。……你在這兒幹多少年了?」
「11……快12年了。」彭野不經意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麼?」
「沒想一待這麼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麼?」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
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沒什麼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麼。」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站裡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程迦「哦」一聲。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跑進去。
彭野:「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望著。」
「為什麼?」
「你要做的事,大夥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左右,濃眉黑髮,高高的額頭黝黑髮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凶,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託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裡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兒。」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15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願隊。」
程迦:「都沒想過退麼?」
「想過萬把遍。」
「那怎麼……」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夥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但新的團夥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麼?」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這個地兒,離不開。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兒。」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裡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裡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掂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插入,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髮,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佔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裡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流,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裡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麼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瀰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髮上劣質洗髮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麼?」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淡淡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帶墨鏡。
彭野確定:「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麼?」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菸灰,問:「剛那些人裡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麼?」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麼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麼久。」程迦起身去窗檯上摁菸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裡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錶,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髮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麼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兒全嚥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綁了。」
「止血藥呢?」
「灑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從達瓦的指縫裡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夥,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夥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兒,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混蛋……怎麼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裡的醫生趕來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準備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面斑駁簡陋,他脊樑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裡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菸,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菸,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髮。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髮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衝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默了半刻,說:「別洩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麼?是很糟糕,但我沒洩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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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隊裡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裡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裡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裡。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羶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幹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乾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裡敲出一隻煙,問:「介意麼?」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菸。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閒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像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裡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餵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菸,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准。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裡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麼?」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只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麼?」
「走不了。」達瓦說,「站裡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太陽落山,在湖面灑下紅彤彤的波光,蕩漾著如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
「累嗎?」
「不累。」
「嗯。」
他搓乾淨了手,想說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幾秒,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麼?」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兒藥,怕夜裡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手裡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嚥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裡,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裡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日裡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裡,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麼?」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漫天繁星。
彷彿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裡。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裡,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只能看到一萬五千公里外的太陽,夜裡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麼?」
「難以想像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裡。他問:「還想抽菸麼?」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只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乾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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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裡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搧風喝水。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乾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看在眼裡,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乾了。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菸。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菸麼?」
彭野:「……」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麼?」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麼?」
程迦回頭:「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兒,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菸一邊望天。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裡。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奔馳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越野車毫不減速朝槍聲方向馳去。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槍聲也更大。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阻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裡,躲到座位底下。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長槍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對方車裡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兩面夾擊,車裡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掩護在越野車後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裡滾出來。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哢擦」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車裡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准。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車裡的人顧此失彼,兩面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步槍衝鋒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團夥六個人,被抓後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趴在窗戶上。」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程迦給車後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坐去他們面前,問:「幹這個掙錢麼?」
年紀大一點兒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五六百,七八百都有,大的好的能賣上千。」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夥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一張皮看著沒多少錢,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聽站裡人說,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夥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那怎麼還殺小羊?」
「不殺虧本吶。」
「虧本?」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麼?」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繫賣家和軍火商。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販賣支彈藥賣羊皮。」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麼處理?」
「新人,只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這麼輕?」
彭野:「要不然呢?」
程迦:「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把誰關起來,而是為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隔了一會兒,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幹。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彭野:「那也只能怪我們沒發現。」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程迦問:「怎麼回事?」
彭野看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採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咂舌:「那麼多羊皮,值多少錢吶。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兒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隻雪豹,賣了兩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燒皮毛的糊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裡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程迦拿了根菸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也燒到盡頭。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裡的光。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
「嗯。」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誒,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你不是說隻去十多天麼,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
「怎麼了?」
「跟隊攝影得久點兒,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怎麼?」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歷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如果你回來遲,那只能取消幾個城市。」
「……」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程迦把菸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只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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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彭野忙完手頭的事,已經晚上八點。
準備吃飯時,他想起程迦,去房門口看,裡邊黑著燈。
彭野走出保護站,看到夏天的夜空,他無暇欣賞,望一眼燒羊皮的灰燼堆,看見了菸頭的光亮。
程迦坐在地上。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他一眼,繼續抽菸。
彭野說:「準備吃飯了。」
「嗯,把煙抽完。」她望著星空,說,「我第一次看見北斗七星。」
彭野抬頭,不用搜索,一秒就找到大熊座。
程迦:「你懂星座?」
彭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輕笑一聲,說:「你看錯了,你現在看的是小熊星座的北極星。」
程迦:「不是七顆星連成一個勺子麼。」
彭野:「形狀不一樣。你看的那勺子,把兒是壞的。」
彭野輕捏她的下巴,往下拉了一點:「這才是北斗七星。勺口對的方向,就你那歪勺的尾巴尖兒,是北極星。」
程迦很快看明白,果然那個更像正常的勺子。
「還有別的星座麼?」
彭野坐到她身邊,指給她看:「教你個最簡單的,仙後座。」他伸出食指,修長的指節,在她眼前的星空畫一下,「w型。」
程迦仰著下巴:「啊,看到了。還有呢?」
彭野沒來得及說下一個,程迦在夜空中畫了一條線:「那是銀河吧。」
「對。」彭野略微想了想,說,「看到銀河邊上,那兒,像鷹一樣的星座了麼?」
「……」
「張著翅膀的那個。」
「……」
「其實有點兒像一根叉子。」
「看到了。」
「那是天鷹座。」
「因為像天上的鷹麼?」
「……」彭野無聲地笑了笑,說,「是吧。」
他指到銀河對面:「那個菱形,帶著手柄的,天琴座。」
「因為像豎琴?」
「嗯。」
「這兩個星座中間,有個鋸齒的十字形,像展翅的天鵝,是天鵝座。」
程迦忘了手裡的煙,始終仰著頭:「真挺像的。」
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端倪,「這三個星座裡,各有一顆特亮的星星。」
彭野:「那三顆星也叫『夏季大三角』,亮度高,即使在城市,你抬頭也可以看到。」
程迦於是沉默了。
彭野起身,說:「吃飯去。」
程迦仰頭:「你才教了六個星座。」
「88個呢,你現在學得完?」彭野好笑,「以後機會多得是,每晚教你一點。」
他轉頭往站內走,程迦摁滅了煙,跟上去。
前邊,彭野叮囑:「過會兒多吃點蔬菜,你嘴上都冒泡了。」
程迦「嗯」一聲。
「肉也多吃點,這些天營養沒跟上。」
程迦又「嗯」一聲。
吃完飯快晚上10點。
一二隊的人早出發巡邏,三四隊的大夥兒這些天都苦壞了累壞了,也髒壞了,一個個只等著好好洗個澡,再睡個安穩覺。
站裡只有一個衝涼房,男人們讓著達瓦和程迦先洗。
洗完了,達瓦去戶外用自然風吹頭髮,程迦說懶得跑,坐在房裡抽菸。隔著一扇門,走廊上男人們嘻哈笑鬧,牙刷瓷缸臉盆拖鞋各種響。
程迦開手機,看了一眼三小時前收到的機票信息。
很快,走廊上安靜下來,響聲遠遠地去了衝涼房。
程迦掐滅煙,換上高跟鞋走出去。
黑色的鞋面,紅色的底。
簡陋的走廊,她的鞋踩在水泥地上,不像在地板上那麼響。
她推開衝涼房的門,朦朧的水汽撲面而來。隔間裡,男人們笑鬧著,說話聊天,打肥皂,衝澡。
隔間門關著,她不知道彭野在哪一間。
她關上背後的門,手微微發抖。
男人們在瀰漫的水汽和肥皂香裡搓澡笑鬧,濤子突然喊:「七哥。」
彭野應了聲。
程迦朝他走去,高跟鞋聲隱匿在雜音水聲裡。
她推他的門,推不開;她拿指甲撓兩下,裡邊的人察覺到什麼,半刻後,拉開插銷。
狹窄的隔間裡,彭野赤身裸體,頭髮上身上全是水,連眼睛都是濕漉的,詫異的。
程迦闖進去撞入他懷裡,緊緊摟住他,呼吸在一瞬間就急促起來。
彭野立刻把門鎖好。
她把他推到牆上,脫自己的上衣,彭野幫著脫掉她的褲子。
隔間裡的男人們在調侃尼瑪,說起麥朵,尼瑪急咻咻地和他們辯解。
彭野轉了個身把程迦壓在牆上,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激烈地親吻。
水霧覆蓋兩人的身體,濕潤,滑膩。耳邊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掩蓋了一室的喧囂。
他摸到她膝蓋下,抬起她一條腿,想有所動作,程迦不小心打了個滑,她身上全是水,瓷磚牆壁太滑,她站不住。
彭野另一隻手繞到她另一邊膝蓋下,把她整個抬起來,摁在牆上。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在夾縫中顛簸。她歪頭靠在他耳邊,含著他的耳垂,嚶嚀出聲,只限他一人聽到。
尼瑪在一旁著急地嚷:「七哥,你管管他們!讓他們別亂說!」
彭野手腕支著程迦的腿根,貼著她的身體,吻咬她的脖頸。
石頭笑:「你看,老七都不管你了。你就承認吧。」
程迦夾住他的腰,竄坐到他身上。
胡楊說:「對了七哥,咱們明天去沱沱鎮,幾點起啊。」
程迦置若罔聞,咬他的耳朵,沉沉喘息。他臉上脖子上頭髮上濃烈的皂莢清香叫她迷醉。
彭野沉了聲音,說:「六點。」
他眸子清黑明亮,盯著程迦,她面色潮紅,眼睛濕潤而迷離,細眉狠狠蹙著。
隔間裡的人一個個洗澡離開,濤子喊了聲:「七哥我走了。」
彭野說了聲:「好。」
最後一個人離開衝涼房,程迦終於忍不住,含住彭野的耳朵,嗚咽出來。
……
末了,
彭野緩緩把她放下,身體把她壓貼在牆上,她軟綿綿的,沒有氣力。
他低頭撫摸她的頭髮,抬起她的下巴,親吻她紅潤的臉頰。
她沒有絲毫抗拒。
身體的痙攣消退過後,她綿軟地摟住他的腰,歪頭靠在他懷裡。
就這樣相擁著,誰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
彭野深深低下頭,蹭了蹭她的臉頰,道:「我感覺你有話要和我說?」
衝涼房裡安安靜靜的。
程迦說:「我明天走。」
程迦回到房間,達瓦還沒睡。
程迦爬去上鋪,腿有點抽筋發軟。
達瓦說:「程迦,你明天就走了?」
「嗯,攝影展要開始準備了。」
「你拍的照片夠麼?」
「……夠吧。」
「不夠你就再來哦。」
「……好。」
程迦翻了個身,過會兒又翻回來,側趴在床邊。
月色很好,照亮了屋子。
剛才,她在彭野懷裡,「走」的音還沒發完全,尼瑪在外頭著急地喊:「七哥,他們說程迦姐明天就走了。」
她沒料到,他成了最後知道消息的。
而她下一句「再見」沒收住,出了口。
彭野眼裡的溫柔在一瞬間冰封,兩人對視著。
終於,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程迦心一沉,下意識抓牆壁,卻什麼也抓不住。
「好。程迦……」彭野平靜得令人害怕,卻顯然沒組織好語言,「你……」
他像一張空白的紙,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程迦看著他,身體裡他溫熱的體液正順著她腿根流出來。
「你說,現在,」他食指用力往下指了指,「在這兒,把話說明白了。程迦……你把我當什麼?」
程迦垂眸,不能看他的眼睛。
他上前掐住她的臉:「說話!」
「你不是知道麼?」
「我讓你親口說明白了。」他下了力道。
程迦手發軟,最終抬起眼:「一夜情。」
彭野看著她,嘴唇在顫,數度後,眼眶就濕了。
他咬緊牙,程迦以為他下一秒會吼出來,可外邊走廊上濤子的笑聲讓他生生嚥回去,化作一聲扭曲的哽咽:
「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他究竟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揪著最後一絲希望不肯鬆手,程迦不知道。
她心都木了,不是這樣又能是怎麼樣?
最終,她卻隻低聲說:「我們出去吧。」
回到屬於我們各自的地方,這是最好的。
「我們出去吧。」她說。
彭野鬆了她的臉,
「程迦,你有種,走了就別再回來。我他媽要去找你,是你孫子。」
他沒別的話,甚至沒多看她一眼,拿上衣服走人了。
程迦趴在床邊好久了,問:「達瓦?」
「嗯?」
「胡楊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呀,和七哥很像;話不多,但聰明,有想法……」
等達瓦描述完,程迦又問,
「濤子呢?」
「濤子啊……」達瓦講了很久。
「德吉大哥呢?」
「大哥他……」
程迦把隊裡所有人問了一遍,最後問:
「彭野呢?」
「誒?」達瓦說,「尼瑪說你們很熟了呀?」
「也不是很熟。」程迦說,「我們交流不多……言語上不多。」
「也是,七哥挺冷的,不怎麼愛說話。」
程迦問:「他喜歡吃什麼?」
「他啊,不挑,嗯,喜歡吃紅燒牛尾,但很少吃得到。」
清白的月光映在程迦眼睛裡,她又問:「不喜歡吃什麼?」
「聽說以前很不喜歡吃土豆,但來這兒了,生活所逼,沒辦法。」
「他有什麼習慣和愛好麼?」
「習慣嘛,每天都得洗澡。在野外,冬天也要跑到河裡洗。有時洗完澡還能抓魚回來。」
程迦淡淡笑了。
「每次行車前都得把車和槍檢查一遍,習慣太多啦。」達瓦說,「愛好麼,他喜歡畫地圖,還有什麼氣流啊,星空啊,大家都不懂。然後……從來不喝酒。」
程迦卻想起那次拿相機,他喝了酒。
「不喝酒麼?」
「是啊,煙抽得厲害,但從不喝酒。」達瓦又道,「德吉大哥還說,七哥是他見過臉最臭脾氣最硬的人,把他活活打死他也不會對誰服軟。」
程迦什麼也沒再說,別過頭去。
第二天清晨,程迦要出發了,石頭和尼瑪去送。程迦說路上想去醫院看十六,石頭說沒問題。
正說著,彭野他們出來,也準備上車。
石頭說:「老七,也沒啥大事兒,我和濤子去就行,你送程迦一趟吧。」
彭野看也沒看程迦,說:「你們去送就夠了。」
程迦盯著他看,他轉頭掃過她筆直的眼神,不做停留,回身就走。
早晨,原野上的風很大。
「彭野。」程迦叫他。
他回頭,問:「有事麼?」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
彭野平靜半刻,終究說了句:「你以後好好的。」
程迦說:「哪種好好的?」
彭野說:「聽醫生的話,別傷害自己。」
程迦沒做聲。
彭野轉身要走,卻沒走得了,閉一閉眼,又看她,說:「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你不恨我麼?」
彭野沒答,看著她。
程迦也望著他,問:「我能回來找你麼?」
彭野沉默,黑眸盯著,半晌,問:「以什麼理由?」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閉上。
彭野眼神漸漸暗淡,說:「不能。」
「那就不來找你。」程迦說,「如果你哪天想見我,你可以去找我。」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你的。」彭野說。
程迦看了他幾秒,什麼也沒說,轉頭上了車。
彭野也沒回頭看她。
他已經一敗塗地,不能再給她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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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去醫院看了十六出來,沒過一會兒就到了格爾木。
石頭和尼瑪把程迦送去長途汽車站,問了到西寧的客車。買票時程迦要給錢,石頭死活不讓,非給她買了車票,很歉疚:
「程迦啊,西寧一去一來大幾個小時不說,實在費油,不划算。你別見怪啊。」
程迦說:「沒事,坐大車方便。」
尼瑪杵在一旁,紅著眼睛不說話。
程迦摸摸他的頭,只說:「注意安全,還沒和麥朵表白呢。」
「程迦姐,你以後來這邊,要來看我們。」
程迦「嗯」一聲,卻也知道一別或許就是一輩子不見。
上車前,石頭不知去哪兒。車快開了,程迦從包裡拿出一條煙給尼瑪:「帶回去給隊裡的人抽。」
尼瑪推搡著不肯要,程迦:「你以後還叫我姐麼?」
尼瑪忍著淚收下。
車站髒亂,人擠人,太陽又曬,程迦一直沒等到石頭,上了車。車快啟動時,卻聽他在後邊喊:「程迦。」
程迦回頭,幾輛大車在交匯,她驚了一道。
石頭擠過車縫,追跑了來,手裡拿著兩瓶水和一兜青棗,他個兒矮,費力舉著:「程迦,天氣熱,拿了在路上吃。」
程迦立刻探出胳膊,把東西接起。
車開遠了,石頭和尼瑪還追著跑:「記得都吃了,別浪費啊。」
程迦拉開網兜,拿出一顆青棗,用手擦擦,咬一口,汁水清甜,她的嗓子似乎沒那麼苦澀了。
程迦下午回到家裡,人沒什麼精神,洗了澡倒床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擰門鎖,聲音輕微,程迦睡眠一向不穩,瞬間醒來。走出臥室,望見方妍在門廊裡。
方妍一愣:「你什麼回來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程迦:「你哪兒來的鑰匙?」
「你媽媽給我的,我約了鐘點工給你打掃房子。」
程迦沒說話了,轉身去吧檯邊倒水喝。
方妍進了屋。她在電話裡總能教導程迦,但每次見面,氣勢都被壓,電話裡能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琢磨半刻,也隻尋常地問:「工作結束了?」
程迦「嗯」一聲,隔半秒,問:「要水麼?」
方妍覺得稀奇,道:「要。」
程迦給她倒一杯,放在流理台上,也不端給她。
方妍自己過拿,說:「你睡眠太淺,那麼點兒聲音也能吵醒你。」
程迦捧起水杯,想起最近有幾次,她睡得死沉。
「還是沒安全感。」方妍說,完了又覺得不該說。
程迦沒聽見似的,從抽屜裡摸出煙。她拉過高腳凳坐上去,翹著二郎腿,抽了幾口,覺得味兒有點兒淡。
方妍打量她一會兒,說:「你曬黑了點兒,也瘦了點兒。」
程迦手指夾下嘴裡的煙,挺了挺胸,問:「這兒呢?」
「……怎麼反而大了?」
程迦吐出煙圈,哼笑一聲:「男人揉的。」
方妍想起那個接電話的男人,想說什麼又不想破壞此刻和程迦姐妹般聊天的氣氛,便嚥了回去。
她喝著水,轉頭看見吧檯旁的牆壁,嚇了一跳。
黑色的玻璃櫃裡鎖著相機和鏡頭,像無數人的眼睛。方妍每次來都會嚇一跳,她怕極了這面牆。偏這世上唯一能讓程迦專一且平靜的東西,就是相機。
前些天程迦失聯,方妍很挫敗,和身為心理學教授的父親聊過。
方父只說:「你和你阿姨一樣,覺得程迦找事兒,不聽話。可你們都沒看到,她在潛意識裡自救。得了這種病,她要不每天找點兒事,不追求刺激,她會抑鬱自殺。
你們總指責她不能控制自己,她能控制要你這個醫生幹什麼?」
方妍羞愧,道:「我被影響了。程媽媽總和我說,不理解程迦已經比很多人優越,為什麼還是不幸福?」
「因為幸福就不是比較出來的。」方父嘆,
「你啊,對程迦有偏見。就像你說程迦家裡的相機鏡頭嚇人,只想著分析她是不是又病態了,卻沒想過,她的遭遇和痛苦,一切連鎖反應都源於她父親死的那夜。
相機對她來說,不止是職業和戀癖,也不止是父親回憶的傳承,那是她意識的根結和維繫。
你對她,得用心吶。」
方妍想著,看向那面相機牆,突然又覺得不太可怕了。
……
很快,鐘點工來了。
程迦坐在原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方妍嫌鐘點工偷懶,盯著督促她把這兒那兒擦乾淨。
方妍忙忙碌碌跟打理自家似的,程迦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問:「你晚上要幹什麼?」
方妍回頭:「沒事兒啊。要不,你回家吃飯吧。」
「不去。」程迦說,「見著她又得鬧不愉快。」
「其實你媽媽挺關心你,她總和我聊你。」
程迦盯著方妍的臉,隔一會兒了,輕笑:「姐姐,你可真單純。」
方妍疑惑,程迦也不解釋。母親和方妍聊她,是為拉近繼母女間的關係。
桌面上手機滴滴響,程迦把煙含進嘴裡,拿起來看,經紀人發來微信,說圈裡的朋友給她備了接風Party,晚九點。
程迦回了個OK。
方妍揣摩著程迦剛才的問話,回過味來,有些後悔,說:「那不回家,晚上我們倆去外邊吃。」
程迦低頭抽菸:「今晚沒時間了,改天。」
方妍「哦」一聲。
程迦問:「你會做飯麼?」
「啊?會啊,你想在家做飯吃麼?」
程迦咳了咳:「家裡比外邊乾淨。」
「那我明天過來做吧。」方妍說,「你想吃什麼?」
程迦抬眼看她:「紅燒牛尾會做麼?」
「我做過紅燒排骨,應該差不多。」
程迦皺眉:「排骨是排骨,牛尾是牛尾,怎麼會差不多?」
方妍說:「那我問問張嫂。」
程迦淡淡道:「算了,我自己問。」
方妍沒搞清楚她倒地想幹嘛,見她沒了想繼續聊的意思,也沒問,又去敦促鐘點工了。
沒一會兒,她從洗手間出來,皺眉:「程迦,我給你開的藥呢?」
程迦:「扔了。」
「你……」
程迦眼風冷靜地看過去,方妍一下子話出不了口。
程迦抽完煙,從凳子上下來,點點流理台上的菸灰,說:「讓人把這兒清一下。」
方妍站在原地沒做聲。
程迦經過,加了句:「重新開藥,以後我會按時吃。」
方妍一愣,面露喜色,程迦已推開臥室門:「幹完早點兒走,我要休息。」
程迦睡得並不好,方妍和鐘點工離開時動靜不大,可她還是醒了。之後又斷續地睡了會兒,不好不壞,到八點。
梳洗打扮,化妝穿衣。她畫了深深的眼線,塗了猩紅的唇彩,穿一件裸色亮片長裙。
鞋櫃裡幾百雙高跟鞋在她面前,她去從背包裡翻出那雙黑色紅底的鞋子,擺進鞋櫃。
今晚,她選了雙裸色面桃紅底的穿在腳上。
出門時,瞥見桌上一堆相機和鏡頭。她看一秒就扭過頭去,沒點兒想碰的心思。
程迦到達聚會地時,九點一刻。
酒吧包場,玩鬧喝酒跳舞搖擺的全是她認識或眼熟的人。這個圈子,攝影師造型師大小明星模特外圍,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經紀人是個娘娘腔,一見程迦,就揮著蘭花指撲上來:「哎喲親愛的,我想死你了。」
他瞧一眼程迦,妝容嬌豔,裸色長裙,身材前凸後翹,燈光一打,能透視似的,在一群大紅大綠的人群裡,格外醒目。他手指點她:「有心機嗯。」
程迦皺眉看他,手指摸一下他臉:「少塗點兒粉。」
經紀人摟住她的腰咯咯笑:「只是一點bb霜。對了,我最近健身練出兩塊腹肌,想摸就對我好點兒。」
程迦從服務員托盤裡拿過一杯雞尾酒,喝一口,道:「你就是練出人魚線,我也不想摸。」
經紀人推她一把:「又不是給你看的。」
他拉程迦到吧檯邊坐下,下巴往另一邊晃晃,程迦低頭點著煙,看過去,光影交錯裡,幾個男模。
程迦吸燃了煙,磕著打火機:「有你喜歡的?」
經紀人甩了個白眼,又湊過來:「你不是和高嘉遠拆夥了嘛,人得往前走。說來也該拆了,高嘉遠現在火了,黏著對你影響不好。」
程迦一口煙呼在他臉上,涼笑:「你倒會來事兒了。」
那群男人正笑看著她,程迦眯起眼睛打量了:「就這?」
「這你還看不上?」
程迦冷哼一聲:「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
經紀人把頭靠她肩上:「是是是……親愛的,這事兒算我辦砸,去跳舞吧。」
程迦抽一口煙,皺了眉:「High不起來。」說著,轉向吧檯,敲敲手指,「威士忌。」
經紀人也扭過身子來。他看了程迦一會兒,抬手搭上她肩膀,低聲問:「親愛的,你還沒回來吧。」
程迦沒搭理,把空杯子遞給酒保。
他又咯咯笑起來:「今晚放開好好玩兒,明天一醒就恢復原樣了。」
程迦搖搖杯子裡的冰塊,一杯酒下去,衝酒保指了指。酒保再次倒酒。
身後光影閃爍,響聲震耳。
程迦又要了杯,剛抬到嘴邊。一位帥氣精緻的男士走過來,想坐下說話,程迦目不斜視,夾著香菸的手抬起來淡淡一揮,對方識趣地走了。
但沒過一會兒,
「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有男人到她身後,俯身,下巴搭在她肩上,手從後邊環住她的腰,用力一收。
是高嘉遠。
他輕輕啄一下她的耳朵:「程迦,帶你去玩點兒刺激的。」
彭野回到保護站時,正趕上吃晚飯。
石頭比以往沉默,尼瑪把難過的情緒直接寫臉上。彭野沒看見似的,淡定交代第二天的事。
吃完飯,尼瑪趕緊跑進屋子,把程迦送的煙拿出來,大聲說:「程迦姐送給咱們的。」
彭野沒什麼興趣:「那就拆了分給大夥兒。」
尼瑪拆開。石頭拿過一包散煙,發現不對勁,硬裝外邊沒塑料紙。
打開一看,驚道:「這哪是煙吶?」
煙盒裡捲著錢。
20個煙盒打開,一根菸沒有,全是錢。每盒三千,共六萬。
眾人傻了眼。
石頭百感交集:「程迦這姑娘……哎……」
尼瑪眼睛又紅了:「以後程迦姐還會再來麼?咱們還見得到她麼?」
濤子說:「你想想,來過咱們這兒的人,多啊,採訪的,照相的,旅遊的,寫故事的,參觀的,搞教育的……」
胡楊接一句:「就是沒留下的,也沒回頭的。」
尼瑪更喪氣。達瓦瞪他們:「你倆別說了。」
彭野一言未發,回了宿舍。
他關上門,打開手機,來回摁著摁鍵,費勁地調出網頁,搜索記錄還在,很快搜出程迦的微博。
第一條還是半月前的硬照。
準備退出時,提示有更新,點開看,程迦轉了條微博,沒有評論。
原博是個叫旋暮的女明星:「聚會上見到程迦,上次在兩年前的義大利哦。」
彭野點開原圖,1k,2k……足足一分鐘,圖片才緩衝出來。
浮光魅影,程迦一邊坐著女明星,一邊坐著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他摟著她的腰,人貼在她曲線玲瓏的穿著裸色長裙的身體上。
她抿著唇,似笑,非笑。
她就是程迦,有著完美的肉慾的身材,卻有著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臉。
她又不是程迦,大到禮服,小到耳環,一身行頭幾十萬,和他這些天見到的那個程迦,判若兩人。
他清除搜索記錄,放下手機,收拾衣服去洗澡。
卻想起在醫院和十六的對話:
「七哥,程迦還會回來麼?」
「會。」
「為什麼?」
「人缺什麼,就會想朝什麼方向走。」
「想朝什麼方向走,卻不一定會朝這方向走。人有牽絆啊,為名,為利,為財,捨不得放棄。」
「你說的是大多數。
這世上還有少數人,他們想做什麼,就一定會做;想往哪兒走,就一定會去。」
彭野當時這麼回答,「程迦就是這少數人。」
但……
如果真的只是一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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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程迦的微博一直是經紀人打理。
她上洗手間時不知怎麼想起翻手機,無意點進去,見轉了個當紅明星的發文。
隨手要關,想想,又低頭刷評論,刷了一會兒,一條沒看進去,她不清楚想找什麼。
她放下手機,盯著鏡子出神。一晚的喧囂讓她疲累不堪,在無人區成天跑都沒這麼累。回來不到12個小時,她陷入無盡的消耗感裡。
她還是補了妝,走出洗手間。
音樂聲清晰起來。光線朦朧的走廊上,男人背靠牆壁在等她。
程迦沒留心,低頭劃著手機走過去。
「你以前沒這麼手機控。」高嘉遠低笑,微一彎身,勾手摟住她的腰,把她籠進懷裡推摁到牆上。
程迦皺眉:「我差點兒摔了手機。」
她從來就是這種臉色,高嘉遠已習慣。
「怎麼,出去一趟聊到男人了?」他把她控在牆上,摸她手機,程迦手背到背後,他便摸去她身後,漸漸不規矩。
程迦推他;
他視為半推半就,低頭吻她的耳朵。
程迦不耐煩地一推;高嘉遠停了動作,看她;她的眼化了精緻的妝,卻很陌生。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孤冷的人,用疏離的隱形罩拉開與所有人的距離,冰冷的神秘感自內而外,融入到她的妝扮言行裡,離得越近,越容易被那寒芒刺傷,越傷越吸引,越吸引越想靠近。
可現在的程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冰涼,沒有心肝。
像她出去一趟,丟了什麼東西。
高嘉遠忽然意識到抓不住了,盡最後的努力:「程迦,我出名了,你可以搜。」
程迦道:「恭喜。」
「你需要的名牌衣服,奢侈包,香車豪宅,我都能滿足你。」
「我需要你養麼?」
高嘉遠手足無措。
「如果因為方妍,沒必要。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不是因為她。」程迦想走。
高嘉遠不放,把她摁回來:「可我們之前很好,你不可能找到更搭對的!」
這話讓程迦默了。
她垂眸,似乎在想什麼,看似有些通融了,手伸進他衣服,摸他腹部,摸了一會兒,心如止水。
抬起頭,她異常確定:「我遇到更好的了。」
回到酒吧,觥籌交錯,浮光麗影。
程迦從搖擺的人群裡擠過,沒和經紀人打招呼,走了。
她胸口有股子不可控制的煩躁。
一出門,就碰見出租車上下來的林麗。林麗老遠看見她,抬手打招呼:「程迦!」
「操。」程迦暗罵一句。
今天出門是撞了邪了,自從一早被彭野嗆,他媽的走哪兒都不得安生。
程迦往停車場走。林麗追上去,挺平靜自然:「還為上次的事生氣?程迦,我沒故意拿你……」
程迦冷哼一聲:「你當我傻子?」
林麗臉色白了一白。
「我都揭過這頁兒了,能別上趕著找罵麼?」
「是。我的確換了你的相機。但當時找不到突破口,逼得神經錯亂一時抽風。只想學你,看一眼就換回來,我絕對沒剽竊或做什麼要挾你的意思。況且,剽竊和要挾對你也沒用。」
程迦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陡然停下,不耐煩:「林麗,你到底想幹什麼?」
林麗無法說。
之前她一直鄙視程迦,可這次經歷不僅顛覆她對程迦的看法,更顛覆她對一切的看法。她曾以為「好人」這個字矯情,認為拍專題片是作秀,可當她被人綁架,要賣去荒涼深山時,她才體會到社會新聞裡被拐賣女人的眼淚不是矯情,才祈禱著「好人」從天而降。
金偉巴不得她消失,最後來的居然是程迦。
林麗說:「你救了我,不然我早被賣……」
「我是為救相機。」
「你後來給我使眼神,叫我躲起來。」
「我現在後悔了。」
「……」林麗,「程迦,我真謝你。如果我是你,相機裡有對手豔照,我會利用大做文章。」
「你還不是我對手。」
「……」
「程迦,我不喜歡欠人情,換相機也是我不對。我做點兒補償,咱們扯平就算了。」
林麗就跟被高原的佛祖點化了似的,人跟洗禮過一樣;程迦卻懶得甩她。
一整天,從清晨和彭野對話後,她就一直忍著煩躁。原以為喝點兒酒能壓壓,沒想越喝越清醒;方妍,經紀人,高嘉遠,林麗,沒一個讓她舒坦。
程迦走到一邊搜代駕電話。
師傅姓潘,手一滑,彭野的名字就出來了。
一瞬,她腦子裡莫名就靜了靜。
昏暗的停車場裡,屏幕格外明亮。
程迦看了好幾秒,才慢慢任他滑過去。她平靜了,撥潘師傅電話,師傅挺忙,在別處代駕。
程迦安靜了一會兒,轉身把鑰匙扔給林麗:「開車。」
車到半路,林麗說:「我過段時間再去西部,你還去麼?」
程迦這才意識到,她和那段日子唯一活生生的聯繫居然只剩林麗。
「去幹什麼?」
「拍一個專題。」林麗說,「和拐賣,綁架,還有敲詐勒索有關。」
程迦無言。
林麗自嘲:「以前覺得搞這些忒特麼矯情,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一趟大漠之行,林麗徹底被顛覆;而程迦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程迦:「那個叫鐵哥的,他手機裡不是有你的豔照麼?」
林麗冷哼一聲:「他愛發不發,我就當給專題做宣傳。以為拿幾張照片就能威脅我不出聲,做夢!」
程迦說:「別一個人去。」
「我知道。」
到了樓下,程迦走了,林麗在她背後說:「你那攝影展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
程迦頭也沒回。
程迦上樓開門,進了家,落了鎖,在門板上靠了一會兒。
客廳有整面的落地窗,外邊街燈明亮,不開燈,屋裡的一切也很清晰。
萬籟俱寂。
她望著安靜空曠的屋子,略一回想之前的十多天,忽覺恍如隔世。
回憶一幀幀,歷歷在目,卻像天上人間,一過數年。
程迦就著窗外的光走到桌前清理背包,找出那套藏族衣裙,拿去扔洗衣機,有東西叮咚掉在地板上,是一把木勺。
程迦看了一會兒,隨意扔進櫥櫃。
她一點兒都不想睡。
夜深人靜,她卸了妝,洗澡洗頭,吹乾頭髮,胡亂綁了個髮髻,去暗室洗照片。
第一張,她的車被嬉皮士偷汽油後,她坐在車頂吹風,遠遠看見彭野他們的車過來,她摁下快門。碧藍天,金草地,墨綠色的東風越野揚起塵土。
程迦一直工作到早晨六點,走出暗室,她給自己烤麵包洗水果倒牛奶,發現餐桌上有方妍送來的幾瓶藥,瓶身上寫了食用計量。
程迦一個瓶子一個瓶子擰開,倒了規定的數量,就著溫水吞下去,然後吃早餐。之後睡了會兒覺,醒來繼續把自己關進暗室處理照片。
她得盡快把照片弄好,準備攝影展。
安安在格爾木市醫院外買玉米吃的時候,接到了彭野的電話。
肖玲出事那晚,安安留了彭野手機,後來因為沒錢墊醫藥費,找彭野求助,彭野給她打了幾千塊錢。
這些天,肖玲轉了幾趟醫院,最終轉到格爾木。安安幾次給彭野致謝,彭野關心過幾句。
而昨天,彭野主動打電話來,說來格爾木辦事,順道看她們。
這會兒電話就來了。
安安在手推車攤旁買玉米,聽到電話響,知道是彭野,趕緊拿起來:「喂,彭野大哥?」
玉米太燙,她單手捧著受不了,呼呼抽氣,手忙腳亂地兩手交換。
那邊彭野似乎皺眉:「你幹嘛呢?」
「啊,我在街邊買玉米。太燙了,你到哪兒了?」
「看見你了,在你背後。」彭野的聲音從安安腦後邊落下來,低低的,沉沉的。
安安轉頭,她原本個兒就矮,彭野高,離得又近,她得仰頭看他,忙亂之下,手一抖,玉米脫手了。
安安驚呼。
彭野敏捷地彎腰把玉米接住,皺眉:「你玩雜耍麼?」
安安紅著臉,要拿回玉米,彭野說:「你先把手機裝好。」
安安裝好了,小聲問:「不燙麼?我覺得很燙啊。」
彭野說:「皮厚。」
安安:「……」
彭野俯視著她,問:「中午就吃這麼點?」
安安吶吶的:「啊,我要回病房幫忙。」
「肖玲她家人呢?」
「也守著呢。」安安說,「對了,醫藥費要還給你。」
「過會兒給你賬號,打回去就行。」彭野說,「你吃這個不行,吃頓飯吧。」
安安忙說:「那我請你,算是謝謝你幫忙。」
彭野哼笑一聲:「一大老爺們還要小姑娘請客麼?」
安安怕他不開心,就沒堅持。
醫院門口一排館子,彭野問:「想去哪家?」
安安想便宜:「吃碗蘭州拉麵吧。」
彭野抿一下唇,竟有點兒脾氣,道:「不想吃那個。」
安安縮脖子,小聲「哦」一聲。
「四川小炒。」
「好。」
過馬路時,彭野問:「你準備在這兒待多久?」
安安納悶地抬頭:「等肖玲好過來啊。她家人快崩潰了,沒一個冷靜的。」
這一抬頭,沒看路,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彭野拎著她後衣領把她給揪回來。
安安嚇了個心跳驟停,愣愣盯著彭野。
彭野微皺眉:「看路。」
他鬆開她,繼續剛才的話:「守她那麼久,你倒心地善良。」
安安臉一紅:「很多人心底善良啊。」
「是麼。」
「是啊。你們那群人都是,還有程迦也是。」
彭野忍了忍:「你沒事兒老提她幹什麼?」
安安一嚇:「我就提了一次呀。」
彭野又有一會兒沒說話,走到街對面了,才平靜地問:「你待這兒,你家人不管?」
「我沒什麼親人啊。」安安說,「就一個哥哥。」
「嗯。」彭野問,「你哥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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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彭野把菜單遞給安安:「想吃什麼?」
安安又推回來:「都行,你點吧。」
彭野點了水煮魚,辣椒炒牛肉,熗鍋蓮花白,黃瓜西紅柿蛋湯。
安安說:「會不會點多了。」
「不多。」彭野把菜單還給服務員,轉頭看安安,「你這性格,巨蟹座?」
安安微窘,小聲:「這麼明顯麼?」
彭野沒答,問:「幾號?」
「一號呢。你懂星座啊?」
「不懂,聽隊裡年輕人說過幾嘴。對了,剛說你哥哥是幹什麼的?」
安安端正坐著,答:「他在外邊跑生意,是商人。」
彭野淡淡地「嗯」一聲,也沒追問,眯眼望著烈日下的戶外,找不到話題的樣子。
安安怕沒話說下去,於是補充:「經營手工藝品針織品之類,都是些少數民族的東西,所以總往西部跑。」
彭野「聊天式」地接一句:「你來這兒看他麼?」
「也不是。他挺忙,去哪兒不固定。但上次在風南鎮見了一面,嘿嘿。」安安抿著唇笑。
彭野看著她。
她慢慢低下頭,搓手指:「我臉上有東西麼?」
「沒有。」彭野問,「你們很親?」
「親啊。是哥哥賺錢供我讀書上學啊。以前很苦,近幾年好了。但他給的錢我都攢著,不想用他太多,在外邊跑,很辛苦的。對了,我哥說等我畢業了想帶我出國。你覺得出國讀書好麼?」
彭野笑笑:「我一個放羊的,哪裡知道什麼學校?」
安安:「但我感覺你看著不太一樣的。」
彭野不說自己,問:「快畢業,應該22歲吧。」
安安:「我讀書遲,23了。」
彭野說:「看著挺小。」
安安又抿嘴笑了。
這家店做菜快,一會兒的功夫,水煮魚就上來了。
彭野問:「川菜吃得慣麼?」
「吃得慣啊,我喜歡辣。」
「聽你口音,是……」
「江西的。」
「革命聖地。」
「嘿嘿,彭野大哥,你是哪兒的人啊?」
「西安。」
「歷史古城,我一直都想去呢。」安安說,「但你好像沒有西北口音,聽著像北京的。」
彭野淡淡一笑,說:「小學普通話學得好。」
服務員上菜,兩人開始吃飯。
彭野看她一眼,問:「這兒天熱,你帶了夏天的衣服?」
安安搖頭:「在批發市場隨便買的,之前都是冷天的衣服。」
彭野說:「你那衝鋒衣像是綠色。」
「對啊。」安安抬頭望他,眼睛晶亮,「你記得啊。」
彭野說:「挺鮮豔。」
安安笑了,慢慢吃幾口飯了,問:「程迦還跟著你們嗎?」
彭野喝著湯,說:「她回去了。」
安安「哦」一聲。
彭野沒再多說什麼,吃完飯,跟安安走到醫院門口,說:「進去吧。」
「你不去看肖玲麼?」
「不去了。」
安安紅著臉,像是被太陽曬的,抬頭問他:「你們過來遠麼?」
「沿青藏公路,一小時。」
「我有時候就去看石頭哥他們。」
彭野沒答,站定了,說:「進去吧。」
安安衝他揮手再見,彭野略一點頭,不做停留轉身走了。
安安走了幾步回頭看,彭野已跑到街對面,步伐很快,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裡。
彭野繞過彎兒,上了一條車水馬龍的街,走到路邊的桑塔納旁,拉開車門坐上去。
胡楊在駕駛座上,問:「怎麼樣?」
「江西人,23歲,生日7月1號,身份證前十幾位好找了;姓名安安。安是小姓。如果人多,拿照片來給我認。」
胡楊發動汽車:「七哥,你確定黑狐是她哥?」
「百分之九十。如果是,找到她的身份信息,她哥的真面目就出來了。當時,黑狐要銷毀的是他妹妹的照片。程迦也說過他手上有個『安』字紋身。」
彭野頓一下,揉揉鼻樑。
胡楊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講完了和彭野匯報:「七哥,瘋子放出去了。已經有人盯著他。」
「好。」
「準備大幹一場了。」
彭野無意識拿出手機摁了一下,屏幕還停留在給安安打電話的頁面。把通訊錄按回去,安安排在第一個,下邊一個姓「白」的聯繫人,緊接著就是「程迦」。
程迦名字首字母是c,排在通訊錄前邊。
他的名字首字母是p,她幾千人的通訊錄裡,埋沒在底端。
多天了,杳無音訊。
他點開「程迦」,在「刪除聯繫人」的選擇框裡摁了一下。
「程迦」從通訊錄裡消失。
程迦,我能為你給別人下跪,但絕不會給你跪下。
程迦的攝影展《風語者》第五站在香港,這站是臨時增加的。
前四站取得的效果超出所有人預料。這些天,社交媒體門戶網站電視報紙全在談論程迦的紀實攝影,討論野生動物保護,關注巡查員群體。
轟動一時,名聲大噪。
僅微博話題閱讀量就鋼彈9億次,程迦的微博粉絲以每天幾十上百萬的速度暴增。發一條攝影展的照片,轉發評論十幾萬。
連之前對此展覽持高冷態度的香港展館也緊急聯繫經紀人,表示「不管攝影師提出什麼要求,無論如何也得來香港」。
接下來幾個城市的展覽票早就銷售一空。連新增的香港站,展票也在開售後的幾小時搶完。
程迦嚴格限制了進館人數和分流時間,她不想把展覽變成人擠人的走馬觀花。社會轟動效應已經達到,照片她免費發佈在微博裡,所有人都看得到。
而展館是留給人走心的。
她給參觀者一個安靜的環境,讓他們不受打擾不急不忙,靜下心來看完整個展覽,回去後把留在心裡的震撼再傳播出去。
這才是她想要的。
她從到處都有人,卻一片寂靜的展館裡,看到了效果。
任何時候,展館都是安靜的,靜得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看到照片時的心跳聲。
而程迦,她偏好散場時獨自在美術館看照片,偶有三三兩兩的觀者,悄然無聲。
這趟出行,她帶去的一堆不同種類的相機和鏡頭都用到了。她沒有把照片處理成黑白去刻意製造凝重感,荒野本身就足夠蒼茫。她的數碼照片從不用後期處理和ps,膠卷照片也親自衝洗,這是她和父親的習慣。
這次的攝影,她把它當做一個故事在講,每張照片邊角處都配上幾行字。
如尼瑪搭著帳篷,不好意思地躲避鏡頭。
「隊員桑央尼瑪,藏語意思是太陽。年紀最小,害羞,和女人說話會臉紅。」
另一張他渾身濕透,躲在灌木叢後朝偷襲者射擊的照片上則寫著:
「他是隊裡的神槍手。雨夜,因打破盜獵偷襲者的頭而難過,決心苦練槍法。」
麥朵站在小賣部的那張:
「麥朵的小賣部裡的麥朵,尼瑪的心上人,他羞於對她表白。那天他塞給她一隻塑料髮夾和一小包紅景天。只有一小包,多的要賣了給隊裡做經費。
他一年見她兩次。」
石頭在灶屋裡燒火做飯的照片:
「……為一根蔥和菜販子討價還價,做飯賣相不好,味道還行。很會烤土豆和紅薯,小氣,說夢話都擔心沒錢買汽油。攝影師生病時,破天荒煮了6個雞蛋。攝影師離開時,送了一大兜青棗,礦泉水買的當地最貴的農夫山泉。」
達瓦:
「……唯一的女隊員,成天被家人催促結婚成家,她說太忙,等抓了一個團夥就退,可抓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時間輕輕一晃,姑娘就不年輕了……」
十六,濤子,胡楊,彭野,都有。
經紀人在廣州站看了展覽後驚呼:「親愛的,你突然被洗禮了嗎?比我想像的飛躍了幾百個層次。一定會火,絕對會火。」
此刻,程迦抱著自己,在畫廊的走廊間緩慢穿梭,隔著一段距離看那些曾經熟悉的人和景被固定在牆上的另一方世界裡。
她看到彭野在搭帳篷的,看到彭野趴在越野車頂上開槍……
漸漸,她胸口湧起一股緊澀而阻滯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麼。
最終,她在一張照片前站定。
鄉鎮醫院簡陋的手術室外,牆壁斑駁,灰泥脫落,男人站在門口,脊樑筆直,留給外界一個沉默無聲的背影。
他手上沾著血,窗外的陽光在他背上斜下一刀。
極簡單的構圖,極樸實的色彩,卻有不能言說的洶湧與無奈。
照片下角,灰色水泥地上一行白色小字:「十六與盜獵者交戰,中彈昏迷,他的隊長彭野站在手術室門外……」
「我喜歡這張。」成熟穩重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程迦沒回頭,意料之中。每次她開攝影展,他都會來。
旁邊一個小夥子回頭,看一眼程迦身後,眼鏡片後邊迸發驚喜:「徐卿老師?我從小就特喜歡你的攝影作品,能不能簽個名?」
徐卿溫和點頭,給他簽了名。
小夥子讚歎:「老師,您看著真年輕啊。」
「謝謝。」
小夥子又找程迦要簽名,程迦把名字簽在徐卿後邊,這才回頭看徐卿。
一身西裝,溫文儒雅。四十五六的人不顯老,看著像三十多。
程迦淡淡瞧著他,他微微吸了口氣:「比上一場進步很多。迦迦,你長大了。」
程迦一笑:「是啊,你又老了。」
徐卿覺著她孩子氣,無奈一笑。他人看著再年輕,也掩蓋不了嘴邊的法令紋,他說:「出去喝杯咖啡吧。」
程迦搖頭,沒有興趣:「晚了,準備回家睡覺。」
徐卿點點頭:「好習慣。」
程迦不解釋。她哪裡想回去好好睡覺,只不過去哪兒,和誰,都讓她厭惡。這些天,她每天都很充實地讓自己忙碌,可夜裡仍然無法入睡,每晚都得靠酒精催眠。
「如果喝咖啡是想打聽我媽的事,她離婚後又結婚了。」
「我只是來看你的攝影展。」
程迦沒再說話,看照片,徐卿偶爾看她。
他終於問:「這個男人對你來說,很特別?」
彼時,程迦望著牆上的高原落日,燒羊皮的火堆滅了,彭野的剪影孑然立一旁。她望著他,眼睛挪不開,只想走進畫框裡,從他背後抱住他。
徐卿的話,讓程迦心一沉,有種深沉底下的情緒隱隱激盪著,她壓抑住:「為什麼這麼問?」
「這張照片,看上去不捨。」
程迦抿緊嘴,臉色微白。心裡跟塞進了一把彈球似的,極不安穩。她忽然想起,有句話忘了問彭野。怎麼還沒問就這麼回來了?
哦,她想起來了,她不能問,她疑慮他會不會和他們一樣。
可現在,她忽然又想問了;前所未有地想知道答案。
徐卿未看出程迦心底的翻江倒海,問:「那個叫江凱的男朋友呢?」
程迦:「他把我甩了。」
徐卿搖頭:「沒人會甩掉你。」
「你就甩過。」
徐卿無言半刻,嘆:「迦迦,我不適合你。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和江凱一起很開心,變得像你那個年紀女孩應該有的樣子。雖然你們現在分開了,但我還是像當初一樣認為,你能找到更好的。」
程迦心底平生一股厭煩,卻笑了一聲。
徐卿看她。
「當年你就這麼和我說;後來江凱也這麼和我說,迦迦,你找得到更好的。……狗屁。」
「……」
「我是玩具,是寵物麼,隨意推給下一家。喜歡的時候不曉得為我好,不喜歡了到曉得為我好了。這些話留給自己矯情就行,別說出來噁心我。」
程迦一番話說話,腦子靜了。她輕輕吸一口氣,就想起彭野衝進她身體時,說的那句:「程迦,你不會遇到更好的。」
她身體一個激靈,閉了閉眼。
她轉身,打電話給經紀人,手在輕顫,聲音卻篤定:
「我現在去西寧,和你說一聲。」
「什麼?!」
「有個重要的問題,要當面問。」
「親愛的你先冷……」
「香港站還有3天,下站北京我會準時回來。」
「親愛……」
程迦掛了電話,轉身離開。
徐卿,畫廊……她拋下了身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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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程迦凌晨到西安轉機,去西寧的飛機要到早晨8點。
程迦沒心思住酒店,包了輛車遊西安。深夜空無一人,司機都快睡著,她精神卻好,望盡每一條街道每一堵城牆。
上午七點,程迦重回機場,過了安檢在貴賓廳坐著。她出來得匆忙,只帶了個極小的登機箱。她平日不喜玩手機,閒來無事只能盯著電視發呆。
有乘客進來找位置坐,不小心撞到她的小箱子,磕到她的腳。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方聲音溫柔,是個高挑知性的女人。
「沒事。」程迦把箱子拉到腳邊,抬頭看一眼,女人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很秀氣,捲髮襯得臉特小。
她到程迦旁邊坐下,程迦沒在意。
隔了一會兒,她問:「你也是轉機的嗎?」
程迦盯著電視看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和自己說話,回頭,沒什麼興趣地「嗯」了一聲,又看電視。
電視裡在放國際新聞,沒頭沒尾的。
「我從北京來的,你呢?」
程迦稍稍低一下眼皮:「香港。」然後又看向電視。
「你是香港人?」
「不是。」
「我是北京的,去青海找人。」
「哦。」
過了好一會兒,美女沒等到程迦說別的話,便道:「找我愛的人。」
程迦還是沒話。前半程從香港來西安的飛機上,她身邊坐了個大媽。她隨意看了眼大媽抱著的畫,被大媽捕捉到,成功講了一路她女兒如何會畫畫。
有傾訴欲還自來熟的人真不少。
程迦看著國際新聞。
美女也跟著看,新聞裡播放海洋石油,她說:「他很喜歡海洋,我卻覺得海洋很危險。」
程迦「哦」了一聲。
美女從包裡拿出一盒巧克力,拆開了說:「吃一塊吧。」
「不用,謝謝。」
「吃一塊嘛,這麼早,要補充能量啊。」
「我不喜歡甜食。」
「啊,真遺憾。我很喜歡巧克力。」美女溫柔地說,撕開一袋來吃。
坐了一會兒,程迦有點兒睏,畢竟一晚上沒睡。想抽菸,看了看禁菸標識,算了。
美女問:「你到西寧,還是繼續往前走?」
「往前走。」
「去幹什麼?」
程迦淡淡垂一下眼睛:「找人。」
「找誰呀?」美女好奇地湊過來。
程迦抿緊嘴巴,沒做聲。
「是喜歡的人麼?」
程迦還是沒動靜,美女等了一會兒,要放棄時,程迦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美女開心地笑了:「那他喜歡你麼?」
程迦:「不知道,沒問過。」隔幾秒,她扭頭看她,眼神平靜而安定,說,「我這次去,就是去問他的。」
女人被她乾脆的眼神看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問:「沒有他電話嗎?」
「有。」
「怎麼不打電話問?」
「要當面問。」
她給他那樣分別的方式,不能用一個電話道歉敷衍。
「他在那邊工作嗎?」
「嗯。」
她還要問什麼,程迦不想再多聊自己,於是轉移:「說你吧。」
「那你問。」
程迦:「……」她借用她剛才的問題:「他在那邊工作?」
「嗯,我以前不懂事,總想讓他離開那裡。但現在想通了,心在一起,隔得遠也不要緊。」女人抿著唇,嘴角抑制不住上翹,
「分開好久,我一直想著他,現在又知道,原來他也一直想著我。」
乘務員通知登機。兩人上了飛機發現是鄰座。女人驚訝:「太巧了。」
程迦:「嗯。」
飛機起飛,女人坐立不安。程迦一開始沒管,但後來女人動靜太大,程迦扭頭看她一眼。
「有點緊張。」女人抱歉地笑笑,「想到要見他,好緊張。」
程迦想,看上去三十多的女人,心還跟少女似的。
女人道:「而且我很怕坐飛機。每次都緊張。」
程迦:「……」
「你這一趟夠辛苦。」
女人微笑:「都值得的。」
程迦看她臉色發白,腿也在抖,說:「你講講話,分散注意力。」
「那和你講他的事兒吧。」女人果然看過來,
「他和我一個大學,是那種很陽光很會玩兒的人,總開著漂亮的車進出學校,載著朋友到處玩兒。他在學校挺有名,很多女生喜歡他。
我和他沒什麼交集,他身邊美女很多,我只是平常。」
程迦並沒什麼興趣,忍住睏意,問:「怎麼認識的?」
「我每晚都去操場跑步,同學們習慣逆時針跑,我卻喜歡順時針。他也跑步,有次撞上了,他很不耐煩地把我耳機扯下來,凶『怎麼又是你?』我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皺眉的樣子,臭著臉『誰讓你逆著人群方向跑的?』我還挺奇怪,明明隻撞到一次。」
她輕輕笑,
「後來他說,好幾次差點兒撞到我,所以有印象。」
程迦揉揉有些累的眼睛,道:「搭訕就搭訕,還找藉口。」
「是吧?」美女也不緊張了,靠在椅背上繼續講,「後來在校園裡遇到幾次,我對他挺冷淡,有天他就對我示好了。一開始我不想接受他,覺得他經歷豐富,應該是花心的人。可他很讓人著迷,就陷進去了。還好,後來發現他其實很專一,就一直談戀愛了。」
程迦順口接一句:「怎麼分開了?」
「他做了些錯事,想遠離。我不能跟他去,異地相隔,我堅持不了,就和他提出分手。」
程迦有些疲累,垂了垂眼睛,沒繼續問了。
美女繼續講:「我一直以為他在這邊有了新戀情,結婚了。但前段時間朋友遇到他,發現他還是孤身一人。」
程迦道:「孤身一人,或許是沒找到合適的,怎麼確定是在等你?」
美女愣了愣,盯著程迦看。
程迦倦了,人也漫不經心:「這些年你一直等他,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吧。」
美女默然。
程迦:「當我沒說。」
美女卻一抿唇,笑道:「你誤會了。他打電話和我說,很想念我,想和好啊。也是最近遇到別的女人,對比之下,回想起我的好了。不然,我怎麼會過來?
而且,我終於肯讓步,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程迦說:「哦。」
飛機降落西寧,兩人告了別。程迦打車到客車站,買去格爾木的車票,竟再次遇到那個美女,連程迦也覺得巧合了。
彼時,美女在打電話:「……來接我吧……他會知道是誰的……」掛了電話,她驚喜道,「你也去格爾木啊。」
程迦說:「到了還得轉。」
她熱情道:「他會來接我,如果順路,帶你一起吧。」
程迦不喜受人恩惠,但看她太熱情,也準備問一句她去哪兒,可後邊人擠上來推了她一下,她護著箱子,也就把話擱一邊了。
上車後兩人坐一起,客車破舊,有些髒。女人不適應,拿紙巾上上下下擦了個遍。可坐下後,臉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托腮看窗外,嘴角含笑。
程迦望一眼灰黃色的高原,眯起眼睛。
西部的陽光太燦爛了,而她沒休息好,有些暈車。
彭野從外邊回站,才下車,就有人招呼他:「老七,剛有個女人打電話,讓你去格爾木車站接她。她從西寧那邊過來。」
彭野一愣,立在原地,靜止好幾秒,才問:「女人?」
「對,聲音聽著可年輕。我問她是誰,她不說,說你會知道。」
彭野立刻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不到半小時。」
彭野二話不說跳上車,加速而去。
「誒……急什麼呀,西寧到格爾木幾小時呢!」
程迦熬了夜,在車上睡著了。後來被身邊的女人推醒,她望一眼外邊灰塵濛濛的車站,知道自己又回了格爾木。
程迦和她一起下車,下午的太陽曬得人口乾舌燥。
幾個小孩打鬧著衝過來,撞了程迦一下。程迦微微皺眉。
美女看著,甜蜜地笑:「他很喜歡小孩子。等我們……」
程迦剛才一覺沒太醒,腦子昏沉,臉上油膩,下車還撲了一臉的灰塵和尾氣。她去買水喝,又拿水洗了把臉。那女人不在了。
程迦也不找,拉著箱子往車站外走。
走出大廳一抬頭,老遠看見彭野。
他雙手插兜,背脊筆直站在大門正中央,被太陽曬著,衣衫汗濕貼在身上,似乎等很久了。
程迦心一突,愣了幾秒,剛要走過去,一個女人飛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原來,和她同了一路的女人,叫韓玉。
程迦突然整個人都清醒了。
車站髒亂無序,她穿著紀梵希。
一秒,兩秒,她等著彭野把她推開,可他沒有;她覺得她等不了了。陽光太刺眼,讓她整個人都晃了一下。
她轉身走進客車站。
就是這樣的時刻,
如同過去,終究有一樣什麼,是她付上所有也要不起。
程迦重新買了張回西寧的車票,她握著箱子拉桿,端正筆直地坐在候車室,和週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很平靜,就是覺得今天累著了,沒什麼精神。
突然,一束冷水噴在她腳上。
程迦扭頭,一個小男孩在玩水槍。程迦看了他幾秒,抽出紙巾把腳擦乾。
才直起身,又是一道水噴在她膝蓋上,小男孩哈哈笑,衝她吐舌頭做鬼臉。
程迦又看了他幾秒,把膝蓋上的水擦乾。
第三道水第四道水噴過來,第五道噴到她臉上。
程迦變了臉色,冷冷警告:「你再敢試試。」
男孩被她的眼神嚇到,哇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婦人摟起兒子,跳腳:「你剛和我兒子說什麼了,你恐嚇小孩啊!」
車站裡的人看過來,還有的走近了看熱鬧。
程迦沒做聲。
「不就不小心灑了你一點兒水嗎?至於嗎?和一個小孩兒過不去?什麼人啊你。」
母親護著,孩子可勁兒嚎啕大哭;孩子哭得委屈,母親更心疼氣憤,
「你把我兒子嚇成什麼樣兒了,這麼大人跟小孩置氣,有心嗎?穿得有模有樣的,大城市的瞧不起我們呢?你來這兒幹嘛啊,這兒不歡迎你。」
程迦在一車站人的目光裡,站起身拉箱子要走。
女人不依不饒,上前扯她的箱子:「你給我兒子道……」
程迦轉身突然一推,女人摔倒在地。她沒想程迦不動口卻動手,一秒後,扯著嗓子哭:「打人啦,打了我兒子又來打我!」
人群指指點點,程迦飛快擠出去,快步穿過骯髒黑暗的走廊,邊塞了隻煙到嘴裡,顫抖著手點燃。
她躲去廁所。
臭氣熏天,便池沒隔間門,衛生紙衛生巾到處都是,液體遍地。
程迦狠狠抽了幾口煙,臭氣熏得她肺疼,她把煙扔地上碾碎,飛速打開手提包拿藥,瓶子太多她拿不過來,索性一下全倒進洗手池,也不管那池子裡全是髒泥污垢。
手劇烈顫抖著,她按照瓶上的劑量,把藥倒出來塞嘴裡,也沒水就那麼生嚥下去。
可手還在抖,猛地一顫,一瓶藥倒得滿手都是,更多地灑在洗手池和骯髒的地面。
烈日下的車站大門口,
彭野有點兒懵,愣了好一會兒,才費力地把緊緊箍在身上的女人掰開,皺了眉:「怎麼是你?」
韓玉抬起頭,表情靜默:「你以為是誰呢?」
彭野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開。
他走到附近的樹下,咬咬牙,抹了把臉上的汗,掏出煙來抽。
韓玉站在他身後,平靜等待。
彭野抽完一根又一根,就是不回頭說話。第三根快完時,不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有人走過,議論:「……嚇死人,在公共廁所裡,髒死了,臉白得跟鬼一樣,鼻子嘴裡都是白沫,沒氣兒了……」
彭野吸完最後一口,把煙蒂扔地上,來回狠狠碾了幾腳,才回頭看韓玉:「走吧。」
韓玉點頭微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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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我說,你走。」
「……」
彭野去售票口看,但回西寧的車已經沒了。
彭野去售票口給韓玉買票,沒有回西寧的車了。
開車從格爾木回保護站,彭野一路無話可講。
韓玉先開口:「我以為你會認不出來我。」
「你面貌沒怎麼變。」
韓玉說:「你也沒怎麼變,就是黑了點兒。」
彭野開著車,沒話想講。
韓玉想回答的問題,他不問,只得自己說:「你知道我和孫陽分開了吧?」
「你上次電話說了。」
「最後談到結婚,還是不適合。」
彭野不接話,不問哪兒不合適。
她自己又說:「哪兒都挺合適,可想到要一輩子在一起,心裡過不去那道檻兒。」
彭野連句話都不回。
到了保護站,停了車,幾個兄弟等著看熱鬧一擁而上,彭野一句「都他媽別廢話」堵了所有人的嘴。他沒什麼表情地介紹說是韓玉,他曾經的同學,路過這兒借宿一晚。
韓玉看著他側臉,神色複雜。
其他人也乖覺,彭野剛那話擺在那兒,不敢亂叫嫂子,隻稱「韓小姐」。
彭野經過值班室,瞪了值班的人一眼,小夥子頭皮發麻,他只是轉達電話消息,隊長明明興衝衝跑去的,怎麼人接回來就黑臉了?
小夥子又看韓玉,真是美女,不久前往站裡打電話的應該就是她。當時他提醒她,如果急的話,直接打彭野手機就行。可女人說沒彭野手機號,手上也沒紙筆,讓他轉告。
說轉告吧,問名字她又遮遮掩掩,說彭野會知道。站裡座機老了,沒來電顯示,問她手機她還是不說,說彭野會知道。
當時小夥子放下電話,頭都大了。彭野在外執勤,手機信號也不好,還愁怎麼轉達呢,沒想彭野車就到門口了,真有緣。
可現在看著,好像情況不對啊。
彭野把韓玉帶去達瓦宿舍,達瓦跟胡楊追查瘋子下落去了,韓玉一個人住。
他放下行李箱,轉身就走,韓玉叫住他:「彭野。」
彭野走到門邊了,回頭:「還有事?」
「你……」她知道他在發火,卻不知怎麼處理,話出口,有些費勁,「這些年過得好嗎?」
彭野攤開雙手:「我看著不好?」
「挺好的。」韓玉想和他聊天,可他連「路上辛苦嗎」「什麼時候到」這樣的寒暄話都沒有,比陌生人還生疏。
韓玉像被抽了力氣,得退後一步靠在桌子上穩住,吸一口氣,索性就開門見山:
「彭野,我是來找你的。」
彭野眼睛黑亮,看著她說。
韓玉舔舔微乾的嘴唇,抱住自己的手臂:「繞了那麼大一圈,這麼多年,最終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不如……重新在一起吧。」
彭野冷淡地看她幾秒,笑出一聲:「咱們12年沒見,也有好幾年不聯繫,你大老遠闖來,問我意見沒?」
他轉眼無情,韓玉卻並不意外,他一貫如此,誰忤他的意,逆他的控制,他便一丁點兒好臉色沒有。哪怕你跑半個中國來找他,他也不領情。
「你怪我甩了你嗎?」韓玉聲音委屈,「當初是你執意要跑來這種鬼地方,難道要我和你一樣把未來葬送在這裡?」
彭野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根菸,隔著煙霧睨她,語帶輕嘲:「你現在回頭找一個葬送了未來的人算怎麼回事?」
「你……」韓玉抽著嘴角,笑,「我賤啊。」
彭野看她半刻,扭過頭去了,語氣卻沒半點鬆緩:「說這些話有意思?」
韓玉站直了身子,朝他走來:
「一別多年,陌生了,但咱們能找回原來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性格,最怕麻煩,也最不來事兒。心裡頭是空的,人就可以將就。跟誰不是過日子?等過幾年,爸媽催你結婚,相親找誰也是找,和我不好嗎?」她說,「起碼省事兒啊。你不就怕麻煩,最喜歡省事兒麼?」
彭野淡笑,撣撣手裡的菸灰:「你要早來一個月,沒準我還真能和你省事兒地過日子。
可現在……」
他點了點胸口,「不空了。將就不成了。」
「怕麻煩也沒辦法,這事兒還真就省不了了。」
韓玉扯扯嘴角:「心裡不空了,裝了別的女人?」
彭野瞧她半晌,哼出一聲笑:「你這口氣是抓姦呢?……咱倆什麼關係啊?」
韓玉:「那女人叫程迦麼?」
彭野臉上的笑收住了。
他那不願任何人提及她姓名的神情刺痛了韓玉,她說:「你知道她什麼人嗎?她哪點兒配得上你?」
彭野看著她,眼神不冷也不熱。
「網上都扒爛了。她為什麼年少成名,十五六歲就勾引國際著名攝影師,她的老師徐卿,讓人把她捧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了。後來搶男人,就那華裔指揮家江凱,她逼死自己繼姐。現在躥紅的那男模高嘉遠也和她有染,圈裡人都說她養『男寵』。這種女人你喜歡什麼?」
彭野吸咬著臉頰,聽她把話說完了,笑一笑,不痛不癢道:「喜歡和她睡。」
韓玉:「……」
「彭野你能別和我較勁兒嗎?」
「我說正經的。」彭野說,「我也是個渾身不乾淨的人,我就配她,配不上你這樣的仙女兒。」
「你……」韓玉眼圈紅了。
彭野也收了那股子勁兒,說:「韓玉,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兒。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韓玉瞪著他,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一時間,如夢初醒。
多年前,她還是初心少女;可時間和碌碌把她變得尖酸,刻薄。
她來這兒是為了什麼?把這尖酸醜陋樣子給他看?
曾經,她暗戀他,逆著跑道跑了一個多月才引起他注意;他並不是個好男朋友,體貼照顧沒有,脾氣也不好,年輕大男孩沒收心,心思全在打遊戲和飆車上,倒是給她花錢大方,也不和別的女人越矩。
他對她要求不多,隻兩條,出門得打扮漂亮,不能給他戴綠帽。
後來多了一條:陪他去青海。
她怎麼能會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她說,我等你。可不過半年,她等不了了。
但不等,這些年她也沒等到更好的別人。
那夜金偉的電話撩起往昔回憶,而前幾天又在網上看到《風語者》攝影展,意外看到他的身影。她整個人都震撼了。
其他站都沒票了,唯獨新增香港站,她立刻趕去,看到圖片下邊對彭野的描述,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出事了。
她等到了程迦,在程迦衝出畫廊時,她有過片刻的猶豫,可……就當爭取人生最後一次的瘋狂。
但現實是,她現在才意識到,她的行為有多瘋狂無稽。
淚流盡了,韓玉終於低頭:「那些話,我希望我沒說。」
彭野默然。
他瞧一眼手上還燒著的煙,又瞧一眼韓玉,說:「你不該來這兒。」
「是,我不該來。你變了,我也變了。」她想起程迦那句話,苦笑一聲,「對。蹉跎12年,不一定是因為心裡戀戀不忘,而是沒找到更合適的。」
彭野不置可否,道:「在這兒住一晚,明早搭車回了吧。」
「嗯。」韓玉整個人都無了力,滑坐到椅子上。聽到身後他腳步聲要離去,問:「彭野?」
「嗯?」
「我不明白,那兩輛車相撞,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我們闖了紅燈,拐彎那輛車為避讓,衝進對面車道,撞死了對面車裡的司機。」
「但孫陽說開車的是你弟弟,不是你。他深夜飆車,為什麼你替他擔責?他那時未成年,不必受到處罰。」
彭野手中的煙燃到盡頭。
「那晚我帶他嗑了藥。」
而且,弟弟成年了。但父親一手改掉所有痕跡。他無話可說,他沒有資格。
從西寧飛往上海的頭等艙內,程迦臉色蒼白,微垂著眼靠在窗邊。
林麗坐她身旁,皺眉問:「不要緊吧?我說讓你在醫院多住幾天,你非要回去。」
程迦回頭看她一眼,說:「扯平了。」
「也是湊巧,我那專題準備開拍,剛撞上你。」
「你不用送我回上海的。」
林麗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送你?」
「我沒自殺,是藥量用錯。」這是真話。
「醫生說再遲個十分鐘,你就見閻王了。」
程迦懶得搭理。
林麗:「你那攝影展全國轟動的時候,你倒好,特地坐飛機從香港跑到西北小地兒的車站廁所裡嗑藥,能選個更好的時間和地點麼?要不是我把你的臉遮住,你就上頭條了知道嗎?」
程迦:「你能閉嘴麼?」
林麗把毯子扔她身上,不說話了。
飛機起飛了。
兩人好久沒說話,林麗終於沒忍住,轉過去看她:「程迦,我在救護車上看見那個叫彭野的男人了。」
「嗯。」
「在路邊,走得很快;後邊跟著個女的,拖著箱子。」
女人都天生精明。
程迦看她:「想說什麼?」
「程迦,不應該啊。」你怎麼會縮回來?
「我只是想回來冷靜一下,等下次再找他。」這也是真話。
「等下次?」林麗恨鐵不成鋼,「要我,現在就衝上去。」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程迦簡短道,並沒多說。
她不想賭氣,也不想對峙,更不想和韓玉上演兩女爭一男的好戲,雖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沒意思。
看到韓玉抱著彭野,頭幾秒心裡的確刺著,但她很快冷靜了,平靜之後,還是決定先回去。
韓玉的話,程迦根本不信,就彭野那悶騷又死強的性格,給她打電話,主動說想念?
韓玉有備而來,把她當敵人了。
她該怎麼做,
拆穿她,羞辱她,看她顏面盡失;或者無視她,按兵不動站在彭野身邊,女王一樣冷眼看她落敗?
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愛慕者同理。因為這應是男人的責任,更因為女人的出面總能給另一個女人加倍的恥辱。
林麗問:「那你後來怎麼回事?」
程迦不答,轉過頭去閉上眼睛。
當時,她只是平靜地回想著韓玉在飛機上的一舉一動,想著,就想到了王珊,想到了江凱……
程迦這次來,並不是為了確定喜歡或愛,那樣說,是面對韓玉這個陌生人時的避重就輕。
她真正想問的,是他準備好沒有。接受她過去的一切。
可她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一直都準備好了,但她沒有。
她該解決的事,並沒有解決;她該掃清的路障,還在那裡。
她這次來,衝動了;
「他處理韓玉,我處理自己。」程迦睜開眼睛,安靜地說。
到了虹橋機場,程迦知道林麗得趕回西寧,讓她走,林麗非把她送到出口,程迦就看到了奔馳車邊的程母繼父和方妍。
林麗道:「你媽真年輕漂亮,那身材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迦看一眼林麗:「你叫他們來的?」
林麗趕緊揮手:「我趕飛機去了。」
她走幾步了,側頭,程迦的媽媽……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個明星?
程迦在原地站幾秒,過去打招呼:「叔叔,媽,方妍。」
方父是大學教授,看著程迦,慈笑著點點頭;程母很淡定,化了妝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倒是方妍最急:「程迦,你是不是又抑鬱,又控制不住……」
「你這說話方式就不妥。」方父皺眉打斷她的話,「別總拿她當病人,她是你妹妹。」
方妍低下頭。
程迦道:「我沒自殺,想吃藥,但一時心急吃多了。」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上車,回家好好休息。」
程迦點頭。
「張嫂給你做了很多補身……」程母抬手拉程迦的肩膀,程迦側身躲過。
上車後,方妍看看父親,又看看程迦,問:「程迦,你去格什麼木,做什麼?」
「……找人。」
方妍看她不想答,想著父親的話,就沒問了。
程母卻開口:「男的女的?」
「……男的。」
程母閉了嘴。
程迦回了方家別墅,她嫌身上髒,洗了個澡。
流水衝洗她的身體,她立在鏡前打量自己,不覺就想起那晚簡陋的客棧浴室裡,她和他在鏡前瘋狂地做愛。
時間錯亂。她的浴室精緻堂皇。
她想,她至少應該和他睡一夜了再回來。
她走近了看鏡子。脖子上的傷口早結痂脫落,胸脯上的槍傷也好了,留下很深的疤。
她擦乾自己,出浴室換衣服。
有人推門進來,是程母。
她很久沒說話,程迦問:「有事麼?」
程母道:「你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個男人知道嗎?」
果然是親媽,看得準,出刀也准。只是,程迦在格爾木車站的那一刻才發覺,根源不是那些男人,而是母親。
「他不用知道。」程迦說,「他很好。」
「迦迦,聽話,好好接受治療,別再……」
「我沒自殺。」
「反反覆覆,這種話你說過多少遍?」程母壓低聲音,忍了又忍,看不出是痛苦是生氣還是羞恥,「居然在車站骯髒的公共廁所……」
「這次真的是意外。」程迦有些脫力,「我現在很累,不想和你講……」
「我也累!你能不能聽話地把病治好,別再折磨我了。」
程迦手腳無力:「原來是我在折磨你。」
她消極的諷刺,讓程母冷靜下來。她審判道:「你知道你現在這種行為有多不負責任嗎?」
程迦盯著鏡子裡的程母:「你告訴我責任是什麼?」
程母撫額,忍怒道:「我請你別再提那些陳年……」
「責任是搶你女兒心愛的男人,責任是鼓勵你的繼女去喜歡你女兒的男朋友?」
兩人同時大聲後,房間裡陡然寂靜。
「你不是愛,是臆想。徐卿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是出於對晚輩的照拂,你卻幻想那是愛,幻想你們是一對。醫生說了,你對他是喪父後的戀父情結和自責。」
程母說到此處,眼底劃過一絲痛苦,
「要不是帶你去吃冰淇淋,你爸會出事?……那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我怪過你一句沒有?」
程迦什麼也沒說,她想到了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母親的確沒怪一句,她直接衝進醫院抽她,被醫生護士攔住,她於是走了,她住院半個月她都沒去看。還是徐卿照顧她。
母親和女兒的矛盾早已不可調和,至親的人互相傷害起來,至狠至厲。
「你從不和我談你的事,王姍和我都比你親。你什麼都不說,戀愛也不告訴我。如果知道江凱是你男朋友,我怎麼會鼓勵王姍?後來事情鬧大,全因你性格太硬不饒人。如果是江凱出面,就不至於鬧出那個結果。」
程迦臉色慘白,仍想著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心灰意冷,大抵就是此刻她這種感覺。
「你就這樣安慰自己吧。」她走過她身邊,
還擊,「對了,你得感謝徐卿,那時我年紀小,他雖然喜歡我,忍不住對我好,卻一直拒絕我。不然你就和你女兒睡了同一個男人。刺激麼?」
程母白了臉,「啪」一巴掌扇在程迦臉上。
很快,方妍衝進來,急道:「阿姨你這是幹什麼呀?!怎麼能打人呢?!」
「不用關心,不疼。」程迦拂開她的手,提包出去,方妍追:「程迦你需要休息啊!」
程迦頭也沒回。
狹窄的室內,燈光朦朧。
程迦解開衣服,露出半邊滾圓的胸脯,她在床上躺好。
「準備好了麼?」男人問。
「嗯。」
他手指觸到她胸脯上,摸了摸那塊子彈造成的傷疤,問:「罌粟花?性感,魅惑,謎一樣。適合你。」
「豔,俗。」
「你喜歡什麼花紋?」
程迦告訴了他,問:「你刺過麼?」
「沒有。要紋好這個,難度大啊。」紋身師說,「我盡力一試。」
程迦抬起眼睛,望向窗外。
城市的夜空灰濛蒙,她卻看見了夏季大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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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青海。
月黑風高。
黃土山坡,一望無垠。幾顆筆直的白楊映在夜空,留下漆黑的剪影。
瘋子開著吉普車七彎八繞,碾過一片野生麥田,停下。他下了車,就著月光四處看看,高原起伏,沒有動靜。
他往一處凹地走,繞下山坡走到寬敞的空地上,窯洞門裡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瘋子過去敲門,壓低聲音:「對眼兒,我,瘋子。」
很快,門拉開一條縫兒,瘦瘦的對眼兒警惕地四處看:「沒人跟著吧?」
「沒,我注意著。」
瘋子進去窯洞。
四壁黃土,吊一隻白熾燈,萬哥斜靠在炕上抽菸。一幫弟兄在清點羊皮。
萬哥見了他,警惕道:「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問了對眼兒。」瘋子弓著腰溜過去,嬉皮笑臉,「萬哥,我一出來就找您來了。上回怎麼拷打我都沒供出您,就想著回頭跟您混,您得收下我啊。」
「對眼兒,下次衝人透露這地點,我就剁你手指頭。」
對眼兒急道:「萬哥,瘋子和我從小穿一條褲衩。上次他表現好,我以為您准了。」
萬哥斜眼看瘋子,「你倒出來得快。」
瘋子琢磨著不對,緊道:「那娘兒們不是沒證據嗎。我一直不鬆口,也就這樣兒了唄。」
「那娘兒們,哼!」
瘋子看一眼萬哥纏繃帶的廢手,他有所耳聞,道:「萬哥,我上次狠狠打了那女的,嘴都打出血嘞。踢了也踹了,就給你消氣。」
「這麼能耐怎麼沒把她殺了?」
「她都被我打趴了。我揪她腦袋割一刀,誰想她還有力氣搶刀。我不是想著得留條命報效萬哥您麼?」
萬哥呼著煙霧:「那女的是擰。……我這兒正缺人手,你嘴夠硬。跟著我好好幹,不會虧待你。」
瘋子點頭哈腰:「誒誒。」
萬哥叼著煙,望向羊皮笑一聲。
黑狐要爬到生產鏈頂端,去南亞那邊做沙圖什披肩生意。可他手上的羊皮和軍火買賣渠道,萬哥還沒完全接手。就怕其他和黑狐有生意往來的盜獵團夥佔便宜。
等這批羊皮送去給黑狐當學費,他自然賣他獨家資源。到時他就是新的黑狐。
瘋子望著一堆堆羊皮山,驚嘆:「這麼多?!」
對眼兒說:「有自己打的,也有找別的團隊收的。萬哥帶咱們單幹後的全在這兒,所有家當都壓上邊了。這次發了財,以後更好幹。等黑狐走了,咱們又打羊,又當中間商,賺大把的錢。」
瘋子來時還猶豫著程迦那五千塊信息費,現在早拋腦後,摩拳擦掌:「有什麼我……」
話音未落,屋外空地傳來猛烈的急剎車音。
眾人一瞬間沒反應。
「你他媽!」萬哥突然怒瞪瘋子,從炕上躥下來,大吼,「拿傢伙!」
一夥人四下找槍,但窯洞門驟然被踹開,一堆槍口:「把手舉起來!」
所有人都不敢動。
萬哥反應最快,手腳並用爬上羊皮堆,跑到裡邊抓著天窗上吊的繩子往外爬。
彭野追上去,兩三步竄上皮堆,萬哥速度極快爬到窯洞頂收了繩子,彭野對天一槍。
萬哥慘叫一聲,掉下一小塊血淋淋的耳朵,可人到底是爬出去了。
彭野罵了聲:「操!」
誰也沒料到萬哥警惕性挺強,居然在甕裡留了根繩兒。
其餘人全抱頭蹲地上。
瘋子立馬轉向,衝彭野甜蜜蜜地笑:「哎喲隊長,又見面啦……我正準備偵查了給您帶消息呢!沒想您自個兒就上門……」
彭野:「帶走!」
達瓦上前,一腳把瘋子踹地上跪著,綁他的手。
「隊長,那五千塊信息費不要了,為動物保護事業做貢獻,您可別冤枉我一片好心……」
「呸!」對眼兒一口唾沫吐他臉上,「老子們全部家當在這羊皮裡邊,虧我和萬哥說好話,拉你一起發財。萬哥一定會宰了你……」
彭野走出去看一圈,發現這兒是三年前移民工程留下的荒村,虧得萬哥能想到躲這兒。
啟程返回時,彭野問胡楊:「黑狐那邊怎麼樣?」
「還沒找到。」
他們已經根據安安的線索查出黑狐名叫安磊,36歲,未婚;沒有密切聯繫人,隻關心妹妹。
胡楊:「如果他坐火車飛機或住賓館,就會被發現。但這些天都沒消息,應該還在青藏地區。」
彭野說了聲好。
「不過說起來,抓到他了取證工作也難辦。不是在殺羊或販賣現場當場抓獲,物證難蒐集,團夥裡沒人見過他臉,人證也沒。總不能就指著他的疤說是黑狐吧?」
彭野道:「總會有機會。」
「怎麼說?」
「我看了下,萬哥這夥人是徹底端了。他所有身家都在這兒,傾家蕩產,只能再去找黑狐。」
胡楊:「可黑狐不會繼續幹啊。」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黑狐沒錢了呢?」
「黑狐這些年賺了多少錢,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胡楊一愣,「那錢也不能隨身帶著,只能放……七哥,你……」
「明天給周局長打電話,把『安磊』的錢找出來。」
正說著,手機響了。胡楊奇怪,現在凌晨一點,誰這個時候打電話。
彭野看一眼,接起來:
「林教授……時差六個小時……沒關係……好……我下個月想辦法過去……好……好……謝謝謝謝……」
他收了手機,臉上竟露出極淡的輕鬆。
胡楊:「七哥,你最近幹什麼呢?從幾個月前就神神秘秘的。」
「大事兒,好事兒。」彭野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辦成了再告訴大夥兒。」
上海。
一個月來,《風語者》攝影展走了十多個城市,取得空前高漲的搜索和話題熱度。
這段時間,程迦頻繁穿梭於各個城市,忙得沒時間幹別的任何事。從青海回來,被程母扇一巴掌後,她離開上海去了北京,跟著展覽走。
她想過主動找方妍聊聊自己目前的狀態,除了吃藥,她還需要心理干預。但這段時間太忙,實在抽不出空。
最後一場,回到始發站上海。
結束那晚,經紀人準備了答謝晚宴。同行、媒體記者、各屆關注動物保護的人士紛紛赴宴,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經紀人拉著程迦結識在場的各位,程迦收穫一堆讚美,又被敬了一堆酒,有些緩不過勁兒。
手機在包裡震動,程迦藉口離開,走到一邊接起,是方妍。
「程迦,我看你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到。不好意思啊。」
「原打算找你聊聊。」程迦揉揉額頭,發覺今晚的酒,勁兒挺大。
「程迦,其實上次阿姨她很後悔,她是真關心你,希望我治好你,不是你以為的為了我和拉近關係……」
人聲嘈雜,程迦並沒聽清,
「迦迦,快過來呀!」經紀人叫她。
程迦說:「走了。」
「……那,你有空了找我啊,我隨叫隨到。」方妍說。
「好。」
經紀人歡喜地過來拉上程迦,走去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身邊,喚了句「王先生」,又扭頭對程迦說:「保護協會陳會長的好友,銀行家,王陵先生。」
程迦的酒在一瞬間醒了,手一緊,差點兒沒把高腳杯擰碎。
王陵四五十歲就已一頭白髮。而程迦分外清楚他是哪天一夜白頭的,他是王珊的爸爸。
他看著程迦:「不會叫人了?」
程迦張了張口:「王叔叔。」
經紀人笑:「原來認識啊。」
陳會長也趕過來,向自己的好友誇讚程迦,講自己如何被這次攝影展震撼,說:「想給你推薦個優秀的年輕人,沒想到你們認識。」
王陵冷眼看程迦,並沒多說什麼。而程迦也很快和經紀人去了別處。
她時不時扭頭看王陵一眼,並不明白他怎麼會來。又被敬了一堆酒,程迦中途離開去洗手間。
剛走到門口,聽見裡邊有人議論,是她熟悉的聲音:
「沒想到王陵來了,居然沒好戲上演,沒勁。」
「那個銀行家?什麼好戲?」
「他以前是程迦的繼父啊。」
「這麼勁爆?」聲音激動了點兒。
「不是你想的那種。下流。」
「那是什麼?」
「程迦害死了他女兒,我還以為他來砸場子呢。」
「真的假的?」
「真的,網上到處是爆料。這次攝影展,程迦的確火了,但跟她一起火的還有論壇爆料貼。絕對亮瞎你們。」
程迦擰動門把手,聲音戛然而止。推門進去,她的朋友們齊齊衝她微笑。
「迦迦,這次攝影展圓滿成功,恭喜你啦。你好厲害哦。」
程迦說:「我知道。」
「……」
她走向隔間:「我出來的時候不要看到你們的臉。」
她關上隔間門,外邊腳步聲匆匆。
朋友說的網上爆料,程迦知道,也看過,無非說她出賣肉體陪徐卿睡,被徐卿捧紅后踹了他;說她一路往上睡,又說她長期對王珊施加精神折磨辱罵王珊逼她去死。
她其實只對王珊說過一句話。
最近她風頭起,搬弄是非的就多了,經紀人氣得半死,她倒無所謂。
程迦洗了把臉,清了清身上的酒氣走出去,遠遠見到王陵離場。
程迦立在原地看他背影,她印象裡,王陵是個溫柔的男人,對母親對王珊都如此。但後來他整個人都變了。
她終於決定追上去:「王叔叔。」
王陵走到酒店門口了,夜色和酒精映得他面容格外蒼老。他很冷淡,問:「有事?」
程迦說:「沒想到您會來。謝謝。」
「我來看看你取得的成就,就能想想,珊珊如果活著,她能帶給我的驕傲。」
程迦臉色微白。
她定了神,說:「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她嘴唇微抖,彎腰到半路……
「不用了。」王陵說,「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害死了人,沒償命,沒受到報應。我絕不會原諒。」
晚宴後,曲終人散。
宴會廳燦爛輝煌的水晶大吊燈熄滅時,程迦獨自坐在餐椅上,面對杯盤狼藉,點了根菸。
空氣裡瀰漫著沙拉、海鮮、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程迦在想明天干什麼。
一根菸抽完,她沒想出來,於是又點燃一根。
她今晚喝了太多酒,小小的煙都拿不穩。
這些天,除了抽菸喝酒,她沒別的刺激源,沒駕車,沒做愛,也沒吃不該吃的藥。
沒有興奮,沒有刺激。
華麗的紅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清潔員要來打掃,程迦把煙扔進水晶菸灰缸,站起身,一陣頭暈目眩。
高跟鞋扭扭擺擺,她踉踉蹌蹌上了走廊,用力喘氣。
她低頭扶著牆壁,感覺到累了。
她爛泥一樣歪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努力晃著步子,想去外邊找送客的經紀人,突然,她被人勾住腰身,猛地一拉。
她被扯進洗手間摁在牆上,男人火熱的吻落在她臉頰脖頸。門瞬間鎖死,高嘉遠雙手在她渾身上下各處撫摸,用力揉捏。
程迦別過頭,想推開他,無奈酒精作用,她力氣不足。
他太用力,箍得她喘不過氣。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洗手台上,裙子從小腿一順兒掀到腰際。人往前一抵,程迦雙腿被迫打開。
程迦晃了一下神。
在流風鎮客棧狹窄昏暗的門廊裡,彭野就是這樣,不打招呼,衝進她的身體。
高嘉遠手伸到她臀後,扯斷了丁字褲,低頭鑽進她裙子裡。
程迦高跟鞋踢上他肩膀:「走開。」
高嘉遠吃痛地起身。
程迦抓著洗手檯子,酒精讓她面色酡紅,微微喘氣。
她歪頭靠在精緻乾淨的大理石牆面,眼神迷茫,很頹廢。
「程迦,別忍了,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高嘉遠上去摸她腿根,「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這家酒店的洗手間做過。有人敲門,你覺得刺激。」
程迦不記得了,她能想到的只有客棧外紅色的夕陽,集市的人聲,和房間裡微微的木頭氣味,還有她蜷在那男人腰上,他每走一步,她那直戳心肝的痛與快。
「你不是喜歡刺激嗎?」高嘉遠抱緊她身體,舌尖挑逗她的脖頸,她的耳朵;
她仰著頭,木然望著燦如繁花的裝飾燈。
「你變得遲鈍了。」他在她耳邊呢喃,「對刺激上癮不是壞事,別忍著。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拿出一個小紙包:「程迦,嘗嘗這個,很刺激的。你一定會喜歡。」
程迦慢慢低下頭,垂著眼睛,靜靜看著。
他手裡捧著一小堆白色的粉末。
--
上海。
高嘉遠摟著程迦的腰,從她包裡摸出鑰匙。
程迦扶著門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沒半點力道。
開門進去。
程迦攔在門廊裡,抓著門板,聲音很低,氣息不穩:「我家不進外人。」
高嘉遠捏住她的手,輕易把她收回懷裡。他把她打橫抱起,一腳踹上門。
屋裡沒開燈也很亮堂。
進了臥室,高嘉遠看到床頭牆上巨幅的程迦裸照,黑白色,她趴在絲綢上,三點未露,手撐著頭,撩撥頭髮。
他把程迦放在大圓床上,程迦筋疲力盡,黏著床就閉了眼。
高嘉遠走上床,到那照片前,撫摸「程迦」的每一寸身體,眼睛,嘴唇,肩膀,腰肢,翹臀,腳踝。
落地窗沒拉窗簾,天光朦朧。
高嘉遠看著照片裡程迦的眼睛,平靜的,空洞的。他回頭,
海藍色的被單上,程迦雙腿白皙,雪一樣。
他跪下去,撫摸她的腿;
程迦睜開眼睛了,看著他:「你怎麼還沒走?」
高嘉遠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別過頭不讓:「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覺。」
「我會給你刺激,讓你不累。」他跪坐起身,掀起她的裙子,把她兩腿分開屈起,頭低下去。
程迦踢他:「滾。」
臥室門突然被推開。
「程迦你沒……」方妍站在門口,傻了眼。
青海。
彭野準備睡覺時,接到安安電話。
「彭野大哥……」安安一開口就哽咽。
彭野心裡有數,但還是問:「出什麼事了?」
「我現在在你們保護站對面的公路上。」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立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幾步慢跑過去,皺眉:「這時候過來,太危險了。」
「我搭了醫院一個病人家屬的車。」安安語氣還算鎮定,眼眶是紅的。
安安一臉委屈,不吭聲,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頭頂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頭看看。」
安安於是抬頭,望著夏季燦爛的星河,一瞬間,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
彭野沒勸慰,同樣仰望。過了不知多久,
安安低下頭,哽咽:「我不知道跟誰講,只能來找你。」
「怎麼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緊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著頭肩膀發顫,人卻沒哭出聲音。
他也蹲下:「怎麼說?」
安安摀住眼睛,顫顫地抽氣:「前些天,有警察找我,問我哥的事,什麼都問。從那之後,我哥電話就打不通了。」
彭野沒搭話。
「我哥好些天沒聯繫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問:「你怎麼想?」
安安拿開手,露出紅紅的眼睛:「什麼怎麼想?」
「你認為你哥出了什麼事?」
安安臉一白。
彭野:「當我沒問。」
安安反而靜下來了,慢慢開口:「他賺那麼多錢,或許……犯了經濟詐騙之類的事。」
彭野看著她表情,問:「你知道他賺了很多錢?」
安安微緊張地揪一下膝蓋,沒逃過彭野眼睛。
彭野沒逼問她,轉問:「如果是那樣,你怎麼辦?」
「讓哥哥把錢還給別人,看能不能從輕。我以後好好工作,養他。」安安擦乾眼淚。
彭野極淡地笑了聲:「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著唇,低頭。
彭野看一眼頭頂的星空,不知在說誰:「既然做了決定,就沒必要忐忑,幹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結果。」
安安一愣,豁然開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來找你是沒錯的。」
彭野看她還在揪草,說:「別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為笑。
彭野這才站起身,說:「你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們這兒還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隊裡有個熊貓。」
安安又笑了,走兩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著眉回頭,她窘迫道:「晚上沒吃下飯。」
彭野說:「去食堂給你找點兒吃的。」
安安坐在桌邊啃饅頭。
彭野站在門邊抽菸,思索著是讓警察查安安的賬戶,還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錢交出來。
已出院的十六摸過來,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緣不錯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著自己帶傷,彭野不能拿他怎麼樣,道:「那韓玉我聽尼瑪說了,看著外柔內凶,不好對付。這個不錯,柔順,年紀小。你一出手,絕對拿下。」
彭野:「越說越不靠譜了。」
十六收斂了,看了彭野一會兒,道:「其實程迦挺好的。外頭看著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這些天了她也沒消息。」
彭野低頭抽菸,沒說話了。
上海。
客廳裡的水晶吊燈開了,光華燦爛晃人眼。
餐廳卻漆黑一片,只有吧檯上方開了盞圓錐燈。程迦坐在高腳凳上,雙手伸長平放在檯面上,頭枕著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見到高嘉遠伏在程迦腿間的那一刻,失聲痛哭;
高嘉遠則把程迦連日來的冷漠歸咎於方妍,叫她滾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來的還有程母。
高嘉遠走了。
程迦趴在吧檯上,一動不動,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廳這邊,方妍蜷在沙發上哭:「……我從初中就喜歡他……十多年了……我們最近很好……我前天還去過他家……」
方妍泣不成聲:「程迦採風回來,我給她說過高嘉遠,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鎮定:「迦迦,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沒動靜。
「我在問你話。」
「……我一直避著他,今天沒和他睡……」
方妍:「這麼說,你之前和他……」
程迦:「那時我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
方妍咬緊嘴唇,什麼也沒說,直掉眼淚。
程母:「方妍你先回,我和迦迦說幾句話。」
方妍含淚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於心不忍:「阿姨,我們一起走吧,都冷靜冷靜,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說不服她,自己都顧不了,轉身出門。
偌大的空間只剩母女兩人。她在光明的吊燈下,她在昏暗的吧檯邊。
程母從茶几上拿了煙和打火機,點燃了靠進沙發裡,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望著幾米開外自己的女兒,那孩子仍趴著,一小束圓錐形的暖光打在她頭上。
打了女兒一巴掌後,她一直後悔,意外聽到方妍和女兒的對話,方妍說她語氣不好,要來家裡等她,她一起來了。
這麼久了,她盡心盡力和方妍溝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結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給她臉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記不清多少年了,她習慣一呼百應,不會為人屈就;她不願做母親,直到遇上真愛加之體虛可能絕育才留了後。她因此退出演藝圈,葬送事業。或許女兒代表桎梏,她對她始終有芥蒂。
女兒一天天長大,青春如花,丈夫對女兒的寵溺無法無天,她與女兒脾氣都太硬,衝突不斷堆積,與丈夫的矛盾也隨之加劇。
直到一場車禍帶走她最深愛的男人,她的內心徹底坍塌。
她記得那晚,已經深夜,她不讓他們出去,可女兒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繼續,她很快站起來,終究還是負責任地給女兒最好的物質生活。她那麼抱歉丈夫死前幾年她總找他爭吵,為了傷害而違心地攻擊他的夢想。
直到發現女兒患有躁鬱症,情緒不穩,追求刺激,性慾強,濫用菸酒藥品,抑鬱,有自殺傾向,她才意識到要關心她。
可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也無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顧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幾乎崩潰,她厭煩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給她收拾爛攤子。
女兒愛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為阻止女兒犯錯,她找到徐卿,讓他謊稱他們倆有關係,讓女兒死心。
徐卿很震驚,她告訴他:「迦迦現在小,不懂事;等她長大了,她會後悔,會怨恨你這個老男人佔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機。」
徐卿最終同意。
女兒徹底放手,與她原本就惡劣的關係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後來,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愛,繼女王珊也乖巧體貼,是每個媽媽都想要的完美女兒,她彷彿獲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從未有過的母女情誼。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滅得粉碎。
她不想關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時間和方妍溝通,給她請醫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開始懷疑,所謂的躁鬱症不過是她不負責任傷害折磨他人並獲取關心和寵愛的藉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煙,語調冷靜,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線了。」
「……我盡力了。」
程迦聲音微弱,幾不可聞,「高嘉遠知道我的病,他引誘我,但我沒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負責任又輕而易舉取得所有人關心和原諒,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這種病!」
程迦伏在吧檯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親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裡浮著紅血絲。
程母吸了幾口煙,隱忍良久,終是緩了語氣:「方妍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會說好聽的,為人處世也差了點,但她沒什麼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動了動:「我知道,我……」
「你別把她變成下一個王珊。」
程迦埋著腦袋,臉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麼,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王珊說她愛江凱愛到願意為他死,她想和江凱一起時,你怎麼回答她的?」
「別說了……」程迦有氣無力,
「你不說讓她去死的話,她會自殺嗎?」
程迦雙手握成拳頭,可身體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半秒就無力鬆開。
程母手中的煙燃盡:「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寂靜和涼風吹進客廳。
程迦說:「好。」
程母把煙扔進菸灰缸,起身:「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廳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後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華的夜景。
過了很久,程迦撐起自己,站起來,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像一面即將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搖晃,走向臥室——
「噢,抱歉,爸爸忘記給迦迦買冰淇淋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淇淋。」
「那我們去店裡吃,據說去店裡能送日曆鉛筆。」
「好呀!」
「這麼晚了去什麼?能這麼寵孩子嗎?你工作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是答應了迦迦可我忘記了嗎?咱們一家人一塊兒去。」
「我不去!」
「媽媽最掃興了。」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你又是誰?」
「我……我……是一個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你還太小。你應該找更好的,和你同齡的男孩。」
「你和我媽媽什麼關係?」
「就是我在短信裡說的。」
「你親口說。你昨晚和她睡了?說啊!!」
「是。」
「變態。變態!」
「嘖嘖,你叫程迦吧?長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麼?」
「黃毛小丫頭喜歡徐卿老師那種老男人,你什麼眼光?」
「你有病吧?」
「喲!還會炸毛。」
程迦拉開落地窗,上了陽台,面前是萬家燈火。
她脫了鞋子,爬上欄杆。她垂眼看著腳底的深淵,慢慢站起來。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頭哪裡好?等過個十幾年你三十歲性慾旺盛了,他都滿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覺得我挺適合你嗎?」
「不覺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個地球,從非洲到美洲,沒功勞有苦勞吧。」
「是你拉我出來的。」
「都一樣。錢鍾書說了,看兩個人合不合適,就得一起旅行。程迦,發現沒,你有一個月忘了關心徐老頭的消息。」
程迦站在高處,俯瞰腳下的城市。黑暗像一雙眼,一個洞。
「程迦,我比你愛他,我能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珊死了,是因為我們。你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認為我們還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沒關係。」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
「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
夜裡的風很大,吹得程迦的身體有些搖晃。她裸露的小腿在發顫。
她緩緩張開雙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脫離自己深陷的這個隊伍。她拚命往上爬,可他們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盡,撐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長手臂,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
狂風湧來,展開她的裙子,她往後仰了仰,毫無預兆的,
就聽見彭野說:
「你以後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狹窄的欄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雙腿發顫,小心翼翼蹲下來。
她從兜裡拿出手機,劃出通訊錄。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紅了。
凌晨兩點半。
電話接通,不到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啞,是睡夢中被吵醒。
「……」程迦捧著手機在高樓的夜風裡打顫。
彭野:「說話。」
她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冷風湧動,她深吸一口氣,想說他的名字,卻沒來得及,
那邊,男人低聲說:
「我去西寧接你。
風雨無阻。」
一瞬間,夜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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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程迦動身去機場時,上海下暴雨。她查看天氣預報,青海全省範圍也出現罕見的雷電大暴雨。手機通知飛機會延誤。
程迦還是準點到了機場,坐在候機廳裡等。
人望著玻璃窗外水洗般的大雨,像望著春暖花開。
幾小時後,上海雨停,飛往各地的飛機陸續起飛,但西寧那邊仍是暴雨。
旅客們在候機廳吵嚷,鬧事。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凌晨和彭野的通訊記錄。那通電話後,他們沒再通話。
現在也不用。
她腳踩著一雙玫紅底的黑色高跟鞋,手握這登機箱拖桿,背脊筆直坐著。
想著,便想到從格爾木到西寧有七小時車程,彭野什麼時候啟程?夜裡?
一時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機,搜出一首叫《風雨無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讓她心靜。
周華健的聲音出現時,她微微蹙眉,這過時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產物。曲風溫柔,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應該也不是彭野喜歡的類型。
可她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循環上了。
「紅塵千山萬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幾小時後,廣播終於通知登機。
程迦上了飛機,關掉手機戴上眼罩,平靜地睡了。
又是幾個小時,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時,程迦醒了,洗了臉,敷了面膜,但沒化妝。
飛機終於降落曹家堡機場。
程迦在窗邊看到了黃色沙土的高原。
夜幕已開始降臨,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歸位。程迦是第一個走出飛機的,才踏上移動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轉瞬間越下越大。
身後有人議論:「天哪,太幸運了。再遲一會兒就得迫降去蘭州。」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蘭州,彭野也會趕去那裡接她。
出去後,她一眼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著兜,立在圍欄邊一群舉牌的人群背後。
他頭髮是濕的,黑色的眼睛盯著她,筆直而又沉默。
程迦骨子裡一陣顫慄。她遠遠望他一眼,轉彎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轉身走;兩人隔著圍欄和湧動的接機人群。
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下等她,她走過去他身邊。
彭野微微俯身接過她手裡的箱子,他手上是濕的,沾著雨水,卻有暖意。
程迦跟在他身邊,他拖著她的箱子,她沒有牽他的手,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句話沒說。
他們穿過忙碌的機場大廳,走出去停車的地方。
天黑了,電閃雷鳴,下著大雨。
彭野沒說話,順手就把她攬到身邊,拿外套遮住她的頭和身子,摟著她往車邊走。暴雨沖刷著兩人的身體,有股子沉默而奇異的興奮。並不冷。程迦牙齒戰得咯咯響,腿快站不穩,他的身體也隱忍在顫。
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終於到了。
他拉開車門送她上副駕駛。
程迦還是被雨水淋了個濕透,縮在座位上輕輕發顫。
他把箱子放到後座,開門上車。
雨太大,他有些狼狽地躲進車裡關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程迦就撲了上來,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濕的臉頰,用力吸吮他的嘴唇,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身上熟悉的皂莢清香,混雜著暴風雨水的氣息,讓她瘋狂。
她撬開他唇齒,勾住他的舌頭狠狠吮吸。彭野舌根發疼,頭皮顫慄,好似魂兒要給她從頭頂抽出。
程迦的手摸到腰間他濕漉的衣服,狂亂地鬆了皮帶,一把扯開拉鏈,手鑽進去。
他早已有了反應。
她迫切地掀開長裙,把丁字褲拉到一邊,不做任何準備便使勁沉了下去。
「啊……」她含著他的嘴唇,喉嚨裡溢出一絲聲音,短促,淒楚,瞬間被他以吻封緘。
彭野一手伸去鎖上車門,一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摁進懷裡,摩挲著,她肌膚濕漉發燙,肌理軟膩如凝脂,指尖觸感轟然炸開,引爆他的軀體。
「嗚……」她渾身激靈。
車內狹窄,她舒展不開,雙腿卡在禁閉的空間裡,不斷調整身姿,腰肢起伏進退,慾念洶湧不得消停。只嘴唇緊吸著他不鬆開,他亦不鬆,配合著她的主動,像兩條痴纏的靈蛇。
雨水拍打著車身,簾幕般蓋住四面的玻璃。
他急促的喘息如同動物,交纏著哀弱的呻吟,蓋過了交加的雷電風雨。
程迦蜷著身子,彭野撫摸著她的身體,嫌衣服礙事,解她上衣的紐扣。她突然鬆了他的唇,微微直起身子。
她臉上還帶著雨水,面頰潮紅,眼睛濕潤而安靜,盯著他。不摻雜質,明如鏡台。
他解開她上衣,一顆扣子,兩顆扣子,她海藍色的文胸露出來,
她呼吸還急促,雪白的胸脯在海藍色上起伏。
他繼續,襯衣解開從肩膀處褪下。暴風驟雨的夜裡,她的肌膚白得散光。彭野的手頓住了,目光停在她鎖骨之下,胸脯之上。
原本槍傷的地方留了一隻展翅的鷹。
程迦垂下眼睛,輕聲問:「喜歡麼?」
彭野的回應是低下頭,捧住她,吻她胸口上那隻鷹,輕舔它的翅膀。那觸感柔膩如同牛奶溢入他嘴裡。
程迦箍住他的頭,十指伸入他濕漉的頭髮,任他親吻。她半闔上眼睛,似醉地仰起頭顱。
窗外閃電陣陣。
他掐著她的腰,吻著那隻鷹,大力挺進。
她瑟瑟發抖,後背撞上方向盤,吃痛地叫了一聲。
彭野托起她的後背,手隔在她的背和方向盤之間,把她往回拽。
底下一戳,她摳緊腳趾,摟住他的脖子,顫慄著哀哀「啊」一聲。
「疼麼?」他握住她濕漉的腦袋,輕聲問。
她搖搖頭。
漫天的雨水聲裡,
和他的熟悉的感覺慢慢在程迦身體裡堆砌,她斷續而細碎的呻吟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雨幕裡。
她微張著口,仰起頭倒在方向盤上,看見閃電的一道白光劈開整個雨夜,雨水像鑽石,浩浩湯湯砸下來。
彭野給她穿好文胸和襯衣,一粒粒扣好扣子,把她胸前雪白的風光收回去。
他把她從方向盤上抱回來,讓她的頭安枕在他肩上。兩人濕漉漉地貼著,體溫烘出熱氣在肌膚間蒸發。
外頭仍是電閃雷鳴,車廂裡邊安靜而寧謐,誰也沒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問:「今天等很久了?」
「比我預想的久。」彭野說,
「……但總歸是來了。」
驅車離開機場,閃電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點燃一支菸,夾在手裡,菸頭的光亮隨著她的呼吸明明滅滅。
她看著窗外,電閃雷鳴,黑暗叵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車廂裡是屬於她的淡淡菸草味,她呼出一口煙了:「彭野。」
「嗯?」雨夜開車,他很認真注意路況,回答有些漫不經心。
程迦望著外邊的瓢潑大雨,問:「你愛我?」
雨還在下,
彭野說:「不愛,為什麼冒著風雨來接你?」
--
原先想問他準備好了沒,可早已沒必要。
程迦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問:「今天回格爾木麼?」
彭野說:「在西寧住。」
程迦「哦」了一聲。
她一路都沒閉眼睛,她一點兒都不累。
機場離市區不遠,很快到了黃河路上一個像模像樣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棧之流,程迦稍稍嚴肅:「住這兒?」
彭野:「嗯。」
程迦沒多說。下車進大廳,金碧輝煌。到前台登記時,程迦看一眼房費,手摸進包裡想拿錢包,想想又沒拿。
進電梯了,彭野看著她濕漉的衣服,斟酌著要說什麼,手機響了,電梯裡信號不太好,但通話也不長,他講幾句就掛了。
程迦無意瞟一眼,是國際電話。她看到了他的通話記錄,凌晨那通電話沒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機號。
程迦問:「你刪我號碼了?」
彭野答:「嗯。」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迦又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彭野沒答。電梯門開,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著門,讓她走出去。
進房間後,彭野說:「把濕衣服脫了,先洗個澡。」
程迦便開始脫。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見鏡子裡她落了長裙,滾圓的臀夾著細細的丁字褲,一雙腿筆直修長,白得跟奶油一樣。
裙子掉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腳踝邊黑色的小蛇。她邊脫襯衣邊往浴室走了,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鏡子裡濕漉漉的自己,不經意吸了口氣。
程迦走進浴室,意外發現有浴缸,乾淨得一塵不染。
程迦把襯衫扔洗手台上,給浴缸放水。龍頭邊兩個旋轉鈕,她試了好一會兒,水還是冷。
程迦朝外邊說:「彭野。這龍頭是壞的。」
「哪兒壞了?」彭野聲音先來,然後是人。
程迦從浴缸邊站起身給他讓位置,微皺著眉:「怎麼擰都沒有熱水。」
彭野俯身擰那龍頭,解釋:「這邊是熱水,順時針擰;這邊是冷水,也得順時針擰。」
很快,水柱冒出熱氣。
程迦:「……」
彭野調好水溫,說:「試試。」
程迦摸了一把:「有點燙。」
「手對溫度比較敏感。」彭野定定道,「就這水溫。過會兒得著涼。」
程迦任他。
他坐在浴缸邊,程迦看了他一會兒,上前去脫他衣服,他也任她。
沉進溫暖的水下,一身的淒風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愜意將程迦包圍,她忽而明白了他為什麼帶她來這兒住。
他在水下撫著她身體的曲線,她閉上眼睛,雙腿無意識摩挲他的腿。身體沒有別的慾望,只剩最原始單純的肌膚之親。
彭野問:「累了?」
「不累。」她睜開眼睛,「……你等久了。」
「不久。」他說。
「準點應該中午到。」程迦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等。」
溫暖的水裡,兩人各自無聲。
彭野問:「餓沒?」
「在飛機上吃過。」她說,「你呢?」
「在機場吃過。」他答。
程迦淡淡「嗯」一聲。
洗了澡出來,彭野說:「一年不再用浴缸。」
程迦抬頭:「怎麼?」
彭野:「節約用水。」
程迦:「好。」
程迦立在床頭,拿浴巾搓頭髮,等頭髮不滴水了,用吹風機吹。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接過她手裡的吹風機,她順勢坐上床邊。
外邊還在下暴雨,程迦穿著寬大的白浴袍,仰著腦袋,看他洗過澡後乾淨的臉頰和濕漉的頭髮。暖風在吹,他的手指在她頭皮上摩挲。
隔一會兒,程迦手機響了。彭野關了吹風機,給她拿來。
是經紀人:「親愛的你在哪兒呢?」
「我現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說。她歪著頭撥弄頭髮,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乾淨。
「週五教育頻道想對你做個採訪。你不是想宣傳動物保護嘛,這個機會可別錯過。」
「嗯,我會準時回來。」
「拜拜親愛的。」
程迦掛了。
彭野抓抓她的頭髮,問:「繼續吹?」
程迦說:「晾乾。」
彭野收著吹風機的線,問:「什麼時候回去?」
「大後天,」程迦說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彭野:「那正好。」
「嗯?」
「我這兩天休息,帶你去個地方。」
程迦:「哪兒?」
「到時再說。」他手指抓著她頭髮,漸漸,目光落到她臉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顏,眉目淡淡,有淺淺的黑眼圈。機場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最近沒休息好?」他無意識撫摸她臉龐。
「失眠。」她歪頭,臉頰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靜地望著他。
彭野心裡沒了聲音。
兩人對視著,心知肚明,程迦說:「來啊。」
彭野欺身去吻她。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著他的髮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問:「你剪頭髮了?」
「嗯。」他含糊應著,剛把她壓倒在蓬鬆的大床上,程迦手機又響了。
兩人頓住,鼻息交融間,無奈輕笑。
程迦摸著手機,手指卻還在他腦後的髮根上挑逗。
拿來一看,這次是方妍。她頓了頓,平靜地接起。
「程迦,你在哪兒呢?」方妍聲音挺輕,不像平時。
程迦說:「西寧。」
「哦……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後天。」
「回來後咱們見一面吧,我請你吃飯。」
「嗯。」
「對了,你帶藥沒?」
「帶了。」
「記得吃……但別數錯了。」
「……好。」
「程迦……」
「嗯?」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靜等著。
「我不在乎高嘉遠了,你不用考慮我。」
「……」程迦說,「我也一樣。」
方妍輕輕呼出一口氣:「你早點睡。」
「嗯。」
程迦掛了電話。彭野始終伏在她身上,電話裡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程迦說:「你去拿。」
彭野起身下床,打開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藥瓶,一粒粒數清楚了遞給她,又去調了杯溫水。程迦就著水把藥吃了。
他那態度彷彿她只是得了個小感冒。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來重新覆在她身上,說:「繼續?」
程迦說:「繼續。」
一番雲雨折騰,
程迦聽著外邊的風雨聲,皺眉問:「這麼大雨,明天能出去?」
彭野在她耳邊,沉聲說:「明天會是好天氣。」
這一夜程迦睡得安穩,雷打風吹沒影響。
第二天,和彭野說的一樣,是個好天氣。
出發前彭野帶程迦去菜市場買菜,程迦抽著煙跟在他身後,淡淡問:「去野炊?」
彭野說:「沾點兒邊。」
駕車一路過了格爾木,第三天上高原,一月不見,原野上青草叢生,遼闊充滿生機。
經過保護站,程迦回頭望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沒說什麼。
過保護站不久,越野車下了青藏公路,繞進曲折的山林。綠樹遮天,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灑下來,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下過暴雨,山裡空氣特別清新。不久,視野漸漸開闊,程迦看見了雪山冰峰。
待到無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鋪開,藍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彭野停了車,說:「到了。」
程迦下車,跟上彭野,兩人踩著細碎的冰渣往前走。
清涼的風從四處落過來,程迦望著遠處的雪峰,問:「這是什麼山脈?」
彭野說:「唐古拉。」
程迦蹙眉:「這是……」
「長江源。」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開,雪峰,藍天,白雲,一股腦兒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風聲伴著水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奏鳴。風從雪山上吹來,裹挾著江面的水汽撲到程迦面前。
程迦深呼吸,沒有緣由,心裡就輕鬆了。她喜歡這個地方。
他和她,站在長江的源頭,風在吹,草在長,他和她什麼話都沒講,也沒有牽手,就那樣站著,就覺得很好。
--
到了傍晚,夕陽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麗。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風光裡和彭野一起搭帳篷。
沒一會兒,程迦意識到自己對彭野並無多大幫助,於是說:「我去撿柴火。」
彭野回頭,表情很認真,問:「餓了?」
「沒。」程迦也挺認真的,道,「分工能節約時間。」
彭野有些好笑:「節約時間了幹什麼?」
程迦:「……」
彭野:「這麼等不及?」
程迦:「下流。」
彭野:「你好意思說我。」
程迦給他白眼,轉身望長江源。想一想,在這裡她不需要急匆匆幹什麼,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彭野見太陽落山,想程迦會冷,於是放下手裡的帳篷,道:「先去找柴火。」
程迦:「需要兩個人?」
「別出危險。」
「荒郊野外,也沒別人。」程迦說。
彭野沒解釋,說:「走吧。」
兩人找了一堆木柴回來,天已經黑了。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從車上把袋子提下來,打開看,他買了苞谷紅薯牛肉乾。
程迦想起那晚和達瓦的對話,說:「你不喜歡吃土豆。」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歡吃啊。」
程迦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樹葉和枯草,說:「雪山驛站還有露營那晚,你挑的土豆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紅薯。」
他尋常說著,程迦盯著他被火映紅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哼一聲:「悶騷。」
彭野不搭理,她走過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麼?」
「彭野。」她語氣正式。
「嗯?」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動心?」
彭野:「沒注意。」說完起身去搭帳篷。
他不說,她也不追問。以後他自然會自己講。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聽到風吹帆布的聲音,呼啦啦。
她扭頭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繩子在他手下規矩又服帖。他看到他捲著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傷;程迦還知道,他腰背後有一道更長的疤痕。
她撫摸過無數次。她喜歡那不平坦的觸感。
程迦盯著他手上的疤,看著看著,摸出一支菸來抽。抽完了,她起身走過去,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身。
彭野正在拉線,沒怎麼分心,漫不經意地問:「怎麼?」
程迦緩緩摩挲著他小手臂上的疤,說:「上次露營就想上。」
彭野頓了一下,淡笑出一聲:「我知道。」
他捏了捏腰間她的手:「帳篷還沒搭好,等……」
「我不想在帳篷下邊,」程迦解開他的褲子,揉捏擺弄,很快在那裡搭起一個帳篷,她貼住他早已緊繃的腰臀,說,「我想在帳篷上邊。」
彭野回身,她把他推倒,尚未搭建牢固的帳篷轟然倒塌,他和她淹沒在帆布和繩索裡。
一直以來,程迦都無法解釋為何對彭野的身體如此痴迷。他的肌骨,他的身軀,他給她的充實而熨帖的感覺。她早已深陷其中,逃離再遠也得回來。
彭野亦是如此。
他記得與她的每一場性愛,記得她身體內外的每一寸感覺。
也記得這一晚,
程迦的肌膚在月色雪山下,透出象牙玉般瑩潤的光。
她跨坐在他身上,襯衣胸衣凌亂散開,呼吸急促,胸脯和她的人一起上下起伏。
她身後是漫天繁星。
她細細的手指在他腹肌上抓撓,她溫柔的身體在他身上摩挲扭動,一聲聲蝕骨的呻吟,幾乎抽了他的魂。
她淺淺闔上眼眸,顫慄著抬頭,汗水摻雜著夜風從她迷離的臉頰滑過。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記憶裡。
良久,程迦緩緩低下頭,注視著彭野,目光筆直而又柔軟。
彭野拉住她的手輕輕一帶,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腦袋枕在他脖頸間。待呼吸漸勻了,她說:
「我不會。」
彭野說:「我知道。」
無厘頭的一句,他卻懂了。
我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
程迦平靜下來,道:「還有些事。」
她講了徐卿和江凱,也講了她的母親和王珊。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述說他人的故事。
彭野至始至終沒插話,心底隱隱不平。原來相見恨晚,不能回去她最無助的時刻。但又慶幸相見時晚,他已走過最荒誕的年華。
待她講完,彭野尋常問:「怎麼突然說這些?」
程迦說:「給你一個交代。」
彭野說:「你的過去,不需要給我交代;你的未來,我給你交代。」
在那一瞬,程迦覺得她的人生被拯救了。
--
上海。
飛機要降落浦東機場時,程迦看到了海。她忽然意識到,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一條水連著,從西到東。
落地後,程迦給彭野發了條短信,三個字:「我到了。」
很快,彭野的短信回來了,一個字:「好。」
程迦收起了手機。
機場太大,走出去有一段距離。
程迦拖著登機箱走上自動人行道,她安靜站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打開地圖,即使在手機上,長江也很長。
她無意識點了根菸,眯起眼睛想著昨晚,皺巴巴的帆布帳篷,長江源的夏夜星空。
身後人的箱子滑過來撞上她腳踝。
「對不起。」聲音有點兒耳熟,把程迦的思緒拉回來。
她回頭,看到了江凱。
似乎還是老樣子,高瘦的個子,陽光學長的相貌,多了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眼神筆直而驚訝。
程迦呼出一口煙:「不認識了?」
「迦迦……」江凱張口結舌,竟似十分驚訝。
程迦看到面前的煙霧,忽然意識到在機場,轉手掐滅了香菸。
而對面一貫口齒伶俐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自動人行道到了盡頭,程迦拉著箱子往前走,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我還在上海?」
「我知道。但上海太大,多少年也再沒運氣碰上。」他語氣平靜了,卻隱有不甘。
程迦沒說話,走上又一條自動人行道,站定了;江凱沒上去,在一旁走,隔著一道欄杆,與她並肩前行:「我在香港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謝謝,我知道。」程迦說。
江凱愣了愣,忽而就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囂張,那麼跋扈。
「我挺喜歡原來的樣子,就沒改。」
江凱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原來就很好,不用改。」
曾經愛得刻骨銘心,誰料半路不得善終。
他不負她,他沒給過王珊半點希望與曖昧。當初誰也沒有錯,錯在太年輕。承受不住一條人命。
出了機場,程迦立在出發口等方妍,她再次點了煙。
江凱沒走,陪她等:「那天我跑去香港,以為會見著你。你有在散場時留下看展覽的習慣。結果沒遇到你,遇到了徐老頭。」
徐老頭這稱呼讓程迦恍惚一陣。那晚她去了西寧。
她抽著煙,沒說話,沒看他。風吹著煙霧和髮絲,縈繞在她白皙而棱廓分明的側臉。
江凱忽而微笑:「迦迦,你還是那麼迷人。」
程迦這才扭頭看他一眼,說:「謝謝,我知道。」
他笑笑,問:「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最近好。」程迦說,「你呢?」
「還行。……還是一個人。」
夾著煙的手指頓了頓,程迦沒看他。
她立在風裡,平靜地呼出一口煙:「遺憾。我不是一個人。」
她看見方妍的車,伸手招了招,轉身把煙摁滅在垃圾箱上。出發口接人不能逗留,她拉著箱子要下站台,江凱追上去,迫切拉住她的手腕,終於說:「對不起。我當初不該對你避而不見。」
程迦抿緊嘴唇。
方妍停車下來,緊張道:「出什麼事了?」程迦看她一眼,她又坐回車裡去。
程迦掙開他的手,回頭:「我前幾天看到王珊的父親了。」
江凱一愣。
「我向他道歉。」
「他怎麼說?」
「他不原諒我。」
江凱臉色微僵。
「但不管原不原諒,生活都得繼續下去,我也得往前走了。」程迦說,「江凱,我們都得繼續往前走。」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江凱心裡一陣滾燙,張了張口:「當年我就找過王珊爸爸,給他道歉。他也沒原諒我。」
程迦說:「原不原諒,王珊的死,都是時候該放下了。只是我該早點道歉,像你一樣。而當初你甚至並沒有錯。」
江凱嗓音微哽:「我不該把你扔在一邊。」
「我原諒你了,江凱。」
那一刻,他肩上所有的恩與怨,罪與罰,終於都放下了。
青海。
黃昏,格爾木醫院後門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彭野坐在桑塔納駕駛座上,緊盯醫院後門。
上次安安去保護站找彭野,後者再次察覺到了有關黑狐的信息。
後來一查,果然,黑狐安磊的巨額錢款全在妹妹安安戶頭名下,警方監控著錢款動向,並未凍結。也監控了安安的電話,但黑狐一直沒聯繫她。
直到彭野想到肖玲的手機。
很快有了新發現,肖玲昏迷不醒,可她的手機卻有通話,最近的一次恰好被警方聽到,
「……哥,你為什麼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見面再說。」
「我說了我不會跟你逃跑。」
「不是逃跑,我們去別的國家開始新生活。」
「這就是逃跑!」
「你想永遠都見不到我?」
「……為什麼你不能去自首?」
「安安,警察抓到我,我會死。我是你哥,你要送我去死?」
「嗚……到底出了什麼事?」
「來上次的飯館門口等我,晚上8點。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走。這是我最後一次電話。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哥就不再管你了。」
「……你等我,我來……」
醫院各處的門都有人看守,彭野目不轉睛盯梢時,手機在兜裡震了一下,他知道是程迦的短信,掏出來看,三個字:「我到了。」
他很快回了個:「好。」
十六好奇,這種時刻,彭野從不理手機的。
「哥,誰呀?」
彭野目不斜視:「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前兒暴雨,你開車上哪兒去了?昨天也不在。」
彭野說:「休息。」
十六往後看:「尼瑪!」
尼瑪湊上來,認真地說:「七哥,我在你衣服內襯裡發現了女人的頭髮。看顏色,是程迦姐的。」
彭野:「……」
尼瑪:「哥,迦姐的頭髮怎麼會跑到你衣服內襯裡邊去啊?」
彭野:「……」
十六杵他:「七哥,你這速度忒快,以後給兄弟們傳授點兒經驗。」
尼瑪也說:「還有攝影展,那麼多捐款和報導,可報紙上印不清,啥時候讓迦姐過來給我們看呀?」
正說著,彭野嚴肅道:「出來了。」
十六和尼瑪立刻警惕,盯著門。
後門人來人往。
「哥,哪個啊?」
「灰色外套的。」
彭野說的是一個散著頭髮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女人,衣服很老氣。
「那不是安安吧?」
「偽裝了,是她。」彭野很確定。
十六立刻通知其他各門的弟兄。安安攔了輛出租車,彭野發動汽車,隔著一段距離追上。
但開了沒多久,出租車開始七彎八繞。
彭野握緊方向盤,說:「她發現了。」
果然,不一會兒,安安下了車,拐進小巷子。彭野把車交給尼瑪,和十六跟過去。
巷子錯綜複雜,燒烤攤,麵攤,小館子,住戶,什麼都有。
安安在裡邊迅速穿梭,時不時回頭看。彭野和十六反應快,把自己藏得很好。可安安警惕性極高,越走越快,最後跑起來。
巷子裡雜物太多,彭野緊追不捨,十六卻被甩開。
安安也不知自己感覺對不對,一個勁兒往前跑走,她過了巷子,跑到大馬路上,隔著斑馬線看見了她和哥哥曾經吃飯的飯館。
門口正停著輛黑色的車,駕駛座上燃著煙,只看影子,她就知道是哥哥。
人行道燈變綠,她朝那輛車跑去,車裡的人掐滅了煙,發動汽車。
「安安!」彭野喊她。
跑到半路的安安回頭,驚慌的表情變成怔愣:「彭野大哥?」
身後哥哥也喊:「安安,過來!」
彭野瞬間加速衝過去,不是對安安,而是那輛車。
安安回頭驚呼:「哥!快跑!」
人行道上綠燈轉紅,汽車開始行駛。
彭野從轉彎的公交車跟前閃過去,肩膀猛地被撞到,人踉蹌幾下,公交急剎車。
車側的小轎車視線不好,來不及減速,撞向彭野。彭野敏捷地跳起身,踩著車前蓋,滾了過去。
一排車急剎,交通癱瘓。
安安尖叫:「彭野大哥!」
黑狐的車加速衝向紅燈。彭野飛躍跳上行駛的轎車前蓋,在一輛輛車頂上奔跑。
「哥!彭野大哥!」安安在十字路口穿梭的車流中追逐。
黑狐即將衝過紅燈,彭野快追上,卻聽身後一陣急剎車,安安發出一聲慘叫。
彭野猛回頭,安安倒在車底下,一灘血泊。
彭野從車頂跳下來,衝去安安身邊。
安安幾近昏迷,緊緊揪住他的袖子:「別抓他……」
黑狐的車加速遠去。
「操!」彭野罵一聲,把她打橫抱起來,穿過癱瘓的交通,奔跑去醫院。
急救室的燈亮著,彭野倚在牆邊,眉心狠狠擰起。
安安傷得很重,來的路上就完全喪失了意識。剛才給她簽手術同意書時,他聽護士說情況很危機。
醫院走廊裡極其安靜,手術室門一開,彭野就轉過頭去。之前那位護士急急走出來,遞過手術同意書:「簽字。」
這是新的一份。護士見彭野似有猶疑,道:「這份是截肢的。」
「截肢?」彭野盯著她。
「病人左腿膝蓋以下必須截掉。」
彭野握緊簽字筆,盯著病人欄「安安」的名字,停了幾秒。
護士急了:「簽字呀!拖得越久,病人越危險!」
彭野抿緊嘴唇,飛速簽上自己的名字。護士奪過同意書,轉身進了手術室,門啪地關上。
彭野給十六打了個電話,不久後,十六尼瑪還有部分警察都趕來了。
十六問:「跟丟了?」
彭野簡短地說了一下情況。十六問:「安安沒問題吧?」
彭野說:「截肢。」
「截肢?!」
「嗯。」彭野說完不多講,轉頭看著武警同僚,駐守無人區巡邏隊的隊長鄭峰說,「老鄭,想辦法把消息傳給道上的人,就說安安『病危』。」
老鄭道:「行。」
在場的警察和隊員們心知肚明。放消息,引黑狐出現。
桑央神色很不好,拉住彭野,低聲道:「七哥——安安搞成這樣子,黑狐要知道了,不得恨死了你啊。」
彭野哼出一聲笑:「他和我之間的仇還差這一筆?」
尼瑪還是有些焦慮,彭野揉揉他的頭,道:「把心思都放在抓人上。黑狐一定會來。」
尼瑪欲言又止,總覺得擔心,但彭野不管他了,想出去抽菸,才邁步,想了想,
他又走到鄭隊長身邊,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道:「老鄭啊,兄弟跟你商量個事兒。」
武警的鄭隊長道:「回回說的是商量,其實就是找麻煩來了。」
「哈。」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你說這黑狐,咱們不能總等著在無人區裡撞上了開打。是吧。」
鄭隊長一愣:「你的意思是?」
彭野笑了笑。
--
上海。
程迦回到家把行李收拾一下,洗了個澡出來。方妍在給她泡茶,說:「這茶清熱的。」
程迦走過去,端起那杯澄淨像琥珀的茶,喝了幾口,淡淡道:「味道不錯。」
方妍笑了笑,兩姐妹立在流理台兩側,面對面安靜喝著茶水,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方妍一路上沒提高嘉遠的事,默認讓它過去。但機場的一幕讓她有些不安。
程迦斜眼瞧她似有心事,她坐上高腳凳,從抽屜裡摸出一包新煙,撕開封口捲兒,道:「有話就說。」
方妍於是問:「機場那個男的,是那個青年指揮家——江凱吧?」
程迦呼著煙抬眉:「嗯。」
「程迦,現在接觸他,可能對你的病情有反效果。」方妍說完,卻又意識到不對,想了想,說,「不過看你當時對他的狀態,你應該釋然了。」
「嗯,我遇到更好的男人了。」程迦說,「——最好的。」
「你這次去西寧,是去找他?」
程迦抬眼看她。方妍心一緊,以為自己多話了,但程迦說:「是。」
方妍笑了,說:「程迦,你狀態好了很多。」她想起父親的話,對心理病人來說,最好的藥是愛和關懷。她後悔曾經對她的粗暴治療。
程迦抽著湮沒答話,方妍說:「我這幾天注意觀察一下,如果你最近狀態比較好,藥可以開始減量。」
程迦點頭:「好。」
方妍看一眼手錶:「快6點了,我請你吃晚飯吧。你想吃什麼?」
程迦想起長江源的篝火,說:「燒烤。」
方妍微詫:「你以前不是說燒烤不健康麼?」
「那是以前。」程迦說著,點了點菸灰,問,「你喝酒麼?」
方妍問:「紅酒?」
「白酒。」程迦看她一眼驚訝,於是,「啤酒。」
方妍:「……」
程迦淡淡道:「不喝酒吃什麼燒烤。」
「喝啤酒吧。」方妍說,她在手機上搜燒烤店,自言自語,「新天地附近有家……」
程迦搖頭:「我看中了小區門口的路邊攤。」
方妍一愣,半晌,想像兩人坐在路邊攤喝啤酒吃燒烤,覺得很有意思,她笑了:「好啊。」
--
喝完兩瓶啤酒,吃完一堆燒烤,桌上杯盤狼藉。程迦問:「還要麼?」
方妍喝得有點兒暈,搖頭晃腦:「不用了。」
「我沒吃好。」程迦又點了一些。
方妍問:「你以前胃口沒這麼好。」
程迦也不答話,喝著酒,觀察著路邊來往的閒人。
方妍托著腮,臉紅撲撲的,看見路邊走過一對親熱的小情侶,舌頭打結地問:「你和你的男……」
「男人。」程迦說。
「男人。」方妍說,「這一天,也沒看你拿著電話,你們聯繫這麼少,沒問題嗎?」
程迦摸出煙來,看她:「有什麼問題?」
「你不想他?」
「還好。」
「他不想你?」
「還好。」
方妍無話可說,目光呆滯看著什麼。
程迦說:「你喝醉了。」
話還沒落,方妍突然失聲:「高嘉遠那個王八蛋!」
程迦:「……」
須臾間,方妍淚流滿面,又哭又罵:「王八蛋!高嘉遠那個王八蛋!我就眼睛瞎了,看中他哪點兒了?人渣!」
方妍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一句王八蛋。
周圍一群人看過來。高嘉遠現在是明星,在年輕小女孩中還挺受歡迎。
程迦放下煙和酒,把方妍架起來,扔下錢就走。醉酒的方妍沉得像沙包,走了沒幾步,程迦一身熱汗。
方妍仍在哭鬧:「王八蛋!我要去當面罵他!」
程迦把她扯回來,不小心高跟鞋一崴,疼得又冒出一陣冷汗。
她冷罵一句:「再他媽帶你喝酒,老子就是狗日的。」
青海。
格爾木醫院,上午11點是探病時間,住院部服務大廳人來人往。
大廳工作人員忙到半路,走來一個戴著面罩的男人,似乎身體不好,咳嗽著,問:「我想探望一位叫白雲的病人。但不知道在哪個病房。」
「我幫你查查。——沒有。我們這兒沒有叫白雲的。」
「有的。」男人堅持。
工作人員又找了一遍:「我們這兒連姓白的都沒有。」
男人看一眼電腦屏幕,說:「可能是我找錯了。我去二院看看。」
男人走出大廳,草地上不少病人再康復散步。他需要找個人去問安安的情況。
安安「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好幾天了,警方和彭野他們暗中守在病房外,卻始終沒有黑狐的影子。
十六有些沉不住氣,又覺不可理解:「黑狐冒著被抓的風險,逃跑都帶著妹妹,現在卻狠心不來?」
彭野蹙眉良久,得出結論:「他知道安安度過危險期了。」
尼瑪說:「可我們給醫生護士都打過招呼,他要是問醫生,肯定會暴露。」
彭野斂緊眼瞳:「他要是讓別人來看呢?」
「他怎麼知道安安住哪?七哥,你也交代過前台。要是他來問安安,一定回報。」
「我下去看看。你們留著。」彭野下樓到前台,工作人員說沒人問過安安的病房。
彭野看一眼電腦屏幕,突然發現蹊蹺:查詢名單按拼音排列。
彭野立即問:「有沒有人問過姓白的病人?」
前台一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什麼也沒說,都明白了。他問:「那人什麼時候來問的?」
「兩天前。」
彭野用力握緊拳頭。黑狐來過,找到病房,又找病人看安安的狀況,知道她脫離危險,就走了。
病房內,安安緩緩睜眼,開門聲吵醒了她。她全身都痛,痛得想哭想嚎叫,可她沒有發聲的力氣。
醫生過來給她例行檢查,她疲憊地要閉眼,卻猛然睜開。
隔離服把「醫生」遮得嚴嚴實實,可那雙眼睛分明是,哥哥?!
她驚恐地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呼吸器上的霧氣一層又一層噴湧。
「別怕,我不會被他們抓到。」安磊撫摸她的額頭,安撫說,「安安,你疼不疼?」
安安嘴唇顫抖,眼淚嘩地湧出來。
他看一眼她身下缺失的那截腿,目露痛苦,幾乎泛淚,很快被狠厲取代。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安安,哥哥一定會給你報仇。」
安安眼裡全是淚,搖了搖頭,手指抓著他手心,呼吸器上的霧氣遮住了她的嘴唇。
「安安。哥哥不能久留,先走了。你要堅強,好起來。等哥哥東山再起了,帶你出國。」
安安瞪大眼睛,搖頭,她竭力抓他的手,可他還是迅速起身,扭頭走了。
彭野在電梯裡遇到安安的主治醫生,便問了問她的病情。醫生說,過兩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彭野點頭,出電梯上走廊,得讓警方的人繼續守在這裡。他認為黑狐一定會再來。正想著,他察覺到什麼,回頭看一眼。
一位穿著防護服的醫生擦肩而過。
他走到病房門口,問便衣:「隔壁ICU住了病人?」
便衣不明白,見彭野看著走廊那個遠去的醫生,道:「哦,那是安安的醫生啊……」
話音沒落,彭野朝那個醫生衝去。
前一發動全身,走廊上幾位便衣一起飛奔。可「醫生」也加速跑進樓梯間。
又是探病高峰,人來人往。彭野衝到樓梯間,翻過欄杆往下跳,「醫生」同樣身手敏捷。兩人在人群密集的醫院裡追趕,「醫生」把來往的病人和家屬撞得慘叫連連。
彭野礙著倒地的病人們不能全力跑,奔出醫院大門時,黑狐已經不見蹤影。
彭野狠狠咬牙,一腳踢在花壇上。
彭野忙完所有事情回到保護站,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深夜到達,想起好幾天沒和程迦聯繫了。
他不打電話發短信,她也就不找他,比他還沉得住氣。
彭野洗了個澡,已是夜深,他獨自走出保護站,拿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出去。
他插著兜低著頭,沿著高原上的公路緩慢前行。夜裡的風吹得他一身清涼,他踢一踢路邊的雜草,耐心等著他的姑娘接電話。
時間不長也不短,電話接起來,靜默了一秒,程迦的聲音平靜又疏離:「喂?」
彭野莫名頭皮一麻,低下頭揉揉鼻樑,慢慢就笑開:「還沒睡?」
「沒有。」
「怎麼還沒睡?」
「希望我睡,那給我打電話做什麼?」她問。
他淡笑:「知道你沒睡。」
「……」她那邊安靜著,過了會兒,彭野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她點了煙,緩慢呼吸,問,「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
「之前在忙。」他言簡意賅。
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道:「動槍了麼?」
他簡短地「嗯」一聲。
「受傷沒?」
「沒有。」
她淡淡「哦」一聲,不關心了。
彭野復而唇角含笑,並未出聲,可那頭程迦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
「你笑了。」程迦問,「你笑什麼?」
「心情不錯,就笑了。」
「……」
彭野說:「你換打火機了?」
「……你耳朵倒靈。」
「先前的呢?」
「扔了。」
「扔哪兒了?」
「機場,你要去撿?」
夜風吹著,彭野又笑了一聲。他單手摸出一支菸塞嘴裡,又摸出火機點燃,那邊她聽了聲音,也不著急,耐心等著。
兩人各自抽著煙,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久,程迦淡淡開口,有點兒一本正經:「你想我麼?」
彭野低下腦袋,夾著煙的手指戳了戳額頭,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說:「想。」
程迦還他一句:「好樣的。」
彭野差點兒沒給煙嗆到,咳幾聲:「你呢?」
「我怎麼?」
「你想我麼?」
「你猜。」程迦淡淡道。
「你這人……」彭野無奈,笑容卻只增不減。
程迦道:「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夜深人靜,每一個咬音嚼字,每一絲起承轉合,分明清淡,透過電話卻格外曖昧。
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
彭野:「好。」
程迦說:「明天要巡查?」
「嗯。」
「什麼時候回來?」
「週末。」
「那我週末去看你。」
彭野頓了一下。
程迦:「怎麼?」
「週末得去南非。」
「……去那兒幹什麼?」
「學習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經驗。」
「去多久?」
「一星期左右。」
「噢,回來再約。」
彭野笑出一聲。
程迦似乎皺眉:「不約?」
彭野笑:「約。」
程迦又問:「你現在在外邊?」
「嗯,公路邊。」
「看得到星星?」
「嗯。」彭野無意識抬頭,望漫天繁星,眼前就莫名浮現起那夜在長江源,程迦白皙的脖頸像天鵝般舒展,微張著口,表情迷醉。
他不由自主淡笑。
她於是說:「下流。」
彭野這才知入了她的套。妖精。
程迦呼著煙,緩緩道:「彭野。」
「嗯?」
「我聽到你那邊風的聲音了。」
「嗯。」他立在曠野上,說,「西北風,明天有沙塵。」
那頭,程迦走上高樓的露台,說:「東南風,明天陰轉晴。」
--
程迦走進咖啡廳,掃視一週,看到了落地窗邊的韓玉。
韓玉多次給程迦的微博發私信,卻不知是經紀人打理。經紀人詢問程迦後,給了韓玉電話號碼。韓玉來了上海。
程迦走過去,韓玉起身,問:「喝點什麼?」
「意式特濃。」程迦坐下了,平定地看她,「什麼事電話裡不能說,非大老遠跑來。」
韓玉略微笑笑,說:「道歉得當面來。」
程迦正拿玻璃杯喝水,瞟了她一眼。
韓玉倒也不磨蹭,直入主題:「那天我在飛機上和你說的話都是假的。是我追的他,他對我的感情並不深。有喜歡,但沒到愛的地步。後來沒和我打過電話,更沒說過那些話。其實是我早就認出你。」
程迦說:「我知道。」
韓玉微愣:「那你……」
「我沒和彭野提,以後也不會提。」
「為什麼?」
程迦反問:「有必要麼?」
韓玉緩了緩神,苦澀一笑:「謝謝。……也對不起。」
程迦沒接話,正好服務員送咖啡過來。
韓玉抿一口,放下杯子:「你說對了。等12年,其實是沒找到合適的。……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最後賭一把。不試一次,怕後悔;怕這輩子都後悔,假如這次豁出去,會不會不一樣。
現在也好,給過去一個了結,也給當初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個交代,徹底畫上句號。以前心口堵著這事兒,不能給自己機會,也不能給別人機會。現在好了。」
程迦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嗯」一聲。
韓玉說完,以為她會問彭野去青海以及分手的緣由,但她沒問。韓玉忽然就意識到面前這個女人的自信和強韌,不怪他們成了一對。
不問也好,她也沒準備回答。那些事,應當彭野自己和程迦講。
兩人並未多聊,一杯咖啡喝完,韓玉就走了。
程迦看著她上去機場的出租車,轉身離開時,手機響了,又是江凱。
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彭野到達約翰內斯堡。
北京時間是凌晨三點,彭野沒給程迦發短信。
時差顛倒,彭野與林教授接洽,到住處後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趕去南非東北部的克魯格野生動物保護區,跟著當地保衛隊巡查。
頭兩三天就這麼過去。
第三天晚上,彭野回到住處,洗了澡後再次想起程迦。
他忘了開通國際漫遊,第一天給她發短信沒發出去;住處不能打國際電話;今天好不容易辦了張當地卡打過去,程迦關機。
彭野坐在床上,手裡飛快轉著手機,竟有點心神不寧,不知那丫頭在搞什麼竟然關機。
床頭電話響了,彭野以為工作人員聯繫他有事,接起電話說了聲:「喂?」
沒想傳來一個性感嫵媚又沙啞低沉的女音:「Hello?」
彭野:「……」
對方語氣曖昧:「Sir, room service?」要客房服務嗎?
彭野正煩著,皺了眉頭。
「No, thanks.」他沒給對方再說話的機會,壓斷電話。
很快,那電話又響了。
彭野斜眼瞧那電話,舔了舔下嘴唇,心想你還來勁兒了,叫你服務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
他接起來,剛要訓她一頓,那頭換成中文:「真不要服務?」
程迦聲音淡淡的。
彭野一愣,幾乎是樂了,跳下床去拉開門。
「你什麼時……」話沒完,程迦把箱子扔進門廊,撲進來摟住他的脖子便往他身上跳。
彭野沒來得及看清她,只見她長髮盤起,修長的脖頸像白玉。
他欺身接住她柔軟的臀,她寶藍色的裙襬像花兒一樣綻開,纖細修長的雙腿圈在他腰間。
彭野一腳踹上門,把她往腰上托,她高過了他,低下頭抱住他的腦袋,用力親吻他嘴唇。
那晚電話裡,他問:「你想我麼?」
她說:「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她比以往更熱情激烈。到了半路,她摸進他褲子。自己動進去,貼著他身體蠕動。
他把她抵在牆上,吻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扭動著,嗓子裡溢出細碎的嗯啊聲。
她的小坤包進屋就甩在櫃子上,手機滑出來,這會兒閃著光在震。一開始兩人沒理,漸漸,
彭野無意間一瞥,屏幕上大大兩個字:江凱。他停了下來,眯起眼睛。
「別管他。」她呼吸急促,快要到了,捧著他的臉低頭要吻他。
彭野別過頭去躲開,微仰著腰身,單手把她往上邊超了一下。程迦吃痛,「嗚」一聲。樹袋熊一樣攀附著。
他把手機拿來遞給她:「接。」
「不接。」
電話不震了,彭野手指一撥,未接電話已接電話裡一堆「江凱」。
彭野冷哼一聲:「聊騷。」
程迦:「……」
彭野涼笑:「他還會再打。」果不其然,幾秒後,手機再次開始震。
彭野猛地俯衝把她壓到床上。
「呀!」程迦弓起腰身,痛呼一聲,頓時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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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彭野上身直起,眼神危險,還是那個字:「接。」
程迦身板直打顫,一把奪過手機,想耍心機關機,彭野搶先碰了綠色。
電話接通。
程迦躺在床上,裙襬翻轉,她冷冷盯著彭野,調整呼吸:「喂?」
「迦迦,睡了麼?」
「睡……」話沒完,程迦張大了口,從心尖到嗓子又苦又甜,發不出聲兒。
就在剛才,床邊的彭野大力起來。他盯著她,眼神黑而沉。
「我昨天說的那些話……」
程迦身體波浪般晃蕩,揪著被單,心跟貓抓似的,兩頭顧不得,勉強穩住聲音:「有什麼明天再……」
「說」字沒完,彭野不依不饒地懲罰。
程迦猛地弓起背,又重重倒下去摔進被子裡,狠狠瞪著彭野,語氣分外冷靜,道:「別再打電話了。」
那邊,江凱卻察覺到不對:「迦迦,你身邊有人麼?」
「沒。」程迦怒目,一腳踢在彭野腹上想逃離。
他將她雙腿抬高到他肩膀,把住她的腰將她扯回來一摁,身子用力一撞,霸道,蠻狠,杵到了底,將她心窩戳裂開。
「彭野……」程迦猝然仰頭,直直抬起腰身,強忍著,手指錯亂地摸抓著摁斷電話,才敢盡情釋放,「啊……」。
彭野強勢俯身,她雙腿被他壓回去貼在胸口,她蜷成一團,痙攣。
他深而狠,咬她耳朵:「程迦,說我是誰?」
「……」她目光渙散,人兒打顫。
「說!」
「……嗯……彭野……」
「沒聽清!」
「彭野!……啊……」
第二天,彭野起床時,程迦死了一樣趴在床上。
彭野洗漱完出浴室,她還是原樣。彭野在床邊穿褲子套T恤,問:「不和我一起去?」
程迦沒半點兒動靜。
「真弄疼了?」彭野坐到床邊,手伸進被子順著她腿根摸那軟膩。
程迦一腳狠踢過來,彭野嘩地從床上彈跳起身,躲了開。
彭野:「還有勁兒?」
程迦抓起枕頭砸過去,冷冷道:「老子抽風了飛大半個地球送來給你操。」
彭野接住枕頭:「誰叫我用力的?」
「滾!」
「別破壞道具。」彭野彎腰把枕頭還給她。
程迦扯過了一腳踢他,彭野再次輕鬆躲過,長手一伸,把她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程迦卻冷靜盯住了他。他穿著迷彩服褲子,扎進靴子裡,兩條腿筆直又長;上身是軍綠色的背心,貼著他緊實的身體。
彭野十分受用她這目光,笑了笑,看一眼手錶:「晚上回來給你。」
程迦沒搭話,倒回床上背對他。
隔一會兒了,她又回頭看。他穿好迷彩服外套,正往外走,到了門廊邊,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他回頭看她,頓一秒,眨了眨眼,走了。
程迦扭過頭去看窗外,外邊陽光燦爛。
南非現在是冬季,卻一點不冷,風吹著茂密的樹葉沙沙作響。
程迦看了一會兒,有些睏,翻身睡了。
睡到陽光刺眼才醒來,已是當地時間下午。
她光腳下床,床頭有張紙條。彭野留的,寫了這裡的叫餐電話,還有張餐廳地圖。
程迦把方妍開的藥拿出來,一份份數好就水吞下。或許是這藥起作用,最近她有所好轉,心情平靜不曾低落。
程迦整理好自己,帶上相機,準備下去走走,人到門邊剛扶住把手,聽到滴滴一聲,隨後,門外的人也擰了把手。
她拉開門,看到彭野,有些意外,問:「你怎麼就回來了?」
彭野倒尋常,說:「才起?」
「啊。」
「休息好了沒?」
「嗯。」
「肚子餓麼?」
「有點。」
「下去吃東西。」他牽她的手,上走廊。
「你回來幹什麼?」程迦問,「不是落了什麼東西沒拿?」
彭野沒答。已經拿了。
餐廳在樹林裡,原生態型,木頭桌椅掩映在茂密的樹木花草間。
吃飯的功夫,程迦告知他:「我打算去附近轉轉。」
彭野頭也沒抬:「不行。」
「嗯?」程迦抬眸,他倆從不干涉對方。
「南非犯罪率很高。」
程迦認真道:「我知道,所以特地查了,這兒有外國人旅遊巴士直達我想去的地方。」
「那也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
程迦:「……」
彭野道:「亂跑就打斷你的腿。」
風在樹梢。
程迦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半刻,移開,無語地笑了笑。當他是玩笑。
又收了笑,微微嚴肅說正事兒:「附近有個太陽城,我想去看看。」
彭野微微頓一下,也認真了:「那更不能去。」
程迦看出端倪,捲著盤子裡的面,問:「你去過?」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點兒水:「嗯。」
「什麼時候?」
「很多年了。」
「幹了些什麼?」
「玩兒。」他倒是簡潔。
程迦拿眼角看他:「賭過博沒?」
「嗯。」
「賭了多少?」
「……不是錢。」
「是什麼?」
彭野略微笑了笑。
程迦問:「女人?」
「嗯。」
「嘖嘖。」程迦微眯起眼,涼笑一聲,「騷包。」
彭野:「彼此彼此。」
程迦不多問了,她也知道那裡是正經地方,估計就是一個美女說誰贏了給個親吻,或跳支舞什麼的。但不排除勾搭上了,就深入發展了一晚。
彭野道:「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你要無聊,過會兒跟著我。……後邊幾天也跟著。」
「你在工作,能帶上我?」
「能。」彭野說,「我算半個參觀。」
說話間,程迦的手機響了。
彭野眼皮一垂,仍是江凱。他平靜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星期前。」
她已表示清楚,但江凱還和當年追她時一樣,不達目的不死心。
她要接。彭野把電話拿過來,站起身:「我和他說。」
程迦不阻止,要跟他走,彭野看她一眼:「男人對話,你聽什麼?」補了一句,「我知道分寸。」
程迦於是平靜留下。
彭野沿著曲折的小路走過茂密的樹椏,到一邊接起電話,先沒做聲。那邊男人聲音挺清晰:「迦迦。」
彭野說:「喂?」
對方沉默半刻:「你是誰?」
「彭野。」彭野拿支菸含嘴裡,單手點燃。
他無需自我介紹,昨夜程迦喊過他的名字。
「我找迦……」
「程迦長大了。以前追小女孩的方法不管用。」彭野直截了當,「那個叫徐卿的男人不夠好,所以她能被你追到手。」
「但現在,你來搶個試試?」
那頭一陣沉默,開口時卻已平定。
「迦迦她什麼都和你講了。」固執如江凱,卻也在一瞬間意識到這個叫「彭野」的男人在程迦心裡的份量。像程迦那樣的女人,她給他講她的過去,就是給了他所有的信任,甚至最難得的,依賴。
他認清了,終於放手,說:「我明白了。」
彭野說:「好。」
要掛電話,江凱說:「其實這幾天她和我說得很清楚。但我還纏著,以為能和以前一樣。我這幾天的行為,代我和她說聲對不起。」
「她很大氣。」彭野立在陽光斑駁的樹下,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對。」江凱悵然一笑,「錯過了。當年太年輕,太固執,一條人命壓在身上,承受不了。」
彭野說:「我理解。」
「謝謝。」江凱要掛電話,忽問,「如果是你?」
「過去不知道,但今後,」彭野略微笑笑,話就不經意下了力道,
「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他媽都不會放手。」
--
茫茫非洲大草原,動物成群聚集在河邊喝水,長頸鹿,斑馬,犀牛,角馬……吃飽了的獅子在草叢裡睡覺,獵豹趴在樹枝上打盹兒。
草叢裡蚊蟲撲閃。
程迦戴著帽子,穿著迷彩服,踩著高幫的靴子,跟在彭野身後不遠。
同行的有當地的管理隊和護衛隊,全是黑人,隊長叫摩根。
程迦聽他和彭野講著近幾年保護區的盜獵情況,他們竭盡全力,可動物仍頻繁被屠殺,以大象和犀牛為主。
程迦來過非洲,但去的是中部的私人保護區。克魯格保護區有一百多年歷史。有人保護,大象和犀牛的數量和種量都在銳減。無法想像沒有保護區,非洲的野生動物境遇會如何。
沒過一會兒,前邊遇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圍著一隻犀牛奔來跑去。犀牛在發怒,朝人攻擊。白大褂們飛跑躲閃,四下逃開。
犀牛跑了不一會兒,搖搖晃晃,轟然倒塌。
原來在給它打麻藥。
一隻小犀牛在媽媽身邊繞圈圈,急得橫衝直撞,被幾個工作人員拿網套住。
彭野他們走過去看。工作人員拿著小桶粗的針管,給犀牛角內注射液體,把它染成紫紅色。
程迦走去彭野身邊,沉聲問:「這是幹什麼?」
「給犀牛角注射毒素。」
「毒?」
「新研發的,人接觸了對身體有害,但對犀牛無害。」
「為了不讓人盜獵?」
「對。毒素裡添了顏料,帶紫紅色的就是有毒的犀牛。」
母犀牛很痛苦,一汪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小犀牛擔心媽媽,急得在網裡拚命掙扎,拖著三個高大強壯的黑人在草地上滑。
程迦盯著,問:「很疼?」
「疼,但保命要緊。」
一行人沒有久留,繼續往前走。
程迦抱著相機拍照,忽然,她在鏡頭裡發現異樣。抬頭,她望見了禿鷹。
遠方天空,多隻黑色的大鳥在空中盤旋。
和在可可西裡一樣,這是有大型或大量動物死亡的標識。
摩根也發現了成群的禿鷹,罵了句:「該死。」
一行人趕過去,在低矮的灌木叢裡找到一頭巨大的非洲象,象牙連同整個面部被割掉,露出黑紅的血肉和巨大的森白的頭骨。
「切掉面部是為了保存完整的象牙根。」摩根對彭野說,「大象和犀牛被取走象牙和犀牛角後,一般都不會立即死去,然後,活活疼死。」
摩根說,母象的象牙比公象小很多,但盜獵者不會放過,有時甚至屠殺剛長出牙的小象。
腐臭味招來大量蚊蠅。
程迦走過去拍照,剛才巨大象身遮擋著,繞過了才發現還有一頭小象,奄奄一息了,還拿鼻子纏著媽媽的尾巴。
摩根查看後說它很幸運,如果鬣狗群來了,小傢伙會被咬死吃掉。
他指著周圍的大象腳印,告訴彭野和程迦,大像是一種非常講感情的動物,這頭母象死後,族群的大象們在周圍守護了至少四五天,不讓禿鷹鬣狗咬食,然後才離去。大象還會撫摸死去同伴的屍骨,為他們哀悼。
程迦問:「為什麼不帶小象走?」
「小象不肯離開媽媽。」摩根看著那可憐的孩子,道,「這頭大像是族群裡的長者,掌握著一個族群尋找水源養育後代的所有經驗,她死了,對整個族群是極大的打擊。」
隊員們把小象抬起來放進籠子,奄奄的象寶寶拿鼻子揪住媽媽的尾巴不放,張開嘴,發出一聲撕人心肝的悲鳴。
程迦從未聽過大象叫,回頭望那隻象寶寶,在它烏黑的大眼睛裡看到滾滾的淚水。
動物不會說話,所以人聽不到;
可動物是會流淚的,只是人依然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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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程迦別過頭去,見一個黑人小夥子紅了眼眶。她想到了尼瑪,走過去問:「小象救得活麼?」
小夥子用蹩腳的英語說:「存活率不高,他們很多會不吃不喝,慘叫,撞籠子,撞牆。」
「為什麼?」
「因為想媽媽呀。」
大像是有感情的,親人朋友的缺失會讓他們患上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
世界各地的大象孤兒院數不勝數,少部分幫助小象走出心理陰影,大部分把它們當作吸引遊客的招財樹。
小象被關進籠子裡,垂頭趴著,沒什麼生氣。
它很快被帶走,一行人開始戴手套穿鞋套,搬出工具,像對待犯罪現場一樣檢測腳印,纖維,彈殼,子彈。
程迦這才明白彭野此行的目的。
克魯格不僅最早把盜獵列為犯罪,還在這一層面上往前邁了一大步。他們把每一次殺戮視為謀殺和犯罪現場,提取彈道和犯罪者遺留的諸如腳印指紋衣服纖維毛髮皮脂等信息,列入數據庫;同時把被害動物的DNA等生物信息也保存起來。
這樣,有朝一日,追回丟失的象牙和犀牛角,就能知道這是哪頭大象和犀牛身上的;
有朝一日,抓到盜獵分子,就能找到是哪桿槍進行殺戮,哪個人開了槍。
即使不是現場抓獲,這些犯罪證據也能將罪犯送入審判庭。
他們把動物當人對待。
而可可西裡保護區目前並沒有這一舉措。
所以彭野來了。
現場取證完畢後,一行人往回走。走到半路,前方出現騷動,摩根立刻警惕對弟兄們示意。來了盜獵者。
一瞬間,荷槍實彈的隊員們迅速發動攻擊。
彭野飛撲過來將程迦摁在身下。兩人趴在草叢裡,看見子彈亂飛。幾聲槍響,一位隊員直接爆了對方的頭。對其他盜獵者也毫不手軟,根本不避開關鍵部位。直到對方繳械投降。
戰鬥迅速結束。
摩根的隊員們把盜獵者綁起來,彭野說:「你們比我們那兒狠。」
摩根說:「對他們手軟,他們還會再來。」
彭野點點頭,若有所思。
一天的考察結束,往回走時,彭野仍和摩根討論著。
程迦在拍照的間隙,偶爾會看他,他一身迷彩服,背影高大,英氣十足。他認真說話時會習慣性地微微皺眉,側臉棱廓分明。
他也不知怎麼,在說話的間隙會時不時回頭瞄一眼,看看她,神色不變,又轉頭繼續說話。
往回走的路上,程迦想了很多。這段時間以來,她的內心是平靜的。
以前,她一直是個進攻者。冷漠疏離的外表是她進攻的武器。她想創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節奏,過上隨心所欲的刺激的生活。
可漸漸,她從彭野身上看到了一種不一樣的力量,防守的力量。
看似枯燥,寂寞,平庸,卻是責任,決心,和堅守。
她想,她應該學他,做一個防守者,不再消耗,保守本心,在自然中獲得寧靜與沉澱。
走到半路,彭野落到後邊來,到程迦身邊,低頭問:「累麼?」
程迦:「我睡了大半天才出來的。」
他笑了笑,又走到前邊去了。
等到和保護隊的人分開,回到住處爬樓梯去房間時,程迦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這件事?」
「幾年前。」
「把這個借鑑回去,難度大麼?」
「沒錢沒人沒時間。」
程迦:「那怎麼辦?」
彭野:「找上頭撥款,拉贊助收捐款。」
「你們那兒慈善捐款多麼?」
「很少。關注度不大,沒什麼宣傳效應,企業都不情願把錢往這兒捐。」
程迦默了,隔一會兒,說:「攝影展的錢過段時間會轉給保護區。」
彭野「嗯」一聲,剛要說什麼,程迦一皺眉,捂著嘴別過頭去,像要嘔吐。往復幾下,臉色發白。
彭野握住她手腕,拍她後背:「怎麼了?」
程迦搖搖頭:「有點兒反胃,沒事兒。」
彭野微微皺眉,想了想,說:「這邊到傍晚了氣溫低,你衣服穿少了。」說著,握緊她有些發涼的手。
程迦似有隱憂,垂著眼,也想了想,說:「嗯,或許受涼了。」
回到房間,程迦還是一陣噁心,跑去洗手間嘔吐。
彭野見狀,重新穿上衣服,說:「去看醫生。」
程迦卻不肯,鑽床上躺著,縮進被子摀住口鼻:「睡一覺就好了。」
彭野沒料她也會跟孩子一樣犯脾氣,伏床上摸她額頭,問:「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沒。」程迦闔著眼睛,沒什麼力氣的樣子,「今天走累了,還有點兒水土不服。我上次來非洲也這樣。休息就好了。」
彭野掀開被子把她身上翻來覆去檢查一遍,看有沒有毒蟲叮咬的地方,確定沒了,讓她好好休息。自己還是連夜出了趟門買了治水土不服的藥,程迦卻不吃,幾乎要吵起來。
彭野擰不過她,晚上兩人早早睡了。
到了第二天,程迦身上輕微發燙,仍是不肯下床。彭野叫來醫生,說是水土不服,沒什麼問題,也開了藥。
接下來幾天,程迦沒跟彭野出門,留在屋裡休息。她說吃了藥,情況好轉了。
直到有天晚上,彭野回來得早,進門時意外聽見程迦的嘔吐聲,走進洗手間就撞見她把藥衝進下水道。
彭野站在門邊,臉色微變。
程迦察覺到,回頭見了彭野,她若無其事站起身,走過他身邊,坐到床邊。
彭野回頭,略微惱怒:「解釋一下。」
程迦冷淡道:「不想吃。」
彭野皺眉:「這是任性的時候?」
程迦扭頭望著窗外的樹林,面無表情。
「說話都沒力氣了。」彭野拿了藥,倒杯水,過去她面前,「吃了藥才會好。」
程迦無端煩躁,打他的手:「說了不吃。」
彭野手心的藥灑在地板上,水也出來,潑濕了他的手腕。他抿緊嘴唇,低頭看她,她倒恢復了淡漠平定的樣子。
他問:「這兩天你原本的藥也沒吃?」方妍開的藥。
程迦垂著眼坐在床邊,也知道觸怒了他,就冷靜地等著他發火。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外邊的風吹進來。彭野轉身去把水杯放好。程迦看他一眼,他剛好回頭在看她。
她別過眼睛去,他又走回來,彎腰把藥粒撿起扔進垃圾桶。
撿完了,彭野來她腳邊蹲下,仰望她。
兩人都沒說話。
他握住她的雙手,拇指肚撫著手背,問:「一個人困在家裡很無聊。再一天就回去了。抱歉,你生病,我也不能陪著照顧你。」
程迦默了半刻,低聲道:「回去就好了,我不想吃藥。」
「那就不吃。」
彭野的考察之行很快結束,程迦的身體沒好轉也沒惡化。
兩人從約翰內斯堡回去。
過安檢後,程迦去了趟洗手間,彭野等待的時候,看見對面精緻堂皇的鑽石店,一世界白燦燦的光。
南非鑽石,世界聞名。
彭野看著,不經意咬起了嘴唇。
他所有積蓄都準備用來給保護站建立保護區現場勘查小組。
他看了一會兒,從塑料袋裡拿瓶水來喝,卻意外抓出一張小票。
無意間一瞥,彭野看見了Pregnancy test kit.
--
在候機廳等飛機時,兩人沒怎麼說話。
程迦很平靜,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後來平靜了;反倒是程迦,漸漸變得心事重重。
飛機得在香港中轉,頭一段從約翰內斯堡去香港的旅程13個小時。
彭野票早定了,程迦後買的,跟著他坐,沒買頭等艙。
上了飛機,程迦把小登機箱舉起來放進行李櫃,後邊彭野幾步上去接過,嗓音低沉,說:「我來,你別動。」
「就兩件衣服,很輕。」程迦說。
坐下後,旁邊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著,抬手護住程迦的頭。
程迦看他一眼:「矯情了。」
彭野平靜道:「別摔下來砸到你的頭。」
「……這黑人兄弟比你還壯,他那箱子比我的還小。」
彭野:「……」
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兒,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別的對話。
起飛後不久,空姐過來送餐,問要什麼飲料,程迦說:「咖啡。」
彭野攔住,說:「不用了,牛奶。」
程迦略微皺眉,覺著他今天不大對勁,但也說:「那就牛奶。」
彭野問:「還犯噁心麼?」
程迦:「沒。」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還在看她,淡淡問:「怎麼了?」
彭野說:「辛苦你了。」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確折騰,但:「還行,說不上辛苦。」
坐了快七八個小時,程迦腿有些水腫,她彎下腰揉腿。彭野見了,俯身給她揉捏。
程迦並不習慣。彭野是不喜歡在公共場合舉止緊密的人,她也是。
但男人手勁兒大,收著力,捏得又酸又軟,程迦也就沒掙。
隔著走廊,坐了個帶著女兒的父親;小孩坐飛機時間太長,辛苦又累,發脾氣嗚嗚直哭,父親把小孩兒摟在懷裡,輕聲細語地哄。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傷心,父親把她抱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哄著她,親吻著小姑娘淚濕的臉頰。
程迦看著。彭野也看。
程迦說:「我小時候也這樣。」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銀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難以想像。」
程迦說:「我爸也這麼溫柔。」
彭野想起什麼,笑容就收了。
程迦並未察覺,看了那對父女一會兒。她想起她的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寶寶。她想,懷孕是慎重,孩子是責任,是託付。
彭野說:「你父親走的時候,你多大?」
「十四歲多。」程迦淡淡說,「對方車裡的人喝酒了。」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弟弟晃了的那輛車司機是酒駕,所以衝向程迦父親的車時,沒踩剎車。
早該是時候了。他鬆開她的腿,直起身,剛要說什麼,程迦調低座椅,說:「我睡了。」
彭野於是說:「好。」
接下來的旅途,他沒睡著。
到了香港,轉機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時,程迦身體不舒服的症狀徹底好轉,她才想起來問:「去西寧的票買了麼?」
「沒。」
「原就打算回來的時候順道看我?」
彭野看她:「嗯。」
程迦尋常說:「沒地兒住,讓你應召上門一晚。」
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乾淨,冷感,看得見黃浦江上東方明珠。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牆上擺滿的相機,他覺得像程迦的眼睛。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頭見了,道:「不怕麼?來過我家的人都怕那個。」
彭野說:「那他們應該怕你。」
程迦於是問:「你不怕我?」
彭野淡淡笑笑,想起那個夜晚,中學女生身上沾著血,懷裡抱著相機,她的眼睛和相機鏡頭一樣。
彭野心口一塊石頭壓著,在她面前格外沉重無力。他終於轉頭看她,聲音不大:「程……」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說。
「……嗯。」
彭野立在淋浴間裡,用冷水狠狠搓了幾把臉,不禁譏笑自己,當初走青海的時候也沒此刻躊躇不定。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瀰漫在四周,是青橄欖,他早已熟悉的她的體香。
半路,程迦推門:「彭野,我來了。」
彭野回頭,隔著水流縱橫的玻璃,她一件件脫了衣服,赤裸裸地走進來。他這才反應過來,立刻轉一下水龍頭,把水溫調熱。
她人已過來,淋著水摟住他的身體,在冷水裡顫了顫,她吻他的鎖骨,舔他肌膚上的水珠。
彭野把她籠到懷裡護著,轉了個身,自己背對著花灑。
她一邊吻,一邊抬腿蹭他,緊實筆直的大腿,往上了有韌性的褶皺,柔軟帶著毛髮。
「程迦……」他這次克制著。
程迦蹲下去含,彭野腿顫了顫,最終還是壓抑住,把濕漉漉的她拎起來。
水溫變熱了,霧氣濛濛。
程迦頭髮上臉上全是水,安靜地問:「你累了?」
「你累了。」
「我不累。」程迦說。
他低頭,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撫著,黑眼睛濕潤:「洗完澡去床上,我來。」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間,他一路怪異的舉動都有瞭解釋。
她吸了口氣,說:「彭野,我沒懷孕。」
彭野一愣。
「就是水土不服。」
彭野一時間沒說話。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慶幸。
她說:「你看到小票了?」
「嗯。」
「被嚇到?」
「那倒沒有。」他笑了笑。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她的身體不適合,還有她的心態。
她抬眸看他:「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後腦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那時的緊張和謹慎,他都看進了眼裡。
「彭野,」她睫毛刮過他的下巴,輕聲說,「我沒準備好。」
「我也知道。」他說。
「你等我一段時間。」
「好。——對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我也是。」她說。
他輕輕笑了,攏住她的腰身,低頭吻她,問:「家裡有安全套麼?」
「一打。」
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時間。等我的身體與心靈都準備好了。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他擁著她,從浴室一路吻到客廳,再到臥室。程迦第一次迎男人過夜。
床如海,一望無際。
那海藍色的大圓床上,她身軀白得扎眼,像海上一輪皎月。
他挪不開目光,從頭至腳都燒得火熱。她趴在床上,美麗的背如一匹白緞,他人覆上去,她連喘氣都困難,遑論出聲。
彭野按捺不住,推動身體;她乖順趴著,呼吸漸促;他撥開她的頭髮,吻她細細的頸子,吻她汗濕的臉頰。
程迦的視線穿過散亂的髮絲,望見他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交,緊緊摁在深藍的床單上。
幾番動作了,他微直起身,也不出來,還抵著就把她翻轉過來。程迦經不住他這麼攪,神魂出竅,滿面潮紅。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頸上,一抬頭,望見床頭牆上程迦的裸照。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看她,略微笑笑:「誰拍的?」話說得雲淡風輕,身體動作卻下了力道。
程迦咬牙:「自己拍的。」
她這火氣叫他受用,他抬高那細細的腰肢,風起雲湧。她像一條小白魚,滑溜溜地在海浪裡扭擺翻滾。連翻幾下,如玉肩臂滑出床沿,黑髮如瀑流淌至床下。
從髮絲到腳趾尖,她軟成一汪水,眼眸也是濕潤清亮的,筆直望住他。
他的臉如同以往,嚴肅又認真,帶著無盡的溫存,渾厚隱忍的低吼發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樣死死盯著她。
她被那雙黑色的眸子吸著,似醉似醒,怎麼就從睡一夜,變成了睡一輩子。
時差顛倒,程迦在正午醒來,拉著黑窗簾,臥室裡光線很暗。
彭野在她身邊沉睡。
程迦輕輕下床,赤身赤腳,走到吧檯邊喝水,照例吃了方妍開的藥,卻減了量。
慢慢來。
她點了根菸,思索。她知道她心裡那道檻兒是什麼。她拿起手機,考慮很久了,撥通母親的電話。
「喂?」
「……媽。」
「嗯?」
「在幹嘛呢?」程迦不自在地搓著後頸,菸灰搖搖欲墜,趕緊把煙拿到前邊來。
「……做頭髮。」程母聲音也有所緩和,問,「最近忙嗎?」
「不忙的。……我明天回家吃飯。」
「好。我讓張嫂給你買好吃的菜。」程母又說,「你今天中午就可以過來。」
「我中午有事。明天來。」
程母說:「那好。」
程迦掛下電話,略略呼出一口煙。
彭野從昏暗的臥室出來,客廳裡一地陽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光著身子和腳丫,翹著二郎腿坐在高腳凳上,面前一個木質畫架。她一邊畫畫,一邊抽菸。
落地窗外陽光燦爛,她的身軀籠在光霧裡,白得幾乎透明。
彭野走過去,彎腰從背後摟住她滑溜溜的身體,她在畫油畫,類似波洛克的抽象主義風格,但色彩更明快。
彭野問:「畫心情?」
程迦回頭仰望他,愣了愣,才說:「是啊。」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說話,她就讓我畫給她看。」
「以前的畫呢?」
「在暗室裡。」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隨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裸體,拉上了窗簾內層的白紗。
他走進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牆上。顯影紙,相機紙,膠卷,顯影水,油墨,數碼衝印機,電腦……齊全得像在照相館。
程迦聲音在外邊:「抽屜裡。」
彭野拉開抽屜,看見了畫。密密麻麻的點,雜亂無章的線條,深淺不一的斑塊,陰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邊她正在畫的那副。
他一張張看完,以為還有,拉開下邊的抽屜,結果看見了自己。一摞A3紙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張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風坡上,風馬旗,瑪尼堆,他望著藍色的天空。
高原風情,一行小字:
「彭野,保護站三隊隊長,脾氣很硬,心卻很軟,他說追捕盜獵者不是為了把他們關起來,而是讓他們不再做。他喜歡畫地圖,看星空,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彭野此刻心是軟的。
他又看到一張:黃昏時分,荒涼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綿延遠方,燒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燼,他站在灰堆邊。暮靄沉沉,西天只剩最後一絲紅光。
這張下邊只有一句:「最後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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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語氣平定:「程迦。」
「嗯?」她回頭看他一眼,畫筆上黏著明黃色的顏料,又繼續畫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說。」
程迦又回頭了,看他半刻,見他是嚴肅的。
「說吧。」她放下畫筆。
彭野眼神篤定,朝她走去。門鈴響了,彭野腳步一頓,回臥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開門,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幾秒沒說話,「……媽。」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問,走進來。
程迦沒答,母女倆交流甚少,但母親的嗅覺著實可怕。
正說著,彭野從程迦臥室出來,程母一見,臉色就變了。彭野神色也不對。
程迦關上門,說:「媽,這是……」
「彭先生。」程母說。
彭野終究頷了頷首。
程母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
彭野:「好。」
程迦警惕:「你們怎麼……」
「別管。」程母走去書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複雜的眼神,他什麼也沒說,跟著去了書房。
程母立在窗邊,聲音不大:「你厲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動跟我打電話,是要戶口本和江凱結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動。
「彭野,」程母壓抑著音量,「她不認得你,你不認得她嗎?!」
「我無能為力。」這是彭野最真實的感受。當年的錯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發展他也無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話我聽過很多遍,沒有任何價值。你弟弟和那個酒駕的肇事者一樣,都有罪,可他現在過得風風光光!——我不會告訴迦迦,你自己從她身邊消失。」
「對不住,」彭野說,「我不會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恥!」
這聲把外邊的程迦引進來。門推開,談話戛然而止,
程迦冷臉看著兩人,走過去,最終,卻不經意攔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細小一圈,卻是保護的姿勢。她這維護的背影給彭野心裡插了一刀。
程迦看著母親:「怎麼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驚,「我和她講!」
程母不給他機會:「他家的人間接害死了你爸爸。」
驟然的死寂將三人裹挾。
程迦抿緊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聲音在程迦背後,很低,很冷靜,卻帶了一絲旁人不可察覺得輕顫。
程迦說:「媽,你先回去。」
程母登時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終究離開。
程迦沒看彭野,走去書桌邊拿了根菸點燃。她轉身,靠著桌子,看他,眼底沒什麼情緒。
彭野也看著她。
過去,那場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軟肋;現如今,她一句話,就能把他擊潰。
他有多強硬,這處軟肋就有多致命。
程迦並沒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煙了,說:「你忙,這種必要的事都忘了講。……也不遲,說說吧。」
這話裡給的希望太明顯,以至他並不能輕易相信。
程迦一支菸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講完。
她始終沒看他,也沒插話,只聽他講。
他沒管好弟弟,和他一起嗑藥,縱容他深夜飆車,闖紅燈晃了一輛車,對方為躲避,衝進對面車道,而那司機酒駕,沒踩剎車,撞向程迦父親的車。
那場車禍,她只知撞他們的酒駕司機坐牢,卻不知前邊還有這一晃。
彭野說完了,等待審判地看著她。
程迦問:「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你抱著相機坐在紅色吉普車頂,十六問你是誰,你說你是程迦,攝影師程迦。」
隔著煙霧,她無言沉默的間隙,他五內翻騰,心跟挖出來扔雪地裡滾了一遭似的。
「程迦,」彭野動了動嘴唇,「如果你需要時間冷靜,我可以先走。」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兒?」
彭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睡完就走人,什麼德行。」程迦低頭把煙摁進菸灰缸了,起身就往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頭,卻目光清淺,語氣尋常:「你不是說過了麼,過去不用交代,交代未來就行。」
彭野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突然朝她走一步,卻又瞬間停下。
四目相對,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贖,她早用十二天看進眼裡。
他說:「你不怪罪我?」
「有沒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寬不寬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說,「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間眼眶微濕。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話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被小女人風淡雲輕一句話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撿回來擱溫水裡泡著,要融了。
程迦並不習慣處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間,淡淡說:「我繼續畫畫去了。」
她走了,彭野轉頭望窗外,遮著眼睫上的濕霧,搖著頭笑了。
十二年,壓在心頭的負與罪;在這一刻,他被這個女人救贖。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都好,他很確定;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他都愛,他也很確定。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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