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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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13 PM

第 60 章

  從今天開始,她要學做一個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腳凳上,拿筆刷沾一層橘紅畫上畫布。半路,她想了想,母親在她讓她離開的瞬間,應該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流理台邊拿起手機,打出一行短信發給母親。

  「媽媽,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我。」

  發完走向凳子和畫架,腳步一停,又返回去拿手機。末了,打三個字過去:「我愛他。」

  發送完畢。

  她一動不動,緊握著手機。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終於又發一條:「也愛你。」

  很久之後,程母回覆說:「明晚回家吃飯。」

  當年酒駕的直接肇事者早已服刑並出獄,她和母親卻永無解脫之日。

  十二年來,她和她總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沒有任性地堅持去吃冰淇淋,車禍就不會發生。而如今,到了兩人一起放下執念的時候。

  下午吃過飯,程迦送彭野去機場。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熱。

  程迦站在大廳裡思索著什麼,等他換了登機牌回來,她忽然問:「那個人是你?」

  彭野一開始沒明白:「什麼?」

  程迦望住他,語氣微緊:「那天和我說話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幾秒明白了,也趕緊道:「是。」

  「把我從車裡抱出來的也是你?」

  「是。」

  「當時,你說你是一個朋友。」

  「你都記得?」

  「都記得。」她鬆緩下去,道,「我以為是徐卿。」

  「……」

  原來之前一切的情與怨,不過是一場場誤會。因緣輪迴,她的紅線,終究是重回他手裡。

  從上海回西寧的飛機上,彭野很平靜地睡著了。落地後,他給程迦發條短信說到了。過一會兒,兜裡手機滴滴震,他知道她會回覆一個字:「好。」

  但意外的是這次有三個字。

  他想著她那沒什麼起伏又帶著點兒涼意的聲音:

  「那就好。」

  彭野停在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他手指輕點著摁鍵,緩緩笑了。

  上海。

  方家難得迎來一次家庭聚餐。方父,程母,方妍和程迦都在。

  張嫂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極少沾酒的方教授還開了一瓶紅酒,方妍想起上次發酒瘋,有些赧然,程迦看著倒像不記得。

  方父轉一下餐桌上的圓盤,道:「多吃點蝦仁,補充營養。」

  程迦舀了一勺子。方父問:「迦迦最近忙嗎?」

  「前些天不忙。但馬上要忙了。」

  「你那攝影展反響很好,我們大學裡的老師學生都在關注這個,還新成立了不少志願者團隊。」

  「嗯。下一步想把它推到更多的城市,我還計畫再更深入地去拍攝一次。」

  程母聽了,看她:「什麼時候?」

  「還遠,幾個月後。」

  程母開口,有些嚴肅:「你們算是男女朋友了?」

  程迦「嗯」一聲。

  「他想過來上海嗎?」母親永遠是現實的。

  程迦沒答。

  「怎麼不說話?」

  「應該沒有。」

  「這麼說你要跟他去那個偏遠的地方?」

  「也不會。」

  「迦迦,你不能不考慮未來。把頭埋在沙子裡是沒用的。媽媽是過來人,你還年輕,熱戀時太理想主義,這種沒有保障的關係維持不了多久,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程迦不同意,卻也無能反駁。

  方妍見氣氛要變,趕緊往程迦碗裡添菜:「吃點玉米。」

  卻沒能阻止程母:「他那身份……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實際上為你做打算,他有嗎?先不說物質,就說他那份工作,危險性多大。就算為了你,他也該想想換份工作。媽媽知道你怎麼想,你什麼都不求,就求一顆心。你太理想化……」

  方教授終於拍了拍程母的肩膀,沉穩道:「吃飯不談國事。」

  程母停了話語。

  方教授道:「迦迦,先吃飯。」

  程迦捏著筷子,半天沒動靜。她只看得見最簡單的事情,看不到那些複雜現實。徐卿愛她,年齡不合適;江凱愛她,夾著王珊不合適;現在到彭野,身份不合適;碰上誰在他們眼裡都不合適。

  她覺得有些疲倦,很久了,才輕聲道,

  「你們不知道一顆心有多難得。」她咬著唇,搖了搖頭,「你們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我以前從沒得到,有多難,我知道的。」

  「如果有什麼問題,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

  她臉色異常平定,對話結束。

  程母看一眼程迦,又看一眼方教授,想著才緩和的母女關係,最終沒再說什麼。飯後,程母走上露台,臉色不好。

  方父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程母道:「我這是為她著想,年輕人就是不肯考慮現實,我說得那點兒不對了?」

  方父把她拉到長椅邊坐下,道:「不顧現實,隨心而行,這就是年輕啊。為什麼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想回到年輕,因為羨慕啊,隨心而行,多好的詞。

  但你說的也對。作為長輩,職責就是給年輕人提醒。可你說話方式不恰當,提起那個男人,語氣言辭都不好。對這群底層英雄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壞人的猖獗,而是好人的歧視。

  我們不能讓他們寒心。」

  「我不是歧視。他要不和迦迦扯上關係,他幹的事我也會說偉大。」程母道,「我看過那攝影展,你們看的是崇高,我看的是我女兒要死守的男人。又苦,又窮,又危險,你們都當看客地瞧英雄,瞧完一轉身,各過各的幸福生活。迦迦怎麼辦?」

  「迦迦這孩子,外邊再怎麼變,心裡頭純粹,比很多同齡女孩難得啊。」方教授微嘆,「我倒覺得,那個男人會為迦迦考慮現實。我也看過攝影展,那是個有責任有想法的男人。我倒覺得他在等待某個契機,具體是什麼,我不清楚。但和迦迦在一起後,對迦迦的責任會讓他考慮更多。」

  程母沉默。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看迦迦現在的狀態,這個男人對她的影響很大,而且是好的方面。後面的事慢慢來,不要急。」

  --

  彭野途徑格爾木,去了趟醫院。

  安安昏迷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監護室裡待一段時間後才又轉去普通病房。

  醫生正給安安做日常檢查。已經入秋了,時近傍晚,有點兒冷。

  安安看到彭野,沒給好臉色。

  醫生和護士離開,彭野把水果放櫃子上,尋常問:「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安安板著臉沒吭聲。

  彭野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眼神筆直盯著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動了動:「好多了。」

  「警察應該告訴你你哥的真實身份了。」彭野說,語氣裡沒有內疚,憐憫,也沒有藐視。

  「半個月前。」安安已經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靜,說,「他違了法,該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說看肖玲,其實想套我的話?」

  彭野承認:「是。」

  安安哼出一聲:「我有銀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訴警察,讓他們凍了。」

  彭野也不否認:「嗯。」

  「那你現在還來幹什麼?」安安揪緊被單,含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來給你道個歉。」

  安安別著頭,下巴緊縮。

  彭野望一眼床單,左腿齊膝蓋下,空了一截。他說:「我對不住你。但如果重來,我還是會這麼做。」

  安安不吭聲。

  彭野站起身,手落進兜裡,說:「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頭來:「你一定要抓到他麼?」

  彭野:「是。」

  安安聲音輕顫:「你凍了他的錢,害他被通緝,他召集舊部,得繼續做這個。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會怪罪你,絕不會放過你。」

  彭野拔腳往前走:「我也不會放過他。」

  安安急聲追問:「你會殺他麼?」

  彭野說:「我幹這個不是為了殺誰。」

  安安說:「他也不是為了殺誰啊!」

  「可他殺了。」

  安安無言以對。

  彭野拉開病房的門,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謝謝你那天停下來救我。醫生說再遲一會兒我就沒命了。」

  彭野關上門走了。

  出了病房,彭野問守在門口的警察,問:「你們隊長呢?」

  「鄭隊長歸隊了。」

  彭野點點頭,走下樓梯,給老鄭打了個電話:「上次和你說的那個線人的事兒怎麼樣了?」

  那頭老鄭回答:「放心,連上線了。」

  「好。」

  離開醫院,彭野到格爾木汽車站,找著去沱沱鎮的車,車中途會經過保護站。

  離發車還有段時間。彭野在車站的小賣部裡買了包煙。

  上車時,車上坐了一大半的人。小客車車頂有點兒矮,彭野低著頭往裡走,旁邊有人熱情地打招呼:「彭隊長!」

  是兩位沱沱鎮的牧民,時常在可可西裡放羊放牛,彭野巡查時偶爾能打個照面。

  牧民淳樸,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記得不?俺們在庫塞湖見過。」

  彭野笑:「扎西,加洋。」他記憶力好,見過的都記得。

  兩人意外而開心。

  彭野把兜裡的煙拿出來,撕開包裝,抽出四支給他們。兩人從座位裡起身接煙,彎腰連連說謝。

  彭野笑著問:「上格爾木幹啥來了?」

  「買農具。」扎西指給他看,都擺在行李架子上。

  彭野於是抬手撥了撥,一個個看,鐵鍬,桑杈,他問:「要曬麥子?」

  「是嘞!」

  彭野問:「收成咋樣?」

  扎西把煙別在耳朵上,搓著手說:「比去年好。」

  「今年天氣好。」加洋說。

  彭野笑容更大:「是你們捨得幹活。」

  他找位置坐了下來。

  他看看髒亂的座椅,想起程迦上次回去就坐這輛車,又想起她的長裙高跟鞋,覺得好笑,嘴角不自覺就揚起來。

  車很快開出去,路上塵土飛揚,汽車走走停停,拉上路邊招手的乘客。

  走到六十五道班附近,前方路邊又出現三個招手的路人。司機放慢車速,但沒停,讓乘客自己跳上車。

  彭野眯起眼睛打量,習慣性地注意著。

  但車窗擋住了他的視線。頭兩個陌生人上了車,彭野目光警惕,盯著他們看一秒。但那兩人尋常地坐去油箱蓋上,望著窗外。

  司機加速時,第三個帶著鴨舌帽的男人大步衝上車,衝到彭野身邊的座位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摁向彭野的胸口,扣動扳機。

  彭野反應極快,攔截掐緊他的槍管,用力掰開,「砰」一聲,子彈打進他小手臂,鮮血直流。

  是萬哥。

  滿車的乘客驚愕來不及反應,彭野抓住萬哥的左手腕把他扯到座位上,反手一擰,扣動扳機,一槍打在前邊一個準備掏槍的同夥的身上。原想打頭,可車身晃蕩,萬哥阻擾,隻打得對方肩膀血液飛濺。

  全車人抱頭尖叫,縮去座位底下。司機在其中一人的槍口脅迫下,把車開得飛快,在公路上左搖右晃。

  彭野滿手是血,渾身的勁都給疼痛刺激出來,滿含怒氣一腳踢中萬哥心窩,和他擰成一團。

  被打中肩膀的同夥朝他開槍,彭野瞬間滑到座位下,子彈打在椅背上,灼出一個大洞,灰煙直冒。

  車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啊!!!!」,高原上的風從車窗外猛灌進來。

  萬哥紅了眼睛,狠扭那把槍,想把槍口對準彭野,彭野手臂受傷,但握死了槍不鬆。作為空間狹窄,兩人無法施展,只能拚力氣。

  那同夥連開幾槍打不到人,跳下油箱蓋跑來。彭野一腳踢開萬哥的支撐腿,揪住他肩膀把他拉下來攔在座位縫隙裡給自己當擋箭牌,只剩單手獨擋,萬哥手上力道勝出,槍口轉過來對準他胸口。彭野收回手臂阻擋,子彈碰地射進他手臂。劇痛鑽心。

  「萬哥你讓開。」同夥喊。

  萬哥竭力想移開腦袋給他讓位置,彭野眼睛血紅,死握住他不鬆。

  車搖搖晃晃,同夥抓住椅背要探身開槍,沉悶「砰」的一響,他手上的槍掉下去。

  扎西在他背後,手裡拿著鐵鍬,毫不遲疑又是一鍬掄他頭上。

  挾持司機的另一個轉身過來,加洋抓著桑杈插到那人胸口把他抵上擋風玻璃,他要開槍,司機突然回身,抓住他手腕。

  「砰砰砰」,子彈亂打,全車尖叫。

  方向盤油門剎車全鬆了,車衝下公路,在下坡的草原上顛簸起伏,橫衝直撞。

  彭野握住萬哥的手指和槍,砰砰砰把汽車地板打得稀巴爛,他一腳踢萬哥腹部,出拳砸他腦門,萬哥本就廢了右手,無力還擊。彭野握住他的手槍狠狠一擰,萬哥突然鬆了槍,踉蹌起身,連滾帶爬從車上跳下去。

  車劇烈搖晃,

  彭野要追,可被鐵鍬砍了兩下的人撿起槍轉身射擊扎西。彭野手臂鉗住他脖子,夾緊他的頭往椅背狠狠一撞。

  對方瞬間渾身軟了。彭野扭住他手臂把他摁趴在地上。

  司機和加洋聯手制服另一個同夥,搖晃的汽車也終於停下來。萬哥逃了。

  車上乘客驚魂未定。彭野手臂中了兩槍也顧不得,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領,冷聲問:「誰讓你們來的?」

  「黑……黑狐大哥。他給到處的隊伍都放話了。他出錢,誰殺了你,去他那兒領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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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15 PM

第 61 章

  青海。

  彭野在醫院做手術取子彈時,想起了程迦。一想起程迦,就有種以往從未有過的劫後餘生之感,深刻入骨。

  想她如果在這兒,估計得冷眼盯他。他看著醫生從局部麻醉的血肉中取出子彈,「叮咚」落進盤子。

  又是「叮」一聲,手機響了。

  是短信。

  彭野頭皮一麻,想什麼來什麼啊。

  和他發短信的也就只有程迦。彭野未受傷的右手摸出手機,摁開四個字:「在幹什麼」。

  彭野思考了一下,回覆:「沒幹什麼」。

  發出的一瞬,他意識到發錯了。只要沒幹什麼,他必然會給她打電話。在被提醒後也會立刻電話,而不是短信。

  程迦那個鬼精,不可能不察覺。

  果然,程迦不回短信了,電話也沒。

  彭野抿著唇看醫生做手術。

  不知過了幾分鐘,也不知程迦在幹什麼。他估摸著得自己上門了,於是拿起手機,可程迦的電話在這個空蕩就過來了。

  他接起來,莫名有些心虛:「喂?」

  「在幹什麼?」她聲音淡淡的。

  「……沒幹什麼。」

  正說著,第二顆子彈挖出來,叮咚掉進盤子裡。彭野盯了醫生一眼。

  程迦耳朵很尖:「什麼聲音?」

  「……掛鉤撞窗戶柵欄上了。」

  醫生看一眼彭野,彭野回看他,醫生低頭。

  「你在宿舍?」

  「嗯。」

  「桑央在麼?」

  彭野鎮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剛給桑央打電話了。」程迦語氣像絲一樣。

  「……」彭野腦門一緊。

  「你猜他怎麼說?」她涼涼的,說得慢。

  「我現在在外邊。」彭野咽一下嗓子。

  「哦……在外邊幹什麼呢?」還是那語氣。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說吃飯糊弄過去。可……瞞著也會留疤,等見面她發現了,估計不好交代。

  「吃什麼?」程迦淡笑,說,「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了。

  彭野覺著再這麼下去,麻醉的那條手臂都能給她刺激出知覺來。

  他開玩笑般,說:「吃槍子兒。」

  那頭沉默一會兒,語氣平穩:「傷哪兒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曉。

  彭野笑笑:「手上。沒事兒。現挖子彈呢。」

  「局部麻醉?」

  「嗯。」

  「傷到骨頭沒?」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說你應該才到保護站,怎麼搞的?」程迦一句話問到點子上。

  彭野抿唇,沒法兒跟她說他被黑狐懸賞了。

  「不巧。在路上遇著萬哥了。上次傷了他手,懷恨在心。」

  「抓到沒?」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一聲,又問:「要我過來看你麼?」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傷。」轉移話題,「最近忙麼?」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亞。」

  「什麼時候動身?」

  「明後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我這兒沒問題。」

  「嗯。」行將掛電話了,程迦說,「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臉上的笑容卻緩緩化下去。

  「彭野,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彭野不經意深吸了一口氣,她語氣不重,卻有股子溫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說:「好。」

  手術完畢,彭野手上掛著繃帶石膏出來,胡楊在走廊裡候著。見他出來,上前喚一聲:「七哥。」

  「那兩個人交代沒?」

  「都說了。現在被鄭隊長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楊說完,看著彭野綁著石膏的手臂,「傷到骨頭了?」

  「說正事兒。」彭野神色沉定,轉身往樓下走。還得趕回去保護站。

  胡楊跟上:「黑狐重新召集舊部包括萬哥那一幫人,入老本行了。還和以前一樣,盜獵,向其他團夥販賣槍支彈藥,幫他們賣羊皮,收差價。」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樣。」

  胡楊道:「哥,黑狐原想金盆洗手逃脫,可咱們斷了他的後路。這回兒把他逼得忒緊。」

  彭野黑眸沉沉:「不緊他就得跑出國了。」

  他不可能放他走,這點胡楊很清楚。二哥就是死在黑狐槍下,還是為救彭野而死。不論是為兄弟,還是為道義,不抓到黑狐,他絕不會罷休。

  「他做的惡擺在那兒,當然不能放。」胡楊說,但也擔憂,「可七哥,他放下話要你的人命。無人區一堆人都盯緊了你。」

  「我的命不是誰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聲,「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楊默了半刻,少見地笑了:「七哥,無人區裡沒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有很多。但——」彭野腳步微頓,拍拍他的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陣營裡。」

  胡楊陡然間胸口一熱。

  他和彭野一樣,一貫冷靜沉穩,可這番話毫無預兆在他胸腔裡燃了把火。

  向善的信念,很多時候不僅因由本心發出,更因你知道在這條孤苦的路上,有人與你同行。

  那火一樣的炙熱感,熨燙到即使某一刻不能並肩作戰,想到世界上某個角落有人和你一樣為同一個目標努力奮鬥,心就永遠溫暖不冰涼。

  走出醫院大門了,彭野摸出煙點燃。胡楊看住彭野,道:「七哥,這回抓黑狐,咱們兄弟們好好打這一場仗。」

  彭野眯著眼呼出一口煙了,問:「你車在哪兒?」

  胡楊指一下,彭野往那兒走,抽著煙含糊道,「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鄭他們一起,我和德吉大哥商量過,讓十六去協調聯絡了。說起來,手頭還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個考察?」

  「對。這些天,你跟著我。上次說的那個現場法證小組,我最近琢磨了很久,得盡快把它實地用到可可西裡來。以後幹什麼,也都有個證據。」彭野手搭在車窗上,撣了撣菸灰。

  「好。」胡楊說,「因為程迦那攝影展引起的社會反響,上邊對我們支持大了很多。雖然咱們這兒是民間組織,但也打算給配專業人員過來。」

  聽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鬆緩了半點。

  胡楊瞧見了,上了車,問:「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兒?」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煙霧,扭頭看他。

  胡楊:「我聽四哥說,他抓到黑狐就不幹了。他說你也說過這話,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

  彭野沉默半刻,淡淡一笑:「前些年總這麼說,後來一直沒抓到,差點忘了。」

  胡楊沒多說,只道:「七哥,如果能把法證小組成功引進來,你把無人區的保護工作又往前推了很多年。」

  他說:「很多年。」

  彭野沒說話。

  胡楊又道:「七哥,黑狐買兇那事兒,你真的當心了。剛鄭隊長帶人走的時候,臉都黑了。你要出了事,鄭隊跟誰都沒法兒交代。」

  彭野拿出手機,給老鄭打電話,提了上次在醫院說的那件事兒,又問了點兒別的事情。

  老鄭說:「進展順利。放心,一有確切的消息就通知你。」

  接下來一個多月,程迦和彭野忙於工作,沒有見面,連電話短信都少得可憐。

  無人區這邊,彭野偶爾想給程迦發幾條短信,得看信號好不好。

  程迦則在西伯利亞拍片。兩人在忙碌的間隙偶爾說一句話,發一條短信,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好些天後,程迦才意識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過得平靜而平和。

  十月中,程迦從西伯利亞回來,忙著處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亞遇著一個在北冰洋從事鯨魚保護的船長,程迦萌生了拍攝紀錄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時間後去北極。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別,與彭野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上一條短信和電話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無芥蒂,拿起手機準備給彭野打電話,可這時彭野的電話就來了。

  這奇異的心靈感應。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這頭安靜,他那頭像在集市。

  彭野沒立即說話,手捂著聽筒,十六他們在一旁逗笑,彭野一聲輕斥:「滾滾滾。」

  程迦:「……」

  彭野走到一邊,遠離噪音了,說:「喂?」

  程迦在吧檯邊倒水,問:「你們在哪兒呢?」

  彭野說:「風南鎮。」

  程迦頓了頓,不由就輕輕哼笑一聲。

  他自然明了這笑意,聲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經摸回去了?」

  --

  程迦過了這茬兒,問:「怎麼跑那兒去了?」

  「順道過來看看。」

  正說著,程迦聽到那頭阿槐的聲音:「你們進來呀。」

  程迦有意無意問:「順道去看四哥麼?」

  彭野頭皮發麻:「……」

  程迦涼笑一聲了,說正事兒:「你聽過萊斯·沃森號護鯨船麼?」

  彭野微愣:「聽過。」

  程迦說:「我在西伯利亞見過那艘船的船長。我打算過段時間去他船上拍鯨魚保護的紀錄片。」

  「挺好。」彭野說。

  程迦問:「以前石頭說,你喜歡海洋?」

  彭野低頭,摸著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來給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說著,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問:「我們多少天沒見面了?」

  彭野:「35天。」

  「……」電話兩頭都安靜了,悄然笑著。

  程迦又說:「是不是該見面了?」

  彭野:「現在?」

  程迦:「現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這邊降溫挺快。」

  放下電話,他不經意笑了笑,轉身走進阿槐店裡。

  這次特意繞來風南鎮,是因為阿槐發現了黑狐的蹤跡。十六他們打聽到,黑狐三天前來風南鎮落腳,找過阿槐曾經的一個小姐妹。

  彭野問到那小姐妹的住處後,給老鄭發了條短信提醒他派人盯著。

  說到黑狐的懸賞,阿槐道:「你們得好好看著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們都警惕著呢。」

  一夥人並沒在阿槐那兒多待。行將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邊,問:「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們說,我看見你在路邊打電話時那笑臉了。」

  彭野「嗯」一聲。

  阿槐說:「野哥,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點頭:「我知道。」

  當天夜裡,從拉薩到風南鎮的客車慢慢駛進客運站時,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個月不見,人似乎黑了點兒。

  他也一眼看見了她,跟著車往前走。

  程迦坐的靠後,前邊乘客一窩蜂往下擠,她拖著箱子背著包,慢慢在後邊挪,下車時看見彭野等候在門邊,正仰望著她。

  前邊人下去,他走上車給她提箱子,她跟他身後下了車,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來,掛在自己肩上,短暫地握一下她的手,問:「冷麼?」

  程迦說:「不冷。」

  他又問:「想吃什麼?」

  程迦問:「我們上次吃早餐的店現在還營業不?」

  彭野極淡地笑了笑,說:「去看看。」

  程迦問:「你笑什麼?」

  彭野說:「感覺過了很久,想想也就幾個月的功夫。」

  程迦說:「上次說請你,結果你付了錢,這次我請。」

  彭野說:「行。」

  深夜的西部小鎮,夜風裹著黃葉在路上卷,兩人走到小巷口,見藏族鋪子的店亮著燈,黃澄澄的。

  夜裡風冷,進店就暖了。這時候沒客人,老闆準備打烊,見了他們,說招呼最後一單。

  程迦說:「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過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筆直坐下,板凳涼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縮一下身子,又平靜地說:「點和上次一樣的菜。」

  彭野問:「吃得完麼?」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單,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擱手上有點油膩,點了和上次一樣的菜:「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闆,示意點齊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認真。

  彭野:「嗯?」

  「上次還點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闆:「還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臉頰:「記得這麼清楚?」

  程迦挺嚴肅的,拿手在桌上比劃:「上次的菜是這麼擺的,你剛點完後,這裡還缺一盤。」

  上次就是這個位置,那時,她只想要一夜情;而他不把她放在眼裡。

  那時是早晨,陽光燦爛;此刻是深夜,秋風蕭索。

  兩人看著對方,就那麼看著,沒怎麼說話,也不尷尬。

  看了一會兒,程迦想起:「剛在車站第一眼見了就想說來著,忘了講。——你黑了點兒。」

  彭野笑:「你白了。」

  沒有別的客人,菜很快上來。

  兩人把一大桌食物解決完,彭野問:「吃飽沒?用不用再加點兒?」

  程迦說:「吃飽了。你呢?」

  他淡笑:「吃飽了。」

  她起身:「我去結賬。」

  他點頭:「好。」

  從店裡出來,彭野一手拖著箱子,一手背著背包;程迦兩手插兜在他身邊走。

  深夜的小鎮街道,路燈昏黃,透過光禿的樹椏照在兩人身上。行李箱在空無他人的石板路上滾動,蓋過兩人的腳步聲。

  冷風捲走腳邊的落葉,彭野問:「冷麼?」

  「不冷。」程迦說,她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藥不需要吃了,煙得慢慢來。風有點兒大,她側著身子擋風;彭野走上去,攔住風來的方向,給她擋著。

  風在一小方縫隙裡止了。她點燃了煙,彭野把背包掛肩上,抬手把她背後的帽子戴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就戴著。

  兩人繼續往前,程迦呼著煙,淡淡問:「最近很忙?」

  彭野說:「沒什麼空餘時間。」

  程迦說:「嗯。你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腦門一緊,但又鬆了。她話裡沒半點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彭野說:「幹這行,沒辦法。」

  程迦說:「想清閒,只能當聖誕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問:「你忙麼?」

  「前段時間忙得厲害,最近緩了點。」她點了點菸灰,漫不經意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時候,自然就過來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氣,心卻熱得厲害。

  他沒回應,程迦也沒再說。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待平復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語氣尋常,

  她也風淡雲輕:「我知道。」

  即使在無人區深處,即使沒有信號可連接溝通;他想她,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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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19 PM

第 62 章

  到了客棧,程迦問:「你和誰住一屋?」

  彭野說:「桑央。」

  程迦略一垂眸,問:「隊裡人都來了?」

  「嗯。」

  「達瓦一個人住?」

  「嗯。」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著,最終,程迦說:「我和她住一屋。」

  彭野說:「好。」

  才上樓梯,就聽腳步聲。「程迦姐?」尼瑪站在樓梯上頭,驚喜地瞧著。

  程迦抬頭看,想起初見面那晚,她讓尼瑪委屈得夠嗆,她道:「你身體壯實了。」

  尼瑪撓著腦袋,嘿嘿笑,朝走廊裡嚷:「程迦姐到啦!」

  腳步聲起了一串兒,石頭十六濤子胡楊達瓦全出來了,一個個臉上笑開花兒。

  石頭都起了興奮勁兒:「程迦,大夥兒想死你了。」

  十六嚷:「七哥最想。」

  一陣哄笑。

  程迦問:「最近工作忙嗎?」

  彭野去接人前交代過不能提黑狐買兇的事兒,大家也都曉得分寸。看彭野一眼,笑道:「也就是以前那些事兒,你曉得的。」

  程迦還要說什麼,濤子胡楊上前幫拿行李,彭野說:「放達瓦屋裡。」

  好些個月不見,大家還和以前一樣親密。

  因程迦來了,石頭怕她晚上無聊,叫上大夥兒去他屋裡打牌,玩升級。八人剛好分成四對,每局兩對人打,輸了的下場換人。

  住的是最便宜的房,也沒個桌子,幾個男人把兩張單人床抬了一拼,一夥人脫鞋坐上去,熱鬧極了。

  按房間分,程迦和達瓦一對,先和尼瑪彭野對打。

  程迦沒他們鬧,最先盤腿坐好。床上人來人往,床墊子波浪般這兒一陷,那兒一鼓,她在上邊晃晃悠悠。

  彭野瞟她身板一眼:「你坐那麼直幹什麼?」

  程迦看大家都鬆鬆垮垮的,把腰彎下來一點點。

  彭野坐下了,低聲問:「會玩麼?」

  程迦說:「沒輸過。」

  彭野瞧著她,眼裡緩緩聚起笑意:「那你今晚得輸。」

  「……」程迦平靜地對他比了個中指。

  彭野抿著唇舔了舔牙齒,說:「得壓點兒賭注。你要輸了——」

  程迦瞥他褲子一眼。

  彭野:「跟。」

  尼瑪和達瓦都不擅玩牌,倒也公平。一局開始,十六坐程迦後邊看,說:「程迦很精呀。」

  程迦打牌時很認真,不談笑也不說話。很快,她帶著達瓦上了40分,眼見勝利在望,沒想彭野扭轉局勢,把她壓得死死的,最後5分怎麼也加不上去。

  結果程迦和達瓦輸了。她看了彭野一眼,彭野也在看她。

  她開了錢,挪到一邊,給濤子和胡楊讓位置。

  石頭出去一趟,買了瓜子和花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冷氣,他把袋子擱程迦面前鋪開:「程迦,吃嗯,別客氣。」

  「嗯。」

  大家都來抓瓜子,程迦也吃,一邊看牌,瓜子殼掉床單上,撿起來扔塑料袋裡,撿了好幾次。石頭擺手:「不用,過會兒抖抖就成。」

  十六說:「皮厚,扎不疼的。」

  濤子聽言,瓜子殼就往床上放,石頭一掌拍他腦袋:「往哪兒扔呢,丟袋子裡!」

  程迦:「……」

  程迦挪到彭野身邊坐好,看他出牌,間隙,他回頭看她,低聲說:「贏錢了給你買瓜子吃。」

  程迦淡淡瞅了他一眼,沒理。

  大夥兒都挺歡樂,程迦卻沒什麼興致,隱隱感覺大家都在時不時看她和彭野。

  看了一會兒,她起身下床,拍拍褲子上的瓜子灰,走到浴室裡點了根菸。心口像蒙了一層保鮮膜,透不過氣。

  抽到一半,彭野來了。

  程迦問:「輸了?」

  「嗯。」

  「怎麼就輸了?」

  「打不贏。」他聳聳肩,無奈的樣子。

  程迦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沒吭聲。

  他到洗手台邊洗手,程迦往邊上挪了挪,給他讓位置,不免看他。隔著煙霧,兩人的目光若有似無碰上,便挪不開了。許久不見,都有些按捺不住。

  先動的是程迦,她摁滅了煙,伸手去勾他皮帶,語氣平平,說:「願賭服輸。」

  這下輪到彭野一愣,待她解開了,才想起攔她的手,使了個眼色。

  門半掩著,外邊大夥兒在笑鬧。

  程迦恍若未見,仰頭看他,眼睛跟潭水一樣深,手卻往下鑽,又抓又撓,又揉又撫,彭野臉上風雲萬變。

  想要制止,她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忍著啊,別出聲嗯。」

  她跪下身去,牙齒咬住他牛仔褲的拉鏈,嘩地向下拉開,動作竟有一絲凶。

  很快,輪到程迦和達瓦上場,尼瑪四處看,又跑去浴室看,都沒人。

  尼瑪揉揉腦袋,說:「我去找七哥和迦姐。」

  石頭趕緊從床上跳下,追上去「啪」一下打他腦袋:「叫什麼叫,你先和達瓦湊一對兒。」

  尼瑪皺眉:「現在輪到迦姐玩了,我不能搶她機會。」

  「她才不跟你玩。」石頭箍他脖子,把他拉過來,「我告訴你啊,過會兒……」

  尼瑪聽著他的指示,漸漸臉紅,懵懂地點點頭。

  兩人的戰場早已換到彭野房間,程迦用嘴給他弄出來了,仰頭看他濕潤髮紅的眼,問:「什麼感覺?」

  「軟。」彭野微喘著氣,說,「還熱乎。」

  程迦起了身,脫了褲子拿腿根去貼他,問:「這裡呢?」

  「軟,」他盯著她,「還熱乎。」

  「你更喜歡哪個?」

  他輕輕一推,她趴倒在床邊,他跪上前去,抬起她的屁股。

  近乎發洩地衝撞,程迦骨頭痠軟,疼而暈眩,胸口好似壓著一塊石頭,有翻湧的情緒要從縫隙裡奔湧而出。她死死忍住。

  彭野把她翻身過來,撲倒在床上,分開了雙腿,最傳統的姿勢,最原始的衝擊,她摟著他的脖子,隨著木床吱呀搖晃,細吟出聲。

  汗出如漿,眉皺成川。

  他還是一貫的嚴肅與認真,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像盯著獵物的狼。低沉的吼叫震盪在房間上空。她箍緊了他,感受到他的顫慄,還有他的隱忍,克制,堅承……

  有些感覺,她很清晰。她一直都是一個對細節敏銳的人,彷彿有無形的觸手吸收著周圍的每一絲氣息,彙集到她心底,攪成一團拎不清的麻。

  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身吻他的唇,閉上眼睛。

  夜深了,牌局散場,大夥兒各自回屋。尼瑪拾掇了一遭,說:「七哥,我去和石頭哥他們住一屋。」

  彭野問:「怎麼了?」

  尼瑪一本正經地說:「七哥,我懂的。明面兒上做做樣子就好了。你叫程迦姐過來吧。」

  彭野:「……」他揉揉他的頭,尼瑪溜出去了。

  ---

  程迦抱著自己坐在床上,似乎發了一會兒待,問達瓦:「黑狐現在在哪兒?」

  達瓦整理著被子,不回頭:「沒頭緒。——怎麼突然問這個?」

  程迦道:「你們來風南鎮是為了黑狐。」

  阿槐是四哥的線人。四哥上次追去看彭野,還順道帶上阿槐。他們很熟。且不是這層消息,彭野不會再找阿槐。白天打電話時,她心知肚明,便一語雙關;可彭野特意「誤解」成字面下的酸意,只當調情,不回答。

  達瓦坐到了床上:「沒啊,就是巡查順道路過了。」

  程迦冷靜看著她,忽道:「這麼說,彭野來看阿槐,是舊情未了了?」

  達瓦腦子一炸,忙道:「啊,我想起來了。十六查到黑狐來過風南鎮,找了阿槐的小姐妹。我們這才去問。」

  程迦拿出一支菸,磕了磕打火機,道,「安安呢?」

  達瓦看她。

  程迦涼笑:「黑狐叫安磊,通緝的畫像貼在電線杆子上,我看到了。」

  達瓦沒法兒了,又講了安安,但還是沒說懸賞的事兒。

  程迦煙抽到半截,眼神有些空,問:「安安斷了半條腿?」

  「嗯。」

  達瓦表情並不嚴肅,但程迦出奇地肯定,黑狐比以前危險。

  手機滴滴一下,程迦拿起看,彭野發了兩個字:「過來。」

  程迦下床,說:「我今晚不和你住了。」

  達瓦心裡明白得很:「好。」

  程迦收拾一下過去。推門進屋,撞見彭野在打電話,神色有些躲避。她看他一眼,關上房門,去浴室洗臉。

  彭野走到窗邊,聲音低了,繼續道:「我聽她說了。」

  那頭的何崢難忍懊惱:「不巧那時我在外地。聽阿槐說,叫萬子的和他一起。」

  「嗯。」彭野略警惕地看了浴室一眼,把窗子打開,讓風吹進來。

  「他手頭緊得很,最近得進一趟,怕想東山再起。我準備進去,這次非把他逮到。」

  彭野低聲:「四嫂要生了,你這回別管了。」

  「不可能。就這最後一回,抓不到我認了。倒是你。我聽武警隊的說前陣子在腹地抓到一夥人,說黑狐給各處的團夥放風,誰殺了你,拿賞金。」

  彭野回頭看浴室,程迦正彎腰洗臉,門擋著,只看到她細細的腰和長腿,可就看著這幅身子,目光便怎麼也收不回。

  要說愛是什麼感覺,就是給了她鎧甲,卻留了自己軟肋。軟得一塌糊塗。

  因著她,他這回格外謹慎,格外惜命。也不敢想萬一。

  洗手間白熾燈昏黃,程迦臉色慘白,仍在洗手,已感受不到流淌在指尖的冰涼,那冷水分明灌進她的脊背。

  失明那幾年練就了她的聽力。他那破手機,離得再遠,窗外風吹得再大,她都聽了個清白。

  水嘩嘩地流,她忽然醒悟,想起他常說節約用水,趕緊關了。

  講到最後,何崢說了些輕鬆的,道:「過些日子你再來,我家小子就落地了。也來看看小侄兒。」

  彭野笑:「怎麼就是小子,萬一是個丫頭。」

  「滾!」何崢罵他一聲,道,「就得是個小子,從小跟我幹,長大了送去保護站。」

  彭野默了半刻,也不知在想什麼,嘴角緩緩攏起笑意:「小東西還在娘胎裡你急什麼。不定長大了想去外邊。」

  「草原的男人是狼;高原的男人是鷹;外面的男人是牛羊。」

  彭野不和他爭辯,揉了揉額頭。

  何崢又道:「阿槐也找到好人家了,你呢,還唸著那女人?」

  做四哥的顯然信息沒跟上,彭野低聲告知,帶點兒得意:「那女人把我看進心裡頭了。」

  那邊稍頓,接著道:「老七,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笑:「我知道。」

  何崢聲音低了點兒,道:「這回不是黑狐找你,是你找黑狐,只能成功,萬一失敗,我只怕他可就不是懸賞,是得親自扒了你的皮。老七,看好自個兒啊。」

  風大了很多,彭野沒作聲。他知道,他也不是孤家寡人。

  掛了電話,彭野關上窗子,洗手間裡沒了聲音。

  回頭看,燈還亮著,卻不見人,他意外,進浴室回頭一看,程迦抱膝坐在洗手台上,倚靠著鏡子在抽菸。

  她眼望著未知的某處,也沒個焦點。煙霧青白,映得她臉色沉寂。

  彭野握著門,適才窗外秋風的寒意後知後覺從衣服外滲進來。

  他不確定她是聽到了,或僅是感覺敏銳。

  他過去摟她,忽覺她很小,又瘦弱,他一隻手臂就把她整個籠進懷裡,他微微低頭,下巴抵著她的鬢角,問:「怎麼了?」

  她呼出一口煙,煙霧寥寥升到他面前,隨之傳來她不變的淡淡聲線:「給四哥打電話呢。」

  彭野腦門一緊,他不願和她提及的事還是被拿上檯面。

  程迦說:「我不問你,你準備什麼時候和我說。」

  彭野鬆開她,手握洗手台支撐自己。

  她目光跟他走,在他沉默的臉上停留半刻又收回來,自嘲似地輕笑:「哦。不準備說。」

  「程迦——」彭野抿抿嘴,意外的無言。她一提,他便不想隱瞞,可思緒萬千,他找不到起點。

  「彭野,你以為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女人?」程迦冷靜地問。

  「不是。」彭野立刻看她,她表情平靜,透出一絲堅定。

  從那夜把她從被窩揪出來,他就清楚這個女人是堅韌的,心之所向一往無前。

  彭野嘗試開口:「我找出黑狐的真實身份了。」

  程迦把半截煙摁滅,不幹任何別的事,目不斜視看他。

  「安安是他的妹妹,在住院。她在我抓他的途中受傷,斷了半截腿。他的錢全在安安那裡,被警方控制。」

  他說完,程迦還盯著他。

  彭野又說:「……他恨我。」

  程迦眼神像漆黑的相機鏡頭。

  彭野再說:「交手多年,恩怨太多,不差這一次。」

  程迦看他半晌,從檯子上跳下來,鞋子重重一聲響,砸在彭野心口上。

  「程迦!」

  她頭也不回往外走,他上前追,追到門廊,還沒抓住她,她突然自己回頭,冷定問他:

  「黑狐鐵了心要殺你。這個事實有那麼難告訴我麼?」

  「程迦——」彭野雙手掌心向前,朝她走一步,是想安撫的姿勢,但她隱隱的情緒失控讓他也並非絕對冷靜,「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你擔心……」

  「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但你不能瞞著我——」她冷冷看著他,眼睛像刀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你得讓我知道那危險有多大,是什麼時候。你不能讓我這回回了上海,下回我再來找你,你他媽的人就不在了。」

  彭野張了張口,終究默然。

  程迦:「說話。」

  彭野低聲卻用力:「我不想一次次提醒你,讓你擔驚受怕。」

  程迦:「那就是讓我時時刻刻擔驚受怕。」

  這話像一棍子打在彭野頭上。

  其實,他早就考慮抓住黑狐後他的去路;

  自長江源回來,他更謹慎警惕,更惜命。他這條命上拴著兩個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出意外把她一人扔在世上。他擔心她再度陷入病態,焦躁抑鬱,自虐自殺。

  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可不論她多堅強,他都想護著她,恨不得想拿個玻璃罩把她罩起來。他把一切危險對她隱瞞,想等塵埃落定再將成果與她分享。

  想起自己勸四哥不幹了時的心態,不過是擔心四哥出意外了那對母子的境地。

  可誰來擔心他的程迦?

  他又憑什麼拖著她陷入這樣的境地。

  偏偏這最後一戰,現實的殘酷,兩難的困苦,他不可改變,甚至不能半分紓解。而她的緊張更是喚醒他心底對那一絲對危險的不確定。

  這些天,他盡全力佈局;可在她的目光下,他的隱憂和緊張,無處遁形。

  「你不能這樣,彭野。我不需要你照顧我的心思,我需要知道真實。這份工作多危險,你以為我沒有覺悟嗎?」

  程迦突然抓住他手腕,唰地拉開袖子,兩道深刻的傷疤。

  她臉色微變:「上次遇上萬哥,是黑狐派去的。」

  彭野無法反駁。

  程迦抬頭望住他:「你撒謊。」

  彭野拳頭握緊,緊到手心出汗,又漸漸鬆開,決定鋪開了講:「我盡力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可凡事都有意外的可能。程迦,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女人。可如果有意外,以後你——」

  「你再敢往下說一個字!」

  彭野緘口。

  「你說過,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都不會放手。」程迦迎著他微愕的目光,點了點頭,「是。我結賬時聽到了。彭野,你這話還算數嗎?」

  「算數。」

  「因為你這話,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我願意,彭野。」程迦聲音不大,「你知道,我願意的。」

  彭野盯著她:「我知道。」

  「知道你還……」她嘴唇顫了顫,低聲說,「彭野,你太欺負人。」

  彭野心狠狠一刺,握緊她肩膀像要把她捏碎:「程迦,我——」

  他咬牙,壓抑在心頭的一切卻不知如何宣洩。

  「彭野,你聽好。」她目光筆直,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我程迦既然認定你,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程迦用力看他,隱忍著什麼要迸發,卻沒有,只有那雙眼帶著慘烈的堅持與決絕,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擔得起!」

  狹窄的門廊內,彭野上前一步把她攬進懷裡箍緊,胸脯壓著她的肩胛。

  那讓人窒息的擁抱裡,他全身的力量湧進她身體,牢固,堅定,無慾,她驀地感到熟悉的安全與寧靜。

  「程迦——」他埋首在她脖頸間,面頰貼緊她柔軟的身軀,「程迦——」

  他喚她的名字,可到了這一刻,並沒有任何想說的話。

  她也安靜被他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彭野,我們拿了相機,從小鎮回保護站的路上,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一路他們說的話不多,卻也不少。她此刻一提,他就知道是那句。他笑了笑:「是。活著的年紀,在哪兒都是好的。」

  他這軟肋,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啊。

  ---

  天沒亮,程迦就醒了。身邊男人沉睡著,睡顏帶著不會輕易示人的柔弱。

  程迦緩慢下床,穿好衣裳出門。

  天還黑,街上沒人,清冷的霧氣在路燈光下縈繞。

  程迦敞著風衣,似乎沒覺察冷,一條路走到底到了鎮子中心,她很容易找到阿槐的店,紫色門牌上印著「阿槐」兩個字,拉著卷閘門。

  程迦上前拍了幾下,閘門嘩嘩作響,聲不大,但在空寂昏暗的街道上分外清晰。很快,樓上傳來阿槐警惕的聲音:「誰啊?」

  程迦抬頭,說:「阿槐。」

  二樓窗子拉開,阿槐低頭看,愣了愣,馬上腦袋縮回去。她下樓開了卷閘門,沒頭沒腦地看她:「你什麼時候來的?」

  程迦進門:「昨天。」

  阿槐更加不解,懵懵的:「昨天你不是在上海麼?」

  程迦沒什麼情緒地看她一眼;她忽覺不對,趕緊道:「我見過野哥,但大家一起來的。他也是問線索的事,沒問別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沒心思解釋。

  阿槐望一眼還灰暗的天,把卷閘門拉了下去。

  程迦走到櫃檯後邊拉了把椅子出來,靠著椅背自顧自點了根菸開始抽,也不講話。

  阿槐立在一旁反像客人般拘謹,覺著她這架勢像是來審問的。阿槐瞅她一會兒,她臉色很白,比上次見面還要白。

  程迦眼神涼淡看過來,阿槐一懵,也不知是該繼續看還是挪開眼睛。

  程迦淡淡挪開,掃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乾淨整齊,衣服不高檔,卻也不俗氣。

  「生意好麼?」她隨口問。

  「換季,買衣服的多。」

  「好樣的。」程迦點了點頭。

  阿槐想想,小跑去裡間,沒一會兒端了杯熱牛奶出來,程迦盯著看一秒,舉目看她。

  阿槐輕聲說:「就這麼抽菸不好。要不,我給你做早飯吃?」

  程迦沒答,忽問:「你知道他喜歡吃紅燒牛尾麼?」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問過四哥。」

  「你給他做過?」

  「嗯。」

  「他說好吃麼?」

  「……嗯。」

  程迦好似陷入某種回憶之中,那天,她該給他做頓飯。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會,也沒來得及學。

  菸頭明滅,她終究回神,換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面孔,問:「黑狐說了些什麼?」彭野和何崢那通電話,她只聽了個大概,沒有細節。

  阿槐小聲:「野哥還有四哥交代不能講給別人聽。」

  程迦冷定看她:「我不是別人。」

  阿槐咬唇片刻還是講了,無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時說:「黑狐說,誰殺了他,給三萬……」

  她聲音越來越小,因面前女人蒼白的面孔凝住,冷氣越來越重。

  「三萬——」程迦忽然笑了笑,說,「三萬。」

  一邊笑,一邊把手裡的煙蒂摁進菸灰缸;阿槐心驚膽顫,眼瞅著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憑什麼?!」

  阿槐脊背發怵,好一會兒了,她手漸鬆,表情也恢復冷漠,摸出煙盒再抽出一支點燃,低聲說:

  「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覺著,他媽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阿槐心慟,上前一步:「那就勸他走啊。你勸他肯定聽。」

  「他生,而有所求。」程迦聲音不大,「必要的時候,我會和他談;但現在不必要。黑狐沒解決,放著這攤子不管,不是他的作風。」

  阿槐也冷靜下來:「對的。二哥的命擺在那兒。」

  程迦抬眼:「二哥?」

  「那時野哥才二十幾歲,黑狐朝他開槍,是二哥去擋的……」

  程迦若有所思,忽而淡淡一笑:「一直就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沒落,突聽外邊一聲喊:「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對視,竟有些茫然。

  那喊聲從遠方襲來,穿透昏暗無人的街道,勢如破竹,帶著惶惱,又一聲:

  「程迦!」

  程迦從迷惑中驚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去嘩地拉開卷閘門,孩子一樣明亮地回應:「誒!——」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兩兩開了燈。

  程迦看見遠方跑來的彭野,大喊:「我在這兒!——」

  她回頭看阿槐,整張臉像她身後被點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說:「我走了。」

  阿槐微笑點頭。

  程迦往前一步又回頭:「有時候我覺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溫柔。」

  她轉頭朝向彭野,阿槐怔愣許久,她並不理解程迦的話,可連她也心動。因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見無畏和守護。她沒想過女人也可以成為男人的守護者。

  原來,因被愛而愛,因被守護而守護。

  彭野迎面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著氣,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靜,說:「我醒來時發現你不見了。」

  程迦說:「我帶了手機。」

  彭野一愣,道:「一時沒想到。」

  她盯著他看一會兒,忽抬手撫摸他高挺的眉弓,說:「跑出汗了。」

  他笑笑:「權當晨跑。」說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過去,問:「那散步回去。」

  「嗯。」他握緊她,往回走,說:「程迦。」

  「嗯?」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三句話,程迦聽出了端倪。她微微抿唇,並沒有把這些話拿上檯面講。原有些想談的話,也不必談了。

  她說:「我知道。」

  說完了,卻又冷淡地嘲諷他:「你倒是有自信。」

  彭野看她一眼,笑笑:「你在上海會遇到很多男人,他們能給你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我能給的比有些人少。——但他們能給的,都是你已經擁有的。我能給的卻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別想脫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半刻,還是說:「不少了。」

  你給了一個世界,給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頭看她:「像夢話。」

  程迦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日出未到,天色漸明。某一刻,路燈熄滅。

  在曖昧的晨曦裡,兩人回到住處。

  因為得趕路,大夥兒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東西出門。

  石頭照例去集市上買菜,與人討價還價。

  早市上的人三三兩兩。

  過會兒要見麥朵,尼瑪緊張得很,手握著個小紙包,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紙張皺巴巴的。

  程迦呼著煙,淡淡皺著眉提醒:「那紙都快給你揉碎了。」

  尼瑪趕緊換隻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邊一個賣牛角梳的攤子,尼瑪停駐腳步,回頭問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點點頭。

  尼瑪蹲下,挑了個最精緻也最貴的,讓人拿紙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問:「今天給她表白?」

  尼瑪紅著臉,聲音小,還結巴起來了:「下,下次。」

  「切!」十六揮他腦袋,「三年前就說下,下,下次,下到現在沒下出個蛋來!」

  尼瑪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著紅景天,一手捧著梳子,怕碰壞;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邊兒去!」

  程迦手裡拿著兩個細長的小筒,她打開一個,把捲成軸的相片取出來展開,給尼瑪看。

  麥朵立在雜貨鋪子的櫃檯後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頭髮紮成小辮兒,在笑。

  尼瑪吶吶道:「真好看啊。」他問,「這個給麥朵?」

  「嗯。」程迦說,「給你也留了一份。」

  尼瑪:「這小筒真好!不會折壞了!」

  程迦收起照片,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初沒拍到安安的照片,沒有與他們同行,或許黑狐早離開這裡。

  但解決了黑狐,也還會有別人。

  程迦找到當初她拍照的那戶人家,去時,那藏族阿嬤仍坐在那兒煮奶茶。

  阿嬤收到照片,開心極了,不會說漢語,拉著尼瑪和他說了一堆話,尼瑪翻譯:「她就說,很高興,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十六:「你亂翻譯的吧,阿嬤說了那麼長一串。」

  尼瑪急了:「真的。」

  阿嬤又說了句話,還比劃著,這次不用翻譯,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請大夥兒喝奶茶。」

  程迦問:「我們喝了,她家人喝什麼?」

  尼瑪原封不動問阿嬤,阿嬤說了,尼瑪說:「羊奶再去擠擠就好了。」

  程迦微微頷首,說:「謝謝。」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夥兒謝過之後告別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後邊,看到一個賣手套的地攤,彭野說:「買副手套。」

  程迦:「我?」

  「嗯。」彭野挑著手套,說,「這些天得降溫,你喜歡哪個?」

  程迦掃一眼,說:「黑的,經髒。」

  彭野拿了雙黑的,程迦走過去指:「不是這個,那對好看。」

  彭野說:「這雙戴著舒服。你摸。」

  程迦蹲他旁邊,兩邊摸摸,果然他挑的那雙軟絨又貼膚。

  「那就這個。」

  往前走不一會兒,到了麥朵的小賣部。好幾個月不見,麥朵似乎變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燦爛,見了眾人,熱情地打招呼。

  石頭進店買東西,十六賴在門口和麥朵聊天,尼瑪站在最外邊,一副並不在乎的樣子。

  程迦把相片送給麥朵,麥朵打開一看,可高興了:「你比照相館的師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夥兒都湊過去:「嘖嘖,真好看。」

  麥朵抬頭:「桑央,你站那麼遠幹什麼,過來看呀。」

  尼瑪慢吞吞挪過去,瞅一眼了就要走,十六讓開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瑪撞麥朵身上,紅了臉。

  麥朵並未在意,捧著照片說:「真好看。」

  尼瑪看著她笑呵呵的側臉,小聲說:「嗯,真好看。」

  麥朵從櫃子裡拿出一包玉溪,給程迦:「這個送你吧。」

  程迦默了半刻,也沒拒絕,卻說:「我不抽這個,換一包。」她換了最便宜的黃色包裝的煙。

  正說著,胡楊和濤子一前一後開著車來了,一輛越野,一輛小貨車。

  程迦看一眼,把煙扔給彭野,說:「我想坐貨車後邊。」

  彭野說:「好。」他跳上貨車,把她拉上去。大夥兒都貪玩,爬去貨車後坐在油氈上,尼瑪低著頭,腳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動。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大夥兒上了車,趴在貨車欄杆邊,都安靜地看著尼瑪。

  十六輕聲說:「桑央,走了。」

  尼瑪把兩個紙包放在麥朵的櫃檯上,轉頭就跑,一口氣跳上貨車,摔進人堆裡,垂頭喪氣。

  達瓦和石頭揉揉他的頭,這一揉,尼瑪眼眶就紅了。

  胡楊開了車,程迦摁滅手上的煙,突然走到車尾,喊了一句: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這一喊,清晨的集市靜了音。買菜的賣菜的,擺攤的推車的,閒逛的吃早餐的,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麥朵詫異地瞪大眼睛。

  車在開,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愛笑的姑娘。」

  達瓦也撲去車尾:「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陽光稀薄,所有人看著,麥朵咧開嘴笑了。

  十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姑娘。」

  石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姑娘。」

  開車的濤子和胡楊也喊:「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姑娘。」

  到最後,車快轉彎了,尼瑪陡然站起來,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一聲: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最喜歡的姑娘!」

  桑央喊完,車也轉彎,他虛脫一般倒在眾人懷裡,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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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0 PM

第 63 章

  程迦回到上海后不久,西伯利亞拍攝的後續工作完成,《風語者》第二次巡迴展也接近尾聲,離去北極還有段時間,她考慮再去一趟可可西裡做更深入的拍攝。

  彭野和她說,黑狐的行蹤越來越清晰,他們要配合警方開始追捕。電話裡,彭野語調平淡,程迦卻隱隱感覺大戰在即。

  她和母親提及這事時,一家人正在游東灘濕地,草地遼闊,鳥雀齊飛。秋天的濕地裡有種蒼茫的蕭索感。

  這是長江的入海口,讓她想起長江源。

  程母問:「上月就去看過他,這次又是你去?」

  程迦:「不是去看他,是想更深地挖掘風語者。」

  程母不相信她動機純粹。欲說什麼,方教授拍拍她的肩,指著灘塗:「看那隻藍喜鵲。」

  走了一會兒,方教授落到後邊來,對程迦道:「你媽媽急進了點,表達方式不對,但做母親的這樣考慮是人之常情。」

  程迦沒做聲,半刻後卻道:「他其實已經為我考慮了很多。」

  方父微笑,點了點頭:「你們倆互相明白,就好。」

  程迦想起在風南鎮那晚因和彭野溝通阻滯,差點兒爆發的急躁;早起去找阿槐那一路的陰鬱,問:「我的躁鬱症能治好嗎?」

  「孩子,別急,咱們慢慢來。你現在能控制,這已經是好事。」

  程迦點頭。

  半路,她接到一個在知名報社工作的朋友的電話,他們要派一個記者跟蹤採訪保護站巡查隊,問程迦有沒有興趣同行,輔助他們拍攝新聞圖片。

  程迦正好要去,同意了。

  隨後,她收到記者薛非短信發來的介紹和行程單。為期十五天,三天後出發。

  程迦又給彭野發了條短信過去:「有個記者要去你們那兒跟蹤採訪。」

  一小時後,短信才回來:「嗯。三天後。」他已經知道,且此刻在忙。

  程迦打了三個字:我也來。還沒發送,他短信又過來了,「你來嗎?」

  程迦刪掉三字,回了一個「嗯。」

  他說:「好。」

  彼時,彭野正帶著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在崗扎日附近查看現場。

  管理局很重視彭野的法證小組構建意見,有意向上級申請在人員技術上給予支持,派了政策科的潘科長來具體瞭解。

  鄭隊長也一直關注,此次特地陪同過來。

  潘科長來保護站和彭野談這事時,二隊在崗扎日巡查發現部分藏羚屍體。彭野便帶人過來實地演示。

  秋天的原野枯草茫茫,被獵殺的藏羚屍體凌亂散落山腳下。雖不是盜獵活躍期,但黑狐的行為越來越放肆。

  彭野走到一隻沾滿草葉的紅色藏羚身邊,指著脖子上的槍口給潘科長看:「子彈是最直觀的證據。能根據子彈找出槍支類型。」

  「沒有專家,咱武警隊裡也有精通的弟兄。」老鄭說。

  「對。」彭野點頭,清晰道,「還可專攻,做彈道測試。以後抓到盜獵分子,那都是直接的證據。」

  老鄭接話:「多少回在無人區抓盜獵,抓一次算一次,以往幹過的咱都不知道也沒證據。真他媽的窩火。」

  潘科長點頭:。

  彭野又蹲下,用鑷子從血紅的藏羚肉上拈下幾根細線和頭髮,說:「犯罪者留下的。」

  潘科長雙手握緊:「這就和警察在犯罪現場蒐證據是一個道理!」

  彭野:「對。」

  他站起身,十一月的風吹得他的臉愈發清冷,「如果人力和條件允許,連鞋印,纖維,車轍,金屬片,很多細節都可以取證。如果不允許,最直接的生物信息也能起到關鍵作用。」

  「好好好!」潘科長走這一遭,興奮也激動,「我完全明白。我一定盡全力奔走,向上級反映這個情況。」

  「能建立一個專門的小組最好。經費問題,我也在想辦法。」彭野停一下,又冷靜道,「但如果短時間內在設備人員等問題上得不到調和,可以先和公安局合作,從他們的法證科借一部分建保護區法證小組。前期試驗之後,總結下經驗教訓,再建立專門小組。循序漸進,一步步來。」

  潘科長:「對。這個方法好。」

  老鄭也道:「其實,這一兩個月無人區裡的盜獵案,我和老七都按這方法搜了證據。先交給公安局了。」

  潘科長略一思忖,問:「這一兩個月——不正是黑狐重新活躍的時期?」

  老鄭一貫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是。等抓到黑狐,這裡邊就有證據。」

  潘科長連連點頭:「太好了。」

  彭野接著補充:「關於在實際操作中可能遇到的問題,我在南非克魯格詳細瞭解過,到時讓胡楊整理了交給你。」

  「好。」

  實地模擬走得差不多了,三人聊著,又往回走,抽起煙來。

  彭野臉上靜肅的表情褪去,緩緩笑了笑,搭住潘科長的肩膀:

  「老潘,風語者那攝影展後,社會各界捐了不少錢,你得給我這兒的弟兄們勻點兒。不能全給老鄭他們了。他那邊不愁錢,少給點兒不礙事。」

  老鄭哈哈笑,拿手對彭野指了指。

  潘科長也笑:「好。能給的儘量給你們。」說完,語氣又低沉下去,隱憂道,「老七啊,黑狐懸賞要你命的事兒,無人區那些牛鬼蛇神全知道了。你千萬得當心。」

  彭野收了笑,微微眯眼,看一眼手指上的煙,說:「我自個兒的命,我比誰都在乎。」

  他鬆開潘科,走到鄭隊身邊,低聲問:「Na激an shier怎麼樣?」

  原來彭野一早就決定不能等著黑狐找上門,得找上黑狐才行。所以提醒老鄭和公安重新聯繫了一個線人。

  老鄭道:「已經獲取羊皮收貨方信任,說最近要跟黑狐接頭。快了。」

  彭野抿緊嘴唇:「好。」

  老鄭微微感慨:「說來也巧。以前咱們也在買方那頭安過線人,可沒一次黑狐出過面的,都是叫計雲上的。原以為這回會讓萬子上,沒想他親自去了。」

  彭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過了會兒,說:「你給我在你的隊伍裡找一個特警。有用。」

  三天後,程迦和記者薛非一起到達保護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攝影展後,萌生了實地採訪的想法,想以報導和文字的形式把保護站的生活記錄下來,更方便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上傳播;如果瞭解足夠深入,還想寫幾篇傳記。

  站裡的人像當初迎接程迦一樣迎接薛非。

  車門打開,程迦先下來,德吉和大夥兒都高興極了;程迦看一眼人群後邊的彭野,他目光聚在她臉上,淡淡一笑。

  程迦從車門邊讓開,下來個男兒氣十足的爺兒們,左腿只有半截。正是薛非。

  他個頭很大,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拄著枴杖卻行動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時,他快步上前回握。薛非不僅來了人,還帶來報社號召各界捐助的錢款。

  德吉說晚上一起吃飯,濤子嚷:「喝酒不?」

  德吉說:「喝!」

  石頭去買菜,程迦遠遠看了彭野一眼,然後轉身上了石頭的車。在鎮上,趁著他買菜的功夫,自己掏錢搬了幾箱酒。

  回保護站的路上,程迦接到報社那朋友的電話,問:「你見著薛非沒?動身了沒?」

  「都已經到了。」

  「這一路你也不好奇問問我?」

  程迦:「問什麼?」

  「他少了半條腿啊。」

  程迦:「問這個幹什麼?」

  「他以前拍野外紀錄片,被獅子咬了也不讓同行的人開槍,傷了腿後幹不成。哦對了,他是個工作狂,現還單身呢。不愛溫柔愛強硬。」朋友調侃,「你們肯定合得來。」

  程迦:「掛了。」

  到了保護站,程迦幫石頭把酒搬進去,走到門口見彭野等著,他上前來,自然就伸手接過她懷裡的箱子。程迦讓給他。

  他看她一眼,表情平靜,眼底卻隱約含笑。

  「看什麼?」程迦問。

  彭野:「有二十多天沒見著了。」

  「你這回沒變黑。」程迦說。

  彭野笑了笑,問:「你也待十五天?」

  「十天。我還有別的工作。」

  「好。」

  晚上,大夥兒都喝得有點兒高。德吉難得講起年輕時的光景,說那時沒有保護站,各個村子的青壯年們自發聚一起,跟著羊群守著羊群,和盜獵的人拼。

  「那時候啊,打到半路還能對罵起來。沒法律規定說不能殺羊,就罵我們多管閒事啊,腦子有病,說這羊又不是你養的,這露天長的,誰打著就歸誰……」

  程迦端著碗喝白酒,扭頭看彭野一眼,就他一個沒喝,夾著盤子裡的青豆吃。

  程迦聽阿槐說過,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後。

  「……這幾年,重視動物保護的人多了,這是好事兒。來咱們這兒參觀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這兒的少,回來的少……」

  說到這兒,德吉看向程迦,滿面酒紅,笑道,「你走了,又回來了。謝謝,謝謝。」

  程迦沒多說,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謝謝她讓更多的人開始關注西部。接著一夥人都來敬她,彭野沒攔,程迦也沒拒絕。

  德吉難得敞開心扉,和大家說起年輕時心愛的姑娘:「……叫卓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裡伙子都喜歡她,她就喜歡我……我年輕時也高大帥氣吶……

  那會子隔得遠,路不好,幾百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幾天,也沒電話。我天天跟羊跑,哪顧得上她。我和卓瑪說,說讓她再等等我,等沒人盜了,我不幹這個了,就回去踏踏實實種地放羊,跟她過日子。

  後來,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紮營的湖邊找我,說:

  『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

  我說:『好。』

  是我對不起她啊……」

  尼瑪想起麥朵,捂著眼睛,哭得氣兒都不順了。

  十六眼睛也濕了,拍著他的肩膀,嘆:「叫你別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聲沒吭,趴在桌上沒動靜。她喝了幾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說:「我先把她送回房間。」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腦袋撞他鎖骨上,她睜開眼,直直看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眸子裡裝了水,星子般閃耀。

  像一陣細雨,彭野心一滑,彷彿磕了個跟頭。

  他把她扶起來,拉開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窩下,低聲說:「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們去睡。」她醉酒時很靜,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闔上了眼,說,「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劃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靜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裡閃起水光。桑央的眼淚開了閘嘩嘩直流。

  那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希望。

  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點兒難受,皺著眉翻身。彭野俯身,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應。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她醉了,卻還記得:「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他沒醉,吻著她:「好。」

  「你和德吉不一樣。」她說,「但又一樣。」

  「……」彭野埋頭在她脖頸。

  第二天,三隊的人要出發巡查。臨行前,第一批防彈背心到了。大夥兒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彭野扔給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擱手裡掂了掂,說:「有點兒沉。」

  彭野道:「這已經是輕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動都不便。」

  尼瑪問:「七哥,是不是穿了這個,子彈怎麼打都不怕?」

  彭野:「我現在開槍試試?」

  尼瑪:「可以試麼?」

  「當然不行。」彭野笑出一聲,揉揉他的腦袋,說,「一般的子彈穿不透防彈衣,但會造成『防彈衣後鈍性損傷』,嚴重也會致命。更可況,有威力的子彈也能穿透。」

  語氣微收了收,說,「都愛惜自個兒,別以為套上這層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眾人答:「是嘞!」

  程迦聽在心裡,拿手機搜了一下,擊穿防彈衣,結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出發時,德吉送他們一程,順道帶薛非看一處無名墓地,那裡葬著在無人區犧牲的人。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舊湛藍,冷風卻開始肆虐,草木也轉黃,天地露出蕭索之態。

  行車沒多久,前方出現一處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佇立在枯草叢生的山坡上。

  眾人下了車過去,程迦在隊伍最後邊,遠遠聽著德吉給薛非講每個墓碑的故事。最後,走到高處一座老舊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它似乎在那兒站了很多年,黑色的面兒剝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多少年風吹雨打。上邊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只有個隱約的「仁」字。

  德吉粗糙的手撫座墓碑,滿是褶皺的臉上現出淡淡笑容,似悲慼,似追憶,又似超脫一切的淡然;

  只說了一句:

  「仁央大叔,現在你是我弟弟了。」

  日昇月落,風吹草長。

  當年,我還是跟著父輩奔跑的小小少年;轉眼,時光就帶我追上了你。

  只道一句話,我便潸然淚下。

  高原上,亙古不息的,只有風。

  德吉告訴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護者,是他的父輩。

  程迦問:「仁央大叔怎麼死的?」

  「被燃燒瓶砸到,燒成重傷,那時路不好走,車也不好,沒日沒夜開了兩天才到醫院。」

  冷風吹得程迦臉頰疼,她套上衝鋒衣的帽子,跟著眾人穿梭在墓碑裡往回走。

  風吹著德吉的長辮子:「前些天哪,咱們站裡路過幾個旅遊的小夥子,年輕人憤青,和我們聊天,說現在人心不古,國家沒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國人不會再像幾十年前那樣熱血,為國家犧牲。我說啊,這都是渾說。」

  德吉話裡沒有半點激動渲染,道盡樸實無華:

  「別說我們這個小保護站,也不說遠了的駐守邊關的軍人,就說最普通的民警,刑警,消防員,緝毒隊員,哪個不是每天出生入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奉獻?

  和平時期尚且如此,更何況戰爭。

  我對小夥子們說,『況且吶,這群人做這些事,不止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你們,為了我們。』生活裡哪裡都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們太平凡,太不起眼,沒讓大家看見。」

  年輕的人兒,紅了眼眶。

  原野蒼茫,薛非說:「人都齊整,照張相吧。」

  德吉帶了一眾人排排站好,程迦站在薛非身旁,對面一排人各個表情肅穆。

  空中飛過一隻鷹,鳴叫著俯瞰荒野。

  程迦抬頭看;彭野抬頭看,德吉也看,一個個都看,心有嚮往,同鷹一道乘風飛翔。

  薛非喊:「一,二……」

  眾人收回目光,表情嚴謹。

  燈一閃,時間定格,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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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2 PM

第 64 章

  德吉走了,一隊人也出發。

  五至七月的盜獵猖獗期已過,十月底的可可西裡彷彿恢復平靜,像一片枯黃的荒漠。彭野他們路過幾個藏羚暫棲息地,並無異常。

  這一路和最近半月一樣,並沒見到被屠殺的藏羚屍體。

  走到第三天,如彭野所說,第一場寒潮早早席捲無人區。氣溫驟然下降至接近零度。

  到了晚上,一行人在背風坡上紮了營,升起篝火堆。這會兒他們離藏羚遠,不怕嚇著羊。

  食物還是饅頭鹹菜,外加土豆苞谷紅薯之類飽肚子又不容易壞的蔬菜。石頭擔心薛非吃不慣,薛非笑:「程迦和達瓦兩個姑娘家都吃得慣,我有什麼吃不慣的。」

  達瓦說:「我粗糙慣了,你是大城市來的,怕受不了這份苦。」

  薛非把枴杖扔一邊,盤腿坐下,笑:「別,我就是個糙人。」

  達瓦問:「你一直是做記者的?」

  「對啊,那會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程迦坐在火堆邊啃玉米,彭野在一旁撥著火,偶爾扭頭看著程迦吃。

  程迦淡淡道:「又看什麼?」

  他今天古裡古怪,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處於工作狀態,可偶爾間隙看她,目光便筆直又柔軟。

  彭野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撥弄火堆。

  程迦問:「怎麼了?」

  「你記不記得醉酒後說了什麼?」

  程迦默了半刻,收回目光。

  彭野說:「看來不記得」。

  程迦沒答。

  彭野說:「不記得就算了。」

  程迦說:「我沒醉。」

  只是那時,我多想告訴你,彭野,我和卓瑪不一樣。

  所以彭野,別怕啊,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別怕,我不走。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我知道。」

  我多想告訴你,卻又沒緣由開口。

  還好,

  我說了,你也就懂了。

  --

  程迦靠在後排的車窗邊抽菸,那防彈背心壓得她不太舒服。

  薛非在前邊和達瓦聊天,問:「這個季節,盜獵的人多嗎?」

  「這季節少點兒,五六七月份,就程迦來那會兒多。」達瓦回頭看,程迦手搭在車窗外,煙霧在飛。

  「這幾年社會上關注動物保護的人越來越多,你們幹工作比以前方便吧?」

  「是啊。」達瓦說,「不過關注非洲象牙和鯊魚鯨魚的多,關注羊的少點兒。但總體情況比德吉大哥那時好多了。抓得嚴,很多盜獵團夥幹個一兩次就不幹了,發展成規模的也只有黑狐。」

  「黑狐現在被通緝了?」

  「對。」達瓦見薛非在做記錄,貼心地多說了句,「他不僅盜獵,還當中間商,找別的團夥收購。每次搜到他手下的羊皮,差不多就抓到無人區所有被盜殺的羊了。」

  薛非調了下錄音筆,又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幾千不等,分皮的大小和成色,非常好的能賣上萬。黑狐轉手能賣更貴。」

  程迦聽了回頭,問:「上次抓到那小夥怎麼說幾百幾千?」

  「他說的是他自己拿到手的利潤。一層層中間人扣錢,團隊的每個人都要分錢,還有槍啊車啊汽油啊之類的成本。」

  程迦微微點頭,繼續望窗外。

  薛非:「我查過,因為環保呼聲高,西方時尚業拋棄了藏羚披肩,沙圖什也轉用其它羊毛。」

  達瓦嘆一口氣:「黑市屢禁不止啊。國際上對象牙和犀牛角的禁令比藏羚更嚴厲,代象牙製品更多,你看現在象牙盜獵停止沒?」

  薛非皺著眉頭:「也是。黑市上反而越賣越貴。」

  但達瓦仍然充滿希望:「現在官方的民間的保護站巡邏隊都有,藏羚被殺的是少數,族群數量基本能穩定在七萬左右。」

  薛非道:「因為多數都被你們救了。正是因為你們時刻不鬆懈,羊群才能穩定。」

  片刻前還侃侃而談的達瓦倒不太好意思:「也沒那麼……都該做的,本職工作麼。」

  程迦眼神挪過來看達瓦,覺得這一瞬,她笑得真好看。

  她手搭在窗外,北風吹得冷,收了回來。

  這時,前方出現一輛車,迎面駛來,沒加速也沒減速。

  前邊彭野的車停了,後邊胡楊的車也跟著停下。彭野他們下車衝那輛車招手,示意停下。程迦跟著下車,發現外邊挺冷。

  那車越來越近,慢慢減速。

  坐了三個大漢,司機迎著冷風把車窗搖下來,笑容憨厚:「兄弟,是遇著啥事兒要幫忙不?」

  十六笑了笑,說:「我們是巡查隊的,看看你們的車。」他和尼瑪圍著車走一圈,往裡邊看,檢查有沒有異樣。

  「哪個巡查隊的啊?」

  「南傑保護站。」

  「都這時節了,還有人盜獵啊。」大漢道,「你們幹這個賊辛苦。」

  彭野看一眼車頂上的油桶子,大漢見了,也沒在意。這在當地很常見,很多人走無人區難加油或嫌加油貴,都背著汽油上路。

  彭野問:「往哪兒去?」

  大漢說:「阿爾金那頭。」

  十六和尼瑪檢查一圈,車上另外兩人還挺配合,打開車門讓他們看座椅底下。十六走到彭野身邊,低聲說:「正常。」

  彭野說:「走吧。」他表情平靜,蹙眉聽著什麼。

  只有風聲。

  「辛苦嘞。」大漢說著,開動汽車。

  車挪動沒半米,彭野突然轉身衝過去,高高躍起,抓住車頂上的欄杆,人瞬間就翻到車頂,一掌拍在汽油桶上。「哐當」一聲巨響在風裡炸開。

  眾人一瞬間聽出異樣,汽油鐵桶是空的,裡邊還裝了鐵質的東西。

  胡楊和濤子反應極快,瞬間堵住車的去路;大漢就要加速,達瓦飛撲上去拉開車門;尼瑪揪住大漢把他拖下車。

  石頭和十六上去把另外兩人推下來。

  隊員們配合天衣無縫,薛非在一旁乾瞪眼;程迦倒平靜地抽著煙,習慣了。

  冷風席捲。

  彭野站在車頂上,踢一腳汽油桶,在桶底發現一道活門,拿鐵絲拴著。他衝下邊喊了聲:「鉗子。」

  十六扔給他,他接住,幾下拆開油漆桶,從裡邊翻出三把步槍外加一堆子彈。

  彭野把東西從車頂上扔下來,問:「汽油?」

  為首的大漢一臉苦相:「我們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一頭羊都沒打過呢。」

  旁邊一個趕緊接話:「對呀對呀,隔壁村二狗子不幹了,把槍賣給俺們,俺們只想撈回點本錢,哪想一出發就碰上你們。俺們一頭羊都沒打著。」

  大漢說:「沒打著。你們把槍繳了,就放我們回去吧,我們一定反省,再不幹了。」

  彭野說:「私藏槍支是犯罪。」

  大漢一聽,急了:「又沒打羊,買把槍怎麼罪上了?我們不知道啊,不知道怎麼能算呢?」

  彭野讓尼瑪綁他們手腳,大漢急得要命:「將功補過成麼,將功補過!」

  石頭說:「如果消息有用,回去了我們和上級反映,看能不能折點兒。」

  大漢趕緊道:「有群盜獵的要去羊湖那邊了,說是明天動身,明兒下午能到,準備了好多子彈要殺羊呢。你們現在去,還趕得上。」

  另一人補充:「對呀對呀,他們比俺們有經驗,但小氣。看俺們想跟著找羊,就把俺們攆走。」

  大漢說:「他們有經驗,他們才該抓。有個廢了手的,我聽別人喊他萬哥。」

  程迦忽然扭頭看過來,神色中有一絲惶惑。她想起聽達瓦說過,萬哥被黑狐重新招入麾下,有萬哥就等於有黑狐。

  彭野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看出這幾人沒說謊。他重複一遍:「羊湖?」

  「是,羊湖。」

  彭野看一眼胡楊,和他走到一邊。胡楊低聲說:「不像撒謊。」

  彭野點頭。

  石頭十六和濤子也聚攏過來,石頭說:「怎麼著?」

  彭野笑了笑:「急什麼?不是說了明天麼?咱們走咱們的。再說。」

  彭野叫桑央綁了那三人,帶著上路了。

  到了傍晚紮營時,程迦再次發現手機居然有信號。問達瓦,達瓦笑:「無人區裡待久了,哪塊有信號,哪塊沒有。咱們都清楚著呢。」

  程迦:「這麼說,你們特意沿著有信號的地方走著?」

  「嗯。」達瓦解釋,「鄭隊那邊的線人說,收貨的買方已經和黑狐聯繫上了,估計會接頭。要是有消息,會通知我們參與行動。」

  「你們也參加?」

  達瓦笑:「咱們隊裡神槍手多。」

  程迦想,就是說彭野和桑央必然會去。

  眾人開始搭帳篷,連薛非都在利索地幫忙,程迦立在一旁抽菸,淡淡瞧著他們,瞧著彭野。

  彭野很快就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了她幾秒,移開了視線,跟身旁的胡楊說了句什麼,就留下搭帳篷的眾人,朝程迦走過來。

  他說:「去附近走走?」

  程迦轉身走,他跟上。走出不遠了,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攏到跟前。

  兩人一起往沙漠走,她抽著煙,他也沒說話。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一片黃澄澄的胡楊林,藍天下一片金黃。

  沙漠一望無際,彭野低頭看她,問:「累麼?」

  程迦抽完最後一口煙,扭頭看他,踮起腳。他於是低頭吻她,她把煙呼進他嘴裡。

  落日霞光,天地間色彩斑斕。

  沙地綿軟。她鬆開他的懷抱,把相機取下來遞給他,她走去彭野面前,拉下頭髮上的皮筋,亞麻色的頭髮像海藻一樣在風裡散開。

  她面對著他,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吹風,忽然就向後倒去。

  彭野笑了,卻沒攔,看著她一下子倒進金黃的沙堆裡。

  好一會兒,她才安然睜開眼睛:「晚上可以在這兒睡覺。」

  他搖頭:「不行。」

  「那等到星星起來再回去。」

  「可以。」

  程迦從沙地上坐起來,看著他手中的相機,開始脫了外套,裡邊是一件薄薄的黑色針織衫,她說:「給我照張相吧。」

  彭野道:「你不是嫌別人技術太差?」

  「是啊。」程迦說,「但在你眼中,也不會有比我更美的女人了。」

  彭野笑出了聲。他蹲下來,舉起相機,藍天,夕陽,晚霞,火燒雲,胡楊林,沙漠,程迦。

  她微微側身,下巴抵肩膀,髮絲撩動,風起雲湧。

  把彭野的心弦撥啊撩啊。哢擦一聲,定格了。

  她再一次讓他記住了最美的她,用最程迦的方式。

  程迦忽然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對我動心的了。」

  「不是。」彭野說,他站起身,拉她起來,她撞進他懷裡,他摟住她的腰。

  兩人氣息相交,近在咫尺。

  風在吹,程迦的呼吸也吹在他臉上,問:「明天是什麼天氣?」

  彭野說:「下雪。」

  風還在吹,程迦看著他,腳下脫了鞋子,踩了襪子;他看著她,照做。

  他擁著她,光著腳踩在沙漠,在晚風裡跳舞。

  輕輕晃,慢慢搖。

  時光絢爛。

  落日黃沙,輕風晚霞。

  相擁而舞,不知歸路。

  直到彭野的手機響,把兩人帶回現實。他摸出電話時,程迦看了一眼,是秦槐。

  原來阿槐姓秦。

  彭野走到一旁接起:「喂?」

  「野哥,黑狐明天下午4點左右會到羊湖去。」

  彭野:「消息可靠麼?」

  「可靠。」阿槐說,「我托一個朋友找那小姐妹套出來的,拐彎抹角,沒直接問。」

  彭野「嗯」一聲。

  阿槐又道:「聽說不是去打獵的,好像是那小姐妹聽到黑狐打電話。說黑狐這幾天脾氣很爆,但和那男人說話時語氣挺好,商量著買賣的事兒。黑狐很警惕,她可能也沒聽清。」

  彭野笑笑,說:「這個消息很重要。謝謝。」

  阿槐說完,小聲道:「野哥,你得好好顧著自個兒的命。」

  彭野說:「我知道。」

  他掛了電話,回頭看,程迦已經穿好外套,戴上相機。

  程迦說:「回去吧。」

  彭野笑:「不等看星星了。」

  「不看了。」程迦望一眼落下沙漠的夕陽,天要黑了,他和她離群會危險。

  回到營地,彭野對胡楊說:「阿槐那邊來消息了。」

  胡楊:「這麼快?」

  「嗯。黑狐明天下午4點到羊湖。」

  胡楊點點頭,蹙眉想了一會兒,問:「怎麼辦?」

  彭野眯起眼睛,極淡地彎了彎唇角,說:「今晚,老鄭那邊的線人也會來消息。」

  果然,夜裡十點多,老鄭給彭野打來電話,說線人那邊傳來消息,明天下午4點,黑狐會和印度來的買方交接貨物。

  老鄭說:「行動時不知道會出什麼狀況。現在活著的人裡,就你和黑狐最熟,打交道最久。你得跟著過來,帶上你隊裡那小神槍手。」

  彭野道:「放心。——對了,照上次說的,說要的那個人,找到了沒?」

  老鄭笑:「找到了!」

  到了夜裡,眾人準備入睡時。彭野對程迦招了下手,低聲說:「你到我帳篷裡睡。」

  程迦問:「桑央呢?」

  「和石頭十六擠一起。」

  程迦看他一眼:「你越來越不要臉了。」

  彭野也看她一眼:「有臉說我?」

  彭野的睡袋裡依然全是彭野的味道。但這一晚,兩人相擁而眠,偶有撫摸親吻,但頭一次沒有做愛。程迦聽到了阿槐電話裡的內容,知道明天他會有行動。她也沒撩他。

  兩人裹在一個睡袋裡,斷斷續續說著話。

  「明天要行動麼?」

  「嗯。」

  「薛非可能要跟去。」程迦說,「他是記者,要一線跟蹤。」

  「嗯。但你不能去。」

  程迦沒做聲。

  彭野收緊她的腰肢,在她耳邊說:「我會分心。」

  程迦說:「好。」

  其實,她知道他準備充分,但她也知道凡事都有萬一。她一貫不信命運待她溫柔,此刻卻前所未有地期待那份憐憫。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需要我幹什麼?」

  「什麼都不用幹。」彭野說,「等我回來就行。」

  「好。」

  沒一會兒,程迦朦朧睡去。

  他說快要下雪了,果然,夜裡就起了大風。帳篷上的帆布呼啦啦地吹。程迦卻睡得很安穩,夢裡風聲隱約成了背景,她只聽見他的心跳和呼吸聲。

  第二天一早起來,走出帳篷,冷空氣撲面而來。草地上蒙了一層細細的冰。

  彭野說,老鄭那邊的人已經部署好了,就等著黑狐上鉤落網,他們得去和老鄭會和。

  不能帶著程迦,另外,昨天抓到的那三人也不能帶著。

  石頭說:「那誰把這三人送返回去?程迦一個人肯定不行啊。」

  濤子趕過來,剛好聽見他們議論,立刻道:「反正我不走!」

  彭野說:「達瓦,十六。沒意見吧。」

  十六不同意:「我不走。」誰都不肯走。

  達瓦說:「就我和程迦吧,多一個人留在這兒,多一份力量。」

  石頭說:「你們兩個女的,得小心。」

  達瓦笑笑:「石頭哥,你總忘記我是當兵出身的。」

  石頭:「那薛非……」

  「我得跟著你們。」薛非拄著枴杖上前,「記者不可能放棄第一線。」

  迅速商議完了,準備出發。彭野扭頭,看一眼程迦。

  程迦正靠在車邊抽菸,感應到彭野的眼神,她看了過來,他的眼神從未像此刻這般冷靜篤定,她的心裡已有預感,是分別的時刻了。

  夾著煙的手抖了抖,終究穩住,平定地看他朝她走來,等待他宣告某個不可避免的分別,重大的,暫時的。

  彭野走到程迦這邊,看尼瑪把那三人重新綁好了,說:「程迦,你和達瓦開他們的車,把人送回去。」

  程迦抽著煙,臉色在冷風裡顯得有些白。

  她沒看他,也沒做聲,像之前的無數個時候那樣沉默。

  他們站在大片金色的胡楊林旁,黃燦燦的葉子跟金子一樣晃人眼。

  起風了。

  彭野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說:「要下雪了,把手套戴上。」

  程迦沒給回應。

  他握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一邊,低聲:「怎麼不說話?昨晚不是說好了的嗎?」

  程迦並沒有想什麼,抬頭,說:「好。」

  她和在木子村一樣遵守命令,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又哪裡看不出來。

  她抿了抿發乾的嘴唇,語氣像紮了根,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她說完就走,彭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來:「程迦……」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她打斷,沉而靜,重複,「彭野。別說告別的話。」

  彭野握到她細細的手腕在抖,他微微笑了,語氣難得有輕哄:「你啊——」

  「沒準備說告別的話。」他輕輕撫摸她細細的手指,仔細瞧她半刻,道,「程迦,你對我沒信心?」

  程迦抬頭,他眼睛很黑,冷靜而沉著,給人無盡的力量。

  她搖頭:「不是。」

  「那不得了。」他摸她的頭,「記住我昨晚說的話,等著我就行。別亂跑。」

  「好。不亂跑。」程迦平靜地點點頭。

  「七哥。」十六喚他,要趕路了。

  達瓦也把那三人牢實綁上車,喊:「程迦,要走了。」

  「等著我。」彭野拍拍她的肩,轉身離開。

  「彭野。」

  他回頭:「嗯?」

  風吹著她的髮絲在飛,她異常平靜,認真,在說一個承諾。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彭野原本平定的心驟然顛簸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危險,但他選擇更堅定。欲說什麼,

  但須臾間她已彎唇,「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淡淡的挑釁和不屑,一如初見。

  彭野就笑了。

  他彎下腰身,目光與她齊平,眼神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似要把她看進靈魂裡:「程迦,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她回報一笑:「好。你放心。」

  彭野望定她。忽然有一瞬想吻她,但沒有。他笑了笑,頭也不回地離開。

  程迦在風裡立了一秒,冷靜而決然地轉身。

  上了車,對達瓦說:「你看著他們三個,我開車。」

  她系好安全帶,從後視鏡看到彭野的車走了,她發動汽車,

  秋天金黃的高原上,他們沿相反的方向,拉出一條越來越遠的線。

  --

  車開上一片冰原,達瓦盯著後排三人,隔一段時間就去檢查他們的手腳,不能鬆了讓人掙脫,也不能緊了把人勒壞。

  車開得飛快,程迦一支接一支地抽菸。

  那三人起先不斷求達瓦把他們鬆開,達瓦就給他們講道理。那三人不聽,不停說冤枉。

  前頭程迦煩了,冷斥一句:「都他媽閉嘴!」

  三人再不鬧騰。達瓦於是學了一項新技能。

  過了冰原,到了沙漠。達瓦問:「程迦。」

  程迦沒做聲,好一會兒了,才道:「怎麼?」

  「你擔心七哥麼?」

  程迦:「不擔心。」

  「可我有點擔心。」達瓦笑笑,「不,應該是有點兒緊張。那麼多年的恩怨,今天終於要了結。」

  程迦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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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3 PM

第 65 章

  程迦說:「不擔心。」

  嘴唇卻抿緊了,想起那天出發前她搜索過,前年廣州就有防彈衣被擊穿的真實案例。

  「可我擔心。」達瓦笑笑,「不,應該是有點兒緊張。那麼多年的恩怨,今天終於要了結。——不過程迦你放心,鄭隊和七哥為這一站準備了很久,不會有事。」

  程迦沒吭聲。

  達瓦見程迦沒半點想說話的意思,就不開口了。

  隔一會兒,她突然坐起身,指著前方:「程迦,到班戈村長那兒了,咱們可以把人放他那兒,趕回去支援七哥。」

  程迦微微蹙眉,道:「我去了會給他造成負擔。」

  「我去啊。」達瓦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你留在村長這兒等我們的好消息。」

  程迦一看,問:「11點方向?」

  「對!往那兒!」達瓦指路,「快點兒!」

  程迦把煙掐滅了,打方向盤。

  走到半路,突然「砰」一聲巨響。

  程迦冷靜握緊方向盤,鬆開油門。車劇烈打滑,黃沙飛舞。程迦握緊不動,車打了好幾個旋終於停下,沙塵漫天飛。

  後排三人撞得鬼哭狼嚎。

  達瓦一身的沙,揉揉撞疼的肩膀,說:「爆胎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不是說這車最好嗎?怎麼還爆胎?」

  「是不是你貪了錢?」

  「二狗子這麼說的。」

  達瓦打斷,問:「有沒有備胎?」

  三人:「不知道。」

  程迦推開車門,揮一揮面前的沙,說:「去後備箱找找。」

  達瓦要下車,想想又爬去後邊確定三人手腳沒鬆開。

  程迦繞去她那兒看:「這邊胎壞了。」

  達瓦跳下車,往後走,說:「找找千斤頂和備……」她陡然停住腳步,回頭,「你別過來!」

  可來不及了。

  程迦往下一陷。

  流沙!

  達瓦紅了眼,掙扎著飛撲過來。

  程迦猛然被她推出去摔倒在流沙邊緣。這一掙,達瓦加速下陷,流沙沒過她的大腿。程迦背後的沙在下滑。

  車上三人急死了,下不來幫忙,喊:「別動,你們別動啊!」

  即使不動,達瓦也在下沉。

  她臉全白了,嘴唇顫抖:「程迦,你別動,別掙,手還有腿腳張開,平躺著,衣服解開撲在沙面上……」

  背下的沙在流動,程迦照著她的指示做。

  黃沙下陷吞噬達瓦的腿根。

  三個大漢扯著嗓子喊救命,沙漠中央只有呼嘯的風聲在回應。

  達瓦腰部被淹沒:「程迦,你——你轉告我阿爸阿媽——就說對不起,他們這女兒白養了。」

  程迦伸手抓住她的衣領。

  達瓦一怔,這個和男人一樣堅強的女人竟紅了眼眶:「程迦,別這樣。咱倆得活著一個。七哥在等你,你別這樣!」

  沉降速度變緩,但未停止,程迦開始下沉,頭髮和著沙捲進去,絲絲麻麻拉扯她的頭皮。

  無聲的恐怖在光天化日下籠罩所有人。

  車上三人急得滿頭大汗:「姑娘啊放手吧。不然你倆都得死。掉進去可就沒活路了呀!」

  程迦不鬆,後腦勺沉了下去;

  沙沒到達瓦的胸口,她眼淚都出來了:「程迦,我求你放手!我沒關係,死在可可西裡,我沒關係。我就是遺憾,當兵的……居然沒死在戰場上。」

  天空灰白刺眼,程迦眼睛一冰。雪花落進來,化成了水。

  沙漠上開始飄雪,三輛綠色的越野車急速奔馳。

  何崢緊握方向盤,眼神如鷹,盯緊前方。原野蒼茫,只有風聲。

  忽然間,副駕駛上的弟兄郭子眉頭一皺,道:「四哥你聽,有聲音。」

  何崢側耳,卻並未放緩車速。

  風一湧,更清晰,「救命啊!」

  郭子指:「那個方向。」

  何崢罵了一句,立刻打方向盤。

  趕到才發現竟是程迦和達瓦,兩人靜止在流沙裡,下沉到一定深度,沒繼續下陷,但人也出不來。

  何崢等人找了繩子和木板,一點一點把兩人解救出來。

  達瓦出來便撲向程迦抱緊了她,咬著牙,眼淚往下掉。程迦隻拍拍她的肩,說:「好樣的。」

  何崢叫一個弟兄把那三人送去班戈村長那兒,帶了程迦和達瓦上路。

  雪越下越大,

  走出去沒多久,彭野的車開到一個山谷處,爆了胎。他停下車換胎,修車的功夫,石頭說:「趕去羊湖麼?」

  彭野說:「對。」

  石頭又問:「說是黑狐和買方交接的地點在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是。」

  石頭犯愁:「羊湖那邊這會子有羊群遷徙,不知道會不會碰上了殺羊。」

  彭野沒答。修車到一半,風雪裡有輛車開過來,是附近的幾位牧民,問需不需要搭把手。

  彭野說不需要,但牧民們都喜愛無人區的武警和保護站隊員,於是都下車和隊員們聊了一會兒,直到車修好了重新上路才分開。

  可等他們的車開出去很久了,原先的山谷裡出現了三輛吉普車。保持著非常安全而謹慎的距離,跟著越野車的車轍,往西去了。

  快到下午3點半時,保護站三隊的兩輛車趕到羊湖東邊。藍色湖面上水波蕩漾,雪花跟鹽巴似的從灰白的天空中裂下來。

  高原上風聲四起,西北風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放慢車速,羊湖附近沒有人煙,也沒有藏羚。

  走到一處沒什麼積雪的背風山坳,眾人下了車,發現藏羚雜亂的腳印,以及車轍印。

  再開車往前走,有幾隻離群的藏羚在雪中跋涉,看到車輛便落荒而逃。

  他們在離二道窪還有一公里的地方停了車,十六和石頭下了車,先步行去前邊探個情況。其他人則把車開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十五分鐘後,十六和石頭回來了,消息可靠,黑狐的車來了,他們在和買方交易。

  「上車。」一聲令下,迅速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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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5 PM

第 66 章

  他哈哈大笑:「彭隊長,你們都上當了!」他癲狂笑著,突然一把扯下彭野的面罩。

  一瞬間,他臉上狂妄的笑容如破碎了的冰,他驚愕地瞪大眼睛,如同見了鬼。

  這個身型甚至髮型和彭野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彭野!

  他分明一路跟著——

  汽車爆胎時那幾個牧民?!

  一天前,露營的帳篷裡,彭野接到鄭隊長的電話。

  老鄭:「老七,線人給的確切消息,明天下午,買家會在日色崗山腰的廢鹽礦和黑狐接頭。以前黑狐十有七次交給計雲辦。但萬子野心大,黑狐要重頭開始,就不能把這條線交給萬子,只能親自上。」

  彭野:「我這的消息是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老鄭:「黑狐果然放假消息了。看來你去找阿槐,黑狐看在了眼裡。和你想的一樣,他利用阿槐那小姐妹。」

  彭野:「他太謹慎,會疑心買家身邊有線人。」

  「好。你要的那個「你」,找到了。」

  「除了『我』,還得有武警。萬子不確定我們上鉤,不通知黑狐,黑狐就不會在接頭地點出現。」

  「放心,都打理好了。哈,虧你去找阿槐,給黑狐設了個套。送他一個機會設局試你,不然他只怕放棄這次交貨機會。」

  「呵。」

  一路向南,程迦已發覺目的地日色崗,並非羊湖。

  「還有多久到?」

  「十分鐘。」

  風南鎮往北幾十公里的日色崗山腰有座廢棄的鹽礦,廠區斷壁殘垣,採礦區天坑錯落。一片灰白落敗之感。

  四周靜悄悄,雪地上一片空白。

  老鄭和他的隊伍埋伏在落雪的灌木叢裡,遠遠見到山坡上來了目標車輛,慢慢開到入口停下,等待什麼。不久,幾個探路人從四面八方跑來車邊匯報情況。

  從樣貌上看,是買家。

  老鄭屏住呼吸。

  前一晚,他和彭野對話過:

  「老七,隊裡商量過了,對方會放哨,等他們交易咱們再衝過去,黑狐就跑了。只能埋伏了圍剿。副隊之前還擔心提前埋伏會暴露蹤跡,但按你建議,咱們上午就埋伏好。」

  「上午會下雪,雪落後去,暴露行蹤;雪落前去,卻能掩蓋車轍和隊伍腳印。」

  「哈,老天相助啊!」

  老鄭緊盯那幾輛車,握緊拳頭。終於,探路人朝這邊走過來,他們分散在礦區和廠區,仔細搜查。

  有人吹口哨。坡上幾輛車開過來,留幾輛去坡頂上放哨。

  老鄭落下一口氣,扭頭看匍匐在旁的彭野,他盯著對方,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遠處的桑央和胡楊也是。

  買家的車隊消失進了廠區。

  不久,視野裡再次出現一隊車,老鄭看一眼手錶,正好四點。

  車徐徐靠近,老鄭看見了車裡邊的黑狐,戴著黑色口罩,只露出一雙眼。

  這隊車跟著進入廠區,留一輛放哨。

  雪花大片大片跟棉絮似的。雪地重新恢復平靜。

  不遠處,副隊對老鄭做了個手勢,請示進攻;老鄭看一眼手機,低聲:「羊湖那邊開始了,估計黑狐的人通知他了。」

  彭野說:「黑狐沒來。」

  老鄭一愣:「剛那人不是?」

  彭野:「他已經被通緝,為什麼遮得嚴嚴實實?」

  「那……」

  「他今天一定會來。這種級別的交易不是隨便派個手下就能應付的。」彭野說,「等著。」

  過了一會兒,車開出來了,看著就像交易完要跑了。

  副隊又朝老鄭請示進攻,老鄭壓了下去。

  彭野咬牙,盯著車裡的那個「黑狐」,握緊拳頭。

  老鄭:「會不會他利用了你這種心理?」

  彭野手心出了汗,眼看著車要開走,卻篤定道:「不是黑狐。」

  「憑什麼?」

  「感覺。」

  話音未落,車隊停了,折返。這次,山坡上多了一輛車,開近了,老鄭才發現副駕駛上那位才是真正的黑狐。同樣戴了口罩,但那氣勢!

  除了放哨的,黑狐和買家都進了廠區,空留雪地。

  老鄭心口一陣激盪,看一眼手錶,向隊員們發出準備的手勢。

  五分鐘後,老鄭一手砍下,戰士們破雪而出。

  山坡上另一隊警察和放哨的人交火,槍聲響徹天際,也驚動了廠房裡正在交貨的兩撥人。

  彭野老鄭他們衝進廠房就遭遇黑狐和買家的槍彈。

  「放棄抵抗!繳械投降!」

  但黑狐帶的是心腹精英,和羊湖那群盜獵分子有天壤之別;買家更是拚死抵抗,不可就範。不論戰鬥力還是武器,可與正義方相較。

  廠房裡槍聲不絕於耳,幾分鐘下來,雙方都有折損。

  「桑央!」彭野躲到一堆鹽袋後邊,劈啪裝子彈,吼一聲,「這次他媽的別手軟!」

  「是!」槍聲紛飛裡,桑央大喊回應。

  彭野探出頭,黑狐開槍,打破鹽袋,白色礦鹽滿天飛灑。

  黑狐在眾人掩護下往外撤退,要逃出廠房,彭野瞄準了朝他開槍,有人撲上去給他擋。黑狐迅速消失在牆角。

  老鄭吼:「追!」

  追至另一間廠房,黑狐在前方奔逃,隊裡人舉槍射擊,彭野突覺異樣,喊:「汽油!」

  話未落,黑狐回頭朝房內的鹽袋射擊,掩藏在後的汽油罐瞬間爆炸。

  彭野抓住桑央把他扯回來護在身下。

  危房坍塌,一片火海。

  何崢的車隊衝到北邊礦區,正撞上撤退的買家和攔截隊伍交火,立刻上前支援。

  地面全是大大小小廢棄的礦坑,起起伏伏,攻守都不易。

  程迦跳下車把自己藏在礦坑裡,端起相機趴在邊上,飛速摁快門。

  他們四下逃竄,很快被打亂陣型。鏡頭裡,一個壯漢慌忙中朝她這躲來,程迦縮回去,冷靜地四處看一眼,從坑底抽出一根鋼筋。

  子彈亂飛,那人跳進坑底躲避,大口喘氣,想溜之時轉頭看見程迦,猛地一愣,舉槍。

  程迦手中的鋼筋先他一步抽打在他手臂上。對方吃痛,掉了槍。程迦再次揚手,一棍子甩他頭上。連番狠抽四五下,直到他失去反抗能力。

  才出坑,遠方的廠區傳來一聲爆炸。

  程迦猛然一顫。

  南邊礦區,不少人在汽油爆炸裡受了傷,而彭野顧不得燒傷槍傷,和老鄭等人浴血從大火裡衝出來。

  黑狐逃進坑坑窪窪的礦坑,眾人猛追,跑上一個地勢高的礦頂卻一眼望見他留在遠處做後手的車。

  幾個心腹護著黑狐撤退,兩敗俱傷,雙方不斷有人落敗下去,不斷分裂成多個小戰場。

  礦區地勢起伏,風雪中顛簸前行。

  直到黑狐身邊最後一道防線牽扯住胡楊和老鄭,只剩彭野和桑央有餘力緊咬不放。

  追至一處鹽礦坑,黑狐和一人跑上鐵板橋,子彈打在鋼鐵上哐當作響。彭野一槍命中黑狐背部,卻不料被他手下打中腹部。

  雖有防彈背心,但劇烈的衝擊力讓彭野從橋上翻落,跌下坑底。

  何崢那頭勝負已分,多數人跪下投降,只有冒充黑狐的那個黑面罩男人拖著買家往車上逃。

  一眾人奮起直追。

  眼見兩人上了車要逃,何崢衝上去跳進車與裡邊的人搏鬥。

  車猛然走之字。眾人圍攻上去,卻來不及,

  「砰砰砰!」

  車停了,四周車窗濺滿鮮血,像血糊的燈籠。

  有人的頭緩緩靠上玻璃,鮮血如注,血洗而下。

  風在呼嘯,眾人撲上去。

  達瓦淒厲地慘叫:「四哥!!!」

  程迦臉色慘白,扭頭在雪地裡飛奔。

  她避開交戰地,跑到廠房入口,只見交火後的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是血,每個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有人扭著犯罪分子,有的還在往裡衝,一片混亂中,她看到有位警官的防彈衣被擊穿,鮮血從雪洞裡流出來。

  程迦握緊拳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可全是陌生的臉孔。濤子胡楊桑央,一個都不在。

  「彭野!」程迦喊,火光映在她眼裡,「彭野呢?」

  沒人回答。這名字似乎對所有人都是陌生。

  黑狐和最後一個手下跑近了車,桑央從掩藏的鋼架後閃出來,瞄準黑狐,可黑狐扯過身邊人,那人爆了頭。

  黑狐以人做擋箭牌,極速開槍,子彈擊碎桑央手裡的槍,穿透他的手臂。

  桑央慘叫一聲,從橋上摔下。頭撞到鐵板,一時沒了反應。

  彭野五內劇痛,緊揪著腹部從坑底爬起身,看見槍掉在坡上。他摔落的位置剛好有鋼架擋在他和黑狐之間,回頭卻見桑央趴在地上,黑狐手裡的槍瞄準了他的頭。

  雪很大,蓋不住他滿身的燒傷和槍傷,他望了一眼坡頂上掉落的步槍。

  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想,或許想到了二哥。

  沒有任何遲疑,他朝桑央撲過去,把他推下更深的鹽礦坑裡。

  廠區的戰鬥接近尾聲,黑狐的手下幾乎全被抓,只有一兩個負隅頑抗。勝負可定,更多的人繞過爆炸起火的廠房湧去礦區。

  程迦終於看見了濤子,撲過去揪起他的衣領,厲聲:「彭野呢?!」

  「七哥追著黑狐去……」

  程迦扔下他往外跑。

  漫天風雪,鹽礦天坑白花花的,只有血和泥,看不見人。

  「砰」一聲槍響從遠處傳來,那一聲不一樣。

  程迦愕然回頭望北方,風雪漫漫無前路,那一槍好似穿透她的心臟。

  砰一聲撕破雪幕,

  子彈穿透了彭野的防彈衣和胸口。

  那一刻,彭野後悔了。那夜在長江源,為什麼不回答她——

  雪面上起了風;她笑容大大地回頭,指著他說:「北方。」

  那一刻,他看見漫山遍野的風為她站立;

  ——悔恨。為什麼不回答她:程迦,我對你初動心的一瞬,是北方啊。

  風雪鋪天蓋地,程迦心口一陣淒惶,有種根本解釋不清的感應,她用盡畢生的力氣朝槍聲方向跑去。

  眼紅如血,她要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

  彭野擦擦嘴角的血,站起身。黑狐在逃。彭野一步步朝山坡上走,腳下拖出一長串血跡。

  他爬上坡頂,彎腰把槍撿起,背脊筆直地站了起來。他在風雪裡抬起左臂,把步槍架在被火舌糊焦的袖子上,瞄準黑狐。

  黑狐坐上駕駛,150米的距離對彭野不是問題,但他眼睛模糊了,身子也在晃。

  黑狐發動汽車,彭野眯起眼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架槍的左手臂,扣動扳機。

  子彈穿透風雪,血液噴濺擋風玻璃。正在加速的汽車驟然停止。

  步槍砸落地面。

  彭野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坍塌一般猛地半跪下去。

  鮮血早已染紅腳下的土地。

  程迦在風雪裡看見他,她看見他了。

  她瘋了般衝下山坡:

  「彭野!!!」

  他似乎聽到,又似乎沒有。

  風聲很大,世界沒了聲音。

  他對這片土地的使命終於完成。

  可為什麼還是遺憾——

  還是遺憾,如果剛才用力一點,撲得更遠一點,那枚子彈會不會就能擦身而過,叫他倖免。

  他黑色的瞳孔散了又攏,攏了又散,固執堅持著什麼。

  ——

  走風坡上他那心愛的姑娘曾問,這一生有什麼心願。

  不過是,

  洗盡腐朽罪行,還他一生磊落光明;

  免他疲憊辛苦,准他清清白白離世,乾乾淨淨入土。

  那天她說,祝你得償所願;

  可這死亡的遺憾與悔恨,誰能為他豁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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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6 PM

第 67 章 結局·初版(1)

  貝克船長站在船舷邊招呼一聲,叫來正在修船的瓊恩,說:「你跟我上岸,去接一位來參觀的前航海士。」

  「好的。」瓊恩問,「怎麼稱呼?」

  「Ye先生。」貝克船長把信件遞給他,說,「名字在這兒。」

  瓊恩拿過紙片兒,看一眼,說:「船長,你該補習常識。」

  「啊?」

  「姓氏在前邊。不是YE先生,是PENG先生。」瓊恩說,「他是個中國人。」

  --

  程迦跑上鐵橋,看見彭野了。

  他低著頭,跪在漫天的風雪裡,鮮血染紅雪地。

  程迦愣了愣,並不知道她該怎麼辦。

  她盯著他,猛然跑去,沒踩穩從橋上摔下來,磕破下巴,砸到相機。大雪迎頭蓋面,她爬起來朝坡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漸漸跑起來,一路踉蹌摔爬去他面前。

  他沉默跪著,無聲無息。他身上是血紅的泥巴和燒傷,落魄又狼狽。他半垂著眼,不知在看哪裡,臉龐安靜而依然俊朗,和初相識一樣。

  刺骨的風捲著他的血腥味湧進喉嚨,程迦在他面前跪下,拂去他眉睫上的冰,頭髮上的雪,拍拍他肩上的雪和泥土。

  她摘下手套,摸他的臉,冰冰涼涼的;脖子上也觸碰不到搏動;她側耳湊近他的鼻子,她聽不到呼吸了,只有風聲。

  她平靜地接受,短暫地握一握他的手,問:「冷麼?」

  沒有回應。風前所未有地肆虐呼嘯。

  她說:「彭野,我原諒你。」

  「沒事了,彭野,我不生氣。我知道你累,你走吧,我沒事。」她目光流散至遠方,雪水在她眼裡漾。她抱住他,拂闔上他的眼,輕聲說,「我就再不來青海看你了嗯?」

  風在一瞬之間悄然停息。

  「七哥!」胡楊老鄭都趕來。他們渾身是血,一個比一個狼狽,踉踉蹌蹌奔跑而來。

  程迦站起來,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風雪裡。她不能再承受了,她快垮了,太冷了,她無法抵擋。

  他們從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桑央和濤子失聲痛哭;

  程迦轉身大步走開;

  胡楊開車疾馳過來。

  她在大雪裡跋涉前行,越走越遠。

  老鄭和下屬把彭野抬起往車上拖;

  「程迦姐!」桑央哭喊。

  程迦沒有回頭。她頂風前行,往昔的回憶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現,

  她把他攔在門廊裡,說要摸回來才公平,他隱忍含怒地盯著她;

  他在簡陋的屋裡衝涼,突然回頭,黑暗濕潤的眼睛鎖住偷看的她;

  他給她穿好藏袍,拉開換衣間的門,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衝涼間的牆壁上,濕了眼眶:「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一夜情)。」

  「程迦姐!」

  程迦抬頭,在滾動的雪花裡看見了風的形狀。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繼續往前,一次也沒回頭,只是在撲面的冰雪裡想起他的話,淚濕眼眶。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得原諒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程迦——」

  「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好。你放心。」

  ——

  寒冷徹骨,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禦。

  「啊!——」她嚎啕如重傷的獸。

  彭野,我原諒你,我再不來青海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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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28 P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2-1-15 08:42 AM 編輯

第 68 章 結局·初版(2)

  程迦從小艇上站起來,一腳踩上冰面,浮冰有點搖晃,她迅速下蹲穩住重心,用這個方法一連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塊,安全走到冰層上去。

  她懷裡提著桶,低頭一看,魚一條沒少。

  隔著幾米遠,小艇上金髮碧眼的男人拋了錨,朝她看過來,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語驚叫:「j,你後邊。」

  程迦回頭,一隻小小的北極熊朝她撲過來,撞了她一個滿懷。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裡的魚全倒出來,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極熊歡快地追著魚,吃得可歡。很快,一堆白絨絨的小熊從四面八方跑出來,雪團一樣滾來滾去,撲騰得魚兒到處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瓊恩,你可沒和我說過是這個情況。」

  叫瓊恩的金髮男人聳聳肩:「忘了告訴你,魚腥味會把熊寶寶招出來。」他走上冰層,「你第一次來,和他們不熟,過段時間就會瞭解他們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可現在捕殺北極熊的太多,菲爾號的船員們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應該少來。」程迦說。

  「嗯?」

  「氣候變暖讓北極熊食物變少,餵食是好意,卻該換一種方式。」程迦說,「你們總這樣,會讓北極熊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瓊恩一愣,霎時無言。北極熊其實是生人勿近的,但這一帶的和他們混熟了。想想的確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隻小北極熊撲過來,在她懷裡滾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抱它,可小傢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無言。

  瓊恩見了,問:「撞到你了?」

  「沒。」程迦搖頭,平淡地說,「想起一個人。」

  「誒?」

  程迦說:「它抱起來的感覺,像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擁抱。」

  瓊恩很好奇:「柔軟的?」

  程迦說:「冰冷的。」

  瓊恩一愣。

  一年了,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過去,隻言片語。

  瓊恩是「萊斯沃森」號護鯨船上的船員,船長貝克的副手。

  「萊斯沃森」號護鯨船的任務是保護北冰洋的鯨魚和鯊魚免遭日本捕鯨船屠殺。

  一年前,程迦以獨立攝影人的身份,跟著他們的船隊拍攝鯨魚保護紀錄片。

  那時,他們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張保護藏羚的男人中槍跪在雪地裡的照片獲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獎。讓世界知道了東方的那一群人,讓西方開始認識到除了大象犀牛,還有藏羚。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張照片後,銷毀了自己的備份。她再沒看過那張照片,《防守者》只存在於別人的記錄裡。沒人能知道她拍那張照片時的心境,沒人知道她對自己下了多狠的心,她必須讓全世界都知道他腳下的那片土地。

  而她上船的十個月後,英文紀錄片《鯨魚海》面世,在全球範圍引發轟動。輿論,資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湧向鯨魚保護領域。

  那之後,程迦沒有走,她留在他們船上拍攝後續紀錄片,讓他們把她當船員對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亞洲人。

  在大家眼裡,J是一個性感又神秘的東方女人,有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她從無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極倦怠。她和他們一起洗甲板、生鍋爐、打纜繩、起風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盤腿坐在甲板上,吹著北冰洋的冷風,喝著俄羅斯的烈酒,抽著菸草,冷眼看一幫男人們唱著拉船的調子。

  偶爾他們鬧得滑稽,她還會笑笑,多半是言語上的嘲笑,偶爾無語地翻白眼。

  她喜歡聽風的聲音,尤其是升風帆的時候。聽到風聲,她會仰望,仰望他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歡看星星,北極圈內,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話。她常在夜裡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艙,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過一樣,清澈,澄淨,還有點兒冰涼。

  漸漸,船員裡傳開了,她認識六個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後座,天鵝座,天琴座和天鷹座。

  貝克船長認識很多星座,說要教她,她呼著煙,沒興趣地別過頭不看。

  偶爾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騷擾得不耐煩了,就給他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指著天空中燦爛的銀河講牛郎織女,講完了,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天琴座和天鷹座是牛郎和織女。」

  瓊恩和幾個船員聽著,不明白那個「後來」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因為講的外語,溝通出了問題。

  她給他們講故事時也是平靜的,講完了,淡淡地說:「此處應有一支菸。」

  所以,瓊恩很難相信程迦會形容擁抱一個人時的感覺是「冰冷」。

  看完北極熊後回去,他和同船艙的船員討論,對方說:「英文不是母語,她講錯了或者你聽錯了。」

  瓊恩想了想,說:「這個解釋是合理的。」

  傍晚,他們的艦船在北冰洋巡邏,瓊恩和幾個船員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參與的。她喜歡帆在風裡刮的聲音。

  今天收得有點兒早,海上沒有風。

  每當傍晚落日,海上總有一段安靜期,無風,也無浪。平靜得像陸地。

  程迦跟著大夥收了風帆,站在欄杆邊看日落。

  來這之後,她不再隨時抱著相機,她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給任何人服務。更多的美景她選擇獨自享受。

  太陽一落,室外就冷了。

  開始起風了,程迦伸出手。瓊恩過來站在她旁邊,她沒被打擾,五指張開抓著風,彷彿那是流水。

  瓊恩問:「你很喜歡風。」

  程迦臉上有涼淡的安逸,說:「那是我的愛人。」

  瓊恩笑:「j,你有時像個詩人。」

  程迦沒解釋,她踩上一級欄杆,上身懸出去,手伸得更遠,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環繞扭轉,與風糾纏。

  瓊恩在她指間看到了有形的風,靈動的,映在墨藍色的流淌著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風玩很久,瓊恩想,搞藝術的思維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員議論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臉龐,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這迷人的女人身邊為何沒有男人縈繞,猜測她是不是受過情傷,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對她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員生活中的一絲樂趣與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來走去,搭一兩句話,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來形容,她應該是海藍色,時常淡淡的,有點兒冷,沉靜,從容,含著心事,卻沒什麼憂傷;可看久了,又似乎含著秘密。

  對,她應當是海藍色,冷靜的性感。

  晚飯後,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艙,她抽屜裡放了一摞《風語者》攝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沒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檯燈下,心情並不起伏地一張張看。

  她早早睡了。一個人住,有張上下鋪,還有兩張吊床。

  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輕搖,她睡得安然。

  夜裡,船上廣播裡傳來貝克船長憤怒的警告:「……請迅速離開此片鯨魚棲息地……」

  有捕鯨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飛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畢,聽到「會發起攻擊」這樣的詞彙。

  程迦拉開船艙門,才跑上船舷,哐噹一聲巨響,一陣巨大的衝擊力從後而來。戰鬥早就開始!整艘船晃蕩,她不受控制地飛撲出去撞上欄杆,腹部一陣劇痛。

  她聽見嘩啦啦的風聲,回頭一看,她看完忘了收進抽屜,《風語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樣乘著風飛進夜空和海裡。

  她試圖去抓,腳底打滑。她握緊欄杆站穩,更響的一道聲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傾斜。

  程迦被甩出去,幾乎摔暈。接近零度的海水將她淹沒,冰冷,刺骨,腥味,苦澀,像最後一次擁抱他時的感覺。

  她沒有反抗,她沒有力氣了。她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終於可以隨你而去,一個人旅行好孤寂。

  海面上的一切離她遠去,她悄無聲息,墜入藍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是啊,她原諒他了,所以要努力活下去。

  她欠他的命,要帶著兩個人的生命活下去。

  是啊,

  他慷慨赴死,她竭力求生。活著,是她償還他生命的方式。

  第一滴淚落入海洋。

  水嗆進她嘴裡,她奮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樣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靈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又是一天,風和日麗。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風,海水藍得像寶石一樣晶瑩剔透。船員們在修補船隻,程迦感冒後,身體恢復了。

  她裹著毛毯走上船舷呼吸新鮮空氣,看見瓊恩在下邊修補欄杆,問:「需要幫忙嗎?」

  瓊恩眯眼仰望她:「能下地走了?」

  「身體好了。」

  「希望落水沒讓你心情糟糕。」

  「沒有。這是第二條生命。」程迦說完,道,「瓊恩,過段時間,我得和你們告別。」

  瓊恩驚訝:「為什麼?去哪兒?」

  「學習這麼久了,我想買艘自己的船,我的相機得看見世上的每個角落。」

  瓊恩能夠理解,雖然不捨,但也支持她。

  遠處送信的小船過來,停靠在他們船邊。信差上來,和程迦打招呼:「你的報紙,還有信件。」

  「謝謝。」程迦接過來。

  信差手上東西太多,沒拿穩,嘩啦一聲全掉地上。程迦幫忙撿,有個信封上寫著一個「ye」字,後邊跟著「航海士」的頭銜。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著那個「ye」,頓了頓,隨後把一摞信收好交還給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錶,對著太陽的方向,用他教過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頭,她看見了北方。

  於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來到船尾的欄杆邊,坐在甲板上,雙腳伸出欄杆。藍色的海水在腳底翻滾。

  第一封信是方妍和媽媽寄來的,無非是講述日常生活情況,交代她多吃蔬菜,末尾提到一個好消息。方妍懷孕。她要當小姨了。

  第二封信出乎程迦意外。來自青海。信封也更樸素。

  她看著就安靜下來了。她點了根菸,在陽光下拆開那封信,先看到尼瑪和麥朵的照片,兩人拉著手看著鏡頭,麥朵笑得甜甜的,尼瑪有些害羞。

  她把煙含在嘴裡,從信封裡拿出信紙,尼瑪學漢字不久,字寫得歪歪扭扭,比小學生還難看:

  「x+姐,你最近過的好嗎!

  那天你走後,我去zhui,zhui不到你。後來沒有消息,電話再也打不tong,後來,經紀人也找不到你,所有人dou找不到你。報紙說你消失了。我們dou擔心。

  胡楊哥說,有一次看到《精魚彎》,製作人是cheng chia。胡楊哥說,肯定是你。我們找了好久,找到這個地zhi。姐,我們dou很想你,還有七哥。對了,跟著這封信,還有個大禮物來找你。

  對了,我和麥朵表白了。不對,是她小得我xi歡她,她說她也xi歡我。

  達瓦姐和xue非記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裝進口袋。

  她點了點菸灰,繼續看報紙。報紙是船長訂的,每個船員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國家的報紙。

  她攏了攏裹在身上的毛毯,隨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則傳記:

  《達傑保護站·傳承》

  她定了幾秒,風吹著紙張飛舞。她手指夾著煙,撫平被風吹起的報紙。

  文章講述保護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講去年最大的盜獵團夥黑狐被擊潰,頭目被捕;講保護站終於引進和南非克魯格一樣的現場證據蒐集小組;還講保護站隊員們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貼了張全員站在保護站門口的照片,每個人都站得筆直,表情平靜,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間。

  那個熟悉的地方,她再沒回去。她斷了和那裡的一切聯繫。

  文章說,「……德吉是隊裡的老大。老二等人相繼犧牲,保護站風風雨雨過去,德吉仍帶領一代又一代的隊員堅守著,到最後風輕雲淡,洗盡鉛華,將大隊長的身份交給下一個人……」

  程迦盯著那個「等人」看了很久。

  她伸手觸摸那小小的鉛字,風吹菸灰落在她手背上。

  「等人」。

  你付出生命,換來一個「等人」。

  日遠年湮。北冰洋不變的寒風吹著,她終於淡淡一笑。

  沒關係,這便是你,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

  她深吸一口煙,望著一望無際湛藍的海面。多好,

  她入海漂泊,

  自此,他一生航海的心願,她替他完成。

  他們終究成了一路人。

  程迦拉開衣領,低頭看胸前那隻鷹;

  我這一生,走過一條又一條黑暗艱難的道,命運將我擊打,破碎,灼燒,

  冷眼目睹我慘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這個對手,

  因為在最晦澀難行的日子裡,它總留有一束光,將我吹拂,修補,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時,它終於服輸,雙手呈給我至高無上的新生的榮耀。

  是啊。

  死多容易,但生才是大氣。

  程迦仰起頭,望著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煙霧。風吹散了煙,她的髮絲在飛,她淡淡笑了。

  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

  貝克船長站在船舷邊招呼一聲,叫來正在修船的瓊恩,說:「你跟我上岸,去接一位比航海士還厲害的人。他是可可西裡草原上的戰士。來我們船上參觀。」

  「好的。」瓊恩問,「怎麼稱呼?」

  「Ye先生。」貝克船長把信件遞給他,說,「名字在這兒。」

  瓊恩拿過紙片兒,看一眼,說:「船長,你該補習常識。」

  「啊?」

  「姓氏在前邊。不是Ye先生,是Peng先生。」瓊恩說,「可可西裡。他是個中國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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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31 PM

第 69 章 結局·醫院版(1)

  程迦跑到鐵橋上,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低著頭,跪在漫天的風雪裡。身上是血紅的泥巴和燒焦的痕跡,落魄又狼狽。

  鮮血染紅雪地。長長的駭人的血跡,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眼。

  「七哥!」

  「老七!」

  桑央,老鄭,濤子,一眾人從四面八方朝彭野聚集;

  達瓦在那頭眼見大家把四哥送走,跑來通知自己人卻意外看見這幅情景,才乾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胡楊開了車疾馳過來,吼:「搭把手!」

  眾人把彭野抬起往車上拖;

  「止血帶!」

  「這!」

  「氧氣瓶!」

  「這!」

  「全都把衣服脫下來給他保溫!」

  越野車疾馳而去。

  程迦被遺忘在漫天風雪裡。

  從日色崗到風南鎮有十幾公里,程迦踩著厚厚的雪層,獨自上路。

  那麼長的路,那麼冷的風,她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醫院的。但到達時天黑了,手術室的燈亮著。

  胡楊桑央抱頭守在門口,老鄭忍怒打電話:「——我叫你趕緊通知親人!馬上過來——」聲音低下去,竟哽咽,「——怕是也見不著最後一面了——」

  而樓下突然傳來哭叫:「何崢!何崢!——」

  有女人,有老人,撕心裂肺;老鄭摁下電話,匆忙跑下樓去。

  程迦在風雪裡走了近五個小時,已經沒了任何知覺,全麻木了。

  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抱緊相機,等待著。

  衣服上頭上的雪漸漸融化,濕透。

  她沒想到,一等就是一整夜。

  天快亮時,醫生滿頭是汗走出手術室,胡楊等人迎上去。程迦起身卻頭暈目眩,又扶緊椅子坐好。

  醫生十分疲憊:「還活著。」

  「您這語氣?」

  「時間問題。——想辦法轉院吧。」

  「風雪這麼大,直升機也來不了。」老鄭急道,「開車行麼?」

  「太顛簸,他這身子承受不了,路上就會沒命。」

  老鄭用力道:「楊院長,裡邊這人,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救活了!我——」

  程迦手機在口袋裡震,還是經紀人。從昨天開始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再次掛斷。

  程迦望向窗外,雪還在下,風還在刮。還不停,就是不停。

  她累得幾乎虛脫,可一點想睡的心思也沒有。

  又到中午,彭野的第二撥搶救後,依然沒有脫離危險。

  電話又震了。她摸出來想掛斷,是方妍。

  頓時有一種深入肺腑的無力,她鬼使神差地接通。

  「嚇死我了。」方妍出了一口氣,「經紀人說你電話不接又摁斷,以為你被綁架了!迦迦——」

  「方妍——」

  她一開口,方妍愕然,她從沒聽過程迦那種聲音,嘶啞,力竭,像鬼一樣。

  方妍竟不敢做聲。

  程迦嘴唇和嗓子都是乾枯的:「我可能——」

  漫長的沉默,她卻沒了後話。

  「沒事。」她掛了。

  下午第三次搶救後,彭野轉到ICU,醫生甚至沒說「暫時」脫離危險,只說要「密切觀察」。

  子彈挖了出來,但胸部創傷的併發症很嚴重,程迦聽醫生說著胸壁裂傷胸骨骨折血胸膈肌損傷肺挫傷心肌損傷之類的詞彙,她不知道他還有哪一處是好的。

  她隔著玻璃看他,他臉色白得像紙,甚至發灰,沒有半點生機,他身上插滿管子,靜止的,連呼吸器上都沒什麼霧氣,只有儀器上平緩的線條。

  達瓦過來碰碰她的手,遞給她一份盒飯,沙啞道:「吃點兒吧。」

  程迦接過來,飯涼了,拌著鹹菜和氣味難聞的肉絲。程迦蹲下,埋頭吃飯,把一整盒飯都吞下去,咽得乾乾淨淨。

  她吃完找了杯水,吃了幾粒藥,轉身下樓走出醫院。

  風南鎮大雪翻飛,街道上行人寥寥,她戴好手套,走去阿槐店裡。阿槐正準備關門,遠遠卻見風雪裡來了個女人,定睛一看:「程迦?」

  程迦已走上台階,滑了一下卻站穩了。她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卻筆直。

  「教我做紅燒牛尾。」

  程迦立在院門口的石獅子邊抽菸。風太大,她打了好幾次火才打燃,呼出一口煙霧,一對夫妻走過,女的哭泣:「怎麼就長了腫瘤?」男的嘆了口氣。

  程迦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根菸完,頭髮上肩上落了雪。她搖了搖頭,走進醫院。

  醫生說,病人恢復意識了,可以放一個人進病房探視。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程迦說:「我進去。」

  醫生提醒:「別讓他說太多話。他清醒的每一刻都是極度的痛苦。」

  程迦走到病床邊,他闔著眼,很累的樣子。她撫了撫他的手,他粗糲的指肚和關節。

  她看著他的臉,漸漸,他睜開眼睛,一如最初的平靜;程迦微微顫了一下。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輕聲問:「等很久了?」

  她安靜地搖頭:「剛好。我一想,你就醒了。」

  他極淡地笑了。

  此刻的安靜平息已是天籟,她沒別的話說,輕撫他的手。他手指動了動,想回握住她,但沒有力氣。

  她一直撫著,他道:「有話想說,就說罷。」

  程迦:「等你病情穩定,我們找個好地方待上幾年,給你把身體恢復起來。」

  彭野看著她,沒動,呼吸罩上的霧氣朦朦朧朧。

  程迦等了一會兒,說:「彭野,孫子兵法裡有一句話,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彭野接過。

  兩人相視。

  他說:「好。」

  又問,「在你眼裡,我在攻城。」

  她思考片刻,搖頭:「你去南非考察,把法證小組帶回可可西裡,這算伐兵。我的攝影展是伐交。但都不算伐謀。」

  彭野盯著她的眼睛,等她說。

  「我說這些,並非否認德吉,也不是否認你的曾經。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還有過去的你更不容易。但人應當把自己的力量最大化,換一種更適合你的方式,你能為它做更多。」

  彭野輕輕呼出一口氣了,安靜看著她。

  這個女人,從來都不熱心,甚至有些冷漠,卻偏偏有雙最溫柔的手,再一次把他從迷霧裡牽引出來。

  「彭野,我爸爸和我說過一句話。」程迦彎腰湊近他的耳朵,輕聲,

  「道存於心,不拘於術。」

  彭野緩緩笑了:「你爸爸是個哲學家。」

  她看他:「我呢?」

  「演說家。」

  程迦沒說話了,臉湊得近了,近在咫尺,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極輕地皺眉。

  程迦一頓,問:「怎麼?」

  「紅燒牛尾。」他說,「你手上有紅燒牛尾的味道。——燒糊了的。」

  「……」程迦把手拿回來聞了聞,說,「鼻子尖。」

  他瞧著她,她不等他問,自己解釋:「做菜是我的弱項。」

  他說:「沒指望過。」

  程迦白他一眼,不屑:「我不需要會做飯。」

  他說:「那倒是真的。——我會做。」

  「是麼?」

  「嗯——」

  「你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先不說了,」她撫著他手,「不急,以後再——」

  病房裡靜得可以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程迦回頭,彭野闔了眼,鮮血從鼻子裡湧出來濺滿氧氣面罩。

  她立刻起身摁床頭的警報器。用力摁一下,低頭見他的血流滿脖子,她用力摁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第七下,醫生護士趕來了。

  程迦冷冷道:「你們這是什麼反應速度?!」

  護士把她推出去,玻璃上的簾子瞬間拉上。

  程迦背身站在門外,目光流散。

  她聽見心臟起搏器的電流聲,很快,人再次送進手術室。程迦靠在斑駁灰暗的牆上,雙手發顫。

  時間一分一秒拉得格外漫長,她盯著走廊外無休無止的風雪,一片空白。

  楊院長從手術室走出來時,像打過一場惡戰。人沒死,但他不覺樂觀。

  他對鄭隊說:「從醫一輩子了,沒見過這麼命硬的,不知道是什麼撐著他,但老鄭我這麼跟你講吧,時間問題。他這麼撐著,每一秒都是受刑。」

  程迦恍若未聞。

  彭野再次清醒時,第一眼看見的仍是程迦。他想說什麼,但太累了。

  兩人相顧無言,頭幾分鐘沒有說話。

  程迦問:「累麼?」

  他聲音更低了,說:「有點兒。」

  「睡吧。」

  「不想睡。」

  程迦「嗯」一聲,問:「疼麼?」

  「也有點兒。」

  程迦點了點頭。

  彭野問:「你的相機呢?」

  「放在客棧了。太沉。」程迦說,「你那天在雪地裡,我照了一張照片。」

  她一直都懂他,他也懂。只說:「好。」

  又是一陣沉默。她只是握緊他的手。

  安靜的間隙,彭野忽然說:「抱歉。」

  程迦看他。

  他很累,她也很累了。

  「不是——不是要抱歉。」程迦說,「你沒有錯。只是——這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上天不肯多給一些照顧,但至少也該留一份憐憫。

  「也和我想的不一樣。」彭野說。

  「程迦。」

  「嗯?」

  「你還有很多自己的工作。」

  程迦盯著他。

  「你去忙你的。我好了去找你。」

  程迦還是盯著他。

  「聽話,回上海。」

  程迦反問:「你說呢?」

  外頭人影閃過。對話無疾而終。

  彭野的家人輾轉到了風南鎮。

  父親母親和弟弟進來,弟媳和侄兒留在外邊,三人尚未進門就紅了眼眶。

  程迦鬆開彭野的手,走到一邊。

  彭父即使過了半百身著便裝,腰身也挺直,一身正氣;母親柔韌典雅,帶著書香氣息;弟弟剛過三十,氣宇軒昂,臉孔和彭野有幾分相似,但膚色很白。

  家人間話並不多,許是顧忌他的身體,許是家族本身內斂。

  彭母說話間看見程迦,目光停頓半秒,微微點頭;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彭父和弟弟也致意。

  「程迦——」彭野叫她。

  「嗯?」

  「你先出去。」

  「嗯。」

  彭野目送程迦出了房門,家人知道他有話要講。

  「彭予。」

  「哥。」弟弟立刻上前一步。

  「她父親叫程乙。」

  三人皆驚。

  「去道歉,請求寬恕。」彭野說,「爸,你也去。」

  彭予再次進病房時,眼眶全紅了。

  彭野垂眸看他,彭予明白,微微哽咽:「她說,不重要了,好好活著就行。」弟弟抓住哥哥的手,埋首在他掌心,淚如雨下:「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早已成家立業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何崢的妻子生產了,在住院。程迦代表彭野去街上買東西準備探望,在醫院門口看到一地鮮花,何崢的照片擺在中央。

  雪下得很大,風卻吹不滅玻璃杯裡搖曳的蠟燭。小鎮上的人冒著風雪來何崢的照片前送花點燈。

  有張報紙飄到程迦腳下,她低頭看,正是記錄幾天前的那場惡戰,裡邊有句話:

  「張警官等人壯烈犧牲……」

  大粒雪花落下來,潤濕那個「等人」,像誰的眼淚。

  照片上的四哥微笑著,程迦驀然就想起那天她在山坡上的一回頭,砰砰的槍響,車窗變成糊了血的燈籠。

  四哥,你付出生命,換來一個「等人」。

  以你那爽朗的性格,應該會說,沒關係。

  沒關係。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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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33 PM

第 70 章 結局·醫院版(2)

  方妍倒了幾班飛機又轉了幾趟大巴小車,在暴風雪裡趕到風南鎮時,彭野在手術室。

  護士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彭野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搶救,下病危通知書。

  家人瀕臨崩潰。

  程迦坐在走廊裡望窗外的風雪,還不停;方妍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你怎麼來了?」

  「感覺你出事了,就查了報紙。」方妍一見程迦那副樣子,眼淚就掉下來。

  程迦:「你哭什麼?」

  「程迦——」

  「我沒出事。」程迦說,「你回——」

  正說著,手術室的燈滅了。程迦目光立刻轉過去,膠住。

  彭家人迎上去問,楊院長還是之前的話,他再一次撐過來了,但沒有好轉,他的生命在消耗。

  護士把人送進ICU,程迦甚至沒起身,遠遠看著床上蒼白如死人的彭野。

  房門關上。程迦起身走了。

  程迦去客棧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件漂亮的軟絨長裙,她把頭髮梳得蓬鬆,打開化妝包對著鏡子描眉塗唇。

  方妍:「程迦——」

  「嗯?」她安靜地抿著唇,在刷睫毛膏。

  方妍卻遲疑。

  程迦也不搭理,把化妝品收起來。

  她套上風衣,想起什麼,從包裡拿出藥就著水吞下。說:「去醫院吧。過會兒他該醒了。」

  「程迦,」方妍終於問,「你疼嗎?」

  程迦停下,想了想,說:「——有點兒。」

  方妍看她形銷骨立,想抱她,於是抱住:「發洩一下,想哭就哭出來,或許會好點兒。」

  程迦靜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些脫力地推開她,「不會好的。」

  「方妍,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緩緩順著指節。她回頭看方妍,平靜,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他——走了,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路,我該怎麼走。」

  「想出來了嗎?」

  程迦淡淡蹙眉,彷彿時刻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到了那一步再說。我現在不能想未來。」

  彭野睜開眼睛,疲憊得幾乎不能再開口。

  母親握著他的手守在床前,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在這幾天終於有了這個年紀婦人應有的滄桑。

  彭野看在眼裡,說:「媽,又讓你提心吊膽了一回。」

  彭母搖搖頭,微笑:「明天風終於要小了,直升機能飛了,明天離開這。」

  「好。」彭野應一聲,好一會兒沒說話,道,「如果明天走的時候我沒醒著,你轉告程迦回上海。」

  彭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些天,彭野多次讓程迦回歸自己的工作生活,但程迦置若罔聞。她多少清楚他不想讓她承受一次次下死亡通知的痛苦,更不想讓她承受最後一次的到來。

  「可——」

  「讓她回上海。等我好了,我去找她。」

  彭母沉默。十二年前,那可憐的小女孩失去了最愛的父親,如今——

  她點頭:「我聽你的。」

  彭野不說話了,似乎在休息,眼睛卻沒閉上,執著地望著天上。

  彭母彎腰撫摸他的額頭:「回北京了,媽媽會一直關注程迦,把她的事和你分享。我們好好養身體,好起來了去找她。說來,程迦這女孩挺特別的。」

  彭野眼瞳挪過來,漆黑,清亮。

  「不像以前你身邊的女孩。她們都溫柔聽話,脾氣乖,性格好。——我並不是說她不好。」

  「嗯。」彭野說,「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溫柔,不需要她脾氣好,性格好。他只想寵著她,讓她永遠像十四歲一樣任性,她潑汽油,他給她收拾;她要打人,他給她遞鞋;她拿砍刀,他給她鎖門。

  他只想這樣,一輩子這樣,看她矯情,看她作。等她任性地過完一生,他把她收拾好了,再隨她而去。

  這才是他的計畫。

  「媽,」彭野聲音很低,

  「我想死在她後邊。我一直在努力。我盡力了,但事情的發展和我想的不一樣。」

  對死亡的恐懼和悔恨,無非是不甘留她孤苦一人。

  「媽——」

  「嗯?」

  「我不想死。」

  他說:「我一定會去找她。」

  程迦站在門外,手扶著門把手,又鬆開。她轉身走了,到醫院外頭抽了根菸,風真的小了一點,但雪還在下。

  再回病房時只有彭野一人。

  她進去時沒發出聲音,但他就像知道她來了一樣,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鬆開。

  她脫下風衣,深V的黑色絲絨長裙,襯得她的脖頸和臉頰像雪一樣。

  她坐在床邊,有意無意攏著肩膀,胸前一道深深的溝,肌膚雪白柔膩,黑鷹的半邊翅膀飛揚在外。

  男人盯著她白白的胸脯看了一會兒,直白地笑了。

  程迦說:「下流。」

  彭野抬起眼眸看她臉孔,輕笑:「想再對你下流一回。」

  程迦:「一回?」

  彭野笑:「很多回。」

  她稍稍歪頭,捋了捋還有些濕的頭髮,髮絲撩過他的眼睫和臉頰,他說:「好香。」

  程迦說:「你用的那種劣質洗髮水。」

  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她也不想讓他多說。不到一星期,他消瘦得像退了好幾層皮。

  她起身把窗簾拉開,外頭落著雪。她說:「風小了,明天送你轉院。」

  彭野長久地看著她。

  「看什麼?」

  「你還是那麼漂亮。」

  「生病讓你嘴滑了。」她回來坐下。

  彭野說:「等身體好了,我想去很多地方。」

  程迦說:「好。」

  「先去北冰洋。」

  「……」

  「以前想過在護鯨船上待一段時間,協助一個英國攝影師拍紀錄片。但沒完成。」

  程迦不吭聲。

  他看著她:「程迦——」

  她還是不吭聲。

  「去吧,拍了回來給我看。我想看。」

  她問:「你是想看,還是想把我支走?」

  他淡淡笑了,說:「兩者都有。」

  她抿著嘴唇,又說:「好。」

  一個好字,兩人相對無言。

  「彭野。」她復而平靜開口,「那天你說讓我等等你。我就知道你要帶著我了。你說話不能不算數。」

  彭野看著她,她垂著頭,眼睫發顫,他胸腔生病的劇痛都掩蓋不下此刻的心疼,他說:「算數。你再等我一段時間,我去找你。」

  她依然沉默,彷彿再也不能開口。

  「程迦——」

  她不應。

  「程迦——」

  程迦抬頭看他,眼眶泛紅。

  他張了張口。

  「——你說啊。」

  「假如——」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

  他於是不言。病房裡的儀器滴滴答答。

  她還是平靜下來了,說,「想交代什麼?」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程迦盯著他,眼眶裡蒙上一層霧氣。她懂了。

  但終究壓抑下去,再抬頭,人又是淡淡的了,說:「你要不回來,我就和別的男人睡,給別的男人生兒子。」

  她說:「生三個。」

  「他們會在甲板上跑來跑去,還會打滾。」

  彭野就笑了。想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就看到了湛藍天空下那樣的場景。

  第二天,彭野被送上救護車,從醫院去直升機停降地。

  程迦走上車,到病床守著他。他眼皮微垂,竭力清醒著。

  程迦說:「你睡吧,我已經買了去上海的機票。」

  他不睡。

  程迦說:「你不睡,我就要幹點兒別的事。」

  彭野抬起眼皮看她。

  她滑下椅子,單膝跪下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色的戒指,問:「彭野,娶我。」

  那枚戒指是昨晚在鎮上買的,很簡單,一個圓圈。彭野盯著看。

  她說:「不願意?」

  「我願意的,程迦。」他聲音不大,說,「你知道,我願意的。」

  程迦把戒指套上他的無名指,有點兒鬆,她說:「以後身體恢復了,不會勒。」

  他笑:「好。」

  「該我了。」她把另一枚戒指塞進他手心。他握住,摸索著,她把無名指湊上去,幫他給自己戴上。

  她湊近他耳邊,問:「準備好了嗎?」

  「嗯。」

  她小心把他的呼吸器摘下來,並沒遠離他臉頰;她欺身過去,吻上他的唇,沒有輾轉,沒有廝磨,只有唇瓣間最簡單的觸碰,她和他的氣息微微交融。

  她輕輕抿了他一下,作收尾,又重新給他戴上呼吸器。

  他目光膠在她臉上,有留戀。

  程迦說:「你來找我,給你更多。」

  彭野說:「好。」

  風不大,雪還在下,程迦從車窗裡望見裡遠處的直升機。

  她收回目光看彭野,他一直在看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慢慢開口:「還想說什麼,就說吧。」

  程迦,事情發展和我說的不一樣。

  「程迦,你怪我嗎?」

  「你後悔嗎?」

  彭野搖頭。

  程迦也搖頭:「你的二哥救了你,桑央的七哥也救他。這就是你們。」

  她說:「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你。」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釋然的笑容,安然閉上眼睛。

  到了。

  醫護人員把他抬下去,程迦跟在一旁漸漸走近直升機,臉色在冷風裡發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打擾他,生生鬆開他的手。

  可他突然抓住她,雪地的白光映襯著他的臉,

  「程迦——」他清醒了一點兒,睜開眼睛,

  「嗯?」她彎腰,把耳朵湊過去,

  「我第一次對你動心的時候——是北方。」

  程迦一瞬間淚濕眼眶。

  他說完,似乎睡過去了。

  「彭野,我原諒你。」

  她抱住他,「如果你很累了,撐不下去了,你就走吧。我會原諒你,沒事的,我不生氣。沒事,我就再不來青海看你。也不再去北京。

  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努力一點好不好?再努力一點彭野,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

  他睡著了,沒有回應,風在一瞬之間悄然停息。

  彭母上前,輕聲說:「彭野讓我和你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迦直起身,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大雪裡。

  螺旋槳颳起劇烈的風和雪。她沒有回頭,頂風前行,往昔的回憶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現,

  她把他攔在門廊裡,說要摸回來才公平,他隱忍含怒地盯著她;

  他在簡陋的屋裡衝涼,突然回頭,黑暗濕潤的眼睛鎖住偷看的她;

  他給她穿好藏袍,拉開換衣間的門,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衝涼間的牆壁上,濕了眼眶:「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程迦抬頭,在滾動的雪花裡看見了風的形狀。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繼續往前,一次也沒回頭,只是在撲面的冰雪裡想起他的話,淚如雨下。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得原諒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程迦——」

  「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好。你放心。」

  ——

  寒冷徹骨,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禦。

  「啊!——」她嚎啕如重傷的獸。

  彭野,我原諒你,我再不來青海找你。

  可請你再努力一點,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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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37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21-5-18 09:39 PM 編輯

第 71 章 結局·醫院版(2)

  程迦從小艇上站起來,一腳踩上冰面,浮冰有點搖晃,她迅速下蹲穩住重心,用這個方法一連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塊,安全走到冰層上去。

  她懷裡提著桶,低頭一看,魚一條沒少。

  隔著幾米遠,小艇上金髮碧眼的男人拋了錨,朝她看過來,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語驚叫:「J,你後邊。」

  程迦回頭,一隻小小的北極熊朝她撲過來,撞了她一個滿懷。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裡的魚全倒出來,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極熊歡快地追著魚,吃得可歡。很快,一堆白絨絨的小熊從四面八方跑出來,雪團一樣滾來滾去,撲騰得魚兒到處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瓊恩,你可沒和我說過是這個情況。」

  叫瓊恩的金髮男人聳聳肩:「忘了告訴你,魚腥味會把熊寶寶招出來。」他走上冰層,「你第一次來,和他們不熟,過段時間就會瞭解他們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可現在捕殺北極熊的太多,菲爾號的船員們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應該少來。」程迦說。

  「嗯?」

  「氣候變暖讓北極熊食物變少,餵食是好意,卻該換一種方式。」程迦說,「你們總這樣,會讓北極熊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瓊恩一愣,霎時無言。北極熊其實是生人勿近的,但這一帶的和他們混熟了。想想的確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隻小北極熊撲過來,在她懷裡滾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抱它,可小傢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無言。

  瓊恩見了,問:「撞到你了?」

  「沒。」程迦搖頭,平淡地說,「想起一個人。」

  「誒?」

  程迦說:「它抱起來的感覺,像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擁抱。」

  瓊恩很好奇:「柔軟的?」

  程迦說:「冰冷的。」

  瓊恩一愣。

  一年多,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過去,隻言片語。

  瓊恩是「萊斯沃森」號護鯨船上的船員,船長貝克的副手。

  「萊斯沃森」號護鯨船的任務是保護北冰洋的鯨魚和鯊魚免遭日本捕鯨船屠殺。

  一年前,程迦以獨立攝影人的身份,跟著他們的船隊拍攝鯨魚保護紀錄片。

  那時,他們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張保護藏羚的男人中槍跪在雪地裡的照片獲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獎。讓世界知道了東方的那一群人,讓西方開始認識到除了大象犀牛,還有藏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張照片後,銷毀了自己的備份。她再沒看過那張照片,《防守者》只存在於別人的記錄裡。沒人能知道她拍那張照片時的心境,沒人知道她對自己下了多狠的心。

  她上船的十個月後,英文紀錄片《鯨魚海》面世,在全球範圍引發轟動。輿論,資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湧向鯨魚保護領域。

  那之後,程迦沒有走,她留在他們船上拍攝後續紀錄片,讓他們把她當船員對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亞洲人。

  在大家眼裡,J是一個性感又神秘的東方女人,有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她從無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極倦怠。她和他們一起洗甲板、生鍋爐、打纜繩、起風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盤腿坐在甲板上,吹著北冰洋的冷風,喝著俄羅斯的烈酒,抽著菸草,冷眼看一幫男人們唱著拉船的調子。

  偶爾他們鬧得滑稽,她還會笑笑,多半是言語上的嘲笑,偶爾無語地翻白眼。

  她喜歡聽風的聲音,尤其是升風帆的時候。聽到風聲,她會仰望,仰望他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歡看星星,北極圈內,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話。她常在夜裡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艙,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過一樣,清澈,澄淨,還有點兒冰涼。

  漸漸,船員裡傳開了,她認識六個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後座,天鵝座,天琴座和天鷹座。

  貝克船長認識很多星座,說要教她,她呼著煙,沒興趣地別過頭不看。

  偶爾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騷擾得不耐煩了,就給他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指著天空中燦爛的銀河講牛郎織女,講完了,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天琴座和天鷹座是牛郎和織女。」

  瓊恩和幾個船員聽著,不明白那個「後來」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因為講的外語,溝通出了問題。

  她給他們講故事時也是平靜的,講完了,淡淡地說:「此處應有一支菸。」

  所以,瓊恩很難相信程迦會形容擁抱一個人時的感覺是「冰冷」。

  看完北極熊後回去,他和同船艙的船員討論,對方說:「英文不是母語,她講錯了或者你聽錯了。」

  瓊恩想了想,說:「這個解釋是合理的。」

  傍晚,他們的艦船在北冰洋巡邏,瓊恩和幾個船員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參與的。她喜歡帆在風裡刮的聲音。

  今天收得有點兒早,海上沒有風。

  每當傍晚落日,海上總有一段安靜期,無風,也無浪。平靜得像陸地。

  程迦跟著大夥收了風帆,站在欄杆邊看日落。

  來這之後,她不再隨時抱著相機,她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給任何人服務。更多的美景她選擇獨自享受。

  太陽一落,室外就冷了。

  開始起風了,程迦伸出手。瓊恩過來站在她旁邊,她沒被打擾,五指張開抓著風,彷彿那是流水。金色的戒指熠熠生輝。

  瓊恩問:「你很喜歡風。」

  程迦臉上有涼淡的安逸,說:「那是我的愛人。——我等他帶著我的未來,來找我。」

  瓊恩笑:「J,你有時像個詩人。」

  程迦沒解釋,她踩上一級欄杆,上身懸出去,手伸得更遠,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環繞扭轉,與風糾纏。

  瓊恩在她指間看到了有形的風,靈動的,映在墨藍色的流淌著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風玩很久,瓊恩想,搞藝術的思維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員議論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臉龐,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這迷人的女人身邊為何沒有男人縈繞,猜測她手上那枚神秘的戒指,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對她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員生活中的一絲樂趣與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來走去,搭一兩句話,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來形容,她應該是海藍色,時常淡淡的,有點兒冷,沉靜,從容,含著心事,卻沒什麼憂傷;可看久了,又似乎含著秘密。

  對,她應當是海藍色,冷靜的性感。

  晚飯後,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艙,她抽屜裡放了一摞《風語者》攝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沒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檯燈下,心情並不起伏地一張張看。

  她早早睡了。一個人住,有張上下鋪,還有兩張吊床。

  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輕搖,她睡得安然。

  夜裡,船上廣播裡傳來貝克船長憤怒的警告:「……請迅速離開此片鯨魚棲息地……」

  有捕鯨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飛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畢,聽到「會發起攻擊」這樣的詞彙。

  程迦拉開船艙門,才跑上船舷,哐噹一聲巨響,一陣巨大的衝擊力從後而來。戰鬥早就開始!整艘船晃蕩,她不受控制地飛撲出去撞上欄杆,腹部一陣劇痛。

  她聽見嘩啦啦的風聲,回頭一看,她看完忘了收進抽屜,《風語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樣乘著風飛進夜空和海裡。

  她試圖去抓,腳底打滑。她握緊欄杆站穩,更響的一道聲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傾斜。

  程迦被甩出去,接近零度的海水將她淹沒,冰冷,刺骨,苦澀,像最後一次擁抱他時的感覺。

  船身太高,她幾乎被摔暈,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她有點兒累了,海面上的一切離她遠去,她墜入藍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你。」

  第一滴淚落入海洋。

  水嗆進她嘴裡,她奮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樣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靈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又是一天,風和日麗。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風,海水藍得像寶石一樣晶瑩剔透。船員們在修補船隻,程迦感冒後,身體恢復了。

  遠處送信的小船過來,停靠在他們船邊。信差上來,和程迦打招呼:「你的報紙,還有信件。」

  「謝謝。」程迦接過來。

  信差手上東西太多,沒拿穩,嘩啦一聲全掉地上。程迦幫忙撿,有個信封上寫著一個「Ye」字,後邊跟著「航海士」的頭銜。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著那個「Ye」,頓了頓,隨後把一摞信收好交還給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錶,對著太陽的方向,用他教過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頭,她看見了北方。

  於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來到船尾的欄杆邊,坐在甲板上,雙腳伸出欄杆。藍色的海水在腳底翻滾。

  她點了根菸,在陽光下拆開那封信,先看到尼瑪和麥朵的照片,兩人拉著手看著鏡頭,麥朵笑得甜甜的,尼瑪有些害羞。

  她把煙含在嘴裡,從信封裡拿出信紙,尼瑪學漢字不久,字寫得歪歪扭扭,比小學生還難看:

  「程迦姐,你最近過的好嗎!

  你走後,電話打不通,我們都找不到你。但報紙上總有你的消息,胡楊哥說你在更高的地方保護動物。我不懂他的意思。我們看了你的《精魚彎》,真棒。我們找了好久,找到這個地zhi。姐,我們都很想你,也很想七哥。

  對了,我和麥朵表白了。不對,是她小得我喜歡她,她說她也xi歡我。

  達瓦姐和xue非記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裝進口袋。

  她點了點菸灰,繼續看報紙。報紙是船長訂的,每個船員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國家的報紙。

  她攏了攏裹在身上的毛毯,隨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則傳記:

  《達傑保護站·傳承》

  撰稿人是薛非。

  她定了幾秒,風吹著紙張飛舞。她手指夾著煙,撫平被風吹起的報紙。

  文章講述保護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講去年最大的盜獵團夥黑狐被擊潰,頭目被捕;講保護站終於引進和南非克魯格一樣的現場證據蒐集小組;還講保護站隊員們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貼了張全員站在保護站門口的照片,每個人都站得筆直,表情平靜,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間。

  那個熟悉的地方,她再沒回去。她斷了和那裡的一切聯繫。

  文章說,「……德吉是隊裡的老大。隊員們相繼犧牲,保護站風風雨雨過去,德吉仍帶領一代又一代的隊員堅守著,到最後風輕雲淡,洗盡鉛華,將大隊長的身份交給下一個人……」

  程迦目光下落,薛非在後邊寫了一行字,加黑:

  「致敬那些最平凡的大地守護者,願他們在這片土地,安息:

  白楊

  陳俊

  何崢

  顧平安

  索朗平措

  桑吉頓珠

  韓輝

  孟光明」

  程迦伸手觸摸那一條小小的鉛字,風吹菸灰落在她手背上。

  日遠年湮。北冰洋不變的寒風吹著,

  她深吸一口煙,望著一望無際湛藍的海面。她看見了一道光,

  程迦拉開衣領,低頭看胸前那隻鷹;

  我這一生,走過一條又一條黑暗艱難的道,命運將我擊打,破碎,灼燒,

  冷眼目睹我慘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這個對手,

  因為在最晦澀難行的日子裡,它總留有一束光,將我吹拂,修補,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時,它終於服輸,雙手呈給我至高無上的新生的榮耀。

  是啊。

  赴死不易,生亦大氣。

  程迦仰起頭,望著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煙霧。風吹散了煙,她的髮絲在飛,她淡淡笑了。

  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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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21-5-18 09:38 PM

第 72 章 番外

  「七哥!」胡楊老鄭都趕來。他們渾身是血,一個比一個狼狽,踉踉蹌蹌奔跑而來。

  程迦站起來,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風雪裡。她不能再承受了,太冷了,她無法抵擋。

  他們從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桑央和濤子失聲痛哭;

  程迦轉身大步走開;

  胡楊開車疾馳過來。

  胡楊和老鄭把彭野抬起往四哥隊伍的車上拖;

  「有藥箱嗎?」

  「有。」

  「氧氣瓶?」

  「這。」

  風聲太大,聽不見他的呼吸聲;甚至摸不到他的脈搏了;在外埋伏苦戰太久,所有人的手都是冰涼的,探不出他是否還有體溫。

  桑央濤子哭成一團,胡楊卻極其冷靜,把氧氣面罩給彭野套上,喊:「開車!」

  老鄭吼:「給風南鎮醫院打電話!讓他們準備著!」

  老鄭的手下加速發動汽車,猛踩油門。

  桑央拉開窗子,大聲哭喊:「程迦姐!」

  可那個人在大雪裡跋涉前行,越走越遠。

  桑央哭著回頭看,氧氣面罩上似乎沒有動靜,彭野的身體也是冷的:「七哥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閉嘴!」濤子大吼。

  其他人沒有理會,所有人如弦上之箭,達瓦石頭和薛非正迅速給彭野幫上止血帶,包傷口,聽不見外音。三處槍傷,一人負責一個,毫不紊亂,隻微微手抖。

  「休克了。」胡楊冷靜道。

  桑央一愣,終於,氧氣面罩上隱約起了霧,他一驚,立刻朝窗外喊:「程迦姐!」

  但車加速,越開越遠。

  胡楊道:「把頭和肩膀抬起來,20度角!」

  濤子抹著眼淚,趕緊照做。

  胡楊火速給腰腹上綁好了止血帶,達瓦立刻把彭野的腿屈起來。

  一群人在短短三分鐘內做了一切他們能做的事,車廂內突然就安靜了。只有車高速行駛時,外邊狂暴的風聲。

  所有人都盯著中央那個面色慘白的男人,胡楊突然想到什麼,把自己沾了血又燒出破洞的大衣脫下來蓋在彭野身上。一瞬間,達瓦濤子老鄭全都照樣把衣服脫下來摀住彭野的身體。

  大家抱著自己,在冷風裡咬緊牙關,瑟瑟發抖。胡楊突然想到什麼,問何崢的手下:「有藥麼?」

  對方立刻明白,從醫藥箱裡拿出一劑藥和注射器。

  胡楊咬著嘴唇,狠狠點頭:「準備著。」

  車在風雪裡前行,他們能做的只剩祈禱和等待。

  胡楊伸手握住彭野帶血的手,緊緊握住;達瓦把手覆上去,包住他的手;桑央,濤子,老鄭……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帶著血,帶著淚。

  七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在世上,他就一定會活下去。

  活下去,去找她。


全文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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