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章
琴娘多年來一直把續命的靈藥贈予其他魔修,將其作為保住喬顏的籌碼,致使靈力衰竭大半,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
再加上今日與同族爆發一場惡戰,本就所剩不多的靈力更是油盡燈枯,無法再支撐太久。
寧寧腦海裡無端想起曾經與琴娘的那些對話,也不曉得當她說出「只願小顏能活下去」時,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夜風溫柔,悄悄把沉悶的血腥氣一並吹散。寧寧只覺心頭發悶,蹲下來與琴娘彼此平視,為後者擦去滿臉的血跡。
她終究只是個沒經歷過太大風浪的小姑娘,縱使明白對方是魔族,卻也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多加指責,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溫聲問道:「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琴娘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黑沉沉的瞳孔裡閃過幾分柔色,在短暫的怔愣後輕輕搖頭。
「二位切記,魔君實力深不可測,以尋常之法很難將其打敗……但若能破壞陣眼,以外力損毀陣法,必將令他元氣大傷。」
她直到此刻終於沒了力氣,將身子懨懨靠在院落裡的樹樁上,任由長髮遮掩血痕遍佈的面龐:「靈狐一族受魔氣侵染已久,過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徹底淪為不人不鬼的邪物……若想救下他們,只能看你們了。」
寧寧用右手攥住裙襬,語氣裡帶了些遲疑:「真的不用告訴喬顏真相嗎?你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她吧?」
捨棄救命的靈藥、以這副殘損的身體苦苦支撐也是,與整個秘境裡的魔族為敵、耗盡所有靈力直至身死也是。
她心甘情願為那女孩獻出了一切,然而在喬顏的視角裡,這位虛假的娘親自始至終都只是個騙子,與其他魔修沒什麼不同。
實在是……不公平。
琴娘卻只是搖頭,強撐著笑了笑。明明她才是命不久矣的那一方,口吻卻像極長輩溫柔的安慰,聽不出哀怮之意:「時間不多了,速速去尋找陣眼吧。」
這群魔修口裡的「祁寒魔君」不知何時會回來,若是二人被他撞見,想必很難逃脫。寧寧抬頭與裴寂對視一眼,終是點了點頭。
身旁的其他魔修已被裴寂盡數誅殺,琴娘靜靜看著他們離開遠去。等少年少女的背影漸漸消失於視線之中,彷彿整個世界都沉寂了下來。
靈力如同枯涸的泉水,周身儘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輕輕吸了口氣,透過越來越模糊的視線,抬眸望向這處再熟悉不過的院落。
這裡是喬顏的屋子。
四周被小女孩精心栽種了許許多多花花草草,其中不乏恢復靈力、治療傷疾的靈藥。盛夏的夜晚綠意如碧,連風裡都帶著香氣,偶爾會有螢火蟲成群結伴地飛過,惹得喬顏歡喜不已。
她在血淋淋的泥潭裡掙扎多年,那些關於殺伐與求生的回憶遠在天邊,像是另一個人做過的事情,然而雙手之上的血污永遠都無法洗清,琴娘並不奢求能得到原諒。
迷途知返,回頭是岸。這些詞語說得多麼好聽,她卻心知肚明,曾經犯下的罪孽將一生如影隨形。
——其實她不配待在喬顏身邊,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夜空澄明如鏡,映出女人孑然的影子。琴娘心知命不久矣,眼底卻溢出一抹極輕極淡的笑。
這裡是她和喬顏的家啊。
她曾經居無定所、四處流浪,「家」是那樣一個遙不可及的詞彙,如今能在屬於她的家中死去……似乎也不錯。
=====
寧寧離開院落後,一直沒有怎麼說話。
她很少見到生離死別,尤其琴娘的離去又充斥著太多遺憾,恍惚之間想起當初浮屠塔裡的陳露白,心情便更加複雜。
修真界多的是弱肉強食,生死皆無定數,她們的死亡無人知曉,所做出的犧牲與付出亦是悄無聲息。
裴寂同樣一言不發地走在她身邊,冷不丁地突然出了聲:「你還在想她?」
「在想很多事情。」
他極少主動開口講話,寧寧似是被嚇了一跳,匆匆抬頭看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挪開,再開口時隱隱帶了些許猶豫:「裴寂,如果你親近的人其實心懷不軌,動機不純地想要利用你,你會怎麼辦?」
終於問出來了。
寧寧心下緊張,放緩了呼吸。
琴娘與喬顏,似乎跟她與裴寂的關係相差不大。
他們倆之間雖然越來越熟悉,但她畢竟擔任著反派角色的位置,不得不按照系統要求,做出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要是某天被裴寂撞破——寧寧心裡百轉千回,裴寂倒是答得毫不猶豫:「我沒有親近的人。」
寧寧被哽了一下。
「那如果是我呢?」
她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在濃郁的夜色裡,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有如深淵:「如果我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怎麼辦?」
裴寂定定看著她,同樣回答得很快:「你不會。」
寧寧愣了愣。
「什麼叫『我不會』呀?」
她被這三個字逗得輕笑一聲,笑到半途,卻又莫名覺得有幾分酸澀,抿了抿唇繼續說:「你就這麼相信我?」
走在身旁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頓,抱著長劍的修長手指下意識用力,別過臉去不看她。
他這回終於出現了好一段時間的停頓,等裴寂再乾澀開口,聲音不知怎地僵硬了幾分:「直覺而已。」
承影差點恨鐵不成鋼地當場暴斃,在他心裡瘋狂嘶吼:「什麼叫『直覺而已』!你說老實話會死嗎!」
它氣得翻來覆去地打滾,寧寧卻低下頭去,從嘴角勾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細微弧度。
「這可說不準,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欺負你哦。」
她的心情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糟糕,聲線裡悄悄地裹挾了一絲笑:「這裡恐怕無法找到線索,不如我們去陣法的另一面看看吧?」
裴寂「唔」了聲。
然後悶悶應她:「別難過了。」
「嗯。」
=====
「許道長,你到底要把我帶去哪裡?」
暮色空明,樹木的倒影如流水緩緩淌動,一股腦落在林中的一男一女身上。
喬顏稀里糊塗地被許曳帶出聚落,直到現在也沒明白他的用意,眼看距離瀑布越來越遠,忍不住掙開他拉著自己袖子的手,匆匆停下腳步:
「你口口聲聲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可我們究竟要去往何處?那東西又是什麼?你為什麼如此支支吾吾?」
許曳被她的三連問當場問住,一時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賀知洲把魔君徑直拉出大門後不久,聚落裡的魔族們便隱隱有了蠢蠢欲動之勢。他們雖然體弱,但若是一擁而上,僅憑許曳的一人之力也必然不敵。
更何況……喬顏對所有秘辛一無所知,若是撞見那些殺氣騰騰的魔修,恐怕同樣凶多吉少。
許曳雖然一直生活在師門和師姐的保護之下,平日裡不大擅長與人相處,卻也明白,自己應當盡全力保護她——
這其中不但包括喬顏的性命安全,同樣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她知曉事情的真相。
身處陣法之中的其實是他們、水鏡另一頭的鏡鬼全是狐族所化,他身為一個局外人,在得知此事後都呆愣許久,更不用說喬顏。
——畢竟對於她來說,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無異於親手屠戮族胞、與擁有血海深仇的死敵朝夕相處,無論放在誰身上,在得知真相的瞬間都會瞬間崩潰。
許曳心知聚落裡待不得,只能匆忙前往喬顏的住所,隨便胡謅了個理由將她帶出。也許是他們倆的運氣不錯,那些魔修一直沒有追上來。
「我、我這不是——」
他不擅長騙人,上回與賀知洲團夥作案哄騙霓光島的柳螢,就已經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壓力,更不用說當下的局勢還如此緊急,事關他們兩人的生死存亡。
「我這不是在找寧寧他們嗎!」
許曳被逼急了,腦袋裡的話不經思考就一併蹦出來:「他們說找到了和灼日弓有關的線索,約咱們在這附近見面——怎麼連一道人影都看不到?」
喬顏眉心一動:「灼日弓?」
這丫頭似乎終於被緩下來了。
許曳如遇大赦,毫不猶豫地點頭:「對對對!就是它!」
他原以為喬顏會就此安靜下來,不成想她竟微微皺了眉頭,低頭思索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開口:「他們應該不會找到灼日弓……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許曳的笑容僵在臉上。
神智恍惚之間,他聽見喬顏清澈的聲線。
「弓箭只可能被靈狐或是魔族拿走,我們可以以此為基礎做出假設。」
她說得一本正經,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隨著思考悠悠晃動:「若是靈狐一族,沒有理由不把它公開出來對付魔修,更何況我的族人們身體虛弱,絕不會有能力戰勝火凰。」
許曳:……
許曳呆呆地聽她繼續講。
「這樣一來,就可以把嫌疑全部鎖定在那些魔修身上。他們如今雖然被困在水鏡之中,卻並不代表之前不能盜走灼日弓。」
喬顏越說越快,目光定定地望著他:「他們一定在大戰之前就通過某種見不得光的方法,偷得玉珮拿走了弓箭,本想利用它徹底消滅靈狐一脈,沒想到被我們搶先一步動手,封印在陣法中。」
許曳:……啊?
「所以灼日弓一定在魔族手上,就在水鏡的另一邊!」
這叫什麼,推理全錯,結果卻是對的,灼日弓的的確確在陣法那一頭——
可那邊的並不是魔族啊!
許曳聽得心情複雜如麻花,眼睜睜看著喬顏的目光越來越堅定,甚至帶了幾分決然之意,很是認真地告訴他:「許道長,我早有計畫,打算今晚前往水鏡的另一邊,看看能不能把灼日弓拿回來。」
「不不不、不好吧!」
許曳沒想到這姑娘會如此拚命,為了灼日弓和狐族連命都不要,聞言趕緊接話:「你勢單力薄,一個人前去未免太過危險,不如先與我一同找到寧寧他們,大家再共做商議。」
喬顏正色看著他:「可你不是與他們失去聯絡,這麼久了也找不到人麼?」
許曳被噎住了。
偏生她還有話說,每個字都講得義正言辭、不容反駁:「我娘為了支撐水鏡陣法,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我必須盡快行動。更何況魔族之地凶險萬分,這是靈狐族的事,我不能讓你們冒險,一個人去就夠了。」
可你真的真的不能去啊!要是在那裡見到了與你親人相似的鏡鬼——
許曳不敢往下想,急得一個頭兩個大,被人生的車輪輾來輾去,差點就委屈地落下眼淚來。
「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喬顏頓了頓,以為他是在為自己擔心:「此番下水,我只是去對面探查情況,試著找一找灼日弓的去向。娘親還在家裡等我,我不會自討苦吃,不自量力地與他們發生衝突。」
——可家裡那位已經不是你娘親了,她才不會等著你回去!
許曳還想死皮賴臉地繼續勸她,若是行不通,那便直接來硬的,動手將喬顏擊昏,事後再隨便找個什麼理由搪塞。
他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計畫和步驟,沒想到剛張開嘴唇,話音還沒從嗓子裡跳出來,就見得喬顏身形一動。
「我會盡快回來的!」
她動作敏捷,束起的長髮被風高高吹起,在混沌夜色裡抬起頭時,眼底劃過一抹亮色:「許道長不用擔心我,先去與其他人會合吧!」
她身後就是面平緩如鏡的湖泊。
許曳關於鏡面世界最後的記憶,是少女縱身躍入湖泊時勾勒出的流暢弧線,以及喬顏消失在視線之中的飄搖白衫。
而他頭腦發懵,不顧一切地隨她跳入水中,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窒息感後,見到猩紅如血的湖水,以及一個漆黑昏沉的漩渦。
他應該是墜入了那道漩渦。
否則再睜開眼時,不會見到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蒼穹渾濁不堪,氤氳著黯淡的烏雲與薄煙,明明已經入了夜裡,天邊卻十分詭異地殘存著猩紅霞光。
迎面而來的是腐朽腥風,魔氣久久不散,幾乎凝聚在每一處角落,讓他感到有些噁心。甫一抬頭,便見到枯敗殆盡的老樹殘枝與四處散落的動物屍骸。
許曳之前還曾納悶過,既然兩族爆發過那樣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為何秘境裡還會鳥語花香、看不出絲毫戰爭的痕跡,原來一切儘是虛妄假象。
久居於鏡中的人,終於來到了真實的世界。
一個充斥著死亡、異變與殘酷真相的世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一章
「陣眼——」
寧寧靠在樹幹上,把一綹散落的黑髮在手指上纏成一圈又一圈,盯著腳下的瀑布發呆:「陣眼會是在什麼地方呢?」
她想不出答案,有些苦惱地把指尖長髮全部散開,拿腳尖在裴寂跟前點了點:「裴寂,你有什麼想法麼?」
寧寧不愛叫他「小師弟」,總覺得名字念出來更順口一些,裴寂本人卻十分守規矩,似乎從沒叫過她一次「寧寧」。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師姐。」
他還是萬年不變的冷漠臉,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紀,或許會被誤以為是肉毒素打多後的面部肌肉僵硬。
而與神色如出一轍,裴寂的語調同樣很淡:「我們對秘境所知甚少,我能想到的事情,於你而言都是廢話。」
「怎麼會呢!」
她可不能打擊自家小師弟的自信心,當即上前一步,站直斜倚在樹上的身子:「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我們要一起討論嘛!」
裴寂似乎很小聲地嘆了口氣:「其一,陣眼所在之處必然十分隱蔽,不會被旁人輕易想到;其二,據《陣法通則》所言,陣眼通常與陣法屬性息息相關,而水鏡之陣……關鍵在於水泊,或是鏡面。」
他面無表情地說,一邊講一邊看著寧寧的表情從期待變成「哦原來如此」,最後再到「這個我也知道啦」。
等一段話講完,裴寂居然一反常態地挑了挑眉,仍舊保持著與寧寧四目相對的動作,隱約有那麼一絲等著看好戲的意思。
翻譯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話,就是「看吧看吧,我早就說過了吧,你還偏就不信」。
寧寧鬥法失敗,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知理虧地輕咳一聲:「這哪裡是廢話,這叫心有靈犀,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多好啊。」
承影聽話只聽關鍵字,聞言嘿嘿傻笑一句:「她說你們心有靈犀欸!」
她聽不見承影的嘰嘰喳喳,繼續耐心分析:「如果是與水有關,秘境裡那麼多河流湖泊,我們總不能一個個去排除——但要論特殊,除了這處沒有鏡鬼出現的瀑布,好像哪裡的水泊都一樣。」
之前喬顏向她解釋過,瀑布之所以不受鏡鬼侵擾,是因為靈狐一族需要賴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在佈置陣法時,特意在此處加倍增設了靈力。
當琴娘提及陣眼,寧寧腦海裡閃過的頭一個地點就是這裡。因此與前者告別後,很快與裴寂一起來到了此地。
然而滿心期待地來,卻撲了一場空,她將瀑布上上下下翻了個遍,也沒看出有什麼貓膩。
寧寧挫敗地站在山巔,看著不遠處滔滔而下的洪流,忍不住皺了皺眉:「要說鏡子吧,秘境裡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鏡面……我們掌握的線索還是太少了。」
他們剛來秘境不久,連魔君祁寒的真實模樣都沒見過,僅憑當前寥寥無幾的信息,很難推測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目前唯一能提供陣眼線索的,只有那位不知所蹤的魔君。然而兩人一旦撞見他,恐怕還沒破開陣法,就先一步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了。
「想不出來。」
寧寧有些沮喪:「要不我們直接入水,去陣法的另一邊看看?」
裴寂本要點頭應聲,卻忽然身形一頓、拔劍出鞘,劍尖直指身側幽謐的叢林。
天邊清朗無雲,昏黃的月亮黯淡又模糊,如同一面粗糙的磨砂玻璃,怎麼看都不算清晰。
月光灑在樹梢上,映襯出漆黑一片的靜謐深夜。有風吹過樹木枝椏,引得葉子嘩啦作響,倒影在地面上,像極了猙獰的魑魅魍魎,咧開血盆大口靜候獵物到來。
四面八方只有瀑布嘩啦啦的巨響,如今雖然已入夏夜,寧寧卻感到了一陣刺骨寒意。無影無形的威壓如同碎裂的冰屑,在空氣裡悄然蔓延滋生,接觸到她身體時,像是冰塊狠狠地用力壓下來。
她聽見樹叢裡響起一道低沉的笑。
隨即一道人影緩緩向前,穿過暗潮般洶湧的樹影,閒庭信步走到他們跟前。
那是個寧寧從沒見過的青年男子,濃眉大眼、高大魁梧,乍一看去,好似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丘。
他即使沒開口說話,渾身散發的強烈靈壓就已經能讓她心中警鈴大作,條件反射地做出防禦姿勢。
「今晚天氣不錯,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對吧?」
男人竟心情不錯地笑了笑,饒有興致地抬頭望一眼夜空,旋即將跟前的兩個劍修粗略打量一番,挑釁般揚起眉頭:「我聽說……你們在找陣眼?進展如何了?」
他笑得陰陽怪氣,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是滿滿的戾氣,更不用說那雙三角形微微往上挑著,一看就是凌厲狠辣的模樣。
想必這就是魔君祁寒。
裴寂仍然保持著拔劍對峙的動作,左手不由分說地輕輕一拉,將寧寧拉到他身後。
「都這種時候了,還想要護著這小姑娘啊?」
祁寒此時還在哈哈大笑,下一瞬間便猝不及防變了臉色,滿臉儘是黑雲壓頂般的煞氣:「可惜,你們今日一個都別想活!」
他很生氣。
那姓賀的傻子居然將他擺了一道,雙方還沒開始打,就帶著另一個劍修馬不停蹄地溜掉。那兩人跑得飛快,祁寒雖然有心去追,卻很快就不見了他們人影。
聚落那邊倖存的魔修傳來消息,聲稱「琴娘」叛變、喬顏出逃,陣眼的秘密很可能已被洩露。
如今的水鏡陣法之所以能苟延殘喘,他的靈力幾乎是全部的力量來源,若是陣眼被破,對於祁寒而言無異於要命的重創;
偏偏他又不能自行將陣法解除,否則水鏡另一頭的魔氣反噬,除他以外的所有同族都會沒命。
他們雖是魔修,心中卻也存了幾分情。
祁寒不傻,得知陣眼一事被洩露,立馬就料到定會有人來到瀑布之前。
它不受鏡鬼侵襲,特殊得太過明顯,顯而易見地與其餘水泊不同。
然而事實是,真相的確如喬顏所知道的那樣,此地是他用多出了整整一倍靈力特意保護的水源。
他話音剛落,魔氣便裹挾著怒意浩蕩襲來,惹得玄鏡之外的林淺驚呼一聲:「不好!魔君修為高深,他們兩人定是不敵!」
「若從瀑布之下逃跑,應該也會被很快追上。」
浩然門的一名長老眉心緊蹙:「奇怪……陣法的核心究竟在哪裡?」
天羨子罕見地收斂了笑意,低垂著眼一言不發。
黑氣在瞬息之間籠罩了整座山巔,於祁寒身旁凝聚成一條面貌猙獰的巨龍,隱約有待發之勢。
若是在以前,寧寧說不定會慌張得自亂陣腳。
但自從在古木林海見過血樹暴動、在迦蘭城裡與同樣身為魔君的玄燁有過一段對峙,她的心性與膽量都被磨練許多,不似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那樣單純懵懂如白紙。
她亦是暗中凝集劍氣,對裴寂低聲道:「當心。」
話音落下,剎那之間黑霧狂湧、勢如龍騰虎嘯。尋常人只能見到黑氣越來越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俯身前衝;
寧寧修為小成,定睛看去,竟望見半空中懸浮著無數鋒芒畢露的細薄碎屑,每一片都鋒利如刀,在月色下閃爍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隨著祁寒一聲低喝,滔天魔氣一擁而上,好似萬箭齊發,筆直攻向寧寧與裴寂命門!
魔氣來得飛快,逃跑或躲藏都已來不及。裴寂擋在她身前,迅速咬破指尖,在劍身上畫出一道符篆,旋即將長劍橫在面前。
黑氣如潮水將夜色淹沒,呼嘯著奔湧向前。在臨近裴寂之時,長劍嗡地發出一聲鳴響,符篆猛地迸射出刺目紅光——
而魔氣竟在距離他近在咫尺的半空分流散開,沒有觸及兩人分毫。
祁寒眼底薄光一閃。
那位身著黑衣的少年居然是魔族後裔,以自身帶了魔氣的血液為引,竭力阻擋著他的進攻。
不過兩人修為相距甚遠,他注定堅持不了多久。
祁寒對局勢了然於胸,被裴寂護在身後的寧寧同樣心知肚明。
金丹元嬰之間雖然只隔了一層修為,實力卻是天差地別。裴寂能暫時擋住侵襲而來的魔氣,便已經拼盡了全身力氣,等靈力被一點點磨損殆盡,他們還是難逃一死。
跟前少年人的背影瘦削挺拔,在月色下映出一層單薄影子,將她渾然籠罩其中。
寧寧看不見裴寂的表情,只能望見他的後背已經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毫無徵兆地,耳邊傳來裴寂的聲音。
他向來要強,無論何時都不會將痛苦表露在外,因而此時也竭力壓抑著話語間的顫抖,以極其微弱卻堅定的語氣告訴她:「跑。」
寧寧的心口重重一跳。
裴寂想必已無法繼續支撐,屆時魔氣湧來,置身於此地的他們都將身受重傷。他無路可退,只能讓她盡快逃離。
可如果她走了,以他所剩無幾的靈力,定然會在魔潮之中殞命。
魔氣沒有任何消退的趨勢,裴寂手中長劍卻已出現了一道細長裂痕,如同蛛網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在劍身即將碎裂的瞬間,於周身混沌的黑霧裡,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梔子花香。
裴寂原以為寧寧已經逃開了。
可她竟仍然留在他身後,在千鈞一髮的須臾,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我怎會丟下你離開……可別小看你師姐啊。」
隨即便是劍光一閃。
寧寧上前一步拔劍出鞘,用星痕劍筆直刺向撲面而來的魔氣浪潮。她雖不像裴寂那樣身懷魔氣,體內的劍意卻在此刻轟然爆發,與魔潮形成短暫的對抗之勢,為裴寂擋下致命的一擊。
劍氣與魔氣勢同水火、兩不相容,在彼此碰撞的瞬間兩相反噬,轟地一聲四散爆開。
寧寧與裴寂皆被衝撞得後退幾步,紛紛咳出鮮血,祁寒亦是面色一僵,將魔氣收回。
「很不甘心,對吧?」
祁寒漫不經心地活動著手腕,眼底滿是悠哉笑意:「不要難過,狐族很快就會下去陪你們,以他們那副不人不鬼的樣子,大概不出十天就能全部歸西。」
他說著頓了頓,嘴角的弧度加深:「只可惜你們到死也不會知道,陣眼究竟被我安排在哪裡……這也是人之常情,那種地方,沒有人能猜到。」
沒有人能猜到的地方。
寧寧已經沒剩下太多力氣,渾身上下的骨頭像錯位一樣難受,彷彿隨時都會化為齏粉一併裂開。
她似乎從沒受過這麼重的傷,強忍著眼眶裡淌下生理性淚水的衝動,努力保持冷靜繼續思考。
究竟哪裡……才是絕對不可能被想到的地方?
水?鏡子?還是說——
……啊。
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如同火苗,在心底被悄無聲息地點燃。寧寧握緊手中的劍柄,深深吸了口氣。
魔族對秘境並不熟悉,祁寒貴為魔君,就更不會滿地圖地尋珍探秘。
更何況當時形勢危機,耽誤須臾都是死路一條,根本不可能留給他太多時間,特意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作為陣眼。
也就是說,那個地方與「水」或「鏡」相關,雖然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卻並不會讓人聯想到陣法。
……豈止是不會讓人聯想到陣法。
寧寧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那種地方,通常連想都不敢想吧。
當時出了密林見到湖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不是「湖裡的水真清」,而是「天空澄明得像鏡子一樣」。
在見到她與裴寂之後,祁寒的第一句話又是什麼。
——今晚天氣不錯,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對吧。
這並非寒暄,而是對他們無法找到陣眼,再直白不過的一種挑釁。
他們與真實秘境的通道是一處處水泊,換言之,整個鏡面其實都位於真實世界的水下。
既然「水」籠罩了整個秘境,而如今懸掛在他們頭頂之上的、罩住了所有人與事物的——
不就是「天」麼?
絕對不會被人想到的、將整個秘境都桎梏於其中的地方。
不是腳底下的水泊。
而是頭頂上的天空。
或是說,他們眼前所見的「天空」並非真實存在,而是真實秘境裡波瀾不起的一潭清泓,無聲無息倒映出天地萬物,再原原本本地呈現在鏡面之下。
整個世界都在陣法之中。
這才是「水」與「鏡」的意義。
而若想破壞陣眼——
「我趕時間,只能先向二位道別了。」
祁寒淡笑著望向兩人身後,由於被擊退很遠,寧寧與裴寂已經瀕臨懸崖盡頭,後退一步便是飛流直下的雪白瀑布。
他們無處可逃,而他早就下了殺心:「我看二位小道長同門情深,死在一起也不錯。」
「裴寂。」
寧寧費力調動靈力,傳音入密。現下情況危機,已沒有時間再多做解釋,她只能言簡意賅地說個大概:「我想到了破局之法。留在崖頂之上死路一條……你會接住我的,對吧?」
這次的陣眼是真真正正「遠在天邊」,如今她與裴寂都處在祁寒的威懾之下,莫說破壞陣法,連多餘的小動作都很難做到。
唯一行得通的辦法,是趁他不備從懸崖頂端躍下,然後——
寧寧深吸一口氣,與裴寂對視一眼。等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也朝著祁寒微微笑笑,後退一步。
巨大的失重感瞬間包裹住整個身體,連呼吸也成了種奢望。在呼嘯怒號的狂風與四下飛濺的銀白水光裡,寧寧睜開眼睛。
墜落懸崖的這一刻,是絕對無法被祁寒插手的視覺死角,也是她唯一的可乘之機。
「靈狐族都擅長用弓嗎?」
當時第一次見到喬顏,她曾好奇地這樣問過。
「正是。」
那時喬顏對她說:「我家裡還有許多弓箭,若是姑娘不嫌棄,我可以送你一把。」
後來喬顏當真送給了她一把長弓。
所有細碎的記憶悄然串連,無數看似毫不相關的人與事彼此交纏,匯聚成一條命中既定的鏈條。
瀑布有如星河倒掛,被月色映出淡金色浮光。雪白長裙與散開的黑髮在夜風中揚起,寧寧默念口訣,儲物袋裡暗光一閃。
出現在她手裡的,是一把精緻的弓。
喬顏送她的弓。
所有動作都在轉瞬之間,寧寧將殘存的所有靈力匯聚在指尖,右手緊緊握住星痕劍,將其放在弓弦之上。
既然這個秘境本來就是謊言——
就算沒有灼日弓又如何,她同樣能以虛妄的弓與箭,破開這層虛幻的假象。
星痕劍發出鋥然嗡鳴,在四散的飛瀑裡,倏然閃過一道星光。
旋即劍氣飛漲,勢如雲濤飛雪,激起片片浪蕊浮花,少女黝黑的瞳孔被白光映亮,透過搖曳不定的青絲萬縷,直直眺望蒼穹上的一輪孤月。
長弓揚,劍勢升。
冷光恍若游龍,勢如破竹地斬斷層層水花與晚風,在湧動的氣流裡捲起千堆雪。就連天邊的月色也不及此等灼目,一時間黯淡了身影,襯得穹頂愈發幽異空蕩。
因是幻境中虛假的天空,穹頂距離陸地其實並不遙遠。在寧寧落入裴寂懷裡的剎那,星痕劍勢不可當地直入蒼穹,正中寂寥無聲的孤月。
如同鏡面碎裂,破開層層疊疊的裂痕,天空在轟然一聲巨響後,爆發出籠罩整個秘境的亮光。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來不及去看天邊究竟是怎樣的情景,只覺得整個身體被用力接住,籠罩在身旁的不再是冰冷水流,而是頗為熟悉的溫和熱度。
——裴寂將她橫抱在懷中,用後背擋住了瀑布旁激盪翻揚的陣陣水花,讓潭水不會濺在她身上。
他接下寧寧時毫不猶豫,這會兒卻出乎意料地顯出了幾分手足無措的神色,連力氣也小了許多。
裴寂從沒對誰做出過這種姿勢,這會兒總覺得兩人之間太過靠近。
更何況他們周身都在下落時沾了潭水,他的手掌恰好能觸碰到懷裡小姑娘的肩頭與膝蓋,所及之處冰涼濕濡,卻又帶了綿軟的溫熱。
站在潭水裡,理應是寒涼刺骨的,可他卻毫無緣由地心口微燥,引得耳根也悄悄發燙。
「我沒事了。」
寧寧也是頭一回被人這樣抱住,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的時候,甚至能聽見裴寂劇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耳膜上。
她莫名有些害羞,低聲道:「你把我放下來吧。」
於是裴寂不甚熟練地俯身,小心翼翼將她放下,等寧寧的雙足觸碰到潭底,才徹底鬆開雙手。
——沒想到剛一鬆手,就見到寧寧身形一晃,直接向前撲在他胸口上。
寧寧臉頰爆紅:……
救命!!!她是真的真的想要好好站起來……為什麼身上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啊!!!
裴寂心知她用盡了體內靈力,被這樣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撞,下意識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沉聲問她:「……沒力氣了?」
寧寧的腦袋埋在他胸口,鼻尖滿溢著屬於少年人的清新木植香。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只能強忍住紅著臉躲開的衝動,發出一聲小小的「嗯」。
「用不用我繼續……」
裴寂把目光聚集在不遠處的水面上,聲音很僵。他似乎不太好意思說出那個「抱」字,停頓片刻後悶聲補充:「幫你?」
寧寧臉上更熱,趕緊接話:「不用不用!我等會兒就——」
話沒說完,就感覺後背上襲來一股熱氣。
裴寂不由分說地再次將她橫抱起來,刻意沒有低頭看寧寧的表情,一雙手掌帶著滾燙的熱量,與他平常冷如寒冰的身體完全不一樣。
當她茫然抬起視線,只能見到少年人清雋白皙的脖頸與線條流暢的下頜。有幾滴潭水順著脖子緩緩淌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寂的喉頭上下滾落,靜悄悄地染了層粉色。
……同樣被籠上淺淺紅暈的,還有他的耳朵。
寧寧也沒說話,抿著唇視線亂飄,依次途徑裴寂的胸前、喉結與下巴,最終落在幽暗的水面上。
四下只有水花濺落的聲音,兩人靜默無言間,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嘩啦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掉進了潭中。
——原來是那位話很多的魔君乘勝追擊,秉持著一定要補刀的良好傳統,隨著他們從瀑布上一躍而下。
結果萬萬沒想到,在下落到一半時陣眼被破,唇邊勢在必得的邪魅狂笑還沒落下,靈力就隨即反噬而來,重重擊打在脈門之上,讓他猛地在空中吐出一口鮮血。
於是在飄飄搖搖的血花裡,魔君祁寒旋轉跳躍如花似夢,恍如上下撲騰的野鴨拚命掙扎,最終在鏡面碎裂之際,以一個萬佛朝宗的姿勢,噗通落進了水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二章
祁寒落入潭水時,激起了一大片驚天地泣鬼神的水花。與噗通水聲一併響起的,還有玄鏡外長老們綿延不絕吵吵嚷嚷的喊叫。
「看不見了……怎麼會突然什麼都看不見?」
林淺拍桌而起,雙眼直勾勾盯向玄鏡裡一片漆黑的畫面,視線異常恐怖,那叫一個如狼似虎:「裴寂那小子之前把瀑布下面的視靈弄壞了啊啊啊可惡!叫他賠!至少要兩倍,不,十倍的價錢!」
說完喘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又雙眼發亮看向身旁的曲妃卿,露出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笑:「嘖嘖,這算是同門情誼嗎?裴寂為了保護寧寧,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
有女修雙手捧臉,眼底儘是愜意與歡愉,笑得跟今晚自個兒成親似的,嘴角差點咧到耳朵:「這就是年輕人吧。年輕真好。」
真宵不樂意了:「難道同門之間就不能為了彼此犧牲性命?」
曲妃卿一向與林淺交好,聞聲輕笑著睨向他,懶洋洋接下話茬:「喲,那我也沒見到你把天羨長老打橫抱啊。」
被莫名其妙點名道姓的天羨子打了個噴嚏,匆忙扭頭看他們一眼,許是被曲妃卿提到的畫面噁心得不輕,臉色白得跟紙片沒什麼兩樣。
不過他懷疑人生的視線沒停留多久,便又轉過身去低下腦袋——
在天羨子面前的木桌上,一場懸念叢生的賭局正式宣告終結。
浩然門掌門人吹鬍子瞪眼,痛心疾首:「可惡!為什麼祁寒那白痴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作陣眼!害我白白輸掉了五萬靈石!」
天羨子本人蔫成了一株久旱的野草,彷彿被榨乾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水分,懨懨把跟前作為賭注的靈石往前一推: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陣眼和水鏡有關,卻不曉得頭頂上的天也算——說老實話,誰會想到那一層啊?把天射破這種事兒也太那什麼了吧,寧寧的腦瓜子怎麼長的?」
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生無可戀,不停朝玄鏡所在的方向張望:
「我這是何必呢?非要不自量力來跟你們打賭玩。這下倒好,不但輸光身上的所有靈石,還沒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我聽玄鏡那邊的長老們都快激動瘋了。」一家歡喜幾家愁,圍在木桌前的所有人裡,只有紀雲開笑得格外燦爛。
身為唯一猜對的贏家,紀掌門踮著腳伸出小胳膊,快快樂樂地把靈石往自己這邊攬:「多謝各位,多謝多謝。」
等全部靈石都進了儲物袋,立馬噔噔噔地跑到真宵身邊,一看就激動得不得了:「快快快!他們倆怎麼樣了?」
和他相比,真宵像是一坨巨大的人形冰塊,面色不改地指了指鏡面。
一團烏漆麻黑,哪裡見得到半分人的影子。
「是裴寂幹的,對吧?」
紀雲開眯眼笑笑,滿臉的單純無害:「叫他賠錢,雙倍,哦不,五十倍。」
=====
玄鏡外哀嘆陣陣,瀑布下的裴寂無言轉身,看向那道飄浮在水面上的人影。
祁寒直到現在還是滿臉懵,兩眼一瞪嘴巴一張,像噴泉似的吐出一口潭水,修長四肢隨著水波來回晃蕩。
那副半死不活胡亂撲騰的模樣,生動形象演繹了什麼叫做青蛙亡子、乘風破浪的小白船。
他真的想不通。
以天為水為鏡,這是多麼超脫常理的絕妙設計,他曾信誓旦旦地堅信,除非由自己主動解除陣法,否則水鏡之陣永不可能消失。
然而就是這樣苦心孤詣設定的陣眼……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直接看穿了?不可能吧?假的吧?
哦,不僅僅是「看穿」。
那丫頭還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把弓,直接把陣眼給破了。
別問,問就是懷疑人生。
這會兒他也看見了裴寂,曾經的自己是多麼邪魅狂狷、所向披靡,如今立場互換,兩相對望之下實在有些尷尬。
祁寒好歹貴為魔君,即便靈力受了重創,也斷然不會情願在小輩面前受辱。
他渾身脫力無法起身,只能佯裝無事發生地冷哼一聲,語氣裡仍舊帶了囂張跋扈的意思:「看什麼看,沒見過下水乘涼啊?」
說罷咬了咬牙,又恨恨道:「這次算是你們運氣好,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給我等著瞧。」
裴寂向來不屑與旁人爭論,就算聽見關於自己不好的言論,也只會面無表情地置之不理,很快將其拋在腦後。然而聽罷祁寒最後一句話,卻語氣淡淡地開了口:
「與運氣無關,師姐比你更聰明而已。」
這種雲淡風輕陳述事實的口吻最最氣人,祁寒嘴角猛地一抽,差點又從喉嚨裡蹦出血來。
寧寧聞言亦是驚訝地眨眨眼睛,小聲問他:「這算不算是……你在誇我?」
裴寂沒應聲,寧寧便順理成章地當作了默認,眼底笑意更深,雙腿悠悠晃了晃:「這好像是你第一次誇我。」
希望他能多加保持,這句話她沒好意思說。
「這是在叫你多誇誇她呢!快跟我一起念——」
承影不愧是靠譜的中年大叔,重點一抓一個準,聲情並茂地在裴寂耳邊柔聲朗誦:「啊,師姐,你的雙眼那樣美,讓我分不清見到的究竟是滿天繁星還是你的眼睛。是你讓我明白了傾國傾城的意義,師姐是杯酒,誰喝都得醉——啊!都得醉!」
裴寂:「……安靜。」
他聽得後背直起雞皮疙瘩,只想拔劍把這道聲音切個粉碎,奈何承影並不理他,越說越噁心:「這滿潭的水,都是我為你流下的口——」
裴寂實在聽不下去,自行將它無視屏蔽拉黑一條龍。
水鏡之陣由祁寒的絕大多數靈力作為支撐,如今陣法被破,浩瀚的靈氣便也隨之四散,無法再回到體內。
他靈力散盡,又遭到陣法破滅後的劇烈反噬,狀態跟寧寧沒什麼兩樣,同樣是渾身無力、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裴寂心知他已再無威脅,並不想多加理睬,於是抱著寧寧轉過身去,打算先帶她離開水潭。
他之前在魔潮中耗去大半力氣,加上雙腿在寒涼刺骨的水裡浸泡了好一陣子,打算向前邁步時,腳下竟不穩地一個踉蹌。
好在身形很快被穩住了。
只是寧寧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摟在了他脖子上。
裴寂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下意識緊了緊,脖子上莫名感到一絲癢。
等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寧寧的呼吸靜悄悄落在皮膚上,暈開一片柔柔的熱度。
這縷氣息輕薄得過分,像藤蔓那樣瘋狂生長,順著皮膚一直往裡,途徑血液、經脈與骨髓,最終抵達心口的位置。
如同被施了某種奇異的法術,他的心臟居然毫無緣由地也有些癢。
「對、對不起!」
寧寧不像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匆匆忙忙將雙手鬆開。
她被裴寂的腳下不穩嚇得不輕,之所以伸手抱住他,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條件反射,等少年重新站穩,才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過於親近了一些。
真是要死。
寧寧本以為被他抱在懷裡就已經是極限,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稀里糊塗做出這麼親密的姿勢,胸口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衝撞,讓她有些發懵。
耳邊滿滿都是瀑布的咆哮,寧寧卻在喧嘩與騷動裡十分清晰地聽見,裴寂的心跳快了許多。
裴寂一定是被她嚇到了。
……太丟人了。
這段小插曲並未持續太久,裴寂在低低道了聲「抱歉」後,便帶著她走上岸邊。
寧寧認認真真思考了好一陣子,決定用轉移話題的方式緩解尷尬:「水裡的那位……應該怎麼解決?」
裴寂說話時,胸腔也會隨之輕輕顫動。她的腦袋剛好抵在那地方,能觸及到少許的輕顫,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我會處理。」
他說:「先送你上岸,他不重要。」
——那就是說,她勉強能算得上是「重要」囉。
「噢。」
這句話讓她有點開心,寧寧又開始輕輕搖晃小腿,抬眸看一眼遙遠的天邊。
月亮被星痕劍刺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裂痕,昏黃光暈與凜冽劍氣迅速擴散,破開一處又一處猙獰的斷痕。
像極了裂開的鏡子,即將分崩離析、搖搖欲墜。
「兩個世界應該快要融合了吧?」
她有些睏,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不知道水鏡另一面的秘境……究竟是什麼模樣。」
=====
許曳怎麼也不會想到,水鏡的另一面居然會是這副模樣。
他入水倉促,沒來得及用上避水訣,因此身上沾滿了血水和污泥,爬出水面的時候嫌棄得不行,簡直想把自己剁成幾塊丟進河裡餵魚。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最讓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好幾個察覺了生人氣息、跌跌撞撞朝他和喬顏靠近的鏡鬼。
喬顏對真相一無所知,可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形貌詭異的怪物都是靈狐所化,皆乃喬顏同族。
鏡鬼被魔氣入體、理智盡失,會襲擊他們是意料之中,但如果放任喬顏將它們射殺——
那不就跟同族相殘沒什麼兩樣了嗎?「等、等等!」
眼看喬顏已經揚起弓箭,許曳慌不擇路地一把按住她手腕,大腦從沒像如今轉得這樣快過:「喬姑娘,萬萬不可!」
他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加重語氣:「此地凶險萬分,若是讓它們流了血,說不定其他鏡鬼會尋著血腥味趕來。咱們悄悄潛入就好,千萬不能惹出大動靜——不對,這鬼地方也太嚇人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吧!」
喬顏沒料到他居然會一併跟來,聽罷微微一愣,略帶了幾分遲疑地放下長弓:「許道長,你既然知曉此地凶險,又為何要隨我前來?」
許曳心道他也不想來啊,可師姐說過,修道之人理應兼濟天下,他總不能只顧著自己逃命,放著這丫頭不管吧。
「我這不是要懲奸除惡嘛!」
許曳只想帶著她盡快離開這兒,一邊用劍訣擊昏襲來的鏡鬼,一邊裝作對一切都毫不知情地發問:「你真不走?留在這裡有什麼打算?」
喬顏這回居然沒不假思索地應答,而是微微一怔,低聲應道:「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這個「它」應該就是灼日弓。
許曳自認明白她的心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去哪裡找?」
「我們靈狐族的村子。」
喬顏將四周頹敗荒蕪的景象打量一番,細聲細氣地認真解釋:「那些魔修若滯留於此,一定會在村落定居,只要我們前往那裡,或許就能找到除了鏡鬼以外的其他魔族,從而套取情報。」
這姑娘還是有夠勇。
許曳知道,她不會在村落裡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或人,因此答應得很快:「我能陪著你一起去,但你得答應我,一旦沒找到那玩意,就立刻跟我回去陣法另一邊。」
若是不依靠他的劍訣,喬顏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潛入村子,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毫不猶豫點了頭。
於是許曳開始兢兢業業地扮演護花使者,見到襲來的鏡鬼並不拔劍,只用劍氣將其打暈。
這裡作為真正的秘境,生存環境差到令人髮指,不但四處瀰漫著血腥味,還遍佈了植被與生物的殘骸,濃郁魔氣縈繞在空氣裡,匯聚成灰濛蒙的霧,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這應該就是導致靈狐產生異變的罪魁禍首。
由於是鏡面翻轉的緣故,真假兩處秘境的道路佈局一模一樣。雖然風景天差地別,喬顏卻還是能憑藉記憶不斷往前,最終帶領他來到被廢棄已久的狐族村落。
與許曳的預想沒有太大差別,這裡仍然只有四處盤旋著的鏡鬼,見不到絲毫所謂「元嬰大能」的影子。
他被陰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聽喬顏沉聲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娘親總是信誓旦旦告訴我,水泊另一邊有許多實力高強的修士……可每當我靠近湖泊,見到的都只有鏡鬼而已。」
許曳的心口噗通一跳。
而喬顏行走在昏暗的暮色裡,身形和聲音都是模糊不清:「我們為什麼找不到灼日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挺奇怪的。」
他答得乾澀,下意識有些慌張:「琴娘不是說過,可能是被臥底拿走了嗎?你之前也是這麼推斷的。」
「我……」
喬顏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猶豫不決地閉了嘴。因為走在他前面,許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見小狐狸的一對耳朵軟綿綿耷拉下去,似是有些難過的模樣。
「你不是想找住在這裡的魔修嗎?」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試圖讓喬顏不那麼傷心:「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找找看,怎麼樣?」
謝天謝地,小姑娘的耳朵總算晃了一晃,隨即輕輕點頭。
「我們族人本來都住在這兒的。」
喬顏道:「後來為了離水源近些,我就在瀑布旁建了新房子——你看,那是我家。」
她說著快步上前,在路過近處一座小院落時停下腳步,遲疑出聲:「這是晏清家,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可他更喜歡看書,不愛和我玩。」
許曳點點頭,跟著喬顏走進她家。
屋子裡顯然很久沒有住人,積攢了厚厚一沓灰塵,喬顏一言不發地端詳著大廳,當視線拂過廳堂裡的木桌時,整個人不由愣住。
木桌被灰濛蒙的塵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著一封淺褐的信。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塵,一眼就見到三個醒目的大字:
給喬顏。
「是我娘的字跡。」
喬顏的聲音很低:「這是她的習慣,若是和爹爹因為族裡的事務臨時外出,便會在這裡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間裡,我從沒見過它。」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著嗎!說不定她本來是留了信,但後來在大戰裡逃過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許曳努力圓謊:「你要不要……把它打開看看?」
他的語氣多少有點虛,然而話音剛落,還不等喬顏做出回應,不遠處便突然響起幾聲刺耳的尖嘯。
許曳匆忙扭頭,竟見到大門入口出現了成群的鏡鬼,十幾雙渾濁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著他看,目光裡儘是令人遍體生寒的殺機。
「……糟糕,看來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
劍訣定然無法解決這麼多鏡鬼,許曳凝神片刻,拔劍出鞘:「看來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決它們,我倆就一起離開吧。」
隨著一聲刺耳咆哮,門口的鏡鬼傾巢而出,喉嚨裡發出的怪異聲響一串接著一串,匯聚在一起時,像極了骨骼被碾碎時發出的聲音。
許曳雖然拿著劍,卻並不打算將它們全部斬殺,只是依靠劍風與劍氣逐漸把鏡鬼逼退——
畢竟受到魔氣侵染的人與妖並非無藥可救,只要能得到合理醫治,總有一天會回歸正常。喬顏與靈狐一族還有機會,他不能讓這個希望斷送在自己手上。
剎那間劍光四起,然而許曳雖然實力不俗,但總歸沒動殺心;
反觀鏡鬼,不但數目繁多、一擁而上,而且每一個都殺機重重,頗有要將他倆生吞活剝之勢。
許曳無法獨自對付這麼多敵手,理所當然地落了下風。
他在打鬥中無法抽身,很難顧及到身後的狐族小姑娘。只不過須臾的功夫,就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鏡鬼發現了這道空子,在凝視喬顏片刻後,猛地撲身靠近她。
許曳大駭:「當心!」
他心頭震顫,在電光石火間迅速轉身扭頭,本打算直接揮劍殺掉它,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從未想過的景象。
那鏡鬼跌跌撞撞撲向喬顏,卻並未加害於她——
有另外三個怪物也察覺她沒有太多還手之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朝喬顏靠近,在千鈞一髮的剎那,它適時出現在狐族少女身後。
或是說,它之所以靠近喬顏,正是刻意想為她擋下致命的進攻——
其中一個怪物的爪子,就那樣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塊血肉。
喬顏與許曳皆是一驚。
眼看其餘鏡鬼即將再次襲來,許曳暗自咬牙,將靈氣集中在長劍之上,默念劍訣,用力一揮。
這一招蘊含了鋒利劍氣,勢不可擋地席捲夜色,靈壓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將好幾個鏡鬼擊飛數尺之遠。
包括為喬顏擋下致命一擊的那個。
「喬姑娘,你沒事吧?」
許曳喘著氣看向喬顏,卻發現後者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緒,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望著被劍氣震出很遠的鏡鬼。
它替她擋了那一擊,又被許曳的劍氣所傷,本應虛弱不堪、無法動彈,此時卻竭盡全力地撐起身子,在地上細細尋找著什麼。
喬顏心有所感,不顧許曳勸阻,大腦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紅夜色裡,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來,瑩潤剔透,為她照亮鏡鬼跟前散落著的物件。
那是一串幾近枯萎的千絲穗,被劍氣震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無措地跪在地面,彷彿滿身傷痕都不存在,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點點撿起來,輕輕放在手心之中。
鏡鬼乃魔族所化,醜陋畸形、無情無慾,只懂得不斷地殺伐與屠戮,不存在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會記得曾經認識的人。
更何況,喬顏與它理應是從未見過的。
許許多多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隨著那串千絲穗的出現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裡,被不知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喬顏總覺得晏清從不在乎她,想方設法尋找著他心悅於自己的蛛絲馬跡。
可少年人從來都是溫和又靦腆,就算被她搭話,也只會低下頭安靜地笑,很少說些話來應答。
後來經過大戰,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更加生疏。那時的喬顏想,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她出了秘境,準能遇上許多許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覺得她很煩。
從小到大只有自己纏著他的份,晏清只會極其偶爾地站在某個地方,遙遙注視屬於她的影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遠到喬顏看不清他的模樣。
晏清從沒說過在乎她。
可為什麼……直至此刻,還要這麼竭力地、連性命都不顧地,保護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絲穗呢。
「喬姑娘。」
許曳看出她神色有異,聲音小得難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喬顏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會察覺不出身邊所有族人的異樣。只是那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喬顏不願,也不敢接受。
然而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不對勁的細節也越來越多。
族人們的刻意疏離、母親記不起曾經的許多事情、詭異莫測的鏡鬼,徹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裡不翼而飛的灼日弓。
魔氣為陰,正氣為陽。
唯有灼日弓不會被水鏡之陣複製,既然神弓隱匿了蹤跡,那豈不就再直白不過地說明,她所處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陰面麼?
此番下水,「尋找灼日弓」只是用來自我安慰的藉口,其實喬顏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來到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在不久前曾對許曳說,要來「找一樣東西」。
其實那並非灼日弓,而是某個人手腕上的千絲穗。
只要見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她在過去的數年間與仇敵相伴,不辭辛勞地助他們恢復靈力,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親手殺害了曾經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來陪伴在身邊這麼久的,全部都是謊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談與微笑,還說要一起離開秘境,去南城看煙花……
什麼煙花和約定,儘是無法實現的假話,而她已然成了滿手血污的罪人,犯下無法洗淨的罪孽。
「喬姑娘。」
許曳徹底慌了陣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眼眶陡然變紅,想方設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傷心,狐族雖然受了魔氣侵染,但只要離開秘境好生修養——嘶!什麼聲音?」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捲整個秘境的轟鳴。
許曳心下生疑,差點以為那位魔君殺了過來,等出門抬頭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喬姑娘,你快看天上!」
喬顏恍惚之間聞聲抬頭,透過房門,窺見一片狹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無聲沉澱下來,穹頂之上是濃郁的血紅與墨黑,一切本應當渾濁幽暗,見不到絲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卻突然迸發出無比璀璨的白光。
光暈不斷掙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斷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點為圓心,朝四周如同絲線般細細散開。
好似夜風吹落滿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綻開一朵朵圓形的花。
「師兄,天邊有異。」
秘境之中,明空從洞穴裡探出腦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顆滷蛋狀光頭被照得發亮:「有股巨大的靈力被迫散開了。」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明淨坐在地面上,雙手合十,語氣毫無波瀾:「定是不知何處又起了殺伐……只是秘境中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礡的靈力?」
「雲師姐,你快看!」
在山間一處不易察覺的山洞裡,林潯同樣仰起腦袋,頗為好奇地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雲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靜站在他身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柔聲應道:「好像煙花啊。」
「煙花?」
林潯聞言咧開嘴角,眼底的笑意與亮色更濃:「真的好像啊!」
「陣法已經在逐漸碎裂了。」
寧寧坐在水潭不遠處,身邊是一襲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綁,為了不讓求饒聲惹師姐心煩,裴寂毫不猶豫將他丟在了瀑布旁,與嘩啦啦的水聲孤獨做伴。
「像不像是一場煙花?」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連說話和睜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道輕柔的風,緩緩落在少年耳邊:「送給你哦,就當作是……裴寂捨身救我的獎勵。漂亮吧?」
他們坐得很近,如今寧寧毫無徵兆地突然入睡,在整個身體往前傾倒的剎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輕輕接住。
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後,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然後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當當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靜。」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藉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那是她娘親的字跡。
[吾兒喬顏:
見字如面,切勿掛念。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併去看看吧。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娘親永遠愛你。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裡,一起去看場煙花。]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濕,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盡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後,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於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三章
星痕劍刺破陣眼,在覆蓋整個天幕的光華之下,水鏡陣法轟然崩塌。
兩處秘境在鏡面碎裂的間隙漸漸融為一體,屬於虛假鏡像的那一面盡數消失,弟子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稀里糊塗來到了真實的秘境之中。
原本低矮空明的穹頂如玻璃般裂開,露出更為遙遠的、被烏雲遮掩的渾濁夜空,血月凌空,隱隱透出些許黯淡的紅。
青翠蔥蘢的連綿林海沒了蹤影,由一株株嶙峋乾枯的樹木殘骸取而代之;圍繞在身旁的空氣亦是沾染了薄薄的黑與紅,魔氣像是飄散在夜裡的霧,悄無聲息瀰漫在每個角落。
血腥味和屍骸一處接著一處,世外桃源猝不及防就成了古戰場,畫風突變之下,把不少人嚇得不輕。
各大門派的弟子們只不過多多少少受了些心理衝擊,與之相比起來,與祁寒一夥的魔修們就要慘上許多。
真正的秘境裡魔族死傷眾多,而秘境出口又多年不開,導致殺孽深重的魔氣盤旋不散,有如色界。
靈力大損的狐族受其侵染,化為食人血肉的「鏡鬼」,而重傷未癒的魔修們同樣神識不穩、靈力微薄,在此等衝擊之下,亦是深受重創。
許曳愣愣看著天邊團團簇簇、像花瓣一樣綻開的裂痕,一時間被震撼得沒了言語,心中激盪萬千。過了好一陣子,才喃喃對喬顏小聲道:「喬姑娘,這應該是……水鏡之陣被破了吧?」
他說著粲然笑開,扭頭看向身旁的狐族少女,雙眼裡滿是慶幸與欣喜的光:「太好了!陣法被破,魔君一定會靈力大損,我們不必畏懼魔族,靈狐一族也有救了!」
喬顏與他對視一眼,暗暗一咬牙,轉身徑直奔向房屋裡的鏡鬼。
也是與她青梅竹馬的晏清。
晏清的腹部被撕去一大塊血肉,正往外源源不斷淌著紅黑鮮血,加之被許曳的劍氣所傷,就更是危在旦夕。
他相貌大變,與曾經芝蘭玉樹的翩翩少年郎完全搭不著邊。
白淨面龐被扭曲成了極度怪異的模樣,五官比例嚴重失調。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渾濁不堪,皮膚則與枯木的樹皮沒什麼兩樣,乍一看去瘦得可怕,彷彿只是在骨頭上套了層薄薄的皮。
被魔氣侵蝕神智後,晏清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了。
當時奮不顧身地衝出來保護她、即便奄奄一息也要把千絲穗在手心裡收好,這些都是被他刻在骨子裡的、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事情。可現在與喬顏四目相對時,瞳孔裡卻只有恐懼與茫然。
萬幸,他還活著。
「喬姑娘,我在揮劍時控制了分寸,他受的衝擊是最小的——那劍氣雖然將他擊退,但並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別著急,我馬上給你找藥!」
許曳跟在她身後,從懷裡拿出儲物袋。金光一現之後,掉出來小山似的一大堆藥材。
「讓我看看……這是用天山雪蓮和熾火蓮煉成的丹丸,這是用無上仙芝做的天香續命露,這是用明心蕊和無量水釀的天樞聖泉……」
他蹲在地上嘰裡呱啦說了長長一大串,末了抬頭望一眼喬顏,露出毫不設防的傻笑:「喬姑娘,你喜歡哪些隨便拿。」
喬顏淚眼朦朧,哭得打了個隔,在見到地上的東西後目瞪口呆。
她雖然沒出過秘境,但為了治療「族人們」的傷,曾經沒日沒夜地翻遍醫書、自學醫法,對他提到的靈植都有耳聞。
熾火蓮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寶物,通常生長於極陽極烈的火山峭壁口;天樞聖泉聽名字就珍貴得離譜,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是修真界無數人夢寐以求、擠破了腦袋想要爭奪的珍品寶貝。
至於天香續命露,更是有斷骨再生、重傷痊癒之效,一瓶的價格能買下一座城。
結果此時此刻,這些高貴的天靈地寶全被許曳一股腦丟在灰濛蒙的地上,還如同擺攤似的大大咧咧來了句「隨便拿」。
——這人究竟什麼來頭?
「我對藥材不是很懂,你不用客氣。」
許曳見她沒動,急忙道:「我家還有很多,真的!我爹說過,要是再不盡快把舊的用完,家裡新囤的那些就沒地方放了。」
晏清被另一個鏡鬼幾乎剖開了肚子,按照常理,理應沒太多時間可活——
可金錢超脫了五行之外,有錢能使鬼推磨。許曳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超級有錢人,不能被算在「常理」之中。
難怪他總是一副膽小怕事、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少爺形象,原來這人不但是個姐寶,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爹寶媽寶錢寶,渾身都是寶。
如今的喬顏還不知道,在秘境之外的修仙界裡,皇城三大世家的其中之一就是姓「許」。
喬顏:……
「多、多謝啊。」
喬顏懵懵地從寶貝堆裡挑了瓶化肌膏,蹲下與近在咫尺的鏡鬼四目相對。
眼看她朝自己靠近,晏清像是害怕寶物被搶走一般,後退幾步蜷縮在牆角,滿眼警惕地把千絲穗緊緊握在手中。
「當初我把它送給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的態度。」
喬顏見狀哽咽須臾,眼淚又一股腦湧出來。瞥見他腹部猙獰的血口,心知不能耽誤太多時間,只能慌亂地盡快抬手將水珠擦乾:「是誰冷冰冰說的『尚可』啊……笨蛋。」
晏清似是沒料到她居然會哭,有些怔忪地愣在原地。
他看見跟前的陌生女孩抬起右手。
在她手腕上,同樣纏著一條青蔥的千絲穗。
駭人醜惡的怪物頭一回收斂了煞氣,眼前模糊的黑霧漸漸消散,露出少許清明與痛苦的神色。
他還是記不起一切。
然而在遲疑片刻後,晏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帶著一些膽怯與驚惶,為她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滴。
=====
「奇怪,天好像裂開了!」
賀知洲仰頭望著天邊的異象,在鏡面碎裂的轟隆巨響中扯開嗓子喊:「肯定是寧寧他們把陣法破掉了!不愧是福爾摩寧寧青天江戶川柯寧!我就知道她可以!」
他高興得樂不可支,上半身和雙手一起亂晃,察覺身旁的葉宗衡沒有動靜,一把摟過對方脖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啊葉宗衡!快嗨起來!」
——這兩位難兄難弟為了躲避魔君追殺,跟踩著風火輪似的一路向北狂奔。
賀知洲用兩腳互踩的方式上了天,兩雙鞋都被踩成黑灰色,如同剛結束一場馬拉松競賽,整個人累成一攤泥;葉宗衡則被魔氣打得頭昏眼花,一直沒緩過來。
兩人漫無目的逃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在狐族的廢棄村落裡躲住藏身。沒想到剛在一棟房屋裡縮好,就見到了外邊煙火盛放般絢爛壯麗的異象。
賀知洲抬眼望著窗外,一時間忘了所有新仇舊帳,瘋狂搖晃著胳膊下的葉宗衡:「快快快,別像個死人一樣,快看窗戶!」
他激動不已,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剛扭到一半,脖子就定定地卡在半途。
距離他近在咫尺、被摟在胳膊下面的哪是葉宗衡。
看那布靈布靈閃著光的圓眼睛,那鋥亮圓潤寸草不生的大頭,還有那嬌小可人的身體,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叫他難以忘懷。
煙花,擁抱,對視,多麼經典的偶像劇浪漫戲碼。目光緊貼,肌膚相撞,窗外的火光浪漫得讓他想哭。
那一刻感動了時間,曖昧了空間,更是把他脆弱的靈魂衝擊得粉碎,渣渣都不剩。
賀知洲整個人猶如時間凝固,保持著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露出上邊的八顆牙,茫然眨眨眼睛。
為什麼在他身邊的不是葉宗衡,而是個鏡——鬼——啊——
兩個秘境融合後,原本身在不同空間的弟子與鏡鬼也會碰面,他們之前都待在這棟屋子裡,等鏡面摺疊,自然會面對面地撞上。
這些道理賀知洲都明白。
但試想一下,你看著煙花唱著歌,剛一扭頭,就毫無徵兆見到一張怪異扭曲、遍佈血污和淤泥的醜臉——
這誰受得了啊!!!
賀知洲花容失色,眼珠瞪得瀕臨掉落邊緣,卻又因為鏡鬼都是靈狐一族,不便對它下手。
在一陣安靜的沉默後,終是爆發出綿延不絕的驢叫,一把將它往後猛推。
葉宗衡和他隔著一個鏡鬼,本來正在憋著笑樂呵呵地看好戲,哪曾想賀知洲竟會來這麼一齣,原本還隔著挺遠的鏡鬼忽然筆直朝自己這邊倒來。
鏡鬼被推得打了個旋。
就像所有偶像劇裡那樣,與葉宗衡臉對著臉,徑直落在他懷中。
葉宗衡雙目圓瞪,羊叫聲驚天動地:「咩啊啊啊啊——!老子的初抱!」
=====
「魔族風頭大減、陣法被破,秘境裡應該再無危機。」
何效臣看著跟前萬劍宗的玄鏡,忍不住喟嘆道:「狐族雖受了魔氣影響,但只要等秘境開啟之時,將他們一併送來外界療養,待魔氣從體內祛除,便能恢復神智、變回原本的模樣。」
林淺從小與靈獸長大,最是赤子心腸,看著玄鏡裡喬顏雙目通紅的模樣,輕輕吸了口氣:「小狐狸終於和青梅竹馬團聚了,真好。」
「說不定她真正的娘親也仍在鏡鬼之中,並未死去,只不過一切尚無定論,還需等以後細細查探。」
天羨子亦是唏噓不已,把視線轉向不遠處自家門派的玄鏡:「我去看看玄虛的弟子如何——」
話沒說完,便是一陣瞳孔地震。
視線所及之處,是玄虛劍派玄鏡裡一間陰暗狹窄的房屋。
首先傳入天羨子耳朵裡的,是一聲淒厲無比的羊鳴,以及一道喪心病狂的笑。
這畫風,這音效,與萬劍宗那邊的天差地別,讓他立馬一陣心肌梗塞。
「我髒了,我髒了!」
葉宗衡面目扭曲,邊哭邊笑,拚命把跟前的鏡鬼往賀知洲懷裡塞:「你怎麼能趁我不備做這種事,怎麼能!老子守身如玉這麼多年的清白沒了!」
賀知洲可憐兮兮地蜷縮在角落拚命閃躲,神情痛苦不堪:「什麼叫『初抱』!你的第一次……不是有那什麼小桃紅姑娘嗎!」
「你懂什麼,小桃紅是——」
他說到一半就惡狠狠閉了嘴,生生做出了容嬤嬤當年在小黑屋扎針時的模樣,開始耍賴般不停蹬腿,繼續把鏡鬼往賀知洲所在的方向推:「我不管!都是你的錯!我的清白沒了,你也別想留!」
可憐的鏡鬼被推來推去,啊啊大叫地來回於兩人懷抱之間,如同風中搖曳的一條小舟,眼神裡儘是無措與迷茫。
兩名弟子竟在小黑屋裡做出這種事,長老們都驚呆了。
天羨子:……
天羨子滿臉驚悚,有萬劍宗的長老見他臉色不對,本想上前來嘲笑一番,沒想到甫一抬頭便見到自家門派的葉宗衡,同樣呆呆立在原地。
何效臣老臉一紅,遲疑道:「這……外頭那樣慘烈悲壯,這兩位在幹嘛?什麼第一次,什麼互、互相奪走彼此的清白?」
「慘,狐族好慘!」
林淺雙手掩面,不忍再看:「天羨長老,把孩子打死吧,別留了!」
紀雲開正趴在桌子上寫日記,看罷咬了咬筆頭,認認真真在紙上寫:[葉宗衡守身如玉多年,卻被賀知洲趁其不備奪走初——]
他寫到這裡停頓下來,很認真地開始思考,賀知洲話裡那個「初」字後面究竟跟著什麼東西:報,抱,豹,爆……
曲妃卿沉默半晌:「不如……還是看看其他人吧?」
每次玄鏡裡出現賀知洲都準沒好事,天羨子深以為然,趕忙上前幾步,把玄鏡一轉。
這回的畫面停留在裴寂身上,他不知何時從瀑布前離開,也來到了狐族村落裡,手裡抱著仍在睡夢中的寧寧。
許是巧合,少年剛進村子不久,就聽見了屋子裡此起彼伏的驢羊爭鳴,順著聲音尋去,正好撞見鼻青臉腫出門的賀知洲與葉宗衡。
賀知洲顯然和後者打了一架,見到同門後兩眼淚汪汪,有如潛伏多年終於與組織會合,差點就往裴寂懷裡撲:「裴師弟——!寧寧她怎麼了?」
「師姐睡著了。」
裴寂對他倆絲毫不感興趣,淡聲應道:「我帶她來村子裡休息。」
「哎呀,這不是我們的老熟人嗎!」
賀知洲一眼就見到他身後被五花大綁的人影,滿臉的小人得志,得得瑟瑟走到祁寒跟前:「魔君怎麼也來啦?」
祁寒眼角一抽,習慣性地死鴨子嘴硬:「我這不是失利被俘,只不過是特、特殊情趣罷了,你不懂。」
他說話的間隙,恰好寧寧動了動腦袋,似是被門口的長明燈晃了眼睛,下意識皺起眉頭。
裴寂面色不改地垂下眼睫,將她輕輕向內推,避開燈光的同時,也讓寧寧的臉龐全部埋進他胸膛。
葉宗衡被打成了熊貓眼,若有所思地輕咳一聲:「你們兩位……」
裴寂默不作答,玄鏡外的林淺發出一聲驚天怪笑,摟著曲妃卿的脖子替他回應:「對對對!他們兩位就是你想的那樣!嘿嘿嘿嘿嘿嘿!」
曲妃卿被她搖晃得左搖右擺,扭頭對身旁的紀雲開低聲笑道:「她真是魔怔了。」
沒想到紀雲開同樣望著玄鏡裡吃吃傻笑,眼睛都成了兩條縫,一邊笑一邊咧著嘴角跟她講:「裴寂學得還挺快啊。一夜三次,你們說,他會不會是抱上癮了?」
何效臣磕著瓜子,露出了頗為遺憾的神色:「可惜試煉一過,沒了視靈,就很難看見這兩個孩子了。」
天羨子搓搓小手嘿嘿笑:「無礙無礙。不如何掌門叛出師門,直接來我玄虛劍派門下當長老,不但能繼續欣賞絕美故事,每月工錢還可以給你五折優惠哈。」
何效臣猶豫須臾,擺了擺手:「這……似乎不太好。」
曲妃卿:……
所以你們這群大男人究竟在討論些什麼啊!何掌門你剛才的確猶豫了對吧!這都什麼人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四章
距離試煉結束還有段時間,經過眾人一致商議,決定等明日天亮後分頭行動,尋找秘境裡的其他狐族,再將他們一併帶去外界修養。
喬顏將晏清與其他同族帶進房裡療傷,之後便一直閉門不出。
她身為唯一清醒的狐族後裔,得知真相後念及這幾年的點點滴滴,心裡必定不會好受。饒是最粗線條的賀知洲也對此心知肚明,沒有去多做叨擾。
這會兒天色已晚,每人都尋了個房間暫作休息。
裴寂特意替寧寧選了個安靜的小屋,用除塵訣和掃帚毛巾細細清理後,才從儲物袋裡重新拿出一床被子鋪在床板上。
等把她從一旁的木椅上再度抱起來,小心翼翼放上床鋪的時候,裴寂下意識低了頭。
寧寧很輕。
他在此之前對旁人身體的印象寥寥無幾,無論是兒時流浪途中的鬥毆,還是拜入師門後同門師兄弟的挑釁,遇見的人從來都是硬邦邦的,哪怕用拳頭狠狠砸在他們身上,裴寂也不會心疼分毫。
可當他抱著寧寧,卻連一絲多餘的力氣也不敢用,放在她肩頭的手掌軟綿綿發著燙,讓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無所適從。
懷裡的小姑娘睡意正濃,身體柔軟得像是摸不到骨頭,當裴寂站在原地不動時,能聽見她淺淺的、富有規律的呼吸。
之前在喧嘩的瀑布旁邊還不覺得,如今那聲音彷彿也帶了點熱度,輕輕經過耳畔時,讓他無端有些燥。
……好奇怪。
裴寂抿著唇把視線從她臉上挪開,將寧寧平躺著放在床上,不甚熟練地替她掖被子。
他打架和劍術都是一流,卻是頭一回為別人做這個動作,因而顯得十分笨拙,小心翼翼的樣子甚至把承影逗得笑出了聲。
「唉,我說裴小寂,你不過是掖個被子而已,用不著這麼正式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伺候皇帝呢。」
承影的笑沒停過:「怎麼,這麼拘謹,不敢碰到她啊?」
它說這話時,裴寂正把寧寧脖子附近的被子壓平,聞言冷聲應道:「皇帝算什麼東西。」
「喲喲喲!有骨氣,不得了!」
它的笑聲往下沉了一些,變得有些老謀深算不懷好意:「我知道我知道,沒有誰能比得上寧寧,覺得她重要就直說嘛,咱們哥倆什麼關係,用得著這麼拐彎抹角嗎。」
想來承影為了攀關係,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之前還自稱老娘,如今又成了兄弟,不知道今後還會變著花樣叫出什麼稱呼,真是聲聲辣耳朵,句句毀三觀。
裴寂對它置若罔聞,長睫在眼底投下一層陰影,垂眼又看了看寧寧。
明明不久前才刻意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覺得自己真是心性不堅。
當她躺在床上時,整個腦袋都微微陷在枕頭裡,散落的長髮便一股腦地聚在臉頰兩邊,映得瑩白色皮膚宛如美玉。
視線粗略掃過,依次能見到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精緻的鼻樑與玫瑰色唇瓣,寧寧是與他截然相反的人,無論醒著還是入睡,都由內而外散發著平易近人的溫和氣息,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不像他,一直是冷冰冰又乾巴巴,不會與人交往,也不懂得什麼情趣,生命裡只有「活著」和「練劍」兩件事,簡直無聊透頂。
裴寂認真想過很多次,關於寧寧為什麼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
明明他什麼也給不了她,沒有任何利用價值,而她身邊總是有許許多多的朋友,無論如何都不缺他這一個。即便如此,寧寧也還是會隔三差五去院子裡找他,站在門口笑著揮一揮手:「小師弟!」
後來裴寂想,也許寧寧之所以對他好,是因為她對每個人都很好。
——可他不想她對所有人都那麼好。
裴寂被這個古怪的念頭嚇了一跳,有些困惑地皺起眉。正當他蹙眉的剎那,躺在床上的寧寧也動了動眉頭,輕輕搖晃腦袋。
原來是幾縷頭髮落在她臉上,被夜風一吹,就跟撓癢癢似的胡亂晃動。
裴寂的指尖稍稍一動。
他右手往下落的動作很快也很輕,等指尖恰好觸碰到寧寧臉頰,整個脊背便顯而易見地出現了一瞬停頓。
當手指將那些頭髮拂去的時候,也在同一時間劃過女孩臉上細嫩的皮膚。
……碰到了。
寧寧的臉頰柔軟得不可思議,只不過輕輕一拂,手指就會順著力道倏地滑下來。即便他迅速把手挪開,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溫和柔軟的觸感也還是殘存在指尖。
裴寂向來厭惡旁人的觸碰,可不知為何,這種感覺他並不討厭。
甚至於……就算擁有更多,也不會覺得麻煩。
他忽然覺得心裡有點亂。
「你這算不算是,」承影沒發現裴寂的異常,努力斟酌詞句,「悄悄摸了寧寧的臉?」
裴寂這回終於對它做了回應,語氣裡是十足的不耐煩:「住口。」
承影沒明白這位小少爺怎麼突然就心情不好,眼睜睜看他沉著臉走出房間,極盡小聲地關上門。
直到瞥見他緊緊抵在食指上的拇指,才猛然爆笑出聲:「不是吧裴小寂!寧寧這會兒還在睡覺,你都能自己把自己弄害羞,要是等她醒了,你得怎麼辦啊!」
裴寂一字一頓,眼底籠上一層殺氣:「閉嘴。」
=====
也許是想起琴娘,寧寧夢見了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
她從小被寵著長大,後來身患重病,父母就更是操碎了心。可惜他們為她付出那麼多,到頭來卻沒享受到一丁點女兒應盡的孝道,彼此之間早早便分別了。
寧寧越想越難過,醒來時淚流滿面,眼眶腫得像核桃,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接著睡著。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能透過窗戶望見如今仍是深夜——
等等,窗戶。
她之前不是和裴寂一起待在瀑布邊嗎?莫非他轉移陣地了?對了,在瀑布旁邊的時候……
她是不是被裴寂橫抱起來,而且還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睡覺?
不對不對,頭靠肩膀的那個動作,好像是裴寂自己主動的……吧?
她那時神志不清、半夢半醒,壓根不知道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境。然而無論其餘的記憶是真是假,那個不由分說的橫抱都絕對是真實的。
要是裴寂當真把她的腦袋放在肩膀上——
啊啊啊那也太、太曖昧了吧!
寧寧越想越慌,乾脆整個人縮進被子裡,閉著眼睛在床上滾來滾去,把自己裹成了與蠶繭無異的圓滾滾一條。
她模樣漂亮,性格也好,從小到大收到過不少告白,卻從沒有戀愛過。不僅因為家裡管得嚴,更重要的原因是,寧寧似乎很難對那些男生產生好感——
不喜歡異性之間太過親密的接觸,也牴觸目的性強烈的撩撥與示好,對一切花言巧語狂轟濫炸都一併免疫,可謂刀槍不入、軟硬不吃。
然而想起之前與裴寂在瀑布旁的事情,卻出乎意料地,好像並不討厭。
寧寧從被子裡鑽出腦袋,發著呆望向天花板。
這其中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也許是當時性命攸關,這些動作都可以被拋之腦後,也許是她和裴寂有過命的情誼,也許是修真界民風開放,男女之間——
呸。
修真界再開放,能比得過二十一世紀麼?
寧寧越想越心煩意亂,眼看睡眠已經成了種奢望,便頂著頭亂糟糟的黑髮從床上爬起來。
水鏡陣眼被她所破,如今兩處秘境應該已經合二為一,而這棟房屋所在的地方,定然是狐族曾經一同居住的村落。
村子被廢棄已久,理應灰塵遍佈、髒污不堪,然而這裡卻乾淨又整潔,床上更是一絲灰塵都見不到;鞋子被端端正正放在地面上,全然不像她平日裡一腳直接踹開的習慣。
直到這時,寧寧才非常認真地嘗試思考:將她帶來這裡的應該是裴寂,那收拾好屋子、替她脫了鞋掖了被子的人……
不會也是他吧?
應該不是吧。
寧寧試著想像了一下當時的情景,總覺得很是彆扭。裴寂在原著裡我行我素,活脫脫一個以劍證道的殺神,哪裡會是耐著性子做這種事的人。
可是……那床被子上的的確確有屬於他的味道,寧寧把自己整個裹在裡面的時候聞到了。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因為那個夢又格外心情煩悶,無所事事之下,決定獨自出門逛逛。
打開房門,入眼便是一處院落。院子方方正正,四周還圍了其它幾座房屋,正中央的位置生了棵已經枯敗的大樹,而樹幹旁——
寧寧微微一愣。
樹幹旁居然站著個高挑挺拔的人影,正是裴寂。
現在應該特別晚了。
天色盡暗,連月亮都沒了蹤跡,只有門口的一盞長明燈還亮著,卻將景色襯托得更加幽異,彷彿深淵裡燃起的一縷鬼火,周圍遊蕩著血紅色魔氣。
她怎麼也不會料到,居然會在此時此刻見到裴寂,略帶遲疑地叫了聲:「裴寂,你還不睡?」
說完又輕聲笑笑,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不會是在等我醒吧。」
寧寧的確是在開玩笑,而裴寂也不出她所料,抱著劍面色淡淡地應了句:「不是。」
停頓須臾,又沉聲補充:「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我呸!還『不是』!你說謊都不眨眼睛的嗎!」
一道中年男性的雄渾嗓音在他耳邊響起,滿滿儘是辛酸憤慨,像打小報告似的:「寧寧你聽我說!這小子分明就是擔心你半夜突然醒來,要麼不知道當下情況,要麼靈氣衰竭出什麼岔子,所以一直守在這兒——他還偏偏不敢進你的屋,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呸!」
可惜寧寧一句話也聽不到。
裴寂面無表情,聽承影繼續義憤填膺地喊:「看見他手裡抱著的劍了嗎!這小子怕黑,要抱著它才能一個人待在外邊!可惡啊啊啊!害我也睡不了覺,這等了得有多少個時辰?老大叔也是要休息的好不好!」
「你也睡不著?」
寧寧笑了:「要不,我們一起出去逛逛?」
裴寂默了片刻,似是有些不情願:「嗯。」
承影:呵呵。
=====
真實的秘境比之前那個陰森許多,四下昏暗得像是恐怖片片場,只有幾個掛在院門前的長明燈吞吐著光亮。
在這種氛圍下並肩散步,沒有太多浪漫可言,倒像是恐怖電影裡即將領盒飯殺青的狗男女。
裴寂一直抱著手裡的劍,偶爾垂眸不著痕跡地望她一眼。
之前兩人隔得遠,加之四周黑濛濛一片,他並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寧寧的模樣。如今並肩走在一起,才發現她許是哭過,眼眶暈了淺淺的紅。
他不會安慰人,也想不明白身旁小姑娘掉眼淚的原因,雖然琢磨了許久應該如何開口,到頭來也不過冷聲告訴她:「若是有人讓你不開心,可以告訴我。」
寧寧怔然看他,聽裴寂雲淡風輕地解釋,似乎不太在意的模樣:「我會打架。」
她原本覺得有些壓抑,聽見這句話後噗嗤笑出了聲,彎著眼睛問他:「師弟,你平日裡都是用這一招對付人呀?」
寧寧很少叫他「師弟」,如今卻把這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多多少少帶了點調侃的意思。
裴寂在心性上堅韌得超乎尋常,無論遇上怎樣的險境、受了多麼重的傷,從來都可以默不作聲地暗自承受。然而在待人接物的處世之道上,有時候卻又幼稚得個小孩。
不會說話,更不會討人歡心,出了事就打,其餘時間默不吭聲,連安慰人也是笨笨的。
裴寂皺了眉,頭一回對這個稱呼表現出了不滿:「我比你大。」
「好好好。」
她把雙手背在身後,借由燈光看清了前方的道路,抿著唇笑了笑:「其實是我想起爹爹和娘親啦,我已經很久沒看過他們了。」
修行之人超脫凡俗之外,壽命比尋常百姓漫長許多,因此常會斬斷塵緣,不去刻意與父母聯絡。
裴寂沒聽出什麼不對勁,低低「嗯」了聲,旋即遲疑道:「你若是心念於爹娘,等稍有空閒的時候——」
他停頓好一會兒,把視線偏轉到與寧寧相反的另一邊,語氣漫不經心:「我可以勉強抽空,陪你下山。」
「喲,還『勉強抽空』,那你還真是有夠勉強,心裡早就美滋滋了。」
承影冷笑著在一旁說風涼話:「這麼著急見岳父岳母,看不出來啊裴小寂,咱們還是要稍微矜持一點哈。」
「其實不是下不下山的問題……」
寧寧輕輕嘆了口氣,轉開話題:「喬顏知道真相了?」
「嗯。」裴寂道,「不過狐族還有救,我們商議好了,等秘境打開,便將他們全帶出去。」
喬顏那姑娘多年來為了族胞而活,得知自以為的族人們儘是魔族時,必然痛不欲生。好在靈狐一脈尚未滅絕,讓她多少能重拾一些殘損的希望。
村落並不大,兩人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本欲打道回府,卻不料天邊陡然傳來一聲驚雷。
寧寧茫然抬頭,剛揚起臉,就被劈裡啪啦的雨點砸了個正著。
「……下雨了?」
她還怔怔望著雨點發呆,袖子就被猝不及防地一拉,腦袋上突然蓋了層單薄的布料。
原來是裴寂從儲物袋裡拿了件外衫,搭在她頭頂以後,一把攥住寧寧衣袖,帶她徑直走向最近的一處房屋。
這邊地處偏僻,沒什麼燈光,屋子因戰爭只剩下斷壁殘垣,僅存的房簷狹窄得只能遮住五人不到。
夜色如流水般緩緩淌動,當寧寧向前看去,見到少年人模糊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週圍被黑暗全然籠罩時,裴寂拉著她衣袖的手指稍稍握緊,引得寧寧又向前一步。
「怎麼了?」
好一會兒,黑暗裡才傳來裴寂的聲音,和夜色一樣沉悶:「沒事。」
進了殘破的房屋,他便鬆開寧寧袖子,抱著劍走向角落,斜斜倚靠在牆上;寧寧心大,站在不遠處打量屋外的景觀。
秘境裡應該許久沒下過雨,土地皸裂出了道道細痕,在雨水滋潤下冒出透明的小泡泡。遠處亮著一盞燈,只傳來十分模糊的一點光亮,將雨絲染成渾濁的白。
「好像降溫了。」
房子坍塌得只剩下一半,沒有門窗和大半牆壁。雨水從前方刷啦啦斜飛進來,寧寧被夜風吹得眼眶發酸,攏了攏身上的外衫,轉頭望向裴寂:「你冷不冷?」
她扭過頭時,恰好自天邊劃過一道閃電。
刺目白光照亮少年冷峻的面龐,寧寧有些驚訝地發現,裴寂正死死咬著嘴唇,臉色不正常地發白。
這裡四處遊蕩著魔族的殘力……他是受此影響,魔氣又發作了嗎?
可裴寂身旁沒有出現黑氣,與之前幾次的模樣並不相同。
寧寧只不過短暫看了一眼,跟前便再度黯淡下去。她心下困惑,忽然想起原著裡幾筆帶過的敘述。
裴寂兒時曾被娘親關在地窖裡,暗室逼仄無光,再加上被凌虐而出的滿身傷口……
對了,原文的確說過,他時常會在睡覺時亮一盞燈。
寧寧看見時還對這個舉動滿心納悶,如今仔細一想,裴寂他不會是,怕黑吧?
又是一道電光閃過,站在角落的黑衣少年察覺到她的視線,板著臉把腦袋扭到另一邊。
他的黑髮被斜飛進來的雨水浸濕,身體果然繃得筆直,手裡緊緊握著那把劍。
寧寧猜出了個大概,在短暫的踟躕後向前幾步,緩緩朝他靠近。
裴寂不動聲色地向牆角挪了挪,聲線很僵:「怎麼了?」
「我怕黑呀。」
她說話時帶了點笑,像一陣風似的走到他身旁,攜來輕輕柔柔的梔子花香:「想和你說說話。」
「寧寧怕黑?我之前怎麼沒發現——她還說過被靈菇晃得睡不著覺呢。」
承影賊兮兮地跟他講悄悄話,說到一半突然恍然大悟地爆笑出聲:「裴小寂,她不會是看出你怕黑,但又不想直接講出來損你面子,所以用了這麼一個藉口吧!」
裴寂只想給它面門上來一拳。
「我不怕黑。」
他又往角落移了一步,這回徹底無路可退,來到了冰冷的牆角:「只是不喜歡。」
寧寧微微一愣。
這人的腦回路實在奇怪,她都想好了萬無一失的藉口,以此來靠近裴寂不讓他害怕。沒想到他不僅看出她的意圖,還當場來了出自爆,彆扭得過分。
她側頭望上一眼,見到裴寂側臉棱角分明的輪廓。他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低頭死死盯著牆角的地面。
寧寧忍了笑,聲音輕快地問他:「不喜歡黑,還在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單獨出門啊?」
她之前不過隨口一說,現在是真有點懷疑,他之所以孤零零站在黑漆漆的院子裡頭,是為等她睡醒了。
「哈哈哈哈寧寧不愧是你!」
承影開心得滿識海打滾,身體如同蟲子扭來扭去:「裴寂這臭小子,不但特意在門外等你醒,他還在你睡著的時候悄悄戳你臉!」
裴寂閉眼深吸一口氣,握劍的手更緊了些。
漫天暴雨稀釋了所有光線,屋子裡充斥著灰塵與悶熱的空氣,一道悶雷猝不及防地響起,寧寧心下一動,又望一望裴寂。
他居然下意識皺緊眉頭,手裡的長劍悠悠一晃。
如果他們之間的關係再親近一些,或許能像愛情電影裡的男女主角一樣摟摟抱抱,可她總不能二話不說就湊上前去——
黑夜悶雷,狂風暴雨,空空蕩蕩的老宅和突然靠近的女人,這分明是部恐怖電影或法制紀錄片,半夜回想起來能做噩夢的那種。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忽然裴寂聽見她的聲音,像貓爪輕輕撓在耳朵上:「裴寂。」
他恍然抬頭,見到寧寧亮瑩瑩的眼睛。
她似乎朝他勾了勾手指,神神秘秘的模樣:「你過來一點。」
見他露出困惑的神色,寧寧噗嗤笑笑:「我又不會吃了你,怕什麼?」
於是裴寂僵著脊背,往她身邊靠近一步。
熟悉的清新香氣又一次籠罩鼻尖,他毫無防備,感覺頭頂被蓋了層東西。
寧寧把那件外衫重新搭在了他身上。
裴寂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在布料裡懵懵晃了晃腦袋,猝不及防之間,忽然察覺外衫被人掀起,身側探進另一個小小的腦袋。
寧寧和他一併站在外衫之下,單薄的布料搖曳下墜,擋去斜斜飛來的雨絲,在兩人身旁圍出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空間。
裴寂討厭黑暗,也厭惡狹窄逼仄,可此時此刻兩者兼有,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或許是因為不止它們,這裡還多了一個寧寧,頭一回有人陪在他身邊。
他們雖然沒有觸碰,卻近在咫尺,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充滿了屬於少女的溫度與氣息,將他全然籠罩。
「這樣我就不害怕啦。」
寧寧輕輕笑一聲:「我能知道你在旁邊。」
她停了半晌,突然問道:「裴寂,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啊?」
原本嘰嘰喳喳滾來滾去的承影陡然頓住,一丁點兒聲音都沒再發出。
「你別想多,就、就是隨便問一問,沒別的意思。」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吞沒:「因為你好像很少和門派裡的女孩子來往,我有點好——」
最後的「奇」字卡在喉嚨裡,寧寧說不下去了。
不對不對,就算裴寂和原著裡一樣打一輩子光棍,那也跟她沒關係啊,她好奇個什麼東西?這樣一解釋,反而更加奇怪了。
寧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稀里糊塗問出那句話,一時間有些侷促地紅了耳根,下意識把外衫籠得更緊,抿著唇抬起眼睛。
這一看,便不由得怔然愣住。
裴寂的雙眼黝黑深沉,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五章
遠處的長明燈幽光熹微,難以刺穿濃郁且厚重的夜色,一片昏暗之下,只能遙遙望見群山如巨獸蟄伏般的連綿影子。
狂風不斷發出低啞的嗚咽,夜雨被吹得四處飄飛,經過頹圮牆壁,落在裴寂高挺的鼻尖。
寧寧的問題太過突兀,像把鈍鈍的刀敲在他頭頂。
裴寂從沒聽過、更沒想過會有人向他問起這句話,一時間雖然有些怔忪,雙眼卻徑直向前望去,目光定定落在跟前小姑娘的臉上。
這一望,反倒讓他自己先是心頭一亂。
就像大腦還沒把絲絲縷縷的情愫解析完畢,身體與神經就已經做出了最誠實的反應。
當寧寧提起「喜歡的女孩子」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眼睫,不偏不倚,恰好把目光投向她。
這是不是說明他——
裴寂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總覺得一切都是霧濛濛的,不真實也不清晰,彷彿置身夢裡。
承影仍然在他心底裝死,一動不動安靜如雞,他心下無端煩悶,破天荒地想聽一聽它聒噪如破鑼的聲音。
沒有那道聲音轉移注意力的話……
他一定會在寧寧面前臉紅。
僅僅因為她的一個問題就如此狼狽,他真是沒救了。
站在他身邊的寧寧同樣慌張,在與裴寂對視的瞬間轉開腦袋,更加用力地捏緊了搭在身上的外衫。
當她再度開口,語氣乾澀得好像千年木乃伊:「不想說也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有特別想要知道。」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裴寂低沉微啞、如同氤氳了水汽的聲線:「你——」
寧寧指尖悄悄一顫。
承影終於連裝死都做不到,如同臨死之人猛地吸了口仙氣,發出乾癟綿長的氣音,四肢像溺水的小狗一樣胡亂撲騰。
可惜吸氣到一半,便又雙腿一蹬白眼一翻,差點與這個美麗的世界說拜拜。
裴寂的語氣還是很淡,木著臉把這句話補充完:「你問這個做什麼?」
承影:……
承影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再凍成冰塊狠狠砸在這臭小子腦門上,當場委屈得瘋狂跺腳:「逆子!木頭!白痴!氣死我了這機會多好啊啊啊!你這樣回答是要幹嘛!我要和你斷絕關係!立刻!馬上!」
「之前走在路上的時候,你不是說喬顏和她暗戀的青梅竹馬重逢了嗎?」
承影氣得死去活來,作為當事人的寧寧卻並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答得一氣呵成:「我突然想起他們,便順水推舟問問你的情況。」
好不容易想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寧寧在心裡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說老實話,其實對於「裴寂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孩子」這個問題,她曾經仔仔細細思考過一段時間。
畢竟他在原著裡從頭到尾都是孑然一身,哪怕日後成了殺伐果決、神擋殺神的大人物,也還是對各路女修的有意接近視若無睹,成天不是升級就是比劍,就差在腦門寫上四個大字:斷情絕愛。
然而偷偷摸摸地私下想是一回事,當著人家的面問出來,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這個問題出口得毫無徵兆,連寧寧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如今努力回想,只記得自己當時唯二的兩個念頭。
她好像並不抗拒與裴寂之間的靠近與接觸。
以及,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情。
無論如何,她真是被暴雨沖昏了頭,才會稀里糊塗問出這句話。
「啊,對了!」
在鋪天蓋地的雨聲裡,寧寧忽然低呼一聲,從懷裡拿出儲物袋,低頭開始尋找什麼。裴寂一言不發地等,望見從袋子裡滾出一個圓潤的白球。
居然是她幫林潯悄悄買下的那顆夜明珠。
「我本來打算試煉結束後送給他的,沒想到自己要先用一遭。」
寧寧用兩隻手將它捧起,手指和臉頰都被映成雪亮,想起裴寂怕黑,便伸手將夜明珠遞給他:「可惜我的星痕劍不知去了哪裡,要是有它在身上,我還能讓你看看星星一樣的光,很漂亮的。」
這個動作很是正常,裴寂卻不知為何眼底微沉,長睫低垂著悶聲道:「我不用。」
「唉。」
承影看他這副模樣,心裡立馬就明白了一切。又開始了抑揚頓挫的小作文朗誦,這回說得哀怨不已、差點就聲淚俱下:「看見那顆夜明珠,是不是覺得心裡好酸好疼,悶得喘不過氣?別難過,爸爸我懂你,裴小寂!孩子胸悶老不好,多半是吃醋了啊!」
緊緊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右手暗暗用力,眼底閃過一絲陰翳。
承影雖然煩人又嘮叨,但最令裴寂頭疼的是,它口中的話絕大多數都符合事實。
比如現在,當他見到寧寧重金為林潯買下的夜明珠,心口的的確確悶得厲害,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隱隱的酸澀,一股腦全堵在胸前。
承影最喜歡他這副想揍它卻又被戳中心事的模樣,繼續嘿嘿笑著打趣:「真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嘖嘖,嘖嘖嘖,這酸爽,簡直不敢相信。」
頓了頓,話語裡的調侃意味更濃:「裴小寂,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你恐怕是徹底栽了。」
「你怎麼了?表情那麼奇怪。」
它還在嘚瑟個不停,寧寧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裴寂條件反射地抬頭,正對上她亮盈盈的雙眼。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過於近了。
那層外衫籠在頭頂,讓他連後退都做不到分毫,屬於夏夜的熱氣在狹窄空間裡慢慢堆積,把少年人白淨的耳垂染成薄紅。
他本來最擅長忍耐,如今卻覺得心下燥熱非常,喉頭微動,輕輕搖頭:「或許是受週遭魔氣影響……並無大礙。」
「魔氣?」
寧寧聞言環顧身旁,果然見到薄霧一樣血紅色的氣息。它們似乎被雨水沉沉下壓,盡數堆積在低處,看上去比平日更濃幾分,像是散開的血花。
「這秘境裡怨氣深重,魔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消失。」
她說著想到什麼,正色望向裴寂:「對了,秘境裡的魔族都如何了?」
「你睡著的時候,我們去了瀑布旁。」
他知無不答,緩聲應道:「魔族修士在大戰中靈力受損,識海與經脈至今未能痊癒,因而無法承受此地濃郁的煞氣。我們趕到那裡時,已有不少陷入昏迷,如今全部被關押在村落裡,想必時日無多。」
魔修們居然會被同族死後留下的魔氣重傷,這應該算是某種程度的作繭自縛。
寧寧安靜聽他說完,輕輕把身子往後面的牆上一靠,微仰著頭道:「魔族……裴寂,你怎麼看他們?」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身旁黑衣少年的目光愈發陰戾幾分。
裴寂答得很快,近乎於沒有任何猶豫,語氣冷得像冰:「窮凶極惡,罪不容誅。」
這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
自從拜入師門,他瞭解到許許多多仙魔大戰時候的往事。無論是鵝城事變,還是如今靈狐一脈險些滅族,魔修從來都與殺戮、暴虐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令人難以自制地感到厭煩和噁心。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後裔,打從生下來便沾染了污穢與暴戾的血脈。也難怪曾經的外門弟子會成群結隊找他麻煩,這樣卑劣的血統,哪裡有什麼辯駁的理由。
就像兒時娘親把他關在地窖裡打罵時說的那樣,生來就是不乾不淨,不人不鬼,真夠噁心。
裴寂並未收斂神情裡的自厭與自嘲,扭頭看向灰塵遍佈的牆角。在悶雷和暴雨的雙重夾擊裡,他聽見寧寧的聲音。
她的語氣居然稱得上是「輕快」,在開口前甚至短促地笑了聲,像是被夜風搖動的清脆鈴鐺花響:「哪有這麼可怕?」
裴寂一愣。
「雖然的確有很多魔修犯下過罄竹難書的罪行,但除此之外,魔族也有不那麼可怕的一面啊。」
寧寧的目光很認真,一本正經地說:「比如琴娘,情願付出一切,只為保全喬顏這個非親非故小女孩的性命;又比如祁寒,明明只要自行破開水鏡陣法,就不會被我們抓到任何把柄,卻為了保住同族的性命苦苦支撐,最後落得個失敗退場。」
她說罷停頓須臾,思索片刻又道:「哪怕是魔,也是有情的,並沒有絕大多數人想像裡的那麼凶惡。所以——」
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清晰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寧寧把臉頰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於是少女清泠的聲線穿透層層風聲雨聲,啪嗒一下落在耳膜:「不要把其他人過分的話放在心上,裴寂。魔族血統又怎麼樣,你和我沒差。」
——她說了那樣大一堆話,原來是想要安慰他。
原著裡曾提起過魔族後裔的處境,無一不是如履薄冰、受盡歧視,裴寂從小到大沒受到過什麼肯定,身邊只有源源不斷的惡意與責罵。
但其實他與其他仙門弟子並無不同,同樣是意氣風發、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裡沒有太多彎彎拐拐曲曲折折,如同未經玷污的白紙,純粹得過分。
至於此番來到秘境,靈狐族對魔修更是深惡痛絕。
喬顏曾咬著牙告訴他們,要與所有魔族不死不休;「琴娘」亦在閒聊時無意間提起,魔物生性殘暴,必然不會遵循善道,也不知當時裴寂聽罷,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寧寧的語氣雲淡風輕,裴寂胸口卻像壓了塊石頭,遲疑好一陣子,才抿著薄唇看向她。
夜明珠的光華柔和細膩,像潺潺流水靜靜流淌,穿行於雨絲、髮絲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之間,給女孩圓潤的杏眼蒙上一層瑩白亮色。
他們兩人站在同一件衣物下躲雨,由於身處狹小幽暗的空間,彼此的間隔自然也就微乎其微。
屬於寧寧的梔子香氣四散蔓延,伴隨了冷冷夜雨的寒涼,卻又隱約帶著她身上的溫和熱度。
像絲絲縷縷的線條交錯勾纏,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不管怎樣,你和那些罪大惡極的壞傢伙都是完全不同的,沒必要把自己跟他們劃等號。」
寧寧說著揮了揮拳頭,信誓旦旦地抬起腦袋:「要是有誰再講你壞話,師姐會幫你好好教訓他——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她抬頭的時候,正對上裴寂的目光。
寧寧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目光。
漆黑瞳孔深沉得有如大海汪洋,內裡驚濤駭浪、暗潮洶湧,好像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將她吞沒其中。
這本應是極為危險的視線,卻又極其突兀地帶著濃郁的馴服與苦痛,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她看得不甚明晰,呆呆愣在原地。
裴寂亦沒有移開視線。
他們隔得的確太近了。
不遠處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與嘈雜雨點,這處頹敗的房屋角落卻安靜得有如時間凝固。
寧寧的腦袋卡了殼,恍惚間似乎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裴寂為什麼……要這樣看她啊。
不對不對,那那那她又是為了什麼,才要一動不動接下他的視線?
這個念頭甫一掠過腦海,寧寧一個激靈,立刻低下腦袋。
這種時候應該要說些話來緩解尷尬。
她本想用手掌摀住臉頰用來降溫,卻又總覺得這樣的動作過於明顯,擺明了告訴他自己在臉紅,於是只得低著頭,舌頭打結地低低出聲:「怎、怎麼了嗎?」
裴寂微微閉了眼睛,輕吸一口氣:「沒什麼……多謝師姐。」
=====
萬幸雷雨在不久以後漸漸退去,寧寧終於得以回到自己的小屋,與裴寂互道晚安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可是睡不著。
和裴寂單獨相處的時候,總感覺怪怪的。
她性格外向、平易近人,很少有害羞的時候。拿個最淺顯的例子來說,要是讓她和賀知洲對視,就算彼此看得天荒地老,寧寧也絕對不會臉紅一丟丟。
可今夜被裴寂望的那一眼——
寧寧又想起他那時的神色,說不上來心裡是怎樣的感受,一頭埋進枕頭裡,在床上打了個滾。
裴寂對她而言,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寧寧又滾了回去,頭髮亂糟糟糊成一團。
不會吧。
要是非說有什麼不一樣,豈不就是……喜、喜歡?
寧寧雙目圓睜猶如死魚,在這兩個字浮上腦海的瞬間又胡亂一滾。
噗通直接摔下了床。
她心亂如麻,爬上床後依舊翻來覆去,最後只得安安分分縮成蝦米,用被子把身體和臉裹成一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入了眠,等第二日醒來,已是正午時分。
寧寧努力把昨晚的事情拋在腦後,和往常一樣起床穿衣洗漱,打開房門打算與其他人會合。視線隨意一瞥,居然發現了意外之喜。
星痕劍不知被什麼人找了回來,仔仔細細地擦拭乾淨,用棉布包裹起來,端正立在她門前的房簷下。
寧寧被高懸的太陽刺得眯起眼睛,心口不受控制地猛然一跳。
究竟是誰在清晨尋遍一處又一處的森林與湖泊,然後把它洗淨包好放在如今的位置,雖然沒人說,她卻知道答案。
昨晚她不過十分隨意地提了一句星痕劍,沒想到裴寂會這麼快把它找回來。
寧寧俯身握住劍柄,果然在布料上聞見熟悉的木植清香,將它整個拿起來時,見到貼在劍身上的一張紙條。
少年人的字跡瀟灑如游龍,很是漂亮:
[劍給你,別難過了。]
是在說她夢見父母,醒來雙眼紅腫的事情。
——原來是想這樣來安慰她。
寧寧握著劍,心情很是複雜。
裴寂看上去總是對所有事情都愛搭不理,但其實全都記得。他擺明了對身邊的女孩都沒興趣,要是一直對她這樣……
那她就徹底栽了。
老婆失而復得,寧寧糾結成麻花的心情總算好了一些,正要拿起星痕劍出門,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許曳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等他跑進寧寧所在的院落,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各大門派的弟子們聞風前來,已經在村口撞上,這裡馬上就有一場大混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六章
「啥?大混戰?」
天羨子打了整個晚上的坐,這會兒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一聽見這三個字就樂不可支湊上前去,打量玄鏡裡投映出的畫面。
「昨夜寧寧的那一箭可鬧出過不小動靜。」
曲妃卿懶洋洋地睨他,嘴角含笑:「不少人都尋著那道劍光找到了瀑布,之後再稀里糊塗地四下一逛,可不就見到狐族的村落了麼?」
昨晚水鏡陣破、魔族元氣大傷,加之絕大多數弟子都回了房間或山洞睡覺,長老們便也沒再繼續往下看,紛紛打道回府休養生息,直到今日早晨才重新聚首,吃著瓜子欣賞試煉進程。
此時倒映在玄虛劍派鏡子裡的,是同樣吃瓜看著戲的賀知洲。
他秉承早睡早起的健康信條永不動搖,醒來之後幫喬顏滿秘境找回了十多個魔化狐族。
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出門和許曳一起閒逛散散心,沒想到會直接撞上各門派弟子大亂鬥的景象。
在樹叢裡闖蕩求生了這麼久,湖泊河流的水還全都不能用。生活條件如此之惡劣,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們早就不復當初光風霽月、超絕出塵的模樣,滿身狼狽往村口一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某個窮劇組在拍《鄉村修仙故事》第一部 。
就非常接地氣,很適合人民的大舞台。
按照門服來看,那群人總共分為五派,從左到右依次是梵音寺、素問堂、萬劍宗、踏雪樓與流明山。
也就是佛修、音修、藥修、劍修、符修。
試煉本就是鼓勵弟子們彼此爭鬥搶奪,如今幾大門派猛地一撞上,自然互相看不順眼,大戰一觸即發。
其中大多數弟子都是他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梵音寺的兩個光頭格外眼熟,至於萬劍宗的那位女修獨自站在遙遠的梧桐古樹下,墨髮白裙,劍氣凜冽——
竟然正是許曳心心念念的師姐,蘇清寒。
賀知洲身為一個沒什麼理想追求的鹹魚,在察覺形勢不妙的瞬間就打算溜之大吉,沒想到明空那廝居然抬眼就瞥見了他,當即腦門一亮,朗聲笑道:「賀施主!」
賀知洲差點心肌梗塞,恨不得當場來一個螺旋飛踢加天馬流星拳,讓這臭小子好好感受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殘酷。
明空沒看出他神色有異,繼續情真意切道:「我與師兄察覺天邊有異,唯恐諸位這邊出了問題,便相約來此一探究竟。你能安然無恙,我們也就放心了。」
什麼叫安然無恙,賀知洲只想對他說一聲「別來無恙」。
只要他們別來,他就定然無恙;他們一出現,他就得跟這倆滷蛋一起加入被毒打全家桶。
與梵音寺對峙的另外幾幫人本來並沒有發現賀知洲,等小和尚喇叭一樣的大嘴巴一開,好幾雙寒氣凜然的眼睛便不約而同齊刷刷朝他望來。
跟竹籤串燒烤似的,啪啪啪把他和許曳戳成了篩。
賀知洲:……
「諸位都是大宗弟子,今日能在此地遇上,也算是種難得的緣分。」
一襲白衣的年輕符修眯眼笑笑,語調懶散,吐出的字句卻侵略性十足:「我知曉各位都有意爭搶令牌,乾脆不要客套,直接動手吧。」
「那是流明山的白曄師兄。」
許曳在一旁小聲介紹:「他是難得一遇的符篆天才,最擅長五行陰陽之術,術法詭譎莫測,很是難纏……位列蘇師姐想要挑戰的對手第三。」
總而言之,這是個高手。
「哈哈,不錯!」
抱著巨劍的高大劍修聞言大笑,頗以為然地表示附和:「要打快打,別囉囉嗦嗦。」
他身形魁梧,衣著不修邊幅、沾滿塵土,看上去不像個名門修士,倒像街頭賣藝勞累了一天,扛著把道具劍回家的社畜。
許曳又道:「這位是踏雪樓的陸明浩師兄,巨劍一出無人能擋,在精力充沛的巔峰狀態時,能有開山破水之力。」
無需多言,這也是個高手。
「還有那邊素問堂的魏凌波師姐和岑然師兄,對醫毒的造詣出神入化,能在無形之中置人於死地,一定要多加小心。」
……這還是高手。
賀知洲聽得一顆心涼了大半,一邊在傳訊符上向寧寧求救,一邊很認真地問他:「你有沒有帶熏香?我不想被打死的時候屍體發臭。」
「賀師兄,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許曳正色將他打斷:「師姐對我說過,就算實力並非最強,也能擁有決勝奪魁之法——你且看好了,我一定不會讓師姐失望。」他說得信誓旦旦,賀知洲還以為這傻孩子開了竅,靈機一動想了條出其不意的妙計。沒想到當即見到許曳往前一步,拔高聲音喊:「我也贊成!」
賀知洲後背一涼,已經隱隱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
「這位小道友與我同是劍修,不如就由我們先來比試一場。」
陸明浩朗聲一笑,雖然仍是邋遢懶散的模樣,眼底卻銳氣大盛、鋒芒畢露,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戰鬥狂。手裡握著的巨劍在他說話時發出道道沉鳴,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鞘。
許曳聽說過這位師兄是個劍痴,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被他當作頭號對手。
他對自己的實力一清二楚,雖然不算金丹期頂尖,卻也絕對不弱,若是全力以赴,說不定能勝上一籌。
許曳深深吸氣,與遙遙站在古樹下的白衣女修四目相對,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
他一向身處師姐的照拂之下,今日好不容易等來與其他弟子公平較量的機會,一定要讓蘇師姐明白,她的師弟不是個廢物懦夫。
少年拔劍出鞘,沉聲喝到:「來吧!」
與符咒毒器不同,劍修之間的對決毫不花裡胡哨,純粹是擺在明面上的刀刃相撞,最為酣暢淋漓,也最是驚險萬分。
許曳凝神屏息,在腦海裡一遍遍回想起師尊與師姐的教誨,純淨如水的劍意豁然充斥全身,引得周身薰風陣陣,拂去黯淡的血色魔氣。
「這小子資質不錯啊!」
玄鏡外的天羨子道:「靈力如此澄澈,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只是不知道劍術如何。」
他說罷便閉了嘴,全神貫注盯著鏡面上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挑起眉。
白光如晝,斬斷絲線般勾纏不絕的魔氣,而許曳陡然睜開雙眼,緩緩揚起手中長劍。
「九九歸一,生生不息——」
隨著劍訣被沉聲念出,許曳周身劍光更甚,罡風如刀,劃破一根殘破的枝條,當他即將喊出下一句話時——
一柄重劍被倏然掄過,不偏不倚直接砸在他身上,二話不說就把許曳掄飛三丈高!
長老們紛紛五官扭曲,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噫——」。
賀知洲:……
救命啊!陸明浩在他念技能的時候,直接扛著巨劍就砸上去了啊!為什麼許曳一個劍修還要技能讀條,你當自己是魔法少女變身嗎!!!
陸明浩並未下重手,只用劍氣將許曳拍飛老遠。
那可憐孩子直到凌空騰起的時候也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滿臉懵地螺旋升空,手裡的長劍劃出一道刺目白光,陪他在半空跳了一首愛的華爾茲。
當寧寧收到傳訊符趕來的時候,剛好見到他哭哭啼啼落在自己跟前。
賀知洲:好,不愧是你們修真界。
賀知洲從小就有個疑惑,既然每個技能的讀條時間都那麼長,為什麼敵人不會趁虛而入,在這段時間裡直接打敗主人公。
如今修真界身體力行地告訴他,在決鬥裡念技能讀條的,都是腦子有問題。
寧寧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被許曳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將他扶起來,擦去嘴角血跡。
陸明浩頗為無辜,皺眉撓撓頭:「這小兄弟……是在幹嘛呢?這可不怪我啊,是他非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自己來挨打的。」
他說到這裡,忽然神色一凜:「不好,周圍不對勁!」
「終於發現啦?」
不遠處傳來女子的淺笑,正是素問堂魏凌波:「此毒是我最新研製的寶貝,無色無味,被風一吹就能飛散到四周各處。」
她醫毒雙修,是出了名的怪脾氣,最愛在小黑屋裡埋頭研讀醫書,再自己做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不過這次的毒,可絕不是什麼「小玩意」。
「一旦置身於毒氣裡,不但會全身無力,靈力也將漸漸封鎖,難以被使用。其實它的毒性不算很強,以你們的修為本不會受其影響……不過多虧了這些魔氣,讓它的功效起碼提升了五倍不止。」
她懶懶倚在斷裂的牆壁上,整個人瘦得厲害,眼眶則是十分明顯的黑眼圈,像是被墨汁染了顏色:「諸位是不是覺得……已經快沒什麼力氣了?只可惜我與師弟提前服用過解藥,無法體會此等快意。」
藥修雖然以妙手仁心著稱,在修真界裡卻也有一個人盡皆知的共識:無論如何,千萬不要輕易招惹藥修。一旦被盯上下了毒,連自己怎麼翹辮子的都不知道。
「糟糕。」
賀知洲嘗試著調動體內靈力,果然已經所剩無幾。那毒藥奇詭非常,似乎還夾雜了一些催眠的功效,讓他眼皮子不由自主地上下發顫:「連魔氣都在幫她,這分明是天時地利人和啊……咱們不會全部折在這兒吧?」
寧寧環顧四周,思索片刻後輕聲道:「我倒是有個法子,不知道有沒有用。」
她似是有些遲疑,簡單組織了一番語句:「根據物理學原理,當氣流經過拱形的上表面時,流速快壓力小;經過平滑的下表面時,流速慢壓力大。這樣一來,上下表面會形成一道壓力差,產生向上的升力。」
賀知洲聽得一愣一愣:「然後呢?」
「這是竹蜻蜓和直升飛機的升空原理,你覺不覺得,上拱下平的形狀,和我們的劍鞘很相似?」
寧寧拿著星痕劍,抬手伸到他眼前:「我們雖然靈力微薄,但騰空躍起和讓劍鞘旋轉這兩件事還是能輕易做到。這樣一來,就能把劍鞘看作飛機上的螺旋槳,拿著它旋轉升空時,必然能捲起巨大的劍風——」
賀知洲恍然大悟:「而劍風能把魔氣全部吹散,這樣毒的威力就很小了!」
許曳對那段原理雲裡霧裡,但還是勉強聽出了寧寧的大概意思,就是讓他們在空中不停轉動長劍,以劍風逼退劇毒。
「我知道了!」
賀知洲輕輕拍了拍她肩頭:「不就和哆啦A夢的竹蜻蜓差不多嗎!你之前靈力耗盡,不宜出手,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許曳已經沒臉再看遠處的師姐,為了挽回自己在她心裡所剩無幾的形象,也立刻舉起右手:「我也來!人多力量大!」
於是在玄鏡內外,數十雙眼睛同時見證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奇蹟。
許曳與賀知洲同時將長劍舉過頭頂,催動體內僅存的靈力高高躍起,與此同時默念劍訣,讓劍在手中高速旋轉。
這本來是毫無力道的動作,以他們目前的狀態,更不可能騰空飛行,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道道氣流聚攏迴旋之間,竟然有了顯而易見的上升之勢。
——兩人僅僅用了微不足道的靈氣,居然當真脫離地面桎梏,在雪白色氣流中緩緩升上半空!
「這——!」
天羨子一個激靈:「這是個什麼原理?」
但見長劍轉得越來越快,劍氣如同洶湧而來的颶風,從中央向兩邊四散而去。
魔氣與毒霧難以承受此等風浪,在嗡然如龍鳴的劍嘯聲中層層後退,直至消散殆盡,難以尋到一絲影子。
紅色的血霧漸漸褪去,日光久違地照在頹敗房簷上,這一隅之地終於得見天光。
「居然真的成功了?」
林淺看得目瞪口呆,心下一動:「那許曳與賀知洲——」
她說話時眼神上移,在見到空中的兩道人影時,不由得神色大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與此同時,寧寧同樣想到什麼,呼吸一滯。
他們之前只顧著生風除毒,卻忘記了一個最最基本,卻也最最嚴肅的問題。
當劍在高速旋轉的時候,他們的身體也會跟著轉個不停。
哪怕是劍修,也無法承受這樣毫不間斷的轉圈圈。
她好像,把賀知洲和許曳給坑了。
——劍身不斷旋轉上移,他們也在空中被甩來甩去,如同兩個在狂風中無所適從的鐘擺,用腳掌畫出一個又一個渾然天成的圓。
而如今隨著旋轉越來越快,兩人的身影轉瞬即逝,只能在遙遠天邊望見一閃而過的殘影,隱約能看出來是個人形。
寧寧:……
前所未有的超自然現象,弟子看了集體懵逼,長老見後全部沉默,整個修真界都震驚了,不看不是修仙人!
賀知洲與許曳竟然僅憑一人一劍,渾身扭動著旋轉上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實現了白日飛昇!此二子恐怖如斯!!!
林淺看得頭皮發麻,趕忙催促道:「快快快!快調出最高的視靈,看看他們兩人的情況!」
天羨子乖乖照做,落在玄鏡上的手,微微顫抖。
首先闖入所有人眼前的,是兩張雙眼緊閉、被吹得搖搖晃晃的大臉。
臉皮在狂風中左搖右擺,像極了套在骨頭上的布袋,被風掀開時,露出鮮紅牙齦和打著哆嗦的牙齒。五官已經看不清原本的模樣,無一不是被吹得口眼歪斜,恐怖非常。
地面上隱約傳來寧寧的聲音,滿帶著焦急與憂慮,清清脆脆地傳入在場眾人耳朵:「魔氣已經散了,你們快停下吧!」
可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新的風暴已經出現,哪能在這裡停滯不前。
除了壓力差,自然界還存在著另一種強大且神奇的力量:慣性。
他們倆旋了成百上千個圈,早就暈暈乎乎意識不清,體內的靈力無意識外湧,引得長劍越轉越快。
賀知洲聽見她聲音,本打算帶著哭腔回覆一句,哪曾料到當場一陣噁心反胃,嘴巴一鼓,跟旋轉噴泉似的噴出一大口清水來。
好在修道之人能將食物轉化為靈氣,因而體內並無污物,他如今的模樣勉強稱得上是「天女散花」,而非嘔吐物製造者。
這兩個孩子的模樣實在太慘,林淺看不下去,痛心疾首:「只不過是一場試煉,何至於此……!這就是劍修嗎!」
就連始作俑者魏凌波也不忍直視,罕見地被嚇了一大跳,怔愣著瑟瑟發抖。
閣樓裡其它門派的長老聽聞大事發生,紛紛聞風趕來,在見到玄鏡畫面的剎那,無一不露出異常震撼的神色。
於是在無數道注目禮下,兩人兩把劍,在越來越大的氣壓差下不斷升空,兩具身體劃出無比優美的弧度,伴隨著旋轉噴射的陣陣水花,一併構成了在場所有人難以忘懷的成年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等體內的靈氣一滴不剩,兩團不斷抽搐的死肉終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
「師姐……別看,我髒了嗚嗚嗚,我好髒……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許曳徹底絕望,老眼昏花淚流滿面。一邊吐一邊哭,眼睛裡裝了水龍頭,嘴裡則噗嗤噗嗤往外冒清水,生動形象闡明了什麼叫「男人是用水做的」。
賀知洲有如行將就木,整張臉憋得像個碩大紫薯,顫顫巍巍深吸一口濁氣:「不要飛昇,不要飛昇,不要飛昇……」
「呃啊——」
他說話時眼珠子越瞪越大,用盡最後的力氣朝寧寧搖了搖頭:「飛昇是個彌天大謊,我們都被騙了……大氣層外邊……氧氣根本不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七章
雖然過程充滿了心酸曲折,但好在搖花劍充當竹蜻蜓的法子還算有用。
劍風螺旋上升,浩蕩靈力牽引出風聲大作,以力拔千鈞之勢破開重重魔氣,不需多時,眾人所在的位置便久違地重見天光。
魏凌波的毒本身威力不大,多虧有魔氣加持,才讓在場所有人紛紛中招,如今魔霧盡散,毒性自然也被逼退大半。
眼看其他人的瞳孔重新恢復清亮澄澈,悠悠朝自己瞥來,素問堂的白衣女修尷尬一笑:「不愧是玄虛劍派弟子,竟然能想出此等法子,在下自嘆弗如。」
被點名的賀知洲意識恍惚,嘔吐不止;許曳不想看她,也不想聽任何人講話,一想到師姐還在遠處的樹下靜觀戰局,就氣得渾身一抽,從口中噴出一絲水花。
「可惜了,若不是陡生變故,素問堂本能輕而易舉贏下此局。」
玄鏡之外的紀雲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仍然沉浸在方才震撼無比的視覺衝擊裡,拿紙筆記日記:「一人一劍,再加一點少之又少的靈力,究竟是怎麼做到凌空飛天的?」
「許曳乖徒,怎會如此!」
萬劍宗長老痛心疾首,猛地咳嗽幾聲:「賀知洲那廝是出了名的不走尋常路,為何你也被玄虛劍派帶歪了!玄虛誤你啊!」
「話可不能這麼說。」
天羨子好歹是賀知洲的窮友兼帶隊師叔,沒做多想地出言反駁:「若不是素問堂用了毒,他們也沒必要這麼做——雖然過程是難看了點,但好歹把毒給解了啊。」
於是一幫長老嘰嘰歪歪,你一言我一語,最終把話題挪到了素問堂的毒上。
「他們有種毒陰險非常,無色無味,喝了能讓人神志不清,把身邊的人和物隨機看成別的東西,偏偏自個兒還不覺得中了毒,大搖大擺地當眾犯渾。」
何效臣猛拍大腿,滿目的悔恨痛心:「我有回中了毒,看什麼都是魔物,當即拔了劍與它們決一死戰。結果第二日醒來,收到一張琳瑯坊的賠償單——」
天羨子眼前一亮,連連點頭:「我想起來了!這件事還登上過《四海時評》,因為何掌門,當時那本書都賣瘋了!」
「是那一日啊!」
林淺亦是恍然大悟:「我之前還在納悶,何掌門為何要舉著一隻貓四處亂揮,還在琳瑯坊裡前後空翻整整兩個時辰——原來是中了毒!」
何效臣面如苦瓜,很是悲傷地點點頭。
那日他中了毒,將一隻貓當成了自己的劍,把貨物看作魔物,握著貓就往前衝。
後來劍斷了貓跑了,整個琳瑯坊的人都眼睜睜看著他口角流涎、面目猙獰,一邊大喊著「妖孽休要猖狂」,一邊原地前後空翻,把各種珍奇異寶打得粉碎。
這件事悲傷逆流成河,諸位長老紛紛沉默,向他投去安慰的視線,最終達成共識:藥修害人不淺。
來自素問堂的眾位長老不想說話,翻了個白眼。
「等等,你們快看!」
在有如哀悼會現場的閣樓裡,林淺忽然驚呼一聲:「白曄動手了!」
但見秘境之內氣氛尷尬,兩具劍修的死肉橫在一邊,來自梵音寺的兩顆滷蛋則並肩坐在路旁,有如看戲。
明空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把生菜,啃得旁若無人,光頭晃來晃去:「落雪飛花不過如此,劍修之道,著實叫人難以參透。」
這兩人以明空的金剛罩杜絕了所有毒霧與魔氣,自始至終沒中過毒。扛著巨劍的陸明浩是個暴脾氣,見狀厲聲喝道:「我們都中了毒,二位不幫忙也就罷了,怎能在旁說風涼話!」
「阿彌陀佛。」
明淨面色不改,對他話裡的責備之意置若罔聞:「不爭就是慈悲,不辯就是智慧,不聞就是清淨,不看就是自在。小僧閉眼小憩片刻,諸位道友再會。」
明空連連點頭,滿眼傾佩:「最美的男子應當有一種遺世的安靜和優雅,師兄便是如此,佩服佩服。」
這兩位壓根無法與旁人正常交流,讓人不由得懷疑,梵音寺裡的和尚究竟是在修習佛法,還是在學習讓人生氣的說話藝術。
陸明浩徹底不想再搭理他們,回神之時,突然察覺渾身猛地一麻——
竟是那個名為「白曄」的流明山符修趁虛而入,在他分心談話的間隙動用天雷符咒,正中陸明浩脊背!
「竟然偷襲!」
真宵身為劍修,最見不得此等背後襲擊之事,皺了眉瞥一眼何效臣:「何掌門,流明山竟是在給弟子教授這種戰術麼?」
何效臣厚著臉皮嘿嘿笑:「這叫『出其不意』,決鬥的事兒,怎麼能叫『偷襲』呢?」
白曄心知這是在試煉中,遇見的對手都是各門派精英弟子,而非十惡不赦的魔物。雖說友誼第二比賽第一,卻也因此並未用出全力,符咒頂多讓對手陷入昏迷,不會致人傷亡。
雷法轟鳴之間,陸明浩只覺得周身麻痺,電流源源不絕地在五臟六腑間四處亂竄,最終直攻大腦,眼前一白失去意識。
寧寧看得下意識皺眉,指尖一動,握緊了手裡的星痕劍。
與符修對抗時,可以採取的策略有兩種。
一是避開他的所有攻擊,這種方法難度極高且異常複雜,尋常人並不會採用;二是以力擊力,靠劍風與劍氣擊散術法。
可惜陸明浩還沒來得及揮劍,便遭到了白曄的偷襲。
如今毒氣未散,仍然有少數存留在他身體裡,制約護體的靈力,加之雷咒的威力不可小覷,當場昏迷實乃意料之中。
而她在昨夜氣力大損,若是正面與白曄撞上,必然也會處於下風。
「解決一個。」
白曄眯眼笑笑,端的是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繼而幽幽把視線轉向素問堂的二人。
他不愧是蘇清寒看中的對手,對符篆的運用爐火純青。白玉般修長的手指一拈一鬆,在擲出兩張符咒的瞬間,便有狂風裹挾著雷鳴,向兩人迅速襲去。
魏凌波只擅長用毒,面對這等煞氣洶洶的陣勢自然無法阻擋;她身旁的師弟則是醫聖傳人,妥妥的醫痴兼書呆子,這會兒更是毫無門路,只能眼看著雷光越來越近,無處可逃。
「又兩個。」
兩名藥修亦被擊倒,白曄心情大好,說罷轉過身來笑著望向寧寧:「雖然很感謝諸位散去了毒氣,但這裡畢竟是試煉之地,沒理由向對手放水……白某多有得罪了。」
「他怎麼能對寧寧出手!」
何效臣身為流明山掌門,在自家弟子得勢的情形下,居然表現得比寧寧本人還要慌張:「她體內靈力鮮少,莫說打敗白曄,恐怕連劈開風雷都很難做到!」
何效臣看出了這一點,寧寧同樣對此心知肚明。
白曄傷不了梵音寺的兩位小師傅,在遠處觀望的蘇清寒又非常棘手,不到萬不得已,必然不會主動招惹。
而反觀她這邊,許曳與賀知洲被榨乾了所有靈力,裴寂又不知去處,只剩下她一個人苦苦支撐,若能打敗她,就可以把所有人的令牌全部收入囊中。
最糟糕的一點是,她體內已經沒剩下太多靈氣。
不過與此對應地,十分幸運的另一點是,白曄對此一無所知。
只要基於這一信息不對稱的基礎之上,說不定……她能有機會實現絕地反殺。
「我在小重山時,就聽說過寧寧道友的事蹟。」
白曄笑道:「的確非常聰明,只是不知道劍術如何。請賜教。」
他話音剛落,兩指之中便又出現一張紙符,電光流竄間,於朗朗白日下生出幾道幽異藍光。
繼而狂風驟起,引得道路兩旁枝葉倏動,如同魑魅魍魎黝黑的指骨,發出一聲嘩啦巨響。
在疾風如刃之間,竟有萬千雷霆渾然匯聚,織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大網,徑直向寧寧撲去!
林淺蹙眉別開視線,不願再看。
「等、等等!」
天羨子卻微微一愣:「好像還有機會!」
只見玄鏡裡的小姑娘緊緊握著手中長劍,在迅速望一眼那凌空飛來的巨網後,竟然並未倉皇逃竄或拔劍迎敵,而是滿目正經地深吸一口氣。
旋即向後垂直仰倒,上下半身摺疊成無比驚悚的九十度直角,堪堪避開了那道半空中的電網,握著劍迅速向不遠處的年輕符修衝去!
她邁步奔跑時,身體還是處於九十度的摺疊狀態,因此放眼望去,彷彿是兩條沒有上半身的腿在瘋狂扭動前行,飛速朝白曄靠近。
然後一邊跑,身體一邊像泥巴似的軟綿綿上揚,冒出一顆圓潤人頭,看上去異常恐怖,小孩見了都要做噩夢。
寧寧看上去是個不折不扣的正經人,白曄哪曾料到她會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動作,暗暗「嘖」了一聲,再度將靈氣彙集於指尖,催動手裡的火符。
頓時星火處處、焰光大作,一簇簇火團好似雨點,一股腦向她所在的方向洶洶襲去。
天羨子心下緊張,暗暗為小徒弟捏了把汗,本想喝口茶水冷靜一些,沒想到剛喝進嘴裡,就雙眼圓瞪著全部噴了出來。
寧寧知道以自己目前的靈力無法擊退火焰,只能通過不斷躲閃的方式靠近白曄,但她躲避的姿勢——
這是何等瘋狂的走位!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人體極限!
只見她神色凜然,猛地就是一個劈叉上天,而上半身在同一時刻像蝦仁般渾然彎起,如同一團女媧造人的失敗爛泥,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避開了好幾道火球!
至於寧寧落地之後,雙腿搖晃不止、面容僵硬無表情、甩著一雙手就往白曄身邊猛衝的模樣……
這也太恐怖了吧!!!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
不久之前她才用炸裂天際的腦洞,向修真界證實了物理的真實存在,結果沒過多久就親自把力學定理按在地上摩擦。
哪怕牛頓氣得掀開了棺材板,見狀也只能搖頭長嘆一聲:
對不起,修真界的事兒,得歸我弟弟牛逼管。
青天白日之下,女孩左右橫移、蛇形走位出神入化,以一個雙腿劈叉、身體在半空旋轉七百二十度的恐怖姿勢牢牢抓住在場所有長老的眼球。
而白曄不知道她體內沒多少靈力,被這一喪屍圍城般的動作嚇得不輕,動作越來越慌,也越來越僵硬,一時間差點忘記了打鬥,腦袋裡充斥著一道道無人能回應的吶喊: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要幹什麼,為什麼要和一坨泥巴做的猴子決鬥?
她在鬧,他在叫。不愧是修真界的青年才俊們,打個架都打出了喪屍大戰殭屍舞的風範。
眼看距離她越來越近,白曄剛要掏出另一張符,猝不及防就聽見寧寧清脆的嗓音。
「接招吧!霹靂震虛空,劍氣引雷公,五雷破火走無蹤——天雷訣!」
「糟糕!」
林淺從她詭異的姿勢裡緩過神來,大駭道:「她如今的靈力哪能動用此等咒術,就算用出來,也必定氣力枯竭。莫非寧寧想與他同歸於盡?!」
白曄眸底微沉,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劍修果然不愛用腦子,那萬劍宗的許曳不久前才因為這事兒吃了虧,她如今居然還要大大咧咧地念出口訣。
或許在寧寧眼裡,念出口訣是一種壯膽示威的手段,但對於白曄而言,這道口訣無疑會成為他贏下戰局的關鍵。
天雷自上而下,一旦得知她用的劍訣……
青年手握黃符,眼底閃過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全身靈力向上匯聚,在頭頂上隱隱現出幾分電火與雷光。
一旦得知她所用的劍訣,他不但可以做出有效的應對,還能提前設下防備,只要她拔劍引來天雷,就會遭到劇烈反噬,身受重——
這個念頭還沒想完,就硬生生地提前中斷。
預料之中的天雷並未出現,寧寧與他近在咫尺,笑眼彎彎地勾了勾唇。
然後一個用力握住劍柄,當即向下一掃,未出鞘的星痕劍帶了點零星劍氣,在白曄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頭頂時,毫不留情直接拍在他膝蓋上。
與他當時出其不意襲擊陸明浩的場景,堪稱如出一轍。
白曄:……?
天雷並未如約而至,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一滴生理性眼淚從眼角緩緩滑落,白曄猛吸一口氣,跪倒在地面。
她騙他。
她居然騙他!不是人!!!
比中途打斷技能讀條更卑鄙的是什麼?
是這混賬居然虛假讀條,報了個完全不相干的招式,明明說好要打頭,卻一劍揮在他腿上。
你們玩戰術的,心臟好髒。
玄鏡外的長老們本以為寧寧打算耗盡全身力氣,引出天雷訣與白曄玉石俱焚,哪裡會料到這等騷操作,一時間鴉雀無聲,呆愣當場。
「這——」
林淺眨眨眼睛,大笑出聲:「不愧是寧寧!這一招當真叫人措手不及!」
曲妃卿頗為讚許地輕輕點頭:「這法子……倒也著實有趣。」
閣樓裡頓時淪為大型雙標現場,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這回沒人再講什麼「偷襲可恥」、「耍弄心計」,就連真宵也嘖嘖讚歎:「不愧是師弟之徒,這一計可謂急中生智,在九死一生間力挽狂瀾。妙哉妙哉。」
可憐白曄被一記猛拍,身體和心靈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這會兒咬著牙狠狠抬頭,像極了被渣女騙身騙心玩弄感情的老實人,淒然顫聲道:「你別得意,我、我還有符……我還能打……」
他袖子裡居然還藏了另一張以防萬一的雷符,兩人咫尺之距,躲避已是來不及。好在寧寧體內還剩下一點為數不多的靈力,本想拔劍相抗,卻察覺身側襲來一道冷冽的風。
還有一點木植的淡香。
她在須臾之間被拉住胳膊,向後輕輕一拽,視線所及之處是一襲黑衣,以及少年人高瘦挺拔的背影。
裴寂握著劍,替她擋下細密的雷擊,聲音冷得不像話,將白曄的話重複一遍:「還能打?」
他的語氣極為不耐煩,加上眼底毫不掩飾的戾氣,活像個殺人如麻混跡於正常人之間的瘋子,下一瞬間就能拔劍把眼前的符修剁成人乾。
白曄聽說過玄虛劍派這位小師弟的惡名,當即搖頭晃腦假裝四處看風景,在地上翻了個身,眼神飄忽:「誰還能打?讓我看看——反正我是沒力氣了,躺會兒,躺會兒。」
寧寧抱著星痕劍,笑得沒心沒肺,一下子竄到自家師弟身邊:「裴寂裴寂!他還把我的劍弄髒了,你看,劍身上全是被風吹起來的泥點子。」
裴寂扭頭垂眸看它,很快又把視線移開,語氣依舊冷淡得聽不出有什麼情緒:「……回去幫你擦。」
頓了頓,喉頭微微一動,嗓音低啞了些:「受傷了嗎?」
在那樣密集的進攻裡,寧寧自然不可能毫髮無損,聞言把被火灼傷的手背藏在身後,語氣裡還是帶了笑:「還好還好,他傷不到我。」
「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白曄長長吸了口氣,說話時一抽一吸,五官疼得扭在一起:「我膝蓋骨頭好像錯位了……我知道你們要拿我令牌,能不能在那之前幫我正正骨?這樣出去若是被看見,也太丟人了。」
這位居然還挺有偶像包袱。
想來也是,他一貫是個白衣飄飄、清朗出塵的貴公子形象,哪能瘸著腿爬出秘境。
「我不會正骨。」
寧寧有些為難,抬眼看向裴寂:「你會嗎?」
他似乎很不情願,但被她問起,又不得已輕輕點了頭。
「左邊,左邊啊。」
白曄疼得動不了,朝唯一能幫到自己的裴寂尷尬笑笑,看著他滿臉陰戾地蹲下來,一言不發伸出雙手。
正骨劇痛無比,白曄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麼苦,強忍著攥緊衣衫,在裴寂伸手的剎那閉上眼睛。
然後便是左腿膝蓋被人死死按住,猛地用力一壓。
刺骨劇痛勢如閃電,在須臾之間填滿所有感官,白曄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道極度詭異的尖嘯,整個人像瀕死的魚般陡然一震。
伴隨著一陣痛苦的抽搐,白曄的雙眼漸漸失去神采,只覺得世間的一切都索然無味。
「道友,你在硬掰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又是一滴清淚緩緩淌下,他的嘴唇和聲音一起發抖,容貌突然之間就蒼老了許多:「我說左邊,是你的左邊……我受傷的是右腿,右腿啊!!!」
「哦。」
裴寂不為所動,面冷心更冷,絲毫沒有愧疚感:「再來一遍。」
白曄:……
白曄面無表情,想也沒想就從懷裡掏出所有令牌一併丟在地上,轉瞬間便沒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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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八章
隨著白曄丟掉所有令牌,這場各大門派弟子爭奇鬥豔的絕美大亂鬥終於宣告終結。
除了玄虛劍派、萬劍宗與梵音寺的幾人,其餘修士要麼自爆淘汰,要麼被自爆的那位打得失去意識,昏迷不醒。
寧寧很能發揮中華民族傳承千年的傳統美德,秉持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和「來都來了不能吃虧」精神,非常認真地把犯罪現場搜刮個遍。
她負責找,裴寂負責拿。在輪到陸明浩和素問堂的那名男修時,裴寂說什麼也不讓她親自搜身,直接將令牌一股腦全塞在寧寧手裡,冷著臉就蹲了下去。
看來裴寂小同學骨子裡還是個傳統又保守的小學雞,時刻牢記著男女之防。寧寧覺得有些好笑,卻並沒像往常那樣刻意打趣他——
她之前躲閃著靠近白曄時,手臂被符篆灼開了一道口子。雷火符雖然不會導致皮膚流血,在電流與火焰的雙重侵蝕下,卻能帶來深入骨髓的刺痛,以及與灼燒無異的傷疤。
白曄沒有用盡全力下狠手,因而這並不是多麼嚴重的傷口,擦幾天藥就能痊癒。
這幾天的麻煩事已經夠多,寧寧不願讓其他人擔心,便生生將疼痛忍了下來,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只等著回房後自行擦藥。
若是此時一味搜尋令牌,袖口晃動之間,很可能會露出那條疤。
……不過裴寂應該也不會多麼在意她的傷啦。
她想到這裡,莫名感到一絲微不可查的失落與挫敗,把雙手背在身後往前看去,正好撞上裴寂的視線。
直到這時,寧寧才發現他眼底有很濃很濃的黑眼圈,眼眶則是微微發紅,與瞳孔周圍交織纏繞的血絲悄然交映。
像是熬了整晚的夜,剛剛才睡醒似的。
想來也是,昨晚他們倆回到房間時已經很晚,寧寧又累又睏,腦袋剛碰到枕頭就迅速入睡,可裴寂不一樣。
他見她心情不好、眼眶紅腫,又偶然聽見了寧寧的一句「星痕劍」,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想法,居然當真滿秘境地細細搜尋,一處一處找回了這把劍。
她腦袋裡倏地閃過這個念頭,如今又被裴寂直愣愣一望,一時難免有些侷促,努力正色問道:「怎麼了?」
他默不作聲,遞過來幾塊方方正正的令牌。
陸明浩的身體隨著這個動作頃刻消散,寧寧伸手將它們接下,把視線挪到另一邊的素問堂男修身上:「那他呢?」
裴寂立即接話:「我來。」
「喔。」
她只好點點頭,繼而望向道路正中央躺著的兩坨人形肉塊:「賀知洲和許曳呢?」
「也是我來。」
神色冷峻的黑衣少年似是想到什麼,在短暫的停頓後再度開口,語氣有些遲疑,也有些僵硬:「星痕劍……你暫且放好,等我清理。」
「別別別!哪兒能真讓你來擦啊!我那就是開個玩笑,自己能解決的。」
她可不能讓裴寂變成所有人無微不至的全職保姆,聞言連連擺手:「對了,你是從哪裡找到它的?一定尋了很久吧?」
「在一片湖裡。」
他說話時正在低頭搜尋令牌,聲音顯得有些悶,大概是為了打消她心底的困惑,少見地繼續補充:「陣法以水為鏡,星痕劍刺破水幕化作的天,在真實秘境裡,便是落入了某處水泊。我一一尋去,總能找到。」
他說得簡單,然而只需粗略一想,就能明白絕不容易。
且不說秘境之中湖泊遍佈、星羅棋布,就算他找對了湖,也必須親自潛入水中,忍受著透骨寒涼細細搜尋。
寧寧心裡百轉千回,握緊了手裡的劍,細聲道:「謝謝你啊,等秘境結束了,我請你吃飯。」
她說到這裡有了底氣,想起自己靠浮屠塔積累的小金庫,信誓旦旦加重語氣:「絕對是整個鸞城最貴最大的酒樓,想吃什麼隨便挑,我家小師弟值得!」
裴寂定定地聽,末了別開腦袋,把視線轉到另一邊。
他沒說話,心裡的承影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謔謔,高興啦?嘚瑟啦?一聽見這話就心裡樂開花啦?裴小寂,想笑就直接笑,別刻意把嘴角下撇得那麼明顯啊。」
這樣說完還不盡興,居然用粗獷的大叔音捏著嗓子模仿寧寧方才的語氣,好一個做作不清純:「哎喲喂,我家小師弟值得~」
裴寂眼底笑意褪去,殺氣驟現。
等他倆將淘汰選手的令牌搜刮一空,原本擁擠的小道便顯出了幾分空蕩。
明淨打著坐呼呼大睡,明空啃完了生菜,正捧了本書仔細研讀,寧寧放眼望去見到幾個大字:《落梅靜心錄》。
這書應該挺名副其實,自從小和尚看完,與人對峙那是理也直了氣也順了,心靜如水面不改色,就是對面的人有點慘,回回都得被氣得心肌梗塞。
他拒絕了一併回村落休憩的提議,長篇大論嘮叨一通「天地為家」的道理,寧寧便也不再強求,遙遙望向遠處古樹下的蘇清寒。
對方卻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多謝諸位照顧許曳師弟。」
她正兀自疑惑,屬於蘇清寒的聲線便在身後響起。寧寧扭頭回看,竟見到女修站在昏迷不醒的許曳旁邊,俯身望著少年人濕漉漉的慘白面龐。
感受到突如其來的視線,蘇清寒抱著劍掀起眼睫。
「我見那漫天白光和星痕處處,便猜想定是你。」
蘇師姐與裴寂都是不苟言笑的冷漠性格,只不過前者是「傲」,後者則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
她說話沒帶什麼起伏,眼底卻始終充斥了凜然戰意,似是想起什麼,面露失望之色:「我本打算與你好好比試一場,但看你如今的狀況,想必靈力已經所剩無幾。」
這位一定是見到了那番喪屍出籠般的景象,寧寧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蘇師姐,待我靈力恢復,隨時等你來切磋。」
蘇清寒這才露出一個笑,轉而低頭看向許曳,二話不說就將他舉起來往肩上一扛,動作毫不憐惜,沒有一絲絲雪月風花,跟扛麻袋沒什麼兩樣。
在舉到最上方時,還跟甩印度飛餅似的,把許曳柔弱如白蓮花的身子在半空甩了一大圈。
蘇清寒扛著麻袋,笑得溫婉隨和:「請問他房間在哪兒?」
寧寧目瞪口呆:「房間隨便挑,隨便挑。」
傳說中冷漠矜持如高嶺之花的蘇師姐漸漸走遠,寧寧還沒從一個驚嚇裡緩過神來,就在同一時間受到了另一陣驚嚇。
——左側垂落的長髮被人用指尖輕輕挑起,經過耳畔時,惹來酥酥癢癢的奇異感受。
她驚愕抬頭,正對上裴寂漆黑的瞳孔。
他伸了右手撩起寧寧耳邊的頭髮,目光似乎極為不悅,不易察覺地擰著眉頭。眼見跟前的小姑娘呆呆愣愣仰起腦袋,不著痕跡地將手指移開:「你臉上有傷。」
……傷?
寧寧對此毫不知情,只是偶爾覺得耳邊的臉頰會時不時傳來刺痛,等他說完抬手一摸,立馬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由於被黑髮遮掩的緣故,這處鬢角的傷十分不容易被察覺。裴寂也是在她與蘇清寒談話轉身的間隙,等長髮被微風揚起,才偶然間見到一條深深的痕跡。
「可惡,那臭小子居然傷到了她!」
承影身為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前輩,生動形象地闡明了什麼叫做「為老不尊」,這會兒氣到靈體扭曲,齜牙咧嘴:「早知道如此,你應該更用力掰他的腿,給那小子一點教訓!」
「不要碰。」
裴寂好像有點兒不高興,站在寧寧跟前時,投下一片瘦瘦高高的濃鬱黑影,將他眼底也蒙了層陰翳:「雷火符?」
「應該是吧。」
他不說倒好,如今寧寧意識到自己臉上有條疤,總覺得傷口在張牙舞爪地耀武揚威、扭來扭去,連帶著通往腦袋的那根神經同樣抽個不停,生生發疼。
這村子裡不知道有沒有鏡子,能讓她精準無誤地給自己臉上上藥。寧寧想到這裡,忽然感到衣袖被人猛地一拉。
裴寂還是一副陰沉沉的模樣,像從《沒頭腦和不高興》裡穿越過來似的,不由分說拉起她袖子就往前走,還沒等寧寧出聲詢問,便搶先冷聲道:「去擦藥。」
寧寧:「……噢。」
他力道不大,動作卻極為乾淨俐落。寧寧一直乖巧跟在身後,總覺得自己像是遺忘了什麼東西,無比困惑地皺起眉頭。
沒過一會兒,才拉著裴寂急匆匆跑回來,指了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另一團劍修肉:「賀知洲,我們忘了賀知洲,他還在地上躺著呢!」
=====
寧寧的傷口在臉上,由於不能把眼珠子摳出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探查,沒有鏡子的情況下,僅憑自己一人之力很難把藥擦好。
「你要幫我上藥?」
她眼見裴寂往手上沾了藥膏,驚訝得無以復加,侷促坐在床頭。
——她何德何能才能讓原著裡的練劍機器拿起小藥瓶,帶著打怪升級的劇本一路狂奔大江東去,滔滔不復回啊。
裴寂很是上道,拿著藥坐在她跟前,問得開門見山:「還有哪兒受傷了?」
他這是默認的意思。
一下子就被看穿心裡藏著的念頭,寧寧身為師姐的滿身氣焰瞬間小了許多,伸出右手捋起衣袖。
於是裴寂的神色更加陰沉了。
他不應該只折斷那符修的膝蓋,早知道就打個半死再放出去,哪怕白曄想早點逃,他也能把令牌硬塞回那人嘴裡,來一齣求生無門,求死無路。
寧寧見他臉色不悅,以為裴寂是在氣惱自己撒了謊,拿手指戳戳他手背:「其實不嚴重的,你看,不但沒有流血,我還能活動自如虎虎生風——」
她說著握緊拳頭胡亂揮了揮手臂,沒想到當即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刺入骨骼。
雷火符果然夠狠,寧寧被疼得表情一僵,為了不讓裴寂看見自己扭曲的五官,只能低下頭去,用空出的另一隻手掌摀住臉頰,從嗓子裡發出低低的氣音。
「這這這看起來就很疼!」
承影嗚嗚嗚地帶了哭腔,在他腦袋裡直打哆嗦:「裴小寂,你快把這副要殺人的模樣好好收起來,千萬別嚇著她。寧寧多好啊,不想讓你擔心,一直忍著沒說。」
裴寂沒回應它,神情卻微微一僵,十分笨拙地收斂五官上的戾氣,結果卻讓本就不自然的臉色變得更加不自然,跟石雕人似的。
與此同時,少年右手握緊藥瓶,左手暗暗掐訣,有什麼東西在白光一現之下轟然破碎。
「什麼玩意兒?」
眼睜睜看著玄鏡裡的畫面陡然變成全黑,天羨子瘋狂錘桌:「裴寂那臭小子怎麼又把視靈弄壞了!」
「賠錢!賠錢!」
好不容易能見到一點苗頭,卻被那混小子親手掐斷,林淺狀如瘋兔,雙眼猩紅地狠狠捏碎手裡的白玉糕:「不讓他賠得傾家蕩產,我——我就氣死了!」
唯有何效臣擦去額角冷汗:「冷靜,冷靜。」
真宵被之前那兩人的狂態嚇了一跳,聽罷此言悠悠點頭。何掌門不愧是他惺惺相惜的對手,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
然而須臾之後,便聽見何效臣一本正經地繼續說:「裴寂該打,可寧寧是無辜的。要是讓他傾家蕩產吃不起飯,那小丫頭不也得跟著受苦?不得當不得當!」林淺與天羨子聞言,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不愧是何掌門,直到此時也能保持理智,真是與我等惺惺相惜!」
真宵:……
好,很好,還是你們去猩猩相吸吧,是他不配。
秘境外邊鬧翻了天,裴寂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卻端端正正安安靜靜坐在床邊。
受傷對於他來說可謂家常便飯,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然而就是這種像喝涼白開一樣常見的小事,一旦發生在寧寧身上,就讓他莫名感到心煩。
不對。
與其說是「心煩」,或許「意亂」要更加貼切一些,胸口悶悶地難受。
這是種很討人厭的陌生感覺。
不止他,承影同樣如此。
由於跟著裴寂一同長大,它見多了這小孩被關在黑屋子裡斥責打罵,從粉雕玉砌的白糰子變成如今的滿身傷疤。時間一久,早就漸漸習慣裴寂猶如黴神附體般的運氣,不會對傷痛做出太大反應。
可一見到寧寧的傷,立馬渾身顫抖著別開視線,痛苦得像個心碎的老媽媽。
裴寂往拇指上沾了藥膏,傾身向前:「可能會有些疼。」
寧寧往前伸出手,乖乖點頭:「我不怕疼的。」
她的手臂纖細白皙,手指亦是細細長長,宛如霜雪凝在指尖,暈出清冷漂亮的白。
那道傷疤橫亙在腕骨之上,如同雪白象牙上的一條猙獰劃痕,帶了淺淺血色,顯得格外駭人。
裴寂目光稍黯,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拇指則輕輕落在傷口邊緣。
藥膏沁入血肉,像把尖刀割過皮膚,寧寧的手指顫了顫。
他自小就學會了給自己上藥,後來年紀大一些,反倒覺得療傷一事可有可無,若是不那麼嚴重的傷口,便省去了擦藥的步驟,等著它自行癒合留疤。
——無論如何,他應該很習慣這件事情的。
可當手指觸碰到寧寧的皮膚,卻突然生出了幾分猶豫。
在一陣短暫的停頓後,裴寂緩緩移動拇指,極輕極慢地掠過她傷痕。
他的手指不似寧寧,雖則纖長,卻生了好幾道舊傷與老繭,經過少女白嫩手腕時,帶來一陣隱隱約約、不甚明晰的摩挲感。
這是童年生活天差地別的映射,無比殘酷地展露著兩人之間身份的懸殊,她從不在意這種細節,裴寂卻心下煩悶。
他們之間的差距終究還是太大太大,他不知何時才能追上她。
寧寧坐在床上不敢動彈,偶爾好奇地抬起眼睛,望一望裴寂的模樣,又很快把視線移開。
他生得極為好看,眼尾細長、瞳仁漆黑,垂下眼睫為她擦藥時,長長的睫毛悄無聲息地輕輕顫動,讓她想起蝴蝶的翅膀。
眼底的紅映襯著眼角淚痣,在冷白肌膚下格外突出,凌亂的額髮輕飄飄下墜,少了幾分冷冽凶戾,平添溫順無害的病弱氣息。
這個樣子,好像,似乎,還挺順眼的。
「你幹嘛這麼小心啊裴小寂。」
承影在心底笑話他:「你這不是擦藥,像是打算典當傳家寶,和它進行最後的道別——你給自己上藥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好傢伙,眼睛一閉嘴巴一抿,那藥水哐哐哐就往傷口上倒,簡直能聽到血花飆出來的聲音,嘖嘖嘖,現在捨不得啊?」
裴寂眉心微擰,聽它繼續出主意:「我跟你講啊,像這樣光塗藥絕對不行,咱們得來一招更有殺傷力的手段——等你擦完藥膏,就低頭在她傷口上吹一吹氣。哇,這一吹!絕對吹出柔情蜜意的小火花,吹出舉案齊眉的小樹苗!太浪漫啦!」
裴寂在心裡默默記下:第一千零八十二次想把這中年大叔幹掉。
他對承影的餿主意置若罔聞,寧寧手上的疤痕並不長,不消多時便全部抹上了藥膏,當手指從她手臂離開時,指尖仍然殘存著女孩身上溫溫柔柔的熱度。
「謝謝你啊。」
寧寧不明白他淡漠目光下的層層思緒,輕笑著打算收回右臂,沒想到裴寂扶在她手腕上的左手並未鬆開。
甚至在她即將抽離時用力一按。
寧寧心頭一跳,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裴寂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這樣做,頗為難堪地咬了咬牙,骨節分明的手指下意識一緊,遲疑好一會兒才開口出聲,語氣低沉得不像話:「師姐。」
「嗯?」
寧寧沒做多想地回應,看見裴寂抬起仍然微紅著的雙眼,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低頭。
然後在她手背上,正對傷口的地方輕輕吹了一下。
承影呆了一剎。
承影翻來滾去,靈體猶如一隻醉酒的蝴蝶,原地升天:「噫嘻嘻嘻哈哈哈謔謔謔嘿嘿嘿,乖孩子乖孩子——」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寧寧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指尖就條件反射地一動。
……有些癢。
這道氣息被壓得很低,在悶熱的盛夏裡宛如一股清幽微風,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兒,在她被灼傷的地方悠悠拂過。
俄頃之後,又像一縷倏然而落的醴泉,悄無聲息滲進骨血裡頭,不久前灼熱的痛意消彌大半,只留下迴旋在血液與神經的冰涼觸感,若有似無。
這實在不像是裴寂會做出的動作,而且他做得實在笨拙,整個身體都在那一瞬間肉眼可見地緊緊繃住,腮幫子鼓起來的模樣像隻青蛙——
不對不對,不是青蛙,寧寧在心裡給他道了個歉,應該是又圓又白的棉花糖。
裴寂吹完氣便面無表情放下她的手,由於刻意板著臉,生生做出了一副拔劍砍人的架勢。
「你這是……」
眼前的人好像比她更加無措慌張,寧寧被他的反應逗樂了,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給我渡仙氣兒啊?」
小師姐非但沒臉紅害羞,還毫不留情將他打趣了一番。
原來這就是承影口中「柔情蜜意的花,舉案齊眉的苗」,可真是太浪漫了。
裴寂覺得耳根後面像有團火在燒,眉心咚咚直跳。
他開始很認真地思考,應該如何把不會死的人殺掉。
「我聽說,這樣能讓你不那麼疼。涼氣可以——」
他本打算胡謅解釋,然而越說越心煩,耳朵的熱氣幾乎要漫到臉上,乾脆不再狡辯,直接冷冰冰地轉移話題:「你臉上還有傷,繼續擦藥。」
寧寧不知道裴寂是從誰嘴裡聽到的這個法子,一眼便看出他此時的難堪,於是順著對方的意思點點頭,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那就多謝師弟啦。」
承影大概擔心裴寂被它坑得暴走,奸計得逞後一直沒再說話。他好不容易得了清淨,等手指觸碰到寧寧臉上的傷口,卻又變得更加難以清淨。
側臉與手腕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之前裴寂在擦藥時,還能刻意避開她的目光不去對視,但如今……
他的幾縷烏髮散落向下,幾乎與寧寧的黑髮交疊在一起。
視線所及之處是她的瑩白臉頰與微微勾起的紅唇,輕柔花香覆蓋了大半藥香,拇指只需一動,便能感受到柔軟如棉花的溫熱觸感。
她臉上的疤痕要更深一些,擦藥時也就更痛,寧寧一時間沒適應過來,下意識往後一縮。
裴寂本在全神貫注地擦藥,瞥見她皺著眉腦袋一晃,沒來得及念及其它,本能伸出左手,穩穩按住她另一側的臉頰。
這個動作猝不及防,在冰涼修長的手指觸碰到寧寧側臉時,兩個人同時愣住。
那隻手冰冰涼涼,瘦得厲害,像塊冷硬的寒鐵,沒有太多柔軟的觸覺。
寧寧像極了上課睡覺被老師當場抓包,頃刻之間屏住呼吸挺直身子,在意識到他這樣做的原因後匆忙開口:「抱歉抱歉……!我不會再亂動了。」
她理所當然且十分篤定地覺得,以裴寂的性格,理應會很快鬆開。
然而他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這樣做,而是低低「嗯」了一聲,拇指微微下移到下巴,調整好姿勢,將她的整邊臉頰攏在掌中。
裴寂的動作毫無侵略性,彷彿是極度順理成章的反應,在觸碰到寧寧驚訝的目光時,眼底幽暗如潮,聲線亦要比平日僵硬低沉許多:「別動。」
她當然……不會亂動啊。
無比貼近,無法動彈。
臉上是少年人指尖冰涼的觸感,近在咫尺的,則是裴寂棱角分明的側顏。
寧寧被迫望著他的眼睛,表面安靜如雞,實則心跳如鼓擂,懸在半空搖晃個不停:「好。」
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身體也定定僵在原地動不了分毫,只能用右手抓了把床單又很快鬆開,腦海裡閃過許許多多的思緒。
比如裴寂上藥的模樣稱得上是「溫柔」,這個詞看上去和他格外不搭,但很少有誰知道,他骨子裡的確是個溫柔的人。
又比如,裴寂的手指是冷的,身體卻是溫溫熱熱的,當俯身靠近她的時候——
呸呸呸,她在胡思亂想什麼東西。
寧寧沉默了好一會兒,為打破無人出聲的寂靜氛圍,試探性出聲:「裴寂,等我們出了秘境,你想吃什麼?」
裴寂繃著臉:「你定。」
「那等會兒,你打算去做什麼?」
「你定。」
「不如,」寧寧輕輕吸了吸氣,望著地面眨眨眼睛,「我們一起去看看喬顏和靈狐族,你覺得怎麼樣?」
裴寂沒猶豫,大概連她說了些什麼都尚未反應完畢,當即應道:「好。」
停了會兒,又沉聲開口:「若是以後受了傷,不要瞞著我,我可以……」
他說到一半,語氣裡帶了點遲疑的意思,聲音小了許多:「幫你上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六十九章
靈狐一族元氣大傷,哪怕魔氣入體變成鏡鬼,也並不具備太大攻擊力。
在寧寧白日裡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賀知洲、許曳與葉宗衡便陪著喬顏滿秘境四處搜尋,將不少狐族聚集到村落裡,只等秘境開啟時一併送離至外界。
開門見到寧寧與裴寂時,喬顏微微一愣,隨即柔和笑笑,側過身去讓出一條通道:「進來坐坐吧。」
在大戰裡倖存的靈狐族本來就不多,更何況持續幾年魔氣纏身,能在惡劣環境裡挺到今日的,便更加少見。
他們一共找到了二十多個,分別安置在不同院落中。
喬顏的隔壁房間裡,也有一位。
「我與裴寂方才碰見葉宗衡師兄,聽說喬姑娘找到了真正的娘親。」
寧寧坐在木椅上,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不知琴娘如何了?」
喬顏與裴寂一樣,雙眼下同樣佈滿了黑墨般的暗色,顯而易見睡眠不足。
她神情憔悴,眼眶紅腫得厲害,應該在不久之前狠狠哭過,此時卻從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弧度,不再像從前那樣刻意板著臉,做出老成的模樣。
「萬幸並無大礙。」
她語氣很輕,少有地不設防備,露出了與同齡小女孩相仿的稚嫩目光:
「我的同族們雖然失了記憶與神智,卻似乎還保留著一些曾經的本能,絕大多數都在村落附近活動——找到娘親的時候,她正在距此不遠的日落窪旁,那是她曾經最常帶我去的地方。」
雖說族胞們樣貌大變,可畢竟骨肉情深,那麼多蛛絲馬跡,她怎麼可能辨認不出。
喬顏說著頓了頓,望向寧寧的視線裡滿是傾佩:「寧寧姑娘,靈狐一脈能重見天光,多虧你識明陣眼、破開水鏡。我不知應該如何報答……」
「不用不用!」
寧寧臉皮薄,尤其不習慣被人直白地誇獎,聽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道:「喬姑娘能與族人們一同離開此地,我便已十分高興,不需要什麼報酬。」
她說罷想到什麼,正色繼續問:「我聽聞晏清公子受了傷,不知如今可還無恙?」
聽見他的名字,喬顏又是一笑:「多虧許小道長送給我的藥材,才將他從鬼門關裡拉回來。現今晏清已然恢復大半,在另一處房屋裡睡著了。」
秘境裡發生了那樣多曲折坎坷的事兒,好在結局並不算太差。
靈狐族重見天光,終於等到了離開秘境的機會,只要能就此擺脫魔氣侵襲,再以天地靈氣與適當的藥材細細調養,想必終有一日能恢復成原本的模樣;而魔修們深受重創,魔君祁寒亦被關押在村落,無法逃身。
寧寧鬆了口氣,想起那位魔族女修臨死前說過的「善惡有報」,莫名地,也想起浮屠塔裡見過的陳露白。
她與喬顏很像,曾經都是天真無憂、被父母寵大的小女孩,後來一點點長大,不得不經歷苦難與離別,在一夜之間被迫成熟,承擔起常人難以想像的重任。
而同樣地,她們都做得很好。
如果陳露白還活著,或許與喬顏的性格沒什麼兩樣吧。
寧寧輕聲笑笑,嗓音有些低:「晏清公子,定然也很是重視喬姑娘。」
「只要他不親口告訴我,我就當作不知道。」
喬顏滿是陰翳的眼底終於浮了層淺淺的笑,低哼一聲:「我都想好了,等晏清那傢伙恢復神智,就繼續和往常一樣黏著他,看他那棵木頭打算什麼時候說實話。」
她說話時瞥過寧寧與裴寂,笑意裡不知怎地夾雜了些許狡黠,晃了晃耳朵,頗為苦惱地繼續道:
「寧寧姑娘,我真是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明明心裡在意得要死,嘴上卻一句話也不說,只會在最最危險的關頭表現出一點點關心。」
她昨夜睡不著,可是看見這兩位三更半夜一起散步回來,氣氛還頗為曖昧。
裴寂冷眼抬眸,恰好觸碰到她意味深長的視線。
「哎喲哎喲,裴小寂,你被看穿了。」
承影哈哈大笑,嘖嘖嘆氣,一個勁搖頭晃腦:「連人家小狐狸都看出了貓膩,你演技不太好哦。」
寧寧只當她在抱怨晏清是個悶葫蘆,聞言笑道:「這種性子其實也不錯,安靜溫和,很靠得住。」
喬顏眼前一亮,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晃得更歡:「真的?寧寧姑娘喜歡這種性格嗎?」
寧寧愣了愣,不太明白她為何會如此激動,視線輕輕一瞥,無意間望見身旁一言不發的裴寂。
這樣的性格……好像和他有點相似。
只不過裴寂看起來,要比晏清更凶一點就是了。
「倒也不能說是『喜歡』……」
她話音出口的瞬間,裴寂眸光頓時一黯,下意識握緊雙拳。
「不要啊寧寧!其實你喜歡,你喜歡的!」
承影風中凌亂,像極了眼睜睜看著兒子被甩的悲傷老母親:「裴寂你撐住,千萬別哭啊!表情也不要那麼悲傷,否則一定會被她們發現的!不行了我先去靜一靜……」
「不過,還是挺可愛的。」
寧寧低著頭,不知想起什麼,笑起來時露出淺淺梨渦:「要說喜歡的話,看人吧。」
承影被嚇得打了個嗝。
中年大叔情真意切,一動不動愣在裴寂識海,瞬間變了情緒傻笑起來:「裴小寂,她說你可愛。嘿嘿,可愛,嘿嘿。」
裴寂垂下長睫,任由額前的碎髮搭在眼前,沒敢去看寧寧,在心裡冷聲應道:「她不過是指那種性格,不要自作多情。」
承影不樂意了,低低嘟囔一句:「她身邊除了你,誰還是這種奇葩性子?說不定寧寧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就在偷偷想你呢。」
這種話它講得沒有底氣,裴寂自然也不會相信,猝不及防感到身旁的小姑娘扭頭看了自己一眼,聲調輕快地補充:「像我家小師弟就很好啊。」
裴寂:……
承影:……
承影原地升天,靈體化身滾滾胖胖的彌勒佛,嘴角竄上天邊與太陽肩並肩;
裴寂仍然冷著臉,刻意低下頭去,令烏黑碎髮向前傾落一些,遮住耳廓與鬢邊,不讓她看見紅透了的耳朵。
「裴小寂。」
承影飛來飛去,影子旋轉成一朵絢麗的花,在他心口怦然綻放,末了無比慈愛地低喃道:「克制一點,你的心跳太快太沉,我耳朵都快聽破了。」
「對了!」
他們倆因為一句話心神不定,偏偏身為罪魁禍首的寧寧對此一無所知,繼續與喬顏笑著交談:「等離開秘境,你有什麼具體的打算嗎?」
喬顏笑容微斂,遲疑道:「我雖然下過決心,要把族人們帶到沒有魔氣的外界好生修養,但……」
後面的話她沒細說,寧寧卻早就心知肚明。
魔化後的狐族性情殘暴嗜血,憑藉她一個小姑娘很難控制,更為嚴峻的問題是,以喬顏對外界一無所知的狀況,一旦離開從小生活的秘境,壓根找不到合適的棲息之所。
她總不能帶著這麼多異變的族人去睡大街。
寧寧聽罷皺了皺眉,正要思考有沒有可行之策,忽然聽見腦海裡傳來一道無比熟悉的男音。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當然是來我玄虛劍派啊!」
竟是她的師尊天羨子。
喬顏與裴寂顯然也都聽見,紛紛神色一變,唯獨天羨子說個不停,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我大玄虛靈氣充沛,珍奇異寶應有盡有,還有許許多多可愛的小弟子能幫忙照料,簡直是絕佳去處啊!」
「喬姑娘,你可別聽這人胡謅!」
又是一道清朗的青年聲線,毫不留情就把天羨子擠掉:「我流明山乃仙家聖地,弟子皆儒雅乖順,不像玄虛劍派那幫只會拔劍打架的粗魯之人。加之財力充足,不乏珍稀藥材,最適宜休養生息。」
耳邊像鬧鬼似的出現這麼多嗓音,喬顏被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便又聽見清脆的女聲,像嘰嘰喳喳的黃鸝鳥:
「還有我還有我!我是御獸宗的林淺,喬顏妹妹,御獸宗裡有好多好多溫順可愛的靈獸,跟你一樣的妖修也是所有門派裡最多的。只要來我們這兒,保證跟回家一樣!」
天羨子冷笑:「天吶天吶,不會真有幾百上千歲的女人,把一個十幾歲小女孩叫『妹妹』吧?」
林淺:「閉嘴!」
與小弟子面對面才能溝通的WIFI不同,長老們的傳音入密屬於5G全覆蓋,只要確定對方位置,就能隨時傳遞。
寧寧聽得一愣一愣,好不容易找到短暫的說話間隙,立馬出聲問道:「打擾一下……現在是怎麼回事?」
「我們幾個經過一致討論,決定出手幫一幫。」
天羨子答得很快:「秘境裡發生了這種事兒,我們要是再硬著心腸不幫忙,那還能為人師長嗎?」
曲妃卿輕笑道:「與我等商討的是紀掌門,你一介小破孩暫且閉嘴。」
然後便是紀雲開沒心沒肺的笑,童音清脆如鈴:「哈哈哈對對對,小破孩閉嘴。」
天羨子被三大掌門同時禁言,一時間沒了聲音。
「要論對魔族的恨意,我們幾大門派絕不會比其他任何人淺。」
曲妃卿緩聲開口,輕柔溫和的女音猶如清流潺潺,在月色下顯出幾分惹人心醉的幽謐:「靈狐族舉全族之力重創魔君,無論是哪一位,都值得傾佩,更值得出境後的優待。」
「仙家宗門彙集了天地靈氣,諸位長老也都精通驅邪除魔之法,若是居住於此,必定事半功倍。」
何效臣道:「無論喬顏姑娘選擇哪一處,其餘門派都會多加幫襯,絕不會虧待靈狐族。」
喬顏哪曾料到竟會有此等意外之喜,心潮洶湧之間,頓時紅了眼眶:「多……多謝。」
「別哭啊小姑娘,還有件事沒告訴你呢。」
天羨子又冷不丁冒了出來,跟打地鼠遊戲裡那隻上竄下跳神出鬼沒的地鼠沒什麼兩樣,語氣神秘兮兮:「還記得你待會兒要去做什麼嗎?」
喬顏努力止住哭腔,呆呆抽了口氣:「去秘境各處,繼續尋找其他族人。」
「嗯嗯,但這其中有個很嚴峻的問題,對不對?」
小狐狸滿臉懵懂地點點頭:「秘境太大……我不知道能不能將他們全部找到。」
天羨子嘿嘿一笑:「對!這就要我們出馬啦!要論找人,怎麼可以沒有我們靜心特製的——」
他下一句話還沒出口,就被曲妃卿不由分說地掐斷:「抱歉,那個爺爺是不是嚇到你了?別擔心,秘境之中四處設有視靈,只要我們通過玄鏡一一探查,便可找到所有靈狐族人的位置。」
寧寧眼底亮了亮。
視靈功效特殊,能讓長老們將試煉的所有細節盡收眼底,一般用來監視各門派弟子行徑,保證秘境裡不至於發生太過出格的事情。
這玩意兒可謂所有弟子最為反感的物件之一,哪怕相距千里,自己的醜事以及被他人暴打的經歷都能被長老盡收眼底,別提有多尷尬。
然而與之相對地,視靈全方位無死角的特性……用來尋人簡直不要再合適啊!
無論山間崖底、江河湖泊,只要秘境裡分佈有它們的影子,任何事物便都無處可藏。在今日,這玩意除了監視,顯然還能發揮另一種更為重要的作用。
尋找秘境裡分散的靈狐。
「我們不久前便已在細細探查,發現了好幾個分散的狐族。」
林淺把那句「屋子裡的視靈被裴寂臭小子砸壞之後」嚥了回去,柔聲道:「等你們開始行動,我們會隨時告知位置與路徑。」
「可是——」
寧寧有些擔心:「我記得試煉規則裡講過,長老們絕對不能與秘境之中的任何人進行交流,否則會受到嚴懲。若是其它門派的長老知道此事,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我們才不管那群老古董!」
天羨子毫不猶豫,拽上了天:「有誰不服拔劍來戰,那些人能奈我何?」
不愧是劍修,這股子狂勁隔了十萬八千里都擋不住,奈何曲妃卿冷笑一聲:「這位爺爺上次說這句話後,可是被打得親娘都認不出來。」
「規矩嘛,不打破就沒意思了。」
紀雲開笑眯眯地開口,趴在木桌前抬起腦袋。
周圍的幾面玄鏡裡早已不再是門派弟子的影像,畫面飛速流轉,途經綠水高山、荒蕪幽徑,只為尋找一抹嶙峋的影子。
林淺察覺動靜,回過頭來挑了挑眉,頗有幾分挑釁的意思。
想來他們這群大宗門的掌門長老時常明裡暗裡地相爭,如此齊心協力,倒也許久未見。
不知是誰叫了聲:「開盤了開盤了,猜一猜哪個門派找到的靈狐最多啊!」
一陣短暫的沉默。
紀雲開瞪圓眼睛深吸一口氣,與天羨子對視一眼。
——齊心協力個棒棒錘!他們玄虛劍派就是最強的,這回必然勇爭第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五 水鏡秘境 第七十章
多虧有幾大門派的協助,散落在各處的靈狐才終於被找齊。寧寧跋山涉水滿秘境地跑,事成之後休息一陣子,便不知不覺到了試煉結束的時候。
與進入秘境時的隨機站位不同,為了方便弟子們離開,此地共設有五處出口,呈圓環之勢分佈在各個角落。
最近的一處出口居然就在靈狐村落附近,寧寧本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打算,卻發覺並未見到賀知洲的身影。
不止他,還有萬劍宗的葉宗衡。
這兩位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她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臨近出口,戳了戳裴寂手臂:「小師弟,你先陪著喬姑娘將靈狐族帶出秘境,我去找找賀師兄。」
裴寂皺了眉,似是不大情願,口中卻仍是應下:「好。」
村落不大,寧寧有心去尋,很快在樹林入口見到了兩人的影子。
只是這兩位,模樣似乎不大對勁。
葉宗衡滿臉土色,渾身發抖,眼神像是恐懼,又似是憤怒,正死死盯著賀知洲的臉,彷彿要將他千刀萬剮。
賀知洲倚靠在樹幹旁,聽見她的腳步聲迅速扭過腦袋,當即露出十分複雜的神情,沒做多想地大喊一聲:「寧寧別過來!」
寧寧看不懂這兩人的用意,停下腳步微微一愣:「怎麼了?」
回答她的,卻不是賀知洲。
一道似曾相識的女音從身後響起,帶了罌粟花般的甜膩殺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她從未聞過的異香:「你說呢?」
突然出現在背後的女人無聲無息,直到聽見她的聲音,寧寧才猛然回頭,意料之外地撞見一張美豔面龐。
那是個年輕的少女,瀲灩生光的眼底漾了三分媚意,如今朝她望來,目光有如陰毒的蟒蛇,滿含殺機與恨意。
這個女孩,寧寧是認識的。
——竟是霓光島的柳螢,柳姑娘!
「終於被我逮到這個機會了。」
柳螢柔聲笑笑,身體周圍的奇異香味愈發明顯,說話時吐出薄薄熱氣,因為二人近在咫尺,一縷一縷拂過寧寧臉龐:「一個萬劍宗,兩個玄虛派,運氣當真不錯。」
她在霓光島前去瀑布拿取「灼日弓」時,由於身心俱疲還流著血,並未跟隨容辭等人一同前去。直到夜半三更仍然無人歸來,才明白他們都受了寧寧的騙。
「霓光島最擅潛行,我跟在你們身後已經很久了,恐怕各位都沒發現吧?」
柳螢揚起手中的小刀,慢吞吞在手指間轉了一圈:「你們不清楚我,我卻對你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在場的三位,體內應該都不剩下多少靈力了吧?」
那股莫名的香氣應該是毒,寧寧靈力尚未恢復,此時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抬起眼睛與另外兩人面面相覷。
她自不用說,一箭射穿水鏡後靈力寥寥,無法反抗;賀知洲被竹蜻蜓榨乾了所有力氣,直到今日身體還發著虛,無法反抗。
至於葉宗衡,身為與魔君正面交戰的男人,他被祁寒不留餘力的一擊正好打中,身子骨也正是虛弱的時候,更無法反抗。
好巧不巧,這三位一起落入了柳螢手中。
寧寧:……
寧寧嘆了口氣:「你們倆是怎麼中招的?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行動,要單獨兩人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都是葉宗衡這滾蛋想陷害我!」
賀知洲委屈巴巴,惡狠狠瞪一眼身旁的死對頭:「他說發現了個寶貝,帶我一起來看看,剛走到這兒便從角落裡掄了個棒槌,打算把我砸暈——然後我們就一起中毒了。」
「怎麼,你還有臉怪我!」
葉宗衡不愧厚臉皮,毫無偷襲被抓包的愧疚感,居然擺出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怒氣衝衝地應聲:「要不是你們和她結了仇,我早就把你打暈離開秘境,哪會跟著淌這趟渾水!都怪你們!」
這兩人吵得厲害,秘境之外的天羨子卻始終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如今試煉即將結束,弟子們都出了秘境前來此地彙集。
他端著一面玄鏡,一動不動守在秘境出口,身邊圍了一大幫長老和通關的弟子,紛紛朝玄鏡裡看。
「弟子們都已離開,只剩下這四位了。」
有人好心提議道:「不如直接用靈力把他們強行拉出來,否則秘境關閉,可就難以逃脫了。」
「不急不急,這不還有一段時間嗎!」
萬劍宗大長老上前幾步,對身旁立著的華服男人朗聲笑道:「城主,鏡子裡的便是萬劍宗、玄虛劍派與霓光島的得意門生,看樣子正要展開一場決戰。喲,那是我萬劍宗的葉宗衡,他即將突破金丹,定然表現不俗!」
他剛剛到這兒來,絲毫不瞭解情況,更不知道在場幾位究竟有怎樣的恩怨情仇。看四人對峙的模樣,還以為即將上演一齣正經打鬥。
然而此時的他萬萬不會想到,自己這短短一段話,將成為今夜難以忘卻的夢魘。
因為葉宗衡的表現,的確是挺不俗的。
鸞城城主望一眼身旁的小妻子,聞言展眉一笑:「是嗎?我對這三個門派早有耳聞,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他說著低下頭去,一眼就看見玄鏡裡的四道人影。
「劍修之間果然爾虞我詐、人人虛偽。」
柳螢不屑冷嗤:「你們身無靈力,已是強弩之末。我身上的毒有脫力暈眩之效,爾等必然無法反抗,今夜我定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她話音剛落,耳邊便響起一道尖銳的男音。
葉宗衡滿臉的不敢置信,忍著暈倒的衝動連連擺手:「柳螢姑娘使不得!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把我也算上!不如今日放我一馬,咱倆交個朋友!」
「許曳不正是萬劍宗的人?你是他師兄,弟債兄償!」
憤怒中的女人自有一套屬於自己且無法被攻破的道理,柳螢眼底怒火更濃:「劍修沒有一個好東西,我這是為民除害!」
這女人瘋了!
葉宗衡心頭大駭,好在他擁有十分豐富的與人交往經驗,在須臾之間靈光一閃。
既然不能使用強硬手段,那便只能來軟的。而恰好,想要打動一個人的心,對於他來說非常簡單。
「柳姑娘,切莫衝動啊!你有所不知,天下苦玄虛久矣,我也是被他們無情殘害的可憐人之一!」
葉宗衡說得真情實感,好不做作,生生演出了小白菜地裡黃的架勢,就差流下一滴淚來:
「我與花樓裡的小桃紅姑娘一見鍾情,本欲攜手私奔,卻被賀知洲那惡人向花樓嬤嬤告了一狀。小桃紅被抓回去毒打三天三夜,掛在那花樓門口示眾……最後活生生地風乾了嗚嗚嗚!」
賀知洲聞言陡然一驚,大怒道:「我呸!我連小桃紅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自從你離開,她便也隨即沒了蹤影,誰知道你們倆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桃紅因他而死,我的心也死在那一夜。」
葉宗衡卻不理會他,繼續淒聲控訴:「我的桃紅,你死得好慘!柳姑娘,我與你目的一致,咱們理應是朋友啊!」
柳螢終究只是個年輕小姑娘,被如此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戳穿心肺,臉上的殺氣竟然當真少了幾分。
賀知洲還在兀自生氣自己被造謠,寧寧則已冷靜下來,細細分析局勢。
柳姑娘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居然能被葉宗衡徹底唬住。
這人的故事雖然假,卻也能從側面反應出來,賣慘的戰術非常奏效。
要想讓柳螢心軟……只能比葉宗衡更慘,讓她把仇恨轉移到另外兩人身上!
他們今日四下尋找狐族時,順手採摘了許多奇特靈植。寧寧心下一動,從儲物袋裡拿出一顆血紅色的蛇莓,趁柳螢不備一口咬下,當即從嘴角溢出不明的鮮紅色液體。
「柳姑娘!我之所以千方百計想要贏下這場試煉,其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有氣無力地倚靠在樹邊,嘴角一邊滋啦滋啦冒血,一邊顫聲道:
「我自幼出身貧苦,爹娘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唯一的心願便是看他們唯一的女兒修有所成。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在不久之前,我發現自己竟身患八級天花九級麻風兼十級肺癆,只怕過不了多久便沒命了!」
原來這便是各門派精英弟子的最終決鬥!果真精彩紛呈,好做作不清純!
眼看決鬥淪為賣慘大會,玄鏡外的鸞城城主差點一口氣哽在喉嚨裡頭,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萬劍宗長老:「這個……」
沒想到對方的臉色比他更差,一對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
「我費盡心機,只是想讓爹娘看見我登頂奪魁的那一幕。」
按理來說,試煉結束時長老們會離開玄鏡,特意前往入口等候宗門弟子,不可能知曉秘境裡的情況。
寧寧哪裡知道這處地方正在被全場圍觀,越說越傷心,居然當真擠出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啞著嗓子哭喊:「爹,娘!女兒不孝,不但叫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連最後的榮光也不能讓二位見到,是我沒用!」
她說得情真意切,嘴皮子上下動個不停,或許正是因為語速太快,銜在口中擠血花的蛇莓居然輕輕一彈,當著柳螢的面劃出一道優美弧度,滾落在她面前。
「這……」
寧寧怔了一瞬。
但也緊緊是短短一瞬。
身著幽紫長裙的小姑娘輕咳一聲,一把捧起那顆鮮紅色圓形不明物體,念出的每個字裡都滿含著痛心與焦慮:「這不是我的肺結核嗎!為何……為何竟咳出來了!」
神他○咳出了肺結核,佛祖聽完都哭了。
這回連賀知洲都忍不住睜大雙眼,露出了滿臉驚恐的神色,只想大喊一聲:
你有病吧!寧寧你這濃眉大眼的,怎麼也叛變了啊!肺結核是這個意思嗎!!!
柳螢哪裡知道所謂「肺結核」究竟是不是個核,又到底能不能被咳出來,但見她哭得那樣慘烈,不由得心下一軟,咬了咬牙,把視線挪向賀知洲。
寧寧與葉宗衡也一併扭頭看他,兩雙黑黝黝的眼睛格外陰沉恐怖,靜候新一輪的表演。
賀知洲:……
賀知洲從眼角滑落一滴清淚:「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不久前在鸞城集市偷偷摸了幾把豬肉,我好開心,回家就在鍋裡洗了個手,直接燒成肉湯。要問為什麼?因為我窮,太窮了。」
他不愧是專業級別的人才,說話時搭配了豐富的動作與面部表情,嘴角跟抽風似的,猛地往旁邊一扯:「我是個孤兒,兩歲父母雙亡,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十五歲被騙進花樓受盡折辱。肝臟切除,脾腎被摘,身體裡藏了倆支架,只想靠它們賣一點錢——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我妹妹治病啊!」
柳螢神色又是一僵,露出幾分猶豫不決的神色。
「她才那麼小,就身患重病不久於人世,我還記得出發來鸞城的前一天,那孩子拉著我的手說,想在臨死前親眼看到哥哥在試煉裡奪魁。」
賀知洲眼淚不停地流,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讓淚水落下來:「我一介廢人,除了耍弄心計,怎能奪得十方法會魁首。我騙人、我陰毒、我心狠手辣,可只有她知道,我是個好哥哥——是哥哥沒用,原諒我吧,木之本櫻!」
他說罷嘴角又是一抽,牽引著脖子、手臂與脊背同時一晃,整個身體如同被雷電擊中,站立著開始劇烈痙攣起來。
這一幕不僅被柳螢看在眼裡,同樣為此唏噓不已的,還有玄鏡外的諸位長老與眾多弟子。
只見鏡面裡的白衣劍修五官歪斜、嘴角流涎,身體如同在跳霹靂舞般不斷抽搐,最後徑直往地上一倒,渾身扭動著朝柳螢伸出手去:「犯病了……藥,藥,快給我藥……」
頓了頓,又彷彿極為恐懼般厲聲道:「不可以!絕不能讓那孩子見到我如此醜陋的模樣……小櫻,一定要等哥哥回家……藥……藥啊!」
他說話時五官也在抽抽,手腳並用往柳螢身邊爬去,活像條蠕動的喪屍泥鰍。
秘境之外的一片寂靜裡,不知是誰說了聲:「要不是之前聽說過這位兄弟的大名,我恐怕就信以為真了。」
「這……」
三人同場競技,火熱非凡。林淺看得張目結舌,心裡的話憋了很久,到頭來也只能說出那道無比經典的語句:「這就是劍修嗎?」
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長老們紛紛以手捂面,不敢再看。唯有紀雲開樂得不行,吃著糖葫蘆對身旁的曲妃卿道:「年輕人就是好啊!歡快。」
賀知洲蠕動爬行的模樣著實恐怖,饒是柳螢也被嚇了一跳。
雖然下意識想要把這團扭動的不明生物幹掉,但想起他那可憐的妹妹,涉世未深的媚修小姑娘又不免心軟許多,倉皇無措之下,往寧寧所在的方向退了一步。
察覺到她的動作,寧寧呼吸一滯。
賀知洲如今可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論悲慘程度,把她和葉宗衡甩在身後成了渣渣。若是柳螢轉變目標,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絕對不行!
眼看棋逢對手,寧寧不甘示弱地噗通一聲仰躺在地,整個身體扭曲成詭異S型,右手則狠狠護住脖頸,破風箱似的拚命喘:「呼吸不上來了……呼吸、我、救……爹,娘……孩兒不孝,我還不想離開你……們……」
她做戲做全套,假裝捂著嘴咳嗽,其實又往口中塞了顆蛇莓,沒想到剛把它咬到爆汁,就因為動作太大,一個不小心嗆到了嗓子裡。
於是無數雙眼睛,同時見證了另一幅極度驚悚的畫面。
寧寧猛然之間雙目圓瞪,眼珠子如同即將被擠出眼眶,恐怖非常。與此同時身形用力一抖,由S型變成了C型,瞪著血紅的眼珠就是一頓猛咳,嘴裡還十分應景地飆出來一串黑紅色血花。
不止柳螢,站在一旁圍觀的葉宗衡也驚呆了。
——怎會如此啊!你們兩個不至於,真的不至於啊!這兩人居然一個比一個狠,他如何才能鬥得過!
不行,他必須想出一個決勝之策,趕快博取柳螢同情,從秘境裡出去!
「這——」
秘境之外,城主靜默半晌,努力組織語言:「仙門大宗的弟子,還真是……與眾不同。哈哈,哈哈。」
「別看了,別看了!簡直離譜!」
萬劍宗大長老差點心肌梗塞,唯恐葉宗衡也在之後幹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不敢繼續再往下看,凝神斂眉道:「秘境即將關閉,還是由我動用靈力,將他們四人直接拉出來罷!」
天羨子亦是看得心驚膽顫,趕忙應聲:「對對對!快快快!千萬別耽誤!我的寧寧欸!之前還有不少小弟子找我問她的喜好和生辰八字來著,千萬別崩了啊!」
劍修說一不二,做事飛快。大長老毫不猶豫直接凝聚靈力,在探知到寧寧等人所在的位置時眉心一動,暗自用力。
於是在瞬息之間,在秘境空蕩蕩的入口前,憑空出現了四個神色各異的人。
柳螢滿臉驚恐且慌亂非常,被身邊恐怖的氛圍嚇到面色蒼白,如同一隻迷茫的小雞崽,站在原地瑟瑟發抖。
賀知洲面目猙獰,五官好似女媧造人時隨意灑下的泥點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形狀。為了逼真地飾演出犯病狀態,極度痛苦地在地面扭動爬行,活生生演出了喪屍片的效果。
寧寧仰躺在地,痛苦不堪地拚命咳嗽,四肢猶如脫水的魚般跳來跳去,與賀知洲的畫風居然格外協調。兩人往那兒一躺,絕對是能拿奧斯卡大滿貫的恐怖片水平。
而葉宗衡。
葉宗衡的臉上充滿了視死如歸的勇氣與決意,雙眼含淚,自暴自棄,猛地向前邁出右腿,以一個跨馬步的姿勢,陡然撕裂胸前的上衣。
在鎖骨正下方,赫然生著一朵鮮豔欲滴的美豔桃花。
「你不要相信那兩人的鬼話!玄虛劍派這對師兄妹陰險狠毒,用盡各種謊話,騙去了我前半輩子的所有積蓄——不得不去花樓掙錢還債的,其實是我!」
在被送出秘境的同一時間,他齜牙咧嘴地挺起胸膛,暴吼出聲:「沒錯,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這胸前的一朵桃花胎記,便是最好的證明!」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直到這時葉宗衡才發現,原來眼前的黑不是夜色,而是一大片黑壓壓的人。
神情駭人的年輕劍修衣不蔽體,跨著馬步雙手高舉,宛如迎海而立。衣衫則被狂風吹得嘩啦作響,像兩隻翩翩蝴蝶,向身體兩邊悠悠飛去。
旋即音源散開,在懸崖峭壁之間來回碰撞,形成浩浩蕩蕩的盛大回聲,猶如極樂盛宴裡的立體音響,不間斷在所有人耳邊迴旋。
「我男扮女裝就是當年的花魁小桃紅——男扮女裝——當年的花魁小桃紅——小桃紅——桃紅——紅——」
有的人活著,他們卻已經死了。
寧寧終於察覺異常,身體如同軟體動物,果凍一樣面無表情地軟綿綿從地上站起來,白皙臉頰迅速燒得通紅。
賀知洲爬得入了迷,加之目光自始至終緊緊盯在地面上,一時沒發現不對勁,身體一抽一抽,構成了夜裡最美的風景線。
柳螢本是加害者,此時卻被嚇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滿臉驚悚地跑到曲妃卿跟前,語氣裡帶了哭腔:「島主,他們好嚇人,好嚇人!這群劍修都欺負我!」
葉宗衡迎風落淚,胸前的紅色小桃花美輪美奐。
他只覺得,夜裡的風吹在胸口上,和他脆弱的小心臟一樣,好冷啊。
萬劍宗掌門倒吸一口涼氣,翻著白眼往後一倒,幸好真宵站在他身後,頗為不忍地抬手扶了扶。
全場鴉雀無聲,恍如時光凝固。
唯有裴寂面無表情地邁著長腿走到寧寧身邊,從儲物袋裡拿出外衫,罩在她腦袋上,扯著小姑娘的衣袖就往人堆外面走。
寧寧神志恍惚,一手捂緊外衫,另一隻手攥住他衣袖,低著頭跟在裴寂身後,從嘴裡發出古神低語般的混沌低喃:「嗚嗚嗚……裴寂寂嗚嗚嗚他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賀知洲原本還在專心致志地抽來抽去,半晌之後終於察覺到不對勁,面部僵硬地抬起頭。
賀知洲:……
賀知洲乾笑一聲,趴在地上用手輕輕撫摸大地,神色淒涼地做出蛙泳姿勢,手腳並用往前劃:「我在地上練習游泳呢,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哈哈。」
幽寂夜色裡,最後響起一道無比尖銳的喊叫:「救命啊,萬劍宗的葉宗衡師兄暈過去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一章
寧寧縮在裴寂的外衫裡,一步步跟著他上了飛舟,在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靜如雞。
之前來的時候,是鄭薇綺陪著坐在她身邊,如今兩人分開試煉彼此見不到,加之寧寧臉紅得厲害,誰也不想見,坐下後輕輕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你就坐我旁邊好不好?」
他抿了唇,雖是面無表情,眼底卻並沒有任何不耐煩或拒絕的神色,在十分短暫的靜默後低低「嗯」了一聲。
其實裴寂有點不大高興。
從寧寧說要獨自去找賀知洲的時候,他就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什麼東西,沉甸甸壓在上面,惹得心裡又悶又煩,差點就脫口而出地告訴她:不要總是單獨和賀師兄待在一起。
這個念頭剛一浮上腦海,他就被逗得暗自發笑。
且不說他與寧寧之間並不親近,沒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對她指手畫腳,單論他自己——
裴寂想,寧寧和賀知洲關係再好,跟他也沒有絲毫關係。她想與誰親近就與誰親近,他幹嘛要一直在意。
……但還是莫名其妙地有點不高興。
連帶著他在幫喬顏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離開秘境時,臉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個魔修嚇得渾身哆嗦,當場問了句:「你如果要拔劍,能讓我死得乾淨俐落點兒嗎?」
後來在玄鏡裡見到她與賀知洲互飆演技時也是。
雖然寧寧覺得沒臉見人,裴寂卻並不覺得那是多麼丟人的行徑。當他看著玄鏡裡的畫面,有個小小的、卑怯的念頭在心底悄悄萌芽。
寧寧與賀知洲在一起時總是那樣鮮活,賀師兄能陪她笑著打鬧,他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太悶,脾氣也不好,因為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打罵與刀光劍影裡,完全不懂得應該如何讓旁人開心,沒有養成弒殺暴虐的性子就已是萬幸。
他永遠靜默得像塊背景,只有在殺伐見血時,才能靠劍術與狠勁搏得些許存在感,其餘時候——
想到這裡,裴寂不免又覺得心煩意亂。
寧寧才不會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讓她開心,他卻暗自糾結這樣久。在她心裡,這個不怎麼熟悉的小師弟一定與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兩樣。
「呼呼。」承影感知到他這個念頭,語氣賊兮兮地一針見血:「所以說,在你心裡,她和別人有很大不一樣囉?」
裴寂:……
裴寂乾巴巴地應它:「你想多了。」
「我倒覺得她對你挺不錯。還記得寧寧之前說的那三個字嗎?」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當時聽見這個稱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麼時候也叫她『寧寧』試試,別老是『小師姐』了嘛~」
裴寂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唇。
他就算不高興,也不會刻意表現出來讓旁人煩心,而是把習慣了將所有情緒藏在心裡。
身邊的寧寧本就心神不寧,自然不會察覺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圓潤漆黑得像兩顆葡萄,在燈光下映出淺淺的流光。尤其這會兒長髮被外衫蹭亂,零散游曳在白皙面龐,鼻尖和側臉還殘留著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著他時——
裴寂抱著劍的手指悄悄一緊,沉聲問道:「怎麼了?」
「你,」她有些猶豫,聲音小小的,很快把視線垂下去:「你有沒有看見……鏡子裡我和賀知洲他們發生了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理應只有「有」或「沒有」。
可裴寂卻反問她:「我有沒有看見,很重要麼?」
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一時間和身邊的小姑娘同時愣在原地。
這不像是裴寂會問的問題,他向來厭煩多餘的事情,從不拖泥帶水,寧寧驚詫之餘,因為這段話微微一愣。
——很重要麼?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點重要。
她對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直到被裴寂問起,她才終於意識到,當離開秘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會性死亡」,而是「糟糕,不會被裴寂看見吧」。
寧寧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用外衫把自己裹緊,像之前那樣縮回角落。
裴寂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屬於寧寧的聲音,帶著一些遲疑輕輕說:「……嗯。」
裴寂從沒想過能得到這樣的回答。
他不在乎任何疼痛與折辱,此時卻因為這短短的一個字,心口重重一落。
「如果你沒有看見,我會覺得開心一些。」
寧寧的模樣像隻圓滾滾的倉鼠,腦袋被全部包裹在外衫裡,不時悠悠晃動。頓了頓,又慌亂地迅速補充:「其實也不是很在意啦……!只是,唔,有點想知道。」
裴寂忽然有些想笑。
心裡的煩悶不知怎地在此時消散一空,他垂眸靠坐在椅子上,側頭瞥她縮成一團的模樣,語氣不容置喙:「沒有。」
「真的?!」
寧寧聞言立馬從外衫裡探出腦袋,眼角眉梢都帶了笑,嘴角更是高高興興地咧開,似是覺得不對勁,又皺了皺眉:「你不會是騙我吧?」
裴寂面色不改:「沒有。」
她這才得了安心,笑著繼續道:「那你不要問別人,今日在秘境裡發生了什麼!」
裴寂:「好。」
寧寧滿意得不行,想了一會兒,又認認真真告訴他:「其實我們也沒發生什麼,就是打了場架……劍修之間的終極對決,懂不懂?但你也知道,我靈力不夠,所以有些狼狽。」
承影「嘖嘖」了幾聲。
看這丫頭的表情,完全不像她口中「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樣嘛。
=====
試煉大會的開始與結束都在半夜,靈狐與魔修們都被帶往長老們聚集的閣樓,等待進一步商議與決策。
通過試煉的弟子們疲倦非常,早早便回了客棧休息,等待一天後公佈排名結果。
寧寧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為慶祝天羨子門下的小徒弟都通過第一輪試煉,眾人決定前往赫赫有名的天香樓慶祝。
天香樓以薈萃南北、菜品繁多而著稱,尤其釀酒工藝一絕,是鸞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一行人被安排在三樓的雅間,鄭薇綺通過試煉後神清氣爽,趁著上樓的間隙說個不停:「這可比學宮文試舒服多了!打打殺殺多好啊!扛著劍就是打,吟詩作對算什麼東西?」
這番言論驚世駭俗,寧寧聞言輕聲笑笑,想起之前對裴寂的承諾,旋即道:「今日我請客吧。」
「不行不行!這錢怎麼能讓寧寧出,肯定得由我這個當師兄的來啊!」
賀知洲一想到能有美食入腹,就很沒有風度地咧嘴傻笑:「上次在浮屠塔裡賺的私房錢還剩下一點,就當感謝天羨師叔長久以來的照顧,這頓我請了。」
天羨子雖然窮,但好歹有個師尊的身份。這只不過是一頓飯錢,若是讓小弟子請客,臉上的面子總感覺有些掛不住。
於是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長老拂袖一笑,搖頭朗聲道:「試煉剛結束不久,理應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來犒勞你們。不必多言,這頓飯由我包了!」
「這哪兒行啊!」
身為全玄虛派最最貧窮的弟子之一,賀知洲同樣對自己的資產毫無自覺,趕緊從懷裡掏出錢包:「我來我來!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要麼打從一開始就不提請客這一茬,要麼就堅持到底,把賬款付清。若是中途退卻,總覺得略遜對方一籌,讓人渾身不自在。
天羨子暗道這哪兒成啊,連忙也從儲物袋裡拿上小布包,一把將賀知洲的雙手往下按:「師叔好不容易帶你們出來一趟,你就別倔了!」
兩位窮鬼同時爆發了超常的決勝欲,一邊往酒樓上面走,一邊不甘示弱地掏出錢包推來搡去,跟跳二人轉似的,兩具身體左搖右晃,手裡的錢袋子被舞得上下亂飛。
寧寧跟在他們身後,本來還在與鄭薇綺猜測著究竟誰會拿下今晚的訂單,看到一半,聲音差點全噎在喉嚨裡——
他們的小閣位於天香樓第三層,因而穿過燈火通明的長廊,必然會經過樓梯。
而賀知洲與天羨子,此時仍在師徒情深地相互推搡中。
身後響起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似乎是鸞城城主的聲線,滿帶了驚喜與笑意:「啊!這不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和諸位小道長嗎!」
這道聲音響起得猝不及防,天羨子聽出它的主人,暫時分了心,迅速扭過腦袋;
而賀知洲並未料到他突變的動作與分神,依舊全神貫注地把右手搭在對方手臂上,笑得羞澀,猛然一推。
只可惜,這一次卻不再是勢均力敵。
於是鸞城城主與城主夫人,在夜晚的天香樓裡,見到了今日最為恐怖的一幕。
天羨長老本與一名弟子相伴而行,在聽見喊聲後匆匆回頭,朝二人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臉。
然後在下一瞬間陡然變了臉色,與此同時身體後仰向下一滑,在百般倉皇之下,依靠著最後的本能伸出手去。
可惜信任與師徒情誼終究是錯付,那名弟子並未做出任何動作,只是呆呆愣在原地。
當手指堪堪掠過他衣袖時,天羨長老終於再也繃不住表情,眼睛嘴巴與鼻孔以常人無法想像的狀態,全部比原先擴大了三成有餘,驚悚非常。
從他的滿目驚恐與疑惑裡,任何人都能腦補出一場仙門裡師徒相殘、腥風血雨的秘辛。
——竟是那名與他同行的弟子趁其不備,一把將他推下了樓梯!
貌如謫仙的城主夫人深吸一口氣,牢牢抓住丈夫手臂,不愧是美人,連尖叫的聲音都格外清泠動聽:「救命啊——!殺人啦——!」
賀知洲生鏽的大腦終於轉過彎,意識到如今發生了什麼事情,舞著手裡的錢袋大叫:「師——叔——!」
天香樓三層與二層的食客聽見喧嘩,紛紛開門一探究竟,當目光瞥向樓道,無一不露出驚駭十足的表情。
只見白衣青年被猛地一推,以極端恐怖的神態向後仰倒,如同一個不停旋轉的大風車,在長長的樓梯上不斷翻滾下落。
腦袋與腳底你方唱罷我登場,在慣性作用下輪流與樓梯進行親密接觸,當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人臉在半空高高揚起時,滿滿全是生無可戀。
而當他終於攤大餅般仰躺在平地上,正正好摔在城主腳邊。手中錢袋應聲而落,從裡面掉出幾顆可憐巴巴的靈石。
有不明真相的人從旁邊路過,低頭看了眼那幾顆石頭,發出略帶嫌棄的一聲「啊噫」。
天羨子抽搐了一下。
這袋子裡的錢,加起來還沒他現在的血壓高。
賀知洲試探性地叫了聲:「師、師叔?」
天羨子沒理他,而是一言不發地向前挪了挪,來到樓梯扶手旁,試圖借助它站直身子。
只見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瘦削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賀知洲看見他的背影,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不知道他立刻揮筆寫一篇《背影》,歌頌師叔的恩情有如山體滑坡,還能不能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讓天羨子小小地心軟一下。
一片混亂裡,不知是誰遲疑道了聲:「摔下去那位……似乎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
「玄虛劍派?就是那個把人頭掛在飛舟上的玄虛劍派?!」
有人駭然應道:「先是做出那等喪盡天良之事,如今又當眾同門相殘——不愧是他們!」
此話剛落,樓道裡的議論聲便此起彼伏:
「等等,你們有沒有發現,將他推下去的那人……似乎與那顆飛頭有七分相似!」
「難道是那人的孿生兄弟知曉此事,特來報仇?」
「依我看,恐怕是那個死去的人從地府裡爬了出來,專程取天羨子的性命!仙門糾葛,豈是我等所能參透的!」
群眾的聯想能力堪稱一絕,生生腦補了一齣復仇仙俠恐怖天雷狗血劇。
可憐天羨子啥事也沒幹,就被送了個「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的稱號。
食客們看完了熱鬧,嘰嘰喳喳地把門關上,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歡迎大家千萬不要報名玄虛派;
在場包括寧寧在內的幾名弟子靜默無言,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所有人裡,唯有鸞城城主心頭大駭,神情惶恐。
——因為他終於想起,推天羨子下樓的那名年輕劍修,正是當初玄鏡裡渾身扭動爬行、被小桃紅公子控訴蛇蠍心腸的賀知洲!
不愧是五歲天花十歲中風,外加在花樓被欺辱到精神失常,他果然心狠手辣不是個正常人,居然在眾目睽睽的天香樓裡當眾弒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二章
鸞城城主站在原地,很是尷尬。
他,駱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一輩子循規蹈矩,沒做過也沒見過多麼出格的事情,今日親眼見證賀知洲當眾弒師,簡直離經叛道得超出了想像力極限。
眾目睽睽之下,天羨子勉強抓著扶手,從地上晃晃悠悠爬起來。
因有劍氣護體,這位劍道大能並未受傷,但從他故作堅強的表情來看,一顆心早就隨著那句「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碎成了渣渣。
駱元明望見天羨長老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罡風驟起,吹得燈火搖曳不停。
「天、天羨長老。」
他叫得謹慎,與身旁的妻子對視一眼,繼而沉聲道:「你還好吧?在下會向鸞城百姓做出解釋,你……別太難過。」
哪知天羨子並未立刻應聲,眯著貓一樣敏銳的雙眼,幽幽看了看他,眼神很是瘆人。
「天羨長老?」
天羨子皺著眉搖頭,聲音突然大了好幾倍,那叫一個義正言辭,整個樓道都能聽見:「我明明是真霄劍尊,城主認錯人了吧!」
駱元明:……
駱元明的第一反應,是這位長老摔壞腦子,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
——大哥!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用坑人這一招來維護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劍尊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如此對待!
他真傻,真的。
他本以為天羨子身為長老,理應有那麼一點點正形,然而玄虛劍派,果真不同凡響。
上上下下千百號人,就他接觸過的幾個而言,徒弟坑師傅,師弟坑師兄,好像沒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們的風評,就算哪一日來場慘無人道的弒師大會,駱元明都不會覺得奇怪。
「那個……真霄劍尊。」
眼看天羨子聽見這個稱呼,立馬一副迴光返照、春風得意的模樣,駱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劍尊與小徒弟們一同來天香樓,在下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今日請諸位隨意玩樂,由我來包攬全部費用。」
天羨子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把靈石一顆顆撿起來:「這怎麼行?哪能讓城主破費!」
他這些錢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負擔不起這裡的一頓飯錢。
駱元明頗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羨長老洗到發白的衣衫,語氣不變,繼續溫聲道:「在下之前有求於長老,今日一餐,就當聊表謝意。」
……有求於他?
寧寧一直關注著這兩位的交談,聽到這裡不免感到好奇,轉瞬之間,便聽得天羨子說:「提起那件事……當真極為難辦。我與天羨師弟商議許久,也調查過鸞城裡的魔氣,結果一無所獲。」
這人入戲太深,直到此時仍然堅定認為自己就是真霄劍尊,停頓片刻後正色補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為之。」
「劍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
駱元明神色一凜,把聲音壓低許多:「此事不宜張揚,還是等明日法會事畢,再與其他長老一同商討。近日來長老多有費心,駱某真是不知應當如何感謝。」
他說罷嘆了口氣,轉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幾分柔色:「希望能盡快查明此事,近日來城裡人心惶惶,鸞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帶她去雅間進食,道長們也請吧。」
鸞娘抿唇一笑,眼底儘是妍麗媚色,談笑間扶住駱元明胳膊:「真霄劍尊,天香樓內美釀佳餚品類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歸』最是有名,不妨一試。」
天羨子知道這對夫妻情誼甚篤,差點被狗糧塞到飽,等和兩人道了別,便聽見寧寧細細柔柔的嗓音:「師尊,鸞城裡出了什麼事嗎?」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蹤那件事兒?」
鄭薇綺跟著她噔噔噔下樓:「聽說已有好幾個女孩不見了蹤影,始作俑者一直沒找到。」
天羨子點頭:「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為有成,很擅隱匿行蹤,我們在鸞城尋了個遍,也探訪過失蹤女子家裡人,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撈著。」
他說話時覷見仍有好幾個外人朝這邊探頭探腦,眉頭一皺,化作人形大喇叭:「賭上我真霄劍尊的名號,勢必要拿下凶手!饒是天羨子那等神機妙算玉樹臨風之輩,也絕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
林潯還沉浸在師尊的旋轉大風車裡無法自拔,替他拚命犯尷尬癌,差點臉紅窒息死去。乍一聽見這聲吼叫被嚇了一跳,低聲問身旁的孟訣:「孟師兄,師尊他沒事兒吧?」誰料孟訣抬起眼皮睨他,聲音和神態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虛偽與假裝:「孟師兄是誰?我不是叫『江妄』麼?」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
林潯:……
林潯:「好的江師兄。」
=====
寧寧被賀知洲贈予過「福爾摩寧」和「寧青天」的稱號,就她本人而言,對於鸞城少女失蹤的案子也極為好奇,直到坐在席間,仍不忘向天羨子詢問具體情況。
「失蹤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天羨子經歷了一番社會性死亡,正需要點別的話題轉移注意力,見她如此感興趣,自然知無不言:「說來也奇怪,她們出身普通,體內也並無靈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為祭。然而鸞城四下皆無魔氣,要說其他人……擄走那麼多姑娘,好像又沒太大用處。」
這是徹徹底底的無差別作案,凶手在街頭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沒,失蹤的女孩們亦是身份各異。因為沒有規律,所以難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線索,實打實的令人頭大。
「城主府最頂端那座的鸞鳥像,師妹還記得麼?」
孟訣溫聲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為了找出有關凶手的蛛絲馬跡——不過似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太大收穫。」
寧寧恍然點頭。
那座鸞鳥像被施了術法,能記錄城中影像,賀知洲和葉宗衡互相碰瓷兒的時候,就是吃了這玩意的虧,被當眾毫不留情地戳穿。
當時的確有人說過,鸞鳥像和一連串的失蹤案有關。
「最邪門的是,城主為了查明此案,特意尋來了道士請魂,結果把姑娘們的生辰八字念了個遍,沒一個魂魄被招過來。」
天羨子坐在木椅上,雙手環抱斜倚在後,他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風流不羈,很難看出是個令妖邪聞風喪膽的劍道大能。
他說著抬手比了個「二」的姿勢:「兩種可能,一是她們都還沒死,二是連魂魄也不復存在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細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們掌握的線索甚少,一時半會兒壓根討論不出結果。
「咱們好不容易出來慶祝一回,要不說點別的?」
鄭薇綺用手托著腮幫子,從嘴角溢出一絲笑:「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鸞鳥』這個意象,除了祥瑞安寧之外,還代表矢志不渝的愛情哦。」
林潯聞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麼,頭頂的龍角染了層淺淺粉色。
「我以前好像聽過有關於此的傳說。」
寧寧應道:「傳說鸞鳥雖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卻一生孤苦,尋遍了四海八荒,只為找到能與之相伴的另一半。」
「對對對!」
鄭薇綺撫掌一笑,彎彎的眉目間露出幾分探尋之色:「師弟師妹們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遇見什麼中意的人?」
天羨子立馬來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寧寧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發現,跟做賊心虛似的。
寧寧面無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來掩飾自己此時此刻神情的異樣。
茶杯碰到嘴邊才憤憤地想,不對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麼可能不對勁,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耳邊猝不及防傳來鄭薇綺的笑聲:「哎喲喂,我說師弟師妹,你們倆怎麼同時端起茶杯喝啊?這裡面……不是還沒上茶嗎?」
寧寧:……
寧寧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裴寂,兩人果然正保持著同樣尷尬的姿勢,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他察覺到這道視線,神色淡淡地投來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她沒說話也沒動,垂眸又往杯子裡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蕩蕩。
哦,果然是空的,那沒事了。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飯菜什麼時候能送上來。」
寧寧很懂得隨機應變的技巧,努力從嘴角勾起一抹笑,輕輕放下杯子。
茶杯觸碰到桌面的瞬間,裴寂那邊也傳來一模一樣的、放杯子時發出的輕聲悶響。
然後是鄭薇綺實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天羨子抿著瘋狂上揚的嘴角,抬頭便聽見一陣敲門聲,繼而雅閣房門被打開,原來是終於上了菜。
天香樓不愧為赫赫有名的頂級酒樓,房門甫一打開,便能聞見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
再看一盤盤被端上圓桌的菜餚,紅燒肉形如瑪瑙,油光透亮,肥美鮮嫩的肉汁與油脂浸在肉裡,被燈火映出橙紅色澤;
魚湯泛著滾滾熱氣,於氤氳白煙中隱約露出晃蕩著的奶白湯汁,枸杞與蔥花飄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輕而易舉想像出入口時細膩濃稠、熱氣四溢的甜香。
天羨子這廝雞賊非常,自從摔下樓梯得了城主請客的承諾,之前在眾目睽睽下摔倒的鬱悶便消散大半,連帶著看賀知洲,也重新有了幾分順眼。
他本來就是不愛計較的性子,當即被琳瑯滿目的菜餚吸引全部注意力,樂呵呵地出聲:「大家都別客氣,我開動了!」
寧寧自然不會覺得拘束,伸手夾了塊糖醋藕片。
咬開外面的一層金黃糖漿,牙齒便能觸及到被包裹在內的雪白藕片。糖漿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蓮藕孔隙之間,一口咬下時能聽見哢擦一聲脆響,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與白糖香氣一股腦在舌尖溢開,帶了點涼絲絲的氣,將夏日煩悶消減大半。
好吃。
「啊,好吃!」
賀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紅燒豬蹄,眉宇間儘是無比幸福的傻笑:「比咱們宗門裡的烤鵝和西瓜好吃多了!」
鄭薇綺毫不猶豫地戳穿他:「這能怪玄虛劍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腳亂花錢,能淪落到去飯堂討飯?」
寧寧低下腦袋悶聲扒飯,林潯倏地紅了臉,摸一摸自己空癟的錢袋。
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終沒怎麼出聲。
若要說的話,這好像是他頭一回與這麼多人一起吃飯,席間笑聲不停。
他早就習慣了孤身一人,沒人願意接近血脈不純的魔族後裔,裴寂便也漸漸學會刻意疏離,將自己與旁人隔開深深的間隙。
久而久之,已經快要忘記了與人相處的方式。
至於此刻,在這間雅閣裡,雖然大家圍坐在一桌,他卻同樣是格格不入,游離於眾人之外。
少年自厭地皺起眉頭,眼底儘是濃鬱暗色。
他實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連主動和寧寧說句話都做不到。
這個念頭讓裴寂微微一愣。
為什麼……偏偏會在這種時候想起她的名字呢?
「裴寂裴寂。」
耳邊傳來含了笑音的清脆聲線,裴寂冷冷抬眸,見到寧寧側過腦袋,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怎麼一動不動?怎麼,夾不起菜啊?」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瞬息之間忽然見她湊上前來,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應該像我這樣——你的姿勢全錯了。」
裴寂的那位娘親怎會教他如何拿筷子。
屬於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餚香氣,他一時有些侷促,放緩呼吸垂下眼睫,學著她的手勢慢慢調整動作。
「不是這樣。」
那邊的幾位還在聊得熱火朝天,她的聲線無比清晰地在耳邊響起,寧寧伸了左手,輕輕按在他瘦削的指節上。
然後用了小小的一點力道,帶著食指向下移。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橫亙的刀疤,是兒時娘親怒極拿了刀,裴寂無從躲閃,只能抬手接下。
寧寧顯然發現了那道舊傷,飛快眨眨眼睛,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輕輕拂過。
有些酥酥麻麻的癢,像電流一樣劃過傷痕。
裴寂因為這個再微小不過的動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
「這個……」
寧寧第一眼見到它時,便想起了原文裡關於裴寂童年的敘述。那位半瘋半狂的母親將他當作負心魔修的替罪羊,整日變著法子侮辱打罵,留下了不少傷疤。
她摸上去時沒想太多,只覺得憤怒和一點點難受,等察覺到裴寂身形一愣,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多少有些曖昧,聲音小了好幾度,故作鎮定地問他:「現在還會疼嗎?」
裴寂的聲音帶了些瘖啞:「不會。」
她仍是低頭望著他手指,聞言迅速把這一篇章揭過,除了長髮下的耳朵悄悄發燙,沒有任何異樣:「然後是拇指,要往上撐一點——你把筷子拿成這樣,很難夾起來什麼東西。」
裴寂很聽話地照做,不露痕跡地將手指閉攏,藏起更多的老繭和傷疤:「……嗯。」
「酒酒酒,酒來了!」
天羨子與鄭薇綺偷看得不亦樂乎,滿臉都是笑。唯有賀知洲腦袋灌鐵,讀不懂氣氛,歡歡喜喜地叫道:「真男人誰會好好拿筷子!裴寂你別聽寧寧的,來,跟師兄們喝酒,今夜不醉不歸!」
寧寧聞言匆匆抬起頭來,把手從裴寂手指上挪開。
天羨子面帶微笑,在心裡念了九九八十一遍靜心咒,努力讓自己不至於拔劍而起,把此人砍成肉渣下飯。天香樓內藏酒眾多,其中「九洲春歸」最是聞名於世,傳說滴滴似仙露,幽香醇正,回味無窮。
樓中侍女為每人都添了杯,寧寧上輩子這輩子都沒喝過純正的釀酒,端起酒杯輕輕一聞。
九洲春歸清澈如明鏡,蕩漾出迴旋的圓圈。酒香清而冽,有如皚皚白雪初初融化,自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甘冽。而餘韻綿遠悠長,香醇之感自鼻尖滑入喉頭,恍如春風拂面。
她滿心好奇地嘗了一口,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辣。
裴寂聽見寧寧迅速放下杯子,沉默著舉起瓷杯。
他也從沒喝過酒,小時候沒錢,大了沒時間。
「大家一人一杯,可不許耍賴。」
天羨子品了一口有如升仙,樂呵呵笑道:「這酒不烈,重在味道醇正,你們儘管放心喝。」
鄭薇綺也笑著接話:「裴寂師弟,快來快來!你可別以為故意坐在一邊不說話,我們就不讓你喝了。」
聽見必須喝酒,寧寧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
「裴小寂!到你出馬的時候了!」
承影激動得不行,在心裡猛踹他:「寧寧顯然不想喝酒,這時候當然要靠你給她擋酒!快快快,快滿腔豪氣地說一句,『我幫你喝』嘻嘻嘻!」
裴寂也看出她並不喜歡酒的味道。
他很少會對承影言聽計從,但瞥見寧寧皺了眉,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拿起她的酒杯:「我幫你喝。」
寧寧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頭一仰,把整杯酒灌進嘴裡。
現場一片沉默,所有人神色各異。
天羨子強忍笑意,肩膀抖個不停。
妙哉妙哉,裴寂長大了。
寧寧耳廓微紅,說不出話。
等、等一下!裴寂像這樣拿過她的酒杯,那他們豈不是間接接……接吻?
孟訣皺了眉,目露擔憂。
這酒是出了名的醉人,如此豪放地一口入腹,恐怕不妥。
林潯滿心羨慕,嘴巴張成了圓圓的O型。
裴寂師弟好有擔當好溫柔!這樣擋酒也太帥了吧?
裴寂面無表情。
裴寂紅了眼眶。
……好辣。
裴寂猛地把酒杯放在圓桌上,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吐出來,強忍著喉嚨裡灼燒般的刺痛把九洲春歸往下嚥,後來實在難受,下意識抬起右手摀住臉。
否則他表情太恐怖,很可能嚇到身邊的人。
寧寧試探性問了聲:「裴寂?」
裴寂沒有回應。
隨即哐噹一聲,整個人直挺挺向後仰倒,咚地摔在地上。
——救命啊!裴寂幫寧寧替酒,結果自己倒啦!這也太遜啦!!!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恨不得跪地啃土,發出一聲無比驚恐的尖嘯:「不——!裴——小——寂——!」
賀知洲驚恐萬分,腦補出了八百萬字的推理小說:「酒、酒裡有毒?!」
「有毒個棒棒錘!」
鄭薇綺一掌拍在他後腦勺上:「他這是喝醉了!」
「喝醉?」
賀知洲不敢置信,雙眼睜得圓滾滾,直勾勾望向被寧寧匆忙扶起來的裴師弟。
有沒有搞錯,這可是《劍破蒼穹》裡狂霸炫酷拽的男一號啊!據寧寧劇透,此人心狠手辣、狠戾非常,砍反派跟砍菜似的,簡直是個行走的吊人。
這樣的人居然一杯……不對,幾滴倒了?!
「這這這,」天羨子看懵了,「這該如何是好?裴寂怎會如此……」
寧寧見他睜著眼,似乎還剩下一點意識,滿心憂慮地問道:「你還好嗎?」
裴寂還是沒出聲,黑黝黝的雙眼裡一片空洞,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
「這不會是他第一次喝酒吧?」
天羨子哪能想到劇情會如此急轉直下,遲疑著開口:「裴寂這……還真是一隻小雞啊?」
孟訣嘆了口氣,從座位上起身:「裴師弟這副模樣,不宜留在天香樓。我送他回客棧休息,你們繼續喝酒吧。」
「不用不用!我來就可以!」
寧寧本來就不願意喝那什麼「九洲春歸」,此時見裴寂一倒,心裡便更加抗拒。要想避開喝得爛醉如泥的下場,只有藉著送他回客棧的名義,盡快離開天香樓。
她的理由十分正經,然而天羨子聞言,卻露出了不可言明的微笑,一邊笑一邊拉著孟訣坐下:「就讓寧寧來吧。他們二人向來關係不錯。」
「多謝師尊!」
寧寧哪會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一想到不用喝酒便揚起嘴角,戳了戳裴寂衣袖:「你還能走路嗎?」
天羨子笑著抿了口酒,心情大好。年輕就是好啊,只不過是單獨送他回客棧,就能讓小姑娘開心成這般模樣。你看她,笑得多開心。
=====
「你以前真沒喝過酒啊?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寧寧雙手扶著裴寂胳膊,帶他走在鸞城街道上。
夜晚的鸞城燈火通明,車水馬龍,飛閣流丹上出重霄,勾連成片。上有繁星點綴其間,下有長明燈火處處輝煌,商販的叫賣聲織成細密的網,隨風籠罩整個城區。
裴寂神色恍惚,似乎低低「唔」了一聲。
承影還在他識海裡拚命掙扎,上竄下跳:「裴寂,你清醒一點啊裴寂!寧寧就在你旁邊,你可別做什麼丟人的事!」
寧寧。
那口酒火辣辣的味道仍然殘留在舌尖,散開一道道令人煩悶的熱氣,讓他情不自禁地心煩意亂,大腦一片混亂。
然而當這個名字落在耳膜上,裴寂卻目光陰鬱地皺了眉,死氣沉沉的心臟重重一跳,也正是在這分神的間隙,腳下一絆。
寧寧原本保持著將他攙扶的動作,見狀趕緊側身上前一步,用另一隻手撐住裴寂胸膛。
於是他總算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堪堪伏在她肩頭。
靠、靠上來了。
而她的手掌無比貼近地按在他胸口,能感受到少年人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寧寧的心跳也跟著撲通撲通。
夜色濃郁,裴寂身上滿是冷冽的酒香,呼吸則帶著一股侵略性十足的熱氣,盡數游散在她脖頸上,像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撫摸在最為敏感的皮膚。
寧寧連呼吸都差點忘記,只覺得心口被狠狠一撞。
救命救命,這算是……這算是哪門子回事啊。
「裴寂?」
她強忍著臉紅的衝動,低低叫了聲他的名字:「你還能站起來嗎?」
寧寧說著雙手同時用力,準備把他向上推,哪知裴寂突然一動,抬手撐在她肩頭上,把身體稍稍站直一些。
但也僅僅是「一些」而已。
這個姿勢比之前更讓她不知所措。
裴寂依舊俯著身子,清冽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有幾縷黑髮落在寧寧頸窩,惹來絲絲的癢,從外人的角度看來,彷彿是他刻意摟在她身上,傾身向前。
而兩人的面龐離得格外近,黑衣黑髮的少年沉默著凝視她許久。
他的瞳孔漆黑透亮,如今映了街道兩旁的燈火,暈開一層曖昧幽光。那雙眼睛向來古井無波,這時卻幽暗深沉得不像話,內裡雜糅了許許多多寧寧看不懂的情緒,或是說,執念與渴望。
像兩道瘋狂的漩渦。
當裴寂雙眼一眨不眨地望過來,她能在火光中見到自己的影子,正正好位於漩渦中央,隨時都有可能被吞噬殆盡。
寧寧被看得有些心慌,又叫了聲:「裴寂?」
裴寂卻並未理會她。
而是向前一步,靠她更近。
這一切都由他主導,寧寧想把視線移開,那雙深潭般的瞳孔卻漸漸緊逼,身體亦是無法逃離他掌心的桎梏。
渾濁的雙眸光影明滅,他像是頭一回見到她,神色陰戾地無聲端詳。在混沌不堪的意識裡,有個聲音對裴寂說:
這個女孩,他是認識的。
不對,不是小師姐,他並不喜歡那個稱呼,理應是——
裴寂定定看著她,不知怎地突然笑了,溫熱的呼吸順著夜風,撫在寧寧臉頰上。
他的聲音也像醉了酒,輕飄飄的,含著幾分啞,嘴角卻帶了點細微弧度,聲音與熱氣一並湧上來。
「寧——寧。」
從前的他,從來沒有親口說出過這個名字。
而在鸞城燈火闌珊的街道角落裡,裴寂卻不甚熟練地、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念出那兩個字,彷彿在笨拙地講悄悄話。
寧寧的心口像有煙花倏然炸開。
她聽見裴寂在自己耳邊輕笑出聲,繼而一字一句地喚道:「寧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三章
寧寧的心跳有些亂。
夜裡的鸞城車水馬龍,偏偏裴寂不愛人群與喧嘩,於是她在送他回客棧時,特意選了條僻靜的巷道小路。
此時天色已黯,四下無人,夜色如同宣紙上的一卷潑墨,自天邊傾瀉而來。灰濛蒙的雲朵映襯著點點繁星,宛若細碎流沙一粒粒墜落,化作樓宇間不滅的燈火,連綴出綿長晶亮的銀河。
而他們被高牆的影子籠罩其中,游曳不定的清光輕撫著靜謐夜色,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比如街道上嘈雜的人聲,遠處隱隱傳來的幾道犬吠,還有裴寂恍如耳語的低喃。
他很高,站在寧寧面前時,擋住了所有或明或黯的燈光,當她睜開眼睛,只能見到裴寂幽深的眼瞳。
像一襲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的黑色幕布。
他在叫她「寧寧」,而非曾經冷漠疏離的「師姐」。
她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身邊叫她名字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唯獨聽見裴寂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會無緣無故地心跳加速。
這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小事。
「……裴寂。」
寧寧臉皮薄,既被他盯得害羞,也擔心有什麼人偶然路過,見到他們倆曖昧的姿勢,因此按在他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試圖將裴寂向後推一些:「你先站好。」
這樣一推,又忍不住身形一滯。
因是夏日,裴寂的衣衫很薄,隔著一層軟綿綿的布料,她能很清楚地觸碰到對方皮膚的熱度。
尤其手上一用力,甚至能感受到他肌肉堅實的紋理,以及劇烈的心跳。
寧寧被這種奇異的觸感驚得耳朵發燙。
裴寂醉了酒,被她推得向後一個踉蹌,按在肩頭的雙手卻沒鬆開。
巷道旁的一戶人家亮了燈,光線像霧氣那樣無聲瀰漫,浸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頰。
他因喝過酒,眼眶周圍泛著一圈粉紅,好似春日裡沾了水的桃花,自眼尾一直蔓延到臉龐,越來越淡,越來越散,襯得淚痣懸墜如血滴,又像被染紅的一滴淚。
裴寂仍是低頭望著她,神色冷冽,語氣裡卻透出幾分委屈的意味:「你討厭我?」
醉酒之後的思維簡單又直白,他見自己被寧寧推開,便下意識覺得遭到了嫌棄,本就燥熱難耐的心裡愈發難受,灼得胸口悶悶發痛。
寧寧不傻,很快明白了他說出這句話的原因。
無論裴寂本人的邏輯有多麼嚴密,她總不能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講道理,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應道:「我怎麼會討厭你?」
裴寂皺了皺眉。
他的眼睛黑得純粹,在酒勁影響下暈暈乎乎沒什麼神采,卻也因此顯得更加單純無害。寧寧聽見他很小聲地說:「你……你推我。」
「推開就是討厭你呀?」
她之前也喝了點酒,卻並未覺得有多少醉意。
這會兒不知是受了九洲春歸餘韻的影響,還是慌亂之下的頭腦發熱,寧寧說著手掌合攏,輕輕抓住裴寂胸前的領口,將他往自己身邊一拉,好笑道:「那我把你拉過來,難道就喜歡你了?」
裴寂微微一愣。
寧寧眼睜睜看著他白玉般的臉龐迅速變得通紅,旋即倉促低下腦袋,竟像是頗為害羞似的,支支吾吾應了聲「唔」。
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你這麼不好意思地「唔」什麼「唔」啊!她才不是那個意思!這是反問句,反問句!
這是句玩笑話,可她忘了,醉酒的人聽不懂玩笑話,總是當真。
托裴寂的福,寧寧也感覺有股無形的火從後腦勺一直燒,把本來就陣陣發熱的臉龐燒得滾燙。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我不討厭你。」
寧寧唯恐他想歪,加重語氣解釋:「無論如何,絕對不會。」
裴寂的力道終於小了一些,神情幾乎稱得上是「小心翼翼」:「真的?」
寧寧用力點頭:「真的!」
頓了頓,又試探性補充道:「要不,你先把手鬆開?我送你回客棧休息,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
滿身浸在黑暗裡的少年遲疑片刻,低著頭把雙手挪開。
從來沒有誰喜歡他。
娘親罵他是雜種,同門紛紛嘲笑他的血統,就連獨自流浪時,魔氣發作被陌生人看見,也會被罵罵咧咧地叫做「怪物」。
他才不稀罕那些人的喜歡,更不可能祈求他們的絲毫關心,就算一輩子都是孤零零一個人,也同樣能過下去。
可是……當寧寧說並不討厭的時候,裴寂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開心。
他並非搖尾乞憐的犬類,不會因為一丁點恩惠便死心塌地,之所以會覺得開心,許是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她。
只要她不討厭,就夠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在暗暗奢求著一絲絲喜歡,只要一絲絲就好。
「裴寂?」
寧寧見他發呆,習慣性戳了戳裴寂手臂:「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意識一片混沌,稀里糊塗點點頭。
然後被寧寧扯住袖子,輕輕一拉。
眼前濃郁的黑暗頃刻消散,少年被她從巷道的陰影裡拉出來,置身於一盞昏黃的明燈之下。
他腳步不穩,順著力道向前趔趄幾步,恰好撲在寧寧懷中。
因為有了方才的那次接觸,她似乎早就做了心理準備,料到會變成這樣。
然而寧寧這回並未不由分說地把裴寂推開,而是輕輕拍了拍他後背,聲音無比貼近他胸膛,迴旋在衣衫的褶皺之間,有些悶悶的,也有些無可奈何:「好啦好啦,能自己站起來吧?」
她知道裴寂因童年經歷格外敏感自卑,不想讓他又覺得自己受了厭惡,因此沒有毫不猶豫地推開。
溫柔得讓他不知所措。
哪怕醉著酒,裴寂還是本能地感到心跳加速,游離於神識之外的意識勉強被拽回來一些,在短暫怔愣後直起身子,木著臉點頭。
「我還是扶著你吧。」
他似乎比之前安分了一些,寧寧伸出手去,順勢扶好裴寂手臂。
少年人的手臂纖細而有力,因多年練劍,生有結實緊繃的肌肉。
她好歹是在二十一世紀長大的根正苗紅好青年,沒有古人那樣強烈的男女大防,但像這樣緊緊與他走在一起,還是會感到緊張。
隨著漸漸走進巷道,周圍的聲音也在慢慢變小,被濃郁墨色吞入腹中。
裴寂走得搖搖晃晃,寧寧小心翼翼跟在他身旁,猝不及防地,突然聽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
「……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四下極靜,裴寂的這道聲音便也顯得極為突兀和清晰,像粗糙的磨砂經過耳膜,惹來一串莫名的癢。
寧寧一時間愣住。
她疑心著這是不是自己酒後的幻聽,帶了些困惑地側頭抬起眼睛,不偏不倚,恰好對上裴寂眼眸。
他見寧寧怔忪,以為她並沒有聽清。
於是又板著臉,一字一句十分認真地重複一遍:「你不要總是和賀師兄一起。」
這句話一出口,連承影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要是這小子繼續按照現在的趨勢一路狂說,指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恐怕到了第二日,連見寧寧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它的確有一點點,想看到裴寂的那副模樣啦。
作為同甘共苦多年的好兄弟兼好媽媽,承影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當即壓低了聲音,試探性發問:「等等等等裴小寂,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
按照平時的習慣,裴寂本應該在心裡默默回覆它。
哪知他竟直接望著寧寧,張口正色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很清楚——特別清楚。」
寧寧又是一怔。
然後看著跟前的黑衣少年目光悠悠一晃,最終停留在她眼前,眼尾和眼眶都紅得厲害,含糊卻認真地說:「我也可以……陪著你。」
承影:……
承影沒眼看,神色扭曲地閉上嘴,後來實在忍不住偷笑,乾脆噗噗噗地樂出聲來,在識海中飄來飄去自由飛翔。
哪怕明日等裴寂清醒過來,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地殺了它,為了此時此刻的快樂,那也超值啊嘻嘻嘻!
「我會做飯,會家務,會陪你玩,還會打架砍人——」
他說到一半,大概是覺得「打架砍人」這事兒不太適合在女孩子面前講出來,一時間出現了慌亂的神色,把後來的話吞了回去。
這樣的語氣和神態,幾乎是在撒嬌了。
寧寧懵懵地聽,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是酒後吐真言還是說胡話?裴寂居然會在意她與賀知洲單獨相處?還有那些做飯家務拔劍砍人……又是什麼跟什麼?
在恍恍惚惚間,她又聽見裴寂沙沙的嗓音,比之前小了許多,像是貓咪的輕聲低語:「所以,你可以,偶爾來看看我,不要總是和賀師兄在一起。」
寧寧:……
寧寧的臉爆炸紅。
她不清楚裴寂的真實想法,然而在這種寂靜昏沉、只有兩個人的巷道裡,這樣的言語實在顯得過於曖昧。
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心生生發燙,彷彿與身旁少年待在一起的每一個片刻,都會令她身體升溫。
寧寧想離他遠些,卻又擔心裴寂醉了酒,若是沒有他人攙扶,會一個不穩地摔倒。
啊……真是的。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這麼仔細地考慮他。
站在巷子裡的女孩輕輕抿唇,整個人都被身旁那道高挑的影子籠罩其中。
她匆匆避開裴寂的視線,低不可聞地應了聲:「好。」
這段路走得極為漫長,好不容易走到客棧,等把裴寂扶上床時,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覺得如此緊張過,一想到明天裴寂便會清醒,要是他能記得今晚發生的事……
簡直叫人不敢去往下設想。
這會兒酒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濃濃倦意。裴寂很聽話地乖乖洗漱上了床,把整個身子埋在軟綿綿的被縟裡。她剛想道別離開,卻被一把扯住衣袖。
躺在床上的少年已散去了髮繩,如瀑黑髮盡數傾瀉在雪白床單上。裴寂睜著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一動不動看著她,小半臉頰藏在凹陷下去的枕頭裡,像隻安靜的鹿。
他和往常一樣,說話還是沒什麼情感起伏:「我怕黑。」
他這時候倒是毫不猶豫說出這件事兒了,之前多倔啊,一個勁地說「只不過是不喜歡黑暗」。
寧寧瞭然點頭:「我走的時候,不會把燈熄滅。」
裴寂卻搖了搖腦袋,雙眼一眨不眨,牢牢望著她看。
她心下一頓,這才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你想要我留下?」
這這這、這不太好吧。
雖說他們倆之前也有過一起在山洞入眠的經歷,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不管怎麼想……都不太好吧!
裴寂沒有反應,唯有一雙波瀾不起的黑眼睛定定看向她。
他這會兒不像之前那樣愛撒嬌,與平日裡有了幾分相像,連求人都是冷冷淡淡的,沒什麼表情。
卻又隱約帶了點含蓄的期待與怯意。
「那你……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反正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而寧寧又最容易心軟,迅速在這樣的眼神裡敗下陣來,渾身僵硬地指了指一旁的桌椅:「我在這裡靜坐修行。」
修真之人以天地靈氣為養分,用靜坐代替睡眠,不但能讓身體得到充足休憩,還可以增進修為,大有裨益。
裴寂聽罷不知在想什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
他的神色猶豫且遲緩,突然又拉了拉寧寧衣袖,在後者低頭看去的剎那,有些緊張地把嘴角向上拉,露出一個生澀微笑。
「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很久……不是在假笑。」
有夜風從窗外吹來,他動了動腦袋,髮絲隨之拂過白皙面龐。
裴寂躺在床上,對她輕輕勾起唇角,笑得溫和又靦腆,漆黑眼瞳裡映著水光,有如杏花春雨,無端透出幾分清純的艷色:「有你在的話,可以把燈滅掉。」
承影重重地深吸一口氣,白眼一翻,如同初初發射的火箭,旋轉升天。
寧寧站在一旁,慶幸此時的裴寂醉了酒,不會注意到她狼狽又慌張的模樣。
糟糕。
她差點用手摀住臉,從而止住沸騰的血液。
……這副模樣,好像實實在在地有那麼一丟丟可愛,正正好戳在她心口上。
寧寧悄悄深吸一口氣,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迅速轉過身滅了燈。
黑暗裡響起小姑娘故作鎮定的僵硬聲線:「晚安。」
=====
不行。
寧寧坐在木椅上,腦袋埋在手臂裡,竭力閉著眼睛。
她心煩意亂,靜坐不了也睡不著覺,只能趴在桌子上翻來覆去地數綿羊,結果越數越心慌。
裴寂睡得很安靜,沒發生一丁點聲音,一想到他意識不清說出的那些話,她就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就算知道那些很可能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還是很讓人害羞。
有風從窗外攜來窸窸窣窣的樹葉聲響,伴隨著一兩句模糊不清的路人談話。寧寧一動不動地趴在桌面,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越來越近。
是裴寂下了床,在漸漸靠近她。
他大概以為她已經睡著,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站在寧寧身旁時,連呼吸聲和衣物摩擦的聲音都沒有發出。她正疑惑裴寂要做什麼,絲毫沒有預兆地,感到後背被一隻手罩住。
隨即整個身體懸在半空。
陌生的熱量瞬間包裹全身,鼻尖則是屬於裴寂的木植香,他竟將她抱在懷中,一步步向前走。
寧寧不敢動也不敢睜開眼睛,始終保持著睡著的模樣,沒過多久,便感覺自己被輕輕放下,躺在了某處軟綿綿的地方。
身下還保留著令人安心的餘溫,熟悉的氣息環繞周身,這是裴寂之前躺過的床鋪。
「裴小寂,你不會是想和寧寧同床同枕吧?使不得使不得!」
承影被這個動作嚇到扭曲:「等明日她醒來,絕對會被嚇壞的!你冷靜一點!」
它在心底瘋狂尖叫,裴寂卻並不理會,而是靜悄悄地站在床前,長睫輕垂,默默打量雙目緊閉的小姑娘。
身邊是無窮盡的黑暗與未知,而他並未離開。寧寧緊張得悄悄攥緊床單,不知道對方的下一步動作。
忽然有股輕輕的風掃過耳畔,片刻之後,她才反應過來那是裴寂的呼吸。
寧寧心跳如鼓,一動不動。
那股溫熱的氣流順著臉龐往下滑落,距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停留在耳朵旁邊。這是一處極為敏感的地帶,只不過被輕輕一吹,就有股無形電流竄進血液裡,激得她後背發麻。
裴寂的嗓音裡仍然帶著笑,笑意真摯得像是從心底溢出來。他把每個字都唸得格外緩慢,彷彿在對待珍貴的寶藏,不捨得讓它們損毀分毫。
裴寂在她耳邊很近的地方,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晚安。」
然後氣流陡然貼近,幾乎貼著她的皮膚。
有綿軟溫熱的觸感落在耳垂上。
不像是手指,而是更加柔軟的什麼東西。
寧寧狂跳的心臟突然之間猛地一抽,下意識屏住呼吸。
不會吧。
……不、不不不不會吧!
心臟像是突然炸開,讓她頃刻之間頭暈目眩,整個腦海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又像是火山裡岩漿翻湧,在這一瞬間破土而出。
如果不是正在裝睡,寧寧一定會立馬摀住臉縮成一團。
裴寂親……親了她的耳垂,在她睡著的時候?
這個動作結束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人似是被她發現,很快便起身離開,在寧寧之前待過的木椅坐下。
他還沒醒酒,走路搖搖晃晃,碰到木桌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為了不吵醒她,迅速把動作停下。
裴寂也因此絕不會察覺,之前還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寧寧迅速用被子遮住整個腦袋,把身體彎成了一隻蝦米。
她本應該討厭這樣的觸碰。
此時卻頭昏腦脹地想,裴寂既然敢親……
為什麼只是在那種地方啊。
=====
裴寂醒來時已近晌午,他習慣了在清晨起床,睜眼乍一見到漫天陽光,不由得略微怔住。
這裡是他居住的客房,此時除了他以外空空蕩蕩,床上被子被整整齊齊地摺疊成豆腐塊模樣,看上去又愣又憨,全然不是他的手法。
後腦勺陣陣發痛。
昨天夜裡——
昨天夜裡他與師門眾人去了天香樓,在承影攛掇下替寧寧擋了酒,然後——
裴寂的表情陡然僵住。
心裡的承影故意裝死,平躺在一旁一動不動。
裴寂:……
裴寂:「我叫了她的名字?」
承影終於像條蟲似的扭了扭,聲音低不可聞:「那個,嗯,啊。」
裴寂閉眼深吸一口氣,繼續問:「我還讓他不要和賀師兄來往……多陪我?」
承影沒忍住傻笑一聲,在意識到這個行為只會讓裴寂更加難堪後,很有哥們義氣地面色一凜:「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哈。」
一片寂靜。
它察覺到裴寂耳朵有些紅,聲音卻還是冷冷的,在遲疑許久後低聲問道:「我——」
他說了一個字便講不下去,彷彿極為羞恥般咬了咬牙,用破釜沉舟的語氣寒聲說:「我偷偷親她了?」
這回可不能怪它,任何人想起那幅場面,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只不過承影比較誇張,直接飆出了一聲快樂的鵝叫。
看它這樣的表現,裴寂便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腦海裡那些混沌模糊的記憶並非是假,他當真——
「裴小寂,沒事的,雖然你的確是酒後吐真言,但寧寧不知道啊。你只要裝個傻,就說是醉了酒胡言亂語,她不會怎麼介意的。」
承影苦口婆心地安慰:「而且偷親那事兒吧,她當時睡著了意識不到,你當作沒發生過就好。」
裴寂目光陰狠,緊緊握了拳。
只可惜不到須臾便潰不成軍,指節沒什麼力道地散開,淺淺的紅從耳根一直往上爬,竟蔓延到了眼眶。
承影有生以來頭一回覺得,這個向來是瘋狗獨狼的小孩兒,莫名有點像隻炸了毛的紅眼睛兔子。
然而裴寂不愧是裴寂,很快便將滿心翻湧的暗潮強行壓回去,冷著臉從桌子上拿起劍。
承影被嚇得花枝亂顫:「裴小寂,冷靜,千萬冷靜!只不過是丟了一下人,不至於自盡吧!」
他闔了眼睛深呼吸,徑直往房門的方向走:「練劍。」
對了,這是個劍修。
承影這才鬆了口氣:「練劍就練劍,你可別一時想不開殺了別人或自己啊!」
裴寂沒理它,沉著臉紅著眼睛就往外走,沒想到還沒出房間,虛掩著的房門便被突然打開。
寧寧走了進來。
少年周身洶洶的劍氣瞬間軟下來。
「啊,你居然醒了?」
寧寧打了個哈欠,神態與平日裡沒太大差別,走到木桌旁放了什麼東西:「我給你買了醒酒湯和早點,那湯好像有點苦,就順便買了糖和山楂——你喜歡甜的還是酸的?」
此時的承影面對裴寂有多慫,裴寂見到寧寧時,就有多麼不知所措。
還好她神色沒有異樣,或許是真的沒把昨晚當做一回事,更沒發覺他偷偷做的那件事情。
裴寂小時候在荒郊遇見野生魔蟒時,都沒有現在這樣緊張,握著劍柄的右手緊了緊,語氣不帶起伏地乾澀應聲:「都可以。」
寧寧點點頭,後退一步指指桌子:「如果腦袋不痛,醒酒湯不喝也行。你先吃掉早點,第一輪法會的結果快要公佈了,我們不能遲到。」
他的後腦勺仍在生生發痛,因為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再邁步上前時,積攢的酒勁再度湧上頭頂。
頭腦幾乎是一片空白,裴寂來不及反應,就在沉重的暈眩感中身形不穩一個踉蹌,寧寧眼疾手快,趕忙上前伸手將他撐住。
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源於昨夜裴寂的那幾次跌倒。寧寧本以為自己應該早已習慣,卻在觸碰到少年人消瘦挺拔的身體時,呼吸鈍鈍一滯。
……對了,此時的裴寂是沒有醉酒的。
清醒時的裴寂比昨夜少了幾分酒氣,多了一些刀鋒般的冷戾,心跳卻要比昨天晚上更快更劇烈,當她的手心按在那裡,快要被震得發麻。
奇怪,難道他看上去波瀾不驚,其實心裡緊張得厲害嗎?
「抱歉。」
被觸碰到的胸口悶悶發熱,裴寂只覺得渾身都在燥,迅速站直身子,走到桌前背對著她坐下。
後來又一想,實在不應該如此離開,跟落荒而逃似的。
寧寧見他背過身去,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之所以把心底的緊張悄悄藏好,故作鎮定來看他,除了督促裴寂吃早點喝醒酒湯以外,還想著看一看他清醒後的模樣。
好在他似是不記得昨晚究竟發生過什麼,表現得若無其事,甚至有些冷淡。
太好了。
萬幸裴寂不知道,她在被偷偷親吻臉頰時並沒有睡著。
一旦被他知曉,她肯定會羞愧至死的。
「嘿嘿嘿,寧寧買的早點嘿嘿嘿。」
承影興高采烈,重新恢復生機活力,探頭探腦打量桌子上的食物:「等你們結為道侶,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嘿嘿嘿。」
裴寂:……
裴寂板著臉,咬下一口綿軟的奶黃包。他很少特意吃甜,此時熱騰騰的奶香充斥舌尖,竟讓他捨不得嚥下。
昨夜他稀里糊塗做了那麼多荒唐事,其中最離經叛道的,當屬那個——
那個吻。
單單想到這個字,都能讓他心口重重一沉。
萬幸寧寧不知道那件事情,一旦被她知曉……
這個想法在腦海中匆匆晃過,迅速讓少年紅了整張臉龐。
裴寂趴在桌面上,用手臂蹭了蹭側臉,可惜這個笨拙的動作並不能讓滾燙熱度減退分毫,反而讓他在反覆摩挲之下更加煩躁。
一旦被寧寧知道,他肯定會羞愧至死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四章
寧寧總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會兒已是日上三竿,然而等她與裴寂醒了酒,打算出客棧前往城主府時,卻並沒有見到師門裡其他人的影子。
孟訣、鄭薇綺、林潯、賀知洲甚至師尊天羨子,這幾位留在天香樓繼續喝酒的勇士一個也沒回來,房門緊鎖,無論怎樣敲門都沒有回應。
「他們該不會是,」寧寧想起昨夜裴寂的模樣,不由得一陣擔心,「喝醉之後還沒清醒吧?」
今天是宣佈法會第一輪結果的日子,弟子們不出席露面,可能還不會被人發現;
然而天羨子身為玄虛劍派長老,聽他昨晚在酒席上的口若懸河,似乎還要在所有人面前發表講話,告知秘境裡的陣法之事。
若是不出現,她師尊的風評就徹底完了。
「他們許是已經去了城主府。」
裴寂不知為何總顯得有幾分拘謹和冷淡,站在她身後沉聲道:「自天香樓前往城主府,路途不長。」
這是現如今最幸運的一種可能性了。
寧寧點點頭:「我們先去城主府看看。」
=====
還沒進入城主府,寧寧初初來到門前,一抬眼便望見了那隻鸞鳥像。
城主府中亭台林立,鸞鳥於碧瓦飛簷之間展翼而起,雙眼中鑲嵌的碧綠寶石粲然生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更顯晶亮刺目,彷彿能一眼望穿心底。
「聽說鸞鳥像共有兩座。」
裴寂見她抬頭,也順著寧寧的視線向上看去:「南北各一隻,嵌在眼底的寶石被施了術法,能在一定角度內持續轉動,記錄所見景象。」
就像四個不斷晃來晃去的監控攝像頭。
然而就如同監控攝像頭總有死角一樣,這四顆石頭也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漏洞。
「就算設有鸞鳥,凶手還是可以趁寶石移開的間隙動手吧?」
因為昨天夜裡的事,寧寧與裴寂單獨相處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緊張。
她不知道那些醉酒後的話語和動作究竟是真是假,總不可能厚著臉皮直接問他:「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說那麼曖昧的話?」
這也太尷尬了,她會沒臉再見裴寂的。
而且——
寧寧覷一眼他安靜如止水的側臉,無端想起昨晚裴寂躺在床上的那個微笑。
他說自己練習了很久,絕不是在假笑。
只不過是因為她曾經脫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話,裴寂難道真的真的,就因此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微笑嗎?
這個念頭讓她有點懵。
裴寂當然不會清楚她腦袋裡千絲萬縷的思緒,聞言低低應道:「嗯。」
他說完一個字,似乎覺得這樣的回應有些敷衍,便沉聲繼續說:「據說鸞鳥像被安上之後,鸞城裡還失蹤過一個姑娘,刑司使把記錄的影像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寧寧一邊同他往府裡走,一邊好奇問道:「那姑娘在哪兒不見的?」
「煙花柳巷之地。」
裴寂的語氣仍然很淡,與昨天夜裡判若兩人:「鸞城中有條花樓林立的長街,名為『百花深』,失蹤的是個舞女,因無親無故,好幾日後才被花樓嬤嬤察覺不見了蹤影。」
這樣一想,難免有幾分辛酸之意。
都是出來討生活的可憐人,那姑娘無依無靠,連人間蒸發了也沒人知曉。
如今魔族銷聲匿跡,世道勉強稱得上是太平,若是在以前,這種事情可謂屢見不鮮。修為低弱的凡人皆為螻蟻,哪怕拚命反抗,也無法動搖修真大能分毫,只有被像螞蟻一樣捏死的份。
寧寧念及此處嘆了口氣,再抬頭時,已經抵達了前院正門。
被搶走所有令牌、中途離開幻境的弟子們自知已經沒了機會,絕大多數都沒來參加今天的宴席。放眼望去大宴的陣勢依舊,只是賓客少了大半。
寧寧左顧右盼,細細搜尋,終於眼前一亮,在角落裡發現了小白龍林潯的身影。
只是他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一襲白袍彷彿被瘋狂蹂躪過,一道道褶皺跟發大水時河面上的漣漪似的,呼呼啦啦皺得不行。整個人一動不動呆呆坐在房簷的陰影裡,活像被殭屍吃掉了腦子,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演喪屍都不用化妝的那種。
後來等她細細看去,才發現不僅僅是白袍子如同慘遭蹂躪,連他本人也像個縮了水的海綿寶寶,一滴不剩,滄桑得不行。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走上前輕輕叫了聲:「林師弟?」
在林潯抬頭的瞬間,她聞到一股清甜的酒味。不愧是九洲春歸,即便過了這麼久,餘香還是有如春風拂面。
見他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寧寧有些擔心地繼續問:「你沒事吧?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呢?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
龍族少年死死盯著她,半晌之後,紅著眼眶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哭腔委屈巴巴地喊:「小、小師姐——好嚇人、好嚇人,師尊他們都瘋了!」
林潯生了副人畜無害的白淨少年郎模樣,此時淚眼汪汪、聲音軟得像棉花,兩隻淺粉色的龍角隨著腦袋悠悠一晃,堪稱人間大殺器。
承影嘿嘿笑了聲:「昨晚你就跟這孩子差不多,朝寧寧撒嬌的時候,哎喲喂,簡直了嘿嘿嘿。」
裴寂眸光一黯,本來就稱不上友好的神色愈發陰沉一些,緊緊抿住薄唇。
要是在以前聽見承影的這種話,他準會十足嫌棄地置之不理,然而這時看著寧寧柔聲安慰林潯的模樣,卻下意識在心裡出了聲。
「我——」
他似是覺得這句話極為羞恥,語氣僵硬得厲害,用了很大的勇氣才將它一口氣說完:「我和他,誰更好?」
承影愣了愣。
隨即爆發出一聲驚天大笑:「我的天哪裴小寂!這是會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嗎?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它越說越興奮,話語間夾雜著極為詭異且鬼畜的「嘻嘻」聲:「你這算是……吃醋還是開竅啊?」
裴寂眉頭一擰,忍住耳根上湧的熱氣,冷聲道:「答案。」
承影呼呼嘿嘿笑了好一陣,用講悄悄話的音量賊兮兮說:「當然是你啦!裴小寂天下第一可愛,昨晚寧寧聽你撒嬌的時候,臉可是超級超級紅。」
裴寂:……
裴寂心亂如麻,只想拔劍砍自己,和這道猥瑣無比的大叔音同歸於盡。
但羞惱歸羞惱,他向來理性,聞言沉默著掀起眼皮,悄悄望向身旁女孩的耳朵。
瑩白如玉,沒有紅色。
林潯沒有讓她覺得害羞和不好意思。
裴寂滿意地收回視線,心底煩悶消散大半,勉強願意原諒一回嘰嘰喳喳的承影。
寧寧被小白龍嚇了一跳,細聲細氣地應聲:「你慢慢說,師尊他們怎麼了?」
「昨夜你與裴師弟離開天香樓,師尊和鄭師姐都說九洲春歸實乃佳釀,好不容易坑了城主請客一回,決不能浪費,於是一直喝個不停。孟訣師兄跟我也被他們一直灌……」
林潯漸漸露出了驚恐的神色,眼睛越瞪越大:「最後大家都瘋了,師尊師姐和賀師兄跟猴子一樣從窗戶跳下就跑,孟訣師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喝得最少,勉強剩下一點意識去追他們三個,結果也在半路暈倒,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好端端的酒局淪為耍猴大會,一想到那三位齜牙咧嘴神志不清地上竄下跳,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出三樓窗戶的畫面……
真是驚悚非常,讓人不敢細想。
寧寧儲物袋裡還揣著一顆夜明珠,本打算在第一輪試煉結束後,親自送給林潯作為禮物,然而看他此時失魂落魄的模樣,顯然沒心思收下。
她只得先將此事作罷,若有所思地繼續問道:「孟訣師兄也沒出現在城主府內……你還記得師尊他們三人跑去了什麼地方嗎?」
林潯不知想起什麼,瞬間渾身一顫,小聲說出四個字:「百花深處。」
哦豁。
可巧,正是最後一名女子失蹤不見的那條長街,也不曉得那三位稀里糊塗地跑進去,會不會惹出什麼令人頭疼的亂子。
「寧寧姑娘!」
她正在苦惱著師門不幸,耳畔又是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寧寧轉過腦袋,正好撞上喬顏淺咖色的眼睛。
狐族小姑娘總算褪去了往日憂鬱,自眼底露出幾分清淺笑意,見到她時耳朵一晃,被太陽映出些許幽微的光暈。
林潯的酒勁和社恐同時發作,在角落裡縮成一團。
寧寧笑了笑:「叫『寧寧姑娘』太見外,喚我名字就好。不知靈狐族人如何了?」
「昨夜素問堂長老為全族診斷一番,只道是魔氣入體,若在靈氣濃郁之地好生修養,半年之內便可恢復意識,變得與往常無異。」
喬顏道:「至於魔族,已被盡數拘禁於地牢之中,待法會結束,便由崑山長老帶回煉妖塔。」
寧寧瞭然點頭,停頓稍許,又緩聲問道:「那你打算帶著他們歸入哪處門派?」
「素問堂潛心醫術,於我族胞的恢復大有益處。加之我在秘境之中常年鑽研醫道,恰好與此道相符。」
狐族少女眨眨眼睛,笑容恬靜溫順:「除了我靈狐一族,世上還有許多人身陷囹圄之中,若能學有所成,以醫術救其於水火之中,那便是我最大的願望。」
她真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當初與寧寧一行人初次見面時,拿著弓箭一心想要復仇的小姑娘。寧寧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念及秘境,繼而補充道:「那灼日弓——」
喬顏笑著搖頭。
「那把弓不知引來多少殺伐搶奪,如今的我也並無能力將其掌控,不如就讓它留在秘境裡吧。」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不遠處的鸞城城主已經走到宴席中央,說了一大堆類似於國旗下講話的官方客套話,寧寧與喬顏交談完畢,恍惚間聽見他朗聲笑道:
「有許多弟子不曉得秘境之中究竟發生何事,魔族餘孽、幻境之陣,多虧了玄虛劍派的寧寧小道友,才護得水鏡秘境倖免於難。今日值此大宴,便由其師尊天羨長老為諸位一一闡明其中秘辛。」
他話一說完,週遭弟子們就很給面子地紛紛停下動作,保持著與駱元明同樣的姿勢翹首以盼,然而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被叫到名字的天羨長老始終沒有出現。
天邊一朵雲慢悠悠地來,又慢悠悠地走,自始至終沒發出一點聲音。
駱元明很是尷尬,與另外幾名長老面面相覷,太陽穴突突突地跳。
寧寧拉了拉裴寂袖子,神色僵硬。
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喉嚨上,一動不動盯著宴席正中央,萬萬沒想到,竟有個身形異常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現在眼前,緩步走上前去。
簡直是世界第十大奇蹟,本應該爛醉如泥找不著北的天羨子居然出現在了城主府中,只不過神色不太對勁,眼睛又紅又腫,跟逃竄了整整十年的流浪殺人狂似的。
他不會,酒還沒醒吧。
寧寧心裡的第六感像是被丟進垃圾桶旋轉七百二十度,再和臭鱖魚臭豆腐螺獅粉一起發酵七七四十九天,比之前更糟糕了。
「諸位小道友們——」
天羨子杵在原先駱元明站立的地方,對著眾人嘿嘿一笑,由於身子沒站穩,往旁邊猛地晃悠,整個表情扭曲得像是一碗餛飩。
多虧了他,好好的正道宴席,生生像是魔教中人在匯報殺人業績。「眾所周知,這十方法——」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像是忘了詞,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片,眯著眼睛低頭看去:「十方法事,是我們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神他母親的十方法事。那他們是來做什麼,喪葬白事交流大會?
駱元明瞪大眼睛,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欲言又止。
「嗯,讓我看看。咱們修——」
天羨子顯然還沒從醉酒狀態緩過來,搖搖晃晃地辨認紙上的字跡。
他意識不清,那些字全是模模糊糊的團團,看不清「修」字之後究竟是「仙」還是「真」還是「道」,就這樣努力識別了半晌,頗為煩躁地皺起眉頭,把目光一晃。
紙頁之下,是他一雙外八大開的腳。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麼「道」。
他懂了,此時此刻佔據了他整個腦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對於我們修鞋界來說,是數年難得一遇的大事!」
天羨子豎眉振聲:「其中我的乖徒寧寧,更是修鞋界的人才,為師對她無比驕傲!」
身旁不少人投來無比震驚的目光,寧寧只想閉上雙眼,以一個體面的方式死去。
駱元明猛掐人中,讓自己不至於暈倒。而身旁的天羨子還在滔滔不絕地大講特講:
「要說秘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你們絕對意想不到!」
城主府裡是死一樣的寂靜,裴寂面無表情地站在寧寧跟前,為後者擋住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而她本人已經不敢往下再聽。
「秘境被魔族設下水鏡之陣,大家最初抵達的地方,其實是陣法陰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說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寧寧察覺陣眼所在,拿著魔君與劍大戰三百回合,這才重創魔族,還秘境一個安寧!」
拿。著。魔。君。
平素與此人關係最好的真霄劍尊面色鐵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猛地灌下一口熱茶。
「天羨長老。」
這位好歹是仙門赫赫有名的大能,駱元明即便看出不對勁,也不能當眾掃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羨子說到這裡就愣愣停下,他很會審時度勢地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羨長老,此時應該叫寧寧上台,由我來授予獎賞。」
天羨子點點頭,像壞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動腦袋,把在場大多數人掃視一圈。由於寧寧被裴寂擋住身形,並沒有見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寧寧她——」
他歪了歪腦袋,滿目皆是悵然與迷茫,毫不掩飾地對著駱元明呆聲道:「寧寧她,已經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會有人上來。」
長老們驚了,弟子們愣了,現場一片混亂了。
不在了。
——蒼天大地啊!寧寧死了?!
玄虛劍派的寧寧師妹,她、她與魔君對決後重傷沒了?!那日秘境出口的烏龍事件,竟是他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嗎?!
難怪當日她神情有異,莫非……是迴光返照?!
寧寧眼前一黑,緊緊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紛紛扼腕嘆息,她旁邊的弟子們紛紛側目而來,面露驚恐,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
接著又聽見天羨子破鑼一樣的嗓音:「其餘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現在的你多麼默默無聞,只要勤加修煉,你們也會像寧寧那樣,終有一日人頭落地,變成慾火焚身的鳳凰!」
這回不止駱元明,整個會場都沸騰了。
誰會想和她一樣人頭落地啊!
「這人瘋了!」
林淺駭然大叫:「快快快,誰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說『出人頭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貓膩:「這是喝醉了。」
「天羨長老,你這是怎麼了!」
駱元明嚇得小臉蒼白,趕緊上前欲將他攔下,不料天羨子猛然扭頭,眼裡野獸般凶狠癲狂的殺意讓他不敢上前。
這道眼神著實駭人,城主府裡的侍衛順勢而動,本以為天羨長老要拔劍而戰,不成想對方只是冷冷一笑,後退一步道:「你們做什麼?想抓我?沒門!」
於是整個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睜睜看著天羨長老不停做著後空翻飛身向後,城主身旁的侍衛們奮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後來到府邸馬廄。
他逃,他們追,他插翅難飛。
在重重圍堵之下,天羨子居然並不慌亂,而是徑直躍到角落裡的一匹馬前,抬手勒住韁繩,以吞天蓋地的豪情大聲道:「好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騎,今日我也來讓你騎一回!咱們快逃!」
他的騷,終於變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內,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驚了。
——救命啊,天羨長老二話不說扛起一匹馬,於空中掄起出大大的圓,在駿馬殺豬一樣的慘叫聲裡,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馬翻、慘叫連連,馬兒在他肩頭上下顛簸,哀鳴陣陣,被嚇到口吐白沫,伴隨著天羨子張揚的笑聲,浩浩蕩蕩地響徹四野。
其狂野之勢遠非常人能及,鸞城百姓皆稱其為「仙門頭號虐馬砍頭狂魔」,美名流芳百世。
「寧寧小師姐,快去救救他們吧!」
角落裡的林潯或是感同身受,又或是被天羨子嚇了一跳,哭得抽抽噎噎:「若是連師尊都成了這副模樣……那師姐和賀師兄在百花深處,得做出什麼事兒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