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紀嬰 -【不斷作死後我成了白月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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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1-2-23 11:51 P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五章

  天羨長老扛著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亂,有人大驚失色瑟瑟發抖,有人困惑不已竊竊私語,絕大多數不明真相的仙門弟子滿目沉痛,為死去的寧寧師妹深切哀悼。

  低頭默哀的,唸經誦文的,佛光超度的,好端端的十方法會,如今當真有了幾分十方法事的既視感,那叫一個慘烈無比,悲傷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諸位小道長,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駱元明從馬廄匆匆回來,忙得焦頭爛額,拿袖子猛擦額頭上的冷汗:「天羨長老的意思呢,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頭地,至於寧寧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就在會場——寧寧姑娘,你在哪兒?」

  回應他的還是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有個生了龍角的少年人從角落走出來。但見他渾身發著抖,低頭始終沒看身邊的人,眼眶紅得厲害,像是不久前大哭過一場,連說話時也帶了哭腔。

  「寧寧師姐,她……」

  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像一根根針,林潯不習慣這麼多人密集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又慌又亂。之前被天羨子嚇出的淚光又開始倏倏地閃,他緊緊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氣忍住哭出來的衝動:「她不久前……走了。」

  林潯之所以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出聲,只是想替寧寧解釋一番,讓她不至於社會性死亡。

  他膽子小,能說出這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勇氣,說完後立刻閉了嘴,低著頭縮回角落陰影中。

  看這淚眼汪汪、不願多加言語的神態,這故作堅強卻難以掩蓋哭腔的語氣,還有那一聲蘊含了無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兩個字,道盡多少辛酸傷痛、悲歡離合,眾人不由得紛紛哀嘆,那個可愛聰慧的寧寧師妹,終究還是在與魔君大戰時隕落了。

  有人遲疑出聲,在突然靜下來的前庭裡顯得格外突兀:「天羨長老……莫非是因為寧寧師妹的緣故,才去借酒澆愁,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這樣一來,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長老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護她。悲痛萬分之下,才會像這樣瘋瘋癲癲啊!真是感天動地師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師弟也是可憐,怎麼哭成了這副模樣?看來天羨長老門下的諸位果真情誼深厚,只可惜寧寧再也感受不到了。」

  於是天羨子搖身一變,成了重情重義的好好師尊。可憐寧寧什麼事兒也沒幹,卻莫名其妙成了個死人,甚至有好幾個弟子在認真討論,做個紀念碑歌頌她為除魔犧牲自我的偉大精神。

  駱元明:……

  駱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紀雲開:「紀掌門,你們仙門大宗的弟子,思維發散能力……都如此之強嗎?」

  =====

  林潯單憑一句話,當之無愧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寧寧本就所剩不多的風評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裡直接死透。

  而她身為大眾哀悼的主角卻對此一無所知,在見到天羨子扛著馬往外衝之後,毫不猶豫跟著他匆匆離開,一路猛追。

  天羨子畢竟是修為高深的師尊,哪怕醉得稀里糊塗,腿上也還是如同裝了馬達跑得飛快,後來甚至在無數路人驚恐的注視下凌空躍起,化身為半空中最美的風景線。

  那匹馬已經被嚇得四肢抽搐,不知什麼時候昏了過去。

  裴寂始終安靜跟在她身邊,忽然眼皮一抬,聲音和風一起出現在耳畔:「刑司使來了。」

  寧寧聞言心下一驚,果然在遠處的高閣屋簷上望見幾道漆黑蕭索的影子,渾身散發著肉眼可見的肅殺之氣。

  刑司使乃鸞城中的執法機關,大到殺人放火,小到賀知洲與葉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現如今天羨子馱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理所當然要被這夥人請去喝茶,只見簷角身形一晃,便有數道黑影自八方襲下。

  刑司使很給面子,雖然此時此刻的天羨子活像個傻子,卻還是動用了威力極強的大陣。

  黑影在半空劃出殘損的虛影,靈力如刀如刃,伴隨著陣陣罡風垂直下瀉,於天羨子所在的房頂匯聚成一張巨網。在將他整個人都牢牢套在網中時,街道上瞬間響起百姓鋪天蓋地的歡呼鼓掌聲。

  仙門長老的風評淪為他這樣,也真是沒誰了。

  天羨子在城中引發此等騷亂,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著刑司使去好好敘舊一番。

  雖然下場有點慘,但人好歹沒事,寧寧心下焦急,在師尊即將被帶走時飛身向前,來到天羨子身邊。

  「寧——寧,寂——寂。」

  天羨子目光混沌,抬眼見到寧寧時,原本石雕一樣麻木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寧寧心裡百感交集,正色問他:「師尊,除了你之外,師姐和賀師兄去哪兒了?」

  他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似乎是想起某段極為羞恥的醜事,目光猙獰著齜牙咧嘴,與頭頂的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氣。

  「你們說完沒?」

  一名刑司使收了網,眼看要把天羨子往刑司院裡押,他直到此刻才終於從憤怒裡回過神來,在被迫轉身離開的剎那,咬牙切齒地對寧寧說出五個字:

  「記住,暖玉閣。」

  =====

  暖玉閣。

  從這幾個漢字無比曖昧的排列組合,再加上林潯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樣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處,寧寧敢用裴寂的名譽發誓,暖玉閣必然是煙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對於整個鸞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條極為特殊的街道。它無愧為綺麗夢幻的溫柔鄉,卻萬萬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細細言說,充斥著美酒、燈火與美人,夜夜笙歌,靡麗非常。

  寧寧雖是頭一回進入這樣的場所,心裡卻並未覺得有什麼異樣,反而滿帶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見到漂亮姐姐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與自己一起欣賞美人。

  ——畢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修真界並未禁止風俗產業的發展,百花深處的姑娘們雖然社會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確確屬於正規職業。有誰不愛千姿百態的漂亮大姐姐呢。

  許是由於這會兒正值午時,此地並不像夜裡那般繁華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朱紅色房簷映襯著雕欄玉砌,迢迢長道猶如千千網結,朝四面八方的巷道裡蜿蜒而去,看不到盡頭。

  道路兩旁的建築堂皇富麗,輕紗帷幔偶有拂動,隱約可見房內的藤蘿綠草、熏香陣陣。

  無論街頭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舖之中也能見到許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麼慵懶斜倚在房前招徠客人,要麼站在窗紗之後怔然發呆,有個年輕的姑娘站在窗邊澆花,與寧寧四目相撞時,朝她揮了揮手,勾唇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

  她與裴寂一路尋找,沒費多少功夫便來到暖玉閣門前——

  按照規模來說,這幢雕甍畫棟的建築整整有其它樓宇的兩倍之大,當之無愧是最為閃亮的那一顆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來,樓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見他倆,有些詫異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進來?」

  星痕劍在秘境中受了些許磨損,被寧寧送入鐵匠鋪細細修補;裴寂則隨身帶著劍,再加上周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冽氣質,很容易能看出是個脾氣不太好的劍修。

  修道之人向來自詡清高,很少前來這樣的場所,更何況他身邊還帶著個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們是來找人的。」

  寧寧聲音清泠悅耳,帶了淺淺的笑,上前幾步接近她時,聞見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們的師尊師兄與師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沒找到蹤跡,不知昨天晚上有沒有劍修來過這裡?」

  一聽此言,女人畫像般從容的笑臉驟然凝固:「你們……認識昨夜那兩人?」

  兩人。

  寧寧眉心一跳,聽她繼續道:「你師姐並未前來此處,闖入暖玉閣的,是兩個相貌頗為俊朗的年輕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計懇求我們將其收留,真真可謂使盡渾身解數,管事的紅玉姐姐心軟,便答應讓他們留在了這兒。」

  寧寧心下一喜:「多謝姐姐!不知他們如今——」

  女人笑著搖搖扇子:「可惜你們來晚了。」

  她生了雙細長鳳眼,看上去極為年輕,應該不到二十歲,雲鬢被鬆鬆懶懶地挽在身後,微風拂過時,更襯得媚眼如絲、眸底微波輕蕩。

  聲音亦是輕輕柔柔,如同一隻柔若無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兩人今日都不見了,我們都不曉得他們的去向。」

  寧寧的滿腔期望倏然淪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鸞城如此之大,要想尋人可謂大海撈針。要是不盡快找到賀知洲與鄭師姐,等那兩位像師尊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發酒瘋,他們本人乃至玄虛劍派的聲譽可就徹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惱,忽然聽見身旁的裴寂道:「他們昨天夜裡,可有提及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發走在街頭,也能引來不少人的偷偷注視。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隱約浮起幾分驚豔之色,末了又扭頭望望寧寧,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們倆的行徑實在離譜,我特意用視靈記錄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興趣看上一看?」

  寧寧一愣:「視靈?」

  這玩意兒價格不菲,也並非尋常人會隨身攜帶的東西。

  「近日鸞城裡不是時有女子失蹤麼?」

  她不知想起什麼,微微皺了眉頭:「你們有所不知,最後一個不見的魏靈鳶,就是我們樓裡的姑娘。從那以後人人自危,紛紛買了小刀符咒和視靈帶在身邊,或許有朝一日遇上險情,還能起些作用。」

  寧寧一直對鸞城的連環失蹤案很是上心,聞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蹤,可有留下什麼線索?」

  女人搖頭,雖然嘴角還是含了笑,卻露出些許無可奈何的苦澀之意:

  「我們這些女人,儘是無親無故、無父無母,若非紅玉姐姐與之交好,見她幾日未曾出現,特意登門拜訪,萬萬不會發現她早已不見蹤跡。」

  寧寧皺了眉,低頭細細思索:「百花深處魚龍混雜,一旦入了夜,便很難發覺周圍的貓膩,要想動手更是輕而易舉。既然這裡多是獨居的孤女,說不定失蹤之人……其實比現已查明的數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沒料到她會對這件事如此上心,將音量拔高幾度,咬牙恨聲道:「我們早就想過這種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幫人自詡高潔傲岸,不屑與我等來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過場,便聲稱毫無發現。」

  看來即便是在相對唐宋元明清開放許多的修真界,煙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閣內靜候客人的幾個姑娘聽見交談聲,其中一個上前幾步,好奇問道:「莫非姑娘正在調查此事?」

  「其實也稱不上——」

  寧寧撓撓頭,她雖然對這件事兒很感興趣,但從未認認真真地調查蒐證,僅有的幾條線索,還是從天羨子和裴寂那裡聽來的。

  她說著頓了頓,沒什麼底氣地補充一句:「但我會盡力試試。」

  「真的?」

  一個紮著辮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光著腳丫噔噔噔跑上前來,圓滾滾的兩隻眼睛被陽光晃得眯成縫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個壞蛋揪出來!你不知道,靈鳶姐姐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每天都會給我們買糖,我有次被客人當眾欺負,也是她挺身而出幫了我——我聽說道士請不來靈鳶姐姐的魂魄,說不定她現在還活著呢!」

  女孩說得大大咧咧,全然沒有意識到,請魂失敗很有可能預示著另一種更為殘酷的可能性:魂飛魄散。

  寧寧身旁的女人低聲斥道:「明月,休要無禮!」

  她說罷就緩和了臉色,對寧寧與裴寂柔聲笑笑:「抱歉,這孩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們絕無指使姑娘的意思。」

  寧寧搖搖頭:「無妨,她這樣的心性倒也可愛。」

  想了想,又道:「諸位與魏靈鳶姑娘熟識,不知可曾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何止是蛛絲馬跡?」

  又有個坐在不遠處的女孩轉過腦袋,朝她眯起晶亮貓眼,聲線也像家貓般甜膩慵懶:「我們這兒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懷疑那位城主夫人喲。」

  寧寧一怔:「鸞娘?」

  「姑娘你應當知曉,她在嫁給城主之前是個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撐起下巴:「那時候……她可是暖玉閣的頭牌。」

  或許是大家對此達成了一致共識,這回沒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無顧忌地繼續講:「因是女孩,她不到七歲便被爹娘送來此地,換了錢去養新生的弟弟。怎麼說呢,像我們這種打小在花樓裡長大的,誰都清楚其餘人究竟是什麼貨色。」

  她頓了頓,輕哼一聲:「總而言之,樓裡幾乎沒人喜歡她。」

  寧寧好奇地繼續問:「為什麼?」

  「心機深唄。」

  她答得毫不猶豫,語氣裡顯而易見地帶了幾分鄙夷:「她一心想當花魁,千方百計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們的常客——畢竟大家都在暖玉閣裡做事,勉強稱得上有幾分情誼,這樣明目張膽地搶生意,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

  「還不止這些。」

  見寧寧認認真真地聽,另一個女孩隨之接話:「自從她見到城主,整個像是變了一個人——按理來說,鸞娘從未上過學堂,不可能識字,但她竟常與城主吟詩作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其中有大問題。」

  小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說,寧寧聽得入迷,沒想到話題到這裡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從暖玉閣樓道附近傳來,等寧寧與其餘人趕到聲源處,不由一怔。

  樓道旁雜物間的門被雜役打開,沒想到屋子裡除了堆積的掃帚抹布,居然還躺著個滿目驚恐的女人。

  她被脫去了外衫,只穿著內裡凌亂的白袍,頭上髮飾同樣被粗魯地採摘一空,烏髮亂得像一鍋煮壞了的麵條,全身被麻繩死死綁住,嘴裡還塞了塊布。

  當即有幾個女孩大驚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為她解下繩索和口中棉布:「紅玉姐姐,這是怎麼回事?你此時不應該正在待客嗎?」

  「快,快去紀公子的房間……」

  女人臉色蒼白,緊緊握住貓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們收留的那男人還沒醒酒,趁我不備將我關在此處,不但奪走衣物與首飾,還、還——」

  她說著露出了極為驚恐的神色,大大瞪圓眼睛,氣若游絲地模仿出那人當時癲狂的語氣:「他還用很嚇人的表情對我說:走開,讓我獨享經驗!老娘才是花魁!」

  寧寧:……

  對了,賀知洲以前是做過花魁的。如今他喝醉了酒觸景生情,很可能把暖玉閣當成曾經待過的花樓、把自己理所當然看作花魁,然後——

  她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眼前又是一黑,開始猛掐人中。

  =====

  與此同時,暖玉閣廂房內。

  身為百花深處首屈一指的大花樓,暖玉閣內裝潢堪稱一絕。

  輕紗低垂,熏香白煙搖曳,如霧氣般朦朦朧朧地搖墜其間,清淡卻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擁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紗帳將二人隔開,紀公子坐在紗外,隱約可見另一邊紅玉姑娘端坐的輪廓。精雕細琢的木床就在不遠處,從他的視線看去,與相隔不遠的女人一樣模模糊糊。

  「紅玉姑娘。」

  他對這位才貌雙絕的姑娘嚮往已久,今日頭一回單獨來見她,不免感到很是緊張:「我們已經這樣坐了半個時辰,一句話也不說……我何時能進來看一看你?」

  對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擺著的瓜果小吃,聞聲恍然抬頭,聲音帶了點奇怪的沙啞低沉:「待會兒。」

  頓了頓,又輕咳一聲:「我染了風寒,不能傳給公子。」

  「這又如何!」

  紀公子急不可耐,邁開長腿就往前衝,一把掀開紗帳,而紅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丟了手裡的西瓜,鑽進一旁床鋪的被子裡。

  不對,不是害羞,或許是一種暗示。

  紀公子喜從心來,上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激動不已地伸出手去,在她露出的一點點腦袋上細細摩挲:「紅玉姑娘,我對你傾慕已久,今日終於能與你獨處一室……你的長髮真美,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

  紅玉姑娘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動作,他只當是對方不好意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去,自她的頭頂緩緩向下。

  「紅玉姑娘。」

  他摸著摸著總覺得不大對勁:「你的耳朵……竟有如此之大?」

  她似乎喝了酒,渾身散發著濃郁酒氣,聞言從他懷裡發出悶悶的回應:「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聽清你呀。」

  他被這個回答樂得滿面春風,如獲至寶,手指繼續向下:「紅玉姑娘,你的眉毛竟有如此之濃?」

  對方羞澀笑笑:「當然是為了能更好地看清你呀。還有我的鼻子嘴巴,都是為了能更好感受公子而生的。」

  美人在懷,酒香誘人,紀公子的鼻尖和心尖都在發甜,再也等不下去,只欲立馬掀開被子,與紅玉姑娘共度良宵。

  他躊躇滿志,正要動手,卻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那聲音著實叫人心煩,然而他唯恐是自己老爹來花樓抓包,不敢不去把門打開。

  沒想到剛開門,居然見到密密麻麻一大堆人。

  這群人個個神色慌張,見到他凌亂的衣物後欲言又止,其中最為顯眼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紅玉姑娘。

  等等,紅玉姑娘。

  紀公子懵了。

  既然紅玉姑娘身在此處,那方才與他親近的……是誰?

  寧寧顧不上其它,徑直走進房中,抬高聲音叫了句:「賀師兄?」

  賀師兄。

  師兄。

  兄。

  紀公子只願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這勞什子「賀師兄」並非屋子裡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寧寧話音剛落,蜷縮在床上的那人便像隻軟體蟲般拱身一動。

  當他站起來,哪怕隔著一層紗,紀公子還是能看出來,那是個比他還高的男人。

  那人彷彿醉了酒般四肢不協調,走得搖搖晃晃,剛下床便徑直撲倒在地,掙扎了好一陣子,等終於晃悠著站立起身,沒走兩步路,便又再度摔倒。

  房間裡一片死寂。

  好幾雙眼睛一起看著他倒在地上瘋狂撲騰,在好幾次站起又跌倒之後,終於自暴自棄放棄了起身,僵著身子就往外爬,任由骨頭碰撞時發出極度詭異的哢擦聲響。

  等那人好不容易到了紗帳前,便猛地把紗幔一掀。

  紀公子已經要被嚇吐了。

  映入眼前的是一顆重度迷茫的大腦袋,保持著兩眼無神、神色僵硬的模樣,故作可愛地歪了歪脖子,在見到呆若木雞的寧寧時,咧開紅豔豔的嘴唇嘿嘿一笑。

  這還不是最嚇人的。

  最嚇人的是,這位仁兄之前吃了許多西瓜,其中一口還沒來得及嚥下,就匆匆忙忙躲進了被窩,之後也並沒有咀嚼吞嚥。

  此時待他笑著一張口,西瓜汁立馬從嘴裡嘩啦啦漏出來,紅裡混著白,白裡透著黑,哇啦哇啦,如同豌豆射手開了二倍速。

  搭配此人一手扒開紗幔,身體藏在帳子後頭、只露出慘白大臉嘿嘿笑的模樣,看上去異常驚悚,小孩見了都會手腳抽搐、跪地啃土。

  紀公子好想哭。

  原來方才與他摟摟抱抱的,正是這個東西。

  這年杏花微雨,他的一片真心,終究是錯付了。

  賀知洲醉醺醺地看完寧寧,居然還不死心,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就往紀小公子身上瞟。

  他瞟著瞟著,似是想起什麼開心的事,竟有些害羞地傻笑出了聲,說話時的每個字都像在催命:「公子,我的頭髮,當真那樣好看嗎?」

  紀公子:……

  紀公子白眼一翻,當即暈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2:02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六章

  賀知洲被灌了碗醒酒湯,在一道驚天動地的哀嚎聲裡醒來了。

  他喝下九洲春歸後直接斷片,如今什麼也想不起來,一睜眼就看見幾張神色各異的陌生面孔,中間還夾了他認識的寧寧和裴寂。

  「洲啊。」

  寧寧的眼神很是複雜,賀知洲從未見過她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彷彿他是個需要被好好呵護的寶寶,稍不留神就會嘩啦碎掉:「你還記得,昨晚和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鼻尖縈繞著淺淺熏香,是他曾經在花樓裡接觸過的味道。

  再往四周看去,赫然是朱紅雕花木椅、粉白繡蝶紗帳與無比曖昧的暖熱輕煙,至於將他圍了整整一圈的姑娘們個個眉目如畫,有沉魚落雁之姿,乍一看去,跟進了盤絲洞似的。

  賀知洲眼前一黑。

  不會吧不會吧。

  這麼多姑娘,他竟有如此禽獸?看這陣仗,就算是把他身上的靈石榨乾得一滴不剩,也絕對付不起價錢啊!

  「放心,你沒對她們做什麼。」

  寧寧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很快出聲為賀知洲消去疑惑惶恐。

  這本來應該是件好事,她卻始終用了奔喪一樣的語氣,不像是來花樓接他,倒像在參加緬懷賀知洲好同志的追悼會:「這裡有姑娘記下了昨夜的事情,你……想不想看一看?」

  賀知洲思緒仍有些糊,用先天發育不良後天畸形的小腦瓜努力思考,既然他沒對姑娘們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那就理所當然沒什麼好怕的——

  難道他還能自己迫害自己不成?

  他沒做多想地點頭,其中一位年輕姑娘欲言又止,遞給他一面鏡子。

  通過視靈,鏡面之上頃刻便投映出暖玉閣歌舞昇平的景象。

  夜裡的百花深處人影綽綽,往來女子衣香鬢影、媚眼如絲,交談聲、吆喝聲與車馬聲都被潮水般的笑聲吞噬,在搖曳不定的火光之下,映出房簷之上紅木花彫的輪廓。

  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裡,沒過多久,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正是賀知洲與天羨子。

  寧寧與裴寂應該已經將這段影像看了一遍,此時紛紛沉默不語,死死盯著鏡面。

  「二位公子。」

  他們倆相貌俊朗,剛一進門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力。其中一個笑意盈盈上前打招呼,頗為羞澀地用團扇遮掩唇邊:「公子們前來做客,可有心儀的姑娘?」

  問的人認認真真,聽的人就不一定了。

  鏡子外的賀知洲眼睜睜看著曾經的自己瞬間淚流滿面,無比哀切地對那姑娘道:「姐姐,我們不是來花錢做客的——求求你收留我倆,讓我在此地做花魁吧!」

  賀知洲腦子一懵,神色驚恐地看一眼寧寧。

  後者則面帶憐憫地搖搖頭,示意他後面還有。

  「公子,你們喝醉了?」

  女人眼角一抽,聞見他們身上越來越濃的酒味,被嚇得後退幾步:「你們兩個大男人,留在暖玉閣又有什麼用?」

  「我也是被逼無奈。」

  賀知洲用袖子抹去眼角淚珠,抽抽噎噎望一眼身旁的天羨子:「看見我家二叔了嗎?可憐他年紀輕輕,就得了天花晚期,我為賺錢給他治病,什麼事情都能幹——快!二叔!」

  最後那三個字可謂是低吼出聲,有點惡婆婆的刁難兒媳婦的意思。

  天羨子還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一時間被嚇了一跳,呆呆望他一眼後,居然十分配合地開始渾身打寒戰,翻著白眼抽搐不止。

  鏡子之外,賀知洲的一顆小心臟也在抽搐不止。

  ——救命啊!他為了當花魁,竟然強迫天羨師叔幹了這種事!

  萬幸師叔本人沒有在這裡看見這段影像,否則今天晚上玄虛劍派的晚餐,很可能就是爆炒賀知洲肉。

  不對。

  也許他之前就看過了呢?

  鏡子裡的女人哪裡遇見過這麼離譜的事情,聽見「天花」二字,立馬被嚇得繼續後退。

  驚慌失措間,又聽賀知洲繼續道:「如果只是這一種病,或許我還能砸鍋賣鐵為他治一治,可誰能想到,我二叔在不久之後竟又患了癔症!」

  他說完又是狠狠一瞥,天羨子俯首甘為孺子牛,一邊繼續跟觸電似的渾身抽抽,一邊雙目無神地又哭又笑,嘴裡唸唸有詞,很是恐怖。

  賀知洲已經不敢往下面看了,縮在凳子上瑟瑟發抖。

  與此同時,又在鏡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不但如此,他還在昨日被診斷出腸胃炎、咽喉炎和重度產後抑鬱症——我的二叔啊!要不是你輟學供我唸書,我哪能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回連賀知洲本人都忍不住吐槽了。

  ——滾啊!長成這副模樣你二叔腸子都悔青了好吧!而且那個「重度產後抑鬱症」是鬧哪樣啊!你有病嗎!!!

  畫面中的天羨子露出了有些為難的神色,表情一僵,呆呆望向他時,又撞見賀知洲陰毒狠辣的目光。

  賀知洲終於知道,為什麼會覺得自己的這個眼神非常眼熟了。

  宮鬥劇裡蛇蠍心腸的反派妃子,給小白花炮灰灌絕命毒藥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的表情麼。

  天羨子好委屈,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我不會……」

  賀知洲雙目一眯,兩把眼刀虎虎生威,從喉嚨裡發出老牛般的低吼:「嗯——?!」

  真不是人啊。

  一滴淚,從眼角無聲滑落。

  他眼睜睜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越來越相貌猙獰、面目可憎,天羨師叔可憐巴巴、無路可逃,而周圍的人都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其中不少好奇地轉過腦袋。

  在賀知洲凶神惡煞的脅迫之下,天羨子紅著眼眶向後仰倒的時候,口中吐出的鮮血,淒美得像一場夢。

  他很有工匠精神,秉承著絕不作假的原則,直接用劍氣一掌拍在自己胸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迎來了屬於玄虛劍派的表演。

  白衣青年沉沉落地,唇角的血是那樣清晰,在短暫的畫面停滯後,天羨子開始了瘋狂顫動。

  那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姿勢。

  他最初只是躺在地上渾身打寒戰,四肢聳動不已,沒過多久好似癔症發作,逐漸嘰裡呱啦喃喃低語,哭哭笑笑的模樣像是戴上了痛苦面具,駭人非常。

  而當他伸出雙手,這場震撼人心的畫面也就抵達了巔峰。

  但見天羨子一邊打冷顫一邊用小女孩的聲線自言自語,一邊將顫抖的左手摀住肚子,把身體躬成蝦仁形狀,右手則扼住自己咽喉,雙目圓瞪,偶爾發出幾道嘶啞尖咳:「唔呃噫——」

  這幅場景著實詭異,嚇得好幾個姑娘淒聲尖叫,而他身旁的賀知洲哭得好大聲,情真意切地大喊大叫:「二叔!我一定會當花魁治好你的!你一定要撐住啊!」

  好一個師慈徒孝,感人至深,堪比世界名畫,建議取名:知洲的報恩。

  人群之中一片嘩然,不曉得有沒有人認出,那位倒在地上不停抽抽的兄弟,正是玄虛劍派鼎鼎大名的天羨長老。

  最初接待這兩人的姑娘被嚇到面如土色、不敢動彈。

  一片混亂間,忽然有個身穿紅裙的女人走上前來,大致詢問來龍去脈後,緩聲遲疑道:「這兩位許是醉了酒神志不清……演成這樣也不容易,就當積個德,讓他們二人暫且留下吧。」

  畫面到此便戛然而止。

  賀知洲已經快要把自己的整個拳頭塞進嘴裡,顫抖了好一陣子,才試探性發問:「我英俊瀟灑高潔傲岸劍道第一人的天羨師叔,他知道這事兒嗎?」

  寧寧搖搖頭,看他像在看死人:「他似乎還沒醒酒,我並不清楚師尊會不會記得此事,你自求多福吧。」

  她頓了頓,又道:「不但如此,你之後還奪走了紅玉姑娘的外衣,假扮成她的模樣,躲在客人的床鋪裡——」

  賀知洲:……

  賀知洲:「能讓我一個人靜靜嗎?要臉。」

  =====

  賀知洲受了一番心理創傷,哭哭啼啼給暖玉閣裡的姑娘們道歉後,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仔細思考待會兒應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師叔天羨子。

  寧寧對此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這種時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

  她要留在暖玉閣裡繼續詢問有關鸞娘的消息,因此並不著急離開;而百花深處在白日裡客人不多,女孩們便也恰好時間寬裕,特意尋了個房間,再度嘰嘰喳喳地說開。

  「我們之前說到,鸞娘雖然沒上過學堂,卻突然就會寫字念詩——她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這個呢!」

  貓眼姑娘眨著眼睛,坐在椅子上雙腿不停晃悠:「我比她小幾歲,來的時候因為年紀尚小,只需學習禮儀,不用忙著待客,因此空閒的時間也比旁人多得多。那時成天無聊,我便不時會去看看其他姐姐在做什麼,沒想到無意間,發現了一處關於她的貓膩。」

  她的語氣神秘兮兮,不僅寧寧,連身旁幾個暖玉閣裡的女孩也紛紛露出好奇之色,催促她繼續講下去。

  貓眼姑娘抿唇一笑,刻意壓低聲音:「鸞娘她呀,似乎在和什麼人通信。」

  「通信?」

  「對啊!就是晚上招來一隻信鴿,把信放在它身上,再由鴿子傳給另一個人。」

  她哼笑道:「那會兒半夜三更,我睡不著站在窗前看風景,沒想到居然見到一隻信鴿飛到了她房間裡頭,跟做賊心虛似的,生怕被別人看到。」

  「這樣說來,鸞娘從那時起,就已經懂得寫字了。」

  寧寧好奇問她:「為何不用傳訊符?」

  這回另一個女孩噗嗤一笑:「寧寧姑娘,催動符篆需得耗費靈力,我們未曾學過仙法,自是不知如何使用。」

  「不知姑娘可曾聽過鸞城裡的一則傳言?」

  又有人軟聲開腔:「傳說以魂魄為籌碼、鮮血為媒介,向鸞鳥許下心願,願望就能實現——獻祭魂魄一事,不正好能與『道士無法請魂』對應麼?」

  這是寧寧從未聽過的傳說。

  在她心裡,鸞鳥向來是象徵福祉的瑞獸,與如此殘忍的獻祭完全搭不著邊。更何況,若是所有人的所有願望都能通過這種方式實現……

  那未免也太輕而易舉了些。

  「城主之前還娶過一個妻子。」

  貓眼姑娘見她半信半疑,繼續道:「你一定不會想到,鸞娘性情大變、半夜被我撞見傳遞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發重病……是在同一時間。」

  寧寧一愣,聽她斂了笑沉聲說:「她之所以懂得獻祭之法,一定是受了傳信那人的教唆。先是讓真正的城主夫人暴斃身亡,再把自己慢慢變成城主心中最為中意的模樣,一步步設下套子接近他——這樣想來,豈不是一氣呵成?」

  如此一來,究竟是誰在與她暗中通信,便成了整起事件裡最大的疑點。

  可他幫助鸞娘的目的是什麼?之後的少女失蹤案,也都是由他們二人所犯嗎?

  寧寧想來想去找不出思路,只得先將此人放在一邊,專心詢問有關鸞娘的線索:「你們談及她『性情大變』,不知此事從何說起?」

  「這樣說吧,她呢,從小在花街長大,是最為普通的風塵女子,得了客人就往上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們都是這副德行,全當為了活命,沒什麼好講的。」

  貓眼姑娘道:「但自從某一天起,她突然變得不大對勁,具體怎樣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像是變了一個人,老是陰沉沉站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對對對!她好像一天天地,不知怎麼就突然清高冷淡起來。」

  紮著辮子的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哪怕只是輕輕一挑眉,也自帶了攝魂奪魄的媚意:「從前的鸞娘跟我們沒什麼兩樣,自從開始接近城主,就不愛笑也不愛講話,充其量若即若離地朝他那麼一笑。只不過見了兩三次面,就把城主的魂兒給徹底勾走了。」

  她說罷想了會兒,一槌定音地下了總結:「她就像知道城主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那種類型。」

  這句話極為貼切,引得在場好幾個女孩深以為然地紛紛點頭。

  唯有一人皺了眉,對寧寧柔聲道:「寧寧姑娘,你可別聽她們瞎胡鬧。我與鸞娘從小一起長大,最是清楚她的為人,她絕非心思險惡之輩,萬萬不會做出此等醜事。」

  竟是紅玉姑娘。

  「她向來拚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斷然不會放手。從前她想湊足贖金離開百花深,便用盡渾身解數招徠客人;若是想要嫁給城主,那為了他鑽研書法詩賦、將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性子,也有理可循,哪裡會和神鬼之事扯上關係。」

  她在一眾小丫頭裡年紀最大,其他人雖然不服氣,然而出於對紅玉本人的敬佩,都鼓著腮幫子一言不發,聽她用溫溫柔柔的嗓音繼續說:

  「我們生來貧賤,若說不想過上好日子,那必然是假話。鸞娘就算為了接近城主,刻意將自己變成另一副模樣,在我看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恥。」

  「紅玉姐姐,你還幫她說話啊?」

  貓眼姑娘冷哼一聲:「她自從嫁入城主府,就再也沒有與我們來往過。上回咱們在燈會上遇見她,那女人明明看見了你,卻像在看陌生人一樣——這分明就是不對勁嘛!」

  紅玉摸摸她腦袋:「我們這種身份,她不認也在情理之中。我雖然覺得失望氣惱,卻不希望你們出於個人好惡,把強加之罪安在無辜之人頭上。」

  她雖是這樣說,但從寧寧已經掌握的線索來看,鸞城少女失蹤的幕後真相很可能與鸞娘脫不了干係。

  但若要查明……又應該從哪裡入手?

  寧寧腦袋裡的思緒一團亂麻,沒有頭也沒有尾巴,正在默不作聲地思考時,忽然聽見房間虛掩著的木門被陡然推開,耳邊傳來賀知洲生無可戀的聲音:「寧寧救命!我的錢……我的錢全不見了!」

  =====

  賀知洲的錢袋子裡空空如也。

  他之前在浮屠塔裡得了寶貝,這回又在秘境中採了不少靈植,開開心心隨手一賣,就是滿滿一口袋的可愛小靈石。

  然而當他好不容易醉酒清醒過來,在迫害師叔之後的滿心絕望裡,為了讓自己開心一些,本想拿出錢袋裡的靈石細細觀摩,卻發現一粒灰都沒剩下。

  一點開心也沒有,整個人更絕望了。

  跟言情小說裡女主角是男主的命一樣,那些石頭也是小窮鬼賀知洲的命。托他的福,寧寧與裴寂頭一回進了鸞城裡的刑司院。

  刑司院和警察局沒有太大差別,經群眾報案後非常迅速地調用了監控攝像頭,即鸞鳥像記錄的城中影像。

  據接待他們的刑司使說,多虧有城主設下的術法,近日以來鸞城可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能在這種風氣之下弄丟渾身家當,也算是個人才。

  畫面在深夜的百花深處不斷游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在玄鏡中出現了兩道無比熟悉的影子。

  還是他和天羨子。

  賀知洲又想起暖玉閣裡的慘案,差點沒站穩。

  鏡子裡的天羨子呆呆立在路邊,跟前站著個陌生男人。那男人手裡拿了個蔥蔥蘢蘢的茂盛盆栽,滿臉堆著笑:「這是我們祖傳的搖錢樹,只要你給我錢財,我就能變出雙倍的靈石。」

  他說著拿出三顆下等靈石,往盆栽後邊一晃,再張開手指,居然當真成了六顆。

  ——因為在盆子裡還藏著好大一堆。

  這是個極度弱智的街頭騙術,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絕對不會上當。

  只可惜那時的天羨子不算正常人。

  「好厲害,好神奇!」

  天羨子呆呆拍手,在男人不間斷的慫恿下咧嘴傻笑,從錢袋裡拿出可憐巴巴的一百靈石:「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拜託你了!」

  騙子雖然看出這是個喝醉了的傻子,卻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是個窮到摳腳的窮光蛋,一時間笑容凝固,欲言又止。

  然而一百雖少卻也是錢,男人剛把它們拿在手裡,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賀知洲義正言辭的吼聲:

  「師叔,你在做什麼啊!」

  鏡子外的賀知洲樂到嘴歪,一拍大腿:「看見了吧!不愧是我,連醉酒之後都能保持如此清醒!」

  然後就看見畫面裡的他仰頭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繼而搖搖晃晃地站在男人跟前,用手指比了個三:「搖錢樹如此神奇,一百靈石怎麼夠!我加投!」

  賀知洲剛喝下的茶水被噗噗噗噴出來,猛地吸一口涼氣,在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裡,聽到屬於自己的聲音:「加投!三!千!萬!」

  說完還一把握住天羨子手腕,激動得眼眶泛淚光:「太好了師叔!這世上所有的奇蹟,居然都被我們碰到了!我們真的好幸運好幸運哦!」

  賀知洲:……

  賀知洲一口氣沒喘上來,翻著白眼滾下了椅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全部身家加在一起,連三千萬的零頭都夠不上。

  可惜無論此時的他有多麼後悔,玄鏡中的景象都不會逆轉或停下。

  被搖錢樹騙局一夜騙走三千萬,賀師兄如同瞬間老了三千萬歲,滿目滄桑坐在地板上,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等等——你給他的東西,好像不是銀票。」

  賀知洲迴光返照,化身一根木棍人,直挺挺從地上竄起來。

  只見玄鏡裡的他拿著紙筆寫寫畫畫,寫完後立馬喜氣洋洋遞給騙子。

  那張白紙一看就不是銀票,男人原本還保持著迫不及待的微笑,晃眼將它一瞟,臉色瞬間就不對勁起來。

  「春風送來暖洋洋,千家萬戶齊歡笑。朋友送你三千萬——」

  他唸著唸著開始猛打哆嗦,牙齒氣得一顫一顫,聲音也抖個不停:「千萬要快樂,千萬要幸福,千萬要健康。有這三千萬,新年快樂一定旺——我旺你娘個錘!臭小子敢耍我?!」

  賀知洲喜極而泣,在短短片刻內經歷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不愧是我!!!」

  男人最後這句話一出口,身旁半傻半呆的天羨子便拔劍出鞘,在迴環浩蕩的劍光中蹙緊眉頭:「你說誰是臭小子?」

  天羨子雖然醉了,腦子裡護犢子的本能卻還在。

  他修為極高,如今僅是拔劍對準不遠處的男人,就已經能讓後者在層層威壓之下猛然吐出一口鮮血,站立不能,徑直撲倒在地。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兩人來頭不小。

  「你、你們等著!」

  男人自知理虧,加之技不如人,要是當真打起來,不但騙來的一百靈石會淪為泡影,恐怕還要自己承擔一大筆醫藥費,再嚴重一點兒,還得變成喪葬費。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後邊跑,用最慫的語氣說出最狠的話:「兩個白痴!別讓我再碰見!」

  騙子就這樣跑了。

  這劇情百轉千回,處處是轉折,連身為當事人的賀知洲都滿臉懵,那他的錢到底去哪兒了?

  「你你你,幹嘛呢!這兒是你能隨便亂闖的地方嗎?」

  他正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刑司使粗聲粗氣的嗓音,旋即是一道莫名熟悉的青年音:「我我我找人——就是裡邊那位!嘿,賀公子!」

  三人一起回頭,見到一位大汗淋漓的白衣青年。

  「我總算追上你們了!不愧是修道之人,怎麼走得如此之快?」

  他用帕子擦了擦汗,輕聲笑道:「賀公子,昨夜你買的墓地,還有一處需要按手印確認,否則我交不了差。」

  賀知洲徹底愣了:「慢著!什麼墓、墓地?」

  「昨夜您在我這兒買的啊!」

  青年咧嘴一笑:「不記得啦?您為自己買了十幾處墓地,說要讓整個修真界都變成您的墳啊!」

  讓整個修真界變成他的墳。

  賀知洲心頭一梗。

  「這個這個,」青年笑意不改,很有職業操守地繼續講,「您昨晚已經規劃好了,腦袋放在北皇城,身體埋在逐鹿州,雙手雙腳依次分散在邊塞各個城邦,這樣一來——」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地圖,把這幾個點細細一連,居然是個遍佈全域的火柴人形狀:

  「這樣一來,春天種下幾個賀知洲,秋天就能收穫千千萬萬個賀知洲。等遍佈全國的賀知洲團結起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能推翻封建統治,建立偉大的社會主義新國家——雖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您昨晚的確是這樣告訴我的。」

  賀知洲:……

  又是一滴淚,從他脆弱的眼角滑落。

  這哪裡是買墓地。

  這是自己送了自己一個五馬分屍啊。

  寧寧嘖嘖搖頭,只想為他豎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這不是重點。」

  唯有裴寂皺了眉,沉聲道:「既然城主夫人有問題,而她又特意指使我們喝了不大對勁的九洲春歸……你們沒有發覺麼?本應該與師尊師兄一起的鄭師姐,我們方才翻閱影像時,縱觀整個百花深,都未曾發覺她的身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2:14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七章

  「那一日,城主府內大宴賓客,華燈初上、歌舞笙簫,但見有一紅裙女子踩月而來,一曲霓裳舞罷,驚豔四座。」

  台上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驚堂木,聲調隨之揚起:「這便是城主與夫人的初回相見,後來據城主所言,他自少年時起便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神女踏月,紅衣如火,於雲煙蒸蔚之時身形漸隱,匆匆不知其所蹤——而城主苦覓多年,在那日終得一見。」

  台下大多是前來參加十方法會的仙門弟子,對這段男女地位懸殊的閃婚愛情故事十分感興趣,有人聽罷大喊一聲:「可我聽說,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時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還沒滿一年呢!」

  這簡直是明晃晃的砸場子,偏偏有不少人跟著他應和:「對啊!這樣如何對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

  「這、這個——」

  說書先生顯然有些慌,拿手帕匆忙拭去額角冷汗:「諸位小道長有所不知,城主與上一位夫人之間,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聯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裡一併出現時,雖能稱得上是『相敬如賓』,卻能輕易瞧出彼此之間沒什麼情誼,冷淡得很。」

  他說得口乾舌燥,囫圇喝下一杯半涼茶水,見台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勢繼續說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纖凝,是個自幼在深閨長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連家門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傳,皆是駱元明與鸞娘命中注定般的愛情故事,對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識閉了嘴,豎起耳朵繼續聽。

  「但城主呢?一個在外歷練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繼承城主之位,說不定直到如今也在雲遊四海。這兩位的經歷、興趣與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難。」

  說書先生搖頭喟嘆道:「其實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發重症,就那麼走了……唉,造化弄人吶。」

  「我還有個問題!」

  小弟子們在宗門裡勤修苦練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觸一些緊張刺激的八卦,個個熱情高漲,趁亂高聲道:「我聽過一個傳言,聲稱鸞城失蹤的少女們很可能與鸞娘有關——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台下一片嘩然。

  這個問題頗為敏感,然而說書先生講得上了頭,一時沒再顧及其它,壓低聲音道:「其實吧,這個說法早就傳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為自證清白,特意讓人鉅細無遺地搜了一遍臥房與隨身物件,結果什麼都沒發現。」

  寧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聽,看著桌面上寫滿字的白紙,心亂如麻。

  自從裴寂察覺鄭師姐不見蹤影,他們便將當晚的影像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百花深處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見到鄭薇綺的影子。

  城主府鸞鳥像的雙眼呈旋轉之勢,只要把握得當,很容易就能避開監察。她消失得毫無徵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有被別有用心之人擄了去。

  賀知洲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找到城主與鸞娘,跟後者當面對質。

  然而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當初城內謠言大起,鸞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連常去的書房都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

  城主本就對夫人極為偏袒,打那以後便愈發信任鸞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議論,將她與失蹤一事扯上關聯。

  也就是說,如今鄭薇綺不見蹤影,就算他們一行人向城主稟明此事,先不說他會不會相信仙門小弟子毫無證據的一面之詞,哪怕當真答應讓他們搜查鸞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她更加防備。

  他們掌握的消息太少,決不能輕舉妄動。

  「不止鄭師姐,大師兄也不見了。」

  寧寧用手拖著側臉,在紙上的「孟訣」兩個字旁打了個問號。

  據林潯所言,大師兄醉酒後倒在了酒樓裡,但當三人前往天香閣時,卻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蹤。

  「按照常理來說,修道之人應該很難醉酒,像你們昨晚醉得那樣厲害,就更是離譜。」

  寧寧沉思片刻,在陣陣驚堂木的響聲裡正色道:「尤其師尊,他修為最高,卻醉得最久最厲害,直到此時也並未恢復;大師兄杳無音信,如果沒有出事,應該也還醉著——那酒裡會不會被特意加了專門針對修士的藥,修為越高,受到的影響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歸正是鸞娘特意囑託我們喝的!」

  賀知洲恨得牙癢癢:「那酒絕對有問題,鸞娘特意弄這麼一齣,到底是為了什麼?」

  「獻祭之法,講求陰陽相生、一一相換。」

  裴寂沉聲道:「若是能尋得靈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換而來的裨益便也越大,鄭師姐那般修為,自是可遇不可求。」

  賀知洲聞言心下一驚,再看向寧寧,已是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寧寧正好送他回客棧歇息,並未喝下九洲春歸……或許失蹤的就不止鄭薇綺,還有她了。

  「可如果當真是鸞娘在幕後搗鬼,這樣絲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

  寧寧也覺得一陣後怕,在心裡感謝了不會喝酒的裴寂千千萬萬遍:「又是酒裡下藥,又是隨即剛剛好擄走鄭師姐,這豈不是擺明了想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有本事來查啊』。」

  賀知洲哼了聲:「說不定她就偏偏好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憐,其實見到我們焦頭爛額又無能為力,早就在心裡笑開了花。更何況有城主給她撐腰,不管怎麼作妖,都很難查到鸞娘身上。」

  他說話間,忽然瞥見身側有一白影掠過,緊隨其後便是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諸位小道長,可是在討論城中的少女失蹤一案?」

  然而仰起腦袋,卻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陌生臉龐。

  寧寧認出聲音的主人,把音量壓低許多:「城主?」

  「是我。」

  駱元明淡笑頷首:「我時常易容出府,探訪民情——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

  賀知洲心裡藏不住話,與寧寧對視一眼後試探性出聲:「城主,我們昨夜喝下九洲春歸不省人事,大師姐更是無故失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駱元明的笑瞬間收斂,眼底露出幾分驚詫之色:「鄭道友?」

  賀知洲猛點頭,將昨夜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駱元明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末了沉聲無奈道:「所以說,小道長們都懷疑此事乃內子所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與我形影不離,這會兒去了書房看書,同樣有侍女陪在身邊。」

  寧寧思緒一頓。

  「鸞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我是她丈夫,最能瞭解娘子的為人。她雖是舞女,卻性情剛烈、志存高遠,斷然不會做出作姦犯科之事。」

  他音量雖低,目光裡卻透露出熾熱的決意與凜然之色,談話間握緊了拳,正色道:「諸位無需擔憂,駱某必會傾盡全力查明此事,還鸞城一個太平。」

  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聽說為了查出真兇,曾在鸞鳥像記錄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雖然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按照約定俗成的法則,這類人就跟國產電影裡的警察沒什麼兩樣,出了事一竅不通,等風風火火趕到現場,事件已經全被主角解決光了。

  寧寧有些頭疼,懷揣著所剩不多的希冀問他:「城主,近日以來刑司院徹夜搜查,可有得出什麼結論?」

  「我們考慮過許多動機,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獻祭。」

  駱元明道:「失蹤的女子們多為十六七歲,正是作為祭品的最佳年紀。擄走她們的理應是個修士,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詭譎莫測,其中以生人為引的法子多不勝數,煉魂、奪魄、奪舍、甚至於用以採補的爐鼎,都算是一種可能性。」

  得,果然跟沒說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這裡還有一則秘辛。都說城主天賦異稟,是位出類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台上的說書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蒞臨,猶在兀自地說。寧寧望一眼駱元明,得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笑,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卻也藏有無盡天靈地寶。午夜之時,但見連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鉤,在若隱若現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處,赫然有一株紅蓮綻開——」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靈植,孤月蓮!」

  台下有人好奇問:「這蓮花與識海有何關聯?」

  「識海受損的修士,無異於仙途盡斷,常人皆道神仙難救,然而若以幾種珍稀藥材煉成丹藥,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寧寧的心臟噗通一跳。

  原著裡的確說過,溫鶴眠之所以能恢復修為,全因玄虛劍派的其他長老費盡心思尋來藥材,只不過那些靈植究竟是為何物,卻一個字也沒提到。

  最為可惜的一點是,由於還需多年才能集齊藥材,待溫鶴眠恢復之時,已然滿身舊疾、整日鬱鬱寡歡,即便識海復原,也難以達到當年的水平。

  他們兩人好歹是仍然保持著通信的筆友,若是她能盡一份力細細去尋,說不定能讓溫長老提早恢復,也不用再受那麼多無妄之苦。

  寧寧念及此處,抬眸匆匆望向駱元明,後者察覺到這道視線,斂眉低聲道:「寧寧姑娘,可是對此事感興趣?」

  寧寧面對他時倒也並不拘謹,點頭應聲:「我有個認識的人同樣識海被毀……我一直在找尋恢復的方法。」

  「認識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將星長老?」

  寧寧點點頭。

  始終安靜的裴寂聞言指尖一動,掀起眼皮極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復識海,總共需要五種藥材。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尋,如今只剩下兩味沒有找到。」

  駱元明道:「一是孤月蓮,二是靈樞仙草。」

  寧寧在心底把這兩味藥材記下,輕輕點頭。

  「孤月蓮最是行蹤難覓,可能生在懸崖峭壁、火山雪頂,也可能只是尋常人家池邊的一朵紅蓮花,遇見全靠緣分,可遇不可求。」

  他見眼前的小姑娘滿臉認真,不由從胸腔裡發出一聲低笑:「至於靈樞仙草……有傳聞說,在你們下一場試煉的秘境裡,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寧寧不由呼吸陡滯:「下一場試煉?」

  「十方法會共有兩輪,曾經的第二輪是讓弟子們一對一戰鬥,今年則換了個更為凶險的方式。」

  駱元明道:「你們將進入秘境裡——」

  他話沒說完,猝不及防猛地皺了眉,躬身發出一陣被極力壓抑的輕咳,等覆蓋在唇上的右手移開,雖然有意遮掩,寧寧卻還是見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體抱恙,時常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駱元明擦乾手上血跡,笑得有些尷尬:「小病而已,許是近日操勞,過不了多久便能痊癒。」

  這句話堪堪落地,寧寧還沒來得及繼續詢問第二輪試煉之事,便聽見台上的說書先生大笑一聲,將此前肅然的氣氛全盤打破:

  「這些都沒什麼意思,看在小道長們如此熱情的份上,就由我來為大家講述一番城主在邊塞與萬魔窟女修們大戰三百回合的絕妙故事!那叫一個活色生香,嘖嘖嘖!」

  駱元明的臉瞬間就紅了,擺著手解釋:「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你們信我!」

  「那邊的小廝!快去把大門關上!」

  先生無比上頭,賊兮兮地笑個不停:「要是刑司使進來可就完了,咱們在私下悄悄說。」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謠會被關起來啊?」

  「這哪是造謠!」

  他把臉一板:「我就算當真被抓進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洩露城主重大機密』——快快快,你們是想聽《元明嬉遊萬魔窟》,還是《女妖耍弄鶯燕歡》?」

  駱元明:……

  駱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來,聲音冷得像寒冬臘月的鐵:「我更想聽《說書人伏誅記》。」

  他氣場十足,一邊往前走一邊撕下臉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維密大秀的既視感。

  茶樓裡雞飛狗跳,說書先生只當這是個便衣刑司使,苦著臉求饒:「刑司使大人,小的這也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您大發慈悲,千萬不要告訴城主——」

  話說到一半,便見到那人揭開面具後無比熟悉的面孔。

  說書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亂語:「哎呀,哈哈。」

  哦,原來是城主本人。

  那沒事了。

  =====

  從駱元明那裡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羨子等人醉酒後都不約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據寧寧推斷,酒裡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藥,很可能還摻有牽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訣最有可能的去處,仍是那條巷道繁多的花街。

  寧寧唯恐他也出事,便與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於賀知洲羞於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擔起打探情報的重任,在滿城百姓間收集相關線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離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寧寧心下焦急,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擺明了不對勁,背後那人難道想趕盡殺絕?」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應也頗為奇怪,明明口吐鮮血,卻還是一心一意信任鸞娘,跟中了蠱似的。

  如今傍晚將至,天色漸漸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處在光影明滅間,悄無聲息露出了應有的模樣。

  重重樓閣被燈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燈盞盞連綴成片,暗紅色的燭光氤氳在空氣裡每一處角落,風裡則裹挾著男男女女的笑聲,伴隨簷角鈴鐺的脆響,宛如溪泉叮噹。

  她心裡始終對鄭薇綺放心不下,沒有任何觀賞景緻的興趣,正想著應該如何找到孟訣,忽然望見不遠處有兩道爭執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說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一張臉漲得通紅,拚命想要掙脫。

  「你放手!」

  少女氣極,連聲線也在不斷顫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極反笑:「還裝清高?這花街能有什麼好貨色,小爺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有一陣凜冽劍氣陡然閃過,如星如電,於半空中劃出銀白亮光,徑直砸在男人後頸中央。

  寧寧趕時間,沒功夫同這種人多費口舌。這一擊毫不留情,瞬間讓他沒了意識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後退兩步,等緩過神來,才匆匆抬頭望見他們倆:「多謝……」

  她沒有靈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劍訣。

  「姑娘不必客氣。」

  寧寧垂眸瞥去,只見對方手裡抱著一沓畫卷與筆墨。

  少女衣著簡樸,應該並不是生在能將女兒送入學堂作畫的富貴之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畫卷,理應是為了賣畫賺錢。

  賣畫作畫之人,定會時刻關注街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她心下瞭然,旋即出言發問:「姑娘,你可曾見到一名高挑俊朗、身著白衫、腰間掛著劍的年輕男人?他應該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來沒抱太大希望。

  沒想到少女聞言睜圓了雙眼,將她與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門口發現的。」

  少女帶著兩人穿過長長巷道,一直往百花深處疾步而行,越往裡走,身旁絢麗奪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漸湮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點光暈,在房屋之上搖搖欲墜。

  寧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張開雙唇,卻說不出話。

  在百花深的更深處,是與燈紅酒綠、窮奢極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牆傾頹、房屋漸矮,游龍般的長明燈不見了蹤跡,唯獨餘下幾點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棟棟擁擠逼仄的房屋輪廓,無一不是佝僂又矮小,像極了匍匐在地的瀕死巨人。

  再往前走,沒了紙醉金迷與陣陣歡笑,四周充斥著飯菜油煙的味道、坑坑窪窪的水溝與牆壁剝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門前的人抬眼望向他們,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處貧民窟。

  阿卉將他們帶入的房屋並不出挑,只是被淹沒在濃鬱黑影中的其中一座,當大門被吱呀打開,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狹窄昏暗,裡面居然圍著餐桌坐了年齡不一的好幾個女孩,在見到阿卉推門而入時,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

  晃眼望見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聲了。

  「她們都和我一樣,是被奶奶收養的孩子。」

  阿卉輕聲解釋:「女孩生下來,時常會被丟棄在路邊。」

  她說著把視線轉向餐桌前的女孩們:「今日來家裡的哥哥呢?」

  有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應道:「他睡著了,在房中休息。」

  「來客了?」

  兩人交談間,從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她似是生了病,細瘦的臉上乾癟如木柴,走路時有氣無力扶著牆,雙眼渾濁無物,好似污濁水泊,倒映著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趕緊上前攙扶她:「奶奶!您怎麼下床了?」

  寧寧很有禮貌地笑笑:「奶奶,我們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門,特來尋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點頭,仍舊保持著扶牆而立的姿勢,聲音低啞地勾了唇:「你們跟我來。」

  這棟屋子不大,加之儘是女子,床鋪自然也小。孟訣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時不得不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看上去莫名有幾分乖巧呆萌的氣質。

  而這恰恰是與他最格格不入的氣質。

  「多謝您!」

  寧寧為他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獨自在撫養嗎?」

  老嫗似乎不太能聽清,張著嘴思考了好一會兒寧寧的意思,才揚唇輕笑道:「是啊。」

  她說著往門外匆匆一瞥,刻意壓低聲音,不讓女孩們聽見:「姑娘你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窮怕了,生下的女兒向來不受待見,不時往巷子深處走上一遭,便能見到被丟棄的女嬰。我沒什麼能耐,也稱不上『養』,只不過平日裡在街上賣賣畫,勉強賺到一些錢,能供她們一口飯吃。」

  然而買賣字畫又能賺到多少錢。

  寧寧垂眸望向她滿是補丁的薄衫,心下一陣悵然。

  「只可惜我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讓阿卉出門賣畫……不知我走後,這些丫頭該怎麼辦。」

  阿卉輕輕握住她手腕,溫聲制止道:「奶奶,不會的。」

  寧寧有些遲疑:「她們……沒有別的去處了麼?」

  「天下何處不是如此?」

  老嫗渾濁的雙目裡劃過一片哀色:「女子生來卑賤,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若她們是男孩,或許還能去工地碼頭幫工,然而那種幹體力活的地方,哪會想要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命如螻蟻、命如螻蟻啊,我這副爛命——」

  她說罷重重咳嗽幾聲,再抬起雙眼時,望向寧寧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對身旁的阿卉道:「這二位是……?」

  「他們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釋,繼而扭頭對寧寧道:「對不住,奶奶時常會忘事。」

  這是阿茲海默綜合症的病況。

  「哦哦。」

  老嫗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奶奶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後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少女握住她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緊。

  阿卉始終沉默著沒有說話,只因不願親口告訴奶奶,其實她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她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她忍著病痛在夜裡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儘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為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女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內,兇案頻發、數名少女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處,風塵女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著接受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奶奶。」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她本來只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奶奶房間,拿著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著月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女孩髮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伸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絲高揚,美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願淪陷其中。

  這張臉,她是認得的。

  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奶奶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並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交情甚篤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奶奶,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交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於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著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柔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少年的名字或身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她淺灰色的瞳孔裡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時叫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雲』字……」

  周,雲。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剛要告訴奶奶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女孩。

  阿卉笑著俯了身:「怎麼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她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入女性臥房,便在廳堂裡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著張臉,手裡又抱著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著腮幫子與她對視,彎著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凶很嚇人呀?」

  女孩癟著嘴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只是不愛講話。」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臉,只摸到一層軟軟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後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託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著低了腦袋,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她。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巴著大眼睛,道謝後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著臉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她終於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感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後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情瞬間一僵。

  她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她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她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乾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擠在外,成為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娘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裡厭惡自身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她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嘴唇一抿,如同奸計得逞,忍著笑指了指她背後。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感,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處,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緊,頭一回明顯地露出了慌亂無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著糖美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抬頭望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捏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動作,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房屋裡抱著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色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只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週遭無比曖昧的沉鬱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著劍,悶聲回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嘴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2:21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八章

  孟訣與天羨子一樣,仍然沒有醒來。

  看來下在九洲春歸裡的藥果然與寧寧猜想一致,修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與賀知洲已經清醒,說明這並非致命毒藥,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也能漸漸甦醒。

  「若是二位還有別的要緊事,大可讓他先行留在此地。」

  賣畫的奶奶安撫好女孩們,輕咳著溫聲道:「孟訣很乖,一直喚我奶奶,與其他孩子也相處很好,你們無須擔心。」

  孟訣此人看似多情卻最是無情,平日裡總是溫溫和和地笑,實際對誰都不上心。

  這種性格主要源於他兒時的經歷,娘親是地位低下的姬妾,生下唯一一個兒子後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愛,孟訣無異於深宅大院裡一顆被丟棄的棋子,連小廝都能肆意欺辱。

  聽說唯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對他頗為關心,可惜後來宅院被妖修襲擊,除卻孟訣外無人生還。

  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被前來除妖的天羨子收為親傳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後,孟訣待人更加疏離,鮮少動情。

  如今他醉了酒,或許是將這位奶奶當作了當年那名慘死的老婦。

  在這個修真界裡,生離死別似乎格外近又格外遠,時日久了,只剩下些許故人的殘影還留在心頭。

  寧寧想起原著裡與孟訣相關的描述,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只得輕輕點頭。

  駱元明在茶館裡說過,鸞娘在昨晚之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廝陪在身邊。

  她倘若當真犯了事,既要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瞞過去,又要盡快驗收成果,最佳動身的時機,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要是他們能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真奇怪。」

  寧寧將手裡的畫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終把目光落在鸞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兩幅畫,為什麼鸞娘見後,只買下了那張畫著兩人背影的?」

  「這還不簡單?」

  承影一張小嘴叭叭叭,自從聽見寧寧的那句「喜歡」,就激動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興奮劑:「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城主頭頂已經在開始長草,要是鸞娘把這幅畫也帶回去,等他見到畫像上自己媳婦的臉,還不得直接從草原變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聽不見這段話,因此也無從與承影辯駁。寧寧思索再三得不出結論,只好先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收好畫卷後低聲道:「奶奶,我很喜歡這些畫,想把它們買下來。」

  「姑娘若喜歡,隨意拿去就好。」

  老嫗灰暗的瞳孔裡溢出幾絲光亮,似是淺淺笑意:「已經很久沒人說喜歡這些畫了。你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是這條街畫技最出眾的人,連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見過的人無一不稱讚栩栩如生——只可惜我老了,現在已經幾乎賣不出去。」

  寧寧笑著搖搖頭。

  她來到鸞城之後,幾乎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次在秘境中歷練一番,收集到不少珍惜藥草,出來後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若是都送給奶奶,應該能支撐這一大家子一段時間的溫飽。

  窮就窮吧,她反正已經習慣了。

  寧寧下定決心,正要從儲物袋裡拿出錢袋,忽然聽見裴寂冷淡的少年音:「五千靈石,買所有畫。」

  寧寧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靈石的匯率不比人民幣,五千可不是小數目,他不會是看出她打算傾家蕩產的念頭……所以搶先一步,讓自己代替她傾家蕩產了吧?

  「五、五千靈石?」

  不止奶奶,連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這位公子,這些畫值不了這麼多錢的!」

  「無礙。」

  裴寂罕有地露出了稍顯遲疑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飛快望一眼寧寧,又迅速把視線移開,如同蜻蜓點水,語氣亦是冷淡:「她喜歡就好。」

  他是怎麼做到,用如此波瀾不起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啊。

  寧寧:……

  寧寧同樣沒什麼表情,神色僵硬得像根木頭,察覺到阿卉直直投來的視線時,有些侷促地低了頭,拿右手摸摸鼻尖。

  阿卉又看一眼抱著劍的裴寂,一時半會兒沒忍住:「噗。」

  =====

  夜半,城主府。

  寧寧隱匿了周身靈氣,與裴寂一同潛入府裡。

  這是她頭一回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心裡難免很是緊張,為掩人耳目,還特意穿了身黑衣,往同樣黑髮黑衫的裴寂身邊一站,兩人幾乎能直接隱進夜色裡。

  他們掌握了鸞鳥像的運轉規律,趁著視覺死角潛入府上。夜半的府邸空寂無人,濃郁墨色映襯著流水一樣的月光,幾盞燈火幽然,無端顯出些許詭譎之氣。

  由於之前來過幾回,寧寧已經大致摸清了府邸走向,能憑藉記憶一路來到城主與夫人的臥房之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棟房間房門虛掩卻空無一人,唯有門前燭火搖晃,大抵是由小廝所點。

  這麼晚了,這對夫妻能去結伴做些什麼?月下瓜田刺猹?

  房門開著,說明那兩人之前應該回過臥房,之所以來不及關門便離開,或許是發生了什麼意料之中的突發情況。

  ——可究竟是什麼事兒,能讓他們如此匆忙地從屋子裡離開?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朝他做了個小小的口型:「進去看看?」

  裴寂點頭。

  臥房裡並未亮燈,幽寂之感便顯得愈發沉重。這間房屋表面看來並無異樣,木雕大床、輕紗籠帳,然而直至此刻,男女主人卻都未歸來,實在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那兩人行蹤有異,房間裡或許留存著些許線索。寧寧不能點燈,更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本想上前一些細細搜查,卻猛地察覺身旁裴寂一動——

  自房門之外的不遠處傳來女人的一聲嬌笑,隨之而來的,還有踏踏腳步聲響,想必是駱元明與鸞娘深夜回房。裴寂眼疾手快,看準了一旁佇立的木櫃,一把拉住她胳膊藏身進去。

  木櫃只有大半個人高,裡面裝了些零零散散的衣物。寧寧毫無防備,一下子倒在他胸膛上,還沒完全適應眼前的黑暗,剛要微微一動,便察覺嘴上被覆了層溫溫軟軟的東西。

  裴寂摀住了她的嘴,那是他的手心。

  等、等一下。

  她是被裴寂……不由分說直接抱在懷裡了?

  寧寧從剎那的茫然中迅速回神,在狹窄昏黑的木櫃裡努力辨認他們兩人此刻的姿勢。

  裴寂已經鬆開了抓在她肩膀的那隻手,雙腿叉開弓起坐在櫃中,而她被順勢一拉,理所當然落在他兩條腿中間的木板上。

  少年劍修身形消瘦,胸膛卻出乎意料地寬敞,當寧寧被整個桎梏其中,無法逃離更難以動彈,只能感覺到後背上劇烈的心跳,像一團躍動著的熾熱火苗。

  這個姿勢出乎意料地並不難受,甚至於萬分溫存,讓她有些捨不得離開。

  不對。

  萬幸裴寂在她身後,看不見寧寧驟然通紅的臉。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誰會想要一直被裴寂抱、抱在懷裡啊。

  裴寂一直沒動,也沒做出任何表示。

  這雖然是由他發起的動作,在手掌接觸到嘴唇的瞬間,寧寧卻很明顯地感受到身後的少年渾身一僵,心跳加快許多,像是十分緊張。

  怎麼會不緊張。

  裴寂按耐住心頭躁動,微微闔上眼睫。

  木櫃並不高,他坐在裡面,幾乎是把寧寧整個擁在了懷中。

  女孩柔軟的身體近在咫尺,腦袋則輕輕抵著他下巴,有細細的髮絲悄無聲息劃過喉結、脖頸與頸窩,如同無聲的逗弄。

  四週一片漆黑,只有輕微打開的縫隙裡滲出少許光亮。

  黑暗讓除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異常敏銳,那縷微光則若隱若現,為整個空間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紗,看不清也摸不著,曖昧至極。

  最為緊張的部位,是他右手。

  寧寧的呼吸盡數灑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樣輕輕抓撓拂蹭,帶了點暖洋洋的熱度,百轉千回。而手心則緊緊貼著她柔軟的唇瓣,有時她會因為緊張下意識地抿唇,雙唇便會不經意地掃過手心皮膚。

  就像親吻一樣。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個晚上,心頭煩悶更甚。

  駱元明的修為遠在他們二人之上,若是輕易動用靈氣,很可能被他察覺。

  寧寧與裴寂無法傳音入密,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默不作聲。

  「今夜可乏死我了。」

  桌上的燭燈被點燃,耳邊傳來鸞娘的笑聲,慵慵懶懶,像隻貓:「我們早些歇息吧。」

  駱元明亦是笑:「好好好。今夜是哪種熏香?夫人最愛桃花,不如就用它吧?」

  「夫君用慣了竹香,而今身上的味道同我這樣一改,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在背後風言風語地說閒話。」

  「那又如何?他們那是嫉妒我有這樣一位夫人。」

  然後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聲響。

  駱元明當真如傳聞所說愛極了鸞娘,語氣裡儘是遮掩不住的愛意與渴慕:「娘子,真想日日與你這般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鸞娘的聲音如同浸了酒,將他所說的幾個字低低重複一遍:「我們現下不正是如此?既然已經肌膚相親、耳鬢廝磨……那我便是你的。」

  嘴唇貼著裴寂手心的寧寧呼吸一滯。

  可惡,這對夫妻平時講話都這麼肉麻嗎?聽得她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黑髮纏繞在寧寧髮絲的裴寂身體一僵。

  ……只要這樣,她就算是他的?

  他帶著寧寧藏進櫃中時,並未把櫃門完全關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縫隙,若是細細去看,能瞥見房內兩人相擁的身影。

  寧寧從小看著古裝劇長大,對於這種場景見怪不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忽然察覺眼睛前蒙了層厚重的黑。

  不是吧。

  裴寂這混賬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隻手,迅速矇住了她的眼睛?

  寧寧一陣心梗。

  他當她是小孩兒嗎!太傻了吧!幼稚鬼!超討厭!

  她的身份好歹是師姐,哪能心甘情願在這種事上被壓上一頭,當即不服氣地皺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開,然後將自己的右手往上舉。

  兩人皆是坐在櫃子裡,裴寂的下巴幾乎抵著她腦袋,寧寧看不見他的模樣,為了不驚擾房中兩人,動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塊滑滑軟軟的地方,輕輕一戳,會輕輕凹陷又慢慢彈起來。

  是他的臉頰。

  這會兒裴寂臉上出奇地熱,四肢則徹底一動不動,任由寧寧的手掌依次拂過側臉、鼻樑與眉骨,最後如同惡作劇一般,毫不猶豫蒙在他雙眼之上。

  他什麼也看不見,卻知道懷裡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還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寧寧輕輕揚起的嘴角。

  他一向厭惡與其他人的肢體接觸,卻並不反感此時此刻的動作,只是她在動的時候……讓他有些難受。

  耳邊是男女低微的笑聲與低喃,將曖昧的氛圍發揮到極致。桃花醉人的芳香繚繞其間,四週一片昏暗,由於被矇住了眼睛,裴寂什麼也看不清。

  寧寧坐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哪怕做出任何一個小動作,帶來的顫慄都會擴大千倍萬倍,自腹部一直往上蔓延,彷彿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燒往全身。

  渾身上下皆是燥熱。

  裴寂屏住呼吸,由於無法調動靈力,只能憑藉意識忍住砰砰直跳的心臟。

  但似乎難以忍受。

  那些滾燙的、細密的癢匯聚在一起時,如同烈火猛地爆發,讓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緩緩低了頭,在她耳邊竭力低聲道:「別動。」

  這道聲音被壓得又沉又啞,化作一道氣音落在耳邊,帶了幾分隱忍克制卻格外撩人的味道。

  猝不及防的熱氣在耳畔轟地散開,好似有道電流貫穿整條脊椎,寧寧被這兩個字聽得紅了耳根,一時間當真乖乖停下動作。

  突然之間用了這種語氣和聲音……太過分了吧。

  他就不能稍微稍微地,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天哪裴小寂,就你現在這樣,以後要真和寧寧在一起,怎麼受得了啊。」

  承影的語氣裡帶了矯揉造作的哭腔:「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劍修……要女孩子主動吧!」

  裴寂惱羞成怒,強忍住心底的燥熱之氣,只想立馬拔劍殺了它。

  裴寂:「閉、嘴。」

  萬幸城主與鸞娘並未做出多麼少兒不宜的事情,對拚命想要遮住寧寧眼睛的裴寂小朋友造成心靈傷害,在不久之後便熄燈睡覺,餘留熏香陣陣。

  寧寧被裴寂抱在懷裡,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軟又溫和的玩具熊旁邊。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意漸濃之時,忽然聽見木床上傳來吱呀一道聲響。

  她的倦意倏然消散,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望見一道纖細人影。

  房內熏香陣陣,城主安穩入眠。白煙與破窗而入的月光繚繞勾纏,好似輕煙水色,恍然如夢。

  在一片惹人心驚的寂靜裡,鸞娘起身下了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2:28 AM

卷六 鸞城 第七十九章

  寧寧之前用手摀住裴寂的雙眼,後來睡意漸深沒了力氣,便把右手順勢搭在他肩頭,如今眼看鸞娘起身,下意識地渾身一震,拿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側臉。

  「熏香有問題。」

  裴寂居然動用了神識傳音,冷冽的聲線在夜色裡有如冬雪冰涼,莫名帶了點慵懶倦意:「駱元明此時應已入睡,無需在意他。」

  那香裡應該摻了安眠成分,所以她與裴寂才會感到突如其來的睏倦之意。

  寧寧從體內緩緩凝聚神識,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與此同時悄悄傳音問他:「鸞娘出門了——我們跟出去看看吧。」

  裴寂低低應了聲「嗯」。

  她做事從不含糊,商定之後便打算立即動身,然而等寧寧把櫃門輕輕推開一些,正想要離開木櫃時,卻發現自己被什麼東西牢牢縛住,向前動不了分毫。

  對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低下腦袋望去時,感到身後的裴寂亦是一愣。

  當時她在櫃子裡動來動去摸他的臉頰和眼睛,裴寂不知怎地突然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了聲「別動」。

  而彷彿是為了制約寧寧的動作一般,他在出聲時放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不動聲色地迅速下移,用手臂重重摟住女孩柔軟的腰間。

  後來熏香漸濃,室內又熄滅了燈火,他們兩人各懷心思、倦意上湧,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這一茬。

  而今櫃門打開,月色墜落在少年眉宇之間,冰冷如透明的刀刃,讓裴寂剎那清醒過來。

  他看不見寧寧神色,只覺近在咫尺的身體溫暖得不像話。手臂無比貼近地靠在她腰腹之上,隔著薄薄一層衣衫,彷彿能觸碰到纖細腰線與柔若無骨的軟肉。

  那股令他煩悶的熱氣又一次湧了上來。

  「裴寂?」

  被摟住的地方溫溫發熱,寧寧被縈繞在鼻尖的香氣熏得頭昏腦脹,眼見裴寂沒有任何動作,又慌又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先鬆開,我們可以以後再——」

  ——以後再做什麼?

  寧寧:……

  裴寂:……

  腦袋裡的瞌睡蟲因為這句話刷啦啦地煙消雲散,寧寧沒臉見人,恨不得以頭搶地,把腦袋埋進土裡,沉默了好一陣子,用顫抖的右手把整張臉蓋住。

  裴寂也沒說話,一言不發地鬆開了搭在她腰上的手;

  承影少有地沒有講話,把整個靈體像軟體蟲一樣縮成一團,扭來扭去的同時,從喉嚨裡發出詭異的「咕嚕嚕」憋笑聲。

  鸞娘在熏香中下了藥,趁駱元明熟睡後夜半起床外出。寧寧心知耽誤不得,也顧不上滿心的羞惱與悔恨,強行把多餘的情緒壓回心底,悶悶道:「我們走吧。」

  駱元明果然睡得很沉,透過明晃晃的月光,能看見男人熟睡時毫不設防的俊朗面龐。他帶了淺淡的笑意入睡,身體朝向之前鸞娘所在的裡側,伸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只可惜枕邊人將那隻手毫不留情地拂去,早就不見了蹤影。

  寧寧心裡一陣唏噓,往自己與裴寂身上施了個簡單的障眼法。

  若是在同等修為及以上的人看來,這個術法有如雞肋、全然起不了作用,但對於鸞娘這種毫無修為的普通人而言,哪怕遙遙相望,也很難發現他們。

  女人似是有些忌憚駱元明,離開臥房後時有回頭,確認房內無異。寧寧放緩腳步與呼吸跟在她後頭,望見鸞娘前行不遠便停下腳步,站在院牆角落的陰影之中。

  皎潔月光照亮她側面的輪廓,真真可謂冰肌玉骨、膚如凝脂。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時此刻的鸞娘與之前幾次比起來,似乎要顯得更為艷麗白皙,一雙攝魂奪魄的雙眼流盼生姿,綢緞般細嫩的皮膚被月光打濕,好似花樹堆雪,像極了自月下而生的女妖。

  鸞娘未有遲疑,低眉抬袖之間,竟從袖口裡拿出一樣寧寧頗為熟悉的東西。

  方正單薄,符篆以硃砂細細勾勒,正是修道之人用來即時通信的傳訊符。

  「奇怪。」

  寧寧立馬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暖玉閣裡的姑娘說過,鸞娘自幼入了花樓,未曾修習仙術……她怎會知曉如何使用傳訊符?」

  難道還真像那些女孩所言,鸞娘身子雖然還在,內裡卻被換了個芯,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可這種假設如果成立,她特意買下那幅畫作又是為了什麼?只有真正的鸞娘本人,才會對少年時的過往那般在意吧?

  裴寂看出她的困惑,淡聲道:「鸞娘體內蘊有靈力,許是有人教授過她些許術法。」

  雖然有障眼法傍身,寧寧卻也不便與她隔得太近,更無從知曉鸞娘夜半傳信的內容。

  她寫得匆忙,默念口訣將符咒送出後,很快便得了回覆。回信很短,應該也只有寥寥幾句,鸞娘看罷卻勾起唇角,揚起一個滿意的笑。

  這一笑,就多少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的意思了。

  寧寧眼睜睜看著月下的女人看完信件,末了若有所思地斜倚在牆角,指尖竟有火光一現。

  ——幽藍火焰在夜色中並不顯得十分突兀,如同鬼火般死死啃住信紙底端,隨即愈燒愈烈,直至把紙頁整個吞噬,只剩下被風揚起的一粒粒灰燼。

  寧寧又是一怔:「這是靈火?」

  與傳訊符不同,靈火所需要的修為更加高深,以鸞娘運用的程度,應該已經有了築基初期水平。

  築基雖是仙道入門的等階,然而對於她這種從未接觸仙門的外行來說,已經算是種不可思議的狀態。

  鸞城百姓皆道夫人只是個普通人,從沒有誰講過,駱元明在教她修習仙術。最為重要的一點是……

  寧寧皺了眉頭。

  就算鸞娘天資聰穎,是個難得的修仙之才,而駱元明也將所學傾囊相授,可他們兩人才認識一年不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掌握靈火,似乎不大可能。

  鸞娘燒完了信紙,匆匆朝兩邊望上幾眼,便裹緊衣衫往臥房方向離開。

  城主與夫人都在房內,寧寧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間臥房。裴寂的聲音還是有些低啞,說話時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視線挪開:「走嗎?」

  「還有一個地方,我有些在意。」

  寧寧搖搖頭,眸底微光一閃,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還記得嗎?上一位城主夫人什麼也沒留下……除了一間被鸞娘下令封鎖的臥房。」

  =====

  駱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纖凝,聽說與他向來關係疏離,後來更是常有爭執,一氣之下搬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夫妻倆的關係反反覆覆,時好時壞,宋小姐的病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後來年紀輕輕抱憾而終,到了如今,已經在鸞城百姓口中聽不見她的名字。

  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便住入城主府。駱元明好歹算是個謙謙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於府邸角落的那棟居所。

  鸞娘應該吃了醋,下令封鎖小院,包括駱元明在內,不讓任何人進出。

  裴寂不太明白,為什麼要搜查那間屋子。

  「我是這樣想的。」

  寧寧道:「鸞娘當初為以證清白,叫人搜遍了臥房與書房都毫無結果,所以那兩處應該並沒有貓膩——你不覺得,她下令封鎖這裡的舉動很奇怪嗎?」

  「宋纖凝意外身亡,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駱元明留下她曾經的住所實屬人之常情,更何況那兩位關係不和在整座城裡都出了名,鸞娘哪裡來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裡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靜靜抱著劍聽她繼續說:「更何況從暖玉閣姑娘們的描述來看,鸞娘是個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討人喜歡的聰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當了城主夫人,剛嫁過來就弄出這樣一遭,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扣了個小心眼的帽子,無論是在駱元明還是百姓眼裡,印象都會大減。」

  裴寂跟著她的思路走,聽罷眉目稍斂:「所以你覺得,她封鎖院落另有所圖。」

  寧寧輕笑仰起腦袋:「府裡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只有那裡不會被人打擾。說不定在宋纖凝的房裡,我們能發現一些有用的東西。」

  這就是她的初步推測。

  對於寧寧而言,鸞娘封鎖小院的行為實在不合邏輯,就現在掌握的情報來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釋,是對方別有圖謀,將這裡當成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於鸞娘究竟在那裡做過什麼,要等進入房間才能知曉。

  無論是性格、氣質亦或人生軌跡,被嬌養長大、內向溫和的宋纖凝都與鸞娘截然不同。

  聽說這位大小姐自幼飽讀詩書,常年生活在高閣之內,很少離開宋府。寧寧對她瞭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長相,只能在腦海裡勉強勾勒出一個細瘦纖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與裴寂輕而易舉便翻越圍牆進了小院,院落裡的花草久久無人照看,卻生得愈發繁茂蔥蘢,鬱鬱蔥蔥伸枝展葉,被微風與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動,好似積水空明,陰翳連橫。

  大門上了鎖,窗戶卻沒關,翻窗入室的剎那,寧寧首先聞到一股濃郁的陳舊書頁香氣。

  宋纖凝的臥房更像是書房,書冊滿滿當當,堆了一架。空氣裡瀰漫著灰塵的味道,讓她意想不到的是,此處並沒有他人進出過的痕跡。

  地面上堆積著厚厚一層灰礫,當寧寧小心翼翼走過時,留下十分明顯的腳印。

  也是唯一一串腳印,除此之外再也沒人來過。

  之前那一大段煞費苦心的推理……不會,全都,翻車,了吧。

  寧寧只覺得一陣窒息,茫然環顧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難道鸞娘當真再沒有進過這間屋子?她那樣聰明,居然會為了一個狹隘至極的理由,不惜讓自己在百姓眼裡背負起「惡婦」的罵名麼?

  這也太太太戀愛腦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臥房裡的抽屜、木櫃與床鋪,都沒發現任何異樣,正有些喪氣的時候,忽然聽見裴寂低低道了聲:「師姐。」

  「嗯?」

  寧寧應聲回頭,見他站在書架前方,遞來一本《紫薇術法錄》:「你將它打開看看。」

  他語氣很淡,寧寧並無遲疑,乖乖照著對方的話來做。

  其餘書籍都灰塵遍佈,裴寂在遞給她前細細擦拭過,因此不會顯得髒亂和無從下手。

  她一面認真翻閱,一面聽身旁的少年道:「架上雖然書目眾多,卻都有被翻閱過多次的痕跡,唯有這本仍是嶄新,或許是宋夫人過世前不久所購。一旦將其打開——」

  他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寧寧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點點翻開《紫薇術法錄》,在經過其中某一頁時,指尖力道一變。

  正如裴寂所言,這本書並沒有被翻閱過的痕跡,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純白色的紙頁之間,赫然夾了一張泛黃的單薄紙條。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發地將紙條拿在手中,借助皎潔月色,無比清晰地看清了紙上的字跡。

  那幾個字小巧秀美,清雋如竹,規規矩矩地寫著:[百花深,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簾帳之後。]

  =====

  「綾羅巷,轉角左行十步——那會是什麼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熱鬧,往裡的條條巷道則不見亮光,千門萬戶都隱匿了聲息,只餘下幾聲間或響起的犬吠。

  寧寧按著紙條上路徑一直往前,吸了口靜謐幽冷的夜風:「裴寂,你覺得鸞娘深夜迷倒駱元明,究竟是去給誰寫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樹幹上,張開雙臂保持身體平衡,裴寂不動聲色地望著身側,唯恐身邊的小姑娘一個不穩摔倒。

  「鸞娘在九洲春歸下了藥,如果目的是為找尋一名可供獻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猶豫:「那她必然是在與同夥討論,應該何時處置鄭師姐。」

  寧寧面露驚惶地看他一眼,腳下一滑,咕嚕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願讓她跌倒,沒成想自己的話卻成了導火索。眼見寧寧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像中細弱許多,他不敢用力,等寧寧停下跌倒的趨勢,便拽著它輕輕向上拉。

  裴寂在曾經的歷練中拿著千年寶玉的時候,都沒有這麼認真和小心。

  「謝謝你啊。」

  寧寧被他那句話嚇得心頭一驚,直到這時心臟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謝,又聽裴寂安慰似的繼續說:「不用太擔心。絕大多數邪術都是以生人獻祭,既然鸞娘仍在與那人討論,就說明鄭師姐安然無恙。」

  不愧是裴寂,連安慰人都這麼有理有據,不服不行。

  她聽罷點點頭,剛要再開口,卻發覺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寧寧這會兒已經下了木樁,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卻還是沒有鬆開。

  他的手並不像世家子弟那樣自小保養、毫無瑕疵,而是處處生了繭與傷疤,落在寧寧手腕時,帶來略顯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體一向冰冰涼涼,如今手心裡卻有股淡淡的熱。她出乎意料地並不覺得牴觸,只覺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鎮定地轉來轉去,最後鼓起勇氣扭頭去看他。

  察覺到寧寧直白的視線,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顯一輕。

  他從未與誰牽過手。

  曾經的裴寂覺得這個動作累贅且麻煩,與旁人的一切肢體接觸他都不喜歡。然而遇見寧寧,卻情不自禁地想要一點點靠近,一點點上前。

  不把手從她腕上鬆開,於他而言算是一場耗盡所有勇氣的賭注。

  寧寧也許會厭惡他手上猙獰的傷疤與老繭,面露嫌惡地掙脫,也許並不願意接受他的觸碰,尷尬一笑後收回左手,但也許,她會在短暫的錯愕後逐漸接受——

  那樣的話,會讓裴寂覺得,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那麼遠。

  他已經許久沒有感到過安心,縱使向來冷傲陰鬱,骨子裡卻還是從出生起就逐漸蔓延擴散的自卑與自厭。

  裴寂不知道她會怎樣做。

  十指都像在發燙,他從未如此緊張。

  「那個……裴寂。」

  耳邊傳來寧寧乾澀的嗓音,他強壓下內心悸動,掀起眼皮時,長睫在眼底打下一層濃郁陰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個決定,緩緩停下腳步。

  然後伸出另一隻手,低頭將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蒼白修長的手輕輕移開。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與無措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心臟像是在拚命狂跳,卻又彷彿一動不動懸在胸腔。滾燙的熱氣在剎那之間席捲周身,讓他狼狽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會變得這麼啞,像石塊劃過地面,粗礪又難聽。

  然而裴寂只說出了這一個字。

  當「歉」字湧上舌尖時,他看見寧寧小心翼翼抓著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節,然後手指整個往下壓,指尖、指腹、乃至整個手心盡數貼著他的皮膚,將他生滿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團暖和的棉花,無比溫馴地籠在他手上。

  心臟砰砰砰地跳起來。

  滿帶著欣喜的、慌亂的、不可置信的情緒,像潮水那樣一鼓作氣席捲而上。

  裴寂心尖顫個不停,無法呼吸。

  隨著心跳聲一起響徹耳畔的,還有女孩輕輕柔柔的嗓音。

  寧寧握著他的手,像之前那樣繼續往巷道深處走,很認真地對他說:「這樣才叫牽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頭,用髮絲遮擋住通紅的耳朵:「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2:36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章

  這條巷子很淺,還未前行多久,便來到拐角處。

  在寂靜無聲的巷道裡,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實體的黑氣,水銀色月光灑在地面,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燈火,唯有一處毫不起眼的破舊木屋亮著光。

  寧寧甫一上前,便有微風拂過。木屋門前深黑的厚重紗帳被夜風揚起,如同在半空蕩起的一縷水波,層層漣漪此起彼伏,露出紗帳裡的幾分昏黃燭光。

  那就是紙條中提到的「簾帳之後」。

  裴寂向來謹慎,握著劍先行把簾帳掀開,等探身確認安全無事,才把寧寧拉進黑帳中。

  她在來之前,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所謂「簾帳之後」的景象,然而此番親身踏足此地,還是不由感到了些許意外。

  就裝潢來看,這裡與貧民街區的其它房屋沒有太大差別。

  逼仄陳舊、狹窄沉悶,黯淡燭光填滿每個角落,與不願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纏,放眼望去儘是灰塵、裂痕與搖搖欲墜的蛛網,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貨架雜亂地陳列其間,讓本就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邁不開腳。當寧寧細細看去,能在貨架上見到凌亂擺放的符紙與典籍,還有許多她從未見過的稀奇古怪的東西。

  幾幅歪歪扭扭的畫被掛在牆邊,寧寧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張吸引了注意力。

  畫上是一望無際的天空,輕而淡的陽光穿過層層凝聚的雲翳,透出紗幔般溫和柔軟的鵝黃色澤。

  畫作之下,赫然寫著幾個大字,她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纖凝破》——和宋纖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點什麼?」

  陌生男音突然響起,寧寧尋聲抬眸,在滿地散落的書冊裡,發現了坐在書堆上的年輕男人。

  她雖然看出這是個商舖,對店裡的商品卻是一無所知,正要思考應該如何回答,就聽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來過這裡?」

  他真是毫不客套,開門見山。

  青年聞言神色一變,仍然保持著盤腿而坐的姿勢,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卻已經生了大把白髮與厚重眼袋,黑白相間的毛搭配上驚天動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國寶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個哈欠:「你說哪個城主夫人?」

  寧寧一怔:「你的意思是……她們兩個都來過?」

  對方不說話了。

  「要是說實話,我們自會給你報酬。」

  她想起自己可憐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邊緣瘋狂試探的錢袋,咬牙繼續道:「不知閣下能否透露一些情報?」

  「開玩笑,我是那種會因為錢財喪失原則的人嗎?客人的隱私必須完完整整保護好,這是我開店的信條!」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們願意多給點,也不是不——」

  他話沒說完,就見到一束白茫茫的劍光迎面而來,冷冽如冰,恰好劃過他幾縷垂落的髮絲。

  青年嘴角一抽。

  那個深夜進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語氣與神態都是溫溫柔柔,沒想到她身邊的少年人像條瘋狗,拔了劍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惡匪打劫,把他嚇得夠嗆。

  近日正值十方法會,這兩個隨身帶劍的年輕人一看就是仙門小弟子,雖然都穿了黑衣,心裡鐵定白得跟紙沒什麼兩樣。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報價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這些不諳世事的名門正派,沒想到被對方當場來了個下馬威,劍氣又冷又凶,全然沒有一絲一毫正道的做派。

  這是哪個宗門的徒弟?莫非……

  腦海裡緩緩浮現起某個門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陣哆嗦:「你們難道是,玄虛劍派的弟子?」

  寧寧看出這位想要訛人,並未攔下裴寂,應聲笑著點頭:「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欲哭無淚。

  廢話啊。

  除了玄虛劍派,沒有哪個宗門能把弟子的頭顱掛在船上飛,堪稱魔幻主義巔峰大作,不服不行。

  這個恐怖門派早就鬧得滿城風雨,活生生成了嚇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積來的福分,讓他能與這兩位見上一面,果真名不虛傳。

  論殘暴程度,玄虛劍派天下無敵。

  裴寂對陌生人從來沒有太多好脾氣,更何況這店家擺明動了歪心思,他握著劍面色不改,把寧寧之前的話重複一遍:「兩位城主夫人都來過?」

  「有話好好說!都來過,都來過!」

  青年慌忙應道:「你們想打聽什麼?」

  那姑娘還是笑意盈盈的模樣,眼見同伴拔了劍,居然絲毫沒有想要阻止的意思:「這家店有何特殊之處?她們都來做過什麼?」

  他總算看出來了。

  這兩人的心,是在同一個煤堆裡滾過的。

  「我這兒的貨物,大多是咒術和符篆。」

  見寧寧露出些許失望的神色,青年趕忙道:「這些符咒與名門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這鋪子裡,最講究一個『邪』字。」

  邪。

  寧寧眉目稍斂:「邪術?」

  「正是!」

  青年從書堆裡勉強直起身子,語氣不自覺亢奮許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講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麼有用怎麼來。」

  修真界術法眾多、派別林立,寧寧所接觸到的玄虛劍道,只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在她瞭解的所有修行之道裡,符術可謂最是詭譎多變。

  意在筆先、揮毫落紙,點橫折捺皆有講究,哪怕錯位分毫,都可能與本意判若天淵;而筆墨丹青、硃砂浸血,繪製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會大相逕庭。

  「我看二位都是劍修,或許對咒術不甚瞭解。」

  青年很是客氣,衝著寧寧咧嘴一笑:「邪法多與詛咒、禁制和魂魄相關,既能千里之外奪人性命,也可將旁人煉成可供操控的傀儡,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

  寧寧認真應道:「是挺邪乎。」

  「還有更邪門的呢!」

  男人來了興致:「我聽說啊,舊時魔族還有一種替命之術,能以他人的氣運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瞞天過海,連天道都奈何不了你絲毫。不止這些——」

  他講到一半察覺到裴寂不耐煩的視線,心知自己偏了題,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言歸正傳啊,那位宋夫人來找我,是想問有關換魂的事兒。」

  寧寧心口一緊,聽他繼續說:「那時她與城主感情不太好,來我這兒時面色灰白。可換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雖然古籍中有過記載……但我畢竟就是個小店老闆,哪會曉得具體的法子,只能告訴她愛莫能助。」

  寧寧若有所思地應聲:「除了這個,她還有沒有問過別的什麼?」

  「她是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直到最後也沒問出來,離開這裡沒過幾天,就突發重症病倒了。」

  青年眼珠子一轉,身體往前傾了些,把聲音壓低:「這還不是最離奇的——等宋纖凝死後不久,鸞娘尚未嫁給城主時,居然也在某日進了我的店裡,詢問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

  他說著頓了頓,似是講得口乾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說奇怪不奇怪,我這家店向來行事收斂,很少透出風聲,來的多是達官貴人,尋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細。然而鸞娘自幼長在暖玉閣,連門都很少出,她是從哪裡得到消息的?」

  寧寧點點頭:「這『肌骨重塑』——」

  這幾個字顯然問到了點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壓得更輕:「可不就是煉魂之術!以他人的魂力滋養己身肌體,不但可以維持容顏不老,對修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

  他說罷陰森森笑了幾聲:「你們難道不覺得,跟近日來的失蹤案很是相近嗎?」

  裴寂冷眼瞥他:「你覺得失蹤案與鸞娘有關。」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陳述語氣,青年聽後也並不反駁,聳肩應道:「你們應該就是在查這件事兒吧?這只是我的一己之見,愛信不信。」

  寧寧念及大師姐安危,並不與他廢話:「你是不是覺得……鸞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纖凝?」

  「不然她問起換魂術是為了什麼?鸞娘又為何能找到這個地方?」

  青年抬眼望了望門外,確定寂靜無人後繼續說:「而且我聽說,鸞娘與曾經的性子大相逕庭,可不就是被徹徹底底換了個人嗎!」

  許是從未有人與他談論過此事,青年越說越來勁:「要我說啊,事情應該是這樣:宋纖凝對城主愛而不得,恰逢身體抱恙活不了多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氣之下用了移魂秘術,附在鸞娘身上。」

  他又喝了口水:「鸞娘正是城主喜歡的長相,然而未修仙術,總有容顏老去的一天,於是宋纖凝又動用煉魂之法,試圖永駐容貌、修為精進,讓城主越來越迷戀她。」

  這一番推理下來,倒也算是有理有據。

  寧寧眼底的陰翳卻始終沒消,沉聲問他:「店家,你可聽說過《紫薇術法錄》?」

  「宋夫人買過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術大能。」

  青年似笑非笑:「至於那本書,裡面恰好講到了換魂術,只不過所談甚淺,沒有太大作用。」

  對話進行到這裡,似乎許多事情豁然開朗,沒有了可以繼續聊下去的話題。

  寧寧想起下落不明的鄭薇綺,蹙眉沉聲道:「那煉魂之術,究竟應該如何操作?」

  「很簡單啊,無非是活人、咒法、佈陣。」

  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麼,再度露出了略顯神秘的表情:「煉魂十分有趣,同一時間獻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饋也就越大。相同數量的魂魄,一個接一個煉製的效果,遠遠比不上同時獻祭——或許那些失蹤的姑娘還沒死,幕後凶手在等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大祭。」

  這讓寧寧想起浮屠塔裡的鵝城。

  當年的邪修們也是將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併煉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說,離奇消失的女孩們尚在人世……

  只要他們盡快查明真相,也許就能救下包括鄭薇綺在內的所有人。

  「二位聽盡興了沒?」

  青年怯怯打量一番裴寂的神色,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的貨架:「看在我講了這麼久的份上,要不要買點東西?」

  =====

  玄虛劍派的弟子畢竟也不是惡魔,寧寧和和氣氣向店主道了謝,隨後又選了些或許有用的小玩意,才與裴寂一併離開店舖。

  因為之前那段稀里糊塗的牽手,兩人之間的氛圍一直極為微妙。

  之前聽店主侃大山的時候還不覺得,然而這會兒四下靜謐,連自己的腳步與呼吸都能聽見,夜色與微光融在一起,就更顯出幾分曖昧的意思。

  寧寧一邊往客棧方向走,一邊低著腦袋,試圖整理紛亂的思緒。

  宋纖凝為什麼要詢問換魂之事?鸞娘性情大變,當真與她有關聯嗎?以及,她之前是真的真的主動牽了裴寂的手吧?

  最後一個念頭出現得猝不及防,讓她腦海裡的推測瞬間停滯下來。寧寧有些彆扭地動了動左手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堅實的觸感,像在做夢一樣。

  想不通,為什麼她會下意識做出那種動作,還有那句「這樣才是牽手」……

  也太太太主動了一點吧!

  從這裡去往玄虛派所在的客棧還有一段距離,寧寧為了避免氣氛越來越尷尬,硬著頭皮向裴寂搭話:「師弟,你怎麼想?」

  她心下緊張,這句話脫口而出,沒經過太多思考。沒想到裴寂並未立刻應答,而是沉默著扭過頭來看她。

  他很適合夜晚,漆黑的髮被晚風吹拂到額前,遠處幾顆遙遠光點猶如星辰墜落,懸在一雙陰鬱深邃的黑瞳,映出幾分明暗不定的光暈,像深潭月影那樣幽幽散開。

  寧寧被他這樣一看,心口便不自覺地發悶。

  裴寂語氣冷硬、不容置喙,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雖然刻意裝作並不在意,卻又帶了點遲疑的意味,尾音像是貓咪下垂的尾巴,漸漸變低:「師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

  寧寧一哽。

  哇,這個人!

  牽了手之後開始學會得寸進尺了!她可不是心裡緊張,想借由這個稱呼讓自己顯得正經一些嗎!幹嘛要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啊!幼稚!

  寧寧踹飛面前的一顆石子,有些不服氣:「師弟不也是叫我『師姐』嗎?」

  她把「師弟」兩個字唸得格外重。

  承影爆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這算是撒嬌嗎?居然被寧寧懟回來了哈哈哈太遜了吧!」

  裴寂把頭轉了回去。

  寧寧察覺他移開視線,便趁機抬起眼睫,不動聲色地瞧他一眼。

  月光讓裴寂棱角分明的輪廓稍顯柔和,從她的角度看去時,能見到對方緊繃的下頜。纖長如鴉羽的漆黑長睫垂落在他眼前,襯得目光愈發晦暗不明。

  她看不透裴寂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只知道他皺了眉頭。

  然後裴寂微微張了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與此同時偏過腦袋,正好撞上寧寧清亮的目光。

  兩個人同時把視線挪開。

  「我——」

  寧寧聽見他低低出了聲,在短短一個字後戛然而止,隨即而來的是淺淺吸氣聲。

  裴寂的嗓音像是從胸腔裡悶悶地湧出來,雖然只是短短兩個字,卻被他唸得格外生澀笨拙,每個音韻都在舌尖百轉千回,彷彿不捨得觸碰。

  所幸他最後還是念了出來。

  裴寂說:「寧寧。」

  寧寧,叫得還挺好聽。

  寧寧走在昏暗的小道上,不知怎地,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連帶著一顆心臟也嘩啦啦飛起來,怎麼也抓不住。

  「喔。」

  她抿了唇斂去嘴邊的笑意,把雙手背在身後邁步時,帶了點跳起來的衝動,佯裝出一本正經的嚴肅口吻:「裴寂小朋友,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承影一邊捂著嘴笑一邊說:「裴小寂,她這是在說你幼稚。」

  頓了頓,又嘿嘿嘿笑得更厲害:「你可不能認輸啊!聽我的,叫她一聲『寧寧乖寶』或『寧寧小親親』,嘻嘻嘻嘻她絕對不敢再調侃你了。男人就是要主動一些,強勢一些嘛!」

  若真那般叫出來,她的確是不敢再調侃,他卻跟直接死掉沒兩樣了。

  裴寂沉著臉,骨節分明的右手把劍握得更緊,雖然眼底多了幾縷不耐煩的殺氣,唇角繃成一條直線,把上揚的弧度悄悄壓下。

  原來她的名字從自己口中念出來,會是這樣的感覺。

  單薄的疊音溫和又輕盈,僅僅是念出那個名字……

  都會讓他緊張得心下一緊,卻也忍不住想要揚起嘴角,開心到無法抑制。

  他真是沒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8:09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一章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就到了客棧門口。賀知洲房間的燈還亮著,等寧寧敲門進去,一眼就見到頂著大大黑眼圈的林潯。

  小白龍從沒熬過夜,加之昨夜的狂奔幾乎耗去了所有精力與體力,這會兒像條死蟲趴在桌面上。

  等見到她與裴寂進屋,才終於露出些許屬於活物的生氣:「師姐師弟!你們查得怎麼樣了?」

  寧寧在大腦中理好思緒,將鸞娘與陌生少年的畫像、夜探城主府所得與店家的話一五一十盡數相告。

  賀知洲聽得張嘴瞪眼,最後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寧寧乖乖點頭,靜候他的表演。

  「我今天也是幹了實事的。」

  賀知洲從桌子上拿出一個小本本,認認真真翻開時,能見到紙頁上鋪滿的大堆筆記:「我路過河邊遇見一個奶奶,問起她關於城主府那三位的恩怨糾葛,得到了驚天大發現。」

  裴寂抱著劍倚在牆邊,面色淡淡地聽他講:「四年前花會的時候,鸞城幾大家族在百花深處龍吟河的遊船上舉行過聚會,宋纖凝與駱元明都有出席。宋小姐回家後紅光滿面異常欣喜,過了很久才有人發現,她與一名男子交往甚密,被爹娘狠狠罵了一頓。」

  賀知洲說著抿了口水:「最為關鍵的一點是,這件事發生後不久,宋纖凝就嫁給了駱元明——這說明什麼?說明那個讓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必定就是城主啊!兩人的私情被發現,雙方家長一拍即合,直接定了婚事。」

  寧寧接話道:「可城主與夫人的關係並不好。」

  「這就要說到鸞娘了。」

  賀知洲一本正經,露出有些痛心的神色:「城主為什麼會對她一見鍾情,又為什麼會突然與宋纖凝爭吵不斷、異常冷漠?肯定是鸞娘置換了他的記憶,駱元明以為自己愛的是鸞娘,其實卻是他棄之如糟粕的前妻。可憐宋小姐滿懷希望地嫁過去,卻落得如此下場——可憐!」

  寧寧聽罷忍不住拍手:「天雷滾滾,這是把狗血往我嘴裡直接灌啊。賀師兄,以後虐文的作者不是你,我絕對不看。」

  「我和那位店家一樣,也覺得鸞娘就是宋纖凝。」

  林潯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駱元明之所以對鸞娘一見鍾情,是因為她與他夢裡的神女如出一轍。他身為城主,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夢境大肆張揚,唯一能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枕邊人。」

  但這個推理說不通,僅憑一個物件就能推翻。

  ——那幅被鸞娘買走的畫。

  如果她並非本人,必然不會對那幅畫那般上心。

  同樣存疑的,還有鸞娘封鎖宋纖凝臥房的理由。

  那間房屋許久無人踏足,鸞娘應該並未利用它做過什麼事情。既然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像是為了駱元明,兜兜轉轉來看,難道是為了……

  已經去世的宋纖凝?

  寧寧猛地坐直了身子。

  對啊,他們一直執著於鸞娘與駱元明的愛與恨,哪曾考慮過她和宋纖凝。

  腦子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浮起,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似乎許多人說過的話都變得有跡可循。

  「鸞娘從未上過學堂,不可能識字,但她竟常與城主吟詩作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而宋纖凝自幼唸書,字跡清雋。

  「鸞娘自幼長在暖玉閣,連門都很少出,她是從哪裡得到我這店的消息?」

  宋纖凝知道啊。

  「你一定不會想到,鸞娘性情大變、半夜被我撞見傳遞信件、上一位城主夫人突發重病……是在同一時間。」

  「她就像知道城主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那種類型。」

  如果鸞娘夜半傳信之人正是宋纖凝呢?好友病重、疑雲重重,直至宋纖凝身死也未能尋得真相,而駱元明無疑是最為可疑的那個——

  「她向來拚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斷然不會放手。」

  她當真沒有放手,硬生生把自己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做了城主夫人。

  最後還有說書先生的那句話。

  「城主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如果這份機緣並非孤月蓮,而是親眼目睹了邪修以女子為祭,煉製生魂的場面呢?

  寧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加速跳動。

  當年幾大家族花街遊船,宋纖凝遇見的不是駱元明,而是自幼在百花深長大的鸞娘。

  她在那家店裡看見的畫作名叫什麼?

  《纖凝破》。

  畫上的陽光穿透了雲層。

  纖凝就是雲。

  「賀知洲!」

  寧寧心有所感,正色問道:「你有沒有打聽到,鸞娘在進入花樓前的本名叫什麼?」

  「啊?哦哦,那個奶奶好像提過一回。」

  賀知洲大概明白她問話的意思,老老實實回答:「當時我們在河邊,她看著那些船說,很少有人知道,鸞娘本名裡就有它——她叫孟聽舟。雖然也有一個『周』的音,但和周雲完全搭不著邊。」

  「怎麼搭不著邊?」

  寧寧如釋重負地笑了:「賣畫奶奶說,她見到兩個穿著男裝的少年時常並肩而行,既然其中一個是女扮男裝,為什麼另一個就不可以呢?」

  賀知洲與林潯皆是愣住。

  「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初奶奶回憶那個少年的名字,她說的是——」

  心臟猛烈撞擊胸腔,寧寧說話的語氣不自覺上揚些許:「他們一男一女,女孩有時叫那少年『周』,有時卻又成了『雲』,如果這並非一個完整的名姓,而是兩個人的名字呢?」

  「兩個人?」

  不止裴寂,承影也聽得十分入迷,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很快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發出一聲綿長的吸氣音:「我明白了!我永遠愛寧寧!不愧是你!」

  裴寂靜靜地聽,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她燦如星辰的眼睛,自動屏蔽了心裡承影的激情喊叫。

  「『周』非『周』,而是鸞娘名裡的『舟』;至於『雲』——『纖凝』是雲的別稱啊。」

  寧寧豁然開朗,語氣變得輕快許多:「宋纖凝是個官家小姐,家中定不會允許她出入花街之地;鸞娘在那條街道又很是出名,倘若當眾叫出她的名字,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她們二人才會女扮男裝、把對方喚作旁人並不知曉的名號,這樣一來,來往接觸就會便利許多。」

  而賣畫奶奶從來只是遠遠看著他們,未曾有過實際接觸,一旦兩人都穿著男裝,就只能聽見她們交談時的聲音。

  她認定了那是一男一女,自動把聽到的女孩聲線歸為同一個人所說,因此才會把名姓聽混,有時是「周」,有時是「雲」。

  而這兩個字,是從未在一人口中同時出現的。所以當初宋纖凝病重,鸞娘才會被見到時常與人通信,那並非密謀,而是因好友的病情夜不能寐。

  所以宋纖凝死後,鸞娘會封鎖她曾經的住處,不讓駱元明踏足。城中百姓皆以為她心胸狹隘,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其實個中緣由卻與之截然相反——

  她知曉宋纖凝的死與駱元明脫不了干係,不願讓那個男人假惺惺玷污好友曾經生活過的角落。

  寧寧的心跳越來越快。

  所以鸞娘才要了那幅她們倆並肩坐在河邊的畫。

  一是因為她與宋纖凝初識於龍吟河邊,二是因為……

  她們都是女子,回眸的那幅顯而易見地將兩人割裂,成了並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唯有一道身著男裝的時候,她們看上去才沒有什麼不同。

  這自始至終都不是什麼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戲碼,藏在層層幕布之下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僅被兩個女孩知道的小事。

  一個是體弱多病、注定被當作聯姻砝碼的深閨小姐,一個是賣笑為生、不知前路何處的風塵舞女。

  她們都不被其他人在意,一輩子困在某處地方,卻也都無比嚮往著自由,渴望能像鸞鳥般掙脫桎梏。直到某天兩人相遇,成為彼此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或許宋纖凝曾教過鸞娘書法詩詞、修道術法,或許她們曾數次男裝外出,在龍吟河邊談起未來與希望,後來被宋家人發現,將宋纖凝草草嫁給駱元明了事,便只能分隔兩地、用飛鴿傳信。

  然而宋纖凝卻在城主府中莫名其妙地死了。

  於是向來庸俗且沒心沒肺的少女改頭換面,把自己變成徹徹底底的另一個人,一步步接近駱元明,也一點點查明真相。

  所有的疑點都變得明朗起來。

  宋纖凝之所以與駱元明關係惡化,正是察覺他在暗地裡做了見不得人的醜事;而她暴病身亡的原因,恐怕也與城主脫不了干係。

  可她卻並沒有告訴任何人。

  寧寧不由皺了眉。如今鸞娘一定也知曉了一切,可她為什麼會和當年的宋纖凝一樣,不把真相公之於眾呢?

  那位店家曾說過,邪法多與詛咒、禁制和魂魄相關,恰巧駱元明是所謂的「天才符修」……

  莫非是對她們使用了某種禁制,禁止向外人提及煉魂之事麼?

  如果真是這樣,如今這種處境於鸞娘而言,無異於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為調查真相而來,卻被困在真相之中。明明知道了所有骯髒的、沾滿血污的現實,眼看就能為宋纖凝報仇,卻一句話都不能對旁人訴說,只能眼睜睜在一旁駐足觀望,任由殺人凶手肆意妄為。

  而今的寧寧亦是如此。

  所有推論都建立在假設之上,不具備有用的證據與線索,哪怕向長老或刑司院檢舉搜查,恐怕也不會得到任何結果,反而打草驚蛇,讓失蹤的女孩們瀕臨險境。

  但也許……除了駱元明,鸞娘也在暗暗佈著局。

  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巧合,例如被下了藥的九洲春歸、孟訣恰巧倒在賣畫奶奶門前、賀知洲於河邊遇見的路人「無意中」提起鸞娘的本名。

  如果正是她在有意引導,讓他們發覺真相——

  那鸞娘的下一步計畫是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8:29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二章

  「所以說,當年宋小姐與鸞娘女扮男裝夜間同行,被人撞破之後,誤以為她與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潯很是認真,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瑩白龍角被燈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顧及顏面,將她匆匆嫁給駱元明,後來也許出於機緣巧合,她撞破了駱元明煉魂的醜事。」

  賀知洲餓得前胸貼後背,吃包子跟削鉛筆似的,剛進嘴裡就是一通風捲殘雲,一邊吃一邊接話:「於是駱元明給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別人透露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宋纖凝?」

  寧寧應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駱元明或許是想用這種法子暫且穩住宋纖凝,沒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還搬進了別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萬萬猜想不到當初宋纖凝的憤怒與無助。

  與唯一的好友遙遙相隔、被家人當作聯姻工具無情推開、毫無感情的丈夫滿手血污,她卻一個字都沒辦法向外人訴說。

  所以當她與裴寂去往宋纖凝臥房時,才會發現那本《紫薇術法錄》格外嶄新。

  宋纖凝學過符法,但因出身名門正派,對邪術並不感興趣。那是她在察覺丈夫不對勁後才買下的書籍,目的只是為了探明何為「煉魂」。

  寧寧把一縷髮絲在指尖纏了一圈又一圈,凝視著窗邊跳動的燭火,微微皺眉:

  「奇怪,鸞城裡的少女失蹤案應該發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纖凝幾年前就與駱元明成了婚……莫非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煉魂,卻從未被發現麼?」

  「他會不會一直在挑選無依無靠的孤女下手?」

  賀知洲嘆了口氣:「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來,是因為某個郊外的農家女莫名不見了。我去拜訪過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個重病在床的娘親——聽說她娘親察覺女兒失蹤,硬是拖著滿身的病,用整整兩個時辰一步步走到鸞城,這才向刑司使報了案。」

  寧寧點頭。

  據她所知,被察覺失蹤的女孩有五六個,多為父母雙亡的風塵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會有人願意追究。

  駱元明從識海貧瘠到後來的修為一日千里,由金丹一重到元嬰,其間經過了漫漫數年光陰。如果他當真一直在用煉魂提升修為……

  那這麼多年過去,究竟有多少女子喪命於此?

  「我之前還在納悶,城主府上的鸞鳥像為什麼非得轉來轉去,原來是他監守自盜,刻意製造視覺死角。」

  賀知洲有些義憤填膺:「那時失蹤案還沒被爆出來,恰好宋纖凝又自幼體弱,駱元明見她不從,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場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與鸞娘時常通信,雖然不能親口告知城主府內的秘辛,但從她字裡行間的語氣來看,鸞娘一定察覺到了不對勁。」

  林潯搖了搖筆桿:「後來她從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術商舖,聯想起駱元明修為大增一事,才會問出『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時,鸞娘頭一回知道了煉魂術,並大致猜出城主問題不淺。」

  之後便是宋纖凝離奇病故,鸞娘性情陡變,展開計畫一步步接近駱元明。只不過——

  「對了!」

  寧寧戳一戳裴寂手臂,側了臉無聲笑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潛入城主府、見到鸞娘深夜獨自走出房間時,她的模樣比之前所見更美了?」

  他之前獨自靠在角落的牆上,結果被寧寧強拉著坐在桌前參與討論,聞言略一回想,抿唇點了頭:「嗯。」

  「當時我就覺得,她像是在靈氣極強的地方細細滋養過一番。而且鸞娘與駱元明回房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今夜太乏了』。」

  寧寧緩聲道:「鸞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須找出駱元明囚禁女孩的確切地點。可她一沒能力二沒線索,在整個鸞城裡孤立無援,還能怎麼辦?唯一的法子,就是讓駱元明親自帶她前去。」

  「所以說,他們倆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煉出的靈力?」

  賀知洲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穩下心神努力思考:「對啊。駱元明對鸞娘的喜愛不像是假,她只是個沒什麼修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與之長相廝守——這樣一來,只要鸞娘故意借此傷春悲秋幾回,駱元明就必定會親自帶她前去那個地方,保她容顏不老。」

  他說到這裡,又不免有些擔心:「鸞娘這臥底當得夠徹底啊。你們說,她會不會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願放棄容顏永駐,從而反水倒戈,和駱元明統一戰線?」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們哪能走到這一步?」

  寧寧抬眼笑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她要勸我們喝下九洲春歸、而師姐又在其後莫名失蹤?為什麼我和裴寂能撞見被人調戲的阿卉姑娘,而孟訣師兄又倒在她家門前,最最恰巧的是,賣畫奶奶居然保留著一幅與她們兩人相關的畫?」

  她用一隻手托住右邊臉頰,瞳孔被燭火映成漂亮的橙黃,聲線輕柔溫和,帶著股篤定的力量:

  「她雖然口不能言,卻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導我們發覺真相。今晚我與裴寂見到鸞娘與人傳信,她之所以會露出滿意的神色,應該就是因為那些人圓滿完成了任務。」

  賀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說,打從我們喝下九洲春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入了鸞娘的套?」

  他說著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強語氣繼續問:「鄭師姐不見,可能也跟她有關?」

  「你想啊,駱元明行事向來警惕,專門挑選孤女下手,完全沒留下任何信息。」

  寧寧凝神道:「他已經小心翼翼了這麼久,怎麼可能在十方法會期間,刻意綁走玄虛劍派的真傳弟子?這豈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夠快麼?唯一有理由策劃這一齣的,只有鸞娘。」

  林潯聽得面露驚恐,眼神迷離。

  這就是女人們的思維嗎?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鸞城孤立無援,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要想揭穿駱元明,最佳辦法就是趁著十方法會,借助各大宗門的力量。」

  她真和傳聞裡所說的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寧寧既覺敬佩,心底又騰起難以言喻的悵然,整理一番思緒後繼續說:「之所以讓我們喝下九洲春歸,是因為她修為薄弱,唯有在鄭師姐昏迷不醒的時候,才能將她綁走;而之所以要把鄭師姐綁走——」

  賀知洲恍然大悟:「這是在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後再誘導我們一步步發現那幅畫、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這、這也太——太厲害了。」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鬆散又混亂,沒想到竟然全都環環相扣、一層套著一層,林潯自始至終張著嘴,到頭來只能發出一陣喟嘆:「鸞娘一定很重視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鸞娘,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說完了前因,我們不妨再來談談『果』。」

  鄭薇綺暫且應該平安無事,寧寧在心底悄悄鬆了口氣:「既然城主夫婦能在夜半三更毫無顧忌地前去煉魂之地,這就說明那地方一定在——搶答開始!」

  這個答案他想到了!

  賀知洲的一雙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剛要張口,就聽見裴寂迅速道了聲:「城主府內。」

  他居然還用了非常認真的語氣,舌頭像抹了肥皂一樣刷刷刷就捋了過去,跟幼兒園裡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別人把搶答權奪走,要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可惡,這小子以前是這樣的嗎?咱們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寧寧聽罷點點頭。

  近日以來失蹤案鬧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緊了戒備。若是在這種時候的深夜頻繁出入府邸,駱元明一定會遭到懷疑,最為穩妥的辦法,是將煉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處地點一定十分隱蔽,否則當初搜查鸞娘的時候,刑司院也不至於一無所獲。」

  想到這裡,寧寧不免感到有些頭大:「但鸞娘又無法親口告訴我們——」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陣倉促的敲門聲。

  有人推門而入,在燭火之下,寧寧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萎靡不振、面色蒼白,一雙眼睛跟黑色彈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會碎掉。

  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面孔。

  林潯哇地一聲叫出來:「大、大師姐!」

  =====

  推門進來的正是鄭薇綺。

  昔日生龍活虎的鄭師姐從小池塘變成了鹽鹼地,滿面滄桑的模樣能直接出演湘西陳年老殭屍,那雙渾濁的眼珠子輕輕一轉,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寧寧本想衝上前一把抱住她,卻又覺得師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實在經不起折騰,只得先小心翼翼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師姐,你遇見什麼事兒啦?」

  鄭薇綺滿眼血絲地望她一眼。然後直接癟了嘴閉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寧寧懷裡鑽。

  「師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邊在小姑娘清香柔軟的懷裡拱來拱去,一邊哀聲訴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歸會是那副德行,讓我喝泥巴水都願意啊!我這一醒酒,不但靈力沒了,還被人敲暈丟到一口孤井邊,差點就掉進去回不來,後腦勺上的包到現在都沒消——等等,你們幾個眼神怎麼這麼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聲道:「城主府裡,應該有井吧?」

  林潯笑得咧開了嘴,一對龍角隨著身體晃啊晃:「當然有!」

  寧寧一把將她摟住,吧唧親了一口:「謝謝師姐!你太棒了!餓了嗎?睏了嗎?有想做的事情嗎?我們全部滿足!」

  鄭師姐,老工具人了。

  鸞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蹤誘導眾人查明真相,如今梅開二度、物品回收,又通過鄭薇綺醒來的地點,再明顯不過地暗示了煉魂地的位置。

  雖然是工具人,但鄭師姐就是最重要的!

  「鄭師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們走向勝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勝利女神。」

  賀知洲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摩拳擦掌:「兄弟們,我準備好了!」

  錯過了一切的鄭薇綺:……?

  她是誰,她在哪裡,她做了什麼,她怎麼就「太棒了」?這群丫頭小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準備去幹嘛?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鄭薇綺滿臉茫然地將他們打量一番,似是還沒醒酒,眯著眼睛撓撓腦袋:「但打暈我的人,好像在我手裡留了張紙條。」

  =====

  既然鸞娘明確給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斷出煉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兩相結合,就能毫不費力確定它的具體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翻身越過圍牆時,跟一串忍者神龜似的,從遠處望去人頭聳動,頗有幾分跳跳糖亂竄的既視感。

  林潯連踩壞一株野草都捨不得,哪裡幹過這麼提心吊膽的事兒,一雙眼睛左右亂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兒,你們跟我來。」

  賀知洲很是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嗎。」

  小白龍走在最前方,聲音被夜風一吹,就更加難以分辨:「宴席的時候沒人和我說話,我就會一個人在城主府瞎轉悠。」

  寧寧「唔」了一聲。

  林潯貴為龍族少主,理應不會養成內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聽說是因為兒時不慎落入海壑,獨自與無數凶獸一起過了整整兩天。

  後來萬幸死裡逃生,卻被嚇得半死,從那以後膽子就小得過分。

  或許是因為那座鸞鳥像的緣故,深夜的城主府中並沒有人巡邏。

  奢華的朱紅色高牆上掛著盞盞長明燈火,順著這片垂落的銀河一直往前,再經過兩處拐角,等周圍景象漸漸蕭索寂靜,就能在角落裡見到一口井。

  古裝劇裡總共有兩大暗道,一是轉動花瓶之後的書櫃或牆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寧寧對這個設定瞭然於心,順勢往下看了一眼,沒有水光,只餘下無窮無盡的濃鬱黑色。

  整口井像個沒有盡頭的幽深黑洞,或是野獸張開的猙獰大口,只等著有人跳入其中,再將其一口吞噬。

  她來時帶了繩子,把其中一端綁在樹幹上,正要往下時,忽然動作一頓。

  對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寧寧知道他性格彆扭,絕不會讓另外兩人知道此事,順口編了個理由:「我們得留下一個人來望風——裴寂,你最靠譜,不如就你吧?」

  「寧寧也太好了吧!居然這種時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淚縱橫:「她還特意編了個藉口不讓你難堪,這是什麼時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會願意留下。

  寧寧眼見身旁的黑衣少年無聲瞥她一眼,目光雖是淡漠,卻也帶了淺淺的賭氣與羞惱,眼尾淚痣在黯淡燈光下隱隱泛起薄紅。

  「我打頭。」

  裴寂上前幾步,修長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說著抬眸望向寧寧,喉頭一動:「放心。」

  這這這、這哪行啊!

  寧寧見他抓著繩子就往下,趕緊跟在裴寂後邊向下去。

  他們幹的是私闖民宅的勾當,自然不敢點燈亮火。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等光亮被盡數吞沒,饒是寧寧也覺得有些緊張。

  「……你還好嗎?」

  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話,對方居然搶先傳了音。

  他雖然性子冷淡,聲線卻是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在潑墨般的黑暗裡響起時,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語氣不是那麼緊繃,明顯有在刻意抑制情緒和顫抖的話。

  「我當然很好啊!」

  寧寧聽著他強撐出來的語氣,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裡那點緊張和恐懼感刷啦啦全不見了:「裴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們下行的速度很快,當這句話說完時,腳尖已經觸到了井底。

  井下佈滿了乾枯的藤蔓與樹木枝條,裴寂大概擔心她摔倒,虛虛扶住寧寧後背。手掌與脊背雖然並未直接接觸,卻還是傳來若有似無的涼意,在脊椎上匆匆劃過時,留下一串酥酥的癢。

  「四周都是封閉的。」

  她道了謝後環顧四周,等雙眼逐漸適應週遭景象,終於勉強看清了井中模樣。

  這裡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過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環狀石牆。寧寧對古裝劇裡的密室套路爛熟於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

  輕輕按下,前後兩面的石壁便像門一樣分別打開。

  在之後下來的賀知洲一愣:「奇怪,這怎麼有兩扇門?」

  「應該各有用途。」

  寧寧被厚重的黑暗壓得有點悶,用手在胸前順了順氣:「不如我們分頭行動。」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聲地握緊手中劍柄。

  「哦——你在緊張。」

  承影嘿嘿笑了聲:「害怕寧寧不選擇跟你一路,對不對?」

  裴寂沒有反駁。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邊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這邊。」

  寧寧見他愣在原地沒動,笑著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麼,不想聽我講笑話啊?」

  「嘖嘖嘖嘖,讓我們來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時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極度矯揉造作的語氣,簡直是在故意噁心人,生動詮釋什麼叫做為老不尊:「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僅憑這樣一句話,就要比所有笑話更叫人開心吼?」

  裴寂沒理它,任由寧寧拉著自己衣袖往深處走。後來他漸漸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寧寧害怕,跟在身後扯著他袖子似的。

  「讓我想想講哪個啊。」

  四周是令他不適的黑暗,如同纏繞在身體上的巨蟒,散發出重重殺氣與黏膩沉悶的味道。

  許是察覺到他動作僵硬,寧寧不動聲色地挪動手指,輕輕握住裴寂手腕。

  屬於她的氣息慢慢靠近、漸漸貼合。

  他莫名地開始祈禱,希望這條幽深的路能更長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紅問:你喝湯的時候用右手還是左手?小明回答說:當然是右手啊!」

  寧寧沒忍住,說到一半,先把自己給逗笑了:「結果小紅說:哇,你好厲害,都不會怕燙,像我都是用湯匙的哈哈哈。」

  裴寂覺得後背有點冷。

  裴寂:「我……這時候應該笑嗎?」

  超級不給面子!

  寧寧瞬間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過分!」

  裴寂低了頭,聽見她不服氣的語氣,從胸腔裡悄悄發出一聲笑。

  她張了嘴,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猝不及防闖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後,通道兩側終於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這裡是處狹窄卻綿長的通道,兩邊堆滿冰涼石塊,有如陰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暢寬敞、豁然開朗,被燈火一映,逐漸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盡頭是一處洞穴,由於面積極大,再往裡走便沒了燈光,寧寧只能見到向四面無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著一個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如同一把割破光與暗的劍,她凝神屏息,在對方洶洶而來的威壓裡停下腳步。

  裴寂握著劍擋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駱元明怎麼會在這兒。

  「很驚訝嗎?」

  駱元明站在猩紅火光裡,仍然用了一貫的儒雅語氣,渾身上下散發的靈壓卻自帶殺氣,有如洪潮那般撲面而來。

  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頗為滿意地打量二人臉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傻到看不出來貓膩吧?鄭薇綺莫名其妙的失蹤,還有鸞娘夜半點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們找到這裡的,對不對?」

  寧寧沒有放開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經地回了話:「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駱元明沒想到她會接話,哈哈大笑:

  「鄭薇綺失蹤,定是她為了誘使玄虛劍派徹查此事,這般想來,此處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我不如將計就計,在這裡等各位前來,再一網打盡囉——居然背叛我,那個瘋女人!待我回去便殺了她!」

  提及這個話題,他終於露出了些許目眥欲裂的神色:「虧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為了府裡的財產!我就知道,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是什麼好東西?」

  寧寧啞然失笑,並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繼續問:「從許多年起,你就已經開始利用女子煉魂了吧?」

  無論古往今來,反派角色不一定可愛又迷人,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話多。

  想來也是,自己暗地裡做了這麼多年的勾當,平日裡不能與旁人好好傾吐炫耀一番,被人問起的時候,難免會格外有傾訴欲。駱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極為自豪般咧開唇角。

  「不錯。」

  他說話時噙了笑:「當年我夜遊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體驗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鸞城之後,我便開始了修煉。」

  他居然把這種事情稱作「修煉」。

  寧寧放棄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棄的神色。

  「這世上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間蒸發,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駱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皺了眉:「我向來不親自動手抓人,多是從黑市商販那裡買來——偏偏有個蠢貨犯了錯,抓來一個娘親尚在的農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後,刑司院將幾樁失蹤案合併為一,鸞城開始了長時間的戒備。

  「其實這沒什麼,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著也沒太大意義,不如犧牲一下當作祭品,還能讓自己顯出幾分作用。」

  駱元明笑得理所當然:「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寧寧聽得有些噁心,強忍著不適冷聲追問:「宋纖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誰讓她多管閒事?我本來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殺人,她卻一天比一天得寸進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沒過多久便暴斃死了。」

  他說到這裡終於感到了厭煩,粗略將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端詳幾眼,眸光陰鷙:「你們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門麼?那他們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們來了,也別想走。」

  ——話音剛落,竟有白光從四面八方而來,迅捷如雷電,直攻二人面門!

  白光蘊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悶的洞穴裡,好似密密麻麻斜飛而來的雨絲。駱元明站立於其間巋然不動,嘴角笑意愈發明顯。

  劍修最擅越級殺人,若是天羨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敵。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們,唯有在這處井底的時候。

  思來想去,最終提前在此設了埋伏,只待一網打盡。

  白光密集如網,猛地一股腦襲來時,單憑劍氣完全無法阻擋,更何況駱元明的修為在他們兩人之上,要想破開就更加困難。

  寧寧凝神蹙眉,拔劍勉強斬斷其中幾條,眼看白光越來越近,忽然見到跟前籠上一層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為盾,把劍氣與魔氣一並彙集在長劍上,用身體把進攻硬生生扛了下來。

  如此強烈的衝擊在體內無異於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與血脈,迫使他兀地皺了眉,吐出一口鮮血。

  「裴寂!」

  寧寧低呼出聲,竟聞見一股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等細細看去,才發現少年人白皙的脖頸之上裂開幾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擋所有血色。

  至於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經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側過頭,漆黑眼瞳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沉沉向後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跡,一面安慰似的緩緩搖頭。

  他估計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算能接下這一擊那又如何!我的修為——」

  駱元明還未說完,便見前方二人再度拔劍而起。

  劍氣劃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氣,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層層烏雲,捲起迴旋之風,殺意重重。

  劍修。

  駱元明心底暗罵一聲,心中默唸法訣,自手中現出三張靈符。

  疾影符、地火符、蝕骨咒。

  符修不似劍修,拿著一把劍就毫不顧忌地往前衝,比起純粹的殺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間的配合與靈活運用,因而顯得靈活詭譎許多。

  將蝕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燒到皮膚,便會感到萬蟻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來去無蹤,更是叫人難以閃躲。

  老實說,他沒想到這兩個金丹期弟子會如此難纏。

  駱元明的修為提升全靠藥物與煉魂堆砌,屬於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撞上兩人聯手,卻也覺得有些吃力。

  寧寧身形輕盈,速度快得超出想像,疾影符對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揮劍一斬,一簇地火便沒了蹤跡;

  至於裴寂簡直不要命,明明已經身受重傷,進攻卻凜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難想像這隻雙目猩紅的瘋狼會在不久之前,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為她一言不發地擋下所有進攻。

  劍氣昭昭,符法變幻,幾番交手之下,雙方皆是靈力大損。駱元明身旁靈符飛舞,驟然間一齊上湧時,從口中咳出一抹血來。

  他之前在茶樓聽書,也曾咳過血。

  如同鸞城裡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要想得到,必須以某種珍貴之物作為交換。

  煉魂之術會讓人產生極為強烈的依賴性,修煉越久,對於煉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單獨的一縷魂魄已經無法令他滿足,要想停止身體的迅速衰弱,必須盡快集齊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將其一併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湊齊人數,擺開大陣的話,必然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

  這是駱元明拼盡全力的一擊,寧寧難以抵抗,被靈氣振出兩丈之遠。

  三個人,面面相覷的三雙眼睛,三條癱倒在地的人形軟體動物。

  寧寧忍著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看上去實在很不好,但還是點了頭。

  「你們已經沒轍了吧?」

  駱元明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從嗓子裡發出乾澀的笑:「我身上可還有不少靈符,要想解決二位輕而易舉。」

  ——「是嗎?」

  回應他的,卻不是兩人之間的任何一個。

  突如其來的女音裡帶了淺淡笑意,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鄙夷。駱元明聽見這道聲線的瞬間駭然抬頭,在明滅不定的火光裡,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是鸞娘。

  「你——」

  他一向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愣神與茫然:「你不是應該在房中熟睡麼?」

  他問得認真,哪知對方垂眸冷笑一聲,如同在看一隻臭蟲,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你以為,我露了這麼多破綻,當真不會想到你已經察覺出貓膩了嗎?」

  駱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鸞娘語氣淡淡,每個字都像千鈞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誘眠、當著你的面讓他們喝下九洲春歸、之後再拐走鄭薇綺……你不覺得,這些舉動太過刻意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再故意……讓他為了誘捕玄虛劍派,獨自來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覺異樣後會來到井中。」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修長眼尾勾出一絲媚人弧度,像月牙泉裡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為的守株待兔,其實是我的甕中捉鱉哦。」

  這位終於出現了。

  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抬眸與她對視一眼,想起被塞在鄭薇綺手裡的紙條。

  那是鸞娘留給他們的信息。

  [駱有所察覺,候於其中。若能尋得所在,還請諸位切勿告知宗門長老,竭力與之一戰,其後自有安排。]

  剛見到這張紙條時,寧寧心裡有些疑惑。

  知道了煉魂之地的所在,卻不能告訴長老,還要他們跟駱元明打一架,聽上去挺吃力不討好。

  可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若是讓長老知曉,定會將駱元明交由刑司院處置——

  可鸞娘想要親手殺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麼法子,只要寧寧等人先行將駱元明的氣力消耗大半,她就能乾淨俐落地解決他。

  「甕中捉鱉——」

  駱元明聞言臉色大變,掙扎著向前邁步,五官那叫一個支離破碎,跟拿橡皮泥貼上去似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賤人!我可是堂堂元嬰修士,有種你就來啊!」

  他說話時跨步往前衝,彷彿要將她撕個粉碎,然而萬萬沒想到,右腿在邁開的瞬間立馬停住,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足底幽光大作,猶如一條條堅固不催的鎖鏈,將他一點點束縛其中。

  駱元明目光恍惚,語氣裡終於多出了幾絲顫抖和恐慌:「這是……鎖靈陣?不可能,不可能!你怎會知曉這種邪術,又是哪裡來的這麼多靈力?」

  鎖靈陣。

  以自身骨血為引,化作怨氣深重的鎖鏈,佈陣者身心大損,中咒者則死無葬身之地。

  最為突出的一大特點是,身為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邪術,鎖靈陣能很大程度上無視修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強,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個人的靈力和血液當然不夠。」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這地底之下……可還有被困住的三十多個女孩。」

  駱元明剎那間面如死灰。

  鸞娘只是靜靜看著他,眼底除卻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悄然多了些別的什麼情愫。

  其實她是個很沒有志向的人,與百花深處許許多多的姑娘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拚命賺錢,拚命賣笑,只想著能有朝一日從暖玉閣走出去——

  可出去之後又能怎樣?她不知道。

  認識宋纖凝的那天,她們曾並肩立在花船之上,談起關於鸞鳥的傳說。

  「明明可以在整個天地裡自由地飛來飛去,卻一心想要找到所謂的『伴侶』,多傻啊。」

  那時宋纖凝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瞳孔裡滿是閃爍著躍動如星點的光:「如果我是鸞鳥,一定不會執著於無端的情與愛。我要飛出這座鸞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間,看看鸞城之外究竟是什麼模樣。」

  「可我們哪能飛得出去呢?」

  她那時剛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連說話也沒太多力氣:「在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依傍的女子什麼也幹不了,任誰都可以欺負——男人多好啊,我們到底為什麼會生作女孩?」

  她出生於煙花之地,對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爛熟於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在泥潭裡苦苦掙扎卻一無所得,只能兜兜轉轉地依附於男人身邊,一點尊嚴也不剩下。

  她們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我倒不覺得哦。」

  宋纖凝頂著一張病怏怏的臉,笑眯眯望著她:「雖受世道所限,但其實女孩也很好,絲毫不會遜於男人——我們可以比他們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們。」

  她呆呆扭過頭去。

  「畢竟我們也能唸書、習武和修道啊。我已經想好了,等某日修為有成,就從家中逃出去浪跡天涯。什麼婚約什麼世俗綱常,統統都不去理會。」

  這實在不像個大小姐會講出的話。

  而宋纖凝說罷勾起嘴角,緊緊凝視著那個自甘墮落、庸俗無能、被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她。

  她們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宋纖凝卻笑著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

  那是除了她們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像沒有誰會知曉,當今那位蛇蠍心腸、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為珍視的百寶盒裡,拿開一層又一層金銀珠寶,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過是一幅泛了黃的舊畫。

  畫上兩個穿著白衫的少年並肩坐在龍吟河邊,河水滔滔而過,萬物靜謐如常。

  而她在初次見到這幅畫時,怔怔愣了許久。

  昏暗的洞穴深處,倏然閃過一縷幽光。

  光芒連綴成線,細細看去竟向前延展,變成了禁錮在駱元明雙腿上的一條長絲。

  而在幽光之後,是個緩步而來的女人。

  被他囚禁於此,即將淪為祭品的女人。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絲線由血紅逐漸趨於淡藍,於黑暗中越來越盛,好似星火處處,點亮燎原之勢。

  「你、你們——」

  駱元明駭然說不出話,不由得渾身顫慄。

  「很疑惑嗎?」

  鸞娘面色如常,聲音亦是淡漠:「你以為我向你套來煉魂地的所在,當真是為了汲取靈力麼?」

  她說著忽然笑了:「宋纖凝教過我術法啊。」

  宋纖凝。

  駱元明從沒想過,會在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一張本就灰白的臉愈發難看。

  大多數人皆有靈根,只看靈力多少、天賦好壞。

  她從一年前起就開始了佈局,修習陣法、研習咒術、以及後來嫁入城主府後,教導這裡的女孩們如何使用靈力,做出完美無缺的鎖靈陣。

  就像當年在龍吟河邊,宋纖凝教導她時那樣。

  她們雖然修為遠不及駱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螻蟻,可如今駱元明身受重傷、靈力大損,幾乎沒有了防禦能力,數十隻螻蟻蠶食而上,卻也能置他於死地。

  宋纖凝說得沒錯。

  她們可以比他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然後親手殺了他。

  這個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卻也有許多不願妥協之人。

  身患重病的母親為了失蹤的女兒,拖著滿身頑疾於烈日下長途跋涉,在整整兩個時辰後奏鼓鳴冤。

  一貧如洗的老嫗竭盡所能收養坊間孤女,在體弱多病、忘卻了一切的時候,也記得要為她們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畫。

  還有這些即將被煉魂的女孩們。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緩緩走出,指尖皆繫有幽藍色長線,一縷連著一縷,將駱元明緊縛於其中。

  暗光照亮她們蒼白瘦削的面龐,被劃破的皮膚源源不斷滲著血,由猩紅液體變為幽然細絲。

  駱元明終於幾近崩潰,兩股顫顫地大叫:「鸞娘,救我!」

  身旁的紅衣女人卻悠悠睨他一眼,滿帶諷刺意味地笑笑:「你還不知道吧?哦,你也從沒問過——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鸞娘』。」

  她討厭這個名字。

  那晚下了花船後,她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宋纖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著問她:「你的本名不是『鸞』吧?」

  從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我——」

  她怔怔與之對視,看著船一點點隨著水波盪開,船上少女的臉龐越來越遠,漸漸融入遙遠夜色。

  而她笨拙地嗡動嘴唇,時隔多年,念出那三個只存在於記憶裡的字。

  「孟聽舟——」

  濃妝豔抹的年輕舞女迎著夜裡的風,頭一回無所顧忌地大聲喊:「我叫孟聽舟!」

  宋纖凝背對著漫天星河與笙歌長燈,長髮被河風揚起,在聽見她的聲音時輕輕笑起來:「我記住啦!」

  她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變成許許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萬分之一。

  她庸俗、無知、自私自利,一點也不特別。

  可直到遇見宋纖凝,卻忽然變得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

  或是說,她終於成為了某個人眼裡,最最特別的那一個。

  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不是鸞娘,也不是賣笑的無名舞女。

  她叫孟聽舟。

  「你們這是在殺人!」

  駱元明雙目血紅,瘋狂叫囂:「你們沒有證據,一群瘋女人!」

  「倒也不是沒有證據啦。」

  寧寧輕咳一聲,從口袋裡拿出某個小小的物件,輕輕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

  畫面裡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頓地念:「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

  「多划算吶。」

  「吶。」

  「去暖玉閣的時候,那些姑娘為了拜託我們救出朋友,特意把視靈送給我了。」

  寧寧說著一扭頭,對人群中喊道:「魏靈鳶姑娘,多謝啦!」

  有個女孩輕快應了聲:「噯!」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眼看繩索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已經緩緩滲進血肉,駱元明連說話也帶了哭腔:「我愛你啊!我把什麼都給你了,連帶著這個山洞裡所有的秘密——你怎麼忍心!你難道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嗎?」

  「你在說笑吧。」

  孟聽舟低笑一聲,望向他的目光裡儘是嫌惡:「人怎麼會愛上牲畜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9:36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三章

  「但說那一日,鸞城上空飛舟浮過,無數居民百姓仰頭而望,竟不約而同望見一顆懸於門前的人頭!」

  驚堂木被狠狠往下一砸,說書先生講得紅光滿面,舌頭像裝了電動馬達狂甩不止,猛地往喉嚨裡灌了口水,又意氣風發地繼續道:

  「所有人只當玄虛劍派殘害弟子,殊不知其中暗含玄機——自此開始,玄虛派浩大且持久的計謀邁開了第一步!」

  「哈?」

  台下有人聽懵了:「你之前不是說,天羨長老虐待門派弟子,把賀知洲的腦袋擰下來當蹴鞠嗎?」

  「那都是表面,都是淺薄!我們皆是無知凡人,怎能看透各位仙長的想法!」

  說書先生的鬍子頭髮在極端激動之下舞來舞去,語氣慷慨激昂:「你們一定意想不到,賀知洲的腦袋之所以會被掛在船上,是因為玄虛派早就察覺到了城主,啊不,駱元明的貓膩,想要通過這個方法引蛇出洞。」

  人群中發出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寧寧坐在茶館角落,神色複雜地喝下一口水。

  還真別說,這個解釋不僅廣大人民群眾想不到,連她這個當事人聽了也是一臉懵。

  什麼叫藝術來源生活卻高於生活,說書先生當真了不得。

  昨夜被困在井底密室的姑娘們一齊發動鎖靈陣,駱元明求生無路,被一根根血液化作的絲線深深刺進骨血,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中,以極度扭曲的姿勢永遠閉上了眼睛。

  至於賀知洲與林潯所進的那扇門,竟然是煉魂之後少女屍骨的儲藏地。

  進門之後前行半盞茶的功夫,就能漸漸看到遍地的森然白骨與衣衫碎屑,最終骨架成堆、驚悚非常。

  而駱元明之所以會說出「他們必定出不來」這種話,全因密室中空氣不暢、怨念堆積,每個角落皆充斥著劇毒的血霧與怨氣,吸入後不久,便會神志不清地暈倒過去。

  這兩位是被長老們事後拎著脖子提出來的。

  寧寧與裴寂那邊鬥得滿身血污,他們倆睡成了一動不動的蔬菜人,等林潯醒來,一時間羞愧得龍角通紅,不停囁嚅著道歉,不但沒幫上忙,還給長老們添了麻煩。

  「沒事沒事,任誰進了這種地方都得受影響。」

  紀雲開笑眯眯地安慰他:「如果不用龜息丹屏住呼吸,恐怕連駱元明本人也不敢進去。」

  龜息丹是種可以令呼吸暫停的丹藥,經過反覆搜查,果不其然在城主臥房裡找出了滿滿一大盒。

  後來刑司院介入此事,三十多個受害者眾目睽睽,寧寧用視靈記錄的珍貴影像當眾播放。

  這下人證物證皆在,實錘了平日裡勵精圖治的城主就是殘害少女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滿城風雨,堪稱鸞城年度最佳新聞沒有之一,不轉不是鸞城人。

  鎖靈陣會對佈陣者造成嚴重傷害,好在姑娘們彼此平攤了痛苦,每個人受到的傷都不算嚴重,經過素問堂的醫治後,紛紛平安歸家。

  那名農家女孩的母親特意來到客棧,聲淚俱下地一遍又一遍道謝。隔壁萬劍宗的許曳恰好路過,見狀心有所感,贈了她能夠治病的靈丹。

  至於天羨子門下的一群徒弟。

  就連寧寧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突然就在整座城裡出了名。

  無論是百姓刑司使還是其他門派的修士,紛紛想要前來客棧拜訪一番。他們不勝其煩,當即跳窗而去,用了障眼法後,來到茶館之中避難。

  順帶一提,修真人士有超自然能力,卻沒有鈔能力。

  一行人中最有錢的裴寂受了傷,只能留在房中靜養,另外幾個潦倒的浪子窮到恨不得坐地啃樹皮,這頓茶錢算是幸福,由官方指定唯一冤大頭、迦蘭少城主江肆所付。

  江肆也聽聞了他們揭穿駱元明罪行的事兒,右側嘴角翹起的弧度冷冽又孤傲,如同被縫在臉上的耐克鞋標:「女人,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這句話是對著鄭薇綺說的。

  鄭師姐對他向來沒好氣,悄悄扭頭對寧寧做了個「腦殼有包」的口型,繼而淡淡瞥他一眼:「我掏出來比你大。」

  這簡直不是驚喜,是驚嚇。

  江肆的霸總語錄哪曾遇見過這種對手,當即啪嗒卡了殼,安靜如雞地低頭喝茶,計畫來日再戰,一定要說過她。

  聽罷說書先生看似天方夜譚的一席話,台下又有人接道:「先生且說,這船上人頭與玄虛派布下的局,二者之間有何聯繫?」

  「這就問到點子上了!」

  先生撫鬚一笑,眯起眼睛:「不知各位還記不記得,後來賀知洲為了復仇,特意將天羨子當眾推下樓梯?其實這一來一去,正是想要製造師徒不和的假象,讓駱元明放鬆戒備!」

  台下的議論聲更響了。

  「各位想啊,駱元明掌管鸞城大權,指不定就在哪裡安排了暗衛監視。如今正值十方法會,他行了那般不軌之事,必將對各大宗門百般防備。」

  先生道:「若要減輕那廝戒心、毫無阻礙地調查真相,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讓駱元明覺得,天羨子門下的弟子們自顧不暇、根本不會有時間插手案子啊!」

  這番話聽上去居然有那麼點道理,加上他的語氣抑揚頓挫激昂澎湃,硬生生講出了百分百零添加的錯覺。

  不止在場聽眾,連寧寧都差點信了。

  「至於後來天羨長老在眾人面前胡言亂語,這件事兒就更有深意了。」

  先生忽而正色,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家想想,『修鞋』是什麼的同音詞?修鞋,修邪啊!天羨長老看似神志不清,其實是在暗諷駱元明那賊人修煉邪術,為修真界所不容!」

  賀知洲沒忍住,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

  偏偏台下眾人都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色,紛紛大呼過癮,起身拍掌。

  「這不算什麼,還有更厲害的!大家還記不記得,當時駱元明有意讓寧寧上前,天羨長老飛奔去了馬廄,扛著馬往外跑?」

  聽眾的腦袋跟招財貓的手沒什麼兩樣,上上下下點來點去。

  「之前就有個預兆,寧寧分明就在現場,可他為什麼要突然蹦出一句,『寧寧不在了』?」

  先生說到興奮處,差點兒就激動得破了音:「那是天羨長老察覺駱元明對寧寧心懷不軌,暗示她快逃!」

  江肆的嘴巴已經張得可以塞進去一整個雞蛋了。

  而台上的驚堂木還在跟蹦迪似的繼續拍拍拍:「咱們一塊兒來琢磨琢磨,把馬舉在頭頂象徵了什麼?馬在上,『馬上』啊!之後他奪門而出往大街上跑,又說明了什麼?」

  不知是誰恍然大悟,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人生的真諦、思考的力量,聲如洪鐘地應答:「寧寧馬上快跑!」

  絕,太絕了。

  不愧是天羨長老,為了勘破鸞城大案、護得徒兒周全,竟然不惜自毀形象!這是多麼偉大的犧牲奉獻精神!這是多麼無與倫比的超高智商!

  廣大人民群眾用愛讚揚,用心鼓掌,在說書先生的帶領下,舉全城腦補之力給天羨子拚命洗白。

  說洗白都是輕的,簡直是拿著白色油漆在按頭硬刷,讓他從仙門頭號砍頭狂人一夜間風評逆轉,成了個忍辱負重的感動鸞城十大人物。

  「話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起彼此最大的功臣——寧寧。」

  先生彷彿中了「每次講八卦都會被八卦本人聽到」的詛咒,在寧寧複雜的眼神裡繼續滿嘴跑馬:

  「這位姑娘可了不得!不但破了秘境裡的迷陣,還推出失蹤案主謀就是駱元明。聽說她生來便聰穎非常,一歲寫字兩歲作畫三歲賦詩,是遠近聞名的神童,腦袋足足有旁人的一個半大!」

  鄭薇綺一口茶嗆在喉嚨裡,差點沒喘過氣。

  江肆聽得目瞪口呆,把在座各位仔仔細細端詳一遍,直到此時也不忘進行表情管理,斂了神色蹙眉道:「此事當真?」

  「假的。」

  寧寧氣得眼冒金星,面無表情吃了口糕點:「他說的這個故事,大概叫《玄虛派:平行宇宙》,跟我們這兒不是同一茬,你當同名同姓就好。」

  後來先生又很有邏輯地說了許多,例如「賀知洲為探情報,不惜男扮女裝潛入花樓,奉獻精神感天動地」、「鄭薇綺化身無影密探,在城中消失整整一天,只為暗中監視駱元明的一舉一動」。

  和真實發生的事情,不說一模一樣,起碼是毫不相關。

  天羨子門下一群惹是生非的醉鬼莫名其妙全成了有口難言、忍辱負重,小道長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這幫見識短淺的愚民。

  鄭薇綺聽得嘖嘖稱奇,林潯尷尬到把臉埋進手臂裡,賀知洲則對自己的戲份格外滿意,傻笑個不停。

  寧寧正想著應該何時去探望裴寂,抬眼望一望天空,已是正午時分。

  她與人有過約定,可不能遲到。

  =====

  夏日正午的時候,濃鬱熱氣隨著陽光一起沉澱下來,夏蟬悠徐的鳴聲被無限拉長,串連起碧淨長空與粼粼水波。

  龍吟河上荷香清悠,婆娑的樹影灑下不斷躍動的光斑,水霧縈繞著熱氣,煙與水皆是飄渺不定,悄無聲息地環繞住一艘小船。

  身著白衣的年輕女人靜靜坐在船沿,本是在凝望潺潺水波,察覺有人靠近,端著茶杯恍然抬頭。

  是鸞娘。

  或是說孟聽舟。

  她之前多穿繁複華美的紅衣,這身白裙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在陽光映照下更襯得膚白勝雪、神若秋水,雖然仍是嫵媚一掛的長相,卻從骨子裡散發出幾分利劍出鞘般的颯氣。

  孟聽舟雖然一直在引導他們發覺真相,卻從未與天羨子門下的哪個弟子單獨相處過,就連會在今日正午乘船離開一事,也只在井底時悄悄告訴了寧寧一人。

  如今兩人終於見面,孟聽舟懶洋洋地挑了眉,勾起狐狸般的微笑。

  「孟姑娘。」

  寧寧簡單向她打了個招呼:「你在看什麼?」

  「影子。」

  她垂了眼眸,又望一眼腳下碧綠的水波。

  寧寧隨著看去,只見河面隱約倒映著碧空白雲,船隻的陰影也墜入其中,與幾團雪白的雲朵交融在一起。

  孟聽舟不知想到什麼,眼底浮起一絲淺淡的笑:「你看,雲的倒影落在水裡,便與船隻的影子融為一體了——原來水中的船,也能觸到天上遙遠的雲啊。」

  寧寧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愣。

  「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我?」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兩道聲音在同一時刻響起,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岸上的小姑娘先說。

  有個疑惑困擾了寧寧很久。

  它雖然並不那麼重要,卻彷彿釘子時刻紮在她心口,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未能徹底查明。

  「我去那家店裡,店主告訴過我,宋纖凝向他諮詢過換魂術。」

  寧寧輕輕吸了口氣,認真對上她的眼睛:「駱元明在利用少女們煉魂,若是詢問煉魂之術倒還說得過去……可若說『換魂』,與此事究竟有何聯繫?」

  換魂之法失傳多年,只存在於邪術典籍裡的隻言片語,顧名思義,就是兩人魂魄對調、或是借屍還魂的法子。

  那時宋纖凝撞破了駱元明的秘密,一怒之下搬入別院獨居,據店家所言,詢問換魂之後不久,她便染了重病。

  這個時間恰好位於宋纖凝人生軌跡的兩大轉折點之間,而她若想換魂,唯一的理由只有——

  「與其追問這個,你難道不想知道其它事嗎?」

  孟聽舟斜倚在船篷前,任由太陽透過樹枝間的層層縫隙灑落而下,如同蝴蝶落在她毫無瑕疵的側臉與鼻尖。

  她生得美,如今被陽光洗濯得更加明淨滋潤,有如真幻參半的畫中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凝視了寧寧好一陣子後,終於噗嗤笑出了聲。

  「比如說,在九洲春歸裡下了迷藥的是誰?將你孟訣師兄送到賣畫奶奶門前的人是誰?賀公子在河邊遇見的那名老婦是誰?」

  她說著晃了晃手裡的木杯,語氣猶如低緩的蠱惑:「還有……為我添上這杯茶的人,又是誰?」

  寧寧一怔。

  孟聽舟在鸞城裡無親無故,城主夫人的身份又極為敏感。若是僱傭陌生人貫穿整個計畫,極有可能被出賣或走漏風聲,從而提早引起駱元明的懷疑。

  以那位老兄的性格,一旦人證物證俱在,還沒等寧寧等人查出真相,她或許就已經梅開二度,成為又一個暴病身亡的城主夫人了。

  除此之外,最值得推敲的,還是宋纖凝為何會問起換魂術。

  她撞破駱元明以少女獻祭的秘密,且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之意,萬般不願與之為伍。宋小姐是個何等聰明的人,怎麼會猜不出來,駱元明心底殺機暗藏。

  而換魂術的用處……不正是金蟬脫殼,借屍還魂麼?

  寧寧凝視著眼前女人媚意天成的眼睛,遲疑道:「可店主分明說過,換魂乃舊時秘術,連他都並不知曉其中秘辛。」

  「換魂術只是個途經。」

  孟聽舟笑得溫和,如同在極有耐心地循循善誘:「一個法子不行,不還有另外的麼?」

  另外的辦法。

  對啊。

  詢問換魂之術,說明宋纖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在防備駱元明,試圖為自己找到合適的脫身之法,而除卻換魂,最有可能瞞天過海的是——

  寧寧脫口而出:「龜息丹!」

  龜息丹可隱匿氣息、收斂吐納,若服用過量,甚至會識海受創,陷入長時間的假死狀態。

  而恰恰在城主府內,駱元明就準備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藥丸。

  如果當年的宋纖凝當真服用過這種藥,並由此陷入假死狀態……豈不是與她的「突然暴斃」恰恰相符麼?

  孟聽舟聞言勾唇,依舊保持著靠在船上的姿勢,身子微微後仰,掀開船篷外黑紗製成的薄帳,向內探進腦袋。

  從寧寧的角度看去,能望見她秀氣的脖頸與尖細白嫩的下巴,嘴角則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張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豔女子聲線清朗,含了輕快的笑:「我就說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對黑紗之後的那個人說話。

  彷彿有一道電流自脊椎劃過,寧寧聽見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聲。

  在短暫的時間凝固後,一隻瘦弱白淨的手從船內探出,輕輕掀開黑紗。

  然後猝不及防地,寧寧正對上一雙漆黑眼睛。

  宋纖凝。

  這個被所有人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於此時此刻,終於擁有了具體的模樣。

  她的長相溫雅秀美、貌如遠山,雖然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卻莫名讓人覺得心安,尤其朝寧寧勾唇微笑的時候,好似微風掠過水面,勾起的一縷淺淺漣漪。

  「初次見面。」

  她定定凝視岸邊的女孩,末了柔聲道:「我是宋纖凝,這次多謝寧寧姑娘。」

  「她當初服用大量龜息丹,讓駱元明誤以為暴斃身亡,雖然從城主府內脫了身,卻因為龜息丹的作用,接連在棺材裡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聽舟笑道:「所幸後來還是醒了,我見到她時嚇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導你們的,是她。」

  原來自始至終,這一直都是兩個人的故事。

  寧寧曾經猜中過那樣多的詭計,卻從未有哪一次如現在這樣心緒激盪,沉默著整理一番思緒,才繼續沉聲問道:「如今鸞城事畢,不知二位以後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風景,平盡世間不平事。」

  孟聽舟笑著望向宋纖凝,眼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少年意氣:「我們昨夜定了何處來著?帝都、南平還是幽州?」

  宋纖凝笑得無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寧寧一言不發地聽,心裡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她與她們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蕩去,一身白衣的孟聽舟彎著唇對她說:「多謝你,寧寧姑娘!」

  她說著頓了頓,把音量調整到更大聲:「裴寂對你很好啊——你們要加油!」

  寧寧的笑容和動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兩道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開河邊熱氣騰騰的水霧。

  漣漪層層盪開,在無休止的蟬鳴與流水聲裡,響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麼?船伕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買地圖——咱們應該向南還是往北?啊呀,哪邊是南,哪邊又是北?」

  然後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鈴鐺花碰撞在一起:「罷了,水往何處走,我們便往何處去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9:48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四章

  寧寧回客棧時很小心。

  裴寂在與駱元明的一戰中受了重傷,自長老們聞訊而來,便被立刻送往醫館治療。算一算時間,這會兒應該已經回來了。

  他們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後,其間的經歷被說書先生們大肆添油加醋,生生把天羨子門下所有人都描繪成了臥薪嘗膽、深謀遠慮的大俠士。

  這風評逆轉的速度堪稱川劇變臉,比法國投降還快。

  前來客棧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獲救的女孩們亦是一個接一個趕來道謝。

  好在身為師尊的天羨子已然清醒,一代劍道大能化身迎賓小哥,滿臉懵地聽著旁人講述玄虛劍派如何懲奸除惡,此次謀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腦袋瓜裡全是大大的問號,他答不出任何問題,只能保持微笑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劍修跳槽成為佛家彌勒雕像,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就很神秘,很淡然,很有不爭不搶、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氣質。

  ——畢竟若要問起天羨長老大戰之後的感受,此人只會誠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九洲春歸真好喝啊!」

  寧寧臉上糊了層簡易障眼法,確保不會被鸞城裡修為不夠的百姓看破,加之身形輕捷,很快便來到裴寂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先是一陣極為短暫的沉默,繼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響起,沒帶任何感情:「進來。」

  門沒鎖,虛掩著。

  這不像是裴寂的風格。

  寧寧心下疑惑,卻也沒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便將房門推開。

  隨著吱呀一響,屋內的景象徐徐出現在眼前。

  寧寧略微一怔。

  裴寂雖然恐懼黑暗,卻也並不喜歡太盛的陽光。此時正值正午,他習慣性拉上了窗前的簾帳,讓整個房間都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暗光。

  而在房內正中央的圓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圓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纏繞的層層紗布。

  哦,拆紗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層層疊疊的繃帶折騰得有些煩心,又或因為拆線粗魯,不慎讓傷口再度裂開,這會兒不耐煩地皺了眉,在聽見推門聲時動作一頓,面色冷淡地轉過頭來。

  然後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間僵住,雖然神情沒有太大變化,瞳孔卻顯而易見地猛然一縮。

  裴寂沒想過敲門的會是寧寧。

  他覺得醫館嘈雜,又不愛與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紗布就先行回了客棧房間。恰好素問堂的一名長老閒來無事,見狀與之達成協定,正午時分前來替他換藥。

  他將房門虛掩,本以為站在門外的是那名長老,順勢一抬頭,卻猝不及防見到另一張面孔。

  裴寂握著紗布的右手一緊。

  他……此時沒有穿上衣。

  「你在換藥嗎?」

  寧寧以前途經籃球場,早就見過無數個脫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學生,加之時常網上衝浪陶冶情操,對眼前景象並未覺得多麼驚訝,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條條傷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卻不這麼想。

  他自幼生活在靈力匱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達,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紀一樣開放。

  在居民們約定俗成的習慣裡,同齡男女之間,唯有夫妻可見對方褪去衣物的模樣。

  後來踏入玄虛劍派修習劍道,雖然知曉同門間彼此療傷屬於常態,可一來少時記憶根深蒂固,二來裴寂獨來獨往,從未將受傷之後的身體向旁人袒露。

  無論如何,第一次被撞見褪去上衣換藥,難免會覺得慌亂無措。

  不久前還冷寂疏離的少年耳根一熱,頗有些狼狽地側身傾向床頭,試圖一把拿過擺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動作匆忙,引得渾身傷口驟然迸裂,鑽心疼痛瞬間侵入五臟六腑,一陣恍惚之下,竟從圓凳上摔了下去。

  沒救了沒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個光,補救措施還一塌糊塗,裴小寂這回算是沒臉見寧寧了。

  承影的靈體蜷縮成一個圓滾滾的球,一雙眼睛從圓球的縫隙裡悄悄露出來。

  其實以它看來,此時此刻最有效的台詞應當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對我負責」。有理有據無法反駁,絕對能生米煮成熟飯,一舉攻破兩人之間的所有隔閡。

  可惜裴寂這不成器的臭小子說不得。

  裴寂忍著痛,一手摀住泛了紅的臉,另一隻手勉強伸到床頭,把上衣蓋在自己身上。

  「你這是做什麼?」

  寧寧被他嚇得不輕,眼睜睜看著傷口因為這個動作盡數破裂,溢出猩紅的血。

  她心無顧忌,把房門往身後倉促一推,徑直來到裴寂身邊。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擋好,只不過如今的模樣……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狽。

  漆黑長髮被一根髮帶粗略束起,此時髮帶鬆散,大半黑髮慵慵懶懶地傾瀉在冰涼地板上,有的拂過少年人白玉般的面龐與細長眼尾,雖是凌散,卻也平添幾分道不明的曖昧之色。

  更無需說他耳根上濃郁的紅,以及倉惶不定的目光。

  鐵鏽腥氣與髮絲間的木植清香彼此交融,凌亂衣物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因為裴寂動作匆忙,只粗略蓋住了胸膛與手臂的大部分皮膚。肩膀上的肌肉與白皙腰側隱約可見,實在有些——

  如果他一動不動坐在圓凳上,寧寧一定不會有別的什麼想法。

  可現在離得近了,見到裴寂這副模樣,她反而覺得心頭悶悶地發熱。

  「傷口全裂開了。你別動,我扶你起來。」

  她蹲下正要伸手,卻見裴寂咬牙撐起身子,一隻手仍然按在鎖骨處的衣物上。

  他面色陰冷,勉強止住因疼痛帶來的輕顫,淺淺吸了口氣:「……你先出去。」

  寧寧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開這道視線,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沒來得及開口,就很快聽見她的聲音:「出去做什麼?等你穿好衣服,讓傷口裂得更深?」

  寧寧似是有些氣惱,語氣很急:「我連你的手都拉過了,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話音剛落,饒是她本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

  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現在這樣怎麼就能讓她大大咧咧地看了啊!

  只不過是牽了一次手而已,哪怕四捨五入,也絕不可能變成赤裸坦誠相見的地步吧!更何況這怎麼說也是裴寂的身體,她——

  寧寧的思緒一團亂麻,只想找口棺材,安安靜靜把自己埋好。

  她之前從沒有發現過,原來「身體」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也能曖昧得叫人臉色通紅。

  裴寂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番虎狼之詞嚇了一跳,臉上呆呆地沒什麼表情,倒是耳朵上的紅潮刷啦啦往脖子湧。

  「哇。」

  承影發自內心地感慨:「寧寧她如此生猛嗎?」

  「那個,就是,我的意思是,作為相親相愛的同門師姐弟,咱們關係已經算是不錯了,這種事情不用太在意。」

  寧寧拚命組織語言,試圖挽回自己在小師弟眼裡日漸崩壞的形象,只希望不要被當作恬不知恥的女流氓。

  想起裴寂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她下意識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輕輕摸上對方後腦勺:「這裡是不是撞疼了?」

  她動作笨拙,手掌上溫柔綿軟的觸感卻讓人無比安心。

  裴寂第一次被人摸腦袋,之前後腦勺撞在地板上的劇痛得了疏解,如同沉重冰塊慢慢融化,化作水流漸漸散開。一股暖意帶了恰到好處的力道,有些舒服,也有些癢。

  他在心底暗罵自己扭捏,本打算將衣物移開,念及薄衫之下的身體,動作卻又是一頓。

  如若這具身體毫無瑕疵,裴寂定會欣然地、甚至帶著期待地讓寧寧見到。

  可它不是。

  他從小被娘親打罵著長大,後者對棄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執得幾近癲狂,等裴寂長相與那男人越來越像,報復便也越來越狠。

  在他長達十多年的人生裡,所接觸到最多的東西,唯有空蕩狹窄的黑屋、染血的長鞭木棍與女人毫不留情的耳光。

  她向來將他當作發洩憤怒的器具,從不曾為自己唯一的孩子療傷,只會偶爾丟下一些便宜的金瘡藥,讓他自行塗抹,不至於死去。

  那些粗製濫造的藥自然無法令傷痕完全癒合。

  與其他人光滑潔淨的皮膚不同,裴寂身上遍佈著猙獰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舊痕。而後來拜入玄虛劍派,比武切磋時不少同門聯合起來的刻意針對,更是讓他平添數道劍傷。

  就連今日醫館裡的大夫替他擦藥時,也忍不住輕嘆著自言自語,從未在一人身上見過如此之多的疤痕。

  無論受傷還是留疤,對於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飯。

  他從不為此感到羞恥,哪怕有大夫見後露出驚訝之色,也不過神色淡淡,並不理會。

  可此時此刻,遲疑與恐懼卻從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風的藤蔓層層疊疊,桎梏起他的所有動作和思緒。

  ……他不想讓寧寧看到衣物下那具蒼白醜陋的身體。

  任何人都無所謂,唯有她不可以。

  「怎麼了?」

  寧寧察覺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蓋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卻見他將衣角攥得更緊,蹙眉冷聲道:「你出去。」

  承影猜出這孩子的內心所想,少有地語氣正經,遲疑出聲:「裴小寂……」

  裴寂的神色本有過剎那緩和,寧寧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摸不著頭腦,思慮無果,又聽見他聲線沙啞地重複一遍:「我可以自己來,不需要——」

  然而裴寂來不及把話說完,所有言語就兀地卡在喉嚨裡。

  連承影也大吃一驚,發出一聲宛如抽水馬桶的尖嘯。

  ——寧寧一把攬過他後背沒有受傷的地方,將其摟在懷中,繼而稍一用力,便將高出她許多的少年人順勢抱起。

  修行之人的氣力遠遠超出凡俗之輩,寧寧抱得毫不費力、一氣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極度僵硬後站起身來,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

  然後趁他發愣,直接掀下那層薄薄的衣衫。

  這番操作如狼似虎,饒是承影也被震驚得呆立當場,看見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臉,坐在床沿低下腦袋。

  「你如果想鬧彆扭,等我包好傷口再來。」

  那些染了血的舊紗布在他跌倒後盡數散開,寧寧小心翼翼將它們一點點拆開,嘴裡沒停:「如果再不止血,難受的可是你自己。明天就是鸞城的燈會,你還想不想跟我——我們一起出去玩?」

  她說得認真,看著紗布一層層落下,蹙了眉沒再講話。

  駱元明的邪陣狠戾非常,如同無數帶著千鈞之力的飛刀刺在他身上,所過之處血肉模糊,又因為裴寂方才的動作紛紛迸裂,溢出殷紅血跡。

  而除卻這些觸目驚心的血痕,他身上還遍佈著許多舊傷。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則是燙傷,毫無章法、深淺不一,耀武揚威般橫亙在蒼白的皮膚上,如同璞玉之上猙獰的裂痕。

  寧寧果然變了神色。

  裴寂眸色更沉,濃郁幽暗的自厭徐徐上湧,為整個瞳孔染上檀木黑。他只覺心底無端煩躁,刻意避開了視線,不再去看她。

  也許寧寧會面露同情,將他當作傷痕纍纍的可憐蟲;也許會被這些醜陋的疤痕嚇一跳,露出厭惡與排斥的目光。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都讓他心口鈍鈍地發悶。

  「……而且總說什麼『自己來自己來』,背上的傷口怎麼辦?」

  然而寧寧沒有表現出嫌惡之色,也並未流露憐憫與施捨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經靠近他,雙手捧在裴寂臉頰兩側,輕輕往左右搖晃:

  「你是背後長了眼睛,還是腦袋能一百八十度轉到後頭?讓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

  裴寂本就不剩下太多力氣,此刻被女孩捧了臉,唯能任由她的擺佈。

  而寧寧只左右搖晃了兩三下,便維持著捧臉的動作,朝他靠近一些。

  不止臉龐,他們的眼睛也離得很近。

  被捂在兩手之間的臉很熱,被她呼吸灼到的皮膚很熱,與寧寧視線相交的雙眼也在微微發熱。

  裴寂怔怔說不出話,耳邊響起女孩清脆如鈴的聲線:「所以,要不要我幫你止血上藥?」

  裴寂:……

  裴寂:「要。」

  妙啊,妙啊。

  承影嘖嘖稱奇,裴小寂真是被寧寧吃得夠死,這麼多年過去,終於有人能治治他的臭脾氣。這性格天剋,他算是逃不了了。

  寧寧把浸滿血跡的紗布拆下,從木桌上拿起裴寂準備好的棉布。

  裴寂快成了個血人,得先把這些礙事的血跡擦乾。

  如果忽略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疤,這副身體其實很是漂亮。

  他身形瘦削高挑,卻並不顯得過分孱弱,因常年練劍,手臂與腹部皆可見到均勻有致的肌肉,既有少年人獨有的纖細之感,又處處蘊藏著力量,有如蟄伏在深夜的野獸。

  棉布浸了水,首先落在鎖骨之上,然後帶著惹人心煩意亂的涼氣一點點向下,來到傷勢最為嚴重的胸前。

  每一寸皮膚都被她納入眼底、無處可藏,寧寧的視線雖則柔和,卻有如實質,悄悄擴散在他身體隱秘的每處角落,像是溫柔至極的刀。

  裴寂屏住呼吸,指尖暗自用力,抓緊皺起的床單。

  「如果弄疼了你,一定要告訴我。」

  寧寧看著他的傷口,總覺得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也在莫名發疼,視線劃過那一道道深褐色的舊傷,大概明白了裴寂為什麼會堅持讓她離開。

  他自尊心向來很強,連怕黑那件事都要死鴨子嘴硬,拚命藏著掖著,不讓任何人知道。

  這些傷口實在稱不上美觀,裴寂定然不願讓其他人見到這些疤痕,如今被她一覽無遺,心裡肯定很不好受。

  寧寧決定誇一誇他。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鎖骨很漂亮哦。」

  她小心翼翼拭去一團污血,全神貫注地努力不碰到傷口,嘴裡順勢繼續往下說:「手上肌肉的形狀也是,一定每天都在按時練劍吧?還有手指脖子都很好看啊,是我喜歡的類——」

  裴寂的身體很明顯地僵住。

  寧寧腦袋轟隆隆炸開。

  房間裡的空氣有如凝滯。

  啊。

  她不應該在說這種話時分神的。

  ——為什麼會突然講出真心話啊!這也太死亡了吧!裴寂聽完會怎麼看她呀!!!

  完蛋了,徹底完蛋了。

  寧寧心亂如麻放棄思考,乾脆自暴自棄地放棄思考。棉布在他心口悠悠一轉,往下來到腰腹的位置。

  裴寂腰身精瘦,肌肉流暢地向內收緊,偏生又帶了幾分柔軟與纖細,很是漂亮。

  是那種叫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的漂亮。

  這處地方傷口尤為嚴重,凝固的血液覆蓋著裂開的傷疤,為了儘量避開傷口,寧寧在擦拭時湊得更近一些。

  於是當棉布輕輕擦過,少女柔和的呼吸也在皮膚上無聲散開,彷彿一根溫熱的羽毛,緩緩掃過腰窩。

  比電流更為酥麻的觸感,看不見也留不著。

  裴寂呼吸僵住,身體一顫。

  寧寧抬頭望他,手裡的動作驟然停下:「疼嗎?」

  他茫然接下這道視線,沙啞的聲線從喉嚨溢出來:「……癢。」

  「你還怕癢啊?」

  她滿心擔憂終於少了一些,聞言輕輕勾了嘴角,目光裡帶出幾絲玩味的笑意:「那你在醫館療傷的時候,豈不是很讓大夫頭大?」

  才不是這樣。

  裴寂在心裡默默反駁她。

  旁人給他療傷,無論傷得多重,他都自始至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哪怕偶爾實在難以忍受,也只會咬牙悶哼。

  連素問堂長老都說他不動也不說話的模樣像具死屍,若是實在很疼,叫出聲來其實也無妨。

  直到此番撞見她,身體卻變得和往常都不一樣。

  ……太奇怪了。

  這種話自然不可能親口告訴她,裴寂沒再出聲,倉促垂了視線,目光悄悄降落在跟前的小姑娘臉上。

  寧寧低著頭,在他的角度看去,只能見到女孩光潔的額頭與秀氣挺直的鼻樑。房內昏沉寂靜,她濃密漆黑的長睫向下悠悠垂落,一張一合之間,好似蝴蝶顫動的翅膀。

  她從小到大沒受過苦,皮膚白皙柔軟、沒有絲毫瑕疵,像極了軟綿綿的白玉糕。

  也不知道觸碰起來,會是怎樣的感受。

  裴寂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略微愣住,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側腰上吹過一陣清清涼涼的風。

  那道風來得猝不及防,正好落在他最為敏感、疼痛也最劇烈的地方。

  如同久旱大地遇見了久違的雨,深入骨髓的刺痛一絲絲散開,化作抓心撓肺的癢,順著血液在轉瞬之間襲往全身。

  裴寂幾乎用盡了殘存的所有意識,才將低呼出聲的衝動壓回喉嚨裡,唯有按在床單上的手指用力更緊,指節泛起蒼白之色。

  寧寧往他腰側受傷最重的地方,輕輕吹了口氣。

  「裴、裴小寂。」

  承影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端詳他此時此刻的反應:「你還能挺住嗎?忍住,千萬要忍住,想想你的劍譜、你的儲物袋、你的理想抱負……你可別衝動啊!」

  他有足夠的自制力,定然不會衝動,

  體內靈力如流水般潺潺而動,為他消去心口氤氳的濃郁燥熱。裴寂沒發出任何聲音,凝神看去,望見寧寧又抬了腦袋,仍是笑著瞧他。

  「我看你這兒傷口最深,應該挺疼的——這樣吹一吹會不會覺得好些?」

  他確實好受了一些。

  但從某種方面來說,卻是越來越糟。

  這種無心的撩撥最是叫人煎熬,裴寂喉結微動,隔了好一會兒才啞聲應道:「……嗯。多謝。」

  「這要謝謝你。」

  寧寧笑了,圓潤的杏眼彎起淺淺弧度,聲音像是浸了糖:「其實上回你往我手上渡仙氣兒,也挺舒服的。」

  她說的是自己在秘境裡受了傷,裴寂受承影教唆,在傷口上輕輕吹風的事。

  那股清涼的氣息仍然迴旋在腰腹,牽引出與之截然相反的陣陣燥氣。裴寂連回話的力氣也沒有,把腦袋埋得更低。

  寧寧的目光繼續下移,明明沒有實體,明明單純得沒有絲毫雜質,卻讓他的心口忍不住輕輕發顫。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寧寧擦拭得心無旁騖,渾然沒有察覺跟前少年人眼尾泛起的微紅與微微顫抖的呼吸。

  她認認真真擦完了半凝固的污血,正要從桌上拿起傷藥,卻聽見耳邊傳來無比清晰的叮咚響。

  寧寧心底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那是久違的系統提示音,這時候突然響起,準沒好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9:58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五章

  寧寧一直覺得,自己的系統很不對勁。

  說它智能吧,每次都只會在發佈任務時叮咚一下,不但給出的劇情預測極度不靠譜,而且似乎並沒有合理的評判標準,哪怕她把劇情走歪了十萬八千里,也還是能順利通過。

  但說它傻吧,就憑她和系統為數不多的交流來看,雖然這玩意脾氣很差不愛理人,但絕對具備一定的思維能力,能夠與人暢通無阻地溝通。

  不過當務之急並非揣測其中貓膩,作為一個兢兢業業、對系統音深患PTSD的乙方,寧寧在聽見叮咚聲響後瞬間頓住,很快把注意力轉向腦海中浮現的字句。

  她對於原著的具體內容已經記得不甚清晰,只能依稀想起大致劇情。

  此時回憶起來,連寧寧本人也覺得十分驚異,這本書分明不是她中意的類型,自己當年卻能一字不漏全部看完。

  《劍破蒼穹》作為一部大男主向升級流作品,全程重複著憋屈、升級與打臉的死循環,絕大部分劇情都是在秘境裡度過,講述裴寂如何殺出重圍,以震驚整個修真界的速度飛昇成仙。

  而此時出現在她腦海裡的,正是第一輪法會結束後的劇情。

  按照原著走向,裴寂身為寧寧水火不容的死對頭,自然不可能與她一同闖蕩秘境。

  他一向獨來獨往、行事狠戾果決,於秘境之中斬獲無數令牌,一時間風頭大盛,引來諸多仙門長老青睞。

  這種時候,自然就輪到了她這個惡毒女配出手。

  原著那位寧寧從小生活在萬眾矚目的光環之下,立志要在法會中拔得頭籌,卻沒想到所有風頭盡數被裴寂搶去,自己沒能激起絲毫水花。

  她早就對這個便宜師弟積怨已久,心中憤懣直至今日全部爆發,在裴寂療傷之時闖入房中,不但言語羞辱一番,還摔碎了他療傷用的仙泉。

  言辭之惡毒,行為之凶悍,堪稱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

  這下完蛋了。

  寧寧越看越覺得膽顫心驚,神識停留在最後一段話上。

  [藥瓶破碎的脆響好似刀刃劃過耳膜,裴寂冷眼與她對視,漆黑瞳孔中暗潮湧動,儘是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

  真是每個字都叫人無比窒息,她還在猛掐人中深呼吸,就聽見耳邊冰冷如小布丁冰棍的系統提示音:

  [請宿主盡快完成任務,按照既定劇情念出台詞,並摔碎仙藥。]

  寧寧這番怔愣很快被裴寂察覺,靠坐在床的少年輕抬眼睫,極快望她一眼後,眸光稍黯地伸了手,從床頭拿起裝有仙藥的瓷瓶。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上藥之事,我可以自己——」

  他的聲音很低,說話時藏好了所有情緒,與平日裡淡漠陰沉的口吻沒什麼區別,唯有尾音像條下垂的小尾巴,莫名有幾分失落。

  「不、不是的。」

  寧寧心裡又煩又亂,想不出合理解釋的辦法,偏偏系統還在用報喪一樣的語氣狂數倒計時,她情急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念出腦海裡給出的第一句台詞——

  「就算奪得法會第一輪的魁首又如何?不也是個難堪大用的廢物。」

  ……嗯?

  等等,好像不太對勁。

  之前時間緊迫,寧寧只來得及把所有台詞大致瞟上一眼,並不知曉每句話的具體內容。

  如今親口念出第一句,才愕然想起來:

  不對啊,由於劇情走得一塌糊塗,連親作者都認不出來,這次秘境試煉的第一名,好像由裴寂變成了她本人。

  那這句台詞是……我罵我自己?

  裴寂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蹦出這種話,目光裡溢出稍許困惑與遲疑。

  寧寧努力收好心底的錯愕,渾身僵硬地移動神識,來到台詞第二句:「哪怕之前風頭再盛,如今卻靈力大損、什麼也做不了——你身上的傷,一定很痛吧?」

  不對勁,這個走向不對勁。

  明明這些全是無比惡毒的台詞,可一旦換了主語……為什麼忽然變得像是瓊瑤劇裡的告白啊!

  尤其是那句「一定很痛吧」。

  如果處在原文兩人勢同水火的語境裡,這五個字念出來的效果絕對炸裂,配合一聲陰陽怪氣的冷笑,那叫一個無情嘲弄,分分鐘就能吸引來自裴寂的全部仇恨。

  可現在……倒像是她在斥責自己無能為力,沒辦法為他好好治療。

  才才才不是呢!垃圾系統毀人清白!這樣把台詞念出來,好像她對裴寂懷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她明明一點也不擔——

  好吧。

  雖然她的確有那麼一丟丟擔心,但真的只有一丟丟。

  寧寧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某天念出惡毒女配台詞的時候,羞到耳廓通紅。

  「寧寧寶貝,何至於此啊!」

  承影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就差流下兩行屬於老母親的眼淚:「裴小寂,快去安慰她啊!怎麼會有這麼善良的女孩子,居然因為無法保護你而如此自責……我的心快要化掉了嗚!」

  它說著望一眼床前的小姑娘,只見寧寧神情複雜、耳朵泛著淺淺粉紅,心裡更是一軟。

  看她那破釜沉舟般的神色,能夠說出這番話,一定用去了渾身所有的勇氣,好青澀,好可愛,好令人感動。

  如果寧寧能聽見它的聲音,承影一定會扯開嗓子大聲告訴她:「乖寶別自責!裴寂那臭小子不值得!作為法會第一名,你就是最棒的!」

  寧寧從一個深淵踏入了另一個地獄,強忍著臉龐爆紅的衝動,繼續往下面看。

  之前那幾句話,還勉強能在陰差陽錯之下讓人產生誤會,然而接下來的劇情卻徹底沒法圓了。

  原主的一番冷嘲熱諷遭到裴寂的反唇相譏,一時怒上心頭,徑直從門口衝進屋內,奪過桌上仙泉狠狠摔在地上。

  最為致命的是,她還當著裴寂的面,無比直白地喚了一聲「魔界邪祟」。

  寧寧覺得要完。

  她一個頭兩個大,眼看裴寂手握瓷瓶望著她發呆,暗自一咬牙,連聲線也不自覺變得有些啞:「把它給我。」

  裴寂並不知曉她的內心糾結,聞言沒做多想,將瓶子遞上前。

  「奇怪。裴小寂,你覺不覺得……寧寧的表情有些不對勁?」

  承影細細打量她的神色,若有所思:「從不久前起,她就一直盯著這仙泉看。」

  裴寂自然察覺了這個貓膩。

  自他從床頭拿起瓷瓶,寧寧的目光便越發沉鬱,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總是欲言又止。如今她接下了瓶子,更是一言不發盯著內裡的仙藥,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從未見過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正當疑惑間,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不過是魔界邪祟——」

  魔界邪祟。

  他曾經在無數人口中聽見過這四個字,卻從未想過,這個詞語會由她親口說出。

  此處唯有他們兩人,寧寧只可能是在指他。

  裴寂心跳一滯,右手緊緊攥進床單。

  而跟前的小姑娘垂下視線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氣後繼續道:「怎敢在十方法會造次!」

  然後是嘩啦的刺耳聲響。

  寧寧摔破了盛有仙泉的瓷瓶。

  房間昏暗,四下幽謐。

  陶瓷刺耳的碎裂聲與泉水傾灑在地的淌動聲一併響起,如同鋒利刀刃刺穿寂靜。

  隨之響起的,還有一道淺淺抽氣聲。

  這回不僅是裴寂,連寧寧也驚愕萬分地愣在原地。

  她按照系統提示,根據原有劇情摔碎了瓷瓶,可在瓶身碎裂的剎那,狂湧而出的卻並非仙泉。

  那液體無色無味,從外看不出絲毫端倪,濺射到她小腿的時候,卻如同腐蝕性極強的硫酸,在頃刻之間迸發出難以忍受的滾燙熱度。

  隨即傷口之上魔氣四溢,淺淺黑霧好似無形的小蛇,伴隨著刺骨疼痛深入肌體。

  「不好,仙泉被人替換了!」

  承影收斂笑意,驚呼出聲:「裴小寂,快去——」

  還沒等它把一句話說完,便見裴寂翻身下床,不由分說地把寧寧打橫抱起,放在他方才靠坐的床上。

  寧寧的整個腦袋都是懵。

  原著裡可從沒提起過這一茬,她理應摔了瓷瓶後大搖大擺離開房間,然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氣——

  還真是魔界邪祟啊。

  所以仙泉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玩意兒啊!

  她疼得無法思考。

  於是寧寧放棄思考,以葛優癱的姿勢歪頭靠在床上,在與裴寂短暫的視線相交後,似是突然想起什麼,抬手摀住整張臉龐。

  「你你你別看我!」

  她說話時忍著痛,好不容易把渙散的意識重新聚攏:「我現在的表情肯定很——嘶!」

  承影心疼得厲害,渾身哆哆嗦嗦:「我的天哪,若非寧寧察覺那仙泉有異,你豈不是完蛋了?究竟是誰換掉了仙泉?」

  難怪她之前會一直盯著仙泉瞧,難怪她會露出那般複雜的神色,也難怪,寧寧會脫口而出「魔界邪祟」。

  這瓶子裡裝的壓根不是救命靈藥,而是被魔氣浸染的劇毒。

  裴寂面色冷然,從儲物袋裡拿出自行備好的傷藥與棉布,輕輕掀開她裙襬。

  少女的小腿纖細修長,此時卻被灼出道道殷紅血口。他強行壓下心頭瘋長的殺意,握著藥瓶的指節生生發白。

  寧寧捂著臉,在一片漆黑裡,察覺有什麼軟軟的東西輕輕拂過傷口邊緣。

  她疼得厲害,因為不想讓裴寂見到自己橡皮泥一樣扭曲的五官,只把手指間張開小小的縫隙,在夾縫之間悄悄看他。

  他好像有些生氣,眉頭鎖得很緊。

  可眼神裡又分明夾雜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同暴風之夜,深海之中浪潮狂湧。

  裴寂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寧寧聽見他的聲音,瘖啞低沉得快要聽不清晰:「……為何幫我?」

  她茫然一愣:「什麼?」

  「你不必待我至此,我——」

  他的眉宇間儘是陰鷙戾色,並非對她,而是對自己。

  那幾個簡簡單單的字句在舌尖碾轉不定,等終於說出口時,莫名帶了自暴自棄的厭意:「我沒什麼能給你。」

  裴寂是真的不明白。

  他孤僻陰沉、出身卑賤,其他人要麼敬而遠之,要麼毫不掩飾地對他加以嘲弄諷刺,唯獨寧寧不同。

  她從來都是笑著接近他,像對待身旁所有人那樣。

  哪怕他沉默寡言、口舌笨拙,常常寧寧說了一堆話,卻只能生硬地回上幾句,她也未曾有過不耐煩的時候。

  至於那個夜晚的牽手、那些倉促之間的擁抱,還有今日她所說的那些話——

  為什麼總是幫他,為什麼要對他這樣好。

  裴寂想不通。

  就像他也不懂,為什麼會在見到寧寧受傷之後,心煩得快要發瘋。

  「想知道原因呀?」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耳邊忽然響起屬於她的聲音。

  寧寧的聲線婉轉清越,因噙了笑意,平添出幾分平易近人的嬌憨,當裴寂聞聲抬頭,居然正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眸。

  為了方便往小腿上藥,寧寧是彎著膝蓋坐在床上。

  此時她身體前傾,下巴抵著手臂,雙臂則環抱在膝蓋上,一瞬間便距離他格外地近,唇角輕勾笑起來時,頰邊浮起淺淺梨渦。

  「我才不想要你的什麼東西呢。」

  寧寧說:「你會對自己討厭的人好嗎?」

  他搖頭。

  「這就對啦!與之相對地,如果當真想要對一個人好,那一定是因為——」

  裴寂神情漠然地抿了唇,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之下的心跳已經快得發狂。

  他聽見寧寧說:「因為喜歡啊。」

  承影憋住聲音,笑得無聲無息,整個靈體裹成一個球。

  「你、你看啊。」

  她似乎因為「喜歡」這兩個字有些害羞,把下巴輕輕埋進手臂裡。

  「世界上的喜歡分為很多種,親情、友情、師生情,還有我們倆之間的同門情——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對身邊的師兄弟親近,之所以願意幫你,只因為你是裴寂。」

  心底的暗潮織成隱秘卻洶湧的情思,裴寂因為最後那幾個字徹底怔住,黑眸之中烏色漸深。

  「是你先問起我,千萬不要說我肉麻啊。」

  腿上的傷口還在疼,寧寧卻強迫自己忍著痛,繼續淡笑出聲。

  裴寂眼底的自厭再明顯不過,她看過原著,知道他從小到大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

  被母親厭棄、被同門孤立,沒有願意認同他的人出現在身邊,接受到的所有價值觀都在陳述著同一個共識:他是個血脈不純、不應該出生的怪物。

  他一定打從心底厭煩著自己,所以才會將自己與世界隔開,一心痴迷劍道。

  唯有在練劍的時候,不用去分心顧及其它。

  寧寧想拉他一把。

  即便她力量微薄,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多年的認知也沒辦法被輕易改變,可她還是想要告訴裴寂。

  「裴寂比其他很多很多人都好嘛。」

  寧寧說:「如果你能開心,不需要任何謝禮,我也會覺得很開心的。」

  這是在夢裡都不會出現的言語。

  裴寂有些呼吸不上來。

  或許是因為心臟跳得太快,也太劇烈的緣故。

  她怎麼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的話。

  少年默不作聲,因髮帶鬆散,凌亂長髮靜靜垂落在眼前,遮蓋瞳孔中烏雲般漸漸騰起的不知名情緒。

  陌生卻強烈的感情如同藤蔓瘋長,一圈圈纏繞在心口上,之前的那個問題,裴寂似乎有了答案。

  關於他為何會因為寧寧受傷而心煩意亂。

  有某種異樣的、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心底破土而出。

  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嗚哇——疼疼疼!輕點輕點!」

  「……我還沒碰到傷口。」

  「等等等等!還是我先來幫你換藥吧!肩頭這兒又流血了——咱倆這算什麼,傷殘人士互幫互助?」

  這回裴寂應答的語氣格外重:「同門情誼。」

  =====

  素問堂穆長老趕來客棧的時候,發覺裴寂的房門虛掩,沒有關。

  他知曉這是特意為自己留的門,正要敲門,卻從敞開的微小縫隙裡,見到了房內的景象。

  裴寂關了窗紗,室內流淌著水一樣輕柔的薄光。身形瘦削的少年筆直坐在床頭,身上已經換好了紗布,而在床鋪之上,躺著一個似曾相識、已經悄然入睡的女孩。

  他認出那是玄虛劍派的寧寧。

  由於裴寂背對著門口,穆長老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態,只知道對方一言不發守在床頭許久,好幾次想要伸手去觸碰,卻都遲疑著收回動作。

  恰有微風拂過,吹動窗紗的瞬間,也送來傾瀉而下的光。

  在一瞬的柔光中,他見到裴寂輕輕躬身,小心翼翼低下了頭。

  ——那個向來殺伐果決、渾身戾氣的少年劍修頭一回做出了類似於臣服的姿勢,悄無聲息地俯身,安靜垂下眼睫。

  他的眼眸一片漆黑,緊抿的薄唇卻泛著桃花般的淺紅。

  在悠然淌動著的微風與陽光裡,裴寂無比虔誠地,輕輕吻在女孩纏了繃帶的小腿之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0:10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六章

  「裴師弟的藥被人換掉了?」

  鄭薇綺擰了眉坐在茶館裡,思索片刻後毫無頭緒,劍氣與怒氣一道蹭蹭蹭往上漲:「你們知道哪些線索?那瓶仙泉是從哪兒得來的?」

  療傷用的仙泉被惡意替換成腐蝕性毒藥,這絕不是件可以一笑而過的小事。

  寧寧已將此事告知諸位長老,但如今線索寥寥,就算他們答應調查,恐怕也很難找出幕後真兇。

  「那瓶仙泉是裴寂從醫館帶回來的。」

  寧寧道:「大夫見他受傷很重,特意送了一瓶。當時醫館人員龐雜,不少醫修弟子、獲救的姑娘與城中百姓皆在館內,若是有人趁機偷換藥物,想必不會被輕易發現。」

  賀知洲頗為擔憂地瞅她一眼:「你的腿,沒出什麼大事兒吧?」

  「素問堂的長老替我看過了,那毒藥並不致命,頂多灼傷皮膚。」

  寧寧搖頭:「不過很奇怪的一點是,當時我將它摔碎,裡面分明滲出了黑色的魔氣……可後來長老們再來查探,卻發覺氣息全無,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蹤跡。」

  「魔氣?不會是魔修在搗鬼吧?」

  林潯沒經歷過生死險境與大風大浪,聽完面色蒼白,眼底儘是憂心與惶恐:「我爹說過,雖然大戰後魔族慘敗、近乎於銷聲匿跡,但其實仍有倖存者藏匿於各地——可他們與裴師弟無冤無仇,為何要刻意傷害他?」

  寧寧也想不通。

  而且說起魔族,駱元明使用的煉魂之術,很顯然就屬於一種極為凶殘的魔修秘法。

  他出身正道,絕不可能有機會與之接觸,唯一的可能性,只有當年途經大漠時,與倖存的魔修有過接觸。

  而且那魔的修為絕對不低。

  「不管怎樣,今天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鄭薇綺吁了口氣,想得腦瓜子發疼,用手按在太陽穴:「明日便是鸞城一年一度的燈會,燈會過後,還有十方法會第二輪——聽說這回的賽制與往常截然不同,危險程度大大翻倍,若是在法會之前就身受重傷,可就徹底沒希望了。」

  駱元明的醜事被揭露,十方法會卻還是要繼續。

  寧寧在之前就有過耳聞,法會分為上下兩輪,第一輪為秘境試煉,二輪往往是弟子間的擂台決鬥,採取一對一淘汰制,直至決出留在場上的最後一人。

  然而這種賽制雖沿襲已久,卻存在十分嚴重的弊端。

  修真界道法萬千、百家齊放,在短時間的擂台較量上,往往無法發揮出自身全部優勢。更何況決鬥以力量為尊,輕於謀略,對於進攻性質薄弱的醫修、樂修、佛修和御獸宗來說,很難贏得勝利。

  於是在駱元明的提議之下,經過長老們一番探討,對今年第二輪的賽制做出了改動。

  「雖然長老把消息捂得很緊,但根據小道消息來看,」賀知洲神秘兮兮,「似乎比第一輪的大逃殺更加刺激。」

  寧寧聽他說話,不由想起曾經駱元明對她偶然間透露的情報。

  他偶遇孤月蓮是假,關於修復識海的法子卻理應是真。據他所說,要想治療溫鶴眠,還差兩種珍品以上的稀有靈植,而其中之一的靈樞仙草,就在下一輪法會需要前往的秘境中。

  可鸞城之內,似乎並沒有其它可以進入的秘境。

  這會兒說書先生並未上台,茶館裡少有地顯出幾分悠閑靜謐。

  寧寧正兀自發呆,忽然聽見一道極有磁性的低沉男音:「好巧,又與諸位見面了。」

  啊,這聲音。

  她頗有些心情複雜地抬起頭,果然見到迦蘭城少城主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龐。

  江肆嘴角一抽,斜斜勾了個笑,指著一旁的空位道:「我可以坐在這裡麼?」

  「那個,其實我從之前就想問了。」

  賀知洲舉起右手,化身不懂就問的好奇寶寶:「少城主究竟是從哪裡學來如何高深的笑法?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笑的啊。」

  江肆笑著挑眉,淡淡道:「這要多謝鄭姑娘。」

  見鄭薇綺投來不解的目光,他輕哼一聲:「江某徹夜研讀鄭姑娘所贈書目,偶然發現了某種規律——」

  「在所有文字之中,『勾唇一笑』出現了281次,『挑眉』出現了189次,『輕哼』出現了146次,而『淡淡道』,出現了563次。」

  於是他就當真一一照做了。

  只可惜練習太多次後肌肉抽筋,不太像是「勾唇一笑」,倒像是猛鬼附身,小嘴狂抽。

  鄭薇綺吸氣扶額,勉強呼出一口氣,為了防止此人再度口吐狂言,搶先一步道:「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到哪一步了?」

  她在說江肆近日觀摩學習的那本超厚大部頭《修真風月錄》。

  江肆很少被她主動問話,聞言從喉嚨裡擠出一聲被提到過438次的低笑:「雪瀟快死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絲毫沒有察覺到,坐在旁邊桌子、自始至終寫寫畫畫的男人身形一頓。

  那人背對著他們,並不能看清確切長相,若是上前幾步粗略看去,便會無比驚訝地發現,居然正是茶館裡的說書先生。

  ——先生今日好不容易能歇息一會兒,然而身為一名極富有職業素養的勤勞社畜,即便在空閒時間,也要持之以恆地挖掘說書素材。

  好巧不巧,正好就讓他遇見了玄虛劍派一行人。

  天羨子親傳在鸞城裡風頭大盛,更是十方法會魁首的有力競爭者。先生悄無聲息坐了這麼久,聽見「雪瀟」這個名字,不由得眉頭一皺。

  這個女人的名姓,他從未聽聞過。

  「你是指她被真霄師伯囚禁在地窖裡那件事?」

  鄭薇綺努力回憶劇情:「還是紀掌門給她下了情蠱那件事?」

  握筆的手,劇烈顫抖。

  這是何等勁爆的宗門秘辛!劍修之間竟有如此之多的恩怨情仇!說書先生內心激盪!

  「都不是。」

  江肆冷聲道:「是我把她當作替身百般虐待,最後卻要取她心頭血,治療我瀕死白月光,也就是寧寧姑娘的那件事。」

  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先生的眼珠子都要驚訝得翻出來,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奮筆疾書,筆頭差點冒火花。

  鄭薇綺有些不滿:「最離譜的是,我居然會因為愛上真霄師伯而瘋狂嫉妒她,讓門內弟子把她堵在巷子裡打,警告雪瀟不要與師伯藕斷絲連——這腦袋裡怎麼想的!」

  寧寧拿手撐著腮幫子,亦是笑道:「我也因為暗戀林潯師弟在刻意刁難她,你們還記得她與真霄劍尊幽會時突然七竅流血嗎?就是吃了我下的毒藥。」

  恐怖!玄虛劍派這群恐怖的女人!她們怎麼能用如此輕鬆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

  說書先生握筆的右手瑟瑟發抖,咬緊了牙,才讓自己不至於憤怒叫出聲來。

  賀知洲愕然望向她:「是你?」

  聽他這不敢置信的語氣,終於在群魔亂舞裡來了個正常人。

  先生自嘴角露出一抹獰笑,已經做好了親眼見證懲奸除惡名場面的準備,卻聽得賀知洲繼續道:「你不是答應和我在一起嗎?到頭來居然暗戀林潯師弟?」

  有病啊!!!這是重點嗎!!!

  「這有什麼關係?」

  寧寧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吃沒吃飯:「你不是也一直和雪瀟情投意合?人生來就有兩條腿,不劈一劈對得起它們嗎?」

  賀知洲恍然:「有道理!對了,我記得你好像對裴寂也有點意思,這麼多條船,千萬當心別閃著腰,不然我們幾個深愛你的男人都會心疼。」

  裴寂本來游離於談話之外,聽聞此言長睫一顫,低頭喝了口水。

  說書先生:……

  這蠢貨居然被說服了。他乏了。這群人他們都不正常的。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有什麼好?非要在垃圾堆裡尋找真愛,也難怪她會落得這般下場。」

  鄭薇綺很是不屑,語氣裡帶了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如果我是她,絕對一心修習劍道,待來日飛昇成仙,再把你們這群狗男人按在地上打。」

  「莫非她愛我,我不愛她,就成了種罪過?那女人不應該忘記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我暖床的工具而已。」

  江肆不服氣,本來張開了小嘴叭叭叭地反駁,卻忽然察覺身側有人靠近,一時間迅速閉嘴,扭頭轉過視線。

  「啊呀,這不是迦蘭城的江肆少城主嗎!」

  來人是個豐腴女子,模樣雖不出眾,身上穿著的鮫紗煙羅裙卻一看就知價格不菲。女人掩唇笑笑,伸手遞來一個被白布包裹的小物件。

  「昨兒有位姑娘來我綺繡坊,說是對少城主仰慕有加,特意讓坊中連夜趕製了把玉骨扇,托我親手送來。」

  江肆做作地輕咳一聲,神色和語氣都是淡淡:「姑娘?哦——原來是那位,我只當她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當真做了一份。」

  綺繡坊老闆娘抿唇一笑,輕言細語地先行告退,留江肆與桌前幾人大眼瞪小眼,還是林潯先行出了聲:「玉骨扇?我記得似乎挺貴。」

  「呵,不過是追隨者執意相贈的小物。」

  江肆垂眸嗤笑,懶懶靠在椅背,修長手指落在包裝布上:「聽說那姑娘特意告訴過老闆娘,讓她在扇子繡上超大的『少城主好棒』——這又何必呢?在下從不在意此等虛名。」

  寧寧側了身子,湊到裴寂耳邊講悄悄話:「我覺得,這個『追隨者』可能就是他自己。」

  男人嘛,總得在旁人面前為自己掙幾分面子。

  江肆之前被鄭師姐百般碾壓,正是勢頭最弱的時候,若是讓綺繡坊老闆娘當著他們的面送來這份「追隨者執意相贈的小物」,說不定可以挽回一成所剩無幾的顏面。

  裴寂因她的突然靠近呼吸一滯,隨即低低「唔」了聲。

  包裹在外的布料被層層拆開,露出內裡精緻小巧的摺扇。

  江肆強忍住唇邊笑意,食指稍一用力,扇面便如同倏然展開的蝴蝶翅膀,推開層層摺疊,當著所有人的目光鋪陳而開。

  但見玉骨扇綾羅生光,於陽光下反射出珍珠一般的瑩潤色澤,而在扇子的正反兩面,赫然繡著一串大字: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林潯呆呆望著那幾個字,又呆呆看一眼江肆本人。

  賀知洲尷尬撓頭:「啊,這……」

  江肆化身水泥砌成的冷面嬌娃,整個人有如時光凝滯,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良久,終於眨巴著雙眼仰望天空,勉強止住眼底濕潤:「你們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

  寧寧看著他猙獰的表情心痛不已,好心安慰:「少城主別傷心,其實也就只有一點點。」

  「倒也不是傻子。」

  鄭薇綺面露真誠,損起他來毫不留情:「打個比方,你以前是『江肆』,現在別的偏旁部首全沒了,整個人就只剩下那三點水了哈。」

  這女人是在說他水貨。

  冷冷的冰風在他臉上胡亂地拍,江肆的表情好受傷,心也好痛。

  是這個女人讓他頭一回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會心痛。

  不愧是她。

  他們這邊的氣氛好似上墳,另一邊的說書先生則當場頓住了筆頭,望向桌上的稿紙時,滿目儘是零落成泥的恐懼與驚駭。

  今日所聽所聞遠遠超乎想像,他已經快要寫不下去了。

  沒想到正值神志恍惚,竟然又聽見鄭薇綺的聲音,她刻意把音量壓得很低,湊到寧寧耳邊講悄悄話。

  在恍惚之間,他聽見對方模糊的嗓音:「我覺得他這兒有點問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賀師弟的影響。」

  她頓了頓,似是有些感慨的模樣:「傳染性疾病,這兩人一起的,沒救了。」

  由於背對著他們,他看不見鄭薇綺在講話時,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她是在吐槽白痴具有傳染性。

  然而說書先生卻徹底懵了。

  江肆少城主哪兒有問題?為什麼會受賀知洲道長的影響?還有她最後那句話,傳染……傳染什麼疾病?

  天哪,他聽到了什麼?!

  心臟和身體都是顫抖,先生用盡最後的勇氣低下頭,看一眼自己記錄在紙上的所有內容。

  [雪瀟快死了。

  在經歷了真霄劍尊的囚禁、紀掌門的情蠱、江肆的強取心頭血後,她被鄭薇綺打得七竅流血、藕斷絲連。

  鄭薇綺愛真霄愛雪瀟愛江肆愛寧寧愛林潯愛雪瀟愛賀知洲愛寧寧愛裴寂。

  超大的少城主好棒,那兒卻有些問題,與賀知洲兩人一起傳染了性疾病,沒救了。]

  好傢伙,傷心八角麻花戀。

  至於最後那一段,他覺得好恐怖,好變態。

  視線哆哆嗦嗦地下滑再下滑,終於來到那個被打滿了無數箭頭的玄虛劍派人物關係表上。

  說書先生面色慘白,輕揮毛筆。

  在賀知洲與江肆的連線之間,畫了一個小小的愛心。

  與此同時,鄭薇綺感到一股神識靠近,耳邊竟然響起裴寂的傳音。

  他表面不動聲色地抱著劍,語氣裡卻隱約藏了點艱澀與遲疑,似乎說出這句話用去了渾身上下的大部分氣力:

  「師姐,你們討論的這本書……能不能賣我一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0:24 AM

卷六 鸞城 第八十七章

  待夜色逐漸肆意生長,鸞城一年一度的燈會便拉開了序幕。

  既是燈會,便講究一個「亮」字。

  起初黃昏褪盡,鸞城有如於沉眠裡初初醒來的嬰孩,一切都是渾濁幽暗、朦朦朧朧。

  等它睜開雙眼,長明燈、燈籠與蠟燭便團團簇簇地燃起,大街小巷儘是燈火通明,光暈流灑,映得整座城恍如白晝。

  乾燥的夜氣包裹著整座城市,斷斷續續、聚散不定的燈光如星如火,當寧寧踏入街道,被灼目絢麗的綵燈晃得眯起眼睛。

  「這邊是燈籠,那裡是動物形狀的小燈。」

  鄭薇綺喝著一碗桂花粥,瞳孔在燈光裡變成明亮的橘黃色澤:「這種時候就應該讓我與一位美男子擦肩而過,嬌弱可憐的我被他撞得向後仰倒,就在電光石火之間——!」

  「他一把拽住你的手腕往上拉,在慣性作用下,你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兩個人深情對視,碰撞出愛的小火花。」

  寧寧很是配合地接過話茬,咬了口手裡的糖葫蘆。

  話雖這樣說,但以鄭師姐的實際情況來看,元嬰修士實力不容小覷,普通人若是與她身上的劍氣相撞……

  那就變成徹頭徹尾的恐怖片,《死神來了》。

  「不過你們說,那群長老都是怎麼想的?」

  鄭薇綺道:「居然讓我們去煉妖塔歷練——那是正常人會去的地方嗎?」

  林潯只是聽見「煉妖塔」那三個字,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長老們在不久前發佈了十方法會第二輪的試煉地,對於絕大多數弟子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

  煉妖塔建於仙魔大戰之前,在交戰激烈時,理所當然成為了魔族的重點進攻目標,好幾次都險些被攻破。

  好在有諸多仙門長老聯合守塔,才不至於讓群魔出世,擾亂人間。

  進過煉妖塔的人寥寥無幾,包括寧寧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只在傳聞故事裡聽過這個名字。

  巨塔由崑山所建,塔內關押著為數眾多的妖物邪魔,個個凶殘暴戾、癲狂嗜血,殘害過無數平民性命,被世人稱作「極凶之地」。

  「這回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錯了,結果咱們之間還要比試。」

  賀知洲買了個兔兔燈,低頭擺弄它的耳朵:「雖然還沒透露具體怎麼比,但煉妖塔裡還能做什麼?看誰殺得更多唄。」

  這其實是個非常直白的法子,沒有任何花裡胡哨勾心鬥角,完全憑藉個人硬實力制勝,任何門派都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內大顯神通。除卻安全問題,其餘方面都並無大礙。

  ——不過長老們悉心準備了這麼久,應該早就落實過防護措施,確保十方法會不至於淪為妖魔的大屠殺。

  「咱們先不說這個!今日正值燈會,若是錯過,以後就很難再遇上此番盛事了。」

  鄭薇綺嘿嘿一笑:「我打聽過,鸞城裡有座玉霞山,是縱觀全城景緻最好的地方。走,師姐帶你們去看看!」

  於是天羨子門下一群小徒弟,連帶著閒來無事充當小尾巴的江肆,在她的帶領下一同來到玉霞山。

  入夜後的山林格外瘆人幽異,更不用提此地除了山腳下的一處廟宇,便再沒其它建築與人煙。

  當寧寧抬頭望去,只能見到被風拂動的漆黑樹影,如同一道接著一道的巨浪,在夜色中嗚咽著上下起伏。

  她興致勃勃地來,卻是怎麼也沒想到,一行人還沒來得及進入山中一探究竟,就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和尚攔在了山腳下。

  「阿彌陀佛,玉霞山乃我鹿鳴寺所屬,住持特意吩咐過,燈會期間不允許外人進入。」

  這和尚身高直逼兩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時候,像是一根佇立著的圓柱形木杵:「前幾年城中百姓紛至沓來,山中鳥獸皆受了驚,萬物有靈,還是不要再去打擾——」

  他說到這裡突然變了臉色,頗為驚訝地揚起眉梢,雙眼一眨不眨盯著林潯:「看這龍角……莫非是玄虛劍派林潯道長?」

  林潯被莫名其妙點了名,後背下意識一僵,茫然點頭。

  「那這位定是鄭道長、寧道長、孟道長、裴道長——」

  和尚的視線在眾人臉上掃視一圈,見到江肆時,音量顯而易見地大了許多,眼睛瞪得跟腦門一樣圓:「天羨長老!」

  啊什麼天羨長老他當然不是。

  江肆剛要出言反駁,卻聽身旁的孟訣正色道:「正是。小師傅好眼力。」

  江肆:……?

  「小僧悟靜,天羨長老,我一直想親眼見見你!」

  和尚激動地上前一步:「你就是正道的曙光,劍道的代言人。能與天羨長老會面,是小僧一直以來的願望!」

  江肆:「我——」

  「師尊,你也不必如此受寵若驚吧!」

  鄭薇綺一把捏住他手臂,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傳音入密:「我們今日能不能上玉霞山,就全靠你了!」

  江肆:……

  江肆嘴角一抽:「哦。」

  寧寧亦是笑道:「既然小師傅如此崇拜師尊,不如同他多說些話吧?」

  悟靜得了應允,更是開心:「真的?天羨長老生平所有事蹟裡,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同行之人皆身受重傷的情況下,於風渡嶺一劍斬殺九頭巨蛟——不知長老可否詳細告知那日的情景?」

  風渡嶺是啥?九頭巨蛟又是個啥?

  江肆好想回答一句「不能」。

  可周圍幾人陰毒狠辣的視線直勾勾盯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痛苦至極。他只覺得自己好可憐,這群劍修都不是人的。

  「那一日,我永生難忘。」

  他深吸一口氣,悄悄給身邊幾人打眼色,試圖尋求支援。卻見鄭薇綺吹著口哨玩手指甲,寧寧把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腳腳,其餘幾個雖然活著,其實已經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靠北啊,這群沒用的廢物東西。

  「那條巨蛟來勢洶洶,我的同門像掛麵一樣倒在地上,個個口吐白沫,玉體橫陳,雲鬟斜墜,嬌聲陣陣,我見猶憐……」

  江肆調動了所有詞彙儲備量,卻突然意識到某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他近期的所有讀物,都是來自鄭薇綺的不可描述小話本。

  「身為一名劍修,怎能讓同伴遭此劫難!我好心痛!我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衝,我瘋狂揮劍,我大吼大叫,我像一匹發瘋的野狼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直到一毛不拔,我要殺了它!呃啊——!」

  他編著編著,居然編出了感情,面目猙獰地瘋狂猛錘身旁一棵大樹,氣喘如牛:

  「我與它顛鸞倒鳳大戰三百回合,將我的利劍毫不留情刺入它體內,它呻吟、它大叫、它在我身下搖尾乞憐,而我笑得好癲狂!哈哈哈哈哈!我的劍是不可多得的名器,它小小一條惡蛟豈能掙脫!我狠狠地揮劍衝刺,發出一聲無比暢快的低吼——!」

  救命啊!這故事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寧寧聽得目瞪口呆,想來想去,原來不是風動,是她心動;不是江肆言辭髒污,而是她的心已經髒掉。

  江肆說罷,仍然保持著以手錘樹的姿勢,忍著通紅眼角再度深吸一口氣。

  耳邊傳來啪啪鼓掌聲,正是向來溫潤儒雅、光風霽月的孟訣:「不愧是師尊,當真講得活靈活現,令人幾欲落淚。」

  悟靜雖然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卻也只得懵懵跟著鼓掌:「畫面感極強,不愧是天羨長老!」

  江肆嘴角斜勾,一甩凌亂鬢髮,從嗓子裡發出一聲冷笑。

  「對了,我還有個問題!」

  悟靜聽得酣暢淋漓,又好奇道:「天羨長老天生劍骨,年紀輕輕便名動天下,不知可有什麼修煉訣竅?」

  他知道個蛇皮棒棒錘。

  江肆笑容凝固。

  「這個我知道!」

  沒用的廢物一號鄭薇綺搶先傳音:「師尊每日修煉六個時辰,時時刻刻都在揣摩劍譜,聽說為了節省時間,洗澡水都是直接用的河水——」

  她話沒說完,江肆腦袋裡又響起另一道聲音。

  沒用的廢物二號寧寧講話飛快:「我知道我知道!他餓了就吃隔夜的饅頭,後來乾脆辟榖吸收天地靈氣,劍譜買了一本又一本,為賺取錢財,甚至不惜賣掉褲子,差點就去了花樓。」

  然後是沒用的廢物三號賀知洲:「師叔修煉時不吃飯也不睡覺,整天在浮屠塔裡拿著劍砍,如果是我,一定累到當場自殺。」

  以及沒用的廢物四號孟訣:「你就說沒日沒夜地練劍罷。師尊每日苦修劍意,險些走火入魔,直至後來成為玄虛劍派長老,也從未停下修煉。」

  由於是單獨傳給江肆,他們聽不見彼此的傳音。

  單獨拎開來看,或許個個都有理有據,然而一股腦匯聚在同一人的耳朵裡,就跟群魔亂舞的亂碼沒什麼兩樣。

  「呃,我……」

  江肆想逃,跟前小和尚的視線卻明亮如炬,無聲催促他盡快開口。那些詞彙無比混亂地搭配在一起,他渾渾噩噩思考半晌,最終選擇了放棄思考。

  「我餓了就吃隔夜洗澡水,整天在花樓拿著褲子砍,累到走火入魔。為賺取錢財,甚至不惜當場自殺,直至後來成為玄虛劍派長老,也未曾停下去花樓。」

  這是個啥。

  場面一片寂靜。

  玄虛劍派幾人一起扭頭轉身,四處看風景。

  唯有悟靜聽得滿目驚悚,瞳孔地震,眼睛嘴巴和鼻孔都變為渾然天成的圓,看上去異常和諧,像極了擺好盤的甜甜圈。

  ——難道這就是當代最強劍修!恐怖!究極之恐怖!

  江肆努力忍住眼角的熱淚:「那個,大概,也許,就是這樣了。」

  說罷尷尬哈哈幾聲,似是為了補救般繼續道:「其實我還會看書。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呵呵呵哈哈哈。」

  悟靜遲疑一瞬:「不知天羨長老所讀,都是些什麼書?」

  江肆剛要張口,立馬被鄭薇綺摀住嘴:「《劍術通則》!」

  其實是《修真風月錄》。

  寧寧認真補充:「《孤光劍法》!」

  其實是《蝕骨危情:我的霸道師尊》。

  林潯聽得快哭了,為挽救師尊風評,怯怯地盡一點綿薄之力:「還、還有《劍經十二篇》。」

  其實是《天才兒子迷糊娘親》。

  江肆發不出聲音,只得唔唔唔點頭。

  「原來是這樣!」

  悟靜不知想到什麼,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撓了撓光頭,滿臉的橫肉上浮起一抹緋紅:「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其實我一直很想同天羨長老一起練練劍,不知長老,意下如何?」

  命運是公平的。

  在為某些人打開一扇門的同時,也會為另一些人關上一扇窗。

  江肆已經預見了他的未來。

  今天的風吹到眼睛裡,為什麼會覺得有些辣呢。

  =====

  江肆與悟靜練劍去了。

  沒了小和尚的阻攔,上山就顯得格外容易。寧寧順著山道一直往上,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林,很快就抵達了山巔。

  玉霞山不算最高,視野卻是最為開闊,立於山頂往下看去,萬家燈火盡數跌入眼中。

  深夜霓光混雜著龍吟河邊的滾滾煙靄,氤氳出泛了淺淺微光的層疊霧氣,好似薄紗隨風蕩漾,蓋住明珠般連綴成片的燈光。

  至於龍吟河裡盛滿了搖曳不定的火光,從高處向下看,當真如同一條盤旋的巨龍,身側煙浪滔天,氣勢非凡。

  寧寧看得眼花繚亂,耳邊循環播放著鄭薇綺的侃大山,等無意之間一扭頭,視線所及之處,赫然在角落裡發現林潯的影子。

  小白龍與所有人都隔開著一段小小的距離,整個山巔都映了微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被樹叢陰影籠罩,覆下濃郁如烏雲的影子。

  他本來也在聚精會神看著山下景色,大概察覺到寧寧的視線,倉促扭過腦袋。

  「怎麼啦,為什麼一個人站在這兒?」

  寧寧不動聲色走到他身旁,眼前的燈光黯淡下去,只留下朦朧影子。

  「我——」

  他沒想過會有人過來,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即便與寧寧相識了好一段日子,與她單獨相處時,林潯還是會覺得緊張:「我覺得這裡就很好。」

  準確來說,他很少與誰單獨相處和說話。

  寧寧靠在樹幹上,雙手背在身後,抬眸輕聲問他:「你在門派裡的這段日子,感覺怎麼樣?」

  林潯不敢與她對視,低低「嗯」了聲。

  他與裴寂一樣,都是在門派裡獨來獨往、格格不入的那一類。

  但與後者不同的是,裴寂刻意將自己與其他人隔開,厭煩與旁人不必要的接觸;而林潯雖然有心認識更多的人,卻向來因為恐懼止步不前,把自己裹進絕對安全的繭。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

  這裡的場景讓林潯想起童年時的那起意外。

  他獨自墜入深淵,身旁是形如鬼魅的巨獸邪靈,而在下落的過程中,能見到遠處城市的火光。

  那些光亮絢爛灼目,看上去近在咫尺,可當他伸出手,卻只能觸碰到虛無的泡影。

  就像此時一樣。

  鸞城裡燈火處處,連帶著玉霞山也染上點點亮色,可山林本身,其實是漆黑一片,沒有絲毫光芒的。

  他不善言辭,似乎與寧寧之間形成了尷尬的沉默。

  林潯一陣心焦,正努力思考應該如何與她搭話,忽然聽見寧寧的聲音。

  她一直在笑:「對了,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林潯茫然抬眸。

  他們兩人站在寂靜昏沉的樹蔭之下,彷彿與外界的喧囂全然隔絕開。

  身旁的女孩半低了頭,在儲物袋裡搜尋著什麼,一些光線從樹枝縫隙裡漏進來,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旋即寧寧揚起嘴角,一縷幽光照亮她白皙的指節。

  龍族少年愕然睜大雙眼。

  出現在她手中的,竟是那顆他心心念念的夜明珠。

  林潯呆呆地沒說話。

  當年在那處深淵裡,他曾無比渴望有人能來拉他一把,也曾在絕望中期待能觸碰到遙不可及的光。

  可一直沒有人來。

  哪怕後來被救離了深淵,由於性情大變,除了家人之外,也不再有誰願意主動接觸他。

  ——他這樣麻煩,連說一句話都會害羞,無法信任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像根木頭待在原地,孑然一身游離在群體之外。

  林潯知道寧寧的財力情況。

  這顆珠子能把她的小金庫掏空。

  為什麼……即便如此也要買下來送給他呢。

  「送給你,這次試煉一定要加油哦。」

  寧寧站在光暈裡,抬眼向他笑笑:「以後一個人的時候,如果覺得害怕,把它拿出來看一看,就能想到我們啦。」

  這裡本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卻因為她的到來驅散了夜色,籠上溫和如夢境的白光。

  緊接著是屬於人類的氣息、溫度與聲音,極盡柔和地陪伴在他身旁。

  林潯淺淺吸了口氣。

  他覺得眼角有些燙。

  「小、小師姐——」

  林潯荷包蛋淚眼,白玉般的龍角整個都染了淺粉色,頂端輕輕晃:「等我們回了玄虛派,我把所有西瓜南瓜和黃瓜都給你吃,炒瓜皮也給你做,再也不會讓你去討飯了。」

  寧寧噗嗤笑出聲,輕輕握住他手腕,把夜明珠塞到小白龍手心:「好哦。」

  =====

  鄭薇綺用整整一個月免費的話本作為籌碼,讓江肆以天羨子的身份,答應與悟靜練劍。

  等眾人從玉霞山下來,恰好在廟門外撞見了他們。

  還有黑壓壓一片的圍觀群眾。

  不知是誰在遠處用二胡拉著《蝶舞》,在綿綿不絕的樂音裡,江肆面無表情,以看淡了生死榮辱的目光,與悟靜翩翩而立。

  樂響,劍起。兩人踮起腳尖,提起劍邊,讓他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

  每個動作都如同被放了0.25倍速,江肆墊腳,碰劍,旋轉,再碰劍。乍一看去,像極了一隻蹁躚飛舞的蝴蝶,跌跌撞撞,棲息在一根圓柱體大棒上。

  有人好奇發問:「與悟靜小師傅練劍的那人是誰?」

  「聽說是玄虛劍派的天羨長老。」

  不知是誰出聲應和:「不愧是折服了整個鸞城的男人,這蝴蝶一樣的舞姿,好美。」

  江肆無動於衷,仍是面無表情的死人臉,側身向前時,整個瘦弱的身體被悟靜一把捏住,高高舉起。

  《蝶舞》在這一瞬間步入高潮,群眾們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

  他旋轉,紛飛,旋轉,紛飛,以七仙女飛天的姿勢翹起蘭花指,任憑手中長劍劃出一道又一道亮光,最後身形一晃,在悟靜手上做起了超高難度的托馬斯全旋。

  在場眾人歡呼連連,任誰見了都要由衷說上一句:「不愧是天羨長老,真是美得讓人心醉!」

  好一場鄉村黃昏戀絕美二人轉,鄭薇綺剛要上前叫停,卻猝不及防聽見寧寧的聲音:「師姐,等等!」

  她刻意壓低音量,彷彿看見了某種極為令人恐懼的事物,語氣裡滿是倉惶驚恐。

  鄭薇綺心有所感,把視線從江肆與悟靜身上移開,望向不遠處圍觀的人堆。

  在眾多由衷讚揚的鸞城百姓裡,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身形高挑、面容俊朗,望著他們輕笑時,有如春風拂面。

  除了他們的親親師尊天羨子,還能是誰呢。

  不知是誰深情嘆了句,「鸞城有天羨,一舞傾城,再舞傾國」。

  而天羨子笑得那樣和藹可親,每個字都動人得像是風裡綻放的野菊花,說話時朝他們無比慈愛地招了招手。

  像個死不瞑目的鬼。

  「你。們。幾。個。過。來。一。下。喲。」

  =====

  冒名頂替被正主當場抓包,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尷尬。

  好在天羨子念及明日法會,並未喪心病狂直接下死手,而是用異常溫柔的口吻告訴他們,北方的墓地最是便宜,等他的親親小徒弟完成試煉後出來,再與他碰面時,或許能用得著。

  他笑得那樣溫柔,如同一位慈祥可愛的老母親,一行人感動得紛紛紅了眼眶,等回到客棧,已經入了夜半子時。

  鄭薇綺很講從商的信用,老老實實按照約定,剛回到客棧,便賣給了裴寂一本《修真風月錄》。

  那本書厚得像塊磚頭,硬得像把鎯頭,往人身上一砸,準能砸出個大窟窿。

  他接過後迅速將其收進了儲物袋,在與鄭薇綺道別之前,悶聲問了句:「師姐,我是從哪一章節開始出現的?」

  「你?」

  鄭薇綺是真沒想過,他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

  在她的印象中,裴寂陰沉孤僻,向來都是冷冷淡淡的,一雙眼睛裡彷彿只剩下劍意,週遭一切都與他無關。

  更別說這種天雷狗血的多角戀爛俗大戲,跟他簡直絲毫不搭邊,如今硬生生湊在一起,怎麼看怎麼奇怪。

  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你新拜入師尊門下,所以戲份比較少。直接翻到倒數第二章節,裡面就有你的第一次出場。」

  於是裴寂道謝後回到房間,第一件事便是坐在床沿打開那本厚厚的閒書,來到倒數第二章 。

  他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在見到自己名字時視線稍凝,耐著性子往下慢慢看。

  他要找尋的段落就在不久之後。

  裴寂薄唇緊抿,目光左右游移之時,下意識放輕呼吸。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此時此刻,他居然無端生出幾分緊張與遲疑,心跳悄悄加劇。

  [「那就是師尊新收的徒弟?」

  寧寧斜倚門前,望著少年遙遙遠去的背影,自嘴角浮起一抹淺笑。

  她目光深沉,有如等待獵物上鉤的捕食者,用舌尖舔過嘴唇:「模樣真可愛,是我喜歡的類型……你看他,像不像隻小野貓?」

  鄭薇綺懶懶道:「這是個刺頭,我看挺懸。」

  「刺頭又如何?」

  寧寧只是笑:「我好像,已經有些喜歡上他了。」]

  之後便沒有了任何關於裴寂的描述。由於全書尚在連載,這段堪比路人甲的戲份,是他在目前《修真風月錄》裡的唯一一次出場機會。

  「不是吧,我的親娘欸!『小野貓』是個什麼稀巴爛的稱呼?還有那個『用舌尖舔嘴唇』,這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吧!」

  這文章簡直是在把油膩的黑狗血直接往人嘴裡灌,承影對此嗤之以鼻,說到一半時看向裴寂,在短暫的一個愣神後,不由得尖叫出聲:

  「裴小寂!你你你居然因為這玩意臉紅了?居然還在笑!老天,知不知道你的嘴巴已經要翹到耳朵了?」

  可惡啊,這臭小子要不要這麼沒出息!

  虧它還以為裴寂是開了竅,想借由這本書融入其他人的話題,然而萬萬沒想到,他之所以買下《修真風月錄》,只因為賀知洲對著寧寧提過短短一句,「我記得你對裴寂好像也有點意思」。

  裴寂目光冷冷淡淡,毫不猶豫道:「沒有。」

  承影仗著除他以外沒人能聽見,不服氣地大喊大叫:「明明就有!你就是想看看,寧寧喜歡你的情景會是怎樣!」

  它說完後沒得到任何回應,靈體在識海中彈跳幾下,大概猜出裴寂的心思:「喲,不反駁啦?放棄抵抗啦?臉怎麼更紅啦?」

  裴寂還是沒應聲,順勢往後一倒,上身仰躺在床鋪之上。

  那本書被他用來蓋住整張面龐,旁人看不清神色,只能見到身形修長的少年人一動不動,握著書頁的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泛起灰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微微一動,把《修真風月錄》放在腦袋側旁,然後整個人側過身去,再度看向那段小字。

  幾縷凌亂的烏髮散落於紙頁之上,裴寂的瞳孔亦是漆黑,只不過沒有了平日裡的陰鷙與薄戾,帶著小心翼翼,以及不易察覺的怯意。

  承影覺得這小子可愛又可憐,乾巴巴問他:「你要是真喜歡寧寧,幹嘛不直接告訴她?」

  裴寂沒出聲,把大半張臉埋進枕頭,一言不發地伸出右手,觸碰在書籍紙頁。

  紙張冰涼,帶著些許粗糙的觸感。

  而他的食指慢慢移動,輕輕劃過話本子裡「寧寧」所說的那句話,好似觸碰著珍貴寶物,緊張得厲害。

  [寧寧只是笑:「我好像,已經有些喜歡上他了。」]

  寧寧說了喜歡。

  喜歡他。

  哪怕是如此蒼白的文字,當裴寂親眼見到時,耳根還是忍不住劇烈發燙。

  雖然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那些只不過是可笑至極的假話,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不知第多少次,把那句話在心裡默念出來。

  心亂如麻裡,隱隱藏了幾分歡愉和欣喜。

  「現在這樣就很好。」

  鼻尖充盈著樹木的淡香,他看著那行字,眼底閃過一絲自嘲之意,終於對承影做了回應:「同門情誼……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奢求更多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10:32 AM

卷七 煉妖塔 第八十八章

  「煉妖塔中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請各位務必當心。」

  十方法會的第二輪試煉始於燈會次日午時,鼎鼎大名的煉妖塔前。

  天羨子作為長老代表,站在高聳入雲的白色巨塔門口,跟期末考試動員大會似的發表講話。

  寧寧一邊聽他講解規則,一邊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崢嶸白影,心下不由感到些許震撼。

  煉妖塔位於崑山凌天峰,峰頂雲蒸霞蔚、雲霧升騰,偶有仙鶴啼鳴而過,於天邊劃過一行轉瞬即逝的影子。

  陽光穿過層層霧氣,好似千萬把金色長劍撕裂迷煙,讓巨塔逐漸顯現出莊嚴身形。

  塔身由雪白大理石所建,挺拔瘦削,直入雲霄,像把立在山巔的巨劍,在日光下現出點點金光。

  白塔簷邊共有六角,雕有各式符篆法咒,每個角都如飛鳥張開的雙翼向上騰起,似有直上青雲之勢,勢如破竹。

  據天羨子所言,煉妖塔前身是片九死一生的魔域,邪魔妖物盤踞其中,時常前往人間為非作惡。

  幸有崑山祖師爺出面降妖,以全身之力製造出一片秘境,將域內妖魔盡數鎮壓,秘境之外的模樣,是座純白色高塔。

  後來或是出於習慣,加上高塔本身擁有極強的鎮壓之力,崑山後代多將降伏的邪祟關入塔中,名為「煉妖塔」,說白了,其實就是一處關押邪魔的監獄。

  「煉妖塔共有百層,越往上走,關押的妖魔實力就越強。」

  天羨子醒了酒,端端正正往塔前一站,頗有幾分意氣風發的意思,很難讓人聯想到當日舉馬狂奔的醉狗模樣:「你們將被隨機傳往各個塔層,層數會被標註在秘境入口,若是覺得有心無力,難以戰勝該層妖魔,可以選擇退出這一樓層,開啟下一輪隨機。」

  「這豈不是擁有很大的自由度?」

  鄭薇綺摩拳擦掌,眼底閃著迫不及待的光:「我還以為要一層一層地爬,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在低層浪費時間。」

  要打就要打最猛的對手,大師姐真不愧為典型的元嬰期劍修。

  寧寧心裡暗嘆一聲,忽然聽見有弟子發問:「天羨長老,這次金丹元嬰期的弟子不會分開嗎?」

  「不錯。」

  天羨子勾唇一笑:「等你們踏入真正的修真界,與邪祟交戰之時,它哪會在意你們究竟是不是同一品階?不過話雖如此,這次試煉與第一輪不同,還有另外一項規則——」

  「在煉妖塔內,任何人都不允許傷害其他弟子。你們之前學會了如何競爭,在這一輪裡,理應試著合作。」

  有人納悶道:「既然這樣,那同門之間豈不是可以串通一氣,讓元嬰帶著金丹四處亂殺?」

  「這就要提到另一個很有趣的規則。」

  天羨子笑得神秘,眼尾勾起看好戲般戲謔的弧度。

  「你們進入的塔層完全是隨機的,在某一層內並肩作戰的隊友,等進入下一層,必定會被分開。」

  他解釋得很是耐心:「而且每一層可以容納的人數有限,每個人能夠退出樓層重新選擇的機會也是有限。若是想要通過不斷隨機的方式與同門會合,不如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也就是說,這場試煉具有非常大的隨機性。

  隊友和對手都由不得自己選擇,唯一能斬獲更多得分的方法,唯有與各個門派的弟子們不斷磨合,通過合作擊敗白塔裡的妖魔。

  「每層塔都是一處截然不同的幻境,裡面不止一隻邪魔。」

  天羨子饒有興致,似是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在玄鏡前觀賞進程,把語速加快許多:「妖魔身死,樓層裡的所有人都能獲得相應得分。塔層越高、妖魔實力越強,你們能得到的分數也就越高。」

  他說著彎起眉眼,將在場所有人掃視一遍:「大家聽明白了嗎?還有什麼不懂的問題麼?」

  一片寂靜。

  在短暫的沉默後,終於有人壯著膽子舉手發問:「天羨長老,我聽說昨夜你與一名僧人共跳了一支好美好美的劍舞,那曲舞,究竟叫什麼名字啊?」

  天羨子眯眯眼,額頭青筋擰成「井」字型。

  天羨子:「叫『再問就殺了你』哦。」

  =====

  說老實話,對於進入煉妖塔一事,寧寧心裡仍然有些緊張。

  這座塔向來只存在於用來嚇唬人的話本子裡,與玄虛劍派的浮屠塔不同,它並非幻境,裡面關押著的妖魔個個真實存在,無論單獨拎出來哪一位,都能叫小兒夜啼。

  當初她看遍原文,印象頗深的片段之一,就是裴寂在煉妖塔裡的經歷。

  他像是從不會覺得畏怯,哪怕到了高層,仍會毫不猶豫地拔劍迎敵。即便有主角光環庇護,也還是回回傷得滿身是血,在絕境之中抓住最後一份生機。

  這讓她不由得分了心,很是認真地思考:

  這世界上到底會不會有讓裴寂畏懼或遲疑的東西?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在某些時候畏縮不前嗎?

  寧寧想不出來。

  他彷彿永遠都在拚命,沒有停下的時候。

  她就在滿腦子稀里糊塗的念頭裡走到了煉妖塔正門。

  純白色澤的塔門大開,雖然外面晴空萬里豔陽高照,門內卻是渾濁黯淡的一片昏黑,如同被墨水填滿,看不見絲毫光彩。

  或者說,那片空間彷彿根本不存在。

  寧寧握了握劍柄向前邁步,右腳步入門內的剎那,只不過一眨眼功夫,跟前就換了片景色。

  首先侵入所有感官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視線所及之處白茫茫一片,漫天紛飛著鵝毛般的大雪,在銀裝素裹之中,她甫一低頭,便見到身旁的石碑。

  那石碑上凝了冰雪,霧淞如蛛網般盤旋散開,她定睛望去,終於看清碑面上刻著的數字。

  五十。

  一個不好不壞,剛好居於正中的數字。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讓她很難評判這一層的難易程度。

  呼嘯的狂風有如野獸嘶嚎,伴隨著陣陣冷意啃咬在耳垂上,寧寧下意識捂了捂發冷的胳膊,抬眸向四周打量。

  樹木枯敗的殘枝好似匍匐在地的骨架,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白,除了冬風嗚咽外再沒有其它聲響,讓她無端想起葬禮漫長的哀悼。

  她所在的幻境入口是片頹敗空地,應該屬於不會被妖魔侵襲的安全地帶,要想前往更為開闊的主場地,必須穿過一條橫亙於兩方懸崖之上的獨木橋。

  而在獨木橋前,赫然站著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寧寧一怔,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賀知洲?」

  聽見她的聲音,賀知洲恍然回頭,露出激動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寧寧!」

  緣分啊!天注定啊!參加法會的弟子那麼多,能遇見宗門裡最最靠譜的那一個,簡直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我們應該要從這座橋上過去吧?」寧寧說著上前,垂眸向懸崖下邊望。

  黑壓壓的一片,隱約傳來幾道詭異低沉的嚎叫,無論如何,她都絕對不想親自前去體驗。

  也正是在這一剎那,她終於明白了賀知洲在獨木橋前踟躕的原因。

  他恐高。

  因為嚴重的恐高症,此人連御劍飛行都仍舊停留在幼兒園水平,曾在小重山裡將許曳直接摔下劍去。

  煉妖塔裡不允許御劍飛行,如今他面對這處懸崖峭壁,必然心生膽怯,不敢上前一步。

  「這這這也太嚇人了。」

  賀知洲用盡最大勇氣往下一瞧,很快又往後瑟縮一步:「這橋看上去就很懸,不會在我們爬到一半的時候中途斷掉吧?就算它不斷,雪下得這麼大,橋上肯定到處是水和冰,要是不巧被我們碰到,呲溜一下就得往下滾——太恐怖了!」

  這就是恐高症患者的心路歷程,無論如何,總能腦補出自己站在高處的無數種死法。

  他說得雖然誇張,卻也存了點道理。寧寧畢竟資歷尚淺,同樣對眼前的深淵有些發怵,思索片刻後靈機一動:「我想到一個辦法——你跟著我做。」

  賀知洲呆呆看她。

  玄鏡外的長老們也定定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們覺得她會想到什麼辦法?」

  紀雲開笑道:「這橋看上去尤為脆弱,若要動用劍法,說不定立馬就碎掉了。」

  真霄回答得很老實:「除了從橋上走過,別無他法。若有其它……或許可以把身體懸空,雙手握住橋板,如抓著繩索那般蕩過去。」

  「這種不是比單純走過去更難嗎!」

  天羨子睨他一眼:「要我說,按照寧寧不走尋常路的習慣,說不定會把賀知洲舉過頭頂——雜技你們都看過吧?把他當作平衡力道的木桿,很容易就能過去。」

  紀雲開圓溜溜的眼珠子往上一翻,腦海裡瞬間浮現起了他提及的畫面。

  寧寧如同一位慈愛的老母親,以瘦弱的肩膀舉起痴兒身殘志堅的身體,當她踏上獨木橋時,賀知洲直挺挺的軀體也隨風顫動不停,連帶著他無比猙獰的面部表情。

  畫面題詞:《英雄母親》。

  噫,好詭異。

  紀雲開:「有點像昨夜天羨長老蝴蝶舞的動作哦。」

  天羨子:「滾啊!」

  天羨子罵罵咧咧地低了頭,把目光繼續放在玄鏡上。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終於忍不住瞪大眼睛。

  只見寧寧活動一番被凍僵的雙手雙腳,轉身向賀知洲豎了個大拇指。

  然後毫不猶豫地……

  趴在了地上?

  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們凝神屏息,個個目不轉睛望著玄鏡,隨著寧寧的動作,瞳孔裡的地震越來越大,越來越狠。

  任何言語都無法描述她此時的狀態。

  寧寧手腳扭曲成詭異的直角形,整個身體往左前方猛地一縮,與此同時左手左腳同時往前。

  隨後在下一瞬間,恍如行雲流水般地,以右側身體重複了這段動作。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兩側身體好似抽搐著的癩蛤蟆不斷交替往前,以趴在獨木橋上的姿勢飛速爬行,整個身體緊緊貼著木板,異常詭異。

  而寧寧本人居然在即將抵達終點之時揚起唇角,以勝利者的姿態,於瑟瑟寒風中放肆狂笑。

  真是恐怖他媽抱著恐怖哭,恐怖死了。

  這絕對不是人能想出來的動作。

  天羨子差點就覺得,自己的乖徒被八爪蜘蛛精上了身。

  「居然、居然是——」

  玄鏡前的幾雙眼睛震撼無比,唯有賀知洲的聲音響徹雪原,莫名帶了幾分感動與念家的哭腔,一字一頓,力道十足:「軍訓第五條,匍匐前進!!!」

  天羨子等人不懂得何為「軍訓」,更沒聽過何為「匍匐前進」,只能神情各異地看著兩人以這種姿勢依次過了橋,在來到懸崖對岸時,十分有默契地敬了個軍禮。

  如今雖然身處皚皚冰雪之中,他們卻彷彿回到了那個逝去的盛夏。

  他們兩人對這層塔一無所知,每往前一步都有風險。

  寧寧本打算先與賀知洲討論一番接下來的作戰計畫,卻在這個念頭浮現的剎那,從不遠處蒼茫無垠的雪地裡,聽見猝不及防一陣巨響。

  四下寂靜,這道巨響就顯得格外突出。寧寧心口警鈴大作,尋著聲源望去,不由握緊手中的星痕劍。

  兩個人影從遠處衝來,似是在不顧一切地倉皇逃竄;而他們身後赫然是具碩大無比的雪白骷髏,毫無血肉的手掌往前一揮,便引得山巔劇顫、大雪紛飛。

  「那是死靈類邪魔,聽說可以通過呼吸判定獵物方位,凡是在呼吸的物種,都能被它感知——」

  賀知洲說著一頓,語氣裡多出幾分震驚:「等等,在前面跑的那個……不是許曳嗎!他那是什麼姿勢?」

  寧寧凝神望去,輕輕皺了眉。

  許曳和另一名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弟子並肩而行,兩人的身體雖然向著前方,腦袋卻紛紛朝往彼此所在的方向,如同兩棵成精的歪脖子樹,保持著十分扭曲的姿勢拚命狂奔。

  而在他們的嘴中,連著一根空心竹管。

  大致揣測了兩人的思路後,寧寧神色稍凜,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呼吸,只要用竹竿連接彼此的嘴,就能實現氧氣持續互通,一來一回之間,始終能保持呼吸流暢,卻不會有氧氣溢出。

  這樣一來,即便一直吸氣呼氣,也絕不會被邪魔察覺了!

  當之無愧的呼吸永動機,能想出此般妙計,簡直是修真界的臥龍鳳雛,叫人甘拜下風、五體投地!

  ——個棒棒錘啊!!!

  這樣豈不是在狂吸對方嘴裡的二氧化碳嗎!

  救命!這兩位歪著脖子甩著手狂奔的動作真的好詭異好嚇人,像是在演《連體嬰兒鬼魂復仇記》!而且許曳的臉已經變成豬肝色,開始一邊跑一邊狂翻白眼了啊!

  沒氣了吧,絕對絕對是沒氣了吧!他們兩個都已經開始四肢發軟渾身抽搐快要死掉,所以說到底是誰出的這種餿主意啦!

  這兩位一個敢想,一個敢做,堪稱修真界當之無愧的臥蠶雞雛,絕世好搭檔。

  還沒等寧寧出手相助,便見得許曳白眼一翻,以落花般惹人心痛的姿勢瘋狂後仰,豬肝色的臉龐彷彿經過一番爆炒,染了觸目驚心的紅。

  而那根竹管被他噗地吐出,在推力下猛然灌進另一名弟子的口腔,兩具身體如同兩朵盛開的花,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向兩側傾倒。

  玄鏡之外,一片沉默。

  試煉才開始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各門派精英就各顯身手,震驚全體宗門。

  先是玄虛弟子化身人體蛤蟆爬行過橋,後有萬劍宗不落下風,竟在邪魔的追捕下當眾表演自殺,好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

  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何等慘事,十方法會,恐怖如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1-2-24 02:17 PM

卷七 煉妖塔 第八十九章

  場面一時間很是混亂。

  許曳因呼吸不暢頹然倒地,與他一同奔跑的陌生弟子則被竹管猛地戳進口腔,在大腦極度缺氧、渾身無力的狀態下,也茫茫然向後跌去。

  憑藉超高智商與遠非常人能及的操作,在被邪魔殺死之前,這兩位難兄難弟聯袂出演了一場「我殺我自己」,牢牢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實屬不易。

  再看他們身後的白骨魔,竟足足有數丈之高,雖然只剩下頭顱、胸膛與雙臂所在的上半身,體型卻堪比一座小山。

  當它以雙手撐起身體,飛速朝二人猛撲之時,地面陡震、積雪紛飛,好似白玉破碎成萬千細屑,為冷冽霧氣蒙上一層肉眼可見的瑩白。

  此類邪魔並無神智,乃荒蕪之地的怨氣與死氣所化,由於五感皆失,只能通過呼吸判斷其他生靈的方位,並加以大肆獵殺。

  與其說是「魔」,更像是永遠不會覺得疲倦、只懂得殺戮與破壞的機器。

  「這玩意兒……」

  賀知洲強忍住吐槽「呼吸永動機」的衝動,很是警惕地望向骨魔,腰間長劍發出低弱嗡鳴:「能讓他們兩個狼狽至此,這玩意兒估計修為不低。」

  他說得沒錯。

  寧寧抬眸看去,巨大的骨架於暴雪中無聲嘶吼,本應空洞無物的眼眶裡居然凝結著濃鬱黑氣,像極了污濁淤泥,在雪白一片的背景色裡,顯得異常突兀。

  那是凝聚的死氣,只不過粗略一瞥,就能讓她心口發悶。

  「它的修為大概在元嬰初期。」

  眼見骨魔距離許曳二人越來越近,寧寧心知不能再等,倏然間拔劍出鞘:「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趁機救人。」

  她說完便催動劍氣,手中白光一現,不留餘力地向骨魔襲去。

  「五十層。」

  玄鏡之外的何效臣摸了把並不存在的鬍鬚:「自五十及以後的塔層裡,妖魔都是元嬰之上的水平,寧寧要是硬上……以她的實力,雖然大概率能取勝,但想必也是十分狼狽的慘勝。如若在第一層塔裡就身受重傷,之後的試煉可就難了。」

  「她聰明得很,定然知曉分寸。」

  天羨子若有所思地睨他,自眼底溢出一絲調侃之意:「不是吧何掌門,你放著流明山的弟子們不管,怎麼跑來玄虛劍派這兒啦?」

  何效臣一下被戳中心思,呵呵哈哈傻笑幾聲:「我這不是那個啥,心懷天下嘛!絕對不是特意來看——唉呀,寧寧上了!」

  天羨子迅速扭頭。

  寧寧速度很快,劍光被一望無際的純白雪色盡數吞沒,只餘下一道極其淺淡的虛影。

  她心知骨魔不好對付,在交鋒之始便用了七成氣力,劍氣如星如雨,好似長虹貫日,於頃刻之間擊在白骨之上。

  劍氣劍風捲起凌散冰屑,在半空凝成一面薄薄雪牆,這本是匯聚了千鈞力道的攻勢,然而接觸到骨魔之時——

  寧寧輕輕蹙了眉。

  她總算明白,許曳面對它時,為何會選擇慌不擇路地逃跑了。

  她的劍氣凜冽鋒利,劃過不遠處的森然白骨,卻只留下一條半指深的長痕。

  死靈不似活物,沒有痛覺、不具備思想,無論受了多麼嚴重的傷都無動於衷。

  要想擊敗它,最為可行的方法唯有一個:依次擊碎骨魔手腳與頸項,如果能像積木一樣把它拆開,或許威脅就會小上許多。

  但這個法子行不通。

  先不說以他們這群金丹的水平,很難重創元嬰期邪魔,就算真能把它像芭比娃娃那樣拆成幾塊……

  到時候腦袋手腳和身體一起跳來跳去的景象,似乎要比現在更加詭異。

  揮劍出招時,寧寧的氣息於剎那間迅速上湧。骨魔有所察覺,將注意力從之前的獵物身上移開,轉來一雙幽深如淵的眼睛。

  ……啊呀,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比起怎樣才能打敗它,現在要思考的問題,似乎應該是「怎樣才能在它手裡活命」。

  寧寧凝神後退一步,飛快打量身側景象。

  不遠處的賀知洲已經將許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陌生兄弟扶起來,朝她比了個OK的手勢。

  許曳算是好運,沒把自己折騰得昏迷不醒,與他一起被追的倒霉蛋則要慘上許多。

  他們倆本來就因為缺氧窒息只剩下半條命,許曳半途跌倒時,把嘴裡的竹管猛地吐了出去,導致對方口腔在巨大衝擊下遭受暴擊,又痛又噎,差點死在隊友手裡。

  那位仁兄直到現在也沒醒來,賀知洲只得將他背在身後,頗有感動修真界十大人物的風範。

  至於這裡的環境條件——

  「寧寧!」

  賀知洲低著頭在儲物袋裡翻,他雖然時常不靠譜,但也有認真的時候,聽聞煉妖塔裡可能出現死靈類邪魔,特意在鸞城市集對症下藥,買來了寶貝:「我這兒有龜息丹!」

  他說這句話時,骨魔恰好伸出手臂向前猛拍。

  寧寧反應很快,迅速飛身後躍,雖然得以避開氣勢洶洶的掌擊,卻被濺起的雪花糊得眯起雙眼。

  在騰空而起的剎那,她也看清了此處的大致景象。

  正如之前所見,這裡與獨木橋對岸都緊緊靠著萬丈深涯。寬敞長河結了冰,連傾瀉直下的瀑布都像麵餅一樣掛在半空。

  周圍數座山峰拔地而起,高山之上堆滿厚積的大雪,綠意被蠶食殆盡,化作寂寥的白。

  如果使用龜息丹,雖然能暫時逃離骨魔的追捕,但與之相對應地,他們也很難將其打敗。

  若是趁現在拚一拚,說不定還有機會。

  「賀知洲!」

  寧寧握緊星痕劍,抬高音量:「我去試一試!」

  「試、試一試?」

  鏡外的紀雲開趴在桌前,雙眼睜得圓溜溜:「她不會是想單挑骨魔吧?」

  「你不會是想單挑骨魔吧?」

  賀知洲已經服下了一顆龜息丹,聞言焦急道:「我們絕對不是這傢伙的對手!」

  寧寧卻只是露出一個類似於寬慰性質的笑,順手挽了個劍花。

  然後轉身就跑。

  賀知洲:???

  她跑得毫不猶豫,由於沒屏著呼吸、劍氣外洩,簡直成了骨魔的活靶子。

  白骨重重叩擊地面的巨響一次又一次撞在耳膜,寧寧正細細端詳週遭地形,毫無防備地,突然見到身旁有道人影閃過。

  ——賀知洲背著那名弟子跟在她身側狂奔,旁邊則是臉色蒼白的許曳。

  他見到寧寧眼底的驚詫,很是得意地哼了聲:「沒想到吧!咱倆可是戰略同盟,我絕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冒險的。老實交代,你打算怎麼辦?」

  許曳累得像條快要死掉的老狗:「還、還有我!」

  「這裡只是第一層塔,如果和骨魔硬碰硬消耗精力,接下來的試煉會吃大虧。」

  寧寧掀起眼睫,沉聲道:「看見那些山了嗎?我們固定一個區域後分頭行動,利用劍氣和火符,把山上的雪震下來。」

  賀知洲恍然:「你想人為製造雪崩?」

  他瞬間就明白了。

  他們自身力量有限,要想以最小的代價將骨魔擊敗,就必須最大程度利用外界的力量。

  而這裡山雪處處,一旦所有雪花都開始勇闖天涯,所造成的衝擊力……絕對超出想像。

  寧寧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身後追擊的白骨越來越近,情急之下只得點點頭:「多謝了。」

  「這有什麼好謝的!」

  賀知洲挑眉一笑,拔劍出鞘,從懷裡掏出一張火符,貼在劍身中央。

  他雖然習慣了鹹魚划水,但畢竟修為在身、長劍更是經歷過無數次的鍛造與錘煉,驟一發力,立即掀起恍如巨浪的層層火風。

  由於服下龜息丹,骨魔並未把注意力放在賀知洲與許曳身上,一心追在寧寧後邊跑,偏偏她在所有人中身法最快,一人一魔始終保持著固定的距離。

  而另外兩人一左一右,於群山之下凝集劍氣,劍光大盛、紅芒遮天。

  火風氣勢如龍,撕裂鋪天蓋地的雪白,一舉湧上半空。須臾間山腰劇顫,在震耳欲聾的巨響後,雪堆與融化的雪水紛然而下。

  骨魔沒有視覺聽覺,不會知曉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異變,可寧寧看得一清二楚。

  在大雪以咆哮之勢下落的前一刻,她適時屏住呼吸,向側旁迅速閃去。

  之所以刻意與之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就是為了以活物作為誘餌。

  由於之前劃定過燒山範圍,當她將骨魔帶來此地,也恰恰是將它引到了雪崩中央。

  而大雪乃毫無氣息的死物,骨魔注定無法察覺。

  「以死物對付死物,這招不錯。」

  真霄斜倚在牆角,看著玄鏡裡骨魔被大雪掩埋的景象,不自覺擰了眉頭:「只是那邪物力量頗深,也不知這些雪……」

  他話沒說完,便聽得鏡中一聲狂嚎。

  緊接著,是一隻白骨嶙峋的巨手自雪中兀地伸出。

  ——在如此洶湧的衝撞之下,骨魔竟毫髮無損,掙扎著從雪堆裡竄了出來!

  「這魔物的身體竟如此堅固麼?」

  紀雲開吃下一口甜糕,語氣裡聽不出情緒起伏:「這個法子好像失敗囉。」

  「等等。」

  天羨子身體前傾一些,彎著眼笑道:「寧寧又動了。」

  畫面裡的賀知洲與許曳紛紛顯出震驚之色,唯有寧寧神情不變,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場面,與骨魔黑黝黝的眼眶對視一陣後,笑著挑起眉頭。

  彷彿勢在必得的挑釁。

  骨魔雖然看不見她的模樣,魔氣卻因方才一事更加濃郁,從喉嚨裡發出沙啞嘶吼,擺動雙手繼續向她衝去。

  寧寧仍然充當活靶子的角色,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鏡外的天羨子一愣。

  「原來如此!」

  他笑得咧了嘴:「是河啊!」

  在寧寧前方不遠處,正是那條連通瀑布的、已經凝固了的寬敞河流。

  而當她向前奔去,踏過冰面繼續前行,骨魔的雙手必然也會落在河面上。

  原來她的計畫,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引發雪崩。

  或是說,雪崩落下的雪水,只是計畫裡必要的催化劑。

  劍氣夾雜著火符,絕大多數雪花都會融化成水,落在骨魔身上,能讓整具骨架瞬間濕潤。

  根據摩擦力定律,摩擦力大小與接觸面粗糙程度息息相關。

  骨魔的身體支撐全靠手掌,骨節本就極為光滑,而水的潤滑作用更是大大減弱了摩擦,當它置身於冰面上,所需要的,僅僅是一道推力。

  哪怕是再微小不過的一份力道。

  巨大白骨跟在少女身後踏上冰面,在一陣恍惚的停頓後,不受控制地向側面滑倒。

  而寧寧轉身停下匆匆腳步,站在它近在咫尺的河邊,把劍氣順勢往前一揮。

  賓果。

  全壘打!

  劍氣一擊即中骨魔胸口,骨架保持著滿臉茫然的模樣,順著河道一溜煙向前滑行,最終來到懸崖的瀑布之上。

  而骨魔的水上滑滑梯,也在此刻抵達了盡頭。

  它大大的眼眶裡,頭一回出現了大大的疑惑。

  然後是失重,跌落,牛頓安詳地蓋上了自己的棺材板。

  賀知洲望著那道骨感十足的美麗曲線,不由嘖嘖讚歎:「這鏡頭,真夠露骨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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