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五章
寧寧睜開眼睛時,見到無邊際的黑暗。
因靈樞仙草導致的劇痛在此刻消彌無蹤,整具身體輕盈得過分。
她茫然環顧四周,待得雙眼漸漸熟悉當前景象,在不遠處的角落裡,隱約見到一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身影。
寧寧穩住渙散的意識,一步步向前。
離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終於慢慢清晰,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輪廓。
那竟是個瘦弱不堪的男孩,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把身體縮成一團,像極瀕死的小獸。
她聞到濃鬱血腥氣,還有地底潮濕的灰塵味道。
暗不見天日的空間、地下室、鮮血。
寧寧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氣反噬,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而她神識脆弱,自是難以抵禦魔息侵蝕。
這裡應該是他的心魔。
蜷縮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動,寧寧俯了身子,低頭看他。
這處地窖四處密閉,沒有絲毫光線透進來,好在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她才得以將跟前景象盡收眼底。
原來小時候的裴寂這麼瘦。
他如今身上沒多少肉,之前與她擁抱的時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不過好在三餐協調、靈氣充裕,不至於顯得太過消瘦。
但這個丁點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舊單薄外袍勉強遮住,露在布料外的身體瘦弱得不可思議,像是在骨頭外包了層蒼白的皮。
更何況皮膚上還有那麼多綿延的傷疤,一道接著一道,暗紫連著殷紅。
這該有多疼啊。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纍纍、年紀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裡,沒有人能幫他。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原著裡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裡,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髮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鬱鬱的灰黑色澤。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裝死做什麼?給我起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裡儘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裡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他在努力維繫所剩無幾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
「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綹綹的黑髮,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餘孽!」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只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麼也做不了。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面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留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麼?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空蕩狹窄的地窖裡迴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跡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只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噁心的東西!」
直到最後,她已經將他當作了謝逾。
城防被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個女人就算有心復仇,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輕易做到。
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那個日復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這是她的報復,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洩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女人對視。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只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惡意裡,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後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裡的魔氣無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飢餓、冷眼、嘲弄、舊傷日日夜夜帶來的劇痛。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樣。
自幼時起就佔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里的咒罵猶然迴蕩在耳畔,毫無徵兆地,眼前畫面忽然一黯。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發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週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鬱皺了眉。
好奇怪。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裡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週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裡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什麼不管用,什麼煞費苦心?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裡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裡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她……」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裡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裡來。」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採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儘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裴寂原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可寧寧最終也沒多施捨給他絲毫目光。
「你怎麼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他面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此地凶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因著她那張與「寧寧」相同的臉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由於不習慣與旁人太過親近,面無表情後退一步。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她怎麼想的?」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蒙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他帶了不確定的口吻,嗓音突然變得瘖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寧寧?」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
她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寧寧居然當真入了心魔,在靈力所剩無幾、神識極度脆弱的時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層濃郁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頓住。
一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記憶,在混沌識海中悄然浮現。他想起少女唇邊殷紅的血跡,還有那道破開黑霧的白光。
在他深陷無盡煉獄之際,有人以劍劈開層層魔息,渾身是血、虛弱不堪,卻也無比堅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少年向來淡漠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紅。
原來寧寧並未棄他於不顧,反而豁出了性命來救他。
他自小便畏懼黑暗。
唯有她帶來無邊亮色。
……他哪裡值得。
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裴寂凝視著女孩含笑的眼眸。
他們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觸碰。
被深深埋在心裡的渴望叫囂著欲要掙脫,眼底濃雲聚散,凝成肆虐的心魔。
什麼世俗綱常、卑微怯懦,僅僅因她一個眼神,就瞬間分崩離析,再不復存。
裴寂只想要她。
少年喉頭無意識地滾落,忽然叫她的名字:「寧寧。」
「嗯?」
她好奇抬頭。
旋即鼻尖籠上一道無比貼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則是倏然靠近的黑影,與屬於少年人的清冽氣息。
有什麼東西輕輕觸在唇上,寧寧兀地睜大眼睛。
只需要那麼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裴寂的唇瓣單薄柔軟,很輕很輕地壓下來,像是軟綿綿的果凍,帶了點乾澀的裂痕,與她緊緊相貼。
他毫無技巧,只能憑藉最為原始的本能一點點觸碰,幾近於虔誠地垂下眼眸,連呼吸都刻意屏住。
薄唇慢慢下壓,又在猝不及防時輕輕移開,再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另一處。
他吻得認真,面龐停在她毫釐之距的地方,近乎於侷促不安地沉聲開口:「這樣……可以嗎?」
寧寧本來就大腦一片空白,被他這樣一問,熱氣更是從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什麼叫、什麼叫「這樣可不可以」。
他這分明是先斬後奏。
她沒有躲開,亦沒有表示厭惡。
那就是不討厭的意思。
寧寧不討厭他。
裴寂眼底笑意加深,沁著淺淺的粉,再一次把嘴唇貼上去。
唇與唇無聲交磨,所及之處儘是柔軟。
寧寧抬眼便見到他含笑的眼瞳,好似深不見底的漩渦,添上眼尾一滴勾人淚痣,引得她無力抗拒、心甘情願為之沉淪。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每次觸碰都用了極大勇氣,偶爾抬起長睫望她,連聲音都是緊繃:「你喜歡……像這樣嗎?」
與她之前如出一轍的話。
寧寧分不清這是在認真詢問,還是對她的小小報復,但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裴寂不會接吻,以為像這樣嘴唇之間的觸碰,就是親吻的全部。
真的是個小學雞蛋殼啊。
她在心裡悶笑幾聲,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黑眸,忽然有了個惡作劇的念頭。
這場親吻本是由他主導,女孩卻輕勾了嘴角,踮起腳尖。
然後伸出舌尖,碰一碰他的下唇。
因少年的失血與力竭,她觸碰到一條乾澀裂痕,舌尖傳來血的味道。
寧寧眨眨眼睛,用盡身體裡所有勇氣,逗弄般輕輕一舔。
他的動作果然瞬間停頓,身上熱氣更甚。濕濡的觸感在唇間蔓延,像自水而出的魚,尾尖一動,引出連綿不絕的電流。
裴寂很明顯地整個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驚詫與茫然,竟紅著臉啞聲問她:「……應該這樣?」
寧寧:……
他問得認真,似是覺得沒能做好,語氣裡多出幾分歉疚和委屈。
作為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她反倒因為這句話,整個心口都為之一酥。
他們置身於心魔深處,因而承影並沒有如往常那般出現在裴寂腦海。
如果被它望見這幅場景,定會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摀住眼睛。
真真沒眼看。
沒出息的廢物,接吻還要讓女孩來教,丟人現眼啊。
好在裴寂並未糾結於此,來日方長,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學。
至於現在——
少年伸手覆上她柔軟的後腰,唇瓣緩緩側移,終於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貪婪吮吸她身上的香氣。
被他吻過的地方都在發熱,不過片刻之間,裴寂便像她之前所做的那樣,將薄唇壓在寧寧耳垂。
似是極為喜愛般,帶了力道地一抿。
他的呼吸溫熱,全部淌進耳朵裡。
裴寂用微不可聞的音量喃喃對她說:「喜歡你。」
寧寧只覺身體毫無力氣,悠悠軟軟化成一灘泥。
——她向來是不相信這種描述的。
可來自裴寂的風輕輕一吹,伴隨磁性十足的瘖啞少年音迴旋在耳膜,所有神智彷彿都在那一刻抽離腦海,令她目眩神迷、用不上力氣。
偏偏身體被裴寂按住,動彈不得。
扶在她身後的手掌慢慢往上移。
隔著薄薄一層細紗,寧寧能清楚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與軌跡,像火團一樣向上蔓延,拇指似有若無地按壓,所經之處皆是躁動。
五指最終停在脊骨,裴寂整隻手用力,將她往懷裡按;而她的胸口與之毫無間距地相貼,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唇瓣已然來到女孩脖頸,他的臉埋在她頸窩,說話和呼吸的時候,都引來抓心撓肺的癢。
裴寂的聲音在輕輕顫。
他嗓音乾澀,如同稚嫩無措的孩童,在她耳邊懵懂卻堅定地啟唇:「喜歡寧寧。」
寧寧心口又砰砰砰跳起來。
把頭埋在她頸窩的少年低聲笑了笑,髮絲蹭在她下巴,絲絲撩動心弦。
裴寂的吻輕柔細密,卻也隱隱藏匿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執拗,將她錮在身旁,難以逃離。
裴寂在她側頸呼出一團熱氣,薄唇貼上少女泛紅的鎖骨。
寧寧聽見他說:「……最喜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六章
秘境裡的黑氣,較之不久前更為濃郁了一些。
天邊厚重的烏雲團團簇簇,被狂風吹散成灰濛蒙的碎絮,浸入穹頂的墨汁悄無聲息向四周暈開,攜來陳腐的泥土氣息。
孟訣等人與黑蛟的戰鬥已然步入尾聲。
蛟龍修為極高,輔以週遭澎湃如浪的魔氣,實力大幅上漲,已入化神初期水平。
由於修為差距,在場所有人中,能與之抗衡的唯有玄虛劍派大師兄孟訣,其餘二人的進攻形如撓癢,起不了太大作用。
這隻黑蛟就已經足夠麻煩,偏偏此地凝聚的魔氣越來越重,不少魔獸被吸引而來,打定了主意要以人肉充飢。
而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無疑是昏迷不醒的寧寧與裴寂。
白曄大致見證過事情的來龍去脈,被寧寧不要命的操作嚇了一跳。
他到如今仍是心有餘悸,見魔獸自四面八方彙集,一咬牙脫出與黑蛟的纏鬥,護在二人面前。
只不過——
年輕的符修下意識蹙眉,手中應接不暇的雷光綿綿不絕,已經逐漸出現疲軟之勢。
他只是金丹期修為,此地的魔獸則大多聚集在金丹與元嬰,若說單打獨鬥還好,但獸潮一波接著一波地往這兒湧,靈氣匱乏之下,難免感到力不從心。
奇怪。
白曄將一隻凶獸轟地擊飛,目光匆匆掠過黑壓壓的獸潮,又望一眼不遠處的黑蛟。
魔族之間會受到魔氣牽引彼此相吸,裴寂之前魔氣暴漲,這群奇形怪狀的野獸會衝向他,屬於情理之中。
但如今他的魔息被寧寧盡數斬去,遠遠比不上半空那條蛟龍,為什麼……它們還是要發瘋一般湧向這邊?
完全想不通。
這也並不是白曄需要在此刻考慮的問題。
狂奔而來的魔獸鋪天蓋地,四周儘是變幻不止的黑影,天上飛的地上跑的,能湊一桌不重樣的滿漢全席。
孟訣與永歸在與黑蛟的對峙裡脫不開身,只剩他一個小身板擋在最前面,如若一不留神露出破綻——
念頭匆匆劃過腦海的剎那,白曄渾身一震。
天邊一隻巨鷹俯衝而下,與此同時身側襲來數道身形,他的靈力所剩寥寥,斷然無法抵擋。
不好。
白曄心頭一空,卻並未轉身離去,將身後二人暴露於獸潮之下,而是從懷裡掏出一張泛黃紙符,指尖不自覺輕顫。
這是他壓箱底的寶貝,用以千鈞一髮之際,耗盡渾身所有靈力催動法咒,給予敵手致命一擊。
這是類似於同歸於盡的招式,雖然能穩住這一波襲擊,可接下來……
罷了,能撐一時是一時。
他狠下心腸,於瞬息之間咬破指尖,正欲將溢出的血滴按在符紙上,卻聽得身側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嚎。
——糟糕,來不及了!
魔狼的掌風來勢洶洶,不留給他絲毫反應時間,利爪便毫不留情襲上青年面頰!
何效臣拍案而起:「白曄!」
也恰值此時,不過電光石火之間,竟有一束劍光倏然而至,在狼爪即將觸碰到白曄的前一刻,將其徑直一分為二地切開!
「這是……」
曲妃卿一動不動,緊緊凝視玄鏡裡的畫面,忽而嘴角輕揚:「裴寂醒了!」
天羨子若有所思:「寧寧把他的心魔破了。」
秘境之中,白曄身後,滿身是血的黑衣少年將懷中女孩小心翼翼放平在地面,目光沉沉地站起來。
他手中長劍並未出鞘,周身卻匯聚著翻湧不止的凜然劍氣,散發出殺氣騰騰的白光,映亮裴寂漆黑的眼瞳。
「神識化劍,他這是修為突破了啊。」
紀雲開拿中指指節敲了敲桌面,罕見地一本正經:「只是不知道寧寧的狀況如何了。」
「裴、裴師弟?」
白曄面色慘白地盯著他瞧,眼見身旁劍光大作,又有幾隻魔獸發出瀕死的哀嚎,試探性問他:「你沒事吧?腦子裡還正常嗎?」
蒼天大地,如果連裴寂也被心魔佔據、墮身入魔,那他們幾個就全完了。
裴寂比白曄高出一些,淡淡垂眸時,順著長睫落下幾滴暗紅色血點。
他同往常一樣沒太多表情,雙眼裡儘是濃鬱暗色與冷戾殺氣,不知想到什麼,眼底野獸般的煞氣略微一滯,竟顯出些許赧然:「替我照顧……寧寧。」
廢話,他白曄男子漢大丈夫,當然會照顧她啊!
不對不對,什麼時候變成「替他照顧」了?寧寧師妹不是大家的嗎?
他還沒來得及出聲,跟前的裴寂便一言不發拔劍出鞘。雖然很沒出息,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白曄看呆了。
破除心魔之後,裴寂雖然仍會自體內溢出魔氣,但他顯而易見地不再受其掌控,擰了眉屏息聚力,居然把魔氣化為己用,於長劍上凝出道道震懾力十足的血色。
少年的背影高挑清瘦,染了血的烏髮與黑衣被疾風吹得冷然上揚,劍氣卻是奪人心魄的白,溢開一片冷光。
裴寂雖受了傷,身法卻仍然快到難以看清。
光影無蹤,疾劍無痕,伴隨一道嗡然轟響,劍光所至之處,竟同時化出重重利刃,有如冰雪紛然,刺入魔獸血肉之中——
隨即轟地一聲悶響,劍氣層層爆裂,血肉紛飛。
實打實的暴力美學。
白曄知道這位劍修小師弟脾氣算不上好,萬萬沒想到,裴寂打起架來居然比魔族更狠,絲毫餘地也不留。
好在每層煉妖塔裡關押的魔物數量有限,獸潮一波接一波地來,很快便全被裴寂斬於劍下。
也因此,當孟訣與永歸終於解決了黑蛟,透過被血霧模糊的視線,先是見到野獸的屍骨一堆靠著一堆。
而站立於屍山血海中的少年人收劍入鞘,眉眼之中滿是冷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與他們遙遙對視。
對視只持續了短短一瞬,裴寂很快移開目光,似是因體力不支踉蹌一下,隨即邁步向前,前往寧寧所在的方向。
直到他靠近,白曄才看清裴師弟如今的模樣。
渾身上下都是被野獸抓撓撕咬的裂痕,蒼白薄唇裂開道道血痕,面上亦是毫無血色,彷彿隨時都會脫力昏倒,想必方才已經耗盡氣力。
真狠吶。
這人不但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表面看上去雲淡風輕,實際上每次拔劍都拼了性命。
白曄心生佩服,知他是特意為寧寧而來,後退讓出一條道。
哪知裴寂略一怔忪,竟搖了搖頭,啞聲道:「我身上有血,髒。」
真是神奇,不久前還跟殺神一樣的人,這會兒居然會一本正經在乎這種小事。
白曄看著他眼底的戾氣漸漸散去,望向寧寧時,甚至倉皇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暗自腹誹:還真是偏愛得毫不掩飾,這臭小子。
「師妹力竭昏睡,恐怕不適合繼續留在煉妖塔中。」
孟訣解決完黑蛟,收了劍疾步走來:「不如——」
他話音未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笑聲。
那是屬於青年男人的笑聲,沙啞張狂,好似石礫剮蹭在地面,實在稱不上「好聽」。
須臾之間魔息紛至,孟訣拔劍擋下,魔氣與劍氣相撞,爆開層層迴旋的氣流。
白曄猜出來人是誰,凝聚全身戰意,迅速回頭。
在之前生有靈樞仙草的地方,赫然立著個男人。
他應該也是被衝天魔氣吸引而來,曾經邪魅狂狷的氣質蕩然無存,散髮披肩、面色如霜,憔悴得彷彿只剩下一具披著薄肉的骷髏。
白曄敏銳地察覺到,在他雙手雙腳上都束縛了枷鎖,如同死囚臨刑前的禁錮。
那是為煉妖塔魔物特製的刑具,不但能抑制修為,還能操控神智,讓他們不至於自戕。
正是謝逾。
看來被周倚眉送進煉妖塔後,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就是你們闖進我的浮屠境?」
男人的眼底昏暗無邊,隱匿重重夜色,此時揚唇一笑,便不自覺染上幾分癲狂的味道,口中卻是慢條斯理:「知道我等外人來,等了多久嗎?我殺不了周倚眉和那群老頭老太太,殺你們洩憤……似乎也不錯。」
本來還提心吊膽的曲妃卿瞬間怒不可遏:「他叫誰『老頭老太太』!」
謝逾聽不見她的怒罵,說罷哈哈大笑,身側魔氣無形勝似有形,徑直向眾人猛撲。
白曄倉皇大叫:「不是吧!把你困在這兒的明明是他們,你卻報復我們這些小輩,不要臉!」
孟訣則較他平靜許多,揮劍斬去魔息,面上仍帶了笑意:「閣下不必在我們身上費心思,我對你的項上人頭並無興趣。」
此話一出,謝逾臉色驟然一冷,白曄亦是恍然。
原來如此。
既然孟訣能毫不費力劈開襲來的魔氣,就說明謝逾要麼並未下死手,要麼體內已經沒剩下多少氣力,無論出於哪種可能性,他都不可能在此殺掉他們。
唯一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謝逾在刻意惹怒他們,從而求死。
這也是他心魔最深處的願望。
「戰與不戰,不是你說了算!」
立於山巔的男人厲聲咆哮,右臂一揮,便有數道黑刃破風而至,盡數襲上裴寂身側。
饒是孟訣,也在剎那間皺了眉。
謝逾不蠢,透過那場浮屠幻境,已經大致摸清他們每個人的性格與習慣。毫無疑問,在場所有人裡,裴寂對他的恨意最強。
也最容易煽動。
「你是我的孩子,對不對?」
黑影如雨紛紛落,每一束都帶有勢如破竹之態,裴寂瞳光鬱鬱,拔劍將其斬去,聽見陡崖上男人的聲音:「你姓什麼?裴?我從不記得臨幸過姓裴的女人——你娘不過是解悶的玩具,你嘛,玩具都算不上,我連看上一眼都不屑。」
白曄聽得青筋暴起,只想衝上前狠狠將此人暴揍一番,視線落在裴寂身側,見到少年眼底湧動的殺意。
「孟訣師兄,」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冒冷汗,「我們該怎麼辦?」
孟訣搖頭:「無論裴寂如何抉擇,都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插手。」
「你小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對不對?」
謝逾瞥見他眼底殺氣,笑得更加猖狂:「只可惜我那幾年大魚大肉、穿金戴銀,不曉得你和你娘親過的是些什麼日子。」
他說著一頓,看向不遠處昏迷的寧寧,眼底笑意更深:「你喜歡那個女孩?」
本在防守的少年渾身一滯。
「她如果見到你魔氣纏身的模樣,還會願意接受你嗎?你從我身上繼承了魔族的血,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旁人躲著你還來不及,看看那些魔獸的屍體,她知道你如此熱衷於殺戮——」
話語未盡,眼前便襲上一道黑影。
裴寂以劍抵住謝逾咽喉,嗓音低沉得可怕:「閉嘴。」
謝逾感受到席捲的殺氣。
煉妖塔象徵著無盡孤獨與痛苦,禁錮在手腳的法器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死已經太久太久。
「你害怕了。」
男人嘴角露出嘲諷的弧度,「你害怕她的厭棄,因為這是難以逆轉的事實。當她玩膩了你,就會去找到下一個更好的人,而你又怎麼辦?孤零零的,哪兒也去不了。」
他說罷幽幽與眼前的少年對視,等待長劍落下,一切歸於沉寂。
可裴寂沒動。
長劍發出低低一聲,類似於嗚咽的嗡鳴。
「寧寧……不會如此。」
他喉頭微動,黑瞳中濃雲聚散,聲線很低,像是在告訴謝逾,也像是告訴自己:「她不討厭我。她與其他人……不一樣。」
他喜歡她。
因此也願意付出全身心地、無條件地信任她。
只要寧寧願意對他多笑笑,裴寂願意相信這個曾將他背棄的世界。
謝逾瞳孔一頓,脊背劇烈發抖。
計畫已經全然不受他控制。
「我與你……」
裴寂冷冷看他,聲線漠然得聽不出起伏:「也不一樣。」
一陣攜了血腥氣的微風拂過,掠動少年烏黑髮絲,在眼底籠上雲霧般的暗色。
崖頂之上,握著劍的修長身影稍稍一頓,後退一步。
鋥然一聲輕響。
那是長劍入鞘的聲音。
「長老。」
裴寂自儲物袋拿出與玄鏡的通訊符,聲音很淡,卻異常清晰:「我與寧寧申請提前離塔。」
「等、等等!」
謝逾徹底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口:「我拋棄你們母子,讓你自小受盡折辱苦難,我殺人無數,還……」
「所以周小姐才把你關進這個地方啊。」
白曄站在山下,爽得不行,把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白痴!」
=====
十方法會第二輪,終於在煉妖塔中落下了帷幕。
寧寧傷得格外嚴重,被百草堂各位長老用靈藥潛心滋養,直至法會結束也尚未醒來,被放在擔架送上了飛舟。
天羨子與門下一群小弟子個個心疼得厲害,鄭薇綺差點哭得窒息過去,扛了劍就要去砸煉妖塔;
小白龍林潯不停掉眼淚,雙眼成了兩個圓滾滾的核桃。
他們一群人實在吵鬧,百草堂長老被嚷得煩躁不堪,二話不說把所有人踢出飛舟的病房外,只留了最靠譜的裴寂和天羨子在裡頭。
也因此,當眾人抽抽噎噎罵罵咧咧走到飛舟中央的時候,才察覺飛舟裡人滿為患,已沒了空位。
不對。
還剩下最後兩個!
不對不對!
有另外兩個陌生弟子也對它們虎視眈眈,正往座位上緩緩靠近!
賀知洲兩眼發亮,與鄭薇綺交換了視線。
這個機會他們倆勢在必得!
這架飛舟裡儘是百草堂弟子,與他們幾人頗為面生,兩人在心裡悄悄交流一番計畫,終於拍板定下方案。
《賀氏表演法則》,第三十六條——
裝聾作瞎!
百草堂講究心如止水,比起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劍宗,要顯得安靜許多。
也正是在這一片祥和的氛圍內,突然傳來兩道無比紛亂的腳步聲。
有弟子好奇抬頭,頓時被嚇得呆立當場,動彈不得。
但見一男一女兩個劍修,男人似是腿腳出了問題,哆哆嗦嗦搖晃著羅圈腿一步步往前,更不用說他眼球亂顫、昏暗無神,似是看不見前方情景,伸出雙手茫然摸索,很是淒涼。
而女子狀若正常,扶著他一步步向前,正巧,與那兩名百草堂弟子同時抵達座位。
「可憐啊,我的小洲,這浮屠塔一戰,怎麼叫你變成了這般模樣!」
鄭薇綺從眼底擠出鱷魚的眼淚:「什麼也看不見,腿腳也成了這樣,作為一個劍修……連飛舟上的座位都趕不上,今後可怎麼辦吶!」
賀知洲:「呃呃呃啊啊啊……這是哪兒,鄭師姐,你怎麼把燈關了?」
立在一邊的百草堂弟子嘴角一抽,雖看出這兩人是在刻意造假,卻還是很識趣地後退一步,讓他坐上椅子。
而鄭薇綺亦是忍了笑,向前一跨,坐在另一處。
「姑娘。」
百草堂儘是認藥不認人的書呆,哪會心存憐香惜玉的念頭,更何況自知被這兩個厚臉皮的劍修所騙,見狀上前一步:「這位道友受了傷尚可理解,既然我們同時發現空位,不如兩方各取一個,你——」
「鄭師姐,我雖是慘,你也過得不好啊!」
賀知洲茫然望天,語氣悲憫:「年紀輕輕,怎麼就因為那場雪裡的音爆,徹底聽不見了呢!」
頓了頓,又痛心疾首道:「我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都說甜言蜜語要說給左耳聽,你以後再也聽不到了——嗯?等等,剛剛是誰在說話?此地不是只有我與師姐嗎?」
一盲一聾,簡直無法溝通。
合著他說了一大段話,全被這兩人默認聽不到。
百草堂弟子:……
百草堂弟子:草(並非罵人,單純指一種植物)。
算你們狠!
飛舟速度極快,在半空中飄行不久,便抵達了目的地鸞城。
十方法會是鸞城的大事,按照既定習俗,城中百姓會在結束時開展煙火會,迎接各大仙門歸來。
這本應是極為喜慶的事情,可當賀知洲走到飛舟門口,準備沿著長梯向下,卻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
飛舟下靜候的百姓本是喜笑顏開,在看見他的瞬間,紛紛一動不動,神情肅穆地閉了嘴。
賀知洲:……?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將四下掃視一番,竟在人群中央,見到一面無比碩大的玄鏡。
玄鏡上,正倒映著某座飛舟裡的景象。
飛,舟,裡。
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好像的確有誰對他講過,鸞城百姓對仙門心存崇敬,因此會在飛舟回歸之際,特意記錄裡面的影像。
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知是誰帶了哭腔,扯著嗓子大喊一聲:「別怕,你就是最棒的英雄,嗚嗚——!快,快來幾個人扶他下來啊!」
那兩個百草堂弟子站在人群最前方,兩張臉紛紛扭成菊花模樣,拚命忍了笑朝他搖頭晃腦。
自作孽,不可活。
賀知洲仰頭,忍住眼裡荷包蛋般打轉的淚花。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笑著把曾經的自己原諒。
青年劍修忍住泛紅的眼眶,無比熟稔地把嘴一歪。
他看見身側抬著寧寧,從病房出來的天羨子。
師叔對飛舟裡發生的搶座大戰一無所知,正無比驚恐地看著他如今的模樣,視線越來越犀利。
可他迎著那樣多的視線,沒辦法解釋。
在無數仙門人士欲言又止的震悚神色裡,無數鸞城百姓熾熱且期盼的目光中。
賀知洲盤起深深印刻在DNA裡的O型羅圈腿,兩手伸長做出探路的姿勢,一顛一顛地,打著小顫步走下長梯。
他的氣質拿捏得那樣到位,眼尾的微紅是那樣惹人心疼,一個女人無比激動地喊了聲:
「賀知洲,他——他靠自己動起來了!」
隨著這聲驚呼,人群裡驟不及防響起一道極為清脆的掌聲,很快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不消多時,便匯聚成轟轟烈烈的海洋!
賀知洲邁著尼古拉斯趙四的舞步一步步向下,群眾們的歡呼聲一點點增多。
空氣裡充滿了催人淚下的勵志氣息,這一刻,他就是眾望所歸的王。
天羨子拚命按壓人中,決定在十方法會結束後馬不停蹄逃離鸞城,否則他可能會被氣到窒息身亡。
飛舟下每一道喊聲都極其尖銳地刺入耳膜,同為犯罪嫌疑人的鄭薇綺面色慘白,慫如鴕鳥。
「天啊,賀知洲快要下來了——他成功了!」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這就是玄虛劍派的劍修嗎!」
「太感人了,太感人了!我都快看哭了!太不容易了!」
賀知洲的理想,是讓萬千少女為他痛哭流涕。
可惜他猜中了前頭,卻猜不中這結局,鸞城上至八十歲老嫗,下至八個月女嬰,無一不在此刻落下眼淚,全是因為他的身殘志堅。
「以現在這種狀況,」鄭薇綺看著擔架上昏迷不醒的寧寧,眼角一抽,「若是我們跟在他後頭……那群百姓見到師妹的模樣,豈不是會變得更瘋?」
她這句話說得直白,林潯剛一聽完,腦袋裡便不由自主浮現起那時的景象,尷尬癌提前發作,本就因擔憂寧寧而泛紅的眼眶越發紅腫。
但這並不算什麼!
小白龍握緊拳,筆直的兩個小角彰顯出不可動搖的決心。
小師姐對他那樣好,即便承受著所有鸞城百姓的目光,他也要把她好好護送下去!
天羨子哆哆嗦嗦,把目光從賀知洲的背影上挪開,緩了口氣:「別、別著急,為師有個法子。信我的,準沒錯。」
於是沒過多久,飛舟門口再度出現幾道身影。
明眼人一看就能認出,那是天羨長老與他門下的弟子。劍修強者個個威風凜然,唯一值得在意的,是他們手裡抬著的擔架。
擔架之上,躺著個睡著的女孩。
那女孩平躺著一動不動,周圍幾人皆是眼眶通紅、神情有如凝滯,而她的臉上……
赫然蓋了層白布!
悲涼。深入骨髓的悲涼,悄無聲息浸入夜色。
有人顫抖著喃喃發問:「那個被白布蓋著的死人……究竟是誰?」
林潯被這句話嚇得渾身一抖,偷偷摸摸瞟一眼天羨子,得到後者自信十足的眼神。
「無礙,別慌。」
天羨子身為師尊,在此時此刻展現出了超人的淡定與超然,用傳音入密對弟子們緩聲道:「寧寧面上蓋著白布,絕不會被人認出來。你還不相信師尊我麼?」
然而他話音剛落,人群裡便突然響起另一道高呼——
「你傻嗎!圍在旁邊的全是天羨長老門下弟子,除開一人外全員到齊,少的那個……」
接下話茬的人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語氣裡多了幾分不忍與痛苦:「不就是寧寧嗎!——寧寧死了!」
抬著擔架的幾人,面無表情一同望向天羨子。
群眾,是天才。
他們,是傻子。
一剎那的怔忪。
緊接著便是千百人一同狂嘯、嚎哭陣陣!
聚在近旁的百姓化身喪屍圍城,嚎叫著伸出雙手,瘋狂往玄虛劍派一行人身邊靠。
有人哭得面目猙獰,有人驚駭到五官變形,有小女孩抽噎著仰天長嘯:「姐姐死了,姐姐死了,嗚哇——!」
也許是他們的聲音太過吵鬧,又或是在陣陣哭聲裡,一陣風緩緩拂過,吹起少女面上蒙著的白布。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本應死去的寧寧,在眾目睽睽之下,毫無徵兆睜開了眼睛。
那雙不帶神采、滿是血絲的眼睛。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不約而同望向她蒼白得過分的臉頰,以及嘴角溢出的暗紅血漬,如同一場中途暫停的老電影。
忽一人大呼:「屍——變——啦!快——跑——啊!」
尋常屍變就已經足夠致命,更何況是修仙之人所化的殭屍!
轉瞬之間,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犬吠。
中間號啕大哭之聲,嘔吐聲,呼呼風聲,又夾百千求救聲,狂奔聲,「不要殺我」聲,「寧寧饒命」聲,「讓老人和小孩先走」聲。
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
本就嚎哭陣陣的現場一片混亂,人們手腳並用地狂奔,無一不是痛哭流涕、口水和眼淚一起淌,好端端的喪屍圍城,變成了喪屍們快逃。
毋庸置疑,這是鸞城所有百姓記憶裡,最難以忘卻的一場十方法事。
城主死了,夫人跑了,事到如今,連全民愛戴的劍宗小姑娘都屍變了。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應該傾注太多真情實感。
好奇心,殺死了整個鸞城。
而寧寧。
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女孩抬起右手,輕輕撓了撓臉上被白布蓋過的地方,心滿意足閉上眼睛,再度進入了甜美的夢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七章
寧寧在床上無比愜意地打了個滾,由平躺變成懶人俯臥。
她做了好幾段漫長又混亂的夢,這會兒乍一清醒,居然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大腦裡空空一片、神清氣爽。
充沛的靈氣有如潺潺山泉迴旋於識海,偶爾稍稍一牽,引齣電影片段般的破碎記憶。
等等,靈力。
寧寧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她之前不是把靈力消耗一空了嗎?在煉妖塔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來著?
哦,她吃下一半的靈樞仙草,進入裴寂心魔。
思維到這裡卡了殼。
腦海裡浮現起那片漫無止境的黑色,以及佇立於黑暗中的少年影子,寧寧記得自己一步步走近他,然後——
裴寂的嘴唇,是軟的。
這個念頭蹭地竄上頭頂,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
寧寧感覺到有股熱氣從腳底往全身各處蔓延,心口的血液因而變得滾燙,咕嚕嚕吐泡泡。
不、不會吧。
她她她,她和裴寂親——
寧寧兀地睜開眼睛,停止思考。
寧寧把自己蜷縮成一條乾癟的死魚,渾身僵硬地往床邊一滾。
她的動作大大咧咧,差點一不留神摔下床沿,萬幸身側突然伸來一隻手,輕輕按在寧寧肩頭。
那是屬於少年人的右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泛著淺淺粉色,能見到手背上深色的傷疤。
經過方才的一番翻滾,整床被子全都裹在她身上,只露出頭髮亂糟糟的腦袋,寧寧茫然抬頭,徑直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
裴寂坐在床邊垂了眸看她,喉結無聲一動,欲言又止。
緊抿的雙唇似是張了張。
在最後的記憶裡,裴寂立在死寂般的黑暗中,正是以它吻在她耳垂和鎖骨。
寧寧:……
耳朵上的熱氣比之前更重了。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十。
寧寧把視線從他的薄唇上移開,努力繃著一張臉,把整個身體往被子裡縮,只留出四處亂轉、佯裝鎮定的眼睛。
完蛋了。
她現在只要一見到裴寂,心臟便立馬裝上電動馬達,噠噠噠砰砰砰整個胸腔地跳,彷彿下一秒就能蹦出來。
希望他不要發現她臉上的紅,否則寧寧會羞憤至死。
「……好些了麼?」
裴寂見她躲閃,倉促垂下長睫,從寧寧仰視的角度看去,能見到黑眸中浮動的陰影。
他說著一頓,竟同樣顯出些許類似於倉惶的神采,刻意把聲音壓平:「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寧寧實話實說:「好多了。」
其實要說的話,裴寂如今的模樣似乎比她更糟糕。
她體內充盈著靈力,身上也並無明顯的外傷,應該是經過悉心調養,從睡夢裡醒來時,與平日裡慵慵懶懶地起床沒什麼兩樣。
可裴寂完全不同。
他罕見地穿了身白衣,烏髮迢迢垂下來,襯得整張臉都沒有血色,眼底像是暈開一層薄墨,染出許久不得休憩般的烏青。
這樣粗略一看,他彷彿才是更適合躺在床上的那個。
寧寧在心裡斟酌了好一會兒語句,用鼻尖蹭蹭被子,低聲問他:「你的傷怎麼樣了?」
裴寂微微抿了唇,隨即輕聲應她:「無礙。我多是皮外傷,擦些藥就好。」
「拜託,你把那些叫做『皮外傷』?」
承影念及他在獸潮中深可見骨的咬痕與抓傷,只想把這不爭氣的小子猛錘一通:「這種時候就應該撒嬌賣慘求抱抱好不好!怎麼可以不把自個兒往慘裡說,反而這麼輕描淡寫啊!」
它越想越委屈,乾脆躺下來跳來跳去:「我不依!你幹嘛不說實話!」
裴寂冷著臉沒理它。
寧寧聽不見它的聲音,自然也無法做出回應,接著裴寂的話繼續道:「你不會在這裡待了很久吧?」
賓果!
這段問句帶了點調侃的意思,就算裴寂沒有一直候在床邊,也不會顯得她太過自作多情,能用嘻嘻哈哈的玩笑話唬弄過去。
感謝漢語言的魅力!
「對對對!這臭小子三天兩夜沒闔眼!」
承影又來了精神,義正言辭地嚷嚷:「百草堂也不去,藥浴也不泡,只做了簡單包紮就跑來這兒,跟望夫石似的,再不動都快發霉了——裴寂你倒是說實話啊!」
裴寂:「就一會兒。」
承影氣到吐奶。
裴寂雖然說得模糊不清,寧寧從那片再明顯不過的烏青裡,卻已經知曉了答案。
也就是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雙漂亮幽深的桃花眼都把目光凝在她臉上。
偏偏她對一切毫無知覺——
等等等等。
那時的她……不會打呼嚕磨牙吧。
寧寧表情一滯,思維往奇怪的方向狂奔。
她這會兒剛從夢裡醒來,頭髮肯定早就亂成一團,像蟲子一樣在被子裡扭來扭去的模樣也全被他見到。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三十。
寧寧心口突突跳了兩下,輕輕吸一口氣:「我睡著的時候,有沒有打呼嚕流口水?」
裴寂一愣,搖頭。
她下意識鬆了口氣,仍帶了點不確定地問他:「那、那我應該也沒說什麼……奇奇怪怪的夢話吧?」
還是搖頭。
寧寧「喔」了一聲。
好奇怪,她因為心魔裡的那件事,心裡從頭到尾都緊張得不得了,可裴寂似乎並不在意,無論神態還是語氣,都和往常沒什麼兩樣。
當時分明是他不由分說地——
寧寧想到這裡,不由得略微愣住。
俯身吻下來的是他,親口承認「喜歡」的也是他,而她只是逗弄般步步緊逼,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明明白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如今從夢中醒來,亦是絕口不提當時的事情。
簡直就像個百般撩撥,卻在他做出回應後裝傻充愣的渣女。
其實仔細看一看,裴寂的耳朵,好像也一直都在微微發紅。
他在等她的回應。
……不要吧。
寧寧把身子縮得更緊一些。她現在連看向裴寂的眼睛都會臉紅,如果當面說出「喜歡」,一定會心臟爆裂而死的。
所以當時的她是哪裡來的勇氣那麼生猛啊!完全沒給此時此刻的她留退路,超討厭!
「十方法會的試煉已經結束,明日會在鸞城城主府公佈結果。」
裴寂猜不出她心底的百般糾結,垂眸沉聲道:「百草堂諸位長老一道為你療傷,如今應該並無大礙,可以——」
他話沒說完,忽然見到蜷縮在被子裡的小姑娘從床上筆直坐起。
似是覺得扭著身子看他的姿勢不太舒服,寧寧皺了皺眉,把整個身體轉過來,跪在床板上與他面對面。
裴寂比她高出許多,然而坐在床邊低矮的木凳上,此時不得已微仰了頭,才能見到寧寧的眼睛。
一高一低,兩人的身高差在這一瞬間陡然逆轉。
「裴寂。」
她不知在想些什麼,雙膝向前,更靠近他一些:「……你過來。」
於是黑髮白衣的少年依言抬頭,逆著窗外的陽光,在光暈裡捕捉到她纖細的輪廓。
每一根髮絲都沾染著正午的微光,光點躍動之間,能清楚見到女孩面頰上細微的白色絨毛。
寧寧低著頭,而裴寂以近乎於臣服的姿態仰面凝望,茫然等待她的下一步動作。
他看見她眨了眨眼睛。
然後毫無徵兆地,距離他越來越近。
心跳在此時陡然加快,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呼吸一滯,瞳孔驟縮。
寧寧的雙唇得了靈氣滋養,綿軟得不像話,覆蓋在他乾澀冰冷的薄唇上,似是輕輕一顫。
難以描述那一剎那的感受,唇上覆著的軟肉只需稍稍一碰,便整個向內陷下去,梔子花香氤氳著淡淡藥香,將他渾然包裹。
這個由她主導的親吻來去匆匆,寧寧很快就將身子坐直。
她似乎想要硬氣地直視他的眼睛,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卻又倉促低下腦袋,小腿不安分地併攏:「這個,是回應。」
裴寂仍保持著抬眸的動作,聽她吞吞吐吐出聲,音量越來越低:「就是,我、我也喜歡你……的意思。」
室內安靜了一瞬。
「裴小寂你愣著幹什麼!快上前親她啊!狠狠親她!你不是特意問過我怎樣接吻嗎!」
承影很自覺地摀住眼睛,在識海中滾來滾去,瘋狂吶喊:「拿舌頭狂甩她的嘴唇,快啊!」
裴寂沒動。
——裴寂怎麼能不動呢!
寧寧沒得到他的回應,腦子稀里糊塗亂成一團,心底的小人已經在瘋狂吐血。
她都已經做好了迎來更加刺激情節的準備,可他毫無表示,連話也不說——
寧寧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臟,視線兜兜轉轉,最終回落到裴寂眼前。
他居然在定定看她。
她從沒在裴寂眼裡見過這樣的神色,滿盛著快要溢出來的暗潮,就那樣一眨不眨凝視著她的眼睛。
沒人能抵擋住這樣的目光。
寧寧很沒出息地心頭一空,隨即整顆心臟都為之頓住。
——裴寂狹長的眼尾緩緩上挑,雙眼中冰霜褪去,竟浮起淺淺笑意,輕輕一眨,便惹得她胸口猛地顫動。
視線再往下,能見到被她親吻過的薄唇。
少年的唇瓣不復之前蒼白乾澀的模樣,不知為何帶了幾分瀲灩的水光,染上柔和粉色。
很漂亮,也有點色氣。
她似乎明白了。
裴寂之所以沒動,是因為在她蜻蜓點水的觸碰以後,用舌尖……舔舐了被吻過的地方。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十。
寧寧覺得自己快要死掉。
幹嘛要做這種小動作啊,他是笨蛋嗎?
比起想像中的直接反撲,裴寂的這個舉動居然令她更加心神不寧。
一旦他們都不說話,這間房屋便安靜得過分,窗外的陽光靜悄悄淌進來,將一切都熏得躁動不堪,寧寧莫名感到危險的氣息。
她決定說些什麼,從而緩解這份狂湧的曖昧,正打算胡亂瞎扯些垃圾話,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味,從裴寂身上傳出來。
他之前在獸潮裡受了傷,還來不及醫治,便又與黑蛟陷入纏鬥,如今滲出血漬,定然是傷口裂開。
寧寧心下一動,輕聲開口:「你沒有好好療傷?」
她說話時皺了眉,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將他脖子上的衣襟向下一拉,不出所料見到繃帶上暈開的一縷血紅。
寧寧抿了唇,指尖用力,將白衣繼續往下拂。
裴寂身體僵住,沒有拒絕。
他的上衣自肩頭一點點褪下,浸出的血漬也漸漸無處可藏。
寧寧本來是帶了惱意和心疼地在看,目光猝不及防撞上裴寂冷白皮膚泛起的淺粉色,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
她以前雖然也為裴寂擦過藥,但都是後者主動褪了上衣,將上身毫無保留地盡數展露出來。
可現在完全不同。
他原本是好端端著了衣物,卻被她的指尖撩落到一邊。雪白衣衫無聲息地滑落,緩緩露出少年白玉般的頸肩,幾縷散落的黑髮垂在肩頭,欲蓋彌彰。
寧寧餘光一瞥,能見到裴寂上下滾動的喉結。
他的臉好紅,連喉結都是粉色的。
想來也是,在與她相識之前,裴寂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連牽手和擁抱都極其陌生,如今直接過渡到這種動作……
像是從幼兒園直接跳級到高中,瞬間就半隻腳踏進了成年人的世界。
哪怕這真的真的只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檢查傷口。
尚存理智值:百分之五。
寧寧深吸一口氣,試圖讓氣氛回歸正軌,匆匆把他的上衣拉回原位,儘量緩聲開口:「是不是很疼?」
這是個有些多餘的問題,因為想都不用想,按照裴寂的性格,一定會冷冰冰道一聲「不疼」。
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性格,無論多麼難受,只會一言不發藏在心裡,不會告訴任何人。
然後在寂靜房間裡,寧寧聽見熟悉的聲音。
裴寂說:「……疼。」
清澈的少年音,微微帶了磁性,更多是生硬笨拙的語氣,卻也有一點點委屈。
電流從耳畔開始滋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傳遍身體各個角落,每一滴血液都為之癢癢地一酥。
寧寧怔怔低頭,與裴寂四目相對。
他也抬眼望著她,面上儘是蔓延開來的薄紅,一直浸到上勾的眼尾處。鴉羽般的長睫倏然一眨,牽引出黑瞳裡碎光浮動。
他未曾向誰服軟過。
兒時被折磨辱罵的時候,少年時被刻意針對、幾近喪命的時候,裴寂從沒親口說出這個字。
如今卻以這樣的目光望著她,低低道了聲「疼」。
致命暴擊。
尚存理智值:……
腦海裡有個聲音在不斷重複:機體損壞,損壞,無法修補。
劈裡啪啦砰砰砰,腦袋裡的煙花炸個不停。
理智是什麼東西,它曾經在她身體裡存在過嗎?
似乎沒有。
寧寧聽見自己的聲音:「那要怎麼樣……你才會不那麼難受?」
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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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煉妖塔 第一百零八章
溫柔是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像一股水流來到乾澀的心口,從皸裂的道道裂痕中緩緩浸入,逐漸填滿所有或深或淺的縫隙。
裴寂頭一回那樣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然活著。
也頭一回無比慶幸,自己能夠活著。
寧寧向前靠近一些,指尖將他散落的烏髮向後撩,露出蒼白消瘦的脖子。
裴寂不知道她的下一步動作,卻心甘情願任其擺佈,雙眼裡看不出太多情緒,瞳仁漆黑,如同在獵人面前引頸受戮的野獸,安靜藏匿了鋒芒,仰著頭一言不發。
「我……我在之後請教過大師兄,關於靈力療傷的法子。」
寧寧垂了腦袋,右手落在他側頸,透過薄薄一層皮肉,觸碰到線條流暢的頸骨。
緊接著指尖慢慢前移,撫上喉結正下方的一條舊疤。
裴寂下意識吞嚥,喉結不受控制地下落,恰好滑過她手指所在的地方,短促且突兀。
一股靈氣自他喉間蔓延,如同柔和薰風在血液與皮膚間悠然擴散。
衣物下尚未痊癒的傷口灼熱不堪,而這股氣息清新涼爽,好似春雨潤物,令苦痛漸漸消去,每一滴躁動的血液都因此歸於沉寂。
寧寧的力道比之前在洞穴裡緩和許多,靈力循序漸進地逐步增強,恍如沙灘之上一層接著一層的浪蕊浮花。
——也像是她冰涼的指尖依次經過他身體的各個角落,引來不由自主的顫慄。
裴寂被這個念頭熏得耳根發熱,避開她的視線:「你傷勢未癒,不必浪費靈力。」
寧寧卻沒有停下。
如同在他身上四溢的靈力那樣,她的手指也同時上抬,在傷疤上輕輕一撫。
那條疤痕早就結了痂,被觸摸時並無疼痛。
或是說殘餘的痛楚又細又弱,像極了難以抑制的癢。
他聽見寧寧叫了聲他的名字。
裴寂。
於是他倉促抬眸,見到寧寧兀地低頭。
女孩的唇並未落在嘴唇或臉頰,裴寂卻在那一瞬間屏了呼吸,蜷起的指節因太過用力而泛起冷白。
——她俯了身子,蓬鬆柔軟的黑髮抵在他下巴,嘴唇則落在那道疤痕之上,沒用太大力氣,似是輕輕一抿。
籠罩全身的靈力因為這個動作倏然一晃,像是有微風掠過,惹起湖中陣陣漣漪,肆意翻騰湧動。
裴寂哪曾體會過這般感受,當即聲線瘖啞地喚她:「寧寧。」
他一說話,喉結就又陡然下落,經過她嘴唇上。
那是種非常奇妙的觸感。
寧寧本就渾身緊繃,被這道突如其來的起伏襲上嘴唇,後背霎時僵住。
她真是頭一次這樣主動地親近某個男孩子,看似雲淡風輕,其實早就緊張到不敢做出多餘的表情。
既然裴寂難受,像這樣的話應該能讓他舒服一些吧?他會喜歡這麼親密的動作嗎?她雖然吻了上來,可下一步應該怎樣做,抬頭還是繼續?
繼續相當於一直往下,去到脖子以外的其它地方,可那畫面實在過於限制級,她連想像一下都會臉紅,壓根沒有勇氣去做。
但要是在這種時候抬頭,讓她和裴寂面對面,一旦撞上他那雙眼睛……
不行。
寧寧想,她絕對會臉紅到爆炸。裴寂的眼睛簡直能殺人,之前被他輕輕一望,她差點連呼吸都忘掉。
她吻下來的時候完全順從本意,想著親一親他,讓裴寂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沒人在意。
這會兒衝動褪去,理智一點點浮上來,便難免覺得羞赧。寧寧很認真地想:在電視劇裡,男女主角接下來會怎麼做?
好像是鏡頭一黑,轉場,芙蓉帳暖,夜夜春——
呸,打住!
她沒有經驗,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嘴唇被喉結突如其來地一刮,視線也就跟著悄悄往上移。
耳邊是裴寂越來越沉的呼吸。
眼前是少年人纖白的脖頸,那塊凸起的骨頭擁有漂亮的弧度,在陰影下輕輕顫抖。
寧寧慌不擇路,腦袋稍稍往上,用嘴唇壓住它,感受到一陣慌亂的振動。
脖子本就是極為敏感的部位。
溫熱的吐息、髮絲不經意的撩撥與傷口傳來的陣陣酥麻混作一團,裴寂低低吸了口氣,發出輕顫的氣音。
要死。
寧寧被這道聲音聽得心口發軟,開口時緊張又小心翼翼:「這樣……會不會好些?」
他的腦海中亂七八糟,她卻認認真真問出這樣的話,頓了頓,又低聲道:「以後一定要記得乖乖療傷。」
思緒與身體都是綿軟,裴寂連「嗯」的力氣都不剩下。
——其實「療傷」對他而言儘是無用功,既然身上已有那樣多交錯縱橫的舊疤痕,再添一兩道新傷,似乎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曾經很多次他都自暴自棄地想,倘若有天這具殘破的身體再也撐不下去,閉上眼睛的時候,或許也是種解脫。
「要是見到你難受,我也不會開心。」
寧寧說話時,吐出的氣流無比貼近落在他皮膚,如同鋪展開來的細膩綢緞,柔柔淌向四周。
她想了會兒,彷彿是在組織語言,末了生澀地繼續出聲:「我喜歡裴寂,所以……你也不要討厭他,好不好?」
溫柔得過分。
心底有粒羞怯的種子悄然萌芽,曾經貧瘠荒蕪的世界裡,終於出現了一抹柔和新綠。
由她而生的水流慢慢經過它單薄的葉子與根莖,一點點包裹,一點點將其滲透。
裴寂無法言明此般感受,只覺得當女孩的唇輕輕覆下,聽她說出那聲「喜歡」,迴旋的水波滴滴答答,新葉在剎那之間迅速長大,搖搖曳曳撫上他胸腔,心臟極其有力地跳動了一下。
所以他才會如此在意她。
沒有人能從這樣的溫柔裡脫身,而裴寂心甘情願地越陷越深,甘之如飴。
少年用下巴蹭蹭她腦袋,右手按住寧寧後腰,將她向下一帶。
她身形纖瘦,整個人向下一伏,便正正好落在他胸口處。
裴寂的手掌比平日裡滾燙許多,帶了股令人心慌意亂的熱氣,把她往懷裡用力按。
由於彼此的胸膛相距極近,寧寧分不清究竟是誰的心臟在猛烈敲擊胸腔,只能聽見道道沉重的咚咚聲響,撞得她腦袋發懵。
這是個帶了點佔有慾的擁抱。
曾經的無數個日夜都渴望著觸碰,如今裴寂終於真切地擁有了她。
可他居然還想要更多。
「我知道。」
裴寂的動作仍是笨拙,手掌按在她身後,不敢亂動,也不知應該如何動,只能一遍遍用下巴蹭在女孩鬆軟的頭頂,貪婪享受擁她入懷的實感:「……我知道。」
=====
寧寧醒來沒多久,師門裡的其他人便依次前來探望。
最先闖進病房的,是林潯、孟訣與大大咧咧的鄭薇綺。
大師姐心情不錯,身邊跟了個面容俊朗的高挑青年。
那青年白衣白髮,頗有幾分仙俠劇男主人公的風範,見寧寧眼神好奇,溫聲笑道:「二位好,在下是薇綺表兄裘白霜,來日將上任鸞城城主。」
「我表哥打小在鸞城長大,前日剛從南嶺降妖回來。」
鄭薇綺樂悠悠地解釋:「之前十方法會的結束儀式,就是由他主持。」
寧寧一愣:「結束儀式?」
「你都睡了這麼久,十方法會自然早就過了。」
鄭薇綺一點她額頭:「你也太豁得出去了吧!靈樞仙草誒,居然直接吞下去——若不是百草堂諸位長老一道出力搶救,你恐怕就沒命了。」
她說罷一勾嘴角,眯起眼睛問:「你難道就不好奇,自己在法會裡的名次?」
說老實話,寧寧對於自己在十方法會裡的成績並沒抱太大希望。
她在六十二層耗盡靈力,與裴寂一道提前出塔,就除魔數目而言,定是比不過其他人,但眼見鄭薇綺滿臉興奮的模樣,還是很給面子地問:「多少?」
鄭薇綺嘿嘿一笑,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
一個「一」。
寧寧茫然眨眨眼睛。
「幹嘛露出這種表情!金丹期第一名誒寧寧!」
鄭薇綺倏地蹦起來,比她更加興奮:「影魔是什麼級別的怪物,黑蛟又是什麼級別的怪物,連我撞上都懸,你居然全拿下了!我師妹簡直是天才!」
寧寧被她誇得紅了臉,小聲應道:「黑蛟……我其實並未出力。」
鄭薇綺義正言辭:「師兄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身為劍修,劍才是道侶,男人全是工具!」
她說著一頓,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停不下來:「哇,當時表哥說完你是第一名,玄鏡裡顯現你與影魔那一戰的時候,整個城主府都沸騰了!超帥的!我師妹天下無雙!」
鄭薇綺的彩虹屁一套接著一套,寧寧聽得恍惚,懵懵摸了摸鼻尖:「裴寂呢?」
房間裡出現了很短的一段沉寂。
孟訣與鄭薇綺莫名對視一眼,唇角現出一抹笑,替她接過話茬:
「他是第二名。你在瓊山中以雪生光,將士兵們盡數超度,僅僅是他們為你掙得的分數便已遠超旁人,再加上黑蛟與獸潮,在金丹期弟子中自是一騎絕塵。」他說著眸光一轉,眼底笑意加深:「只可惜裴寂非要在床邊守著你,法會第一名第二名都沒現身。」
鄭薇綺聞言又忍不住接話:「說到瓊山那一場,你究竟是怎麼才能想到那麼絕的法子?劍光一出——哇,我的心都酥了!超多小弟子來找我要你的傳訊符地址,全被我給拒絕了。」
「我、我也覺得小師姐很厲害。」
鮮少出聲的林潯眨巴著眼睛看她,瞳孔裡綴了晶晶亮亮的微光,一本正經地說:「師姐為了那些士兵拚死的決心……也特別棒!」
寧寧臉皮薄,不動聲色往裴寂身後藏了一些。
在原著劇情裡,以遙遙領先的優勢奪得魁首的,理應是裴寂。
他在十方法會結束後,被不少弟子喚作「殺神」,原因無他,只因殺伐果決,在秘境裡憑藉金丹期修為,硬生生多次越級除魔,殺出一條血路。
可裴寂卻為了她,在試煉尚未結束時,便匆匆離開了煉妖塔。
如今的事態發展與應有的劇情完全不同,系統卻從未發出過警告……
它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寧寧想不出個所以然,忽然聽見鄭薇綺的聲音:「對了表哥,你平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怎麼有空來陪我看望師妹?」
裘白霜抿唇笑笑:「我聽聞你終於通過學宮測驗,特意準備了驚喜。」
對哦。
鄭師姐正是因為通過了文試,才得以來到十方法會的。
說來也奇怪,大師姐一直秉持著「十年寒窗兩茫茫,看兩句,忘三行」的優良傳統不動搖。
據她自己所說,背書是一種享受,但她鄭薇綺不是那種貪圖享受的人,所以從不背書。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她其中一門課業居然拿了滿分,硬生生把總分往上拉了一大截,成功通過文試。
鄭薇綺兩眼放光,拚命點頭,本來已經做好了伸出雙手靜候紅包的姿勢,卻在下一瞬間表情僵住——
裘白霜道:「表妹所做文章奪得滿分,兄長喜不勝收,特從學宮長老手中將其求得,帶來鸞城共賞。」
鄭薇綺很明顯地嘴角一抽,整個人像卡了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師姐少見地慌了神:「別別別!表哥別!畢竟是我的私人物品,這樣不好吧!」
她話音剛落,便見青年儲物袋金光一現,顯出一疊捲軸。
與此同時房外傳來賀知洲新奇的叫喚:「哇,屋子裡居然這麼熱鬧——要共賞什麼寶貝?」
隨著賀知洲探頭進來,寧寧才發現他竟然同裴寂一樣,也是渾身纏了紗布,左手被包得跟粽子似的,能去角色扮演木乃伊。
林潯低聲向她解釋:「賀師兄在煉妖塔受了重傷,應該是方才剛醒來。」
慘還是他們慘。
兩個惺惺相惜的惡毒反派遙遙相望,唯有淚千行。
裘白霜為了自家表妹的學業操心許久,如今終於苦盡甘來,聲稱要留給自己一份驚喜,將試卷傳給旁人閱讀。
於是那疊紙兜兜轉轉,落在了看上去最為亢奮的賀知洲手裡。
「是鄭師姐的文試考卷?」
他看得嘿然一笑,裝模作樣念出最頂上的題目:「咳——《伏妖記事》。」
「對對對。」
裘白霜眉頭一揚,露出與鄭師姐同款的招牌咧嘴笑:「聽說規定的文題就是這個,學宮裡那麼多弟子,只有薇薇拿了滿分。」
賀知洲連聲讚歎,嘴裡幾乎可以塞雞蛋,絲毫沒注意到鄭薇綺本人詭異的神色,用標準播音腔繼續往下念。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伏妖,是兒時在荒野中遇見了樹藤成精。
那藤妖身長數尺,咆哮著向我奔來,我像脫韁的野狗拚命逃跑,臨近絕望之時,突然見到一抹身形——
天哪!竟是我的表哥!]
——表哥!
簡直是意外之喜!
裘白霜聽得心潮澎湃,兩眼亮得堪比奧特曼射激光,嘴角瘋狂上揚,繼續往下聽。
[表哥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符修,竟單槍匹馬匍匐在地不斷前行,像一條蠕動的大蟲,逐漸靠近藤妖!
原來他絞盡腦漿,為救我於水火之中,最終想出一條妙計:
藤妖的眼睛長在腦袋而非腳上,只要趴在地上接近,就絕不會被它看見了!]
那條毫無邏輯可言的「妙計」簡直神經病,忽略它不談,「絞盡腦漿」這種詞語實在過於恐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此刻的裘白霜仍是在微笑。
——雖然嘴角的弧度是向下撇。
林潯帶了幾分驚恐地看他,在小白龍的世界觀裡,這位滿頭白髮的表哥已經成了條絞來絞去的蠕蟲。
[緊接著便是陣法流光四溢,藤妖慘叫連連,在刺眼的白光裡,我望見一道被擊飛的身影在空中翻滾跌落,正是表哥!]
[表哥死了!]
乍一聽到自己的死訊,裘白霜一口氣差點沒順過來,瞪圓了眼睛拚命猛掐人中。
窒息前一刻,突然聽見賀知洲的又一道驚呼。
[「不!表哥!」
我的心好痛!我怒吼著朝他奔去,居然看見他翻著白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皮像泥鰍一樣上下翻飛!
表哥還沒死!]
文章裡的表哥在死與活的狀態裡來回切換,現實中的裘白霜也在氣到猝死與劫後餘生狂喜不已的心情中不斷進行量子波動。
為了慶祝鄭薇綺留他一條小命,裘白霜長舒一口氣,嘴角重新浮現起微笑。
他決定不去細細思考,什麼叫做「泥鰍一樣上下翻飛的眼皮」。
[表哥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噴血,眼珠子一鼓一鼓,都快被擠出來了。
他流著血淚握住我的手,嘶呵嘶呵地喘氣:「薇薇,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有生之年能見到你從學宮出師……否則我做鬼都不會安心,必然要去你們玄虛劍派飄搖遊蕩啊!」]
裘白霜已經真的開始猛翻白眼,嘶呵嘶呵瘋狂喘氣了。
賀知洲不愧是專業的,最後那句話被他唸得陰森至及,頗有種幽怨不得志的氣質。
寧寧不由打了個哆嗦,倘若她是閱卷長老,恐怕會當場被嚇到後背發涼、把這份試卷就近火化。
——到頭來這段話才是整篇文章的重點吧!表哥到死都是文試得分的工具人啊!
[雨水打濕了我膚如凝脂的臉龐,我的眼淚晶瑩剔透,從燦若星河的雙眸裡無聲下落,途經美得令人心碎的顴骨和脆弱單薄的雙唇,在地上凝結成稍縱即逝的水花。
我握緊了粉拳,柔若嬌鶯的哭聲傳遍漫山遍野,哀婉迴旋不絕:「表哥,你安心去吧,我一定會通過學宮測試的!」
「通過學宮測試的!」
「測試的!」
……]
鄭薇綺這個恐怖的女人。
之前還把表哥形容成扭來扭去的大蠕蟲,然而描寫自己的時候,忽然就能靈活運用許多奇奇怪怪的形容詞,像在描寫言情小說女主角。
這回連賀知洲都念呆了,目露驚恐地望一眼她「美得令人心碎的顴骨」。
他猶猶豫豫好一陣子才道:「鄭師姐的筆下風骨,果然與常人不同。」
寧寧很是擔憂地打量裘白霜臉色,細聲細氣發問:「所以……表哥最後究竟如何了?」
她本以為上述內容就是極限,事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變得更糟糕,沒想到賀知洲目光朝下一瞥,竟深深擰起眉頭。
不對勁,很不對勁。
寧寧心感不妙,剛要出聲阻止,就見賀知洲緩緩張了唇。
[也許是老天保佑,表哥並沒有死去,那顆圓潤美麗的頭顱卻受到重創,讓他成了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蔬菜人。
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如今卻永遠陷入了長眠。也許某天,當我拿著學宮文試的高分考卷去看他,他能如願以償地睜開眼。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表哥救了萬千百姓,那麼誰,能給他一次生的機會?]
何等跌宕起伏的文學大作。
前面已經夠離譜,居然還在最後來了場毫不要臉的道德綁架,難怪這份考卷能拿滿分,閱卷長老那叫一個苦。
賀知洲看得樂呵,肩膀笑得一顫一顫:
「鄭師姐,你是不是想說『表哥成了植物人』?我只跟你提過一次這種我家鄉的病,沒想到你居然能活學活用,了不得啊!」
鄭薇綺仰面朝天,顫抖的嘴角勾出一絲淺淺弧度。
週遭的一切都那樣安靜,在這一瞬間,她成了個滿目滄桑的哲學家,不關心人類,只關心表哥的鐵拳。
裘白霜圓潤美麗的頭顱一動不動,目光犀利,直勾勾盯著她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這並不是什麼《伏妖記事》,而是《救救我的植物人表哥》。
偏偏賀知洲看不懂氣氛,還在繼續笑:「話說回來,鄭師姐,你不會真有個表哥吧哈哈哈!千萬別讓他本人看到啊,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原是用了開玩笑的語氣,可說完之後,竟無一人回應。
每個人的神色都是那樣悲憫,彷彿他方才不是在念文章,而是當眾宣佈了某人的死訊。
在一片默哀般的沉寂裡,賀知洲似乎明白了什麼。
一道人影緩步上前,他聽見陌生的男音,來自那個從未見過的白髮青年:「在下溯風仙人裘白霜。」
對方說著一頓,隨即加強了語氣,一字一頓,聲聲撞在耳膜:「我就是她表哥。」
最後那兩個字,被咬得格外重。
賀知洲怔怔看看他,又懵懵望望鄭薇綺,腦子裡一片空白,哆哆嗦嗦應了聲:「溯風仙人球……白、白道友好。」
裘白霜忍住額頭上冒出的青筋,閉眼深吸一口氣:「我、姓、裘。」
「哥。」
鄭薇綺放棄抵抗,像條在岸上不斷吐泡泡的魚,她的眼淚晶瑩剔透,從燦若星河的雙眸裡無聲下落。
那句話,她已經說了太多太多遍:「答應我,別把孩子打死了,行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零九章
午時的清虛谷不似別處熱鬧,層林疊嶂遮天蔽日,掩去遙遙落下的明媚陽光。
極少數光線自林間縫隙細細密密地穿梭,由於日暈極淡,如今被樹葉一篩,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幽影,非但不能把谷中照亮,反而平添幾分氤氳的曖昧之感。
輕輕打開窗戶,能見到一隻鳥怯生生棲在枝頭。
圓滾滾的身子倏然一動,伴隨著枝葉晃動的窸窣響,枝頭顫動之下,有片樹葉慢悠悠墜下來。
直到瞥見那葉上的枯黃,溫鶴眠才陡然驚覺,不知何時已入了秋。
清虛谷向來安靜,鮮有外人前來叨擾,今日卻響起幾道匆匆腳步。他恍然抬頭,見到熟悉的影子。
玄虛劍派弟子皆知將星長老久居清虛谷,已將此處列為不可踏足的禁地。
其實細細想來,絕大多數人恐怕都並非出自敬畏或恐懼,最為主要的緣由,當是對於天才隕落的同情。
而溫鶴眠最是厭煩同情。
若是在往常,這種情緒絕不可能被施與他身上。
他曾經那般驕傲,卻在仙魔大戰中陡生變故,每當觸碰到旁人欲言又止的目光,都會難以抑制地感到無比厭煩。
那樣的眼神,分明是在毫不掩飾告訴他,溫鶴眠已然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雖然這的確是事實。
好在清虛谷人跡罕至,令他毋須在意他人的眼光。到如今仍然願意與溫鶴眠保持往來的,唯有門派中的諸位長老與幾位舊友。
……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而在今日,他們竟一併出現在他屋前。
溫鶴眠恍然一怔。
「哎呀溫師兄!你說今天怎就這般巧!」
天羨子抬眼就望見他,絲毫沒有長老風度地揚唇傻笑:「咱們這是心有靈犀啊!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徒弟寧寧——還記得那片靈樞仙草不?她摘下來的!」
寧寧之前來這兒三番四次作妖,如今被師尊親自領到溫鶴眠跟前,難免覺得有些尷尬。
她感受到對方驚詫的視線,努力佯裝出理直氣壯的模樣,與孱弱的青年四目相對:「將星長老好。」
「寧寧在煉妖塔裡身受重傷,從鸞城回來後獨自靜養了好一陣子,所以直至今日,才能被我們帶來見你一面。」
紀雲開要拚命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即便斂了神色一本正經,粉嫩如白糰子的臉上也看不出分毫威嚴。
他說著輕咳一聲:「多虧有她帶來靈樞仙草,如今要想醫好你的身體,所需藥材只剩下孤月蓮。」
溫鶴眠眸光一晃,將視線靜靜落在不遠處的小姑娘臉上。
與身旁的各位師叔師伯同行時,她要比之前所見的幾次安靜乖巧許多。
而他也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寧寧眉目間的稚嫩與懵懂漸漸褪去,多了幾分藏鋒的銳氣,比起曾經那個做事胡來一通的女孩,更像個日趨成熟的劍修。
他在暗地裡關注著十方法會的進展,自法會結束,便時常候在他們曾經見面的林中。
可惜溫鶴眠一直沒能等來寧寧的影子,反而從天羨子那邊得了消息,聲稱有個小弟子在煉妖塔中得到靈樞仙草,願意無償贈予他。
他只當那女孩新鮮勁頭過去,對自己這個廢人沒了興致,自始至終未曾想到,原來她正是捨身奪得仙草的弟子。
像是被命運惡趣味地耍弄了一遭,心底鬱鬱不樂的煩憂在此刻倏然退散。
或許正是因此,溫鶴眠與寧寧對視時,才會不自覺多出一些受寵若驚般的侷促。
「……多謝。」
溫鶴眠沉默片刻,輕聲道:「溫某身無所長,不知如何報答——」
「停停停!咱們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套!」
天羨子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上一句還是義正言辭的語氣,再開口時,口吻瞬間軟下來:「師兄,其實說老實話,我們的確有一事相求。這事兒只能靠你,別人做不了。」
這句話說出來,溫鶴眠本人是一個字都不信。
他識海受創、修為趨近於零,不給旁人添麻煩就已經勝造七級浮屠,世上怎會有只能靠他做到的事。
奈何天羨子說得信誓旦旦,並神秘兮兮地聲稱「此事說來話長」,溫鶴眠只得將眾人請進屋內,一面泡茶,一面聽他講。
「在十方法會期間的煉妖塔裡,曾發生過一場怪事——你且看這段影像。」
在他說話的間隙,真霄從儲物袋中拿出一面玄鏡,鏡面幽光一現,浮現起當日裴寂入魔的情形。
畫面裡黑雲壓頂、黑蛟肆虐,裴寂被重重魔氣纏身,寧寧以劍光驅散魔息,緊接著便是獸潮陣陣,白曄擋在兩人面前。
溫鶴眠從頭到尾細細看完,耳畔傳來紀雲開的聲音:「小溫,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身旁的少年懷有魔氣,引來獸潮襲擊理所當然。」
他頷首溫聲應:「後來魔氣散盡,魔獸本不應繼續將他們二人當作靶子,但……」
但事實並非如此。
獸潮仍然朝她與裴寂身邊猛撲,若不是白曄護在跟前,他們倆恐怕早就沒了性命。
「這就是問題所在。」
天羨子嘆了口氣:「我們本以為引來獸潮的源頭只有裴寂,但從後來的情形看,除了他以外,對於那群魔獸而言,寧寧也是個移動的活靶子。」
溫鶴眠目光一頓。
「這說不通。」
白衣青年皺起眉,語氣比之前急切幾分。他的嗓音清澈如醴泉,此時加快語速,引得喉頭發癢,低咳道:「唯有魔氣能引來魔獸,她不過是個普通人修,不應如此。」
「這就是我們有求於你的原因。」
紀雲開抿了口熱茶,嘴裡時刻都停不下,開始細細咀嚼從屋外樹下摘來的葉子。
「寧寧雖是普通人,但據她所說,在煉妖塔開啟之前,曾有人把裴寂療傷用的仙泉掉包,換作含了魔氣的腐蝕性劇毒。她一不小心,被那瓶水濺在腿上。」
這是最讓寧寧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十方法會結束,調換仙泉的罪魁禍首都沒有被找出。
當時她被藥水所傷,雖然在水中見到絲絲縷縷的魔氣,卻只當那是劇毒裡的必要成分,沒有多加思考。
而在究竟是誰置換了仙泉一事上,她和裴寂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有人看不慣他魔族的血統,特此做下手腳——
可如今看來,似乎全然不像這般簡單。
「百草堂後來細細查過,那瓶子裡的魔氣非比尋常,浸入寧寧身體之後,讓她在魔獸眼裡成了塊隨時散發強烈魔息的香餑餑。」
紀雲開繼續道:「類似於引魔香,哪怕只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都能對魔獸產生強烈吸引力。」
他說得直白,溫鶴眠何其聰穎,當即明白了話裡未盡的深意。
這藥水最終被鬼使神差塗在寧寧身上,可按照幕後黑手原本的計畫,它本應傷及裴寂。
一旦裴寂沾染劇毒,進入煉妖塔後,不但會承受本身狂湧不止的魔氣,更要在諸多妖魔的圍剿中,被它們濃郁的魔息淹沒。
對於他而言,無疑是種巨大的折磨。
「藥水倘若用在裴寂身上,到那時,困住他的可就不止是心魔那麼簡單了。」
天羨子斬釘截鐵下了結論:「唯一可能的結局,唯有魔氣暴漲,吞噬神智,讓他成為六親不認、只懂得殺戮的邪魔。」
屆時不僅魔獸會遭殃,與他同行的宗門弟子們,估計也一個都活不了。
屋內氣氛漸漸凝固,溫鶴眠蹙眉沉聲:「這背後,是魔族所為?」
天羨子不答反問:「不知師兄可還記得,當初小重山裡的古木林海異變?」
見對方點頭,他又道:「當今魔氣盡散,那株古樹生長千年,倘若沒有人為干涉,怎會在朝夕之間突然入魔?最值得深思的一點,是林海異變的源頭——」
溫鶴眠長睫低垂,沉聲應道:「正是一位名為『裴寂』的弟子靠近古樹。」
旋即異變陡生,無數仙門弟子慘遭劫難。
「或許在那時,就有人妄圖利用他,來達成某種目的。」
紀雲開悠悠道:「只可惜當初寧寧以身涉險,從樹海中救出裴寂,破了他們的計畫——再者,就是這回的十方法會。」
他說著低笑一聲,似是覺得有趣:「他們肯定萬萬沒想到,居然又被寧寧攪了局。」
如今一切皆是風平浪靜,然而若非存有那樣多陰差陽錯的巧合,恐怕局面已然變得不可收拾。
溫鶴眠沉思半晌:「他們這樣做,目的何在?」
「我們也想不通啊。」
天羨子從喉嚨裡發出一道苦笑:「唯一能確定的是,魔族已經蠢蠢欲動,暗地裡設下計謀了。」
一時間再無人開口。
寧寧乖乖坐在木椅上,聽他提及魔族,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起關於仙魔大戰的記憶。
魔族數量眾多,除卻熱衷於戰爭與殺伐的魔兵,也不乏修為淺薄、並未參戰的平民百姓。
萬物有靈,修真界自然不可能將其盡數清剿,為防止邪魔入世,在屠盡魔君魔尊後,於魔域入口設下大陣,阻斷人魔兩界往來。
值得一提的是,陣法所在之處,正是當年駱元明撞見魔修、修習煉魂術法的地方。
一片漫無盡頭的大漠。
「陣法恐怕出了紕漏,若想查明此事,必須前往大陣源頭。」
紀雲開凝視著青年澄澈的雙眸,一字一頓告訴他:「決戰中無數修士身死殞命,當年布下陣法、對大漠瞭如指掌的那些人……如今只剩下你。」
「我們不會逼你,全憑你自己抉擇。」
他說得輕緩,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帶著決然的力道:「魔族入世,大漠凶險,你,去還是不去?」
=====
「然後呢?溫長老有沒有答應和我們一同前往?」
賀知洲往嘴裡塞了口糖醋茄子,幸福得眯著眼睛扭來扭去:「這茄子絕了!裴寂的手到底怎麼長的?簡直能入選國家一級寶物!今天也要為裴師弟的廚藝原地360度跳起愛的魔力轉圈圈!」
寧寧被他的彩虹屁聽到後背發麻,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正常一點——他沒給我們確切答案,說要靜下心來好好考慮。」
她能大概理解溫鶴眠的想法。
他自暴自棄這麼多年,早就在清虛谷裡結下了牢不可破的殼,再加上長年累月養成的自卑感,哪能說離開就離開。
據說大漠裡的陣法名為「兩儀微塵陣」,是以數名修士血肉靈力為引,歷經多時凝成。
陣法一出,魔域便與人間隔了道無法踰越的屏障。如今魔族隱隱有作亂之勢,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可能是陣法出了問題。
然而他們毫無證據,一切全憑猜測,所以此番前往大漠不可能興師動眾,唯有天羨子與門下幾名弟子同行。
孟訣為答謝那位將他收留的奶奶,暫且留在鸞城,協助裘白霜整頓花街與貧民窟;鄭薇綺外出降魔無法歸來,因而能前去的人選,只剩下寧寧、裴寂、林潯與賀知洲。
這幾位皆是年紀尚小,無論大漠還是魔族,對於他們而言都是新奇又刺激。
尤其林潯和賀知洲,滿腔正氣被渾然激出,小白龍聽聞消息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脊背挺得像塊竹板:「謝謝師尊!我一定會好好幹的!」
師兄師姐都那樣優秀,他不能總是在旁人的照拂下生活。
他一定會超超超級努力的!
至於此時此刻。
天羨子向來愛熱鬧,大大咧咧提出要和大家一起吃頓飯,在臨行前一夜鼓舞士氣。他們這夥人絕大多數只會炒瓜,出於寧寧慫恿,由裴寂擔任了主廚。
除了她以外,其餘幾人都不知道裴寂竟會做飯,賀知洲與天羨子兩個窮鬼吃得鵝叫連連,流著淚高呼「廚神」;
林潯亦是兩眼放光,聲稱找回了曾經在龍宮裡玉盤珍饈的味道,差點沒忍住,條件反射叫他一聲「奶媽」。
一群人一邊吃一邊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天羨子身為極不靠譜的師尊,甚至帶了幾壇珍藏的小酒來。
在那之後——
裴寂想到這裡,不由皺了眉。
在那之後的事情他記得不甚清晰,應該是眾人各自喝了點酒後紛紛回房,他酒量很淺,腦袋剛一碰到枕頭,就渾身乏力地閉了眼。
沒記錯的話,他理應睡著了。
那為什麼……腦子裡還在稀里糊塗地思考?
身體彷彿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裴寂嘗試著睜開眼睛。
眼前儘是被打碎的光,朦朦朧朧散在各處。雙耳同樣聽不清晰,無數支離破碎的雜音被無限度拉長,透過耳膜直直刺入腦髓,混作一團。
渙散的視線漸漸凝聚,他在半睡半醒間抬眼望去,見到如流水般幽幽淌下的黑髮,以及少女瑩白如月色的臉龐。
僅僅看見那張臉,他的心就開始狂跳。
原來此刻是在做夢。
魂牽夢縈的女孩正坐在他小腹上。
鬼魅一樣游移不定的光與影交錯重疊,依次經過她的側臉與鼻尖,最終來到線條流暢的纖細脖頸,再往下,便是一片湧動的暗色。
裴寂原是不敢向下看的。
可夢境全然不受掌控,屬於他的視線無聲墜落,彷彿那片暗色成了道幽深的懸崖或漩渦。
她被一襲淺白薄衫粗略罩住,也僅僅著了這一縷衣衫。裴寂一眼便認出,正是今日秋風寒涼,他在夜裡披在寧寧身上的那件。
它顯而易見地過於寬大,自她肩膀順勢滑落,露出精緻鎖骨,以及少女圓潤的肩頭。
鎖骨以下是片柔嫩白淨的皮膚,旋即則是衣衫輕籠,半掩半露。
她雙手撐在他胸膛,雙腿兀地併攏,倏然而至的力道化作涓涓暖流,惹來烈火灼燒般的燥動。
裴寂知道這是場夢。
他一面厭棄這種見不得光的齷齪心思,一面被她春水般的目光融化所有思緒,越陷越深。
他真是糟糕透了。
「裴寂。」
她笑著喚他的名字,聲音像是從很遠又很近的地方傳來,讓他生出一瞬恍惚:「裴寂。」
她的聲線柔柔糯糯,剛觸到耳膜就一股腦化開,散作攜了梔子花香氣的甜。
裴寂尚未做出反應,恍然見她俯下身來,紅唇輕啟,含住他喉結。
就像寧寧之前做過的那樣。
他聽見女孩輕緩的呼吸,如同藤蔓將他逐漸纏繞,心尖因她的動作一點點窒息。
似是為了回應,夢裡的裴寂伸出手去,握住她纖細的腰。
軟得過分。
像是握住一灘水,觸碰不到骨頭,綿柔的軟肉彷彿稍不留神就會從指縫溢出。那件薄衫因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他手掌滾燙,斂了力道一捏。
於是瑩亮的杏眼瞬間蒙上水霧,她抬頭與他對視,紅潤唇瓣輕輕顫抖,發出低不可聞的微弱吐息。
裴寂順勢吻下,手掌稍一用力,女孩便軟綿綿向旁側倒去。
而他傾身而上,膝蓋骨抵在輕顫的側腰,將她籠罩在陰影之中。
那件薄衫已在不知何時向下滑落。
一切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烏雲不由分說地逐漸上湧,咬上天邊清淨瑩白的月輝,月亮怯怯一動,被它一點點吞噬了身形。
清寂夜色中湧起疏影,暗香陣陣,白煙將視線模糊。
渾濁的雲層越來越濃,將高高掛在天邊的圓月吞吃入腹,四下沒有風,枝頭的新葉卻在輕輕顫動。
他真是瘋了。
想觸碰她。
想竭盡所能地取悅她。
想把她留在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
他的吻小心翼翼,自肋骨順勢而下,來到少女白嫩的腳踝。
也正值此刻,欲色如潮的黑瞳陡然一僵。
接下來應該如何……
他想像不出來。
一聲毫無徵兆的砰響。
眼前的所有景象盡數碎裂,白光團團簇簇炸開,他聽見類似於敲門的咚咚聲,以及一道清脆少女音。
寧寧當真喚了聲「裴寂」。
夢境須臾間破碎殆盡。
裴寂兀地睜眼,被破窗而入的陽光刺得皺眉,失了聚焦的眼瞳悠悠一晃,聽得門外嘈雜聲響。
「奇怪,裴師弟向來起得最早,今日不會還沒睡醒吧?」
這道聲線清朗高昂,理應來自賀知洲:「莫非是昨日那頓飯讓他太過操勞?」
然後是林潯被刻意壓低的嗓音:「賀師兄,你去哪兒?」
「那邊的窗戶不是有條縫嗎!」
於是不消多時,裴寂便見到一個大頭。
屬於賀知洲的大頭,正嵌在半開半閉的窗戶上。
裴寂:……
裴寂面無表情,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將被縟往身上一拉。
「不是吧裴師弟!咱倆都是大男人,你這樣害羞做什麼?」
賀知洲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見他向上提被子,露出有些驚訝的神色:「我的天,你的臉怎麼這樣紅?」
他話剛說完,身旁的人就好奇湊上來。賀知洲心領神會,往旁邊一挪,為她讓出一片空間。
秋日金黃的亮芒飄飄然罩下,微風掀起窗簾一角,裴寂見到寧寧烏黑的眼睛。
他羞於見到她。
同夢裡一樣,此時她也是暖融融的,薄唇輕啟時,讓他有種分不清虛幻與現實的恍惚,心亂如麻。
手掌似乎還殘留著那道水一樣的觸感。
裴寂頭腦發熱,聽見胸腔裡沉重的陣陣心跳,敲得他胸口生疼。
這不是種多麼美妙的體驗。
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言明也見不得光的渴望,彷彿被迫暴露在陽光之下,她笑得越是不加掩飾,就讓他覺得自己越發卑鄙。
「哇——真的臉紅了。」
寧寧同樣是笑著投來視線,朝他眨眨眼睛,打量房屋裡的景色。
裴寂的臥房乾淨整潔,被打理得一絲不苟,唯一稱得上「凌亂」的地方,只有角落裡那張床。
被縟與被縟下的人皆是狼狽又散亂,少年披散的長髮有如水瀑傾瀉,將棱角分明的面龐襯得蒼白。
偏生又有濃郁的粉色肆意蔓延,遍佈眼尾、側臉與頸間,直至沒入凌亂的衣襟深處。
感受到她的視線,攥在被縟上的手指下意識用力,裴寂近乎於狼狽地低頭。
「怎麼了?」
寧寧被這個動作逗得噗嗤笑出聲,抬手敲敲窗戶:「大家都是同門,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別害羞。」
賀知洲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接話:「我和林潯師弟可以忽略不計,你嘛,畢竟是個女孩兒,他總歸要矜持一些。」
寧寧扭頭飛快看他:「我又不是沒見過裴寂剛醒——」
她說到一半便咬牙停了嘴,重新往屋子裡看時,臉上也多了抹極淡的紅:「快起床吧,我們該出發了。」
萬幸她什麼也不知道,否則他定會羞愧得瘋掉。
裴寂深吸一口氣,聲線啞得厲害,是被火燎過的澀然:「嗯。」
他足夠冷靜。
當務之急,是盡快壓下周身暗湧的燥意,不讓他們察覺絲毫端倪。
至於這床被子……
少年眼底暗色更深,低垂了眼睫,掩去烏邃眉眼中淌動的陰翳。
趁沒人發現的時候儘早燒掉。
斷子絕孫,挫骨揚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一十章
大漠名為「天壑」,乃多年前仙魔大戰的決戰戰場,亦是魔域入口所在之地。
天壑上空死氣凝結,仍殘留著由魔族設下的邪法和陷阱,不適宜飛行。因而一行人御劍抵達的目的地,是大漠南方一處叫做「平川」的小鎮。
平川雖是建在綠洲之上,放眼望去卻還是充斥著漫漫黃沙,綠意稀疏,連樹葉都顯得無精打采,蜷成皺巴巴的一團。
灰濛蒙的天與黃澄澄的空氣接連成片,寧寧剛從星痕劍上跳下來,就忍不住咳嗽一聲。
「這麼多年過去,平川鎮居然一點沒變。」
天羨子抬眼四下打量,毫不掩飾唏噓之色,末了扭過頭去,看向身旁的白衣青年:「師兄,你身體可有不適?」
那人搖頭,溫聲應了句:「無礙。」
正是溫鶴眠。
當初魔族節節敗退,修真界同樣傷亡慘烈,幾乎傾盡各大宗門之力,才終於築成兩儀微塵陣,在天壑盡頭凝成結界,阻隔人魔兩界。
由於人才凋敝,修士們很難滿足陣法所需的浩瀚靈力,因此在結陣之時多以血肉為引,填補靈力空缺。
溫鶴眠亦是其中之一。
他傾盡全力,引得識海崩潰、筋脈損毀,奈何修為遠超常人,被殘存的劍氣護住了最後一絲靈脈,勉強保住性命。
再從鬼門關睜眼醒來,已是一片屍山血海,物是人非。
他是結成兩儀微塵陣的主力兼策劃者之一,知曉陣法的每一處佈置,若想徹查大陣有何紕漏,溫鶴眠定是不二之選。
其實說老實話,對於他究竟願不願意離開清虛谷,天羨子一直都拿不準主意。
他知道這位師兄心存驕傲,自修為盡失,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已有多年。
今早他帶著弟子們,本是沒抱多大期望地去找他,沒想到還未踏足清虛谷,便在入口的石碑旁見到一抹白衣。
——在樹影婆娑裡,溫鶴眠身形筆挺地站立,正低頭凝視手裡的一封信。
聽聞他的腳步,青年微抬眼睫,在極為短暫的遲疑與怔忪後,自唇角勾起溫和弧度:「走罷。」
真真是件怪事。
那張信紙看上去平平無奇,像是小弟子們才會用到的質地,可溫師兄幾乎與外界斷了聯繫,向來不接收任何傳訊符——
這會是誰給他的信?與溫師兄同意出谷是否有關?
天羨子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有什麼端倪,在滿心疑惑下,並未察覺在見到那封信時,寧寧神色一僵。
那正是她在昨夜寫給溫鶴眠的信,仍然以「將星長老小粉絲」的匿名身份。
他們兩人一直保持著筆友關係,昨天晚上溫鶴眠突然發來一張傳訊符,內容很是言簡意賅,詢問在她心裡,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寧寧思索許久,很認真地給他回了一封信。
因此當第二天前往清虛谷見他,望見溫鶴眠手裡那張無比熟悉的信紙時,她下意識一愣。
無論那封信有沒有起到些許寬慰的作用,總而言之,溫鶴眠終是答應離開清虛谷,與他們同行前往大漠。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這地方真是又熱又悶。」
好不容易抵達平川鎮,賀知洲用手充當小風扇,四下張望:「連外邊都是這副德行,大漠裡得有多熱啊。」
「你可得做好思想準備。」
天羨子悠聲笑笑:「天壑裡設了結界,魔氣和死氣未散,除了極有可能藏身於暗處的魔物,還有不少被魔氣侵染的妖——越往深處走,你就得越難受。」
寧寧好奇道:「平川鎮臨近魔域入口,凶險萬分。按照常理,鎮民早就應該逃得一乾二淨,為何到了今天,仍有如此之多的人留在此地?」
「對哦。」
賀知洲摸了把下巴:「如果換作我,絕不會在這兒多做片刻停留。」
溫鶴眠長睫輕顫,欲言又止,未出口的話皆化為一聲嘆息。
「你們想啊,大漠黃沙、妖魔肆虐,能住在這地方的大哥大姐,能是一般人嗎?」
天羨子道:「當然不是啊!這地方處處是馬匪和街頭幫派,發狠起來,能跟妖怪對砍!」
……跟妖怪對砍。
寧寧很適時地展開想像,腦袋裡浮現起一群光膀子大叔狂舞著手上砍刀,把妖魔追到痛哭流涕的景象。
很魔幻現實主義,也很平川。
「最為重要的一點,」天羨子繼續道,「這裡曾是仙魔大戰戰場,雖然逼退過很多人,但也引來了不少人。」
林潯想不明白:「仙魔大戰既已結束,那些被引來的人有何所圖?」
他思索不出其中因果,寧寧卻擰了眉應聲:「莫非是因為……那些散落在戰場上的留存之物?」
天羨子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在發生於天壑的決戰裡,雙方皆是死傷無數,無論魔修或是正派修士,都遺留了諸多法器與秘籍,四散在大漠裡的各個角落。
倘若能進入大漠,並從中找到一兩件有價值的物什,將寶貝賣出的價錢,能保一世衣食無憂。
「可、可是這——」
林潯瞪大眼睛,難以接受其中邏輯:「在大漠裡喪生的,都是為除魔獻出性命的英雄,他們這樣做,豈不是……盜取遺物嗎?」
沒有人做出應答。
因為這的確是事實。
已逝的修士前仆後繼地獻身,到頭來非但沒有被世人銘記知曉,遺留下來的私物反而成了被爭相奪取的商品。
實在令人心寒。
「小友不必難過。」
溫鶴眠見他垂頭喪氣,緩聲安慰道:「並非所有世人皆是如此,心懷善意者大有人在。」
「師兄還是這種性子。」
天羨子朗聲一笑,拍拍小白龍肩膀:「你師伯說得不錯,不過『人心賽妖魔』這句話不假,今後在世間闖蕩,還是要多留幾分心眼。」
他頓了頓,笑意斂去大半,語氣壓低:「盜取遺物的事兒已經夠糟糕了對不對?你定然不會想到,當年在大戰之際,還出現過更噁心的事情。」
林潯微張了唇,安靜聽他繼續往下講。
「就拿發生在天壑大漠裡的一件事來說。」
天羨子極有耐心:「初入大漠的那隊修士人生地不熟,特意請了當地幾位鎮民作為嚮導。沒想到鎮民盡被魔族所誘,為了區區幾顆金銀珠寶,便將他們帶入魔修圍剿之中。」
「那可是十幾個修士的命啊,對於他們來說,卻遠遠比不上自己下輩子的榮華富貴。」
天羨子說到這裡,眼底的笑意已然全部散去,空留一片悵然漆黑:「你生於龍宮,自小養尊處優,鮮有接觸到這種事情的時候。無論何時,都應記得人心隔肚皮,尤其是這荒蕪之地的——」
他話沒說完,跟前便倏地掠過一陣黑影。
有個小姑娘狠狠撞上林潯身側,匆匆道了聲「抱歉」後轉身就走,來去都像一陣風,沒留下任何痕跡。
天羨子與自家徒弟裡最傻白甜的小龍面面相覷。
天羨子:「你知道,現在這種情況叫什麼嗎?」
林潯懵懵應答:「那個……話本子男女主人公命中注定的邂逅,猝不及防的相逢?」
天羨子:……
天羨子的表情像個鬼,一字一頓告訴他:「你、錢、袋、沒、了。」
=====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藏身於陰影中的女孩握著癟癟的鮫紗袋,一邊數,一邊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那群人看上去氣度不凡,所用的錢袋也是極盡奢華,理應是修真門派的高階弟子,為何竟會如此囊中羞澀。
這一袋的石頭,還不夠買一個裝它們的鮫紗袋。
她全神貫注地數,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慢悠悠的聲響:「喲,已經在數數啦?」
「嗯嗯。」
她乖乖點頭,須臾之間意識到不對勁,倉皇回過頭去,果然見到似曾相識的面孔。
——之前與錢袋主人對話的青年面露微笑,負著雙手俯身看她,在四目相對的剎那嘴角一勾:「盜走錢財之後應該往遠處跑。你過了兩個轉角就藏起來,豈不是等著被抓包?」
他沒再說話,渾身上下卻散發出不可言說的威壓,極淺極淡,應是有意克制,卻還是壓得她心口發顫。
天羨子往後一瞥,把林潯向前一拉。
「這、這位姑娘。」
林潯被猛地拽上前,哪怕心裡存了落荒而逃或緘口不言的念頭,可一旦望見自己被盜走的錢袋,就覺得心口陣痛。
靈石每被她拿走一顆,他院子裡的瓜就枯萎一個,心臟也在被小刀一點點切割。彷彿這姑娘拿著的不是錢袋,而是他的命。
在性命與社恐之間,林潯毅然選擇了前者:「這、這是我的錢袋,你能把它……還給我嗎?」
姑娘一言不發望著他。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這人腦袋似乎出了點問題。
明明他才是失主,面對她這個小偷,幹嘛要用如此客氣的口氣。
甚至要比這座鎮子裡,許多人對待她的態度好上許多。
「這麼客氣做什麼!」
賀知洲向前一步邁開腿,本想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但眼見這姑娘面黃肌瘦的模樣,話到嘴邊立即軟了下來:「姑娘,偷竊不好,你若能把錢袋還給師弟,我們定然不會追究。」
他話音落下,本以為對方會乖乖歸還錢袋,沒想到只聽見女孩的一聲冷笑:「看你們的模樣,也是打算進入天壑的修士?」
她語氣不善,想必將他們當作了盜物之徒。
林潯最是厭惡那等不仁不義的行徑,哪會願意被人誤會。
正要解釋,卻見她揚起一個沒心沒肺的笑:「看你們修為應當不錯,不如也帶帶我唄?我出入天壑多年,要論資歷,整個鎮子沒有誰比我更熟。」
這姑娘看上去年紀輕輕,居然是個老盜物賊。
小白龍經歷了情感的大起大落,頗有種被命運玩弄的心酸感,張著嘴怔然無言。
「我叫陸晚星,你們去平川鎮打聽一遍,沒有不知道我的。」
她似是為了證明,竟從懷裡掏出一個儲物袋,旋即金光一現,手裡出現一把長劍。
「看見沒?這袋子和這把劍,都是我在大漠找到的,絕對能賣個好價錢——我身上還有更多好東西,你們帶上我,絕對不虧。」
雖然溫鶴眠存有對天壑的記憶,但畢竟時日已久,加之大漠之中詭譎莫測,若有一名嚮導,他們的路途會容易許多。
但不應該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孩。
更何況從她的話裡聽來,這姑娘盜取修士遺物多年,他們一行同為修真之人,對這種忘恩負義的行徑心存排斥。
溫鶴眠望著劍,低聲道:「此劍靈氣外溢,多年蒙塵仍有微光,主人應是不俗之輩。」
天羨子斂了眉目,側眸看他:「我倒覺得……這股劍息似乎有些熟悉。」
「好眼光!」
陸晚星眯著眼睛笑:「我從小就入了大漠,對地形地勢、氣候變化和出沒妖物都瞭如指掌,要說誰最瞭解它,我稱第二,絕對沒人敢要第一。你們不如考慮考慮?」
寧寧好奇道:「出入此地的修士數量不少,你為何偏偏選中我們?」
「天壑中圈和外圈我都去過,沒什麼意思。」
她把錢袋護在手裡,眸光一轉:「你們看上去修為不低,定然不會只滿足於大漠外圍,對不對?跟著你們,鐵定能找到更多好東西。」
這丫頭,倒挺會看人和做生意。
「師兄。」
天羨子望一眼溫鶴眠:「怎麼辦?」
陸晚星聞言抬頭,對上青年安靜的視線。
在場所有修士中,此人的眼神最為柔和,應是心地柔軟之輩。
她做好了被接納的準備,卻沒想到溫鶴眠竟搖了搖頭:「姑娘,我們進入大漠,並非為盜取寶物。」
陸晚星神色一怔。
他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不會將她帶上。
「不、不拿寶物也行!我給你們帶路,你們給我工錢如何?」
她似是有些急:「我現在急缺錢,只要有工錢,一切都好說!」
林潯恍然大悟:「所以你之所以偷走我的錢袋,是因為急著用錢?」
陸晚星拚命點頭。
她若是平平靜靜還好,如今倉皇至此,便難免有些奇怪。
魔修藏身於暗處,一切計畫都尚不明了,倘若中途加入這樣一個目的不明的姑娘,很可能出岔子。
更何況……她不顧安危,如此執意地要和他們一同前往天壑,這件沒頭沒腦的事情本身就顯得古怪。
寧寧原以為溫鶴眠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然而他沉默片刻,沒有一絲猶豫,最終還是搖了頭。
=====
天壑與小鎮相隔有一段距離,經過一番討論,眾人決定僱傭馬車前往大漠。
他們人數頗多,超過了一輛馬車能夠容納的限度,於是分為兩輛,一前一後。
寧寧與裴寂、林潯共乘一輛,車伕看上去三四十歲,眼角留了道長如拇指的刀疤,看上去像是武俠片裡的刀客,頗有幾分粗獷豪邁之感。
寧寧還在思索陸晚星的貓膩,上車後輕聲囑咐:「車把式,我們去天壑大漠,送到入口便可。」
車伕應了聲「好」。
大漠之中風情剽悍,馬車跑起來亦是虎虎生風,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寧寧唯恐天羨子所在的那輛跟不上,把腦袋探出窗戶,迎著風急聲喊:「車把式,後面有輛車跟著我們!」
跟著他們?
她語速很快,聲音被洶洶而來的風狠狠一刮,就顯得更加急切慌亂。男人眸光一凜,晃眼向後望去。
在漫漫黃沙之中,竟然當真有輛馬車鬼鬼祟祟跟在他們身後,始終保持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若非那女客提醒,他恐怕永遠都無法察覺這場追蹤——
何等下作的手段!
屬於大漠男人的血性,在此時此刻被猛地激發而出,握緊韁繩的手微微顫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
追逐戰!
寧寧想,一定是她的錯覺。
否則那車伕聽聞這句話,回答「沒問題」的時候,為什麼發出了一聲邪魅狂狷、唯我獨尊的狂笑?
與此同時,另一邊。
賀知洲原本好端端跟在寧寧之後,這會兒向窗邊望去,卻陡然察覺不對勁。
前面那輛馬車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突然像跳起大神一樣,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猛衝……
一邊開始了走火入魔般的蛇形瘋扭!
這是何其癲狂的走位,賀知洲大感不妙,趕忙叫道:「大哥,快快快,快跟上前面那輛車!千萬別跟丟了!」
駕車的青年聽罷,渾濁雙眼中亦是寒光一現。
難怪那輛車前行的姿態如此反常,原來是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能被甩開麼?絕不可能!那是對他多年來技術的侮辱!
「放心。」
他說話間打了個響指,嘴角勾起勢在必得的邪魅冷笑:「一切交給我。」
馬鳴風蕭蕭,大漠映斜陽。
蛇形瘋扭的馬車從一輛變成兩輛,於長路之上掀起道道煙塵。馬兒的嘶吼與車伕的咆哮混作一團,賽出水平賽出風采,賽出了當年86上秋名山的氣態。
這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馬車駕駛,而是兩個男人之間關乎榮譽的較量!
這,就是大漠!
道路之上人仰馬翻,小鎮居民四處奔逃、尖叫連連。
有人無意中瞥見後面那輛馬車的窗戶,更是差點被嚇得神魂俱滅。
車裡的每個人都被顛得左右橫移、上竄下跳,乍一看去只能望見麻花般扭成一團的手腳和腦袋。
一名白衣青年扭曲的臉自窗前滑過,瞳孔裡滿是對活下去的渴求與來自靈魂的震顫,舌頭和眼球都快被甩飛!
賀知洲的心尖和聲音一起狂抖,破著音瘋狂吶喊:「大啊啊啊哥!慢、慢啊啊啊啊嗲鵝鵝鵝!」
狂風呼嘯而過,所有話語都顯得那樣蒼白模糊,最終抵達男人耳朵裡的,唯有那個被賀知洲無限放大、拚命喊出的「慢」。
「呃啊——!」
男人早就殺紅了眼,眼看被甩得越來越遠,直至此刻,終於發出今日以來最為壯烈的一聲咆哮。
身為車伕,他絕不允許有人說他慢!
兩輛馬車同台競速,比到達沙漠的預計時間快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不知道的見了,還以為在錄馬車版《男生女生向前衝》。
等終於顫顫巍巍下車,寧寧心有餘悸地從裴寂懷裡出來,恍惚望一眼身後漫無邊際的黃沙,難掩聲音裡的顫抖:「大叔,我們後面的馬車呢?」
「放心。」
冷冽的風撩起鬢邊碎髮,烈日勾勒出男人棱角分明的面龐,他仰面望著天邊,緩緩吸一口煙斗。
在陡然散開的飄渺白煙中,他的目光是那樣悠長深遠,低啞嗓音盡顯王者之風:「不過區區螻蟻——」
男人說著冷笑一聲:「已經甩掉了。」
寧寧:???
寧寧:!!!
——所以你們是自顧自演起了《無間道:修真風雲》嗎大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一章
寧寧面無表情站在大漠入口,遙遙望向昏黃的天地交接處。
為防止死氣外溢,天壑外圍被仙門設下結界。隔著一道無形屏障,她所在的這一頭麗日當空、金光萬道,另一邊則黑霧籠罩,只能隱約窺見模糊天光。
魔氣之下,層次分明的沙丘連綿起伏,有如凝固於半空的怒浪滾滾。
黃沙處處,偶爾自遠處掠過一道茫茫黑影,不知是天邊倉促而來的飛鳥,還是妖魔稍縱即逝的影子。
天羨子他們還是沒來。
當時她話音落下,好端端的車伕突然化身為憤怒的公牛,狂喘著氣就拉上韁繩拚命往前衝。
她與另外兩人在馬車裡被顛來顛去,毫無防備之下向後仰倒,本以為即將撞上木板,後腦勺卻落在一處溫溫軟軟的地方。
原來是裴寂伸了手,輕輕護在她腦袋上。
寧寧本想出聲詢問,方才的力道有沒有把他手掌壓痛。
沒想到下一個恍惚,就被不由分說拉入他懷中。
裴寂身體很冷,呼吸卻是熱的。
寧寧被一把拉過,嘴唇恰好落在他鎖骨附近,每當稍作呼吸的時候,氣息悠悠迴蕩在頸窩裡頭,都能感到後背上的手掌暗暗用力。
她當時不敢說話也不敢動,更何況車裡還有個林潯。
寧寧:……
她已經不想去看林潯的表情,以小白龍的性子,恐怕早就面紅耳赤,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害羞。
這樣的三人空間堪稱折磨,寧寧抵達天壑後立刻匆匆逃離。
奈何另一輛馬車還沒過來,她在等候的間隙百無聊賴,乾脆朝車伕搭話:「大叔,您對這大漠瞭解多少?」
「你說天壑?」
車伕吸了口煙斗,往結界內一睨:「仙魔戰場,進去的人挺多,出來的嘛……」
他說話時眼珠悠然轉了個圈,臉龐被白煙映得有些模糊,略帶了狐疑地問她:「看你們的模樣,應該是頭一回到這兒來,人生地不熟的,就這樣闖進去,不怕出事?」
寧寧搖頭:「我們做過準備。」
天壑大漠凶險萬分,他們一行人來到此地,自然不可能頭腦空空。
地圖、常見精怪與注意事項都有過瞭解,加之有溫鶴眠這個人形科普機器,進入大漠後問題應該不大。
她停了一陣,又道:「近日以來,大漠裡可曾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兒?」
「這我就不知道了。」
男人笑了笑:「我們當車伕的,整天都在鎮子裡來回跑,哪會知曉大漠裡的古怪。你若真想打聽這個,不如問問那群盜物賊——他們成天待在大漠,說不定能看出幾分貓膩。」
盜物賊。
寧寧因這三個字心頭一動,憑空生了幾分興趣:「大叔,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陸晚星』的姑娘?」
「陸晚星?」
車伕定定看她,微蹙眉頭:「你怎會認識她?」
「巧合而已。」寧寧見他神色不對,好奇繼續問,「陸晚星怎麼了嗎?」
「倒也沒太大問題——只是那丫頭吧,實在有點古怪。」
他們兩人皆是閒來無事,車伕又是個藏不住心裡話的話簍子,甫一提起陸晚星,一張嘴就再沒停下:「當年大戰的時候,有幾個鎮民給修士帶路,往天壑大漠裡邊走,結果被魔修收買,導致那群修士全部慘死——這事兒你有沒有聽過?」
寧寧點頭。
「陸晚星她哥,就是帶路的其中一個。」
車伕露出略顯嫌惡的神色,把音量壓低:「但你也知道,給魔物辦事兒,無論它們把報酬吹得有多天花亂墜,到頭來能給丁點兒好處嗎?不可能!」
寧寧本以為那只是段與現今沒什麼關聯的陳年舊事,沒料到其中還有此等糾葛,一時間好奇心更重:「那些人出事了?」
「是啊!他們拿著一堆金銀珠寶出來,連夜要帶著家裡人跑路,結果還沒踏出家門,謔——!」
他說得激情澎湃,有了幾分說書人的氣勢:「那群人竟然紛紛倒地,被魔息抽走精氣,成了再起不能的乾屍!至於從魔修手裡拿到的珠寶,也全都化作腐物和爛泥——都是報應啊!」
「所以說,」寧寧若有所思,「魔修早就對他們下了惡咒,欲要趕盡殺絕。」
「就是這樣!」
車伕連連點頭:「信誰都不能相信邪魔,誰知道那群怪物心裡存了怎樣的心思——哎喲,跑題了,咱們不是在講陸晚星嗎!」
這會兒裴寂與林潯也從車裡出來,後者還沒從之前所見的那一幕緩過神,自始至終低著頭,龍角微微泛了粉色。
寧寧不看他們倆,試圖通過與車伕的談話轉移注意力:「對,陸晚星。」
「她爹早就過世了,同兄長與娘親相依為命,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家中就只剩下陸晚星和她娘。」
車伕道:「說來也奇怪,她哥做了那樣的醜事,在平川的名聲早就臭了,留在這裡只能挨白眼。當年帶路的其餘幾戶人家全部搬出平川,只有陸家留了下來,真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
「要說的話,她爹也算是個人物。他是我們鎮子裡出了名清正廉潔的鎮長,可惜在一次火災裡為了救人,死了。」
他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留下一兒一女,兒子勾結魔族死了,女兒吧……陸晚星整天在大漠裡進進出出,幹起盜取遺物的勾當,我曾見她鬼鬼祟祟地與外人來往,應該就是在做交易。可惜,可惜。」
裴寂聽了半晌,冷不丁突然出聲:「她曾做過在活人身上行竊的事麼?」
「啊?」
男人一愣:「盜竊……應該不至於吧?她雖然性子有些野,但也不至於幹這種事兒。」
話題到此便戛然而止。
不遠處響起一道高昂馬嘯,正是天羨子等人所在的馬車終於趕來。
狂奔後的駿馬累到直翻白眼,被驟然拉緊韁繩、不得不停下來時,腳下生起陣陣黃煙。
從車門裡滾落一團果凍形狀的類人物體,如同死去般軟綿綿癱倒在地,赫然是賀知洲肉。
車伕目光一凜:「追擊得如此之快,不錯不錯,後生可畏啊。」
坐在馬車上的青年亦是面目猙獰:「你究竟是何等人物,技藝竟如此出神入化……可惡,這次是我輸了。」
寧寧:……
你們大漠人都是怎麼回事啊大叔!
=====
如果忽略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被大漠車伕的男人血性顛得肝腸寸斷的話,一行人總算是暢通無阻地進了天壑。
天壑魔氣盤踞,在穿過結界的剎那,就能清晰感受到從四面而來的淡淡壓迫。
這鬼地方連空氣都顯得渾濁不堪,天羨子因修為高深,面色與尋常無異:「越往裡走,這股魔氣就越強。你們可得當心。」
大漠當屬蠻荒之地,外圍被尋珍奪寶的盜物者踏足多年,已很難看出當初仙魔戰場的痕跡。
劍修劍氣外露,尋常妖魔不敢近身,因而比起前來此地尋寶的普通人,他們向內深入的速度要快上許多。
正如天羨子所言,隨著漸漸靠近大漠中心,寧寧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周圍的魔氣已越來越濃。
她心有所感,看一眼身旁的裴寂。
魔族擺明了在針對他,此番前來天壑的所有人裡,裴寂是最為關鍵的一個。
天羨子心知他會被魔氣影響,特意在此之前準備了諸多清心丸與抑魔丹,用以壓制魔息,使其不受大漠裡彙集的氣息操控。
更何況經過煉妖塔一戰,寧寧吞下靈樞仙草,而裴寂成功破除心魔,兩人修為都得到極大提升,由金丹一躍到了元嬰境界。
境界提升之後,對於魔氣的抑制力也大有所長。
大漠裡滿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在愈發濃郁的黑氣裡行走一段時間後,寧寧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感漸漸褪去,已經沒了太多興致。
她本是百無聊賴在往周圍張望,猝不及防之間,忽然瞥見一道飛速掠過的黑影。
那道影子攜了股殺意騰騰的妖氣。
不對勁。
周圍沉悶的空氣裡……似乎傳來了一陣十分詭異的香氣。
天羨子淡聲笑笑,手中化出長劍:「察覺到了?」
溫鶴眠頷首:「當心。」
話音剛落,忽有疾風匆匆刮過。
那道異香被狂風吹開,肆無忌憚擴散到各個角落。許是受此影響,天邊突然之間響起陣陣鳥鳴,紛亂不堪的影子遮天蔽日,不過一個怔然——
便有數道疾影俯身而下,向眾人襲來!
「附近有引魔香,這是在等我們上鉤。」
天羨子發出一聲輕嘖:「魔族果然破了兩儀微塵陣……有漏網之魚到外邊來了。」
天邊與沙丘皆是暗影浮動,強烈妖氣伴隨著魔息肆意蔓延,寧寧拔劍出鞘,斬去突如其來的一隻鳥妖。
如今邪風大作,四面八方都是蠢蠢欲動的妖魔。
她大概能猜出一些魔修的算盤,知曉他們此番來襲的目的,應是一行人中最為重要的溫鶴眠或裴寂。
——溫鶴眠通曉兩儀微塵陣法,若能將他解決,修真界便很難在短時間內查出大陣存在的貓膩;
裴寂身懷極強的魔族血統,雖然尚不清楚魔修們的具體計畫,但從之前幾次對他的刻意針對來看,裴寂定是計畫裡的關鍵人物。
很顯然,其他人也在這麼想。
因而當腳下的層層沙土驟然狂顫,數條藤蔓破沙而起,一時間黃沙漫天、腥風大作的時候,所有人都下意識把注意力轉向兩人身側。
哪知妖影紛然,藤蔓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前衝,如刀如刃,破開層層呼嘯烈風。
然而襲去的方向,卻並非溫鶴眠與裴寂。
驚變只需要電光火石的短短一瞬間。
寧寧一愣。
她手裡的長劍正抵禦著一隻沙魅沒頭沒腦的進攻,而腰間纏著的——
赫然是條與漆黑魔氣融為一體、難以察覺氣息的妖藤。
寧寧腦海中彈幕爆炸。
觸手怪抓她做什麼?難道這些妖物是無差別攻擊?為什麼不按照說好的劇本來,她只是個無辜的惡毒女配啊?
她的吐槽還沒唸叨完,旋即便是用力一捲。
女孩的身影與藤蔓一道下落,與此同時地面黃沙湧動,竟在不遠處形成一團不停蠕動的圓形漩渦,只不過轉瞬須臾,便將寧寧吞噬得沒了蹤影。
天羨子駭然大喊:「寧寧——誒!裴寂!你跳下去幹嘛!」
他分身乏術,只得咬牙望一眼賀知洲:「照顧好溫長老和林師弟,我帶他們回來!」
=====
寧寧覺得自己在做夢。
夢裡的一切都極其模糊,光影來回閃爍,凝聚成許許多多變幻不息的影子。
她見到水墨般漾開的巍峨高山,燈火通明的悠長街巷,以及紛飛縱橫的劍影刀光,最終畫面一滯,四散的影像渾然聚攏,凝作一道纖長人形。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空白,整個世界裡,彷彿只剩下她與那個人。
好險好險,她差點以為自己稀里糊塗死掉,眼前正在播放回顧一生的走馬燈。只有當見到眼前這道人影時,才恍然明白是在做夢。
因為那人是她完完全全沒有見過的模樣。
他是個男人,或是說少年。
寧寧安靜看著他,腦袋裡浮起很不合時宜的念頭:只可惜出現在這裡的不是裴寂,若是在夢裡見到他,她說不定能比平日裡大膽一些。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好奇走上前。
少年由霧氣凝聚,沒有實體,只不過是道無法被觸碰的虛影。他穿了件乾淨整潔的白衣,面孔像是被打亂的拼圖,五官模糊一片,全然看不清相貌。
寧寧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嘗試在夢裡開口:「那個……你好?」
那人沒有應答,像具死屍或是玩偶。
說老實話,有點恐怖。
寧寧不習慣這種詭異又死寂的氛圍,凝神端詳他滿臉的馬賽克,正打算伸手碰一碰,突然見到那人渾身一顫。
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最是恐怖,寧寧條件反射後退一步,卻發現對方並沒有繼續動彈。
唯一與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是他心口上暈開了一片血跡。
少年身著白衣,殷紅鮮血漫如潮湧地溢出來,便顯得格外突兀與可怖。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見他的五官,寧寧卻莫名有種感覺,這個人正在注視她。
她分明與他全然不相識,此時卻不由自主感到胸口發悶。心臟無比劇烈地開始跳動,每一次撞擊都沉重如巨石,敲得她有些懵。
一切妖魔鬼怪都是紙老虎,寧寧努力放穩心神,憑藉多年以來的小說閱讀經驗,腦補出了無數符合仙俠世界觀的故事。
比如奪舍,比如前世今生,又比如失去的記憶與忘記的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肉麻,把自己腦補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比起前世今生稀里糊塗的糾葛,她寧願相信眼前這位兄弟是從M79星雲下凡的外星人,正在利用腦電波或潛意識與她進行深層次溝通。
四下寂靜得有如死亡,寧寧戳一戳那人肩膀,只碰到無形的白煙。
她還想說點什麼,奈何剛一張口,耳邊就響起另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來自某個女人。
「快醒醒。」
這道聲音將她從渾渾噩噩的夢境拉回現實,寧寧兀地睜開眼睛。
很好,身體疼得像是散架,這兒不在夢裡。
從進入天壑到現在,已經發生了太多怪事。她勉強撐起身子,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順便回憶陷入昏迷之前的事情。
他們一行人遭遇魔族設下的引魔香,她在亂戰中被一根妖藤捲入漩渦,為脫離桎梏,拔劍將藤蔓斬斷。
然後發生了什麼?
寧寧蹙眉回想,深不見底的漩渦裡伸手不見五指,她在無盡黑暗裡失去支撐、不停下墜,本打算御劍穩住身形,卻被另一股更為強烈的力量籠罩,失去了意識。
……是來自這個地方的力量嗎?
她心下一動,抬眼望去,視野之中滿是毫無瑕疵的純白,與記憶裡被黑霧籠罩的天壑大漠截然不同,倒是與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與夢裡不同的是,那個被馬賽克掉的少年不見了蹤影,飄浮在寧寧眼前的,唯有一團濃郁白煙。
她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望著白煙愣愣發呆,本打算伸手碰上一碰,卻聽得有道女人的聲線從煙氣裡傳來,輕靈柔軟,似是在笑:「你又來了。」
……又?
她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寧寧腦袋裡一團漿糊,忍著疼開口:「你是誰?」
對話進行到這裡,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周圍的空氣悄然凝滯。
四散的白煙倏地頓住,帶了些許困惑地出聲:「你不記得我了?這麼多年來……你每次來到這裡,分明從沒忘記過。」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音量越來越低,帶了不敢置信的口吻:「你怎麼能和其他人一樣,也不記得我?明明你和他們是不同的……只有你不一樣。」
今日的所見所聞遠遠超出她的想像,寧寧的腦袋裡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斥過數不勝數的小問號。
這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女人是誰?對方為何會表現得……像是與她認識?
還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夢裡的少年。
寧寧只覺得頭痛欲裂。
「好可憐。」
白煙倏然聚攏,凝成面目模糊的女性形態,逐漸向她貼近的同時,五官也一點點成形。
冷冽寒氣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白影的雙手已然覆在她雙頰兩旁。那女人自顧自地說,空洞的眼瞳一眨不眨凝視她,聲線飄渺如雲煙。
「身上的死氣還是這麼濃……既然忘了我,那你可否還記得——」
寧寧聽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卻在下一瞬間兀地僵住。
白煙攜來女人喟嘆般的低喃,每個字句都無比清晰,重重落在她耳膜:「在不久之後,你就會死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二章
問:突然聽見自己將至的死訊,是種什麼體驗?
答:謝邀,人在大漠,剛下飛藤。
作為一名親身經歷者,對於這件事,只想回覆一句話:其實我早就知道啦,沒想到吧哈哈!
寧寧置身於四面雪白的空間裡,與近在咫尺的陌生女人無言對視。
對方的雙眼由白霧凝成,看不透其中蘊藏的神色,聽見那句不明不白、關於死亡的話時,寧寧腦袋裡只匆匆閃過一個念頭——
按照和系統所做的交易,她的確會在任務完成之後假死脫身。
這是最為淺顯直白的想法,然而只需稍加思索一番,就能察覺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
先不談她腦海裡莫名出現的少年身影無法得到解釋,單論從女人口中吐露的話語,就足以叫她一個頭兩個大。
「什麼叫做,」寧寧凝神正色,按耐下心臟不由自主的狂跳,「我每次來到這裡……都不會忘記?」
女人定定望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竟答非所問地輕笑一聲:「原來如此,你身體裡還有別的東西。」
寧寧抿唇沒有應答,大腦飛速轉。
別的東西?是指系統嗎?她怎麼能看出系統的存在?
「你想利用那東西渡過死劫,對不對?」
她笑時身形微顫,白霧也隨著動作不斷聚散,仍是自顧自繼續道:「失敗過一次又一次,若是旁人,興許早就放棄了,也只有你還這樣執著——你是為了誰?自己嗎?似乎不像呀。」
「稍等稍等,咱們打斷一下可以嗎?」
信息量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消化不過來,只能用力按按太陽穴,皺了眉問她:「姐姐,咱們能不能從頭說起?這是哪兒,你是誰,一次次失敗又是指什麼?」
周身的氣氛悄然一凝。
女人比之前笑得更加放肆,身旁霧氣亂作一片,連五官都被晃蕩得模糊不清。
「姐姐?你居然叫我姐姐——你不那麼嚴肅,反倒叫我有些不習慣。」
她說著再度凝聚成形,雙腿一踮,負了手徑直升往半空,居高臨下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我在這裡太久太久,許多事情都記不清。」
女人聲音很低,語氣裡帶了少許遲疑,似乎連她自己都快把過去遺忘得一乾二淨:「我以前是一把劍,當年仙魔大戰,跟隨主人前來大漠……然後是轟隆隆的爆炸和滿身血,等我恢復意識,就已經出現在這裡,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這是個脫離了劍身的劍靈。
要想凝成有意識的劍靈,那把劍定然不凡,至於她口中的「主人」,應該也是曾經叱吒風雲的大能。
寧寧好奇道:「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見白霧搖頭,只得換個話題繼續問她:「那你知不知道,這裡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我本來也不清楚,是你告訴我的。」
她聞言發出咯咯輕笑,在空中匆匆旋了個圈:「你說我劍靈離體,本應煙消雲散,卻被一股極強的靈力所護,幸得不死。至於這個地方,是一處名為『紫薇境』的絕世法器,一旦進入其中,便能與外世隔絕,不受外力干涉。」
「我告訴過你?」
寧寧眼皮兀地一跳。
紛繁思緒好似層層裹住的毛線球,找不到頭也尋不見尾巴,然而有一根絲線被緩緩抽出,讓她隱約窺見一絲天機。
寧寧問:「我來過這個地方許多次?」
「對啊。」
白霧一動不動望著她:「第一回好像是無意間掉進這裡——畢竟你說過,這處秘境是在一個陡崖下面,稍不留神就能落進來。」
她說到這裡,微微偏了頭,似是在努力回憶:「之後你偶爾會來找我,和我說說話——其實除了你,還有好幾個人也時常掉進這兒,可他們每次都像失去了記憶,不記得曾經見過我。」
寧寧細細地聽,許久沒有出聲。
她心裡已經有了整個故事大概的輪廓。
據白霧所言,紫薇境不受外力影響,獨立於大千世界之外。
也就是說,無論法器外如何滄海桑田、滿目瘡痍,就算臨近世界末日,這裡都始終是片一成不變的白色。
那麼,倘若外界開啟了一次又一次的回溯與輪迴——
對於棲身於此的劍靈來說,時間定然還是和尋常一樣,不可逆轉地緩緩淌過。
所以白霧才會看見她一次又一次地來,一次又一次地,帶著滿身死氣死去。
所以仙魔大戰分明只過去數十年,白霧卻聲稱「太久太久」,完全不記得當初的事情。
所以那些不慎落入秘境裡的人,才會從來都不記得白霧的存在,每一次重逢都如同初遇。
因為在不斷輪迴的外界裡,對於他們而言,的的確確是頭一回與她相見。
寧寧想,那她自己又算什麼?
如果每一次輪迴都只有她存在記憶……難道她就是導致時間一遍遍回溯的原因?
後腦勺突突突地疼,寧寧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整理思緒。
白霧說,她身上死氣濃郁,不久之後就會死去。
過了一會兒又笑言,她身體裡多了某個東西,或許可以通過它來逃脫死劫。
如果那「東西」對應系統,是不是可以認為,曾經的她為了避免死亡,利用某種術法一遍遍重啟時間,在無數次的失敗之後……
試圖利用「系統」來扭轉命運?
可她為什麼會失去曾經的記憶?一旦記憶喪失,扭轉命運的難度豈不是更大?系統的運作原理又是什麼?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以她的性格,當真會單純為了讓自己逃離死劫,就一遍遍開啟輪迴嗎?
寧寧覺得不會。
無數次的輪迴對應了無數次的死亡,那樣太難受,她最是怕疼,不可能喜歡。
就連白霧也無意中提過,覺得她不像是僅僅為了自己。
那她究竟想要阻止什麼。
接下來在大漠裡……會發生怎樣不可逆轉的事情?
毫無線索,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白霧所能提供的線索到此為止。
她不曉得在紫薇境裡獨自待了多少年,連自己的前塵舊事都已記不清晰,能認出寧寧這張臉就算很不容易,再也記不起更多細節。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從這處小天地脫身,查明待會兒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在即將離開紫薇境之前,寧寧好奇問她:「這麼多年,你沒有想過出去看看嗎?」
「出去?不要。」
白霧在空中晃晃悠悠,像個鬧騰的小孩:「主人將我護在這裡,一定有他的用意。我若是胡亂跑開,他尋不到我怎麼辦?」
可仙魔大戰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個人自始至終沒有出現,恐怕再也不會回來。
寧寧正欲開口,卻聽得白霧裡傳來一聲哼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同樣的話,你早就說過好多好多遍了。」
「他一定還活著。就算他不來尋我,當主人揮動那把劍的時候,我也能在瞬息之間趕到他身邊。」
「雖然遺忘了許多東西,但我一直都記得——」
白霧於此刻驟然瀰散,女聲顯出前所未有的崇敬,充盈整個寂寞空蕩的小小角落:「我的主人,他是九州百城、天上地下,最最了不起的劍仙。」
=====
天壑大漠。
引魔香召來綿綿不盡的妖物,林潯與賀知洲護在溫鶴眠身側,後者則低聲道出妖魔屬性與治退之策,大漠之中劍光紛飛,妖屍遍地。
此地的妖魅都染了魔氣,被異香擾亂神智,層層聚攏而來。
但好在妖物皆有靈智,不似魔獸那般隨性而動、只知殺戮,眼見這兩名劍修修為不低,其中不少生了退卻的心思,在不遠處打轉徘徊,不敢近身。
這理應是向好的局面,溫鶴眠卻微擰了眉,視線掃過沙丘下湧動的黃土。
方才寧寧三人落下去的漩渦,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們都以為魔修的目標在於裴寂,然而那條長藤的動作毫不猶豫,擺明了早就確定好獵物,在捲走寧寧之後立馬逃離。
可為何偏偏要帶走她?寧寧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姑娘,從小到大唯一接觸過的魔族,恐怕只有裴寂。
等等,裴寂。
青年指尖稍動,心臟沉沉跳了一下。
他聽天羨子提到過,寧寧與裴寂關係匪淺,後者性情孤僻、鮮少與旁人有過往來,若說心中有何珍視之人,答案必定是寧寧。
……只有她,能成為威脅裴寂的砝碼。
溫鶴眠感覺事情不太妙。
「那群魔修也太沒種了吧!不跟我們正面硬碰硬,只敢用引魔香這種下作手段!」
賀知洲一邊打,嘴皮子一邊上下不停地叭叭叭:「寧寧他們怎麼辦?漩渦沒了,咱們該去哪兒找他們?」
林潯倉皇開口:「賀師兄,小心後面!」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賀知洲回頭迎擊,就望見一道似曾相識的人影突然迎上前,飛身一拳,就把偷襲的沙魅揍出老遠。
林潯被這無比粗獷豪邁的動作震驚當場,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影子。
溫鶴眠一言不發擰了眉。
「你——」賀知洲瞪圓了雙眼與來人對視,抹一把臉上的血:「你在跟蹤我們?!」
站在他跟前的姑娘拿著個巴掌大的圓形羅盤,生了雙狡黠貓瞳,笑起來兩眼一眯,完全沒表現出絲毫羞愧之色。
正是平川鎮的陸晚星。
「大漠尋寶的事兒,能叫跟蹤嗎?」
陸晚星嘿嘿一笑:「這叫碰巧,碰巧。」
「我呸!這丫頭一直鬼鬼祟祟跟在你們背後,不知道安的是個什麼心思!」
又是一道從未聽過的嗓音傳來,賀知洲扭頭望去,竟在不遠處的沙丘下,見到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
為首的中年男人手裡握了把染血大刀,身上儘是被妖物抓撓撕咬的道道血痕。
他說話時面露不屑地睨一眼陸晚星,揚聲道:「她哥就幹過謀害修士的行當,你們可得小心,莫著了她的道。」
陸晚星朝他做了個鬼臉。
「這些人是橫穿大漠的沙匪。」
溫鶴眠傳音道:「二位小心行事。」
「幾位不必如此防備。」
領頭那人朗聲笑道:「在下姓錢,排行老三,叫我錢三便可。我們都是平川裡土生土長的人,親眼見過仙魔大戰的慘狀,對修士最為敬重。今日相見,絕不會做出不忠不義的醜事。」
這群提刀的沙匪煞氣深重,旁側拿劍的修士劍氣四溢,無論哪一方都不是好惹的軟柿子。
妖魔本就存了退卻的念頭,這會兒見他們陡一匯合,當即盡作鳥獸散,很快沒了蹤跡。
賀知洲道了聲「多謝」,轉而望向身旁的陸晚星,用了頗為無奈的語氣:「小姑奶奶,你跟著我們到底想幹嘛?」
「我、我這不是——」
陸晚星吞吞吐吐,乾脆破罐子破摔,撓撓頭一股腦道:「我這不是想著,既然你們修為高深,妖魔定然不敢近身,只要跟在你們後邊,就能在大漠深處找到更多寶貝了嘛……」
這人真是為了錢,連命都不要啊。
賀知洲努力吸了口氣,聽見那叫做「錢三」的沙匪頭子發出一聲冷嗤:「拼了命地大發死人財,兄妹不愧是一家人。」
大漠之中最講究快意恩仇,他們作為沙匪,更加看重道義與俠情。
無論是當年幾位鎮民出賣修士,還是陸晚星等人盜取遺物,在他們看來,都是極為令人不齒的行徑。
陸晚星像是對這種言語早就習慣,偏了頭不做理會。
「他們對陸姑娘的惡意好大。」
林潯催動神識,暗裡傳音:「她兄長犯下的罪過,不應該由她承受吧?」
賀知洲亦是好奇:「當年那件事,具體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啊?」
「當初魔族節節敗退,唯一據點只餘下天壑大漠。」
溫鶴眠沉默片刻,順著他的話應聲:「大漠之中的魔氣比如今濃郁許多,處處藏有致命陷阱,為保障絕大多數修士安危,以萬劍宗決明道長為首,組建了一支十六人的探路小隊。」
林潯猛然一驚:「決明道長!」
劍修之中,恐怕無人未曾聽聞過這個名號。
此人一劍開山、劍氣入骨,乃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劍道天才,只可惜隕落於仙魔大戰之中,屍骨無存。
「魔修存了謀害的心思,於大漠之中佈下致命陷阱,更是自魔域引來甦醒的『魔神』,設作圍殺之局。」
溫鶴眠垂下眼睫,遮蓋眸中起伏的暗色:「決明力誅魔神,奈何精疲力竭,葬身於魔神臨死前的自爆。他那把傳說能斬萬物的誅邪劍亦是不知所蹤,恐怕毀於一旦。」
魔神乃是墮化為魔的仙人或仙獸,實力超凡,傳聞懷有滅世之能。所幸常年沉睡於魔域之中,鮮有甦醒的時候。
它們的存在,也是設下兩儀微塵陣、阻隔人魔兩界的重要原因。
「不對啊。」
賀知洲撓撓頭:「如果當年的修士都葬身沙海,鎮民叛變的這則消息是怎麼傳出來的?」
「當年的十六人中,唯有一位名喚『劉修遠』的符修僥倖存活。」
溫鶴眠斂了眉目:「只可惜他同樣身受重傷,於數日後於家中重病身亡。」
所以還是都死了。
林潯聽得心裡難受,晃眼一瞧,才發覺陸晚星已不知何時到了身邊。
她看上去很是好奇,輕笑著朝他揚起下巴:「你們怎麼都一動不動的?是不是——傳說中仙門修士的傳音入密?」
林潯蔫成了茄子,低低應了聲「嗯」。
溫鶴眠倒是面色不改,緩聲開口問她:「姑娘方才所用,可是體修的技巧?」
陸晚星終於顯出了一絲羞怯的神色,摸著鼻子點點頭。
賀知洲不明白了:「你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學什麼體修?」
「不學體修,你給我買劍買琴買符咒嗎?」
陸晚星瞥他一眼:「我一來沒錢,二來沒修真門路,在大漠裡撿到什麼學什麼唄。」
「沒錢?」
賀知洲把她從上到下掃視一遍,語氣更是不敢置信:「僅憑你給我們亮出的那把劍,就能保你三生三世十里黃金,你還說自己沒錢?」
陸晚星把嘴一撇,剛要出言反駁,卻聽得天邊一聲驚嘯,好不容易散開的黑霧再度凝結,濃郁得模糊了視線。
「你們快看,沙丘上有人!」
一名沙匪駭然大叫:「那、那是——」
賀知洲尋聲望去,在倏而大作的風沙裡,見到兩道修長的影子。
其中一人以黑布掩面,看不清模樣,而另一位……
貓瞳黝黑,面目白淨,雖是他從未見過的面孔,卻莫名透出幾分熟悉之感。
他感到身旁的小姑娘在劇烈顫抖。
「那是……」
陸晚星死死盯著沙丘上的人,整個聲線都在顫,嘴唇蒼白得失了血色:「那是我哥。」
她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死去的哥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三章
風聲在一點點加大。
最初像是遠在天邊的呢喃絮語,繼而變得密密匝匝,如同春蠶一口口啃食桑葉,磨得耳根發癢。
到後來愈來愈大,愈來愈響,好似萬千魑魅魍魎一齊放聲嚎哭,惹人驚懼非常。
大漠之中狂風嗚咽不止,沙丘之下的眾人卻被沉重死寂全然籠罩,只能聽見幾個沙匪顫抖著的劇烈喘息。
良久,有人哆嗦著道了句:「右邊那個,是陸朝吧?」
「不、不可能!」
錢三握緊手中染血的長刀,咬了牙道:「陸朝早就死了,整個鎮子的人都見過他的屍體……這是個什麼鬼東西!」
陸朝,應該就是陸晚星兄長的名姓。
「當心。」
溫鶴眠輕咳一聲:「右側那位毫無氣息,並非人類。」
「不愧是溫長老,好眼光。」
左側以黑紗遮面的男人桀桀怪笑,嗓子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般,聲線瘖啞不堪:「只可惜長老如今已成了廢人,竟需要小弟子護在旁側,可憐吶。」
溫鶴眠眸光微黯,並未做出回應。
「溫、溫長老?」
錢三的聲調一下子拔上老高:「你、您莫非就是玄虛劍派的溫鶴眠老前輩?!我記得您與決明道長乃是莫逆之交——」
老前輩。
賀知洲聽得嘴角一抽。
這人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壯漢,溫鶴眠則面容清雋瘦弱,以外表來看,頂多稱得上是「青年」,這會兒卻被錢三誠惶誠恐叫著「老前輩」,無論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陸晚星同樣聽聞過溫鶴眠的大名,仍然保持著手捧羅盤的姿勢,雙眼渾圓地抬頭看他。
「魔氣纏身,又攜有仙門獨有的靈氣。」
溫鶴眠黑眸幽寂,斂去了平日裡的溫和笑意,與對方粗冽古怪的嗓音相比,聲線有如甘泉迴響:「不知閣下是何人?」
什麼靈氣?
賀知洲茫然凝神,卻只在那人身上感受到巨浪般層層疊疊的魔息。
男人顯然也沒料到,那樣微弱的氣息竟會被他察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愧是你,看來你雖然成了廢物,卻也好歹有那麼點用處。」
他說著一頓,語氣裡諷刺的意味更濃:「畢竟是享譽整個修真界的天才啊!」
賀知洲聽得噁心,反唇相譏:「是是是,不像你,一輩子都闖不出個名堂,到頭來人家在玄虛派享福,你卻可憐巴巴蝸居在魔域外頭,連小臉蛋都露不了。說起這個,我還真要感謝你臉上那層黑布,要是沒有它,整個大漠的市容市貌都得因為你下跌好大一截。」
林潯聽得一愣一愣,好在性格比賀知洲靠譜許多,一本正經地扭頭問溫鶴眠:「師伯,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正道人士,後來入了魔道?」
陸晚星許是想到什麼,神色一愣。
她原本是所有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瘦瘦小小、修為低微,此時卻面色慘白地上前一步,站在所有人前頭。
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黑霧遮掩了日光。
她仰頭看向沙丘之上的男人,用顫抖不已的聲線一字一頓開口:「你是不是……」
賀知洲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麼,心口居然也開始瘋狂跳動。
他總有種感覺,似乎某個被埋藏了多年的秘辛,終於要因為陸晚星的這一聲問詢,緩緩揭開其中一角。
女孩單薄的脊背瑟瑟發抖,陸晚星攥緊衣袖,深深吸入一口氣,念出那個無比陌生、卻也無數次出現在思緒裡的名字:「劉……修遠?」
「劉修遠?你說當年那場變故裡唯一的倖存者?」
賀知洲一個愣神,滿目儘是困惑:「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修真界裡假死脫身的事情還少嗎?都說他重傷死在家裡,可有多少人見過他的屍體?」
陸晚星語氣匆忙,說到後來,已帶了幾分抑制不住的哭腔,抬手指向沙丘上與她兄長一模一樣的男人。
「看見那個東西了嗎?既然他們能在如今造出那樣的假人,仙魔大戰的時候……怎麼就不可以?!」
陡然聽聞這段話的瞬間,有股力道重重撞擊在胸口。
不止賀知洲,林潯亦是面色一變:「你的意思是——」
對啊。
無論沙丘上形如傀儡的假人究竟是何物,既然他被做成了陸晚星哥哥的模樣,那是不是就能說明……
當她哥哥還活著的時候,魔族就已經造出了這種玩意兒?
……不會吧。
如果這樣的話,那豈不是——
「你、你們看!」
陸晚星顯出前所未有的激動,渾身顫慄著遞來手中一直握著的羅盤,聲音抖得快要聽不清:「這是我和哥哥的羅盤,臨走前兩人各拿一個,指針所指的方向,就是另一個羅盤所在的地方。」
羅盤的指針和她的手臂一起劇烈晃動。
賀知洲明明白白地見到,那根指針,指向著大漠的更深處。
更為凶險,也更為遙遠的深處。
「另一個羅盤……在大漠裡面。」
一滴眼淚從她臉頰倉促滑落,陸晚星咬了咬牙,啞聲說:「那天晚上從大漠裡逃回來的人,他身上壓根沒有羅盤。你們能明白嗎?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指針一直指在相反的方向。」
「所以你,」林潯茫然看著她,腦海中萬千思緒堆積成山,在此刻轟地爆開,「所以你才會在這麼多年裡,一直不顧安危地往大漠深處走?」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都在納悶,既然陸晚星能看出他們一行人修為不低,為何還要那樣毫不掩飾地搶走錢袋,在那之後也並未躲藏,彷彿是刻意讓他們找到一樣。
如果她就是刻意的呢?
她修為低微,僅憑一人之力絕對無法深入大漠,只能與強大修士結伴同行。
陸晚星以為他們是前來尋寶的盜物者,便以這個拙劣的方法作為契機,提出能以嚮導的身份為眾人領路,不成想遭到拒絕,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她儲物袋裡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卻執意要一遍又一遍地以身涉險,闖進大漠。
打從一開始,陸晚星的目的就不是盜物。
她心裡悄悄藏著一個念頭。
一個天馬行空,說出來只會被旁人嘲笑和戲弄的念頭。
為了它,陸晚星堅持了十幾年。
「當年戰事混亂,我聽聞劉修遠身受重傷,聲稱要在臨死之際見一見故鄉。」
溫鶴眠向來平穩的氣息罕見地紛亂不堪,聲線越來越沉:「沒過多久,就自他家鄉傳來死訊。」
言下之意,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他的屍體。
那段時日正值最終決戰,無數修士獻身死去,區區一個劉修遠的死亡,似乎成了被淹沒於大海裡的浪花一朵,毫不稀奇。
站立於沙丘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怪異的嗓音像在拿刀鋸石頭。
他彷彿比之前更加得意,略一停頓之後,抬手一把扯下面上蒙著的黑布。
「你們知不知道,當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可興奮和狂喜只有自己知道,什麼人都不能告訴,這種感覺有多痛苦?」
黑布之下,是一張極其怪異的臉。
面龐的一半是個白淨青年,另一邊則佈滿了大火灼燒過的痕跡,條條疤痕像是攀爬而上的蟲,看上去尤為可怖。
溫鶴眠眼底終於湧起怒意,沉聲念出他的名字:「劉修遠。」
「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當你們知道被我耍得團團轉,究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說話時咯咯笑個不停:「對對對,就是要這種表情!再生氣一點!我可是害死你好友的凶手啊!決明得知被背叛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那些領路的鎮民也是,明明全都葬身在大漠裡,卻不得不背負永遠的罵名,當真好慘好可憐啊!」
賀知洲聽見自己拳頭捏緊時,骨頭傳來的哢擦響聲。
「先向諸位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位,是魔界的傳統手藝,名叫『人儡』。」
劉修遠看上去毫無緊迫感,大大咧咧地解釋:「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樣,對不對?當年我與魔族達成合作,他們為幫我洗清嫌疑,便動用了這個玩意兒,把罪名全部嫁禍在那幾個鎮民身上。說老實話,挺好用,我很滿意。」
「你他娘的狗東西!不是人!日你大爺!」
錢三早就聽不下去,掄起手裡的刀就往沙丘甩,被劉修遠一個側身悠悠躲過,嬉皮笑臉:「不要這麼激動嘛。」
「但魔族並未善待你,不是麼?」
多年舊友殞命於此,溫鶴眠本應暴怒。
但他只是神情淡漠地與劉修遠對視,身形筆直,白衣破開四周濃郁的暗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藏於衣袖下的右手,已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攥緊,指尖陷進肉裡,溢出滾燙血漬。
「魔氣如毒,入體之後無異於折磨。」
溫鶴眠道:「至於你的臉與聲音,應是中了某種邪毒。以閣下的水平,不至於自己餵自己吃毒藥吧?讓我猜猜,你以為魔族會贈予金銀法寶作為報酬,沒想到只得來一劑劇毒,不得已之下,成了為他們所用的奴僕?」
許是心事被徹底戳穿,之前得意洋洋的神采陡然消退,劉修遠瞬間變了臉色。
「你這張嘴有夠討厭。」
站在沙丘頂端的男人獰笑:「待我將它撕下來,好好瞧瞧。」
他話剛說完,四周便有數道人影攢動。
待賀知洲凝神看去,竟從黑暗裡衝出數十個人形傀儡,包括之前沙丘上的那個,同時手握小刀朝這邊猛衝。
沙匪們紛紛提刀應戰,劉修遠則催動符咒,引來灼灼天火,放聲笑道:「對付你們,我一人便夠了。一個廢人,一個膽小鬼,一個傻子,我已是元嬰三重,你們怎——」
剩下的字句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倉皇吞入腹中。
賀知洲拔了劍就衝上前來,根本不留一丁點兒唸完台詞的時間。一時間劍氣與火光交疊,照亮昏黑大漠。
陸晚星望向身旁的林潯,喃喃低語:「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嗎?」
她甫一問完,看見後者臉上猶豫的神色,心裡便已知曉了答案。
手裡的羅盤用力一晃。
女孩抬頭迅速瞥一眼劉修遠,握緊羅盤,毫無預兆地向大漠深處狂奔。
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在死掉之前,見一見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執念。
更何況……指針搖晃得越來越劇烈,另一個羅盤就在不遠處。
「陸姑娘!」
眼下賀知洲與劉修遠的纏鬥,顯然才是更為要緊的那一方。
林潯匆匆叫一聲她的名姓,兩相權衡之下,還是選擇了躍向賀知洲身側,拔劍相助。
劉修遠說得不錯,他們兩人不是他的對手。
金丹對元嬰,本就是越級抗衡,更何況劉修遠被魔修渡了魔氣,黑壓壓的氣息混合著火焰打來,能有千鈞力道。
四周全是雷電火光,林潯躲閃不及,被重重擊中胸口,在威壓之下跌落在地。
賀知洲比他稍好一些,狀態卻也十分糟糕,想必無法支撐太久;
溫鶴眠經過多日療養,再輔以寧寧帶回的仙草蘊養神識,已恢復了為數不多的部分修為,然而應對成群的傀儡,還是有些吃力。
至於陸晚星——
林潯疼得骨頭都在陣陣發酸,嘴裡全是血的味道。腦海裡浮現這個名字的剎那,竟聽見一道勢如排山倒海的巨響。
這是什麼聲音?
他憑藉恍惚的意識,躺在地上扭過頭。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緊縮。
在視線可及的遠方,那處連綿起伏的沙丘堆裡,一座小丘被轟然推倒,黃沙飛舞,看不清其間具體模樣。
他凝了神識,在漸漸清晰的視野裡,見到小姑娘瘦弱的背影。
陸晚星正揮動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在那座沙丘上。她的雙手儘是血跡,卻一直沒停下。
於是丘體開始震顫,自上層起依次崩塌。等只剩下十分之一的高度時,她終於不再揮舞拳頭,而是伸出手去,把黃沙一點點往外扒。
林潯咳出一口血,聽見賀知洲倒地的聲音,以及劉修遠的一聲笑。
沙礫猶如退潮而落的海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下落,他強撐著雙眼看去,在無窮盡的黃沙裡,赫然見到一抹白。
林潯本以為那是錯覺。
可陸晚星同樣一怔,繼而加快了速度,把沙土拚命扒開。
首先露出來的,是一具匍匐的骨架。
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
十分奇怪的是,這些早就沒了氣息的人們,於臨死之前竟是牢牢聚作一團,身體一具緊貼著一具,幾乎沒有間隙。
就好像……是想護住什麼似的。
陸晚星的動作還在繼續。
當砂土快要被盡數扒開,從某具骨架之上,似乎有什麼掉落在地。
林潯看見她低下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而在那具骨架之後,被所有人緊緊圍住的,同樣是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他跪倒在地,腿骨斷裂,身前的骨骼亦是一片狼藉,然而脊背卻挺得筆直,雙手環在胸前,死死護著某樣東西。
林潯看清了。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在黑暗中隱隱生光的劍。
塵封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終於被全部揭開。
他見到決明與他的誅邪劍。
「這是我哥哥。」
陸晚星凝視決明身側的那具骨架許久,忽然轉過身來看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不知道是在對他們,還是在哭著對自己說:「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哥哥。」
她已經憑藉一個虛無縹緲、毫無根據的念頭,苦苦支撐了太多太多年。
每當想要放棄的時候,陸晚星都會無端想起,與兄長分別的那個深夜。
由於父親早逝、娘親體弱多病,早早扛下家中重擔的哥哥,是陸晚星心裡最偉大的英雄。
那天她總覺得心頭發慌,扯著哥哥袖子一動不動,陸朝看著她半晌,忽然輕聲問:「晚星,還記得爹爹說過什麼嗎?」
她爹是個說話特酸的書生,與大漠裡的剽悍氣質格格不入,經常對兩個孩子講一些文縐縐的話,叫人怎麼也聽不懂。
陸晚星從小就不愛聽,後來爹爹為救人過世,便再也沒聽到過。
她那時年紀尚小,早就記不清那一大堆拗口的長句,腦袋裡稀里糊塗轉了一圈,最終仰起腦袋,用稚嫩的嗓音應他:「爹爹說,要做個好人!」
哥哥當時似乎笑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兩隻眼睛溫溫柔柔地彎成月牙形狀,俯身摸摸她腦袋。
「對。千萬別忘了。」
在臨別之際,陸朝對她說:「晚星,要做個好人。」
然後夜色浸潤少年挺拔的影子,她看著自己心中的英雄逐漸被黑暗吞噬,最終消失不見。
在很久以後,陸晚星才恍然地想,也許早在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大概率不會回來。
可他還是堅定不移地一步步往前,直至臨死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向她承諾過的那句話。
——當初魔神臨世、決明重傷,以骨架之間的姿勢來看,正是他頭一個拖著瀕死的身體一點點向前,用身體護住誅邪劍。
緊接著向前的人越來越多,脆弱的血肉之軀築成道道壁壘,讓那把可斬萬魔的長劍,得以留存於世。
他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能通過如此方式,為修士們拚死護下斬殺邪魔的希望。
只可惜天意作弄,這群慷慨赴死的勇士盡數成了遭人唾棄的罪人,誅邪劍蒙了塵,再未出現於戰場之上。
「決明和誅邪劍,哦豁。」
劉修遠咧了嘴,笑得更歡:「我還納悶他們怎麼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被埋在這種地方——多謝這位姑娘,若能以他們交差,我往後的日子就有著落了!」
許是望見陸晚星通紅的雙眼,他嘖嘖嘆了口氣,身側雷火陣陣,一步步往她身旁走。
「我知道你很傷心,哥哥做了那麼多事,卻被當作十惡不赦的叛徒。我也很難過,只不過……秘密就應該是秘密,今日一過,誰也不會知道,對吧?」
「我去你娘的!」
錢三雙眼血紅,面上青筋暴起,掄起拳頭朝劉修遠猛砸:「這算哪門子秘密,老子在這兒呢!」
劉修遠哪會在意此等尋常百姓,冷笑間魔氣外溢,毋須多餘動作,便將錢三擊飛甚遠。
他本欲繼續往前。
然而當錢三倒地之時,卻又有另一道身影向前一步,擋住去路:「我也看到了。」
「老子也是!你個烏龜王八蛋,裝什麼裝?陰陽怪氣不講人話,有病!」
「我也知道!對小姑娘下手算什麼?噁心!」
「老子○你○○○○○!」
兩個,三個,四個。
提著刀的沙匪們一個接一個走上前,擋在骨堆與劉修遠之間,隔斷後者去路,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
「就憑你們?」
劉修遠嗤笑:「以卵擊石,不自量力。不止你們,連那群修士也是我的囊中之物——他們這回一共來了多少人?六個還是七個?入了埋伏,全都得死。」
他開口時指尖一動,幽白雷光形如虛影地向前飛躥,眼看即將擊中一人胸膛,猝不及防間,忽有一道白影即刻襲來。
兩股力道相撞,皆作煙雲散去。
那是一道劍光。
劉修遠不耐煩地皺眉,向劍氣的源頭望去。
他以為發起這一擊的,會是性子急躁、修為更高一些的賀知洲。
然而煙塵滾滾,在狂風中站起身來的,卻是那個看上去總是畏畏縮縮的妖修少年。
他右手握著滴血的劍,左手用力握緊,從指縫裡溢出幾縷白光。
那是一顆圓潤的夜明珠。
林潯抬手站直,在渾身難忍的劇痛裡,抬手拭去唇邊血跡。
他害怕嗎?
當然害怕。
他膽小怯懦、被許多人暗地裡嘲笑,說是龍宮裡最沒用的廢物。
但即便是這樣的他,也有想要守護的人和事。
那些被埋藏在大漠深處的往事,他都見證了。
那些被曲解和遺忘的犧牲,他都知曉了。
他想堂堂正正地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被見證。
那些未曾出口的信念,也絕不會成為秘密。
哪怕死亡又如何,他……不想再逃避。
林潯握緊手中長劍,劍鳴嗡響,引得遠處的誅邪劍現出微光。
劍氣飄然上湧,有如不斷生長的藤蔓途經他全身,龍族少年彷彿聽見自己血液流淌的聲音,幾乎是下意識地,左手用力握緊。
與那些葬身於沙土中的前輩們相比,他身旁並不是一片漆黑。
無論如何,都有這道光陪著他。
至於現在。
是時候輪到他,去救下為他帶來這束光的人了。
林潯屏息,垂眸,感受體內劍意湧動,充斥每一寸血肉。
他出劍的速度從未像今天這般快,雪白劍氣將一方天地映得恍如白晝,當長劍揮起、落下,流轉的瑩輝徐徐勾勒。
白光一點點描繪,昏黑無際的半空中,陡然現出一道鳴嘯而起的影子。
行如疾電,勢如烈風,四散的威壓引出巨浪排空——
須臾之間,所有聲息都為之一靜。
那道遙遠的身形漸漸清晰。
有沙匪睜大雙眼,聲音止不住地顫抖:「這是、是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四章
被烈火灼燒過的傷口陣陣發痛,一縷血漬自手臂緩緩滑落,留下蜿蜒前行的細長紅痕。
血滴在指尖凝固聚集,冷風倏至,垂墜的鮮紅圓珠陡然滑落,滴在泛著白光的劍身。
天邊劍氣凝結,虛虛實實的劍芒被風吹散,好似劈落而下的紛然電光。
白光不斷聚合,於黑暗中聚作一道雄然身影,細細看去,竟是條騰飛咆哮的長龍。
那是屬於龍宮的力量。
較之人修,妖在修煉之事上獨有天賦,自出生起便蘊養了可供操縱的妖氣與靈力。各大妖族之間血脈不同,力量也不盡相似。
而今林潯神識湧動,龍族妖力被盡數引出,輔以龍血入劍,戰意已抵達頂峰。
劉修遠沒把區區金丹弟子放在眼裡,本是不甚在意地揮出雷火訣,不成想劍光洶洶,竟將咒術一舉斬斷,朝他迅速反噬而來。
嘖,難纏。
青年心底暗罵一句,急忙撤回手中力道,向後騰空一躍。
惱人的劍氣似萬千銀蛇狂舞,他被刺目白光晃了眼,來不及做出反擊,只能身形敏捷地側身躲閃。
不過轉瞬之間,忽有一陣疾風掠過,臉頰與手臂像是被利齒猛地一咬,火辣辣發痛。他抬手一拂,才發覺皮膚被劍氣劃破,已經滲出道道鮮血。
該死,這小子的妖氣怎會如此之濃?
劉修遠忍不住地心煩意亂,再抬眼注視林潯時,眼瞳裡滿是入骨殺意:「你以為……這樣就能贏過我?」
隨著話音落畢,四下雷光更盛,匯聚出綿延如綢帶的浩蕩電流。
他笑得大聲,被劇毒侵蝕的半側臉頰極怪異地扭曲起來,右手一揮,電光便襲上林潯跟前:「不過是個小小妖修,就你這模樣,還真以為自己有什麼能耐?要想勝過我,去西海把龍宮皇族搬過來吧!」
他本是用了調侃的語氣在說,也用了勢在必得的殺意在打。
沒想到立在黃沙中的少年劍修揮劍而起,勢不可擋的電光與劍氣相撞,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炸裂聲響——
他的進攻竟全部散去,與劍氣層層抵消。
這是什麼情況?那小子……不應該被轟成肉渣嗎?
「不好意思啊!」
賀知洲像塊癱在地上的大餅,一邊被疼得倒抽冷氣,一邊張嘴笑嘻嘻地喊:「他就是龍宮皇族耶!」
劉修遠:……
劉修遠默默罵了句髒話。
據他觀察,那個妖修少年向來默默無聞,連話都很少說上幾句,與那幫沙匪談話時,甚至會緊張到滿臉通紅。
就這——這居然是龍宮皇族?!
林潯的妖脈被全然激發,整顆心裡只有「戰」,沒有多餘的停留或廢話,握緊長劍便朝沙丘發起襲擊。
天邊龍鳴陣陣,凡龍影所過之處,皆是風沙狂作。
刀光劍影之間,兩人交手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能把滾滾襲來的狂風甩在腦後。
陸晚星看得眼花繚亂、頭皮發麻,到了後來眼睛跟不上節奏,只能望見四下閃動的凌厲白光。
那條長龍的影子,正隨著林潯的動作不斷變得更加清晰,由最初半透明的幽光逐漸加深,緩緩現出輪廓。
就在長劍與法符相撞的瞬間。
陸晚星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
在密密麻麻、如天羅地網般散開的雷電之間,成形的巨龍咆哮著高高昂頭。
旋即劍光如雨,每道白芒皆凝成長劍模樣,以破風之勢,深深刺入電網之中!
鋥——!
第一道劍光刺破天網,為昏黑大漠帶來灼目光亮。
鋥鋥——!
越來越多的白光穿過電流,長龍身形劇顫,發出一道刺耳尖嘯。
林潯咬牙,拚命忍下喉嚨裡狂湧的滾燙液體,黑眸中顯出前所未有的決意。
就是這一擊——!
四面八方儘是鋪天蓋地的羅網,被禁錮的長龍狂嘯陣陣,原本堅不可摧的電流如同陡然碎裂的鏡面,出現一道不斷蔓延的裂痕。
裂痕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倏然之間,巨龍揚起由劍光凝成的幽白長尾,向著電流所在之處,用力一掃——
「劉修遠的陣……」
賀知洲咧嘴咳出一口血,止不住語氣裡的笑意:「破了!」
陣破如鏡碎,電光如四散的鏡片轟然裂開,劉修遠被劍氣震飛,從沙丘狼狽摔下。
林潯幾乎是玩命在拼,如今同樣受了重創,手裡的長劍無法承受如此強烈的靈力,頃刻粉碎。
「你怎麼樣!」
陸晚星心驚膽顫,也顧不上劉修遠隨時可能再度攻來,匆匆跑向林潯身邊,被少年的滿身鮮血嚇了一跳:「你你你別著急!我儲物袋裡裝了傷藥,我——」
她話沒說話,身體忽然僵住。
陸晚星自行修煉多年,能感受到自身後傳來的強烈殺氣。
她本欲轉身反擊,手臂卻突然多出一股陌生的力道。
原來是林潯擰眉將她拉到身後,接而上前一步,以殘存的靈氣擋下一道火攻。
「直到現在還要逞強?」
劉修遠不知何時從地上爬起來,滿面血污,虛弱得連站立都不穩:「你體內也沒剩下多少力氣了吧?雖說咱們半斤八兩……可劍修沒了劍,還能有多少反抗之力?」
林潯沒說話,瞳孔中烏黑一片,看不出情緒。
他說得不錯,失去了佩劍的自己,絕不可能在劉修遠手裡撐過五個回合。
「龍宮血脈又如何!到頭來也不得像溫鶴眠那樣,變成被我隨意碾壓的廢物!」
男人越說越興奮:「溫鶴眠許多年沒用過劍,你那位師兄又在遠處動彈不得,我倒要看看,今日你還能怎——」
他的笑容,凝固在「怎」字還沒完全出口的時候。
喉嚨裡的聲線將出未出,被突然之間卡住的時候,變成了一道氣泡音。
就非常尷尬。
誰能告訴他。
為什麼那個看上去窮酸巴巴的女孩……會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把泛了白光的劍?
陸晚星睜圓了雙眼,握著手裡的長劍,有些懵懂地看他:「劍?你是說這個嗎?」
劉修遠:……
他覺得很詭異,很離譜。
這還不是最離譜的。
但見她儲物袋金光閃過,居然又掉出了一把劍。
然後長劍像停不下來的水流一樣嘩啦啦啦落,掉出一座鼓鼓的小山堆,放眼望去,把把價值不凡、成色極佳。
劉修遠:……
草啊。
劉修遠被氣昏了頭,一時間惱羞成怒得忘記了自己的反派身份,以及現下劍拔弩張的局勢,顫抖著聲音開了口:「我需要一個解釋。」
「就是,那個,我不是為了找我哥,一直往大漠裡跑嗎?」
陸晚星撓撓頭:「大漠裡經常能見到遺落的法器啊,我就把它們全部收集起來,想著等找到哥哥離開平川鎮,再把這些遺物交還給各大仙門。」
所以她才沒有賣掉那把價值連城的劍,一直都過得緊巴巴。
劉修遠氣得眼眶通紅,表情管理徹底失控。
錢三癱在地上,聞言一個鯉魚打挺,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錢:「沒賣?全沒賣?那你經常和陌生人鬼鬼祟祟交易什麼?」
「不是經常有家屬來找尋遺物和屍骨嗎?」
陸晚星瞥他:「我若是找到了,就全部還給他們囉。」
「那那那,」有沙匪急了,「你怎麼都不告訴我們?」
「我這樣說,會有人相信麼?」
陸晚星朝他們揚了揚下巴,表情有些傲,也有些酷:「我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就夠了,難道還需要千方百計討來你們的認同?」
在更小的時候,她嘗試過想要解釋。
但人們心中的成見難以變改,沒有人相信她的哥哥當真死在大漠,沒有人相信叛徒的家人心存善念,也沒有人相信,面對那樣多的珍貴遺物,會有誰不動心。
明明是他們心存成見,卻非要讓她承擔一切後果,每每想要陳述事實,都只會得到無情嘲笑與諷刺。
到後來的時候,陸晚星已經不屑於解釋,有時候嬉皮笑臉地敷衍,要比煞費苦心地解釋輕鬆許多。
她知道自己記得爹爹與兄長說過的話,一輩子做個好人,這就足夠了。
「你幹嘛用這種表情看我?不要覺得我很可憐——鎮子裡那些人講話的時候,我都當作青蛙在呱呱呱不停叫。」
陸晚星不再去看林潯欲言又止的表情,雙手叉著腰,瞥了眼地上的一堆長劍,豪情萬丈:「來吧!要哪把,隨便挑!」
劉修遠:「呵呵。」
劉修遠:「大哥大姐,輕點,別打臉。」
劉修遠之前表現得威風凜凜,其實身上也沒了太多存貨。
身為一個很會審時度勢的牆頭草,乖乖束手就擒,聲稱定會知無不言,將知道的消息全盤托出。
「啥?你們想知道那群魔修的計畫?我也不清楚啊!」
他疼得直打哆嗦,被沙匪兄弟們團團圍住,在肌肉的海洋裡瑟瑟發抖:「他們只告訴我,在此將你們全部解決掉——哦哦哦!對了,我之前無意間聽到他們的談話,一直在說某個人的名字,叫什麼……『佩吉』!」
裴寂。
林潯想不通:「既然他們的目標是裴師弟,為何會擄走小師姐?」
「……或許正因為要針對他,所以才特意帶走寧寧。」
溫鶴眠按了按眉心,指尖拂過,仍是未能消去眉宇間的愁色:「兩儀微塵陣由正派修士的靈力與血肉凝成,既然魔族有了動作,說明陣法已經出現紕漏。若想擴大這個紕漏,破壞大陣——」
他說著一頓,語氣微沉:「需要極其強烈的魔氣。」
「魔氣?」林潯皺眉,「魔域裡那麼多魔氣,難道還不夠嗎?」
「要想破陣,只能從陣法之外。」
溫鶴眠搖頭:「如今魔族尚未掀起風浪,說明陣法雖然出了問題,但好在並不嚴重,得以脫出的魔修數量並不多——以他們的實力,恐怕難以破壞大陣。」
賀知洲驚訝得忘了疼:「難道他們盯上了裴寂?可他分明能好端端地抑制魔息,要論魔氣,應該也沒有魔域裡那些傢伙強啊!」
「魔族很看重血統,血統越是尊貴,蘊含的魔氣便也越重。我們之所以感受不到裴寂的魔氣,全因他在極力克制,尚未入魔。」
溫鶴眠道:「當年戰況慘烈,各大魔君魔尊盡數覆滅,只能將希望寄託於下一代子嗣。而絕大多數魔君……並沒有子嗣。」
也就是說,裴寂很可能是魔族突破陣法的唯一希望。
「誘他喪失理智,引他神識大亂,讓他入魔後,再使他萬箭穿心、筋脈盡斷,以此獻祭給大陣……說不定能衝破兩儀微塵。」
林潯一怔。
他心臟突突跳個不停,愣了好一會兒開口時,聲線前所未有地沙啞不堪:「所以他們抓走小師姐——」
溫鶴眠斂了神色:「為擾亂裴寂神識,他們恐怕是想當著他的面……殺了她。」
=====
白霧所言不假,當寧寧從紫薇境裡出來,果然置身於一條極長極暗的裂縫之中,仰頭向上看,能見到遙遠的崖頂。
想來她被藤妖拖入地下,因為一番掙扎被它甩開,恰巧就落進了紫薇境裡。
所以再出來時,便置身於紫薇境所在的這片幽深裂谷之中。
她對大漠裡的地形一無所知,好在未雨綢繆帶了地圖。這會兒借由劍光細細搜尋一番,很快就在圖上找到了裂谷的出口。
寧寧一邊看地圖,一邊忍不住想,這地方偏僻得不得了,紫薇境裡的劍靈能來到這兒,一定是受了極為猛烈、常人難以想像的衝擊。
至於她的主人,大概率已在多年前就過世了。
那把劍的本體會在哪兒呢?
當務之急是盡快與其他人匯合,來不及思考太多。
她確定方位後匆匆合上地圖,剛打算順著裂谷離開,卻在漫無止境的黑暗裡,聽見幾道腳步聲。
寧寧身形微滯。
裂谷並不寬,由於少有陽光落下,前後皆是漫長無邊的黑暗。
兩側沙石沉默著投下無比沉重的陰影,哪怕僅僅置身於此,都會感到難以忍受的窒息。
更何況那幾道腳步聲來得毫無預兆,輕飄飄踩在她耳膜上,如同悄然而至的鬼魅,叫人後背發涼。
未知的恐懼最為可怕。
寧寧握緊手中劍柄,做好了轉身拔劍的準備,然而在下一瞬間,卻不由皺了眉頭。
空氣裡不知何時飄來一道暗香,香氣透骨,彷彿能毫不費力地滲入每一滴血液,讓她整具身體都為之一酥。
在玄虛劍派的日子裡,她早就習慣了拔劍就打,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會直接用毒。
腦海裡的意識在逐漸消散,變成不斷翻湧的海浪,胡亂拍打在岸邊。
她聽見一道少年音,與四周瀰散的魔氣格格不入,語氣溫柔得過分:「將她帶走吧,別太粗魯。」
憑藉最後一絲殘存的神智,寧寧回過頭。
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五六個魔族向她走來。
為首的竟是個少年,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大的年紀,因為光線昏暗看不清相貌,只能望見一道修長身形。
很熟悉,似曾相識。
漿糊一樣的思緒慢慢聚攏,寧寧驚詫地眨了眨眼睛。
哇。
這是出現在她夢裡的那道影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五章
在墜入紫薇境時,寧寧曾做過一個夢。
夢裡一片空白,只出現了極其模糊的少年影子,她看不清那人面孔,只記得若隱若現的身形輪廓。
而當魔修們自幽深裂谷中一步步向她走來,站在最前方的那個人,竟與夢中所見漸漸重合。
寧寧不記得自己曾見過他,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人一定在她潛意識中留下過難以磨滅的印象。
——因為現在,她又夢見了他。
放眼望去是黃沙滾滾的大漠,魔氣勾連著裊裊白煙,她與那人並肩坐在沙丘上,仰頭望去,能見到天邊一輪幽遠的孤月。
一縷風匆匆襲來,那人側過頭來看她,面孔仍是模糊不清。
寧寧聽見他說:「你看,這是……的月亮,每每見到它,我都會想……」
風聲和無數雜音充斥耳畔,將他所說的話盡數遮蓋,寧寧聽得雲裡霧裡,只想很破壞氣氛地大喊一句:「風太大,沒聽清,你在說什麼?」
然而話還沒出口,就驚覺渾身一涼,猛然睜開眼睛。
她之前在裂谷中遭遇魔修,這會兒應該被帶進了他們的老巢。
寧寧嘗試著動彈身體,卻發覺雙手被繩索綁住,看材質應該是大名鼎鼎的縛仙繩,讓她用不出分毫靈力。
這夥人煞費苦心地抓她幹嘛?
想不通。
作為一個打小生活在古裝劇滋養下的社會主義新青年,寧寧雖然不會以一首《水調歌頭》引得各大青年才俊紛紛傾倒,也稱不上什麼宮鬥十級玩家,但總歸還是學到了一個十分淺顯實用的經驗——
在袖子裡藏上一把小刀,以備不時之需。
比如現在,那把金屬違禁製品就成了她心中的神。
寧寧從地上歪歪扭扭地坐起來,擺了個老僧入定狀,張望四周景象。
她似乎應該收回之前那句關於「魔族老巢」的話。
因為這地方,實在是太太太寒酸了。
這裡甚至稱不上「房屋」,不過是一座由沙礫建成的洞穴,內裡七零八落擺放著床鋪與其它各種家具,看上去質地不錯,卻也難掩此地的寒窯本質。
……她想像中佈靈布靈金光閃閃的大宮殿呢?這裡怎麼跟八十年代鄉土劇片場似的?寧寧有點腦袋發懵,連拿刀割繩子的動作都下意識一緩,一片寂靜裡,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幾聲腳步。
那群魔修應該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收斂了動作抬眸望去,首先見到一張白淨面龐。
走在最前面的,仍然是那個與她夢中身影一模一樣的少年。
這回洞穴裡點了燈,透過搖曳不定的昏黃光線,寧寧終於看清他的模樣。
與想像中或張狂或冷若冰霜的邪道修士截然不同,這人居然長了張十分乖巧的娃娃臉,烏黑圓潤的眼瞳裡柔和得像水,瞧不出絲毫攻擊性。
寧寧:……
也許,大概,可能,這是朵白切黑的黑蓮花,看似人畜無害,實則心狠手辣?
那少年察覺她直白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
繼而居然紅了臉,匆忙眨眨眼睛,帶了六分慌亂三分做賊心虛一分羞澀地出聲:「你、你醒了?」
寧寧:……
眼前這位小哥應該的確是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說好的狂傲冷漠輕蔑不屑呢?同樣是做扇形統計圖,你怎麼就跟別的反派相差這麼多?
「主君。」
他身側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沉聲開口:「對待敵手,不應當使用此等態度。」
主君。
寧寧腦袋裡又轟地炸了一下。
不會吧,這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害羞小男生,居然是魔域新任的君主?
她的確聽聞過魔族人才凋敝,魔君與魔尊均在大戰中落敗,但這這這、這也太「人才凋敝」了一點吧?
她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見不到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大宮殿了。
「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那少年溫聲帶了笑,扭頭望向她時,還是有些愧疚般的不好意思:「寧寧姑娘,我名為霍嶠。」
這劇情走向,跟她想的不太一樣。
準確來說,很不一樣。
寧寧點頭「唔」了聲,嘗試與他進行正常交流:「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們把我帶到這兒來,是想做什麼?」
霍嶠垂眸看她,聞言默了半晌,仍是溫聲道:「是為殺你。」
好,很好,面不改色地講出這四個字,終於有了點魔族的派頭。
他頓了頓,似是在斟酌言語,遲疑補充:「你大可以恨我們,我們也絕不會放你離開——若是有求饒的話,不必多費口舌。」
這人好奇怪。
說他心狠手辣吧,看上去卻又溫溫柔柔,她看過那麼多小說電視劇,沒見過這樣好說話的魔族君主。
可說他心慈手軟吧,方才的一番話又完全不留後路,擺明要置她於死地。
他彷彿只是站在與她彼此對立、卻又彼此平等的位置,既給了她足夠的尊重,又毫不拖泥帶水地告訴她:「我會殺你。」
這位年輕的魔族君主態度如此,寧寧心裡的緊張感便也無端消退許多,聞言往牆邊靠了靠,好奇道:「你們為何特意想除掉我?」
她算是聰明,隱約能猜出點貓膩,用了探究的語氣:「因為裴寂?」
霍嶠答非所問,不置可否:「殺你之時,我們不會特意折磨,姑娘不必害怕。」
——單單是「殺你」這兩個字,就已經足夠叫人害怕了好嗎!
「主君何必同她說這麼多廢話?」
有人不屑道:「就憑她身上被下的那道惡咒,本就活不了多久,我們若能給她個痛快,也算行善積德。」
寧寧聽不太懂:「惡咒?什麼惡咒?」
「咒術種類繁多,我們只能察覺些許氣息,並不知曉具體——」
霍嶠本欲解釋,說話時卻有人從門外進來,湊到前者身旁耳語一番。
寧寧聽不清內容,只知少年聽罷抿唇一笑,末了低頭瞧她一眼:「我該走了。青衡,你留在此地看守吧。」
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安靜點頭。
「等等等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寧寧見他轉身,迅速抬高音量:「我們兩個,以前見過面嗎?」
霍嶠扭頭,一雙狗狗眼被燭光映得盈盈發亮,像湖漾開的水波。
「就是,」她總覺得這句話像在刻意搭訕,聲音小了許多,「說起『今晚的月亮』……什麼的。」
霍嶠靜靜看著她,忽然揚唇笑了笑。
「我們未曾見過面。」
少年聲線清澈,笑意在燈光裡緩緩溢開:「不過今夜恰是十四,姑娘待會兒可仰頭看看天上……十四的月亮,很美。」
=====
霍嶠走得匆忙,只留下寧寧與名為「青衡」的壯年男子面面相覷。
她對魔族陣營的實力尚不明晰,萬事皆以小心為上。
雙手上綁縛的繩索被逐漸切斷,寧寧本想以神識試探一番青衡修為,腦海裡卻嗡地一響。
竟然是系統的聲音。
[青衡修為元嬰三重,釋放神識定會被察覺。此人擅使長刀,弱點在下腹,不擅快攻。]
這聲音來得毫無徵兆,對於寧寧來說,無異於親眼見到一具死人突然詐屍,還手舞足蹈來了段全國第三套廣播體操。
沒等她有所反應,便又聽見它的嗓音:[趁他鬆懈,即刻以金蛇劍法突襲,不要猶豫。]
這是它頭一回突然出聲。
寧寧凝神屏息,收斂神識,很快明白它的用意。
魔族巢穴殺機四伏,系統不想讓她葬身此地。
只是……它為何會對這個魔修如此瞭解?
這並非如今所要思考的問題。
由於縛仙繩的存在,青衡對她並未存有太多防心。寧寧聽循系統指示,在須臾之間拔劍而起。
她速度極快,男人還沒來得及拔出長刀,便被道道劍氣震得失去意識。
在下一瞬間,腦海裡再度現出乾澀冷然的系統音:[出門前行,第一個轉角右拐。]
它似乎很急,用了近乎催促的語氣。
寧寧所在的洞穴竟是位於地下,待從洞口離開,便見得條條錯綜複雜的深邃甬道。
當下情況緊急,她來不及細想太多,按照接連不斷響起的提示音迅速疾行。
[右拐,出現敵襲。]
[樂修,擅琴,攻其右手。]
[凝神斂息,自左側沙陣進入密道,此地守有元嬰高手,切記隱匿行跡。]
「你怎麼對這兒瞭解得一清二楚?」
此地凶機陣陣,不但候在各地的魔修實力不凡,條條岔路更是晃得人眼花,倘若僅憑她一人,定然連一半的路程都逃不到。
然而系統對沙穴中的魔修與地形如數家珍,堪稱史上最強金手指。
寧寧一面狂奔,一面在心底開玩笑似的問它:「你到底是所謂的天道化身,還是曾經生活在這兒的魔?」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或是說,得到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回應:[前方劍修,弱點在後背,使用太一劍訣對付他。]
系統所說的「密道」就在不遠處,旁側守著個抱著劍的魔修。
寧寧仍是用了出其不意的急攻,那人反應很快,抬手試圖反擊,被擊得節節敗退。
星痕劍不消多時便直指對方命門,寧寧卻並未發力。
她形貌有些狼狽,漆黑瞳孔中晦暗不明,壓下體內外溢的劍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安靜。」
寧寧道:「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
系統的指令仍在繼續。
它從未一次性講過這麼多話,加之火急火燎,刺耳的機械音惹得寧寧大腦發懵。
她通過密道逃出錯綜複雜的地下沙穴,本以為提示音即將消散,卻在入夜後狂嘯的風聲裡,陡然聽見無比熟悉的叮咚響聲。
這是只有在系統發出任務時,才會響起的聲音。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不對吧,按照原著裡的劇情,她有在這裡作過妖嗎?
答案鐵定是「沒有」。
在那本由系統給出的小說裡,這群魔修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他們一行人之所以前往大漠,是為了歷練除妖。
而「寧寧」出場的鏡頭少得可憐,全篇幾乎只出現在幾句話裡頭,因為——
腦海裡的字體漸漸成形,寧寧看清系統給出的語句。
[如今已入深夜,沙魅群起而攻之,一時間遮天蔽月、陰風怒號。
眾人皆是竭力相抗,寧寧驚懼非常,駭然奔逃之時,不成想被妖氣一捲,徑直落入身側深不見底的谷縫!]
[叮咚!]
[你知道怎麼做。]
「你是不是越來越放飛自我了?」
寧寧因最後那六個字冷嗤著笑出聲,抬眼望去,果然在不遠處的地面見到一條幽邃長痕。
想來系統之所以那樣急切地幫她,不但是為了指示逃離沙穴的路徑,也在把她特意引來此地。
墜下谷縫這件事兒,實在與惡毒女配的作妖行為毫不相干,然而它卻顯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說明此事的意義非比尋常。
腦海裡交纏的思緒徐徐一轉。
寧寧已經明白了,在谷縫之下藏著什麼東西。
[立即前往谷縫底端。]
大腦裡傳來逐漸加深的陣痛,系統語氣極冷:[馬上。]
「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對不對?」
寧寧一邊往前走,一邊噙了笑地開口:「你別急,我自然會照做。」
對方很是冷淡,沒有回應。
她對此倒也並不在意,行至谷縫旁拔劍出鞘,在邁下右腳的瞬間,以劍氣馭動陣陣疾風。
劍氣橫生,極大程度緩衝了下落速度,白光映亮少女蒼白的面頰,寧寧下意識握緊長劍。
距離谷底已經越來越近。
她感受著週遭帶了血腥氣的疾風,深深吸了口氣。
寧寧原本的猜測很簡單,也很直白。
沒有所謂的「穿越」,她就是這個世界裡的「寧寧」本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一遍遍重生,妄圖改變必死的結局。
她問那名魔修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何要特意殺她。
那人發著抖告訴寧寧,魔族欲要引裴寂入魔,從而破開兩儀微塵陣,她的死亡無疑是最好的引子。
按照這個解釋,似乎可以理解為,系統或許正如白霧所說的那樣,是她為避免死局,在自己腦袋裡特意設下的指引。
只要一直作妖作死,不讓裴寂對她產生任何感情,就能杜絕這場驚變。
但這個邏輯說不通。
其一,倘若她當真輪迴多次,每次都擁有記憶,怎麼會唯獨在這一輪丟掉所有對於過往的印象,什麼都記不得。
記憶越多,經驗越多,生還的幾率也就越大。像她如今這樣稀里糊塗地亂闖,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自己送進鬼門關。
更何況之前發生了那麼多九死一生的危機,系統都未曾做過提醒,反而含糊其辭,掩蓋所有與魔修相關的信息。
這樣看來,比起正道修士,它似乎更傾向於站在魔修那一邊。
其二,若要阻止這場陰謀,可以利用的方法其實再簡單不過——
只要提前告知長老們魔界異變,讓仙門大宗處理此事,並將裴寂安置於玄虛劍派,以那群魔族的實力,絕不可能掀起任何風浪。
其三,當初在煉妖塔秘境裡,她捨棄裴寂奔向靈樞仙草的時候,無比清晰聽見了系統發出的一聲冷笑。
那笑聲裡顯而易見地帶了不屑與輕蔑,倘若系統當真是她自己的意識,絕不會做出那樣的反應。
其四,最為重要的一點。
她身為穿越者的身份,絕不可能有假。
賀知洲也來自二十一世紀,如果她一直在修真界土生土長,怎麼可能編造出與他所在的一模一樣的世界。
電腦電視冰箱空調,擺明了絕非古人能想像出來的物件。
這樣想來,摒棄掉這條思路,可行的解釋便只剩下唯一一個。
她與之前那個輪迴無數次的「寧寧」,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谷縫幽深,白光如火星四處迸射,寧寧收斂了劍氣,足尖落地。
她聞見濃郁的灰塵味道,在劍光下緩緩前行。
當時在紫薇境裡,化作白霧的劍靈告訴她,她身體裡突然多出了某個東西,或許可以助她渡過死劫。
寧寧當時理所當然地以為,對方是在指她腦海裡的系統。
可她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劍靈自然無法感應到所謂「系統」,她能察覺到的,唯有每個人的神識。
既然「多出了一個」,那麼在她的身體裡,就藏有兩個人的神識。
寧寧揚起星痕劍,在沉沉暗色中,見到一具四散的骨架。
「突然在她身體裡多出的東西」,哪裡是說系統。
分明是……她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魂魄。
寧寧想起詢問魔修的第二個問題。
關於她身上的惡咒。
那人對此瞭解不多,支支吾吾告訴她,這種惡咒失傳多年,只知道是種竊命的法術。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年紀輕輕,卻承擔了難以想像的死氣與因果報應,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不久於人世。
因果報應。
當初在鸞城的那家邪術小店裡,店主曾無意間透露,魔族有種替命的法術。
寧寧當時並未深究,如今想來,無非是轉接因果,以命換命。
為什麼系統從來都只讓她犯下惡事,卻不在乎後果。
因為只要心存害人的念頭,並做出相應行徑,她就自然承擔了那一份因果。
為什麼她腦海裡的「原著」劇情殘缺不全,時常與事實有所出入。
因為那個人輪迴數次,對於最初一世的記憶已經無比模糊。而要想利用替命之術,恐怕必須以最初的因果作為基礎。
為什麼她和賀知洲都身懷系統,功能彼此衝突。
因為她的「惡毒女配系統」根本就是假貨,或許靈感來源,正是賀知洲由天道所造的「磨刀石」。
原本的「寧寧」在大漠中不明緣由地死去,為掙脫死局一遍遍輪迴,卻事與願違,逃不開既定的命運。
終於在某次,或許就是上一次的輪迴中,得知了替命之法——讓另一道魂魄承受她必死的命運與因果,待得前者死去,再重新佔據這具身體。
輪迴數次的是那個人。
與白霧一遍遍交談的是那個人。
這場局最終想要救下的,也是那個人。
至於她,不過是讓那個人活下來的一塊擋箭牌。
什麼「假死脫身」全是謊話,一旦承受了必死的命運,她就必然不可能活下來。
寧寧繼續往前,在骨架身側,見到一本泛黃的舊書。
封頁上沒有字跡,她卻明白那是什麼。
當年真正的「寧寧」因妖物襲擊墜落此地,萬幸並未身死,還在陰差陽錯之下,發覺了一具隕落多年的魔族大能遺體。
以及一本寫有回溯之法的秘籍。
如今她已經找到回溯之法,因果循環迎來閉合之處,至此終結。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你輪迴了多少遍?」
寧寧俯身將它拾起,垂下眼睫:「你曾經在輪迴裡入了魔,所以才那樣熟悉魔域地形和他們的每一個人,也才會與霍嶠那般親近,對不對?」
一陣風橫穿而過,如同淒厲鬼哭。
「我該叫你什麼?系統嗎?」
她本想低低笑一聲,卻沒了發出聲音的力氣,只能在心裡繼續道:「還是說……『寧寧』?」
沒有回音。
寧寧並不在意,輕輕扯了嘴角。
或許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當終於知曉全部真相的時候,她並沒有預料之中的難過與絕望,停頓了好一會兒,再度用極輕極淡的語氣問:「繼承你的命數之後,我一定會死掉,對不對?」
回應她的,依舊是悠久寂靜的沉默。
忽然心口有什麼東西微微一動,一陣風掠過她耳畔,吹得耳垂發癢。
寧寧聽見一道聲音。
不再是乾癟冷漠的機械音,而是同她一樣,柔和的少女聲線。
「……對。」
心裡有什麼東西恍然落地,意料之外地,她沒有哭泣或惱怒。
寧寧只是沉默片刻,彷彿壓在心口許久的巨石兀地崩塌,碎裂滿地。而她居然鬆了口氣,用更為尋常的語氣開口:「那些夢呢?關於霍嶠……你喜歡他?」
那聲音答非所問:「我以為你猜出一切,不會進入谷縫。」
寧寧翻開手裡的書頁,被撲面而來的灰塵迷得眯起眼睛。
回溯之法,陰年陰月陰日陰時所生之魂,於瀕死之際,以執念方可驅動。
真可惜,這道限制如此苛刻,原主恰好符合,她的生辰卻與之相去甚遠,無法讓時空倒流。
「那樣的話,我不是會因為違背系統指令,被你當場處死嗎?我死之後,你沒有用來替命的擋箭牌,大概率也會死掉——你以為我會選擇同歸於盡?」
寧寧的語氣平靜得不可思議。
她沉默好一會兒,抬手抹去眼角湧出的水滴。
「裴寂還在魔族的局裡呢。」
在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裡,女孩握緊手裡的劍,終於輕輕笑了一聲:「就算我活不了……總得讓他好好活下來呀。」
=====
「逃走了?」
霍嶠看著洞穴內的滿地狼籍,聽青衡自責道:「她不知怎麼掙脫了縛仙繩,劍法快得難以招架,我、我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就——」
「無礙。」
年輕的魔族君主卻只是笑:「她雖不見蹤跡……我們不還有人儡可用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六章
天已入夜,殘陽西沉。
天壑少有明朗之時,今夜的風沙卻格外沉寂,當魔氣漸漸下沉,能遙遙望見遠處落日血色的餘暉。
如同血漬滲進霧裡,放眼望去儘是蔓延的紅。
「主君!」
沙穴之中,有人急急來報:「裴寂順著魔息,已經尋來此地。必須盡快開啟迷魂陣法……他快要殺瘋了!」
霍嶠點頭,朝身旁的魔修望上一眼。
後者知曉他用意,垂首低聲道:「人儡已製成。」
「那便去找他吧。」
他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蒙了層與娃娃臉格格不入的凝重,聲線亦是壓得極低:「我泱泱族人能否破出枷鎖……成敗在此一舉。」
他們的計畫並沒有多麼驚天動地。
以魔族如今虛弱的狀態,也不可能做出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
魔域所有強者皆在大戰之際隕落,留下的百姓多數修為低微、不堪大用。
雖然同為魔君之子,霍嶠與裴寂的人生軌跡卻是截然不同。
他父母皆為魔族,稱得上情投意合,後來雙雙戰死於戰場,只留下尚在襁褓裡的霍嶠。
緊接著便是魔族節節敗退,修真界設下兩儀微塵陣法。當他長大到足夠明白事理的時候,魔域已處於全面封鎖狀態,與外界遙遙相隔。
說是「魔域」,其實更像個無法逃脫的囚籠。
每天都是日復一日的景色,天色昏暗陰沉,隨處可見飄揚黃沙。而族人們毫無生機地活,尋不到任何奔頭和希望。
大戰中的倖存者告訴他,魔域之外的世界並非如此。
一旦置身於外界,他能見到藍色的天和白色的雲,幢幢高閣拔地而起,掩映遠處的青山與炊煙。
霍嶠自出生起就在魔域長大,他一向都不怎麼聰明,很難想像出那人話裡的景象,只能一日日站在結界盡頭,眺望天壑裡飛揚的黃沙。
好在現如今,他們終於有了離開的希望。
魔域深處沉睡著諸多魔神,某日其中三位同時甦醒,衝天魔氣竟破陣而出,在兩儀微塵大陣上造出一條裂痕。
裂痕不大,卻足夠供人脫出。
由於陣法具有強烈靈壓,唯有金丹期之上的魔族能勉強穿行。這樣一來,如何將這道裂痕擴大,進一步削弱陣法,就成了需要思考的首要難題。
要想破壞陣法,唯一已知的方法,是利用爆發而出的強烈魔氣。
而身懷這般血統的人,除了他,便只剩下裴寂。
他們最開始的時候沒想過寧寧,畢竟裴寂向來獨來獨往,幾乎與外界所有人都切斷了聯繫。
他們要做的,就是將這種聯繫徹底切斷,讓他成為被萬人唾棄、與世隔離的孤島,在自厭與厭世裡步步沉淪,最終墮為邪魔,以身獻祭。
第一步,是將魔氣植入人儡,冒充仙門弟子進入小重山秘境,接而引魔氣進入古樹,待得裴寂接近,再將其一併爆開。
如此一來,古木林海魔氣暴動,各大宗門弟子必定死傷慘重,而一切災禍的源頭,定會被歸結於裴寂身上。
畢竟只有他身懷魔氣,也只有他,能引得古樹入魔、殘害眾多無辜弟子。
然而計畫失敗了。
一個名叫「寧寧」的劍修深入林海,不顧性命之危,與古樹展開一番纏鬥;
而本應昏迷的裴寂竟然中途驚醒,拔劍斬殺魔樹,反倒成了解決林海危機的功臣。
此計不成,他們只得再設一計,將裴寂療傷所用的仙泉換成劇毒。
只要他用上一點,魔息便會隨著劇毒浸入血液。屆時等裴寂進入煉妖塔,被萬千妖魔群起而攻之,在那樣濃郁的魔氣裡,他必然會被心魔所困、走火入魔,淪為正派之敵。
結果還是失敗。
擾亂整個計畫的,居然還是寧寧。
她就像突然多出來的一根刺,將原本一氣呵成的計畫攪得天翻地覆。
此番玄虛劍派一行人察覺貓膩,來到天壑大漠,是引裴寂入魔的最佳時機。
按照他們原本的計畫,理應驅動引魔香,首先引得裴寂體內魔氣大亂,接而將人儡化作他的模樣,殺掉其中某位弟子。
這樣一來,便有了裴寂邪氣入體、殘害同門的假象。
但這個方法成功率並不高。
還是因為寧寧,如今的裴寂早已不似最初那樣,孑然一身地游離於師門所有人之外。對於他,天羨子一行人必然會有意偏袒、心存信任。
於是他們想到了更好的辦法。
一個絕對能引裴寂入魔的辦法。
寧寧雖然逃離此地,卻並未與裴寂匯合。
只要在那之前,當著他的面,誅殺與那女孩長相相同的人儡——
白衣少年發出一道無聲喟嘆,仰頭望向沙穴中明滅不定的火光,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決意。
霍嶠道:「走罷。」
=====
裴寂尋著魔氣,已快到了沙穴入口。
過往之處若有妖魅魔族,無一例外皆被一劍梟首,叫他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黑衣之上盡然血漬。
「這小子……莫不是瘋了吧。」
夜色裡煙沙混雜著血花,看得青衡脊背發涼,稍作停頓後,側頭對身旁的霍嶠道:「迷魂陣已成,人儡亦已備好。」
談話間,從沙丘下的陰影裡走出一道影子。
逐漸現身的姑娘與寧寧如同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為顯逼真,臉頰上甚至有幾道被襲擊後形成的血痕。
只可惜人儡不具備自我意識,一舉一動全靠操縱,因而整個顯得雙目無神,面龐沒有太多表情。
「盡快解決。」
霍嶠說得毫不猶豫:「不要讓他察覺絲毫貓膩。」
他一面開口,一面迎著風沙眺望遠處少年染血的身影。
那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刀。
裴寂極瘦極高,黑衣在夜色裡並不顯得十分明晰。他周身皆籠罩著凜冽殺意與劍氣,在層層血霧裡,哪裡像個正派修士,倒不如說是自煉獄而來的修羅。
應是感應到身後突然湧現的魔氣,裴寂拔劍轉身,眼底殺氣凝結成化不開的漆黑色澤,在見到身後景象時,卻微微一怔。
在遠方沙丘之下,赫然立著幾道影子。
最前面站著的,是個高高壯壯的陌生男人,以及被他用長刀抵住脖子的寧寧。
……寧寧。
心臟前所未有地劇烈加速,黑衣少年瞳孔驟縮,體內溢出濃郁魔氣。
不可以。
「時機到了。」
霍嶠眸色漸深,指尖一動:「開始吧。」
這句話如同一個開關,不過轉瞬之間,大漠中陡然邪風大作,自四面八方湧現出諸多妖物與魔修。
它們不知在暗處靜靜埋伏了多久,如今得了指令,一擁而上朝裴寂猛攻。
「居然憑藉一人之力走到這裡,真是了不得。」
那高壯男人笑著大聲開口,手中刀刃漸漸下壓,觸碰到少女白嫩皮膚時,滲出粒粒血珠:「讓我猜猜……你是來找這姑娘的,對不對?」
在無數妖魔的嘶吼聲裡,這道嗓音如同大漠中一粒不甚起眼的沙礫,被埋沒於隱匿一隅,很難會被注意。
然而裴寂雙目猩紅地盯著男人眼睛,拔劍斬去周身邪魔的同時,也在拼盡全力往沙丘旁靠攏。
妖魔洶湧如潮,彷彿沒有窮盡的時候。
而他的動作倉促且狼狽,在如此浩蕩的強襲下,身上早就傷痕纍纍,倘若沒有一股意念支撐,恐怕已沒了意識。
沙丘下的男人還在繼續說:「你殺了那麼多魔,我是不是……應該做出點回報?」
不可以。
不要。
裴寂想要張口,嘴裡卻湧出殷紅血跡。
想要上前,週遭卻殺氣重重,魔族劍修、符修、體修、樂修與重重疊疊的妖邪一擁而上,他只能徒勞揮劍,雙手劇烈顫抖。
「裴小寂!」
承影驚惶大叫:「你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馬上就要到極限了!你——」
它話沒說完,便見到沙丘下刀光一閃。
那幅場景像在做夢。
向來大大咧咧的劍靈呆立當場,再也發不出聲音。
此時夜色已深,夕陽遺落的血光盡數消散,天地之間皆是湧動的黑潮。
忽有冷風襲來,寒氣透骨,吹落天邊一朵垂墜的雲彩,光影聚散間,自無盡黑暗裡露出一抹瑩黃輪廓。
那是十四的月亮。
從不圓滿的,殘缺的月亮。
冷冷幽光傾瀉如水,降落在沙丘之下,照亮女孩蒼白的臉龐。
身邊妖影重重,裴寂卻在此刻停下反擊的動作。
因著此番停頓,一把長刀穿胸而過,他感覺不到疼痛,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
四周都安靜得可怕,沒有任何聲音。
月光將沙丘下的刀光映作雪白。
輕輕一晃,便是觸目驚心的紅。
少年手裡始終緊握的長劍,倏然落地。
「人儡已死。」
陰影之下的霍嶠輕闔眼睫,緩聲道:「迷魂陣起。」
=====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誰願意接近他。
裴寂恍惚睜開眼睛,竟見到一片血紅色的密林,林中魔息四溢,血光映襯著黑氣。
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從樹上跌落,他認出那人身上的門服,是來自流明山的修士。
不知是誰在厲聲斥道:「是他,都是他!正是他出現在古木林海,才引出這場暴動……他是殺死那些人的凶手!邪魔其罪當誅!」
他茫然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亦是渾身傷痕,痛得難以忍受。
「你這個殺人凶手!」
又有人帶了哭腔喊,一字一句,每道聲音都好似要將他生吞活剝:「滾出玄虛劍派!真叫人噁心!」
裴寂想告訴他們,事實不是這樣。
他與妖樹纏鬥多時,拼了命地想要除掉它,他不是邪魔,也不想傷人。
可沒有人相信他。
他們只是冷眼站在側旁,瞳孔裡盛滿冰碴,恍然望去,儘是鄙夷、排斥與恐懼的神色。
而他孤零零站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像個令人恐懼的笑話。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活得狼狽不堪。
裴寂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他並不在乎。
那些刻意的排斥、欺辱和冷待,他早就習慣,因而向來不去在意。
就算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在他身邊,他也……
他也不會感到難過。
心臟突然重重跳動了一下。
有道模糊的影子自腦海深處緩緩浮現,如同水中破碎的明月,霧裡搖曳不定的海棠花,他試圖伸手觸碰,卻只見到遙不可及的泡沫。
渾身血液因著那道影子,重新開始淌動。
不對。
不是這樣。
有個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他生在污泥裡,她卻願意溫柔地對他笑。
也只有她,會願意一步步走近他,將他帶離暗無天日的污泥,溫柔地對他笑。
他怎能忘記。
他絕不會忘記。
那個人的名字是——
「魔氣已經四散開了。」
青衡握緊手中長刀,目露喜色:「這小子的魔氣竟有如此之濃,鐵定能衝破陣法——他動了!」
霍嶠垂目而視,一言不發。
月光像是發著光的縷縷灰塵,四散在染血的長劍上。
而劍的主人半跪於地,脊背半匐,弓起的弧度有如顫慄的野獸。
裴寂在顫抖。
少年的髮帶不知何時掉落,散下的黑髮纖長如瀑,因浸染了血跡,無比凌亂地拂過面龐時,留下道道暗紅色細痕。
突然他抬起頭。
原本漆黑的眼瞳充斥著詭異猩紅,血絲如藤蔓攀爬而上,迅速佔據整個眼珠的同時,也沉甸甸地向外不斷溢出,染紅眼眶、眼底與眼尾上挑的弧度。
大漠風聲驟起,狀若鬼怪嚎哭,一時間妖獸驚懼、紛紛四散。
漆黑霧氣不知何時變為血紅,騰風扶搖而起,匯作重重咆哮不止的漩渦,而裴寂,置身於漩渦中心。
「好像……不太對勁。」
有人遲疑道:「這股殺氣和威壓……我們當真能制住嗎?」
他話音剛落,突然聽得漩渦之中狂風怒號,風浪裹挾著血氣轟然溢開——
頓時寒光乍起,有如萬箭齊發,向四周兀地散去!
「護陣,護陣!這小子——!」
青衡被這股殺氣驚得大駭,催動魔氣護體:「其餘人,一齊攻他!」
諸多魔修被劍氣擊得節節後退,聞言勉強穩住身形聚氣凝神。
他們畢竟人多勢眾,不過須臾之間,洶湧魔潮便匯作包圍之勢,將裴寂困於其中。
他今夜,定然走不出這大陣。
霍嶠頷首斂眉:「攻。」
魔潮狂湧,於半空中凝成數把通體漆黑的長劍,在風聲的嗚咽裡,同時發出尖利長嘯。
劍尖朝下,皆指向中央半跪的人影,長嘯漸重、黑氣愈沉,俄傾風雲變色,數劍齊發——
徑直刺向少年脊骨。
正是此刻。
恰至此刻。
霎那間瑩光大作,浩然劍氣織成傾瀉而下的浩瀚星河,將裴寂籠罩其中。
刺目白光與濃鬱黑氣彼此相抵,於半空中呈現僵持之勢。劍氣嗡鳴間,霍嶠略微一怔。
他在鋪天蓋地的血光裡,見到筆直站立著的纖細身影。
那姑娘眼眶紅腫,似是在不久前狠狠哭過一場,渾身上下皆染了風沙,長髮飄散、眼尾與唇角儘是血跡。
然而她雖看上去狼狽不堪,一雙瑩亮的黑眸卻澄澈得有如湖水,倒映出天邊皎潔月色,美得驚心動魄。
正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她居然……在如此九死一生的間隙,選擇了回來。
浩繁的魔氣與劍氣相持於半空,寧寧抬手抹去嘴角血漬,不受控制地輕咳一聲。
她對自己的實力一清二楚,僅憑她一人,絕對無法在此等攻勢下堅持太久。
在趕來此地的路上,系統偶爾會向她提起「天命」。
正因有了天命,所以這個世界的寧寧縱使一遍遍回溯時間,都唯有死路一條;而如今裴寂墮入魔道,被天道所棄,渾身籠罩著無比沉鬱的死氣,同她一樣,也逃不開必死的結局。
命運,當真是種很神奇的東西。
系統告訴她,在以往的數次輪迴裡,她曾嘗試過讓裴寂愛上自己。然而少年看出她的施捨之意與刻意接近,從來都冷得像塊冰。
與之對應地,曾經的裴寂足夠無懈可擊,哪怕被誣陷殘害同門、勾結魔域,都未曾失去理智墮入魔道。
唯有這次不同。
寧寧的到來如同落入死水的石塊,引出層層疊疊蕩漾不休的漣漪。
一隻蝴蝶搧動翅膀,牽引出彼此勾連的陣陣風暴,變動的命運一環套著一環,她刻意作惡的「因」陰差陽錯,種下了裴寂因她入魔的「果」。
因果循環,命中注定。
去他的命中注定。
——曾經無法更改的命運,不是已經出現了分歧麼?
寧寧從不信命,更不願將未來盡數交給所謂「天命」。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天道操控之下的傀儡。
既然她這顆石塊已經激起陣陣漣漪,引出命運動盪——
那不如把死水裡的風浪揚得大些。
再大些。
哪怕裴寂被天道所棄,還有她護在他身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七章
老實說,寧寧並不知曉此時此刻破局的方法。
她與裴寂勢單力薄,周圍全是層層包圍的魔修,更何況……
寧寧咬牙穩住氣息,仍保持著與天邊巨劍對峙的姿勢,回頭看他一眼。
裴寂如今的狀態,很不對勁。
比起上回在煉妖塔裡被心魔所困,此時的他顯然更加暴躁易怒,周身的殺氣再明顯不過,雙眼紅得彷彿要滴血。
哪怕與她四目相對,那雙猩紅的眼瞳也沒做出任何反應,像是在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眼神裡除了執拗的癲狂,不含任何情緒。
這讓她想起發狂的野獸。
正當這個念頭浮上腦海的瞬間,彷彿是為了回應她的想法,裴寂忽然抬頭,身形一動。
他的身體正源源不斷向外散發著魔氣。
而魔氣翻湧,竟一股腦向前襲來——
盡數朝著她所在的方向!
「我說過,你無法逃離必死的命運,不是麼?」
腦海裡的聲音語氣沉沉,似是用了有些惋惜的口吻再度開口:「誰都破不開的。」
「那小子入魔已深,恐怕被殺氣佔據了全部意識。」
青衡喃喃道:「那女孩光是應付我們,就已經有夠吃力。這一擊……她定然擋不下來。」
他凝神望著兩人所在的方向,眼看狂湧的魔氣吞噬劍光,凝作吞天之勢,在千鈞一髮時,忽然緊緊皺了眉。
系統的聲音亦是一頓。
——劍氣毫無徵兆地陡然暴漲,有如海潮狂嘯、銀浪排空,一道執劍的人影出現在寧寧身旁,抬手挽了個劍花,空出的左手將她順勢向身後一護。
來勢洶洶的魔氣,竟被他這一擊逼得節節後退。
「好險好險。」
清越嗓音噙了淡淡的笑,寧寧尚未平撫劇烈心跳,便聽得一道無比熟悉的聲線:「為師還是得有點作用才好,你說是吧?」
寧寧呼吸一滯,恍然抬頭:「師尊!」
天羨子的笑裡頗有幾分無可奈何,抬眸望一眼裴寂,低聲道:「這孩子恐怕是被魔氣蒙了心智,見人便殺。若不盡快加以阻止,等魔氣侵佔他的整具身體,一切就都無可挽回了。」
「那是玄虛劍派天羨子。」
魔修中有人咬牙切齒:「他怎會忽然找上來!」
「不止師叔,還有我們!」
又是一道嗓音傳來,賀知洲渾身染血的身影出現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擺了個剪刀手的姿勢:「最終大決戰,怎麼少得了我啊!」
他說著拿胳膊碰了碰身旁的龍族少年,小聲催促:「你快說點什麼啊林師弟!」
林潯支支吾吾,哪敢在這麼多人面前大聲講話,嘴唇像瀕死的魚一張一合,最終也不過裝凶般正色道了句:「不許傷害我師姐!」
天羨子老眼一瞪:「那他們就能隨意傷害我了是嗎?」
逆徒啊!
候在大漠裡的魔修哪會留給他們打嘴炮的時間,頃刻之間盡數出動。
霍嶠心知不妙,勉強穩住氣息:「全力攻向裴寂,他既已入魔,只需殺了他獻祭大陣,就能破開兩儀微塵。」
在那之後……只要請出那三尊剛甦醒不久的大佛,必然能解決這幫劍修。
「他們欲殺裴寂。」
站立在賀知洲身側的溫鶴眠亦是沉聲:「必須護他周全。」
四下黑影驟起,魔修數量眾多,且個個是修為不低的高手,僅憑林潯與賀知洲難以招架,漸漸顯出吃力的疲態。
幾名魔修看準時機,奇襲而上,眼看即將傷到二人要害,卻猝不及防瞥見一束刀光。
還有一道鐵拳。
巨力頃刻而至,將他們逼退數丈之遠,定睛看去,竟是一幫不知從哪兒來的沙匪,和一個身形瘦弱的小姑娘。
「老子一生最為不平之事,便是生得晚了幾年,沒能在仙魔大戰中出一份力。」
錢三哈哈大笑:「今夜得到機會,終於能圓了這場夢!」
砍刀在手天下他有,管他妖魔邪祟,皆以一刀屠之。
這,就是他們大漠!
「寧寧!」
天羨子顧不得其他,擊散天邊幾把巨劍後,專心對付裴寂。
裴寂已然沒了清明的意識,魔氣渾然爆發之時,連他都有些難以招架,只得以劍縛神,暫時制約少年的行動。
寧寧聞聲扭頭,聽見他大聲喊:「催動你的神識,去裴寂的識海深處找他——切記萬事小心,倘若你在識海中被他所殺,就再也回不來了!」
一旦她無法歸來,她和裴寂便都只有死路一條。
就像系統曾在她耳邊冷嘲熱諷的那樣,無論做出過多大的犧牲與努力,最終還是不得不敗在因果輪迴的命數之下。
滿盤皆輸。
=====
寧寧不是頭一回進入裴寂識海。
上次眼前所見儘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此番卻截然不同,瀰散在整個空間裡的,是散不開的血紅色濃霧。
四下空曠,沒有任何明亮的光源,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宛如地獄一般的景象,獨自行走在其中時,難以抑制地惹人發慌。
她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裴寂。
識海中血霧陣陣,唯有他身旁凝聚著魔氣,氤氳的純黑格外抓人眼球。
他似乎在發呆,挺拔的脊背豎得筆直,許是察覺到旁人的氣息,神色鬱鬱地扭頭。
仍然是野獸一樣陰鬱且滿含殺氣的目光。
不過轉瞬須臾,圍繞在他身旁的魔氣便凝成濃郁實體,好似瘋長的千百藤蔓,徑直向寧寧襲來。
他的動作很快,完全不留給獵物反應時間。寧寧沒料到對方的殺意竟會如此之強,來不及避開,被幾縷魔氣縛住手腕。
裴寂冷眼看著她,一步步靠近。
她已經許久沒見過裴寂露出這樣的眼神。
烏黑瞳仁裡一片死寂,像是生機全無、死物遍地的寒冷雪原,朔風裹挾著揮之不去的血氣,長夜將至,看不見分毫希冀。
這是由裴寂掌控的識海,寧寧掙不來手上魔氣,只能嘗試開口:「裴寂,我——」
然而對方並不留給她解釋的機會。
裴寂聲線冷冽得可怕,滿目儘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冒牌貨。」
話音剛落,魔氣便再度凝結而上,自她的腳踝迅速往上,逐漸綁縛全身,力道驟然加緊。
寧寧疼得悶哼一聲,用力咬了牙。
眼前少年的眼底多了幾分煩躁與不耐煩,魔息如潮水將她吞沒,每一縷都緊緊向內聚攏,攀爬游弋之間,已然來到脖頸處。
女孩纖細的脖子脆弱不堪,他卻毫不在意地伸出手,指腹冰涼,一點點籠上她蒼白的皮膚。
旋即慢慢用力。
只有在目睹死亡的時候,裴寂幽暗的眼底才終於浮起一絲饒有興致的亮色。
他看著她漸漸擰起的眉,如同望著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蟲,面上仍是沒有太多神色,唯有指尖不斷用力下壓。
魔氣將她身體的絕大部分吞沒,筋骨皆是劇痛。
寧寧沒辦法呼吸,也沒辦法反抗。
「他是個瘋子。」
腦海裡的系統如此告訴她,用了看戲般的語氣:「真可怕,我輪迴那麼多次,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若非天羨子突然出現,不止你,恐怕連那幫魔族都會死在他手中。」
寧寧並不理會,竭力凝聚逐漸渙散的意識,將全身力道暗暗彙集。
裴寂面無表情,手掌能感受到她側頸劇烈跳動的脈搏。他心覺有趣,朝那處地方稍一用力,引得跟前的女孩眼尾泛紅。
她是如此脆弱易碎,皮膚只有薄薄一層,能有千萬種方式將其破開。
就像在那座沙丘之下,刀尖不過輕輕一晃,就有無比刺目的血跡濺射出來。
那幅場景歷歷在目,裴寂眸光更黯。
「……你騙我。」
他的眼中是濃濃戾氣,語氣裡卻攜了被壓制的顫抖與委屈:「你說喜歡我……要對我好。」
這是對他心裡真正「寧寧」說的話。
五指本欲更加用力,魔氣四合之際,忽然有什麼東西,輕輕戳了戳他垂落的左臂。
——她居然掙脫了魔氣束縛,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截右手。
他頗為不耐,冷眼垂了頭。
卻在視線下墜的瞬間呆住。
女孩的手蒼白得毫無血色,手背血痕處處,沾染了薄薄風沙。
而在她手中,赫然握著個小小的玩具。
……那是一隻用草木編成的兔子。
他曾在浮屠塔裡,送給寧寧的兔子。
脖頸之上,修長的五指陡然頓住。
那時他孤僻寡言,不懂得如何與他人相處,渾身上下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禮物,即便想要討寧寧歡喜,也只能無比笨拙地,將自己編的小玩意送給她。
明明是這樣毫無價值、不值一提的東西。
她卻認認真真將它們好好留了下來。
除了她,還有誰會將它們留下來。
心臟用力跳了一下,傳來生生絞痛。
張牙舞爪的魔氣陡然滯住,如同冬日被寒風侵襲的樹枝,慌亂垂下枝頭。
裴寂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眼瞳原本是沒有盡頭的漆黑。
不過轉瞬,眼眶突然染了層薄紅,好似桃花在水中悄然暈開,將水波也映作淺粉。鴉羽樣的長睫一晃,便是水面微漾,自眸底蕩出桃花色漣漪。
他近乎於慌亂無措,卻又帶了狂喜地,用破碎且低啞的嗓音問她:「寧——寧?」
捏在她脖頸上的右手僵硬又不知所措。
裴寂心亂如麻,呆呆與她四目相對。
「你聽我說。」
他手上的力道終於減退些許,寧寧輕咳幾聲,努力吸一口氣:「你見到的景象,不過是魔修為引你入魔,特意布下的局——我就在這裡,沒有死掉。」
她說著手指又是一動,趁魔氣退散的間隙抬起右手,指尖幾乎觸碰到他乾澀的唇瓣。
在那隻手裡,捏著顆圓潤的果糖。
「當初在迦蘭,我看你最喜歡這種糖,便又在集市裡買了許多。」
她的心臟咚咚直跳,目光始終凝視在少年被水汽籠罩的眼眸。
寧寧眨眨眼睛,聲音帶了些許瘖啞,將糖一點點塞進他口中:「還記得它的味道嗎?」
是甜的。
水果清甜混雜著茉莉花香,瀰散在他唇齒之間,裴寂怔怔看著她,眼眶殷紅漸濃。
像是馬上就會落下眼淚,叫人看了難受。
「別難過。」
寧寧抬手撫上他後腦勺,將其輕輕向下壓,自己則抬頭踮起腳尖:「我就在這兒呢。」
這是個融了血腥氣的吻。
唇瓣相觸的剎那,魔潮像是害羞般轟然四散,裴寂眼底猩紅褪去,映出綿綿水色。
蜜糖在餘溫下漸漸融化,隨交纏的水汽悠然盪開。
脊背與心尖皆是顫慄。
這是寧寧。
寧寧在親吻他。
這個念頭在胸口一晃而過,他彷彿墜入永無止境的水潭,一點點下墜,一點點沉溺,意亂情迷,心甘情願溺斃其中。
「……寧寧。」
沾滿血污的手自她脖頸緩緩向下,撩過絲絲縷縷的黑髮,擁上女孩柔軟的後腰。
他動作稚拙,用身體無比貼近地感受著她的存在,手掌所經之處溫溫熱熱,有時被撫摸得發癢,會不受控制地輕輕一顫。
裴寂漸漸掌控所有主動權。
唇齒相觸的地方柔軟得像棉花,他不滿於如此淺嘗輒止的觸碰,完全憑藉本能,笨拙地向內探去,品嚐到四溢的清甜,也有瀰漫的鐵鏽氣息。
寧寧呼吸一亂,耳根通紅。
舌尖相觸的感覺尤為奇妙,綿軟得不可思議,攜了令人顫慄的熱氣,每一次觸碰都撩動心弦。
明明是潮濕的、滾燙的,卻引來道道密密麻麻的電流,在神經末梢接連炸開。
好甜。
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糖果的味道,還是那股時常瀰漫在她身側、曾在他夢裡出現過的香氣。
這個吻逐漸加深,輕緩且小心翼翼,彷彿懷裡的女孩成了稍縱即逝的水中泡影,稍稍一觸便會碎落滿地。
旋即薄唇下移,輕輕劃過她的每一處肌膚,裴寂一次次地喃喃喚她:「寧寧。」
有殘存的魔氣貪戀她的氣息,恍若騰湧雲煙,悄悄纏上腳踝與手腕,帶來不甚清晰的癢。
連他的魔氣都如此貪婪地渴求於她。
少年熾熱的吐息氤氳在耳邊,寧寧感受到他身體的微顫。
有滾燙液體墜落在她頸窩,一滴又一滴,伴隨著裴寂越發沉重的呼吸,在皮膚上暈開。
「……對不起,很疼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悶,好似走投無路的困獸,發出最為卑怯的乞求:「你打我罵我,砍掉那隻手,怎樣報復都好……別丟下我。」
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言語。
寧寧聽得心口一揪,摸摸他的頭:「不會的,我最最喜歡你了。」
「你不要……」
裴寂緩聲頓住,細細親吻被他右手扼出的紅痕:「你不要騙我。」
這句話,她卻無法毫不猶豫地應答。
寧寧想起由她背負著的,必死的命運。
她沉默半晌,終究只是輕聲告訴他:「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八章
大漠中心,魔蹤處處。
瀰漫的血霧鋪天蓋地,視野所及之處佈滿迷離黯紅,抬眼望去,彷彿連天邊掛著的一輪孤月也被染成血色,無端湧起幾分凜然殺機。
沙匪和陸晚星修為不高,只能勉強牽制住些許魔修;賀知洲與林潯協力擊退陣陣魔潮,天羨子則全神貫注壓制著裴寂體內湧出的氣息,始終皺著眉。
「不好,那小子身上的魔氣在逐漸消散。」
遠處的沙丘下,青衡握緊手中長刀,向霍嶠急促道:「那群人護在他身邊……我們壓根攻不進去!」
霍嶠「嗯」了聲。
青衡所說不假,以他們的實力,連靠近裴寂身邊都難。
想來可笑,曾經叱吒風雲、與修真界分庭抗禮的魔域,現如今只剩下一群修為低下的雜魚。大漠上的這群金丹元嬰修士,便已是魔族最拿得出手的戰力。
裴寂既已入魔,明明只差最後一步,他們就能從大陣中脫身離開。
不知自何時起,由裴寂掀起的滔天漩渦竟逐漸消退。
滾滾風沙趨於平靜,如同潮水退去,慢慢顯出被淹沒在水下的影子——本應失去意識的黑衣少年從地面拾起長劍,夜色如墨,勾勒出一道瘦長身形。
裴寂醒了。
他們的計畫……失敗了。
一切本不該如此。
他們設計好了玄虛劍派一行人分離四散,再派出劉修遠對賀知洲、林潯與溫鶴眠進行剿殺,至於天羨子,派些魔修阻攔去路,不讓他尋來此地就好。
屆時寧寧身死、裴寂入魔祭陣,三尊魔神破陣而出,以修真界同樣人才凋敝的現狀,必然無法抵抗。
本應該是這樣的。
到那時,所有族人都能從荒蕪偏僻的魔域離開,走出這片蔓延著死氣的大漠,去往遠處無窮盡的城邦、河流、山川,以及傳說中銀裝素裹、遍地瑩白的雪原。
被束縛在囚籠裡的滋味,當真很難捱。
「主君!」
青衡急道:「裴寂入魔失敗,天羨子又護在近旁,破除兩儀微塵已沒了指望……我們還是快些逃回魔域吧!」
然而年輕的魔族君主卻只是沉默許久,再扭頭望向他時,面色清平如水。
霍嶠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除了他,還有另一個人能破開陣法,不是麼?」
青衡倏然怔住。
「若能帶著大家離開,想必又是一場血雨腥風,切記保重。」
他開口時抬起視線,望向天邊那輪孤零零的月亮,似是想起什麼,忽然扭了頭,與身旁的高壯男人四目相對。
一陣風起。
霍嶠嘴角噙著絲笑,挺直後背,整理好因風沙而略顯凌亂的衣衫:「這樣看起來……我這個君主還不至於那麼狼狽吧?青衡。」
=====
另一邊,混戰中央。
寧寧從識海中成功脫出,經過一番考量,已經大概捋清了目前的大致情況。
魔族欲使裴寂入魔祭陣,如今魔氣盡散,他們的計畫也就毫無疑問打了水漂,理應再無回天之力,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乖乖投降。
至於被安置在她腦海裡的「系統」,亦即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寧寧」……
按理說自她找到那本記錄時空回溯的秘籍時,因果的圓環就已經合攏,形成必死之局。
然而從那時過去了這麼久,原主都沒有選擇殺她,恐怕並非出於仁慈,而是必須先留著她的性命。
對方想把必死的因果全部轉嫁在她身上,為的就是讓寧寧替其承擔命中注定的死劫,如今死劫未至,便不可能向她出手。
也就是說,系統之前曾信誓旦旦地恐嚇她,倘若不完成任務就會被當場處死,其實必然不會如此。
一旦她這個替死鬼提前死掉,「寧寧」就會在死劫來臨之前佔據這具身體,到時候沒了擋箭牌,同樣逃不開必死的命運。
所以暫時,對方會選擇留下她的性命。
——可她能用如此短暫的間隙做些什麼?
寧寧不知道,也想不出來。
她當時之所以沒有與系統同歸於盡,全因知曉魔修計畫,欲要以她的死亡誘導裴寂入魔,為阻止這出陰謀,才火急火燎地尋來此地。
至於現在……
原主輪迴了千百次都沒打破死局,她又如何能從這樣的命運裡活下來。
或許用自我了斷終止這場輪迴,是她如今最好的選擇。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恍然劃過,寧寧下意識握緊星痕劍。
一陣恍惚之間,忽然察覺不遠處刀風如雷,混雜著重重爆開的轟響,徑直朝她所在的方向襲來。
——正是那名為「青衡」的魔族男子。
青衡實力不弱,若非之前被她偷襲,斷然不會那樣輕易倒下。
一把長刀被他揮砍得凌厲生威,斬斷如水月色與連綿黃沙,四下疾風大作,殺氣暴漲。
隨著他的動作,其餘殘存的魔修也盡數出動,呈現四面八方而來的包圍之勢,將眾人團團圍住。
不像進攻,更像是為了攔住他們向前的去路。
寧寧躲閃不及,正要拔劍,卻見裴寂欺身而上,於瞬息之間替她接下這力拔千鈞的一擊。
長劍與長刀碰撞的剎那,發出極其刺耳的悠長嗡鳴。
「不對……不對勁。」
沉寂許久的系統居然在此刻出了聲,同寧寧一樣的嗓音在劇烈顫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般告訴她:「快突破圍剿!這群魔修只是想拖住你們,霍嶠他——!」
可惜這句話沒能說完。
魔修不要命似的來了一個又一個,裴寂將她護在身後,身上仍帶了殘餘魔氣,雙眼與敵人溢出的鮮血都是猩紅。
耳邊是刀劍相撞的清冽聲響,紛紛揚揚,彷彿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毫無防備地,在大漠更深處的位置,突然襲來震耳欲聾的巨大爆響。
寧寧聞見濃郁到無法揮散的血腥氣,瞬息擴大的風聲好似尖利哀嚎,將她腦海裡的聲音全然遮蓋。
——旋即魔氣似井噴,不過頃刻,便形如張開巨口的深淵惡獸,將整個大漠盡數吞沒。
飽受折磨,萬箭穿心,以身祭陣。
有人這樣做了。
系統停了口,再沒發出任何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
天羨子擋下一擊劍訣,迅速回頭,望向沙丘之下的溫鶴眠:「師兄!這股魔氣,兩儀微塵——」
溫鶴眠自然猜出發生何事,以傳音道:「有人試圖破開陣法,魔域裡的氣息已從裂痕中滲出……我們必須立刻前往魔氣來源。」
除了裴寂,還有誰能有如此強烈的魔氣?按照魔族如今傾頹的態勢,莫非是族中主君?
真是瘋了!
天羨子暗自咬牙,擊退跟前一名魔修,高聲道:「賀知洲,助我!」
賀知洲眼見魔氣如潮,心知情況不對,很快明白了師叔的用意,迅速邁步上前,為他擋下身側的襲擊。
兩儀微塵陣由無數正派修士的靈力築成,單憑一人的魔氣,雖然無法全盤破開,但只要那道縫隙足夠大,說不定會從魔域裡引出十足可怕的怪物。
天羨子連苦笑的心思都不剩下,抿唇皺了眉。
而他已經嗅到了那些怪物的氣息。
……屬於魔神的氣息。
天羨子與溫鶴眠即刻趕往兩儀微塵,林潯護在溫鶴眠身側,亦隨之向大漠深處挺進;賀知洲則為三人斷後,不讓魔修尾隨其身側。
餘留的魔族修士已剩下不多,然而隨著魔氣越洶,他們體內的魔氣便越發暴漲,實力較之最初,紛紛提升了將近兩個境界。
「那二位是你們師尊?一切都晚了,就算他們如今趕去,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青衡不敵裴寂,在長劍下遍體鱗傷,被一道劍氣擊退幾步之遠。
他對此並不在意,彷彿感受不到疼痛,再度與另外幾名魔修一併向前襲來。
他們這群從魔域出來的人,在撞上正道修士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今夜這場鏖戰,注定只能存活一方。
這是為了更多族人的自由,必須做出的犧牲。
「話雖如此……不過主君離開前,讓我給你們帶個口信。」
青衡說著一頓,沾滿血污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目光竟跳過裴寂,到了寧寧身上:「關於姑娘身上的惡咒,他看出了些許端倪。主君稱你們是可敬的對手,倘若你們贏下這一戰,或許能用上他提供的法子。」
寧寧身形一頓。
「惡咒?」
賀知洲懵了:「什麼惡咒?」
青衡並不理他:「這道咒術應是傳聞中失傳已久的『替命』,惡因結出惡果,你既是承受他人的惡因,要想改變那個必死的果,就必須尋得足夠扭轉因果的福報。」
身旁仍有魔修襲來,寧寧揮動手裡的星痕劍,認真聽他繼續講:「福禍相抵,方能逃出死局。」
福禍相抵。
可她死期將至,哪裡能得到如此之多的福報。寧寧頷首,手裡還擊的動作沒停:「多謝。」
「謝我做什麼?我才不想跟你們扯上任何關係。」
那男人不知為何笑了一聲:「你應當謝我們主君,他一個怪人,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東西,沒經歷過戰爭的爛好人,總叫人操心。」
他說著一頓,手中長刀對上賀知洲的劍,神色稍獰:「可你們哪能活得下去?大陣一破,魔神出世,世上只可能是魔族的地盤。」
賀知洲聽得快瘋了:「什麼死局?寧寧你給我說清楚,這到底怎麼回事!」
=====
越往裡走,月光就被遮掩得越黯,等臨近陣法屏障的時候,四周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昏暗得瞧不見絲毫光亮。
林潯聞到一股極其強烈的血腥味,憑藉修道之人超乎尋常的感官與天羨子映出的瑩白劍光,於視野之中,瞥見一灘暗紅血肉。
天羨子抬手遮住他雙眼:「別看。」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溫鶴眠的一道低呼:「屏息,當心西北方向。」
林潯抬眼望去,在劍光之下,兩儀微塵陣法的屏障被映出盈盈白光,如同拔地而起的拱形虹橋。
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痕恍如鏡面碎裂,正在顫抖著向四周蔓延,而從裂痕中探出來的——
林潯屏住呼吸,一時間驚駭得睜大雙眼。
那是一隻由熔漿與岩石聚成的巨大手掌,順著手臂向後望去,在陣法之後,能見到那巨物龐大如山的身軀。
它僅僅伸出一隻手臂,散發出的威壓與魔氣就強烈得令人窒息,週遭的空氣皆滾燙如烈焰灼燒。
這是遠遠超乎他想像的力量,林潯抑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此地魔息深重,醒來的魔神恐怕不止這一個。」
天羨子傳音入密:「我們必須趁它尚未掙脫陣法,盡快將其解決,然後重新封印兩儀微塵。否則等裂痕越來越大,另外幾個也跟著衝出來……一切就徹底沒救了。」
林潯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們現在總共三人。
他,金丹菜雞,超沒存在感小弟子,看一眼魔神都要打哆嗦。
溫長老,識海被毀,雖然經過調養,恢復了一些靈力,但說實話,實力恐怕還不如他這個金丹菜雞。
更何況溫長老已多年沒碰過劍,之前雖然也加入打鬥,卻都是用的法訣。
唯一能打的,只有天羨子一個。
「可您,我……」
林潯支支吾吾,天羨子大笑一聲,拍拍他肩膀:「看見那條縫隙沒?待會兒我給你幾顆極品聚靈丹,等我打敗那個醜傢伙,你就用盡所有靈力,往那條裂縫補上。」
他整個人更呆:「師尊您、您去對付它?」
林潯沒忘記決明長老那件事。
那位長老的修為不比天羨子低,面對魔神卻是以命換命,被他們發現的時候,只留下一具蒼白骨骼。
遇上那般可怕的力量,無論是誰,都注定無法存活。
「我誰啊?天下第一劍修,絕不是吹的。」
眼見那怪物探出的身體越來越多,天羨子揮劍擋下一擊火攻,把聚靈丹遞到林潯手上,咧嘴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為師是如何斬殺邪魔的麼?」
他說著一頓,眼底張揚的笑意消退些許,語氣稱得上「溫柔」。
天羨長老向來吊兒郎當,從未展露過這樣的溫柔。
「林潯。」
他低聲說:「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足夠勇敢,對吧?」
林潯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稍作愣神,便望見跟前白影一閃。青年的身形已然消逝不見,唯有一道噙了笑的嗓音被狂風攜來:「你且看好了!」
第一尊魔神已然入世,只留下少許軀體仍在魔域裡頭。
必須趁它掙脫陣法之前,盡快將其解決。
林潯不會看到,白衣劍修轉身而過的剎那,自眸底湧起的凜冽劍息。
更不會看到,那個始終笑著的青年冷嗤一聲,強撐的笑意終於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平直如刀鋒的弧度。
天羨子並非不清楚自己的實力。
決明在大戰中身死殞命,他遇上魔神,哪有佔得上風的道理。
由烈焰聚成的巨人察覺劍氣,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嘯,手臂裹著重重烈焰揮過,轉瞬之間,四下便火星狂舞、亮如白晝。
烈焰聚散,週遭飛沙走石、沙丘劇顫,數道魔息紛湧而至,天羨子默念劍訣,將其一一斬去。
「師伯,我們怎麼辦?」
林潯看出天羨子的被動,奈何修為薄弱,幫不了師尊分毫,只能徒勞握緊手中聚靈丹。
溫鶴眠喉頭微動,卻並未發出聲音。
又是一道邪火猛攻而至,天羨子被擊退幾丈之遠,嚥下口中濃郁的血氣。
決明是個一根筋的傢伙。
那時他、天羨子、真霄與溫鶴眠常在一起切磋劍術,有時被問起為何修習劍道,決明一本正經地應答:「自是一劍斬邪魔,庇佑天下蒼生。」
天羨子想,切,老古董。
他的志向可與那個人大不相同。
劍光紛然,立於烈火中的白衣青年凝神屏息,眼瞳被火光照亮。
魔神又如何。
戰意兀地騰起,天羨子匯聚全身之力躍空直上,長劍揮動之際,引得疾光驟傾,將邪火層層逼退。
白衣一往無前,徑直衝向熔岩滾滾的魔物。
「那你呢?」
決明不服氣,板著臉正色問他:「你為何要修習劍道?」
當日的少年抱劍於懷中,哈哈大笑:「我既然取名叫『天羨子』,那便要成為天下第一劍修!」
管他什麼魔神,管他什麼天命難違。
他這天下第一——
可不是白當的!
劍氣縱橫,火光狂湧。
兩股沛然巨力渾然相撞,魔神火屑狂墜、發出聲聲哀嚎;天羨子面色蒼白,手中劍氣逐漸加深。
靈力超過負荷。
他感受到筋脈即將斷裂的劇痛。
這是他最後的,竭盡全力的一擊。
也是能教授給弟子的最後一道課業。
真可惜,想來還真有些捨不得。
他喜歡自己在玄虛劍派那幢破落空蕩的小房子,當年他窮得差點賣房,門派裡的長老們哭天搶地,攢了許多靈石一起給他。
他也喜歡追求已久的劍道,真霄、何效臣那兩個戰鬥狂總愛拉著他打架,報酬是閃閃發亮的靈石。
他是那種為了錢財出賣身體的人嗎?
他是。
直到這時,他才恍恍惚惚地想,原來比起劍道,他更加捨不得的,是門下那一群雞飛狗跳的小菜鳥。
真想教他們一輩子劍術啊。
世上有那麼多不捨的人和事,決明那一根筋的老古董,當年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揮出那一劍的呢。
兩道力量彼此僵持之間,握劍的手已然滲出止不住的鮮血。
天羨子將手中力道一點點沉沉下壓,在越發模糊的神智裡,忽然察覺一股不期而至的風。
那並非大漠裡刺骨的烈風,亦非魔神引出的滾燙腥風,而是另一道,更為純淨溫和的……
劍氣。
竟是溫鶴眠的劍氣。
他已自暴自棄頹廢多年,發誓不再涉足劍道,此番前來大漠,並未隨身攜帶佩劍。
天羨子恍然垂首,見到身側青年被風揚起的白衣,以及一縷雪白劍光。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失落已久、屬於決明的名劍。
誅邪。
「我服下聚靈丹,強開識海,頂多助你兩擊。」
溫鶴眠輕輕拂去長劍舊塵,毫不在意嘴角溢出的血跡:「多年未曾並肩作戰了……老朋友。」
最後那三個字,對著眼前這位師弟,又或在對那個逝去多年的人。
天羨子,溫鶴眠,決明。
時隔數年,曾經驚才絕豔的三大劍修,終於在此刻重新聚首。
物是人非。
劍氣猶在。
與此同時,遙遠的紫薇境裡,獨自等候千百年的劍靈倏然抬首,渾濁雙眼閃過一絲清明之色。
那股出鞘的劍息,她記得。
塵封多年的記憶翻湧而起,在那一瞬間,她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曾經與她並肩作戰的那個人。
她的名字是——
「誅……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八 天壑大漠 第一百十九章
殺掉劉修遠後,溫鶴眠曾走近過那堆埋在沙丘下的屍骸。
舊友音容不再,只留下那樣一架森然白骨,直至生命的最後一瞬間,都將脊背挺得筆直,死死護住手中長劍。
天羨子曾經最愛管決明叫「老古董」,笑他總是一本正經、嚴肅過頭,然而待得大戰結束,便再沒這般叫過。
溫鶴眠一直都明白,其實他並非迂腐守舊,只是恪守自己心中的「道」。當年他們執劍暢談,決明口中的「庇佑蒼生」絕非假話。
他一生都在貫徹這個誓言,直到死去的時候。
溫鶴眠與那雙空洞無物的眼眶對視許久,最終以殘損的靈力將所有骨骸先行護住,確保它們短時間內不受風沙侵擾。
一瞬停頓之後,伸手握住了滿是灰塵的誅邪劍。
魔修計策不明,大漠之中危機四伏,若是突遇危機,這把劍說不定能幫上忙。
讓後來的修士用它誅殺更多邪魔,也是決明將其護住的最大用意。
當看見天羨子義無反顧衝向魔神時,他的指尖並非沒有過動搖。
雖然多年未曾執劍,可他曾經是個劍修。
……如今,也應當是。
「師伯,我們怎麼辦?」
來自龍宮的小皇子曾這樣問他。
他不知道。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溫鶴眠開始害怕執劍。
也許是一遍遍拿起本命劍,卻無法感知到絲毫劍氣的時候,又或許是當他拿著劍,無意間瞥見旁人同情與惋惜的眼神的時候。
曾經的摯愛成為了深深堵在心口的一根刺,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溫鶴眠靈氣盡失,已成了連御劍都無法做到的廢人。
於是他把自己關進密閉的殼,斷絕與劍道的所有往來,可如今——
毫無疑問,僅憑天羨子一人之力,絕對會落得與魔神同歸於盡的下場,如同當年的決明一樣。
溫鶴眠想上前幫忙,卻無可奈何。
他連劍都許久沒拿過,對那些肆意變幻的劍法更是記憶模糊,更何況此時此刻,能為他所用的劍,唯有決明的誅邪。
誅邪乃天下名劍,削鐵如泥不在話下,其中蘊藏的劍靈力量極其雄厚,若能得其相助,他說不定還能起到丁點兒作用。
然而劍靈並不在劍中。
想來當年魔神自爆而死,在那般巨大的衝擊之下,饒是劍靈也難以支撐、煙消雲散。
於是誅邪成了把普普通通的劍,在如此千鈞一髮的時候,並不能帶給他絲毫希望。
天羨子已快支撐不住了。
身為同門師兄,他卻只能無能為力站在一旁。
蒼白的指尖觸碰到儲物袋,溫鶴眠耳邊嗡嗡作響。
不知怎地,他想起臨行前,在清虛谷裡收到的那封信。
當時玄虛劍派諸位長老一齊來找他,詢問可否離開谷中,前往大漠探尋魔族蹤跡。
溫鶴眠何其慌亂緊張,本能地排斥外界,雖然雲淡風輕道了句「讓他想想」,心裡卻是一團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沒有太多親近的朋友,尋不到旁人傾訴,鬼使神差之下,給寧寧寫了封信。
她尚不知曉自己早就被察覺了真實身份,仍在用陌生小弟子的口吻同他交談。
那夜的信來得比平日裡晚上許多,當溫鶴眠拆開信封,見到被她刻意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
她應是認真想了許久,洋洋灑灑寫了很多,在信封末尾,那個小姑娘一筆一劃地寫:
[雖然戰鬥時的劍光劍氣都很帥氣,但最吸引我的,其實是拔劍出鞘那一瞬間的決意。
劍和劍術都是冷的,正因有了執劍的人,才讓它們染上溫度,成為萬人敬仰的「道」。
怎麼說呢,聽起來可能有些肉麻,可我覺得,一往無前的信念,要比那些繚亂的劍法更加強大。
在我心裡,將星長老永遠是個強大的人。
又及:時已入秋,玄虛派的山全都變成紅色和黃色啦。
我在采蘭峰找到一條隱蔽的小溪,等您痊癒出谷,一起去溪邊捉魚吧。
烤魚超香的!]
他才不強大。
只會一味逃避,永遠都生活在舊日的陰影裡,愧對師長,也愧對曾經的自己。
孱弱的青年輕咳一聲,眸色愈深。
可他決不能在這種時候……愧對曾經並肩作戰的好友。
「林潯。」
儲物袋中白光一晃,出現在他手中的,赫然是把蒙塵舊劍。
溫鶴眠不甚熟練地將它握緊,五指上皆是冰涼堅硬的觸感,他的動作生澀且僵硬,伴隨著輕微顫抖。
突地,青年手上用力,止了輕顫牢牢將它握緊,似是終於下了某個決定,望向身旁的龍族少年:「給我一顆聚靈丹。」
自揮劍而起之時,溫鶴眠便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他的識海尚未完全修復,如同被縫縫補補的破布。若想助天羨子一臂之力,唯有強行破開識海,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修為,將自己最後的幾分靈力和生命燃燒殆盡。
這是溫鶴眠的決意。
他的「道」。
他一往無前的信念。
那隻習慣了撫琴與泡茶的手,時隔多年,再一次握上劍柄。
屬於將星長老的內斂劍氣綿綿如水,一道修長身影欺身而起,立於天羨子身旁。
兩道劍氣交織融合,剎那間龍吟劍嘯,將魔神巨大的身軀陡然逼退。
這是第一擊。
以他如今油盡燈枯的狀態,還能用盡全身氣力,做出最後一擊。
溫鶴眠深深吸了口氣。
右手在不斷發抖。
——不對。
發顫的,並不是他的手。
青年兀地一怔,指節用力下壓,垂眸望向手中長劍。
不知自何時起,劍尖竟蔓延開一股浩蕩靈力,靈力生光,有如月色墜落,絲絲縷縷,將劍身渾然包裹。
原本黯淡沉寂的誅邪——
於剎那間白光大作,劍鳴悠長,沛然劍息澎湃似海浪,將週遭黑暗倏忽驅散。
一個女人的影子,出現在他即將崩塌的識海之間。
白霧上湧,硬生生護住岌岌可危的經脈,溫鶴眠瞥見那女人由霧氣凝成的眼眸。
「誅邪劍靈——」
天羨子亦是愣住,旋即發出一道釋然大笑:「決明那傢伙……不愧是他啊。」
命運的天秤,在此刻傾斜。
如果鎮民們沒有以身護劍。
如果決明沒有以身死為代價,將誅邪劍靈納入紫薇境。
如果在許多年前,那個在深夜告別家人的少年,沒有交給妹妹一塊羅盤。
一切都會變得截然不同。
好在環環相扣的命運,終於在此刻迎來了交匯的終點。
已知天羨子的實力,約等於那尊即將破陣的魔神。
已知溫鶴眠拼盡全力的最後一擊,能保證天羨子不至於靈力全無,勉強留住性命。
已知原本的「寧寧」輪迴一遍又一遍,誅邪劍靈在紫薇境靜候千百年,累積了千百年的浩蕩靈力,必然能護得溫鶴眠識海無恙。
大漠中孤零零作戰的影子,終於成了如曾經那樣,並肩執劍的三個人。
天羨子抹去嘴角血跡,帶了些好奇地沉聲道:「奇怪,那劍靈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靈力?」
不過……那並不是他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
「等這件事結束,咱們去天下最好的酒樓大吃一頓吧。」
他笑得肆意,眸光在劍氣中粲然如星:「總待在那谷裡算什麼事兒啊,你看你,人都快長毛了。」
溫鶴眠久久凝視著手裡的長劍,唇角揚出一道極淺弧度。
「好。」
=====
另一邊,天壑沙丘之下。
魔修已被盡數屠滅,賀知洲死死盯著青衡的屍體,聽寧寧大致講完來龍去脈。
她說得模糊,只道中了替命之術,即將代替另一個人死去。既定的死亡遲遲沒來,就算是寧寧本人,也不清楚自己會在何時丟掉性命。
「所以,」他腦袋裡一團漿糊,連身上的血痕都來不及去管,「打從一開始,『系統』就是個讓你承擔所有惡因的局?」
寧寧點頭,不敢抬眼去看裴寂。
氣氛凝滯至此,賀知洲更不敢看他。
「喂,你給我出來!」
他心裡又煩又亂,氣得差點跳腳,在腦海中瘋狂敲擊:「你這傢伙是不是也想要我的身體?」
同為穿越者,賀知洲腦子裡也有個系統。
系統名為「磨刀石」,聲稱自己乃是天道所遣,之所以找上他,是想要人為製造各種磨礪,從而達到錘煉裴寂的目的。
什麼天道,什麼磨刀石,他信它個鬼!
夜裡的風聲像哭又像笑。
心口忽然輕輕一動,賀知洲聽見一聲噗嗤的笑:「想什麼呢?如果我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能是這種嗓音嗎?」
那是道噙了笑的嬌柔女聲。
它停頓片刻,用了有些遺憾的語氣:「她的系統有問題,在一開始就露出過端倪不是麼?倘若那也是由天道所製的產物,絕不可能與你的任務產生衝突。」
這是在說他與寧寧相識之前,二人同時雇了人圍堵裴寂,結果兩幫打手互相看不上眼,在裴寂院子前打了個天昏地暗。
賀知洲勉強穩住心神,咬了牙問它:「那、那現在該怎麼辦,寧寧還有救嗎?」
那魔修臨死前曾說,要想破除惡咒,必須尋得豐厚的福報作為抵消。
可他們哪能得來那麼多福報?福祉的獲取難於登天,他們這群人都不是什麼天命之子,唯一被天道重視的裴寂,還被虐得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慘到不行——
等等。
賀知洲眼皮一跳,心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
誰說他們這兒沒有天命之子。
天道所成的系統……不就躺在他腦子裡嗎?
「你之前說過,只要配合天道行事,就能得到功德作為獎賞——」
賀知洲按耐住劇烈心跳,雙拳漸漸握緊:「所以現在的我有福報在身,對不對?」
那道女聲沉默片刻。
繼而低聲應了句:「對。」
「我身上從小到大的功德,如今積累了多少?」
始終懸著的心臟終於落下一些。
賀知洲少有地正經,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告訴它:「我要把它們全部轉移到寧寧身上……你能做到嗎?」
「你瘋了?」
磨刀石語氣困惑:「那些功德由你多年積累而成,只要有它們在,來日登仙便能輕易許多。」
它這句話,本是帶了點制止的意味。
哪知賀知洲聞言更是興奮,當場兩眼發亮地咧了嘴:「你這樣說,就是『可以』的意思了對不對!快快快!別猶豫快來!」
磨刀石:……
磨刀石:「你當真不再考慮一下?憑藉你身上的福報,恐怕很難抵消那女孩承受的因果。」
它說著一頓,似是在組織言語,繼而緩聲解釋:「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輪迴一次又一次,因果無數次累積疊加,早就遠遠超出了你的想像。哪怕耗盡你所有的功德……要想救下她,都很懸。」
「我不管!不去試一試,怎麼就認定了鐵定會失敗!」
賀知洲急到五官猙獰,猛錘自己腦袋:「統姐姐,統仙女,求求你幫幫忙吧!功德全送給她就好,我一滴都不要!」
陸晚星神色複雜,看著身旁的賀知洲又哭又笑,表情恐怖地突然開口:「寧寧你別慌,我這裡有辦法!」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個向來不怎麼靠譜的小道長腦子裡,劃過一聲屬於女人的笑。
磨刀石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語氣裡聽不出情緒:「行吧。」
這是一齣極為不划算的交易。
它這位宿主還是一如既往地腦子有坑,恐怕也只有他,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好在它早就習慣了,如何適應笨蛋的思維。
功德無形,哪怕盡數轉移,也不會出現太大變化。唯有賀知洲與寧寧本人,能隱約感受到身體中緩緩淌動的能量。
像是身體裡的力氣被一點點抽空。
賀知洲用力深呼吸,背靠在身後的沙丘上,身體慢慢往下坐。
他說不出話,為了讓寧寧與裴寂瞭解情況,只能對二人開啟傳音入密,與此同時,在腦海裡吃力出聲:「現在……她身體裡的因果如何了?」
「逆天改命,乃是天道大忌。」
磨刀石應道:「你與我,都盡力了。」
裴寂一定是聽見這道聲音,周身本就凜冽的殺意愈發濃郁。
賀知洲心口一跳:「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功德將死劫抵消些許,但比起那具身體承受的因果,還遠遠不夠。」
它沉默須臾,輕聲補充:「天道化無形死劫為有形,想必過不了多久,便會引來六重天雷。」
「天雷?」
賀知洲一喜:「如果死劫有了實體,不就可以避開了嗎?這是好事啊!」
磨刀石卻只是極低地笑笑:「你當真以為,逆天改命、生死之劫的天雷很容易挺過?」
見他一個愣神,女聲笑意漸消:「六重天雷,代表清除罪孽的六道輪迴。道道入骨,每一道的威力,都會比之前那道更為劇烈——而最終的地獄道,沒有人能挺過。」
它說罷靜了一會兒,強調般加重語氣:「沒有任何人。」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黑沉如幕布的天際上,毫無徵兆掠過一道疾光。
死期將至,天雷襲來。
自從霍嶠死去,寧寧腦子裡的系統就再沒發出過聲音。
她將方才這段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或許是之前已經做過心理準備,當劫數真正來臨的時候,並沒有感到多麼緊張。
……沒有任何人能活下去啊。
這仍然是個破不了的死局。
她本想說些什麼,身旁突然人影一晃。
然後是裴寂瘖啞的嗓音:「張嘴。」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當賀知洲反應過來,已經見到裴師弟往寧寧口中塞了什麼東西,旋即後者似是沒了氣力般倏然一晃,被他伸手抱在懷裡。
裴寂的神色很冷。
他的目光向來都是冰冷無物,如今卻沉澱了許多看不透的情緒,與賀知洲四目相對時,沉聲道了句「多謝」。
僅憑那一個眼神,賀知洲就明白了他接下來的打算。
寧寧亦是如此。
她想掙脫,渾身卻因為那顆猝不及防入口的藥丸全然無力。想來裴寂早就猜出她不會乖乖配合,因此打從一開始便做了準備。
但是不可以。
裴寂……會死掉。
昏黃月光下,黑衣少年將她抱在懷中,在驟起的滾滾悶雷裡一步步前行,離開人群。
裴寂沒有低頭,寧寧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望見修長染血的脖頸,條條青筋恍若攀爬的細藤。
忽然他開口,喉頭輕輕往下一落,嗓音和風一起穿過耳朵:「別怕。」
這是沙啞如修羅的聲線,語氣卻溫柔得不可思議。
一道震耳欲聾的悶響襲來。
裴寂半跪在地,讓寧寧靠坐在另一處沙丘之下。少年漆黑的影子將她全然籠罩,在最後的視野裡,裴寂朝她笑了笑。
既不刻意,也不僵硬,他在生死關頭,僅僅看著她的臉,就打從心底裡露出了微笑。
寧寧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在見到第一道天雷墜落的剎那,被他伸手矇住眼睛。
第一劫,天人道。
她聽見拔劍出鞘的聲音,劍氣與雷鳴電閃彼此交纏,激起風沙滾滾,空氣裡四起爆裂之勢。
捂在眼睛上的手掌稍稍用力,耳邊再度響起裴寂的嗓音:「別怕。」
寧寧的眼淚倏地就落下來。
明明最應該害怕的那個人是他。
第二劫,人道。
又是一聲驚雷,沙丘下躬身的少年手握長劍,以劍氣與雷光相抗。
「這、這也太——」
幽藍色的疾電猙獰如鬼爪,陸晚星被電光刺得眯了眼,駭然顫聲道:「他當真能挺過去嗎?」
賀知洲渾身無力,只能在識海裡抓狂:「裴寂不是你們錘煉的對象嗎?天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憐憫之情?」
「生死有命。裴寂上一世身份特殊,積攢過常人難以想像的功德,為了那份功德,天道雖會出於答謝地錘煉他,卻絕不會干涉因果輪迴,特意救他。」
腦海中的聲音淡淡答:「若他當真身死殞命,那也與天道無關。」
他氣到翻白眼。
這群無良資本家!
第三劫,畜牲道。
寧寧看不見跟前景象,只能聽到比之前更為洶湧可怖的雷聲。
以及長劍倉惶落地的響音。
隨著裴寂一聲輕咳,空氣裡瀰漫開濃鬱血氣。
「娘親過世後,我去過許多地方。」
後背上是深入骨髓的劇痛,錐心刺骨,彷彿將每一寸皮肉盡數撕裂,連血液也隨之沸騰灼燒。
他用指腹笨拙抹去女孩臉上的淚痕,語氣是前所未有地溫柔:「南城的水鄉常會落雨,我最愛站在房簷下,看雨水一滴滴落下來。每當那時去往池塘,都能見到成排的鵝和鴨。」
裴寂說到這裡,居然很輕地笑了:「很可愛的,又圓又胖,你若是見了,也一定會喜歡。」
繼而又是雷鳴陣陣。
第四劫,阿修羅道。
瘦削的少年拾起長劍,以劍尖觸地,勉強支撐住身形,心中默念劍訣,劍氣紛湧而起,再度聚成瑩白屏障。
「沿著南城往北,便是彩蝶谷。」
他的氣息顯而易見變得凌亂破碎,幾乎是用了所有氣力開口:「說是彩蝶谷,其實住滿了兔子。你想想,整個山谷都是雪白的團,也是很胖的模樣,像在下雨。」
他不會討人歡心,只能用這樣笨拙的方式安慰寧寧,讓她不那麼害怕。
屏障破碎,陣陣驚雷勢如破竹,有如萬千刀光劍影,撕裂條條深可見骨的血痕。
裴寂咬破嘴唇,以尖銳的疼痛讓自己稍加清醒,不至於昏死過去。
第五劫,餓鬼道。
寧寧的意識在逐漸渙散,快要聽不清那道近在咫尺的聲音。
「書房左側的抽屜裡,有我做好的桂花糕和桂花餅。有些甜,就沒送給你。」
他說話時垂了眼睫,定定望著跟前少女的模樣,彷彿要將她每一處輪廓深深烙進心底。
烏黑的髮,小巧的鼻尖,薄薄的冷白色皮膚。
裴寂想,像月亮。
「沒有什麼能為你留下……對不起。」
藥效已經發作。
在最後模糊的意識裡,寧寧聽見裴寂說:「晚安。」這是她曾告訴他的話。
晚安。
第六劫,地獄道。
六道輪迴,善惡報趣,因果昭彰,盡在一念之間。
風沙狂湧之際,黑衣少年執劍起身,眉眼被黑髮模糊,溫情褪去,隱約顯出幾分冷然血光。
他渾身佈滿猙獰血痕,脊背卻是筆直,煞氣如刀。
早在最開始,裴寂就下了決定。
無論死劫是何物,他都會竭盡全力讓她活下去。
若是人,便殺之。
若是邪魔,便盡數屠之。
若是天道——
那他便執了劍,哪怕身死,也要斬斷這天道。
「裴寂他……」
賀知洲後背發麻,止不住顫慄:「拔劍了!」
最後一重天雷如期而至。
雷光密集如網,少年揚起毫無血色的蒼白面龐,長睫微顫,自額角墜下一滴圓潤的血。
他右手拿著劍,左手自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纖長髮帶。
寧寧在鸞城送給他的髮帶。
裴寂來不及告訴她,收到這份禮物的時候,他有多開心。
開心到每天夜裡見到它,都會忍不住把嘴角揚起來。
散落的黑髮被粗略紮好,露出少年漆黑如夜的瞳仁,內裡殺氣騰湧,卻也有空冥如鏡的靜謐。
電光霎間襲來。
裴寂用盡體內殘存的所有氣力,握緊長劍。
地獄道,必死之劫。
沒有人能逃開。
兩儀微塵大陣上,年輕的魔族君主已然消匿聲息,再不見身影。一滴血自結界滑落,血珠凝成垂墜的圓滴,倒映出一抹昏黃模糊的影子。
那是在風沙中與它遙遙相望的,屬於十四的月亮。
大陣裂痕之處,劍光萬頃、火星噴湧,巨人由烈焰構成的軀體皸裂處處,化作千萬條映了火光的長痕,好似蛛網四散。
一塊岩土落地,緊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龐然巨物有如山倒,龍族少年趁此時機握劍前行,靈力湧動,漸漸填補道道裂痕。
在他懷裡,始終揣著那顆夜明珠。
那是在地獄般的暗紅裡,整個世界唯一的亮色。
雷光映亮大漠裡的每一處角落。
沙匪們震顫的眼瞳、魔族血液匯成的殷紅小河、四散的妖獸、紛揚的風沙、以及被柔和靈氣籠罩著的森白骨架。
功德,罪孽,天命,恩仇。
無數交錯的命運,在此刻彙集。
無數紛亂的因果,在此處疊加抵消。
長劍阻隔雷電去路,源源不斷的鮮血自少年指尖劃落。
裴寂嚥下喉間湧動的腥氣,長劍一凝,釋放出最後一道劍意。
此劫乃無間煉獄,無人能逃開。
在穿雲裂石的雷聲裡,自識海深處,突然響起一道中年人嗓音。
它笑得狂妄,攜了股不可遏制的怒意,聲音響起的瞬間,四下劍光陡然大漲,白芒鋪天蓋地,徑直對上最為劇烈的雷光。
「不過是天命——」
承影放聲道:「裴寂他……照樣能斬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