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假面的盛宴 -【家養小首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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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16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下賭之地在藥王廟附近,一個絲毫不起眼的胡同裡。

  乍一看去,並不顯眼,實則人家要的就是不顯眼。該知道在哪兒的,自然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沒必要知道。

  據薛庭儴所知,開這種賭局的大莊家有不下五個之數,至於小莊家那就更是不計其數了。

  為了掩人耳目,每次會試開始之前,這些莊家就會請許多人四處撒網。不管是不是下賭之人,也不拘是什麼身份,只要帶著人前來,臨走之時莊家自會奉上一筆辛苦費。

  因為莊家出手夠大方,所以很多人都願意做這活兒。上至一些赴考的舉子,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當地的地頭蛇、乞丐、車馬行等等,到處都有他們的人。

  這種氛圍,再加上涉及的人面夠廣,也算是全民皆賭。

  甭管下多下少,多少都會買上幾注,中了就中,不中也無傷大雅。當然這是僅對於正常人來說,實則裡面藏汙納垢,還不知道掩藏了多少醃臢事。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還是因為當年他再度回京後,特意關注過這些。甚至借此扳倒過對手,為自己謀過利益。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並沒有多想,便跟著毛八斗和李大田進了胡同裡的一座宅子。

  宅子也是絲毫不起眼的,門前有人守著,到了近前,就有人主動打開門。

  到了裡面,景色頓時大變。

  外面冷清至極,絲毫看不出來,而裡面一派富麗堂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哪兒的賭坊。

  青天白日,裡面卻是燈火通明。

  場地很大,分了上下二層。

  迎面分別有三面牆,正中一面牆上懸掛著許多黑底紅字的掛牌,上面俱都寫著名字。靠西的那面牆上則張貼了許多紙張,湊近一看才知道上面都貼著那些掛牌上牆的舉子們的事蹟,這是供以人們參考的。

  至於靠東的那面牆上,如今還空著一大半,掛在這面牆上的,俱都是些較為冷門的舉子。不過一旦有人買了他們的注,莊家這邊就會掛牌上牆。

  場中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時不時就有人從外面進來。

  各種穿著打扮的人都有,有老有少,有文士模樣的人,有士子打扮的舉人,有普通百姓,也少不了那些一看就是富戶的商人。還有一看就是地頭蛇的地痞,間或些衣衫暴露的妓女們,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在這裡看不到的人。

  可以看出這地方不是開了一日兩日,而莊家的背景很大,竟有榮盛票號的通兌的字樣。

  有這個字樣也是代表,只要是這裡出具的票注,一旦中了,可以不經過莊家,直接去榮盛票號兌換銀子。

  這也是一些莊家拉攏人的手段,官府並不保障這種下賭,買家自然害怕莊家黑吃黑,可經過票號就不一樣了,莊家跑了,還有票號承擔。很大的程度上也保證了下注人的隱私,到底這是天子腳跟下。而據薛庭儴知曉,有許多高官也會私下命人下注,且這種人並不少。

  薛庭儴目光暗了下來,環視這偌大的場地。

  裡面十分擁嚷嘈雜,很多人都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處,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麼。這些聲流彙集在一起,變成一種嗡嗡的震鳴聲。

  「庭儴。」

  是毛八斗在叫他,薛庭儴看過去。

  「你看的怎麼樣了?咱們要不要先去買幾注?」

  環境是可以很輕易地影響一個人,瞧著這種場景,是個人都忍不住躍躍欲試。

  「你若是想買,也不是不可。小打小鬧買上幾注,就當是玩樂罷了。」

  毛八斗抱怨道:「你讓我想多買我也沒銀子,你知道嫣然管我管得可緊,看著也是體面的舉人老爺,卻是荷包空空,兜裡就沒超過十兩銀子。」

  嘴裡抱怨著,可這廝臉上卻一點沒有抱怨的意思,反倒讓人覺得有種小甜蜜,讓人看著就想打他。

  李大田就有這種衝動,因為毛八斗這廝凡事慣著林嫣然,鬧得桃兒以前多賢惠的人,如今也管著他。他倒也不是不想讓桃兒管,就是氣毛八斗這廝為了女人害兄弟。

  一面說著話,三人便一同去下注。

  下注的地方就在正中那面牆下,擺了兩個長條案,條案後坐著幾個人。

  走到近前,最醒目的就是懸掛在正中那面牆上最上面一排的幾個掛牌了。不光比下面的掛牌大,上面的字也大了許多倍,讓人一眼過去就能看見。

  有五個掛牌,正是這次會試風頭最盛的幾名士子。

  分別是紹興的楊廣志,杭州的齊正文,嘉興的趙品河,以及福建的王秀,蘇州的卓鶴君。這五人的賠率是最低的,幾乎達到一賠一的比例,也就是說你買一兩,賠付也是一兩,幾乎不賺錢。

  可買這些人的也是最多,因為賠率低,也就代表很多人都看好這些人中。雖然不賺錢,但至少不賠錢,很多人都有這種心態。

  而賠率也會根據下注的多少,時不時更換著。薛庭儴看了一下,最低的就是最上面一排,然後越往下賠率越高。

  最低有一賠一,最高是一賠四,而到了東邊那面牆上,因為其上都是掛著些冷門的舉子,最多一個賠率達到了一賠八十。

  毛八斗掏出銀子,先買了一些闈姓,也就是壓姓的賭注。

  因為李是大姓,不在猜賭之列,倒是毛和薛氏小姓,他就分別壓了一些。尤其是薛姓壓得最多,他攏共就十兩銀子,一兩一注,他買自己買了三兩,反倒是買『薛』買了七兩。

  那莊家的管事還跟他打趣,說薛是小姓,怎麼就想著壓薛了。

  毛八斗一面對薛庭儴擠眉弄眼,一面答:「這是我專門去廟裡抽來的紅運字,燒過香開過光,斬了雞頭拜過把子的,買薛肯定中。」

  那管事笑而不語,據他所知這次姓薛的下場就沒幾個,也沒有什麼熱門人物。不過有傻子來送錢,他自然不會拒之門外。

  實則這種傻子多了去,為了討個好兆頭,臨考之前專門買自己的姓氏,管事甚至猜測這人是不是就是姓薛的。

  正這麼想著,旁邊遞來一錠銀子,道:「我壓『薛』二十兩。」

  正是李大田。

  他嘴裡說著,還對毛八斗挑了挑眉,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說,你看你沒我大方,我家桃兒雖管著我,可也是最心疼我的,論錢袋子,都是我比你多。

  毛八斗被氣了個仰倒跌,還沒來及說話,薛庭儴出聲了。

  他笑了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張銀票道:「既然你們買『薛』,那我也買點兒,不買多了,買一百兩。」

  那管事在一張印有莊家大印和榮盛票號大印的紙上,寫明瞭幾人下的賭注,又填上了賠率,才在上面又印了個小印。

  小印上雕著四個大字,財運亨通。之後便交給了薛庭儴等人。

  按規矩,他又說了些若是中了可以去榮盛票號兌換的話,不過這話不光他自己沒放在心裡,薛庭儴等人也沒有聽。

  因為毛八斗和李大田以挾持之態,將薛庭儴帶到了旁邊。

  「你快說怎麼有這麼多銀子?」毛八斗的眼珠子都嫉妒紅了。

  他可是知道三個人都是甩手掌櫃,所謂甩手掌櫃就是不管事也不管錢,用錢要找媳婦要。他臨走之前各種甜言蜜語,才換了十兩銀子,李大田換了二十兩,怎麼薛庭儴倒有一百兩這麼多。

  「你家招兒不知道?」

  毛八斗暗搓搓的想,是不是薛庭儴背地裡藏私房了,他該怎麼才能捅到招兒那去。誰叫這小子當初污蔑他,背地說他壞話,還借著招兒的嘴傳到嫣然耳朵裡,若不是他功夫深,又會演苦肉計,嫣然肯定不會跟他好。

  他可是一直找著機會想報復,可惜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能報復了,而薛庭儴會被招兒擰著耳朵痛駡,他就一陣興奮。

  這廝是代入太過,把林嫣然收拾他的手段,現套到薛庭儴頭上去了。

  薛庭儴又怎麼會不知道毛八斗在想什麼,風淡雲輕道:「招兒說,這些人瞧不起人,讓我手別軟,輸人不輸陣,所以我出門的時候塞了我個荷包,裡面的銀子也不多,就裝了幾百兩吧。」

  幾百兩!

  別說毛八斗,連李大田都眼紅了。

  可眼紅了也沒辦法,誰叫幾個人現在都靠媳婦養,找媳婦要銀子自然心虛氣短。

  「你上輩子肯定踩狗屎了,這輩子才能娶了招兒。」

  薛庭儴目光暗了暗,道:「你這意思是說嫣然不好?」

  毛八斗趕緊道:「我可沒這麼說,你別胡亂曲解我的意思。」

  三人一陣插科打諢之後,又四處去看了看,期間毛八斗還碰到幾個熟識了舉子,與人交談了一陣。

  趁著毛八斗與人交談,薛庭儴又去買了一些注。

  這些注都是他從東面那牆上挑出來的,倒是他並沒有下自己的注。

  離開這裡後,毛八斗還在好奇問他,到底要不要下自己。

  薛庭儴卻是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實則薛庭儴心中還藏著一些隱憂,不過這些隱憂他並沒有說出口。

  到了二月初六這一日,上面終於頒下了關於己酉科會試的考官。

  除了正副兩位總裁官,另還有十八房考官,與鄉試般無二致。另有內外簾官不等,這些官員的選差是不會提前透露的,只有到了宣旨這一日才為人所知。

  早就有人守在午門外面的大街上了,就見一隊又一隊的禁衛軍從宮裡奔出,直赴名列聖旨之上官員的府邸。

  這些官員匆忙穿上官服,並拿上家人準備的行李,就急急被帶去午門外聽宣。謝了恩之後,不准逗留,又被禁衛軍送往貢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押送犯人。

  期間,沿道大街上站滿了人,這些人除了普通的老百姓,自然少不了應試的舉子。

  待這一行人路過,人群便散了,消息以極快的速度流入各家各府,當然這些都是隱藏在檯面下的事。

  二月初七,薛庭儴特意和毛八斗兩人又去了下賭之處。

  與之前相比,這裡更見火爆。負責接受賭注的人已經從四五人擴充到十幾人,時不時就有打扮普通的人匆匆進來,下了注後又匆匆離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趕著幹什麼。

  這一趟,薛庭儴還是未下注。

  出了大門,他望著灰白色天際,心中那層隱憂更加重了。

  一直到晚上,外面的天都黑了,他再次出了趟門,這一次僅他一人獨行,並未叫上毛八斗和李大田。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從外面回來,招兒迎了上來。略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魂不守舍的,你方才去哪兒了?」

  「出去透了透氣。」

  招兒並沒有多問,道:「那趕緊歇下吧,弘兒已經睡下了,你明天還要早起,」

  二月初八,還不到三更,薛庭儴他們就起了。

  一陣忙碌洗漱吃早飯,行李都是提前準備好的,馬車也提前就雇好了。將行李都搬上車,一行人匆匆奔赴貢院。

  李大田和毛八斗都來過這裡,也都熟門熟路。薛庭儴雖是沒來過,但夢裡來過,又有兩人帶路,也不存在什麼陌生之感。

  馬車走到不能走的時候,三人便下了車。

  這次有著之前毛八斗的經驗,林嫣然給毛八斗準備扁擔的時候,招兒和薛桃兒也給各自的男人備了。有了扁擔,這一大堆行李也不怕拿不了。

  三個男人各自告別自家媳婦,用扁擔挑著行李,繼續往貢院前進。期間毛八斗為了報復之前的恥笑之言,還特意說這次是三個沙僧了。三人一陣嬉笑怒駡,自是不必細說。

  到了貢院,點名、搜身、入龍門,與鄉試一般無二。等所有考生都入場後,貢院大門再度緊緊合上,嘉成九年己酉科的會試便自此開始了。

  會試的過程與鄉試大致一樣,都是連考三場,一場三日。

  頭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次日再來第二場,以此類推。

  到了初十那日,招兒幾個人連生意都沒做,便雇了馬車前來等候。薛庭儴最先出場,再是李大田,最後是毛八斗。

  也未多言,一行人便匆匆回家,三人吃過一頓好的,倒頭就睡。醒來後,還是吃,吃了再睡,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閒談。到了第二日,如同初八那日一樣,再度奔赴考場。

  這麼三場考下來,別說薛庭儴三人脫了層皮,連招兒她們幾個都累得不輕。幸好是終於考完了,只等三月放榜。

  接下來的日子裡,赴考的士子們進入一個空前放鬆的階段。又是各種茶會詩會酒會,尤其是八大胡同那種煙花之地,更是少不了流連忘返。

  與之前不一樣,這次薛庭儴罕見的熱絡,竟是每日都拉著毛八斗兩個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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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21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位於清化寺街的狀元樓,此時座無空席。

  既然敢叫狀元樓,自然是出過狀元的。狀元樓不光出過狀元,還出過數十位狀元。這酒樓的年代久,是打從前朝就流傳下來的,也算是薄有盛名。

  每次春闈,各地前往京城赴考的士子,都會來瞻仰一番,權當是沾沾喜氣。若是囊中寬裕的考生,則會將狀元樓作為居住之地的首先。

  無他,皆因世人篤信,能住狀元樓,就能中狀元。哪怕這狀元樓的價錢,比同樣的酒樓的價格要高出兩倍不止。

  這狀元樓占地龐大,前面是一棟三層樓高的酒樓,酒樓後面才是客居之地。狀元樓不光住店貴,飯菜茶酒俱比別處貴,可前來此吃飯喝茶之人還是如過江之鯽。

  除了沾喜氣外,自然也是為了這住在狀元樓的裡人。

  能住在這裡非富即貴,即便不是,也是那些名聲在外的大才子們。也是這狀元樓的老闆會做生意,每年都會邀請幾位公認的才子下榻狀元樓,不光有最上等的客房可住,且不收房錢。

  如今會試剛過,正是士子們空前放鬆的時候。

  或是約一兩個友人喝喝茶,或是飲飲酒,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談天說地,侃侃而談。

  這兩日大家議論的主要對象,便是五大才子之中的兩人——

  紹興楊廣志和蘇州的王秀。

  也是這兩個人倒黴,也不知是盛極必衰,還是走什麼黴運。大抵也是被人吹捧久了,災神上了身,一個入貢院之前便突然傷風,另一個更慘在貢院裡摔斷了胳膊。

  可才子不愧是才子,即是如此淒慘的境遇,兩人也是硬把三場會試堅持了下來。尤其是王秀,他在第一場的時候就摔斷了胳膊,為此他抱著受傷之臂堅持到第一場完,才出場去治傷。

  人倒是沒什麼大事,就是吃了些苦頭,可這種狀態考第一場,心裡稍微對春闈瞭解些的,都難免覺得這兩人危也。

  果然,會試罷,兩人閉門在房中多日不出。而之前有多麼捧兩人,私下裡就有多少人嘲笑他們。

  耳邊聽著旁邊那桌幾名士子的低聲議論,薛庭儴端起桌上的茶,輕啜一口。

  毛八斗歷來是個坐不住的,早就跑到其他桌去與相熟之人說話交談,也就李大田還坐在這裡陪著他。

  「庭儴,咱們也坐得時間挺久了,要不回去?」李大田問道。

  「回去做甚?這眼見也中午了,就留下用飯吧。」

  狀元樓的飯菜自是不便宜,不過薛庭儴幾人還是消費得起。三人叫了幾個菜,又拿了一壺酒,邊吃邊喝邊聽毛八斗說八卦。

  正說著,突然周遭靜了一下。

  薛庭儴順著眾人目光看去,就見一名年紀大約在二十多歲的年輕士子走了上來。

  此人面色蒼白,穿一身青色棉袍,左臂上綁著白色的布,一看就是受了傷,正是那眾人口中倒黴至極的王秀。

  他進來後也未說話,只是肅著臉去了一張桌前坐下。那一桌的人便是福建的幾個舉子,之前也沒少和人議論王秀的事,此時見了王秀來,頓時換了一副巴結的嘴臉,讓人十分不恥。

  因為事主現了身,大家自然不能在指著和尚罵禿驢,便又聊起其他的事來。

  王秀那一桌上,一個年級大約在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低聲與王秀道:「王賢弟,別理這些捧高踩低之人。莫說如今還沒發榜,即使發榜你真是榜上無名,大不了三年再考,以你的文采,區區一個進士自然是手到擒來。」

  「謝李兄寬慰了。」王秀歎了口氣,強笑道:「我的運氣也確實不好了些。」

  話都說成這樣了,同桌之人自然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上了。不多時,薛庭儴遠遠就見王秀一改之前抑鬱的神色,與同桌之人說說笑笑,倒是與平常並無兩樣。

  這邊,毛八斗低聲道:「這人也是奇了怪,莫怕是腦殼被門給夾了。還才子,他難道看不出來他交好的這些人,都是些小人偽君子?」

  薛庭儴微微一哂:「也許人家就喜歡和小人一處。」

  這麼說可真是無敵了,連毛八斗都說不出什麼來,倒是薛庭儴目光閃了閃。

  之後他刻意放慢了用飯的速度,王秀那一桌先用完,幾人撤了桌,最後果然是王秀會的賬。

  接下來的數日裡,薛庭儴似乎和狀元樓杠上了,每日都會前來。當然也會去別處,一些茶會詩會酒會一個都沒有拉下。唯獨有一處他沒去,那就是每逢到了夜晚,一些士子們會三五成群前往八大胡同,聽個小曲喝個小酒什麼的。

  薛庭儴卻是怎麼也不去,無論旁人怎麼勸說,又或是激將。包括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是,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三人便老老實實回了井兒胡同。

  順天貢院,位於內城崇文門東南處。

  這座歷史悠久的貢院,打從前朝起便是京城會試乃至順天一帶鄉試的所在之處。其建築高大巍峨,井然有序,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貢院可媲美的。

  此時順天貢院外,依舊是一副被嚴密把守之態。而貢院裡,在經過最初整理、糊名、謄錄和對卷之後,這次會試的所有試卷便經由外簾交入內簾手中。

  一共正副兩名總裁官,另有十八名房考官,共聚一堂。

  試卷被分為十八等份,在正副總裁官及監臨官等監督下,由諸位房考官抽籤。抽到哪份,房考官便將那一大摞的考卷,抱入自己的考房之中。

  這考房裡除了房考官,另還有四個的閱卷官,這些閱卷官俱是來自三省六部的低階官員,同屬內簾官之列。

  因為試卷太多,都是由閱卷官先閱卷,合適的留下,那些錯別字多的或者文理不通、乃至犯了忌諱的,俱做落卷處理。再挑出出眾者三十餘卷,備用者二十餘卷,再由房考官閱卷。

  房考官在經過閱卷之後,會留下自己覺得合適的,薦卷給副總裁官,流程一如鄉試。

  此時春秋房裡,閱卷官竇安准正緊鑼密鼓地看卷。

  他已經連著閱卷多日了。一共十八考房,近六千份考卷,也就說每一房要閱卷近三百多份,而這些考卷俱是由他和同為閱卷官的另三位同僚一同看完。

  若只是三百多份,其實每人分一分,也不算太多。可作為閱卷官責任重大,越是底層的人越是謹慎。俱因這些試卷最終都會交由禮部磨勘,若是其中有錯漏,整整一個考房的人都會被追責。

  而最先被追責的就是他們這些閱卷官。

  所以他們不光是一人閱一部分,而是互相交叉將所有試卷閱一次。若是碰見難以比較的試卷,會四人一同拿主意決定取捨。

  竇安準將一份不知所云的試卷放在一旁,那一摞裡俱是被落卷之人。

  旁邊的張虎對他笑了笑,便站起身去沏茶,順道也給他沏了一盞。兩人坐著喝茶,一面說起這幾日的閱卷之事。

  都是正經的科舉出身,試卷上文章的好壞與否,自然有資格評論一二。

  不過也沒多說,監臨官時不時就進各房勘查,若是看見閱卷官不幹正事,竟是喝茶說閒話,自然少不了被記上一筆。

  別看在貢院裡不會說你什麼,可這被記上的一筆卻會被呈上禮部,再由禮部分發到其所在府部衙門,到時候雖不至於招來大禍,多少是會被影響前程的。

  兩人放下茶盞,繼續閱卷。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就聽見張虎忽然拍著大腿道:「好文!」

  這聲音在寂靜的考房中格外響亮,不光是他身邊的竇安准抬起了頭,另一邊的兩名閱卷官也看了過來。

  大抵也是有些疲乏了,另外三人俱都站起走了過來,張虎將手中的試卷遞給他們,幾人看了起來。

  「樸實無華,但字字珠璣。」

  「中正平穩,法度森然。」

  竇安准也撫著鬍鬚道:「字字典切,可配經傳,非浸淫多年者不可書也。」

  這般眾口一致的評價,可在這春秋房裡算是首例,見此坐在首位的房考官彭寶義也不禁抬頭看了過來。

  「大人,此卷可入薦卷之頭列。」

  「哦?」彭寶義放下手中的考卷,發出一聲疑問。又笑道:「難得你等意見一致,拿來我看看。」

  竇安準將考卷捧給彭寶義,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彭寶義並未當即就看,而是把之前看了一半的卷子看完。他並不參加最初的閱卷,但需看那些被四名閱卷管做落卷處理的考卷。當然也不是全看,而是隨意抽選。三百份考卷,他需隨機抽選五十份審閱。

  不過看得出這一房的閱卷官都是極為負責的,他已經看了多份,並無其他異議。

  彭寶義拿起那份考卷,甫入眼的第一行字便吸引住他的眼球,而後一氣兒連看數頁,如饑似渴,直至翻閱完,才長吐出一口氣。

  他的心依舊還克制不住的跳動著,這是看到好文章後,一種情不自禁的共鳴。

  由文看人,他的腦海中甚至不由自主出現了一副畫面,一個氣度非常的男子正抑揚頓挫抒發自己的見解。他態度平和,卻有理有據,既不失君子風度,卻又讓人信服。

  好一身氣派,好一身風度。

  之前聽竇安准如此高的評價,他心中不以為然,如今看來那句『字字典切,可配經傳』並不虛誇。

  又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就不知是誰了?

  彭寶義忍不住在心中猜測起來,是嘉興的趙品河,還是福建的王秀?抑或是蘇州的卓鶴君?

  這幾人的文章彭寶義都曾看過,並不是他們的文風。

  想了半天,彭寶義也沒想出來,索性便不去想了。不過這份考卷他卻單獨放在一旁,一看就是特別待遇。

  一直暗中瞄著這邊的竇安准三人,見此俱是一笑,心道他們這一房的魁首恐怕是出來了。

  又是兩日過去,這一房的所有考卷才算都閱完了。接下來就沒閱卷官什麼事了,而是房考官和主副總裁共同審卷。

  彭寶義帶著一名捧著所有考卷的書吏前往衡鑒堂,在那裡他將和其他十多位考官完成接下來的閱卷,並排出名次填榜。

  這時,對面回廊上也走過來兩人,乃是另一位房考官帶著自己所在之房的考卷。他身邊也跟著名書吏,捧著個大託盤,託盤上是碼放整齊的考卷。

  因為考卷似乎有些多,所以碼成了塔字形,最上面是一份考卷,與彭寶義這邊般無二致。

  這是每位房考官不成文的習慣,若是下面閱卷官在閱卷的同時,覺得有什麼文章堪稱本房魁首的,而房考官也是認同,便會放在最上面。

  這樣一來,相互換卷閱時,其他房考官也能做到心中有數,是時若是另外一位房考官也認同,就會一起薦卷給主副總裁官。

  是時一個進士是跑不了了。

  對面的房考官也是春秋房的,十八房考官按五經命名,四書題且不提,考生治什麼經,是時考卷便會分在哪一房。

  春秋雖不算大熱門,但也不少,十八房中有三房都是春秋房。

  這位房考官姓孫,名育海,乃是翰林院侍詔。彭寶義官拜翰林院五經博士,所以兩人也算是同僚。

  兩人走近了,便含笑互相拱手為禮。

  不過並未交談,而是並駕齊驅出了回廊,打算前往衡鑒堂。

  他們兩人倒是挺好,可惜身後的書吏出了差錯。兩個書吏本就捧著偌高的考卷,出回廊的時候,兩人胳膊肘撞了一下,手上的考卷便灑了一地。

  「怎麼如此不小心!」孫育海斥道。

  兩個書吏也不敢多言,忙蹲身去撿考卷。

  彭寶義替他們說好話:「孫大人莫著急,反正這些考卷都要重新閱看的,即使打亂了也沒什麼。」

  「就怕給人添了麻煩。」

  這所謂的添麻煩就是,若是順序無錯,即使再閱,對方也能根據首房閱卷,很快分下一個高低,雖不至於就按著對方而來,至少可以拿來做比較。

  如果順序打亂了,就要自己從頭看起,是時可能會發生另一個房考官看中的卷子,卻沒能被取中,不光給自己也給對方添了許多麻煩。

  「無妨,無妨。」

  考卷很快就被收拾好了,兩人再度帶著書吏前行,走到一處岔道,兩人互相拱了拱手,便分道而行。

  這樣也是為了規避,一般在貢院中,哪怕是同僚之間,也是能少交談,儘量少交談,以免惹來旁人的猜忌。

  雖是分道而行,但兩人也是前後腳到衡鑒堂的,待所有人都進去後,大門便在身後緊緊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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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26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三十七章

  總裁官侯文清坐在首位,他四十多歲的模樣,留一把美髯,飄然而有正氣。

  他官拜翰林院侍講學士,是承天二十四年的進士,這次承蒙嘉成帝聖恩,點為嘉成九年己酉科會試的總裁官。

  坐在他右側往下一點的位置,是副總裁官吏部右侍郎姜思周。此人要比侯文清年長一些,卻是陪坐在下。這也是因為歷來考官只分主副,並不按官位來區分高低。

  等十多位房考官帶著考卷進入後,衡鑒堂的大門便被關上了。

  明明是青天白日,堂中卻是燈火通明。

  這一關閉,就是等閱卷結束才會再度開啟。接下來的日子裡,這近二十位大人們吃喝拉撒都是在此處,幸好這衡鑒堂也算還大,倒是不缺地方。

  堂中擺著二十張桌案,首位一張大案,右側靠下是副總裁官的大案。其下兩排各是九張長案。十八房考官,主副總裁官,共聚一堂。

  將所有考卷互相交換了一下,其中春秋房與春秋房交換,書經房與書經房交換,若是逢了有單,便幾人互相平分一下。

  彭寶義所在春秋考房的卷子交到了孫育海的手中,因為春秋房還單了一房,兩人又挪出一部分,和另一個考房互換了一些。

  待一切都能停當,站在首位大案後的侯文清神色鄭重道:「爾等為官多年,食君俸祿,切莫忘本,當不徇私情,不受賄賂,秉公取士。」

  一般這種場合,都會說這麼一些話,至於有沒有人聽進去,更甚者說話的人有沒有聽進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過場面上大家還是拱手為禮,並道:「謹遵大人教誨。」

  之後便是坐下閱卷了。

  這一坐下可能就是一天,期間頂多起身喝茶吃飯如廁,還是匆匆忙忙。

  衡鑒堂內有內供所,專供這些考官們飲茶吃喝,一日三餐自有安排,不過眼見三月放榜在即,誰也不敢耽誤,都是隨意吃過就罷。甚至到了晚上,依舊挑燈夜讀,不到總裁官出聲干涉,都一副廢寢忘食兢兢業業的模樣。

  這期間自然少不了房考官往上薦卷,彭寶義與孫育海相鄰,見他薦卷數次,其中一次主副考官都大加讚賞,心想必定是他看中的那一份。

  看來這一次的會元,要從他這一房出了。能成為會元,再不濟也是個傳臚,這對他以後來說都是人脈,自然心中喜悅。

  如是這般過去了幾日,所有考卷一一審閱完畢,共取三百份正卷,三十份備卷。這三十份備卷其實就是以防萬一,一般前面三百份不出其他錯漏的話,是不會晉入三百的,只會填在副榜中。

  副榜又稱明通榜,前朝永樂年間興起,能名列明通榜者,也算是貢士,不過卻稱為副貢,也算是朝廷給一些屢試不第的舉子一個做官的機會,一般心有抱負之人,都會視入雞肋。不過副貢選擇面很廣,依舊可以赴下一次會試,當然也可以選擇外放為學官。像某一府縣的教授、教諭,多數乃是副貢出身。

  此時,己酉科會試所有內外簾官共聚一堂,堂中燈火通明一片,所有人都是嚴陣以待。

  十八位房考官正在瀏覽三百份正卷,為這次會試排下名字。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會試中閱卷標準了,因為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一篇文章也不是人人都喜歡。從閱卷官一直到總裁官手中,會經五六人之手,一級一級上遞。每個閱卷官都會在考卷上留下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一般以『圈』、『點』、『豎』、『叉』為表現。

  若是薦卷的話,則會在被薦的考卷上貼上自己的評語。

  其中『圈』為最佳,『點』為次等,『豎』為再次,『叉』就是末流了。

  而排名次就是以這些作為判斷,若同時有數多份試卷都是『圈』,分不出上下,這時就需總裁官拿出主意,當然也可以二十位考官再閱一遍,重新評斷。

  三百份正卷很快就分出若干堆,其中不相上下的另放,較出名次的則已經在排名。

  這不相上下的考卷有幾十份,又分了上中下三等。到了此時此境,房考官們已經對哪份卷子出自哪一房心中有數了,自然為了名次爭得面紅耳赤。

  上首處,侯文清面前放了幾份卷子,這幾份卷子上都畫著圈,代表都為頭等,如今頭等中還要排出名字。見下面爭得熱火朝天,他有些失笑道:「行了你們,若實在分不出長短,就重新再閱一次就是。瞧瞧我這裡不也有較不長短的,也沒見爭成你們那樣。」

  這話中頗有調侃之意,看得出其心情不錯。其實他心情不錯也是正常,眼見今日填完榜,明日就要放榜了。待放榜之後,憑空多了三百個門生,自然心情愉悅。

  可房考官就不一樣了,他們可就指著一房二十多名的考生,自然計較自己所在這房的名次高低。

  心裡嘀咕完,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實在有失風度。下面諸位房考官的畫風頓變,雖還是據理力爭,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吵得像是菜市口。

  世人只道這些朝廷官員個個威嚴氣派,殊不知他們私底下就是這樣。文官最喜歡吵架,朝堂上吵,府部衙門裡吵,大家也都習慣了。別看這會兒吵得厲害,待爭執完下次再見,還是笑呵呵的互相施禮,就當沒發生過這事。

  很快,諸位房考官那裡已經較出了結果,而上面侯文清早就將幾分試卷評出了高低。

  無人提出異議,畢竟是總裁官。若是總裁官還不能做這點主,那做這個總裁官做甚?

  名次排完,就是填草榜,考官依名次在草榜上填寫錄取試卷的紅號。

  草榜填完後,需是內外簾官齊聚共同拆卷,將朱墨卷逐一核對正確後,拆開彌封,並在朱卷寫上考生的姓名,墨卷寫上考生的錄取名次。最後才是依照名次將考生姓名、籍貫填寫正榜上。

  拆到第一名的考卷時,眾人俱是面面相覷,因為此考生姓名有些陌生。

  吳文軒?這是何方神聖?

  在赴考舉子們研究這一次會試的考官的同時,其實這些人也在研究這些舉子們,所以對幾個風頭正盛的舉子,心中也多少有些數。

  「看來這次是爆出了冷門啊。」不知是誰這麼說了一句。

  侯文清撫鬚一笑,道:「自古以來不都是風頭盛者浪得虛名,不顯山不露水,方是正途。」

  這話說得有些含義,在場的人都清楚侯文清在說什麼。無他,俱是這次風頭正盛的幾個舉子,其中有兩人落了第。

  「侯大人所言甚是。」有人附和。

  至於下面有些沒說話的人,則是目光閃了閃,都保持了緘默。

  雖然這次的會元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讓人有些意外。到底人家也是實至名歸,自然也沒人有什麼異議。

  將草榜和正榜填完,這些考官們就散去了。

  他們現在還不能出貢院,當是明日禮部派人前來拿試卷後,才能離開。

  侯文清回到自己的房間,跟隨在他身側的是個書吏打扮模樣的人。

  這書吏也是監視官其中的一個,跟在侯文清身邊為的是監視,但看其的模樣,倒像是和侯文清熟識。

  「大人,可是沒出什麼疏漏吧?」

  侯文清搖了搖頭。

  此人當即鬆了一口氣,面露笑意道:「如此一來,倒是容易和閣老那邊交代了。」

  嘉成九年,三月初二。

  這日是禮部放榜之日,一大早天還沒亮,就有人在順天貢院前守著了。

  雖然放榜後,就有報喜人四處報喜,但這種時候很多人還是希望能親眼看到自己杏榜有名。

  井兒胡同裡,此時正熱鬧著。

  因為對薛庭儴十分有信心,也就是說三人至少有一個能中,所以連毛八斗和李大田都是面帶喜色。

  「庭儴,你快些,若是再晚了,貢院那邊就擠不進去了。」

  「擠不進去就擠不進去了,反正中了就是中了,沒中即使這麼早去了還是沒中。」薛庭儴施施然道。

  「你這話說得倒是有些奇怪,我怎麼聽出了點頹唐之意,難道說你薛解元也有心中忐忑的時候?」毛八斗調侃。

  「你肯定是聽錯了。」

  最後還是去晚了,因為招兒三個也要去。起因是林嫣然提議,招兒和薛桃兒附議,索性便把鋪子交給陳秀蘭看著,三人收拾收拾和自家男人一起出門。

  可女人家都是比較事多的,難得出門一趟,自然要好生打扮一番。招兒本是不太注意這個的,最近被林嫣然和薛桃兒帶著,也有了幾分女為悅己者容的心態。

  三個男人等得面色發黑,三個女人這才衣著光鮮的踏出房門。

  不得不說這打扮還是有用了,三人平分秋色,各有各的美。三個男人當即換了臉色,尤其毛八斗特別沒出息,當即就湊過去拉住林嫣然的小手,一副豬哥樣直沖著林嫣然笑。

  「這八斗真是沒出息!」薛庭儴小聲道,扭頭對招兒卻說:「你穿這一身好看。」

  「真的好看?」別看招兒是疑問句,實則眉梢早就揚了起來。

  最終一行六個人,再加上一個小童,一起出了門。

  小童自然是弘兒,他還是待在背簍裡,讓爹背著。像薛庭儴這種樣子去看榜的考生,估計全天下也沒幾個。

  果然到了順天貢院前,惹來了許多人的側目。

  薛庭儴他們到時,榜已經放了,貢院門前擠得人山人海的,針插不入。

  一行人望洋興嘆,最後還是毛八斗發了狠,讓薛庭儴將弘兒放下,三個男人一起擠了進去。

  人群中,時不時就有人擠出來,一路飛腿狂奔,可見是報喜的。

  還有人則是哭爹喊娘,指天罵地,有的一大把年紀了,鬍子都白了,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從人群裡往外擠。

  弘兒好奇問道:「娘,這個爺爺是怎麼了?」

  招兒摸了摸兒子小臉,小聲說:「這個爺爺碰到傷心事了,所以才會哭。」

  「那他碰到了什麼傷心事?」

  「……」

  人群裡,毛八斗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前面去。

  其實還是毛八斗厲害,就他這體格,力氣又大,真是人神皆避的存在。他好不容易到了最前面,便去拉薛庭儴和李大田。

  三人站定,無視身邊的低咒怒駡,就順著杏榜從頭開始看。

  當看見第一行寫著『嘉興、吳文軒』幾個大字,薛庭儴就愣在了當場。自然也沒順著往下看去,還是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叫他,他才清醒過來。

  毛八斗臉色怪異,有些激憤,有些頹喪,又有些欲言又止。

  激憤和欲言又止都是為了薛庭儴,因為他從頭到尾快速掃了一遍,根本沒看見薛庭儴的名字。

  至於頹喪則是因為他自己,他也沒看到自己名字,包括李大田也是。

  到底兩人的水平擺在這裡,毛八斗並沒有自己必然會中的把握。他曾經對自己估量過,自己應該會中進士,但是什麼時候中卻未知。可能還要考好幾次,也可能是考數十年。

  可薛庭儴也沒中,這讓他十分難以置信。從先生到北麓書院那些師伯們,所有人認為薛庭儴比陳堅略勝一籌,沒道理陳堅中了狀元,庭儴連個進士都沒有?!

  「庭儴,你先別急,可能是我們看漏了,咱們再看看,再看看,說不定看漏了。」毛八斗笑得十分難看的安慰著,又去埋怨旁邊的人:「都是人太多,又太吵,咱們也靜不下心去看,你說是不是大田?」

  一旁的李大田忙點頭道:「就是就是。」

  薛庭儴露出一個笑容:「行了,八斗,別看了,我沒中。」

  方才毛八斗說話的同時,他已經將杏榜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確實榜上無名。不光他無名,毛八斗和李大田也沒有。

  說是這麼說,毛八斗還是硬撐著又重新看了一遍,而此時薛庭儴已經擠出人群了。

  招兒剛跟兒子解釋完那個老爺爺哭的事,就見薛庭儴模樣有些怪怪的從人群裡走出來。

  她心裡咯噔了一聲,下意識問道:「怎麼了這是?」

  此時毛八斗和李大田已經隨後出來了,兩人想說什麼,卻又去看薛庭儴。

  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招兒笑了笑:「是不是沒中?沒中就沒中,值得你們這樣?」

  這時,薛桃兒和林嫣然也反應了過來,忙在旁邊附和,也說了些寬慰的話,這話主要是寬慰各自男人的。

  招兒走到薛庭儴面前,將弘兒遞給他:「快把你兒子抱著,我抱了這麼久,可是累得不輕。」

  她伸展了下胳膊,笑著又道:「你不知道,方才弘兒問我『那個老爺爺為什麼會哭』,我跟他說老爺爺是因為有了傷心的事才會哭。你可千萬別哭啊,若真哭了,我可不知道怎麼跟兒子解釋了。」

  「招兒……」

  「好了,沒中就沒中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了。沒中才是正常,你不知我這陣子總在想,若你真是中了,我肯定要暈倒的,如今終於不用擔心了。趕緊走,咱們快回去,秀蘭還一個人在店裡呢,再說這會兒時候也不早了,還得回去做晌午飯。今兒吃點兒什麼好呢?我好久沒給你做餅夾肉了,今兒給你做一頓好不好?再給你燉一鍋羊肉,你最喜歡吃這些的……」

  不知為何,薛庭儴眼睛有些濕。

  招兒總是這樣,就算想安慰人也不會,只會像哄小孩子那樣,用些好吃的好喝的,來填了他的嘴,才好讓他不哭。

  其實他小時候最愛哭,是個淚包,每次哭了,招兒都是這麼哄他。

  突然,薛庭儴一直焦慮的心,靜了下來。一些糾纏在他心中沒捋清楚的,也突然清楚了。

  他拉了招兒一把,道:「你先回去,我去有些事,等你飯做好了,我就回來了。」說著,他把弘兒放進招兒懷裡。

  「你去哪兒?」

  可回應她的卻是薛庭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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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31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招兒下意識想追過去,哪知懷裡的弘兒卻哭了起來。

  她只能一面焦慮地看著薛庭儴背影消失在人群裡,一面讓毛八斗和李大田趕緊跟上去看看,還不忘哄著兒子。

  毛八斗和李大田很快就追上去了,留下三個女人憂心忡忡望著茫茫人海。

  三人往回走,剛出了崇文門,就碰見兩個讓她們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毛如玉和洪氏母女倆。

  問過後才知道,原來招兒她們年關前往山西去了信。一是問安拜年,二來也是人手不夠,招兒就想讓高升或者薛青槐隨便過來一個幫忙。

  沒想到毛家兩口一直惦記著兒子和兒媳在京中過得好不好,再加上之前陶氏說的話,洪氏也聽進去了。反正家裡就是開雜貨鋪的,兩人就只有一兒一女,如今女兒出嫁了,自然兒子在哪兒,兩人要在哪兒。

  這不,過完年就把鋪子關了,收拾收拾上京。

  周郴和毛如玉自然不放心爹娘自己上路,就親自送他們上京。另外高升也來了,還帶著黑子和村裡兩個機靈的小子。

  周郴他們到了井兒胡同,聽說今日放榜,薛庭儴他們都出了門,就一路找了過來,順道也是想見識見識京城的熱鬧。誰曾想還沒進崇文門,黑子突然就朝人群裡跑去,一行人正著急怕黑子不見了,就看見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

  問清楚情況後,高升便帶著人和毛八斗他們一起追了上去,周郴怕他們出事,便也跟了上。

  見來了幫手,招兒的心當即鬆了下來。

  雖然她也知道若真有什麼事,在京城這地界高升他們也幫不了什麼,可到底人多勢眾,總是讓人心安的。

  且不提這邊招兒她們回井兒胡同,另一頭毛八斗他們很快就追上了薛庭儴。

  「庭儴!你急急忙忙到底去做甚?」

  薛庭儴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便一個人走了。走出來也想過,莫怕招兒他們要擔心,可時間不等人,他也只能先把事辦了再回去。如今見毛八斗幾個追了上來,高升他們也來了,他也沒耽誤和幾人一一打了招呼,又說自己有件事要辦,同時腳下的步伐也沒停下。

  「不就是想去找個人,我還以為你要去禮部大鬧一場呢。」聽完薛庭儴的話,毛八斗鬆了口氣道。

  薛庭儴失笑:「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好了,八斗你帶著升子他們先回去,這趟去,人不宜太多。」

  「放你一人去,我可不放心。」

  周郴出聲了:「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跟庭儴一起。」

  周郴會些拳腳功夫,又是經常走鏢的,臨機應變乃至身手都比毛八斗他們強過太多。

  「那行,周大哥你就隨我一同去。」

  見此,毛八斗也並未再說什麼,就帶著高升他們又折返回去了。

  薛庭儴和周郴一路來到狀元樓。

  此時狀元樓里正熱鬧,方才接二連三有報喜的人前來報喜,門前圍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兩人穿過人群進了裡面,酒樓裡比外面更熱鬧,大堂正中的位置站了三個紅光滿臉的士子,身邊圍了很多人,大抵就是這次中了進士的人。

  薛庭儴並未停留,而是去了後面住宿之地。

  後面也是人來人往的,不時有住客進進出出,所以兩人並不顯眼。剛踏進院子,就見有個人低著頭往外走,不過他走的方向卻是後門處。

  薛庭儴拉著周郴停下腳步,一直見那人走遠了,兩人才跟上去。

  王秀一路遮遮掩掩走著,身後不遠處是人聲鼎沸。

  他沒有去看,心中無限落寞地往前走著。

  自然是失落的,可他更清楚自己現在的情況不太妙,如今只能事情還沒發酵,趕緊拿了銀子離京,也免得平添是非。

  他很快就到了地方,那扇黑漆大門還是如同以往的緊閉著。他沒敢走正門,而是繞到了後門處。

  敲了幾下,有人開門,他與那人交談了幾句,便被放進去了。

  王秀被領去之前去過一次的地方,也是在這個地方,他遭受了平生最大的侮辱,尊嚴也遭受了踐踏。可形式比人強,什麼都不怨,只怨他不該去那種地方,且鬼迷了心竅,自不量力非要跟人賭。

  等清醒過來,什麼都晚了,只能任由人擺佈。

  幸好就這麼一次,且他三年以後還能再來一雪前恥。這麼想著,王秀心裡多少舒服了些。

  寬敞而奢華的房間,所有擺設俱是極盡奢華之能事。正中擺了個躺椅,從王秀這個角度上看去,只能看見躺椅裡的人戴著軟巾,倒是看不見對方的容貌。

  「你讓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如今該是你兌現之前說的話。」王秀有些不安道,眼神閃閃爍爍。

  對方笑了一聲。

  明明只是一聲極其短促的笑,卻讓王秀聽出了幾分戲謔,幾分鄙夷,幾分居高臨下。他的臉當即漲紅起來,正想說什麼,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其手中端著一個託盤,來到他的面前。

  託盤上放著一疊銀票,王秀眼睛一亮,將銀票抓了過來。

  躺椅裡的人還是沒說話,他忐忑道:「既然已兩清,我就先走了。」

  王秀想著莫是他的離開恐怕不會太順利,其實若是手裡還有銀子,王秀是不敢來這裡的,未曾想他一路出了門,竟沒人攔他。

  黑漆門在他身後關上,一如以往的安靜。

  王秀鬆了一口氣,摸了摸懷裡的銀票,腳步輕快起來。他走出胡同,來到擁嚷熱鬧的大街,突然迎面走過來一個熟人。

  「王兄。」

  王秀一愣,拱了拱手:「曹兄。」

  「王兄這是上哪兒?」話音還未落,對方了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正打算去,王兄咱們一同?」

  「不,我不是……」

  可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了,「行了王兄,就不要再裝了,我見你多日不去,還正想著你,你不知我昨日手氣不錯,大殺四方,將那莊家殺得面無血色。不但將之前輸的銀子都贏了回來,還倒贏了一千兩,就算你不想去也無妨,這也中午了,我請你喝酒如何?」

  這曹兄滿臉帶笑,又是拉又是請的,王秀實在推脫不開,只能隨這人去了。

  見此,薛庭儴無聲的歎了口氣,和周郴再度跟了上去。

  這兩人找了家酒樓吃飯,上了滿滿一桌酒菜,看得出這曹兄也不是什麼小氣的人。且似乎並不知道王秀的身份,因為薛庭儴見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提今日放榜之事。

  兩人喝了酒,便出了酒樓,薛庭儴二人只能再度跟上,直到看見兩人進了一家賭坊,薛庭儴才明白為何這王秀竟落得如此境地。

  薛庭儴和周郴進了賭坊,從下午一直等到晚上,幸好賭坊裡人來人往,倒是不惹人注意。期間他們也佯裝賭客下了幾把,薛庭儴還小贏了十多兩銀子,其他的時間自然用來盯王秀。

  薛庭儴就眼睜睜地看著王秀似乎瘋了也似,不停地從懷裡掏銀票,從天白賭到天黑,又從天黑賭到深夜,終於因為沒有銀子,又發了狂似的鬧場,被賭坊裡的打手扔去門外。

  王秀狼狽地趴在冰冷的地上。

  三月初的天,還有些涼,他手肘很疼,一時竟爬不起來。

  他腦海裡一片混亂,怎麼都無法相信自己竟落到這種地步,他怎麼就昏了頭,又來了這種地方。至於曹兄什麼的,早就被他扔在了腦後,心中萬念俱灰。

  不知趴了多久,直到被凍得連打了好幾個哆嗦,他才受不住地站了起來。這時,才發現不遠處站著兩個人。

  「王秀。」

  「你、你是?」

  每次會試過後,禮部都會將本科的闈墨張貼出來。

  這是一貫的規矩。

  尤其是作為本科會元的闈墨,更是不會遺漏。

  順天貢院大門前,圍了許多人,不過比起之前放榜時,人要少了許多。

  會元吳文軒的闈墨前,站的人最多。

  早在放榜之後,吳文軒的名字就廣為人所知。

  會元去了殿試,再不濟也是個傳臚,板上釘釘的庶吉士。入翰林院,這可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夢想,如今此人輕易的達成了,自然讓人羨慕不已。

  既然是會元,自然要有拿得出手的相應文章。這不,有許多人都是沖著會元闈墨而來。

  薛庭儴也來了。

  他幾乎是一字不漏地將『吳文軒的考卷』看了一遍,心中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之所以會這樣,一來是世上大抵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份考卷,二來則是因為吳文軒此人。

  這份考卷是他所寫,如今卻被安上了吳文軒的名字。

  他以為自己心中定然會有激憤,卻沒想到比他想像中更為平靜。

  「庭、庭儴,這不是你的文章,我記得你……」毛八斗驚訝得話都說不理順了,薛庭儴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並對他搖了搖頭。

  三人一同找了個四周無人的地方,毛八斗才將後面的話說完:「我記得當初問你第一題,你曾說過破題,還複述了一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毛八斗記憶力驚人,這也是為何以前從來對讀書不上心的他,能中舉的主要原因。他和李大田兩人,之所以能中舉,離不開林邈的教導,也少不了薛庭儴因地制宜的指點,所以薛庭儴很清楚這點。

  知曉瞞不過,薛庭儴苦笑著點點頭。

  毛八斗半晌才說出話來:「他們可真大膽,不但買通王秀他們故意落第,還敢偷龍轉鳳!」他有些焦躁地來回踱步著,乍一看去有些神經質。實則毛八斗的心情李大田能理解,他心中的驚駭也不比毛八斗少到哪兒去。

  之前薛庭儴和周郴帶回來一個人,別人不認識,可毛八斗和李大田卻認出這是大名鼎鼎的五大才子其中之一,福建王秀。

  薛庭儴將人帶回來後,才告訴他們裡面的事情。

  原來早在之前,薛庭儴去那賭闈姓的地方,就看出了端倪。這也是他之前為何連著多日去狀元樓的主要原因,那個時候他就懷疑王秀摔斷左臂是故意的。

  至於王秀為何會如此,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恰當的理由,以此讓自己落第變得理所當然。

  明明是來赴考,卻偏偏費盡心思讓自己考不中,這又是為何?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來,王秀也是如此,只是他的原因要更複雜一些。

  本來王秀不願說,可薛庭儴的三言兩語,就讓他面無血色,驚駭得不能言語。之後自然將其中的究竟,一一道出。

  原來王秀這次赴考也是懷著雄心壯志,可惜期間卻出了差錯。他與人交際之時,竟是不小心染上賭癮,明明輸了不少銀子,也告知自己不要再去,卻總是管不住自己。其間的詳細暫不敘述,總而言之王秀欠了賭坊很大一筆銀子。

  賭坊找他催債,他實在還不上,對方便威脅要將他欠了賭債的事情爆出。王秀聲名在外,自然不願毀了自己的名聲,且臨考在即,若真是此事鬧大,是時自己還能不能下場都是兩說。

  正當他走投無路之際,有人找上他,正是那賭闈姓背後的莊家。

  那人讓他故意考砸,對此對方不光替他還清所有賭債,還給他一大筆銀子。他萬般無奈之下,只能答應下來。

  之後會試結束,他去看榜,自己果然榜上無名。死了最後一點僥倖心後,他開始為以後打算,他怕自己會被押錯注的人們唾駡,也是怕會出事,就想提前回鄉,卻因為囊中羞澀,又想起之前那人承諾的銀子,便上門拿錢。

  再之後的事,薛庭儴他們都知道。

  可薛庭儴的落第和王秀,乃至那背後莊家有什麼干係?

  若說是王秀還能理解,畢竟押王秀的人很多,讓莊家將這麼一大筆銀子吐出去,他自然不捨,才會買通王秀打算黑吃黑。

  可明明沒人押薛庭儴,這事毛八斗他們可是知道的。

  具體原因薛庭儴並不願意細說,只說到時候他們就知道了,於是才有今日來看闈墨之事發生。

  「他們是怎麼辦到的?貢院裡看守嚴格,考卷又糊了姓名,怎麼就把你的卷子偷龍轉鳳了?且,他們為何要這麼做,有什麼好處?」毛八斗怎麼都想不通。

  可他想不通,不代表薛庭儴不明白。

  在那夢裡,『他』見識廣博,什麼樣的事情沒見過沒聽說過。至少換做他來操作,他有不下於五種辦法,將試卷偷龍轉鳳,還不為人所知。

  至於那些人為何要大費周章,俱是應在『吳文軒』這個名字上。

  若是他夢裡沒錯,這吳文軒是吳錢的兒子,也是吳閣老的侄兒。

  吳家子嗣單薄,到了吳閣老這一代,只有他和吳錢兄弟二人。而吳閣老大抵是壞事做盡,遭了報應,後宅妻妾無數,卻只得了一女。

  而吳錢與他情況差不多,不過吳錢的女兒多,就吳文軒這麼一個獨子。

  吳錢一直想把吳文軒過繼給吳閣老,讓他兼祧,可吳閣老卻不怎麼願意,俱因這吳文軒是個成日只知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吳閣老自詡清名,怎麼可能願意過繼個這樣的兒子來,這不明擺著以後吳家的一切都要給了吳文軒。

  可吳錢卻一直沒歇下這個念頭。

  而他只能算是倒黴吧,就因為和吳文軒一樣,同樣治的是春秋,才會無辜被波及。

  思緒翻騰之間,無數的念頭劃過薛庭儴的腦海。

  他輕吐一口氣,道:「我們暫且不說這個,先去順天府查閱我的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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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36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三十九章

  按規矩,鄉會兩試是允許考生查閱考卷的。

  發榜後的十天內,落榜的考生可在當地府衙查閱考卷。順天在順天府,各省在布政使的衙門,若有異議,可以申訴上告。但若查實無誤,上告的考生會被處罰,視情況嚴重與否,會給予罰停會試一到三科的處罰。故意鬧事者,則會奪取功名。

  己酉科會試的考卷已送至順天府衙門,這幾日前來查閱考卷的士子很多,順天府衙的人忙得是連軸轉。薛庭儴等人到時,還有許多士子等在此處,三個人等了差不多近半個時辰,才輪到他們。

  薛庭儴報上自己的大名,負責查找考卷的書吏一臉不耐地進了旁邊一間屋子。

  不多時出來,扔了兩卷東西給他。

  正是薛庭儴的卷子,一份是墨卷,也就是原卷。另一份是朱卷,也就是謄抄後供考官閱卷的卷子。

  「不要損壞,看完歸還。」說完,這書吏就站在一旁看著三人。之所以會如此,也是提防考卷有所損壞或者其他什麼,畢竟這考卷之後還要原封不動存回去的。

  薛庭儴先拿起朱卷看,還沒拆開考卷的封口,就看到考卷背後一處地方,被人打了兩個點,三個叉。

  怪不得這書吏是這副鄙夷的面色,大抵也是看到這些。一個被連打三個叉的人,竟生了不平之心,還敢來查閱考卷,簡直讓人想罵一句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他很快就看完朱卷了,其實朱卷沒什麼可看的,就算出問題也應該是墨卷出了問題才是。

  他又去拆看墨卷。

  會試的考卷紙和鄉試不同,有些類似奏摺紙。除了第一頁是空白頁,其上印著乙酉科會試的字樣,以及考生姓名、籍貫等信息外,連著後面則是三張朱色豎道紙,兩面一開,一張八開。

  三張考卷分別對應三場,考完之後會裝裱在一起,折在一起就是一疊。

  薛庭儴先看最上面的那張寫有他姓名、籍貫等信息的那頁,確實是他的信息,可翻開往後看去,後面的考卷上卻不是他的字跡。

  此人字倒是尚可,可惜文章做得不知所云,牛頭不對馬嘴。

  見此,薛庭儴心中已經明白對方是怎麼偷龍轉鳳的了。

  這種方法確實簡單,只用把最上面的一頁給割掉,互相調換,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當然,若是考生查閱自己的考卷,就會原形畢露。

  不過世上本無萬全之策,若不是他有夢中的經歷,又對自己有信心。恐怕換做任何一人,這會兒大抵已經黯然踏上歸鄉路途了。

  毛八斗兩人也在旁邊看著,自然看出這上面不是薛庭儴的筆跡。不過有著之前的事情,在這順天府衙裡,他們也不敢大聲喧嘩。

  「看完了沒?若是看完了就交上來。」旁邊的小吏道,大抵實在是不耐煩這三人這般認真的看法。

  有什麼好看的,自己寫得難道還認不出來?!

  薛庭儴目光閃了閃,拿著兩份考卷走到近前,壓低了嗓子道:「大哥,您看這樣行不行?」他露出一絲靦腆而局促的笑:「小子這是第一次赴春闈,家中本是期待萬分,誰曾想居然落了第。小子家鄉不是京城的,家中老夫也不認字,我就想把這份考卷帶回去,給他老人家開開眼界,也全了他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

  小吏瞄了他一眼:「這可不行,這墨卷可是都要交回禮部的。」

  薛庭儴忙道:「我不要墨卷,就要朱卷,你看可行?反正已經考罷,禮部就算封存考卷,也只是封存墨卷,哪裡還會注意這朱卷。尤其我也不是什麼名聲在外的才子,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說著,他接著身體的阻擋,塞了張銀票到那小吏手中。

  小吏只看從背面透出的顏色,就只知是張一百兩的銀票。

  一百兩?

  這鄉下的土包子可真有錢,大抵又是哪個窮鄉僻壤的小地主家的子弟。

  「這個嘛……」他拖著腔調。

  見此,薛庭儴又往他手中塞了一張,這小吏才露出一個笑容。他也沒說話,往旁邊走了幾步,薛庭儴當即心領神會,將朱卷悄悄塞進袖子裡,而後畢恭畢敬對小吏施了一禮,並把墨卷奉上。

  小吏什麼也沒說,就拿著墨卷走了。

  這一切旁人沒看見,卻被毛八斗和李大田收於眼底。

  直到出了順天府大門,毛八斗才問道:「庭儴,你要這朱卷做甚?」

  自然是有用處,薛庭儴做事歷來喜歡防一手,雖他如今還沒決定要不要做什麼,可他已經事先做好了準備。

  他並不知道,他離開不久之後,從禮部那邊便來了人,要提前拿回送過來的考卷。

  本來是放十日,如今才不過只有七八日,不過禮部那邊既然說了,下面人自然說不了什麼。

  位於草帽胡同的吳府,平常得並不像是堂堂一個閣老的府邸。

  只有三進的宅子,與那些皇親國戚們動輒五進以上的豪華大宅邸,抑或是莊園別院什麼的,更是比都不能比。

  可住在這裡的人,卻不敢讓任何人輕忽。

  這是吳閣老的府邸。

  吳閣老雖是次輔,上面還壓著個徐首輔,但徐首輔已是老邁,眼見再過兩年就要致仕了。明擺著徐首輔致仕後,吳閣老便會坐上首輔的位置,誰也不敢對他輕忽。

  此時吳閣老氣得說是七竅生煙也不為過,他明明怒氣騰騰,卻是面無表情,只有那時不時微微抽搐的老臉,和偶爾閃過一道厲芒的老眼,才顯現出他此時心情並不怎麼平靜。

  其實吳閣老並不老,也就五十出頭,他面色紅潤,臉頰飽滿,也就灰白的頭髮和鬍鬚,證明他其實已經不算年輕。

  「你告訴我,誰讓你這麼做的,為何做事從來不動動腦子!誰跟你的膽子讓人給侯文清遞條子,又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把吳文軒那個廢物弄到會元的位置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體格肥胖,看面相和吳閣老有些像,但明顯渾身的氣勢不如對方。穿一身深青色緞面繡金錢蟒的袍子,手上戴了隻偌大的碧玉扳指,顯得十分氣派富貴。明明體格龐大,卻是縮著肩膀,一副懼怕的模樣,讓人覺得既可憐又可笑。

  此人便是吳閣老唯一的弟弟,吳錢。

  別看吳錢在吳閣老面前像個小兒似的,說罵就罵,連點面子都沒有。實則其在江南一帶,也是跺一跺腳地面就要抖三抖的存在。

  吳錢平生誰都不怕,唯獨就怕自己的親哥哥吳墉。

  不光是父親過世之前,叫他以大哥為馬首是瞻,更是因為吳墉在他面前從來威嚴。從小被教訓慣了,如今外孫都有了,自然還是改不了。

  「大哥,我不也是想給你個驚喜嘛。你說這驚喜就是事先不知道,事情發生後才知,才叫驚喜。」他聲音很小,一副心虛氣短的樣子。

  「這是驚喜?你這是想把你大哥氣死!你知不知道會試結束,還有殿試,是時面聖的時候,你打算讓吳文軒那個廢物怎麼辦?你知不知道如今徐首輔退位在即,現如今朝中上下的眼睛都盯著我?你這不是驚喜,你這是在給我找麻煩,侯文清也是個蠢貨,竟事先不來稟報,就瞞著我將事情辦了。」

  其實侯文清也是想邀功,可惜功沒邀到,反而拍錯了馬屁。

  吳錢露出一副哭態,道:「其實我們之前也沒想過要弄個會元的名頭,只要名次不差就行,誰知道隨便找了份卷子,竟就弄出個會元的漏子。大哥,我知道錯了,我這不也是見怕出事,就趕緊來找你了。」

  吳錢可不是自己來的,而是吳閣老聽見了風聲,才命人將他叫過來。去叫他的時候,他還不願意來,還是吳閣老發了怒,命人將他綁來,他才伏低做小的來了。

  「再說了,即使有人盯著又怎樣,神不知鬼不覺。軒兒在京城名頭不顯,人家也都不認識他,等過了殿試後,我就弄個假丁憂,讓他先回蘇州待兩年,等風頭過了再出仕。」

  吳錢小聲地又說了一句,話音還沒落下,一個硯臺劈空砸了過來,擦著他髮梢就撞在身後的牆上,讓他嚇得當即沒了言語。

  「你倒是計劃得挺好,方方面面都被你想到了。丁憂?你是打算讓我死,還是你自己死?」

  「大哥我……」

  見吳閣老臉漲成了豬肝色,吳錢趕忙跑了過去,又是給他順氣,又是認錯:「大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不也想著軒兒是咱們家唯一的獨苗……我從小讀書不行,可大哥你卻是讀書的好苗子,我就想著軒兒要像大哥才行,萬萬不能像我……我也是一時行差就錯才會辦了糊塗事……」

  吳閣老好容易才順過氣兒來,他端起書案上的冷茶喝了幾口,才恢復一貫泰然自若的深沉模樣。

  「行了,你也別當著我賣乖,當我不知道你心裡想著什麼。滾,別杵在我面前礙眼!」

  吳錢當即就滾了。

  可他也知道,這事算是過了,至於之後的事,他大哥都會辦得妥妥當當。雖然他偶爾也有些不服氣,但對自己大哥的手腕卻是很相信的。

  吳錢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在隨從的攙扶下上了車。

  他車中居然坐著一個人,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此人做文士打扮,戴著四方平定巾,留了三綹鬍子。看模樣文質彬彬的,倒與吳錢這滿身銅臭味的氣質不符。

  「東家,不知——」這文士拱手道。

  「成了。」吳錢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又道:「淮青就是喜歡杞人憂天,若說別的也就罷,我大哥不會拿我如何的。」

  陸淮青道:「閣老素來威嚴,小的就怕給東家惹來麻煩。」

  這陸淮青乃是吳錢府上的食客,說是食客,其實也有些類似幕僚之類的,平常負責給主家出出主意,拿個點子什麼的。陸淮青做吳錢的食客多年,深受其信賴,而這次吳錢來吳府之所以會把陸淮青帶來,也是因此這次的事出自陸淮青的主意。

  包括讓吳文軒瞞著下場赴考。吳家在江南一帶勢大,又是吳閣老的大本營,就靠著吳錢借著吳閣老的名頭遞條子,一路讓吳文軒順順遂遂從秀才到舉人。而會試這場,早在之前吳錢就知曉這次的總裁官會是吳閣老的人,且一定會是侯文清這個吳閣老的門生。

  他自然照本宣科繼續遞條子,為此甚至親自從江南趕到京城。

  其實之前吳閣老罵侯文清是個蠢貨這話有誤,侯文清是清楚座師沒有兒子,而吳家也就吳文軒這一個獨苗。也就是說,吳文軒遲早被過繼到吳閣老名下,他自然做了個順水人情。

  就是吳錢的胃口太大,竟是想讓兒子中會元。侯文清也怕會出事,待從貢院裡出來了,就特意命人給吳錢遞了信打招呼。只是吳錢這個人,用人臉朝前,不用人臉朝後,也沒將之放在心上,還是到吳閣老聽聞了風聲,讓人將他綁了過來。

  「接下來就沒我們什麼事了,待四月殿試罷,我們就回江南。」

  「是,東家。」

  吳錢走後,一名女子走進書房。

  她生得瓜子臉,柳葉眉,身條纖細,一副弱不勝衣的姿態。但一舉一動優雅而從容,一看就是出身不低的大家閨秀。

  此人正是吳閣老的獨女吳宛瓊。

  「爹,二叔走了?」

  有下人低著頭走進來,以極快的速度收拾了地上碎掉的硯臺,就趕忙退下了。吳宛瓊則是去了茶台前,又親手給吳閣老換了一盞茶。

  吳閣老接過茶,啜了一口,才點點頭。

  「我聽鶯歌說,二叔給文軒弄了個會元的功名,才會致使爹生了這麼大的氣。」

  「少讓你的丫頭打聽爹書房這邊的事,姑娘家就該有個姑娘家的樣子。」說是這麼說,吳閣老眉宇間卻不見責怪之態,似乎就是順口的一句話。

  吳宛瓊也笑了笑,沒怎麼當成回事:「女兒也是聽人說爹發了大怒,才會擔憂地多問了幾句。爹,你可別怪安伯,也是因為知道是我問,他才會告訴了鶯歌。」

  吳閣老輕哼了一聲沒說話,顯然這是不打算追究了。

  事實上吳宛瓊作為吳閣老的獨女,極為得其寵愛,所以這府裡的事,一般吳宛瓊若是想知道,也沒什麼人會瞞著她。

  「二叔也實在是太過了,爹成日只想藏著風頭,他倒好還搶起風頭來。」

  「你二叔這是想讓我下決定過繼了文軒來,讓他兼祧兩房。他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他在江南那邊給文軒說了兩門親,就是在做這個打算。」

  說起這話,吳宛瓊自然不好插嘴了。

  她是吳閣老唯一的子嗣,可惜卻是個女孩兒。

  吳閣老也想到這事了,不免歎了一口:「若你當初和子期能留個一兒半女,爹如今也不用這麼發愁了。」

  自家的總比別人家的好,哪怕是個外孫。以吳閣老的權勢,不怕不能將外孫弄回吳家做繼承人。可惜吳宛瓊肚子不爭氣,這外孫自然只是空談。

  吳宛瓊強笑一下,岔開話題:「那這事如今怎麼辦?不會出什麼事吧。」

  吳閣老清楚女兒的心結,自然順水推舟沒有再多說,道:「無妨,爹自會安排。」

  說著,他揚聲叫人,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安伯,也是吳府的管家。

  「那份卷子可是拿到了?」

  安伯猶豫了一下道:「回老爺的話,已經拿到了。就是朱卷沒找到,也不知是禮部沒送去順天府,還是順天府那邊的人搞丟了,老奴正在讓人找。」

  吳閣老微皺了下眉,也沒放在心上:「找到後讓人重做兩份,再放回禮部,別出什麼錯漏。」

  「是,老爺。」

  吩咐完,吳閣老也想起自己還有很多事要做,便對吳宛瓊道:「回房去吧,你二叔弄出這麼件事來,不想出疏漏,方方面面都要顧及。我見你臉色有些不好,可是最近又咳了,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謝爹的關心,女兒知道了,女兒這就回房去。」

  吳宛瓊剛轉過身,就被吳閣老叫住了。

  他猶豫了一下,道:「你回家的日子也不短了,也為子期守了三年,爹打算給你說門親事。」

  吳宛瓊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逝者已矣,多做留戀無用。」

  「但憑爹做主。」

  吳閣老點點頭,揮了揮手,吳宛瓊這才出了房去。

  出了門,便是一陣冷風拂來,吳宛瓊不禁攏了攏衣裳,鶯歌走上來將披風替她披上,便扶著她離開了。

  吳宛瓊一路往前走,心裡卻想得是之前她爹說的話。

  她其實並不是留戀亡夫,不過是不想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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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42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章

  薛庭儴帶著朱卷回了家,一路上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毛八斗和李大田雖不知背後主使人是誰,可有這麼大能量瞞過順天貢院裡所有考官,定然不是非常人。

  回到井兒胡同,竟然所有人都在,連林邈都來了。

  這事薛庭儴沒跟林邈說過,也是林邈最近太忙。打從開了春,他就被簡選入了文淵閣,任中書舍人。

  看似還被降了官,翰林院編修乃是正七品,中書舍人卻是從七品。但中書舍人卻掌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等,又是在文淵閣當值,算是皇帝身邊近臣,其實應該算是升官了。

  說是一飛沖天也不誇張,從一個修史書的,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身邊近臣,雖作為兩榜進士的探花出身,林邈遲早有這麼一日,卻是被提前了很多。

  其間具體暫不細述,總而言之如今林邈十分忙碌,經常是天不亮入宮當值,天黑了才回來。

  「老師。」看見林邈,薛庭儴有些詫異。

  「也是為難你了。」林邈歎了口氣,才道:「事情我聽煥之說了,如今可有什麼眉目,此事你不該瞞著老師。」

  薛庭儴赧然一笑:「其實我也是見老師案牘勞形,不忍心打攪罷了。再說,此事如今事態不明,也不知從何提起。」

  他話音還沒落下,毛八斗已經心直口快的將之前的事說了,包括薛庭儴的考卷被調換,以及去了順天府查卷等事宜。

  薛庭儴簡直想去捂住毛八斗的嘴,以前怎麼沒發現毛八斗嘴這麼快呢。

  聞言,屋中所有人俱驚。

  招兒當即站起來,道:「天子腳下,這些人就敢這樣,咱們去告御狀去!」

  「招兒姐說得對,咱們去告御狀去。」附和招兒的,無外乎是高升等幾個小子。至於其他人,卻是沒有說話。

  薛庭儴訝然失笑:「招兒,你這是看大戲看多了,你當告御狀就這麼容易?」語畢,他又道:「我與老師有些事說,這樣你去做些酒菜來。」

  這明顯就是想把人都支開,大家也知道接下來的事不太適合他們聽,便都離開了。招兒還有些不願意走,問薛庭儴:「是不是事情很嚴重?」

  「沒事的,你不要多想。」

  說是這麼說,招兒怎麼可能不多想,但還是抱著弘兒出去了。

  房裡只剩下林邈師生幾個人,林邈一直皺著眉,沒有言語,半晌才吐了口氣道:「此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能是如何打算?其實早在之前他心中約莫已經有了些數,後來做的這些不過是印證自己所想。如今許多事都一一印證,卻發現事情比想像中更為嚴重。

  當然這些嚴重他並無太多的佐證,可僅憑他敏銳的嗅覺,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朝中的局勢太複雜,根本不是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可以攙和的。且這次的事,並不止是吳閣老一系,還有那背後的莊家。目前薛庭儴就看出這兩個派系,可僅是這些,就足夠將他碾軋成齏粉。

  本來薛庭儴就沒抱北麓書院為自己出頭的希望,此時聽到林邈這句話,更是驗證了他心中的所想。

  也就是說,他只有一個人。

  無疑是螳臂擋車。

  聰明的就該識相些,反正下次還能再考,也不過就等一年,他本就沒打算大出風頭,這樣處置最好。

  唯獨就是,心裡的那口氣。

  其實也不是不能咽下。

  薛庭儴微笑著看向林邈,眉眼清朗。

  「老師,我雖是不太清楚朝堂的形勢,卻也知道敢如此堂而皇之,並不是我們這種沒有背景之人可以撼動的。反正我尚且年輕,這次能中,下次也能。」

  林邈看著薛庭儴,嘴唇翕張了下,良久才化為一聲歎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如此想,說明你成熟了。」

  他直起腰來,朝門外看了看,才道:「時候也不早了,老師還有事。如果再有事,一定要來找老師。」

  「知道了老師。」

  林邈點點頭,便邁步走了出去。

  陳堅看著薛庭儴:「庭儴——」

  「怎麼了?」

  「沒、沒什麼。翰林院還有事,我得先走了。」

  薛庭儴點點頭:「謝謝你了,阿堅。」

  「謝什麼?」陳堅有些不自在:「老師到底年長我們許多,我才想找老師來出出主意。好了,我真得走了。」

  語畢,陳堅就急匆匆離開,步履罕見的急促。

  薛庭儴望著他的背影,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陳堅是專門將林邈請來的,可惜讓他失望了。

  陳堅到了門外,一輛掛著青灰色車簾的騾車停在門外。

  是林邈的車,自打他被簡選入宮,就特意置了輛車,這樣進宮當值也能便宜些。

  車明顯是等陳堅的。

  陳堅上了車後,騾車便跑動起來。

  「老師,只能這樣?就不能幫幫庭儴?只要您跟陛下說上一句,陛下必然會明察秋毫,還庭儴一個公道的。」

  陳堅素來沉默寡言,這次也是因為事情牽扯上薛庭儴,他才會如此罕見的激動。他知道庭儴肯定不會像表面這麼平靜,不過是不忍。

  不忍牽連了他和老師,還有毛八斗、李大田,甚至他身邊的所有人。所以他寧願含冤受屈,寧願一腔不平就這麼憋著。

  「煥之。」林邈聲音沉沉,充滿了無盡的疲憊。

  「老師!」

  「煥之,你已入仕,有些事庭儴他們不知,可你卻知。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

  他們的處境?

  是的,他們現在的處境並不好。

  薛庭儴他們還未入仕,所以事情波及不到他們。可北麓一系自打太子少師傅友德辭官歸鄉後,就陷入窘迫之境。

  其他派系各種明裡暗裡打壓,終歸究底北麓一系這麼多人在朝為官,又怎麼可能不得罪人。以前忍著是因為太子,因為有傅友德,如今傅友德辭官,太子眼見著也不成了,北麓一系遭了當今的厭惡,其他人自然不吝落井下石。

  所以林邈不是不管,而是管不得。

  騾車很快就到了翰林院門前,陳堅下了車,可林邈卻沒有進宮,而是讓車夫換了條路走,很快騾車就駛入茫茫人群中。

  騾車停在一間普通的宅子前,林邈下了車,整了整衣衫,才抬手敲門。

  不多時,門被打了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僕,將林邈引了進去。

  越往裡走,那隱隱約約的琴聲越是明顯,及至林邈到了一間齋舍門前,琴聲戛然而止。

  「進來吧。」

  林邈走了進去,一個身穿青色長袍的人背對著他,坐在窗下的琴台前。

  「有事?」

  林邈並未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他越是說到後面越是激動,及至到最後甚至沒辦法保持鎮定,一改早先在幾個學生面前沉穩。

  「你想說什麼?」青衣人聲音很清冷。

  「師叔!」

  「這孩子比你懂事多了。」

  林邈忍不住往前一步:「就是因為他懂事,所以作為他的老師,我非常羞愧。當初我頑固不化,又自詡清高,差點鋃鐺入獄,是他救了我這個做老師的。如今,我的學生蒙受此冤,我這個做老師的卻什麼也做不了,甚至說不出,我羞愧得無顏見人。」

  青衣人輕輕歎了一口,聲音在空氣中飄蕩著。

  「安齊,應該知曉我們的處境。」

  這句話方才他對自己的學生說過,如今聽起來卻有些像是在嘲諷他。

  林邈頹然道:「我知曉。」

  「不過是讓他再等一年,一年的時間並不長。他天資出眾,以後書院不會虧待他。」

  「只能這樣?」

  「只能如此。」青衣人站了起身,負手看向窗外:「太子的病並不單純,也是我們的疏忽,竟會生出這般紕漏,你大師兄因為此事被遷怒,只能辭官歸鄉。我北麓一系素來自詡中立,可這中立卻來之不易,不過是多年來眾人的悉心努力罷了。」

  「如今北麓適逢低谷,但同時也是我們的機會,陛下忌憚吳、徐二人,沈家人因為想入閣,又和吳墉曖昧不清。陛下若想有所作為,必然不能打破平衡,所以才會有你被簡選入文淵閣。」

  「這是給我們的機會,也是陛下在表示他還念著舊情,可若因此事掀起風波,讓陛下誤解了。是時,若是連你也招來厭棄,我北麓將無人再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到時四面楚歌,我北麓一系危矣。哪怕是他掙回了自己的東西,保不保得住還是兩說。」

  說完這些,青衣人就再未出聲。

  良久,林邈才長長吐出一口氣:「師叔,我知道了。」

  「去吧。若是無事,少來這裡。」

  「是。」

  那份朱卷還是沒找到。

  吳閣老的人翻遍了順天府藏卷之處,且禮部那裡也翻找過了,似乎那份朱卷憑空消失。

  事情報上來,安伯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報給了吳閣老。

  吳閣老讓人把墨卷送了過來,看完後臉色變得陰沉。

  竟是這個鄉下小子!當初與沈家聯姻那事傳來,關於薛庭儴自然為吳閣老所知。

  不過他並未將此人放在心上,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吳閣老在朝為官的這些年,無數兩榜進士對他阿諛逢迎,他又怎麼可能會將一個小秀才放在心上。

  可偏偏就是這個小秀才,一路從秀才到舉人,甚至有會元之才,而他的卷子還被換給了吳文軒,如今朱卷又不翼而飛。

  吳閣老當即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難道說是沈家從中動了手腳?沈家到底想幹什麼?

  吳閣老從書案後站了起來,來回踱步著。

  安伯見此,雖是一頭霧水,但也知曉似乎出了事。

  「找人去查查那小子,越清楚越好。」

  「是。」

  井兒胡同裡,王秀已經被關在柴房裡多日。

  剛開始他大吵大鬧,就被人綁了手腳,堵住了嘴。之後薛庭儴告訴了他一些事,他自己就不敢再鬧了。

  王秀起初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隨著放榜之後,外面關於王秀和楊廣志一片罵聲,當然也有罵其他人的,但都不如罵兩人多,畢竟當初買二人的實在太多太多,雖即使中了,也賺不了幾個錢,可恰恰就有一種人賺這種小銀子。

  不貪多,只求中,一注只能賺一錢銀子,可是十注百注呢。

  可惜王秀兩人卻是落了第。

  這些買了他們中的人,大抵比他們家的長輩還要恨鐵不成鋼,期間免不了有人傳些流言蜚語,說是王秀和楊廣志兩人是故意落第,就是因為兩人被背後莊家收買了。

  再加上王秀和楊廣志兩人,自打放榜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更是坐實了這種說法。

  這不,現在外面有很多人正在找王秀呢。只要薛庭儴將他往門外一丟,再說一句王秀在此,估計他會被人活撕了,他自然不敢再鬧騰。

  不過王秀被關在這裡久了,也免不了會鬧騰一二,卻十分清楚這個度。到底能考中舉人的,又有幾個是真正的傻子,會落到如今這種地步,不外乎少年成名膨脹了。

  「你到底什麼時候放我走?」逢著薛庭儴來給他送飯,王秀說道。

  因為許久沒打理過自己了,此時的王秀哪裡還如當初被人擁簇時風光的體面。頭髮許久未曾洗過了,一縷一縷貼在頭皮上,上面沾了很多灰。又因日日恐慌不安,又長久不見陽光,臉皮泛著不正常的清白,皮包骨頭的。

  薛庭儴沒有理他,放下飯,就打算出去。

  「就你,還想動什麼歪心思,我勸你早些把我放了,我回福建去,兩廂各自安穩。任他黃水滔天,反正犯不上你我。」

  薛庭儴還是不言。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受了他們坑害的,可胳膊擰不過大腿,即使心中不忿又有何用。」

  這幾日,每次薛庭儴來與王秀送飯,他總會來這麼一段,大抵也是想說服薛庭儴放了他。

  之前薛庭儴懶得理他,也是心中有事,今日倒是起了幾分戲謔的心思:「外面那麼多人找你,你就不怕我放你出去,你被人活撕了?」

  王秀抽搐了下臉皮,看來也是有些怕的,但逕自嘴硬:「只要我不說,誰又認識我,待我回了福建去,山高路遠,京城的人也拿我沒辦法。這話不光是對我自己說,也是對你說。」

  說到這裡,王秀複雜地看了薛庭儴一眼:「你就別強了,就是一口氣,吞下了也就吞下了,何必還杵在這裡,你就不怕是時對方狗急跳牆殺人滅口?」

  王秀哪裡知曉薛庭儴身上發生的事,這是以為薛庭儴跟他一樣呢,只是他認了命,對方卻沒有。

  可薛庭儴聽見他的話,卻是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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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3:47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一章

  薛庭儴想起自己手中的朱卷。

  當時他不過是凡事喜歡留一手的的習慣,拿到之後便扔開了。可如若真照他所想,吳文軒會元之事,是吳錢私下安排的。為了殿試,以吳錢的性格,必然會在吳閣老面前演一場戲,而吳閣老為了自己,也必然會相幫。

  按照吳墉此人的個性,若是他接手此事會怎麼做?

  在那夢裡,薛庭儴算是吳閣老一手培養起來的,甚至心性與處事習慣,也受了對方很多影響。所以薛庭儴自認,這世上大抵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吳閣老的性子。

  如果是他,他會先掃掉所有可能會出現疏漏的尾巴。

  被換掉的那份卷子,首先是要處理的,當然還有卷子的主人。若是卷子的主人出了意外閉上嘴,任憑對手萬般計量,死無對證誰也拿吳閣老沒什麼辦法。

  薛庭儴的臉色當場就變了,王秀還以為是嚇住了對方,正想出言譏諷兩句,可話還沒出口,薛庭儴就宛如一陣風似的捲出了房門。

  「庭儴,到底怎麼了?」招兒有些焦急地看著薛庭儴,他進來後什麼也沒說,就拉著她往外走。她手裡還抱著弘兒,弘兒被嚇住了,看看爹又看看娘,想哭卻不知為何忍了下來。

  李大田聽到外面動靜,從房裡走了出來。

  「庭儴怎麼了?」

  薛庭儴也沒回答,只是道:「去叫阿堅和秀蘭,還有八斗,把他們都叫起來,我們要離開這裡。」

  「庭儴,這到底是怎麼了?你忘了,阿堅留在翰林院裡趕著那勞什子史書,說是這幾日都不回來的。」

  薛庭儴這才想起,陳堅奉命修前朝史書,這事就是沒準兒的活兒,若是沒有人提,修個十年八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都是混時間。可若是有人問起了,自然要做個樣子,所以陳堅已經有好幾日沒回來了。

  「先離開這裡再說,我們先去升子住的地方。小心些,別讓人看見。等去了後,我再告訴你具體,你現在把所有人都叫上,什麼東西都不要收拾,人先走了再說。對了,把王秀給帶上。」薛庭儴語速極快道。

  見此,李大田也不敢耽誤,趕忙跑著去叫人。

  打從高升他們來後,招兒就在想到哪兒找個地方安頓他們,畢竟這宅子裡住了三家人,本已是極為緊湊,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了。

  招兒本來打算再尋著去哪兒買一座宅子,誰曾想斜對面有一家的宅子往外賣。因為都是鄰居,彼此也認識,所以不用經過牙行,價格要便宜許多。

  難得這麼好的機會,招兒就將宅子買下來了。

  之後房主搬家搬了幾日,高升他們也是昨天剛搬進去的,幾乎沒有外人知道。

  外面天已經黑了,本來大家吃過晚飯,收拾收拾正打算歇下,薛庭儴突然叫他們走,還是如此匆忙。

  洪氏本來還有些意見,可毛八斗出於對薛庭儴的信任,顯得十分慎重,她忍了忍也沒說什麼。

  一行人分批離開家裡,三月多的天,還是有些涼的,外面黑漆漆的,只借著月色和有些人家大門外亮著的紅色燈籠,才有了些許光亮。

  高升早就收到了信兒,守在大門前。聽見有人輕聲敲門,他將門打開,在看清了來人後,就讓開身讓大家都進來了。

  「這是咋了?」高升還是一頭霧水的。

  「進去了再說。」

  一行人湧進了堂屋,之後薛庭儴就把心中的疑慮說了出來。

  「你是說怕有人殺人滅口?」

  「這天子腳下,誰敢這麼大的膽子!」洪氏下意識道。

  毛八斗說:「娘,你聽著就成,庭儴的擔憂並不是沒有原因。」

  「難道真有人這麼大的膽子?」洪氏小聲咕噥。

  朝廷開科取士,有人膽敢眾目睽睽之下行那種鬼魅伎倆,殺人滅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事。本來大家都還有些半信半疑,想起這件事,心中卻是又沉了幾分。

  「那可怎麼辦?」

  「希望此事只是我無謂的擔憂。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先歇著,一切事情待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話都說成這樣了,大家也只能散去。因為房子太小,又住進來這麼多人,致使房間不夠,只能大家都擠著,這些瑣事就暫且不表了。

  弦月如鉤,四周一片萬籟俱寂。

  本來有些人家門前掛著燈籠,如今熬得久了,裡面的燈油也乾了,只剩下一個黑影子隨著夜風飄來蕩去地搖擺著。

  夜風很大,一陣烏雲飄過來,掩住了細冷的弦月。

  一陣幾不可查的腳步聲驟然在巷子中響起,哪怕此時有哪戶人家醒著,恐怕也聽不到外面的動靜。

  這些人到了一戶人家門前,為首的一個人趴在門上順著門縫往裡看。

  裡面漆黑一片,他做了個手勢,當即有人上前來,從懷裡掏出一把薄刃,只是一插一挑,再去推門,門就打開了。

  這些人腳步輕盈地進了裡面去,讓人恍然以為並沒有人來過,只有那黑咕隆咚的門洞大敞,昭告著來了些不速之客。

  ……

  斜對面的宅子裡,也是漆黑一片。

  周郴順著梯子滑下來,悄悄去了一間房前,還不等他敲門,門就從裡面打開了,走出來一個人。

  「周大哥。」

  「對面來了人,見樣子身上都帶著刀。」

  兩人來到院牆下,順著木梯子爬了上去,從這邊可以很清楚看到斜對面的動靜。

  這些人都穿著黑衣,兩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薛家出來,又去了隔壁毛家,可惜卻撲了一場空。

  因為沒找到人,這些人有些氣急敗壞,其中有一個人恨恨道:「老大,若不放一把火?」

  可為首的那個人卻搖了搖頭,這一行人再度隱沒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外面的天已經濛濛亮了,一屋子的人都沒有安睡。

  只有弘兒被招兒抱著懷裡,睡得正香。

  打從昨夜毛八斗聽到動靜被驚醒,出來問了一句,就把所有人都驚起了。整整一夜大家都沒睡,都枯坐著。

  其實也是睡不著,本來只是猜想,誰想到竟成了真。

  只要一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進了自己屋,說不定哪會兒就被割了脖子,所有人就覺得一陣不寒而慄,又怎麼可能睡得著。

  「這可怎麼辦,怎麼就惹上了這樣的事?那你們說,咱們一會兒還出不出門?」說話的是洪氏。

  薛庭儴站了起來,道:「都回屋歇著吧,這事會有解決的法子的。」

  「可你光說有解決的法子,到底是什麼法子?現在已經害得咱們這樣了,我們這是被你連累了……」

  洪氏絮絮叨叨,話還沒說完,就被毛八斗一聲吼道:「娘,你有完沒完,這事是庭儴願意的?他不也是被人害了!你先回屋去。」

  「可……」

  「行了,他娘,快回屋歇會兒,這一宿不敢睡,也著實累得不輕。」毛老爹站了起來,洪氏還想說什麼,卻被他拉走了。

  一直到兩人走到門外,還能聽見洪氏小聲叨念,說自己就是問一問,又不是說了什麼之類的話。

  毛八斗的臉色很難看,事實上一屋子人的臉色沒幾個好看的。

  「庭儴,你別往心裡去。我娘她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就被嚇著了,她平時不是這樣的。」毛八斗解釋得很無力。

  「沒事,我知道嬸子是有口無心。」

  「那你說這事現在怎麼辦?要不我去找老師……」

  毛八斗的話被薛庭儴打斷了,他還是笑著,似乎十分輕鬆,語氣還有揶揄的味道:「好了,既然說先去休息,就先歇會兒再說。天塌下來,也不趕著這一會兒。」

  「可……」

  李大田站起來去拉毛八斗:「行了,都回屋睡一會兒,有什麼事等會兒起來再說。」

  高升、周郴他們,也都站了起來,往屋外走。

  李大田轉過頭來,對薛庭儴道:「庭儴,你要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對,還有我跟大田和阿堅,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毛八斗道。

  「好了,你們不睡,我還想睡一會兒呢,有事醒了再說。」薛庭儴笑駡著將兩人往門外推。

  周郴停下腳步,回頭道:「庭儴,有事說一聲就是。」

  薛庭儴點點頭:「謝謝了,周大哥。」

  「還有我呢,我雖不姓薛,但我是招兒姐的人。還有我身邊兩個可是姓薛的,有什麼事庭儴你說話,咱們去給你辦。」高升也道。

  他身邊的兩個小子連連點頭:「就是,庭儴叔,那些貪官竟然敢欺負你,欺負了你,就是欺負我們餘慶村的。這是在京城,若是在湖陽鄉,咱們一村人去和他們拼命。」

  「跟他們拼了!」

  「滾蛋,拼什麼命,快回屋睡去。就算想讓你們去辦事,也得醒了再說。」薛庭儴笑駡道,一直見所有人都回了屋,才將房門關上。

  他扭過頭,招兒正坐在床邊等著他。

  他走了過去:「快睡吧。」

  招兒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

  吳閣老每日寅時就起了。

  洗漱完吃過早飯,又穿上自己的朝服,坐上他那頂綠呢官轎,總之在卯時前是一定要到午門的,數十年如一日。

  早朝在卯時,等下了朝也是近巳時了,這個時候嘉成帝一般會留幾位閣老議事。等議完事回到紫禁城南城根下的內閣大堂,差不多是午時前後。

  所以當吳閣老聽說該找的人沒找到,已經是中午了。

  在內閣裡,吳閣老的地位是崇高的,到底是次輔,也就低了首輔一頭。

  不過現如今的內閣,吳閣老占了大勢,俱因徐閣老實在太年邁了。七十多的人,按理說早就該乞了骸骨回鄉養老,偏偏這老貨貪戀權勢不願讓位。

  今兒在陛下面前,徐閣老又給了吳閣老一記軟骨頭,他這會兒心裡正窩火著。聽見身邊人來稟,該找的人沒找到,當即就砸了手裡的茶盞。

  這聲脆響,在本來就不大的內閣大堂裡顯得極為響亮。

  吳閣老這才反應過來,斥道:「讓你泡個茶都能打翻,笨手笨腳的!」言罷,又壓低了嗓門:「再去找,京城就這麼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向他稟事的人,忙連連點頭:「大人別生氣,小的再去給您泡一盞。」

  門外,沈學和楊崇華對視了一眼,也沒說話,各自端著茶盞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值房裡,吳閣老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居然跑了?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揚眉吐氣。

  可揚眉吐氣的只有那些許人,更多的卻是落第之人。

  這些落了第的舉子,有的當即就返鄉了,有些囊中寬裕的則是留下等著看四月殿試。好不容易進京趕考一次,雖是自己落了第,可不見到新科狀元,總感覺像是少了點什麼。

  就好像吃餃子沒有醋,總覺得差了一味兒。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是會留下的,等過了四月殿試才會走。

  最近京城裡十分熱鬧,這熱鬧有考中了的喜悅慶賀,沒考中的也不會虧待了自己,而最讓大家議論紛紛的則是一件事。

  有流言說這次春闈之所以許多人會落第,俱因有人暗中做了手腳。

  這可不是小事,而是牽扯到科舉舞弊的大事。

  尤其人們歷來都喜歡過於高估自己,總覺得別人中了,自己沒中,是考官瞎了眼,是自己運氣不好。總而言之,責任絕對不是在自身,而是在別人。

  且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再加上之前便有流言說,王秀和楊廣志之所以會落第,俱是因為莊家的買通,讓人們更是篤信。雖不敢大聲嚷出來,可這消息在私下裡卻流傳得極快。

  人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

  可相信的占多數。這出自於對五大才子能力的篤信,若是一人不中也罷,兩人都落了,不是正應了流言裡所說,但凡被押注押多的人,大多都落了第。

  無數人去尋找真相,紛紛通過之前對賠率的回憶以及放榜的結果,來進行種種揣測。每天都有人說誰誰誰落了第,而當初押他中的人確實不少。

  可到底是怎麼個不少法,誰也說不出具體,反正就是不少。

  而這種不少越來越多,及至彙集成一股驚濤駭浪,席捲了整個京城。

  又是一日清晨,陽光燦爛,春風和煦。

  安靜的棋盤大街正走著一個人,此人年紀很輕,穿一身舉人服,身形挺拔如竹,步履不疾不徐。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著,似是閒庭若步。

  這棋盤大街的兩側俱是府部衙署所在,一般平民老百姓是不會到此處來的,可見此人形容相貌,旁人只當他是前來哪個衙署辦事,頂多只是側目一二,並未過多在意。

  且這裡並不禁止人前來的,可誰曾想此人竟是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午門前。

  乾清宮,御書房裡。

  嘉成帝正在和幾位大臣議事,忽然一陣沉悶的鼓聲響起了。

  這鼓聲極為怪異,乍一聽去不顯,卻是震人心魂,就好像是在人心坎裡敲著也似。

  「咚、咚、咚、咚、咚……」

  「這是?」嘉成帝疑惑地抬起頭。

  下面數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覷,甚至一旁服侍的內侍們也是面面相覷。

  「咚、咚、咚……」

  最後還是嘉成帝想起來了,他從御座上站了起來,望著外面。

  「這是——登聞鼓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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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10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聞鼓,又名敢諫之鼓,伸冤之鼓。

  始於西晉,盛於唐,其後各朝各代皆設登聞鼓。

  到了宋朝年間,甚至設下登聞鼓院,受理吏民申訴之狀。及至前朝,明太祖親設登聞鼓,並派有專人管理,一但有冤民申訴,皇帝親自受理,官員如有從中阻攔者,一律重判。

  每朝每代的皇帝設登聞鼓,初衷都是好的,可最終都會流於形式。

  這其中原因太多,宋朝年間甚至發生過老百姓丟了豬,敲響登聞鼓,讓皇帝幫其找豬的。可見一斑!

  及至前朝更新庶政,言路大開,又設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通政使司,登聞鼓漸漸為人所淡忘。到大昌建朝以來,那登聞鼓雖還是沿襲前朝設於午門外,卻並無專人管理,只是守著午門的禁衛軍會定時派人打掃。

  每天從午門進進出出的官員數不勝數,這登聞鼓不過就是個擺設。

  可今日這擺設,卻被人敲響了。

  如今立在午門外的登聞鼓,已經歷了數百年的歲月滄桑。原本朱紅色的鼓身已經褪色成了深褐色,而鼓皮也從淺黃變成了灰白。可它依舊立在那兒,見證了前朝的滅亡,見證了大昌的建立,見證了歷代君王的生與死,也見證了這座百年帝都的風雲變幻。

  在那夢裡,薛庭儴就像許多官員那樣,從沒有正視過這面飽受歲月滄桑的大鼓,可他今日看得很仔細。

  他,其實本不想如此的。

  識時務,懂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並不是自我勉勵之詞,不過是自我安慰之語。

  螻蟻尚且貪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聰明,那是蠢。

  這與薛庭儴的理念不合。其實他並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還是不是自己,自打做了那個夢後,他的思想、心性、處事,許多都受到了影響。

  也許之前確實憋屈,可薛庭儴並不以為然,不是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嗎?

  可這些想法卻在一夕之間通通變了。

  薛庭儴想起了毛八斗李大田擔憂的眼神,想起老師緊皺的眉頭,想起陳堅欲言又止的愧疚,想起了洪氏的那句連累,還想起了招兒明明擔憂不已,卻依舊強笑佯裝無事的模樣……

  他,薛庭儴,出身微寒,不過是個鄉下小子。

  拜師於林邈,習得經義。

  於嘉成五年二月,得縣試頭名案首,後連斬府試、院試案首,為秀才。

  嘉成六年八月,得鄉試頭名解元,一戰成名。無奈適逢祖父過世,歸家守孝一載。建族學,立功名旗,光宗耀祖,薛姓一族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嘉成九年二月,遇恩科赴試,本是會元之才,卻遭人半路攔截,一夕之間從天到地,還有人想讓他死。

  站在這面大鼓前,一瞬間無數的念頭從薛庭儴腦海中劃過,終於定格在數年前沈三與他的一場對話。

  「這書上,可有你想得到的東西?」

  他是這樣答:「功名、利祿、財富、權勢。」

  ……

  「一句話就想換一個人,薛案首這買賣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這句話可讓你沈家之人入閣無憂,且不用和吳家低頭。」

  ……

  那時候他躊躇滿志,野心勃勃,什麼時候竟變得如此膽小如鼠了?

  也許是日子過得太安穩,也許是身邊太多的溫情存在,讓他眷念、不捨。

  薛庭儴想起一句話——

  如果老天不給你路走,你該如何?

  那就把天捅個窟窿出來!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這時,有一名禁衛軍跑過來,道:「你這舉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頭看著鼓槌,半晌才抬頭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隨著這句話道出,他氣勢頓變,若說之前不過是個有些年輕的舉子,此時看起來卻像……

  這名守宮門的禁軍侍衛一時竟有些恍不過神來,感覺自己竟像似看見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風喚雨的重臣。

  一陣冷風吹來,他為自己的錯覺感到羞愧,當即厲色道:「你可知這鼓非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否則不得擊鼓,違者重罪。」

  薛庭儴朗聲一笑:「然!」隨即便高舉鼓槌,擊響巨鼓。

  「咚、咚咚……」

  這鼓聲極為怪異,臨在近處,卻不覺聲響,只是覺得心裡悶悶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隊禁衛軍聽見動靜從宮門處跑過來,站在鼓旁的禁衛軍看了看同伴,又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耳中有陣陣持續的鳴響,而他竟沒辦法說話。

  「咚、咚咚……」

  乾清宮,御書房,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帝王看著外面:「這是——登聞鼓?」

  「咚、咚咚……」

  內閣大堂中,吳閣老剛從乾清宮回來,還沒坐下,就聽見了這一陣鼓聲。

  他聽得心煩氣躁,下意識問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遊站在外面畢恭畢敬地答:「下官並不知是何人擊鼓,下官這便出去看看。」

  這時,楊崇華從值房裡走出來,道:「別去看了,這是有人敲響了登聞鼓。」

  「登聞鼓?」

  不光何遊愣住了,值房裡的吳閣老也愣住了。

  ……

  同時聽見鼓聲的,還有位於棋盤大街上的各個府部衙署裡的官員。

  他們俱是一頭霧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來,這登聞鼓還沒響過,許多人都極為陌生。

  直到有那年歲比較大的官員,告知他們這是登聞鼓被人敲響了,他們才清楚是怎麼回事。

  ……

  這鼓聲傳得很遠,幾乎整個內城都能聽見,甚至外城也隱隱能聽見。

  「咚、咚咚……」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登聞鼓被敲響了。

  這是誰?

  所有人心裡都下意識浮起這句話。

  ……

  狀元樓裡,李大田正同數名士子一起罵著考官無眼,天道不公。

  會館裡,毛八斗正與人誇誇其談。

  聽到鼓聲,旁人不解,兩人心裡卻是一沉。

  有人從門外經過,邊跑邊喊:「有人敲了登聞鼓,這是要告御狀啊。」

  還有人說:「那敲響登聞鼓的是個舉子,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

  還有高升、周郴他們,都沒有閑下。

  關於登聞鼓被人敲響的消息,傳得越來越廣,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說要去看看。無數人湧向棋盤大街。

  ……

  一身男裝的招兒,捂著嘴看著遠處那背著身,正奮力擂著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讓她跟,是她將弘兒託付給了薛桃兒,私下裡偷偷跑出來的。她見他一路行來,尾隨至此,卻不敢走上去,怕壞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擔憂此時都化為了淚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聞鼓非一般事不能擊響,一旦響了,皇帝必須上朝,為了避免有人故意鬧事,面聖之前,擊響登聞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確實有軍國大務或是極大冤情。

  廷杖三十,這是要去了半條人命!

  ……

  無數的腳步聲響起了。

  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員,和各位閣老去太和門。」

  「是。」

  棋盤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午門前偌大的廣場已經聚滿了人。越來越多的禁衛軍從宮門裡跑出來,排成幾隊擋著這些人,不讓他們上前。

  幾乎是一瞬間,午門這裡就變成了嘈雜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經擊累了,擱下鼓槌,就在鼓架旁邊席地而坐下來。

  有好事之人問道:「那舉子,到底有何冤屈竟來敲響了登聞鼓。」

  沒有人答他,人群裡議論紛紛,已經有很多人將此事與之前流傳的小道消息掛上鉤了。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數名內侍模樣打扮的太監急急而來,為首的是一位年紀大約在五十多歲,身著一身紫色團花團領衫的太監,腰繫玉帶,一看品級就不低。

  「是誰敲響了登聞鼓。」

  「回鄭公公的話,正是此人。」那名一直守著薛庭儴的禁軍侍衛道。

  鄭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時薛庭儴已經站了起來,並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學生自有冤情,不過此事當是面聖之時才會講。」

  鄭公公身後的一個小太監罵道:「瞎了你這舉子的狗眼,我們鄭總管乃是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也是內侍監的總管。當著鄭總管不能說,你還想當著誰說?」

  鄭公公喝止了他,轉頭對薛庭儴卻是十分和顏悅色:「看你年歲不大,卻已經中了舉,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當今身邊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來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為難你。你若是有什麼冤情,可直接告知,你應該知曉登聞鼓的規矩,陛下日理萬機,可不能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干戈。」

  薛庭儴目光閃了閃,卻沒有說話。

  幾米外的人群裡有人贊道:「陛下英明神武,愛民如子!」

  「就是就是,那小舉子,陛下身邊的公公都出面了,你還有何事不能講的。」

  「再說了,還有我們這麼多人看著,不會有人害你的。」

  一時間人聲鼎沸,各種蠱惑的言語紛至遝來,似乎這些人特別想慫恿著薛庭儴出頭。這裡面少不了有別有居心者,但更多的人則是一種看熱鬧的心情。

  薛庭儴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先退開幾步,理順了衣袖,方對著午門一拜到底:「謝我皇聖恩,學生薛庭儴乃是山西平陽府人士,嘉成五年二月,得縣試頭名案首,四月得府試案首,八月得院試案首,苦讀多年,終於入了學。嘉成六年八月,得鄉試頭名解元,本該入京赴會試,無奈適逢家祖過世,歸家守孝一年……」

  隨著薛庭儴的訴說,人群中俱是驚詫不已。

  這姓薛的舉子看著年歲就不大,竟是連得小三元,又得了解元的名頭。就是有些可惜,竟然逢上了家中有喪。

  可薛庭儴接下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變了顏色。

  「……嘉成九年得蒙我皇聖恩開了恩科,二月赴乙酉科會試,本是會元之才,卻遭人半路攔截。這也就罷,竟有人想殺人滅口。學生不過就是個寒門小子,一無身家背景,二無權勢可依,萬般無奈之下,才會斗膽撞響了登聞鼓,望陛下憐憫,為學生做主。」

  「薛舉人,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鄭公公變色道。

  薛庭儴這才直起腰來,看向鄭公公:「學生自然知曉自己在說什麼。」

  「你可有證據證明自己本是會元之才,卻遭人攔截,莫怕是自己臆想?」鄭公公又問。

  人群中,也有人道:「就是就是,那小舉子我還覺得自己是狀元之才呢,卻沒想到竟是落了第。」

  一陣哈哈大笑聲起,可更多的人卻是沒有笑,而是目光閃爍地看著場中那少年舉人。這些人笑了幾聲,見沒人附和,自己就不笑了。

  「學生當然有證據。學生在落第之後,曾觀了這次會試的闈墨,發現會元吳文軒的文章與學生一模一樣,一字不差。學生不解,去往順天府查閱考卷,卻發現自己的考卷竟然易了主,那上面姓名籍貫倒是學生的,可其上的字跡和文章卻不是學生所寫。」

  場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鄭公公突然有了動作:「你等著,咱家這便去稟了陛下。」

  待鄭公公走後,場中再度掀起一陣議論聲。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什麼,更甚者有許多人調頭就跑,大抵是回去告知他人這件聳人聽聞之事。

  這時,突然從宮門裡走出兩名官員。

  兩人一個身穿白鷳補子的官服,另一個則是鸂鶒補子的官服,顯示兩人品級一個是五品官,一個是七品官,都是文官。

  一名禁衛軍的頭領與兩人打著招呼,喚他們錢大人、田大人。

  錢大人走上前來,質問道:「你這舉子膽敢來擊響登聞鼓,為何不來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皆有他們受理。

  即使通政司不受理,還有順天府衙,有都察院等,此人這是在說薛庭儴越級上告。

  薛庭儴只是看著對方,也不說話。

  這錢大人心中生惱,面上卻是對身邊的田大人笑道:「瞧瞧,這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你說說我們這樣的官有多難做。」言罷,他轉臉面對薛庭儴時,卻一改之前說笑,而是十分有威嚴:「既然你決意上告,但應該知曉擊響登聞鼓的規矩。」

  什麼規矩,自然是先受三十廷杖。

  這件事京城之中無人不知,老百姓偶有說笑間提起這登聞鼓,但凡有人戲稱自己大不了去擊登聞鼓,請陛下為其做主,便有人拿話塞對方,也得你受過那三十大板再說。

  所以這三十廷杖,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名禁衛軍頭領猶豫了下道:「錢大人,鄭公公已經去稟報陛下了,是不是等鄭公公回來再說此事?」

  錢大人道:「這登聞鼓本就由我通政使司所管轄,面聖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規矩。且此人信誓旦旦,誰知他是不是危言聳聽,竟拿朝中大事玩笑,想要證明真偽,自然要先受了這三十廷杖再說。」

  「這……」錢大人所言有理,這禁衛軍頭領猶豫了一下,便沒再多言。

  錢大人又面向薛庭儴,面上是笑著,眼中卻有威脅之意閃過:「你確定要受這三十杖?」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既然來了,自然是要面聖的。」

  錢大人冷笑點頭:「好!來人——」

  就在這時,人群裡傳來一陣高呼:「不能讓他打這薛舉人,他們肯定跟那科場舞弊的官員是一夥兒的,他們這是想打死了人,是時來個死無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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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15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這聲高呼是招兒喊出來的,她只是下意識這麼喊。

  喊完後,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裝,當即挺了挺胸,對身旁的人說道:「我見這薛舉人少年成名,定然不是無故誹謗,誰不知道登聞鼓不能亂敲,三十廷杖受下來半條命都沒了,不是有天大的冤屈,哪個讀書人會來吃這種苦頭。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他完全可以等一年再來考,這明擺著就是讓人沒了活路,薛舉人才會來擊登聞鼓。」

  「這位兄台所言甚是,最近關於春闈流言蜚語甚多,本該考中的人落了第,一些名頭不響之人卻是俱都金榜題名,而這些人平時不過是爾爾,相信大家都心中有數。」

  有一個士子站出來對眾人說道,立刻引來無數人的附和。

  「這薛舉人條理分明,一看就不是胡亂攀扯。」

  「就是,且這種大事若是亂說,那是要治罪的。」

  「肯定是有人背後舞弊,我們不能讓這兩個人打了薛舉人,三十廷杖下去,若是人死了,不是正合那有些人的意!」

  「對對對,不能打!」

  被禁衛軍擋住的人群激動,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趕至,甚至有些失控之態。

  一個年輕的士子走出來對錢田兩人道:「方才那位趙公公是代表著陛下,陛下聖裁未至,你二人是哪一部的官員,竟敢私自做主?」

  「我乃通政使司右參議錢有得,這登聞鼓是由我通政使司負責,面聖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規矩。且誰知此人是不是危言聳聽,故意玩笑,想要證明真偽,自然要先受了這三十廷杖再說……」

  「你少拿太祖他老人家嚇唬我們,太祖也說了,擊登聞鼓必有大冤情,官員如有從中阻攔者,一律重判。那如若薛舉人所言屬實,你二人從中阻攔,可是願意受重判?」

  若論講道理,可極少有人能勝得過這些讀書人,都是各地的精英才子,才能赴京師會試,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被幾句話就能嚇退的。且讀書人最喜歡評論時政,若是出去赴什麼茶會詩會,不能說兩句有關時政的話,都沒人和你說話。

  尤其打從前朝起,文官就勢大,到了今朝,太祖當年成事,一些讀書人和文官起了莫大作用,地位自然不差。文官勢大,勢必讀書人地位崇高,這些士子們個個身負功名,還真不怕一個小小的五品官。

  更何況大勢在己方,就不怕這小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對他們這些國家未來棟樑怎麼樣!

  「就是,你們可敢受罰?」

  又有人道:「本來若是沒人阻攔,我還只當是熱鬧看,如今這兩人一看就是居心叵測,定然有人想欺瞞聖聽。」

  「貪官當道,我朝危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們這些人沆瀣一氣,要打就把我們都打了!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何治你們這些人的罪!」

  「對對,把我們都給打了。」

  禁衛軍已經快攔不住這些義憤填膺的士子們了,卻又不敢動手,只能連連往後退去,狼狽至極。

  那頭領氣急敗壞,他不過是個守宮門的,科場舞沒舞弊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就知道若是讓這些人闖進宮門,他的腦袋勢必不保。而若是他們禁衛軍的人對這些人動了手,還是腦袋不保。

  這禁衛軍頭領冷笑地看著吃驚的錢參議,道:「錢大人,我禁衛軍的人已經快擋不住了,你可確定還要打這舉子?」

  錢參議臉色乍青乍白,望著湧動的人群目光閃爍。

  忽然,他氣憤地一甩衣袖:「你們這些人真是不知所謂,本官不過是恪盡職守,竟被你們誤解至斯。罷,這事本官不管了,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那位田大人也道:「本官不過是個監察御史,今日之事定會稟明陛下,不過這登聞鼓不是我都察院所轄,本官可做不了什麼主。」

  這兩人見事態不對,竟是一推之下就甩鍋了。

  禁衛軍頭領冷笑,不過也沒說什麼,而是大聲吩咐手下之人不得對這些士子們動粗。又解釋道人已經不打了,還是等聖上命令,讓士子們勿要激進犯事,這一場才漸漸平息下來。

  錢田兩人狼狽離去,迎來人群中陣陣噓聲。

  沒過多久,從宮門裡又匆匆行出來幾人,還是鄭公公的領頭,並帶來嘉成帝的口諭,宣薛庭儴覲見。

  薛庭儴並未猶豫,對宮門又行一禮,便打算跟著鄭公公等人進去。

  人群裡,有個『士子』道:「薛舉人,我們就在這裡等你,今日你若是不出來,我們就不走了。」

  「是的,我們就不走了。」

  「薛舉人我們都等著你。」

  薛庭儴回頭看了那士子一眼,點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他還是停下腳步,往這邊走來,直到了人前,才拱手一鞠:「今日之事,還要謝謝各位兄台,庭儴才能免受皮肉之苦。諸位不用不辭辛苦等候,愚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還我等一個公道。」

  一位姓武的舉子走了出來,此人正是方才連番為薛庭儴助言之人。

  「薛舉人還是快進去吧?我等不過只是等候一二,你卻要……」說著,他歎了一口氣,抱拳對薛庭儴道:「我等既然說了這話,定然在此處等你。陛下雖是明察秋毫,可有些人堂而皇之就敢行那見不得人的手段,誰又知你這次去是禍是福,我們等著,總是要給你壯些底氣的。」

  「我們就在這裡等著,看那些蛇鼠之輩敢暗害我們這些應試的舉子。」

  薛庭儴眼見說服不了這些人,只能又是一拜,便走到等候他已久的鄭公公身邊,與這些人一同進了宮門。

  「……那些人說,我們就在這裡等著,看那些蛇鼠之輩敢暗害我們這些應試的舉子……」

  稟報之人磕磕絆絆才將之前的場景複述了一遍,就聽得哢的一聲,吳閣老手裡的茶蓋便碎了,可以想像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你先下去,去叮囑那錢有得,一定要咬死了此乃規矩,自己也是按規矩辦事。」半晌,吳閣老才吩咐道。

  「是。」

  此人剛離開,便有人來催道:「閣老,各部的大人都已入宮,很快就會到乾清宮,您這裡可再是耽誤不得。」

  「本官這便就去。」

  吳閣老站了起來,又整了整官帽,才往門外走去。

  他剛出內閣大堂的大門,楊崇華、馬奇、譚亮、馮成寶、費遷、沈學都跟著出了來。自然不能說刻意為之,不過是巧合罷了。

  內閣中數位閣老裡,以徐首輔年紀最長,譚亮次之,都是垂垂老矣,行走之間還得人攙扶著,且動不動就是人老眼花耳朵也不中,像此時譚亮就讓一個小太監攙扶著。邊往前走,還邊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譚亮耳朵有些不好使,那小太監得放大了聲音,他才能聽見。

  「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了何事,陛下如此匆匆忙忙召喚我等。首輔大人呢?他可是去了?」

  「徐首輔不在宮裡,已經命人去請了,陛下是召各位閣老有事相商,您過去後就知道了。」

  「徐首輔已經去了?那我們得快些走了。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陛下如此急匆匆的召我們,我怎麼心裡感覺有些不好,像是要發生什麼大事……」

  就隨著這一路念念叨叨,譚閣老已經匆匆忙忙越過了吳閣老往前行去。至於為何不跟吳閣老這個次輔打聲招呼,自然是因為譚閣老年邁眼花沒看見。

  吳閣老黑著臉瞪著遠去的譚閣老背影,這腿腳靈便的,可一點兒都不像是體虛老邁,不過是這老東西使得花招罷了。

  不過有人不待見吳閣老,也有人待見的。吳閣老在內閣中勢大,自然是附庸之輩眾多。兵部尚書馮成寶和刑部左侍郎費遷已經走過去了,陪在吳閣老身邊,同他問好並邊走邊說著閒話。

  至於戶部尚書楊崇華和工部尚書馬奇,不疾不徐地在後面龜爬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人並不重視嘉成帝的傳召,還有沈學,綴在最後。

  其實這不過是他們內閣裡的一種形態罷了,僅憑看這走路的架勢,就能看出其中的派系之分。

  等到了乾清宮時,走在最前面的譚閣老腳步卻慢了下來。

  直至吳閣老等人走上來,此時的他突然又不老眼昏花了,和幾人打了招呼。又等楊崇華、馬奇、沈學跟上,幾人一同立在乾清宮門前,等待裡面的傳喚。

  很快就有人來接引他們,進去後果然徐首輔已經在裡面等著了。

  御座下方不遠的位置放了張椅子,這是徐首輔的專座。徐首輔年事已高,幾番乞骸骨,都被當今駁了回來,也算是對朝廷鞠躬盡瘁,自然多有厚待。

  幾人一同向嘉成帝行了禮,就在下首站定。不多時,刑部尚書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通政使蔣承俱皆到場。

  九卿俱到,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場面。

  而如今俱是因為那登聞鼓。

  「好了,你們也都到了。鄭安成,將之前宮門前發生的事告知諸位大人。」御座上的嘉成帝出言道。

  鄭安成也沒敢隱瞞,便將之前午門外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又複述了一遍,包括通政使司左參議錢有得與監察御史田松德,欲在午門前對那上告之人行刑,卻被群情激奮的士子們阻攔,甚至到現在那些士子們還沒走,且有越聚越多之勢。

  聽完後,這十多位重臣面色俱是一變。

  但也僅僅是變了而已,從面色上看不出誰是什麼心事。

  「這事,你們怎麼看?」

  見此,通政使蔣承站出來道:「陛下,微臣本是在衙署,並不知曉此事,那錢有得之行,非是微臣所使。」

  這是要推卸責任。

  可必須得推卸,不然今日出了什麼事,第一個要找的就是他這個通政使。

  「錢參議也是職責所在,畢竟這登聞鼓至關重要,豈能兒戲,而面聖之前先責三十廷杖乃是先帝之命。」吳閣老出言道。

  「可無人指使,他小小的一個參議怎麼就敢跑去宮門口刑責對方?」尹年在旁邊插了一句,他素來是個炮筒子,這也是為何他至今沒能入閣的主要原因。

  「尹大人這意思是我主使的錢參議去對那人刑責了?」吳閣老反問。

  「誰做的誰心裡有數。」

  「尹大人,你這話有失偏頗,你不能和老夫有過節,便故意往我頭上潑髒水。」

  一旁的馮成寶助言:「尹大人,你這確實有些不厚道,怎麼說得好像是吳閣老命那姓錢的參議去的也似。在朝為官都講究官聲,你這話若是傳出去……」

  下面吵得是你來我往,不可開交,而坐在上首處的嘉成帝也就看著他們吵,只有額頭上跳動的青筋,顯露出他的心情其實並不平靜。

  就在這時,徐首輔說話了。

  「陛下,老臣覺得現如今不該是追究錢參議有無過失,而是該將那擊鼓之人叫上來,查證他所言可是實情。」

  還是徐首輔說了句大實話,不然就照這勢頭,今天都用來吵架算了,其他事也不用管了。

  其實很多時候人們想像的君臣議事,都是以這種形式作為表現。事情還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下面就吵了起來,而很多時候很多事都是這麼吵來吵去不了了之的。

  「鄭安成,那姓薛的舉人可是被帶上來了?」嘉成帝問。

  鄭安成忙出去探問,不多時就領著薛庭儴進來了。

  薛庭儴一路目不斜視地到了殿中,便就在鄭安成的指引下,跪下對嘉成帝行了叩拜大禮。

  「起來吧。你就是那擊響登聞鼓的薛姓舉子?」

  薛庭儴站了起來:「回陛下的話,學生便是。」

  「抬頭,不用拘謹。看看你身側這些人,這些俱是我大昌的肱骨之臣,你有何等冤情,儘管直訴,想必他們是一定會給你做主的。即便沒有,還有朕坐在此處,定會幫你主持公道。」

  薛庭儴也就順勢抬起頭來,環視這些大多都不年輕的大臣們。

  這些俱是跺一跺腳,朝堂就要抖三抖的存在,他真是何德何能。哪怕是那夢裡,他也是經過萬般努力,才能與這些人站在一處。

  不過薛庭儴心中並不慌張,認真說來這些人裡面有很多老熟人,也因此他的態度是不卑不亢的,只是看過後,便垂下了眼簾。

  「謝陛下聖恩。」

  他又拜了下去,嘉成帝又是叫起後,才道:「好了,朕的政務繁忙,你若有冤情便直訴即可。」

  薛庭儴就把之前在宮門前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隨著他的訴說,殿中一片寂靜。

  「眾位愛卿怎麼看?」

  馮成寶率先出言道:「臣以為凡事不能聽人說,而是要看證據。薛舉人你有何證據證明自己的考卷被人所換。要知道我大昌歷來重視開科取士之事,一正一副兩位總裁官,十八房考官,另有監臨、提調官不等,甚至貢院是陛下親自下命由禁衛軍看守。說是水潑不入,針插不進,也不為過。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而內外簾官俱都互相監督,如何將你的卷子偷龍轉鳳?」

  面對這樣一位重臣的逼問,薛庭儴不卑不亢道:「學生有證據,學生在查閱考卷時,發現自己的考卷為人所換,便買通了順天府的一名官吏,將學生的朱卷拿了回來。若是有人暗中換卷,為了事後抹掉痕跡,禮部那裡必然還會有一份朱卷。且兩份考卷筆跡不同,只待驗證筆跡就可知曉。」

  「你這想法倒是不錯。來人,命人去刑部將兩人的考卷提出。鄭安成你親自去,也免得真有人暗中動什麼手腳。」

  「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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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21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四章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乾清宮裡安靜得嚇人。

  倒是嘉成帝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叫來了內侍給他換茶,飲了一盞茶後,他將目光投注在下方一直顯得很沉靜的薛庭儴身上。

  是的,很沉靜。

  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卻又讓人感覺很詫異,明明年歲不大,為何竟像那入定多年的老僧?

  嘉成帝可是知道,下面站著的那些老臣們,可個個都是幾十多年如一日歷練出來的,可眼前的這個少年,也許還沒有二十?

  「不知薛舉人是哪裡人?」

  嘉成帝的出言讓下面一眾人目光俱是一凝,薛庭儴似乎沒有察覺出這些機鋒,答道:「回陛下的話,學生乃是山西平陽府夏縣人士。」

  「山西平陽府的夏縣?若是朕沒記錯,沈愛卿就是夏縣人士?」

  被陛下點名道姓了,沈學自然不能再繼續裝死,按下滿腹的心事,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微臣確實是平陽府夏縣人,只是微臣離家多年,對家鄉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聽他這口氣感歎,似乎有些話不對題的意味,實在在場的人都知道沈學表述的意思。

  離家多年,連對家鄉的記憶都模糊了,自然不會和薛庭儴有任何牽扯。可你沈學離了家,但沈家還在平陽府,薛庭儴能一路過關斬將連得四個頭名,難道就和你沈家沒有關係?

  也許這不光是吳閣老一個人的心聲,還是在場所有人的。也因此並沒有人搭話,而嘉成帝也是一笑就過了。

  「見薛舉人年歲似乎不大?」今日的嘉成帝特意奇怪,往常都是冷顏少語,今日卻像是個市井婦人盤問個不休。

  「回陛下的話,學生年方十九。」

  「十九啊,倒是個少年才子。」

  「陛下誇讚了。」

  「可是有娶妻?朕看你容貌端正,又身負功名,想必愛慕的女子甚多?」

  這話說得讓人怎麼答?幸好薛庭儴也是歷練過的,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學生已經娶妻了,有一子年方兩歲。」

  「都當爹了!」嘉成帝感歎一聲,又問:「你這般年紀便考中地舉人,還不知師從何人?」

  重頭戲來了。

  其實早在薛庭儴還未入宮之前,他的家世背景就被人查了個底兒朝天。當然這麼說有些誇張之嫌,但至少薛庭儴是師從中書舍人林邈,卻是為眾人所知。

  這也是許多人一直保持緘默的主要原因,但凡牽扯朝堂,就沒有簡單的事。黑白不清,是不會有人主動攪合進渾水的,沒有這點自覺,今時今日他們也不會站在這地方。

  所以當嘉成帝問到這個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投注了過來,帶著或是玩味,或是審視,或是惡意的光芒。

  吳閣老可一直等著這個,這也是他為何一直能不動如山的原因之一。他既能坐在這個位置上,自然對當今秉性有幾分揣摩。

  嘉成帝最厭惡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聰明,所以擊了登聞鼓的薛舉人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回陛下的話,學生老師乃是前翰林院編修,現中書舍人林邈。」出乎所有人意料,薛庭儴竟坦率得讓人有些吃驚。

  「林邈?林舍人?」嘉成帝態度有些不明的念道。

  「正是。」

  這你來我往的對話,讓人有些摸不著套路,難道不該是抵死不認,抑或是欺瞞一二才是正途,難道此人不知林邈是何種身份,不怕陛下會誤解?

  至於誤解什麼?誰不知曉林邈這個中書舍人是怎麼升上來的?太子有恙,傅友德遭了厭棄,之前打壓北麓一系,在場的這些人可沒人少幹過。

  其實有的也不是刻意打壓,不過是一些位置該是有德者居之。

  什麼是有德?自然是有勢,被北麓占著的好位置不少,之前沒人動,是因為北麓中立,是因為傅友德是太子之師。可太子不行了,傅友德倒了,除過傅友德,北麓還真沒什麼讓人忌憚的人物,所以人走了,茶就該涼了。

  可誰也沒想到陛下竟會提起個林邈,這是一種訊號,代表著陛下還對北麓有舊情,至於這舊情有幾分就值得讓人酌量了。可若是北麓不死心,想借機攪渾水,這就是對陛下的挑釁,以其剛愎自用的性格,結果還用說嗎。

  這些念頭不過是一瞬間便閃過在場許多人的腦海,包括薛庭儴。

  「林邈?林舍人乃是近臣,常伴在朕的左右,怎麼這件事沒聽他說過?」

  嘉成帝的聲音很輕,讓所有人都不禁屏息靜氣。

  「此事學生不知,如若陛下好奇,該是問過老師才是。」

  這話就有些不恭敬了,卻是讓嘉成帝失笑了起來:「朕聽你所言,似乎對你的老師心存埋怨?」

  薛庭儴的臉幾不可查得僵了一下,到底還是年輕了,又怎麼能在這些目光老辣的人前遮掩。

  「學生不敢埋怨,老師乃是學生的授業恩師,說什麼做什麼自然是為了學生好。」

  這話裡透露出的意思就太多了,林邈到底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小舉人口氣如此激憤。

  是了是了,定是此人告知林邈自己考卷被換了之事,林邈作為傅友德的接班人,又是剛受到提攜,如今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學生去出頭。

  此事干係太大,一個不慎就是群起而攻之,以北麓如今的處境賭不起也不敢賭。而此子又太年輕,少年得志,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突然遭了如此大難,自然心生怨懟,索性便私自捅了出來。

  至於會引起什麼後果,可一概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少年郎不本就是如此血氣方剛,不可一世。

  嘉成帝目光閃了閃,道:「這林邈竟是如此膽小怕事,朕倒是沒看出來……」

  就在這時,鄭安成急匆匆步了進來,其手中親自捧了幾份卷子,竟是沒經過外人之手。

  「陛下,老奴幸不辱命。」

  「拿上來。」

  考卷很快就被捧上了嘉成帝面前,鄭安成親手拆開其上的封條。這封條乃是禮部所置,一般考卷在過了查閱期限後,便會送回禮部。禮部核查無誤後,便會封上存檔。

  四份考卷一字排開,在嘉成帝面前攤了開,一旁還有薛庭儴方才呈上的朱卷。嘉成帝看過後,命人備筆墨讓薛庭儴寫字,現場勘驗字跡。

  薛庭儴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筆,便在另一個太監捧著的託盤上寫了起來。也不過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上好的宣紙上便留下一行小字。

  太監捧上去給嘉成帝看,嘉成帝只看了一眼,臉突然就沉了下來。

  毫無預兆,也不知他是看見了什麼,才會是如此反應。

  「拿去給薛舉人看看。」嘉成帝的口氣難測,讓人聽不出他是何種意思,但不悅是顯而易見的。

  一行幾個太監,一人手捧一份來到薛庭儴面前。

  薛庭儴率先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卷子,朱墨兩卷俱在,首頁上也確實是他的姓名籍貫等信息,可翻開看去,卻讓他愣住了。

  這朱卷上竟是他的筆跡!

  他以極快地速度掃過墨卷,又去看朱卷。

  卷面上沒有任何異常,而朱卷上的內容與墨卷一致。他伸手將朱卷拿起,又翻到背後,上面兩個點三個叉,與上次他所見到的相同。

  到了此時,薛庭儴幾乎不用看吳文軒的考卷,就知道事情是怎麼一回事了。

  竟有人把兩分卷子偽造了一遍。

  那被裁割給吳文軒的卷子,本應該是他的筆跡,如今卻換了一種筆跡,不用想肯定是吳文軒的筆跡。而本該是吳文軒如今卻被換給他的考卷,明明內容不是他所寫,筆跡卻是他的。

  好手段!怪不得吳閣老鎮定如斯,原來竟是做好了幾手準備!

  不愧是叱吒朝堂多年,連當今都不敢輕易動之的吳閣老!

  「不可能!怎麼可能!」薛庭儴一副失魂落魄的不敢置信模樣。

  楊崇華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嘉成帝面色並不好,倒是徐首輔一貫如老僧入定般地安坐,全程都是半耷拉著眼皮,也不知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怎麼。

  吳閣老主動招手,讓人把考卷拿過來給他看。

  嘉成帝點了點頭,那幾個捧著考卷的太監便走了過去。吳閣老又叫馮成寶、費遷等人前來看,幾個人都圍了過去。

  馮成寶道:「從這兩份試卷還有這筆跡,看不出什麼端倪,不知薛舉人做何解釋?」

  費遷也皮笑肉不笑道:「薛舉人莫是耍弄我等?」

  這帽子就扣得有些大了,薛庭儴不過是個小小的舉人,在場這些大員隨便一個,伸根手指頭就能將他按死了,他敢耍弄誰?

  可事實就是,從卷面上根本分辨不出任何端倪,哪怕是讓薛庭儴來驗字跡,也不能證明什麼。

  「薛庭儴,不知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眾目睽睽之下,薛庭儴的臉宛如開了染坊也似,五顏六色精彩得厲害。

  不知過了幾瞬,薛庭儴撲通一聲跪下來道:「陛下,學生所言句句屬實,如果學生故意撒謊,那學生手中的朱卷又作何解釋。至於現在為何是如此情況,學生也不知曉,還望陛下明鑒。」

  「這朱卷上乃是你的手記,若想作偽似乎並不困難。」

  吳閣老終於發聲了,卻是一刀致命要人死。如若這個罪名落下來,以薛庭儴的身份,先敲登聞鼓犯了大忌諱,又聚眾鬧事,還企圖欺君來嘩眾取寵,怎麼都是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陛下可考校學生,學生自己做出的文章,可倒背如流。」薛庭儴面如死灰,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薛舉人這麼說就有些貽笑大方了,誰不知會試後,闈墨是會張貼出來。你能背出文章,又能證明什麼?」

  是啊,什麼也證明不了,完全可以說出看過闈墨後,才刻意背下的。

  所有的目光都盯著薛庭儴,見他面上閃過種種顏色,有絕望、驚駭、灰心喪氣等等,最終一切歸於沉寂,從始至終並未表現出有想求助於何人的情況。

  嘉成帝眼中閃過一抹失望,正想說什麼,突然薛庭儴又再度出聲了。

  「學生還有證據。」

  「什麼證據?」

  「學生本不想說,畢竟事關學生友人的前程,可如今——」他頓了一下,艱難說道:「有人故意設局陷害赴考士子,讓其受其脅迫,並故意落第,以此來達到取得巨大利益的目的。」

  「薛舉人,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陛下,學生句句屬實,如有虛假,天打五雷轟。且這件事在私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學生不敢說也沒處說。而學生之所以敢如此確定,是因遭受此難的人是學生的一位友人……

  薛庭儴抹去了自己故意跟蹤,變成了無意之間撞見落魄至極的王秀,從王秀口中獲知其中的具體情況。又因王秀如今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便收留了對方的事情。

  「……王秀本無意暴露此事,畢竟此事與他為人不夠端正也有莫大原因,再加上心知對方勢力太大,唯恐丟了性命,只能吞下自己釀就的苦水。學生在此懇求陛下,莫要降罪王秀,他也是不諳世事,遭人陷害才會如此。」

  語畢,薛庭儴趴伏在地,不再動彈了。

  「好,很好!」

  至此,本來一直顯得有幾分莫不在意的嘉成帝,終於正視起來。

  也許他本身並不像表面這樣,只是為了釣出某些魚兒,才刻意如此。只是很顯然此時說出來的事,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了。

  本以為只是某一人有意徇私,沒想到竟是還有這等駭人聽聞之事。

  私下傳得沸沸揚揚,卻無人敢說。為何?!自然是因為對方顯露出得勢力太大,人人不敢言之。而這私下賭闈姓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不然何以連普通的老百姓都攙和其中。

  也許薛庭儴說得並沒有如此詳細,可僅憑他道出的隻字片語,就足夠讓嘉成帝聯想到許多。

  「此事簡直駭人聽聞,陛下一定要徹查啊!」保持沉默了許多的徐首輔,終於說話了。

  「竟拿朝廷科舉徇私舞弊,還用來取利!陛下,老臣作為禮部尚書,有失察之責,還望陛下降罪。」譚閣老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徐首輔對嘉成帝歎道:「還望陛下明鑒,誰不知譚尚書為朝廷兢兢業業,鞠躬盡瘁,這些年因精力有限,禮部的事早已是多時不管了。」這倒是事實,所有人都知道。

  「這事一定不能姑息。」馬奇站出來道。

  「必須得徹查。」

  一直沒說話的幾位閣老紛紛站了出來,包括刑部尚書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還有通政使蔣承。

  除了吳閣老與沈學。

  沈學愣了一下,也忙站了出來,吳閣老面色難堪的緊隨一步而上。

  隨著一聲令下,嘉成帝的親衛紛紛出動,一路去帶回了王秀,另外幾路則是分別奔赴位於藥王廟的暗賭窩子,並會試主副考官及那些同考官們的宅邸。

  一時間,京城裡風起雲湧,事態不明,竟是讓朝中大小官員人人自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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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27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五章

  親軍上十二衛乃是皇帝親軍,統稱禁衛軍。

  又分護駕侍衛親軍和守衛侍衛親軍兩種,守衛侍衛親軍乃是拱衛皇城以及宮禁等種種安防。至於護駕侍衛親軍則是負責護駕皇帝安全的。

  這是出宮去拿人便是嘉成帝的護駕侍衛親軍,錦衣衛。

  在經歷了前朝地興衰存亡,當年叱吒京師的錦衣衛在褪去了巡察緝捕之權的光環後,如今只淪為了普通地親軍護衛。即是如此,因為乃是皇帝的親軍,也是不容小覷的。

  他們平時極少在人前露臉,但凡在京中出沒,就是哪兒發生大事了。

  本來那些一直守在門外的士子們,見這些人洶洶而來,以為是來抓他們,個個被嚇得不輕,之所以還能留在原地,俱是因為腿被嚇軟了。誰曾想這一隊隊如狼似虎的親軍護衛,竟是直接越過他們,就沒入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中。

  不多時就有消息傳來說,陛下派人去拿了主持這次會試的主副考官以及眾同考官們。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昭然若揭,果然有人科場舞弊,且是大規模的。這些士子們更是不會走了,哪怕促使這件事的結果,他們也必須得堅守著。

  越來越多的落第舉子聚集到了午門前,而與此同時,乾清宮裡王秀已經被帶到御前,進行了一番審問。

  王秀絲毫不敢隱瞞,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一說了。在之前薛庭儴就與他說過,若不想死,若以後還想堂堂正正出現在人眼前,這是一個機會。

  本來事情便是如此,唯一隱瞞的就是薛庭儴在其中的作用。王秀並不傻,自然一五一十道出。

  嘉成帝龍顏大怒,這次整個錦衣衛都出動了,不光封掉了那個暗賭窩子,還查封了榮盛票號。同時順天府巡捕營也出動了,所有這次會試入闈者俱被關入了貢院。

  京城各處一片人仰馬翻,都知道這次的事是鬧大了。

  不過這一切暫時都與薛庭儴沒什麼關係,當天下午他就從宮裡出來了,也讓他身邊所有人都不禁鬆了一口氣。經過此事,不管結果如何,至少這京裡沒人敢再動薛庭儴。

  倒是王秀沒回來,他作為主要人證,暫時被關押在大理寺。

  嘉成九年的四月,註定是個熱鬧非凡的日子。

  發生了這樣的事,殿試自然不能如期舉行。如今那些新進的貢士們俱都被關在貢院裡,就算想參加殿試也不能。

  而隨著時間過去,關於乙酉科會試舞弊一案的審訊卻並不順利,有些官員老實認了罪,可還有很多的官員為了自保胡亂攀扯。越來越多的官員被牽扯進來,小到一個書吏,大到堂堂的禮部右侍郎,順天府和刑部大牢人滿為患,最後連大理寺都被填滿了。

  已經有被關押的官員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將自己吊死在大牢裡。嘉成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每日上朝之時,所有官員都是戰戰兢兢的。

  就在這時,嘉成帝發下了聖旨,召已離京的士子回京重新再考。

  嘉成九年五月初八,乙酉科會試在順天貢院裡進行了重考。

  與上次不同,這次的主考官乃是六部尚書,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

  九卿監考,這在歷朝歷代,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不光如此,這次貢院的數萬監考號軍由皇帝親軍護衛充當。

  還是晨光熹微的時刻,赴考士子們齊聚順天貢院門前,前面正在進行點名放行,後面黑壓壓地排了許多人。

  慣例是點名入場搜身後入龍門的,別的都在按規制辦事,偏偏有一名考生竟是沒有經過搜子搜身,便被放入了龍門內。

  就有那考生忍不住道:「那人怎麼不用搜身?你們這是想徇私舞弊?」

  如今京城裡也是奇了怪,像徇私舞弊這類話,大多數官員都是諱莫如深,偏偏這些赴考的士子們個個都敢掛在嘴邊。

  誰不知如今當今聖上正查辦那些膽敢徇私舞弊的官員,這是明君啊,老百姓人人拍手稱快,當官的叫苦連天。大戲裡的場景都上演了,當老百姓的還用怕這些人。

  可惜這考生的主意打錯了,他話剛落下,就見那名被放行的考生停下腳步,並望了過來。

  此人年歲不大,還不過二十,生得斯文俊秀,穿了一身青袍。從外表上來看,著實不像是有權有勢家的子弟。

  這考生正為自己的睿智感到興奮,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身邊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他。

  「你居然不認識他?」旁邊有個考生插言道。

  「他、他是誰?我為何要認識他?」

  旁邊那考生也懶得理這人,只管收拾自己的了,還是有個已經被搜過身的考生看不過去,好心提醒這人:「那就是薛庭儴,就是之前春闈被換掉考卷的會元,這次之所以能重考,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因為一旁還站著許多虎視眈眈的禁軍護衛,這考生也不敢再多說,便匆匆入了龍門。留下這個考生目瞪口呆地瞪著方才薛庭儴停駐的地方,不過薛庭儴此時早就走了,哪裡還有人影。

  「竟然是薛庭儴……」

  如今京城大抵沒人不知道山西的解元薛庭儴,他十六便中了舉人,還是頭名解元。後赴乙酉科會試,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如今應該已經金榜題名了。

  是他擊了登聞鼓,所以才會爆出之前科舉舞弊案。

  也是因為他,朝中許多官員紛紛落馬,京城風聲鶴唳。

  還是因為他,才有了這次會試重考之事。

  其實對於一些普通的士子來說,重考是再好不過的事,若是就中了呢。所以這次沒被牽扯進去的落第舉子們,大抵沒有人不感激他。

  若不是他,他們不會知道科場上還有這麼多齟齬與不公之事。且有了前車之鑒,這次自然不會發生徇私舞弊,在公平對等的情況下,真的輸了,也只能怨自己學問不精。

  一個負責搜身的禁衛護軍拍了著考生肩膀一下,笑駡道:「行了,還發什麼呆,若是你在幾個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你也不用搜身了,直接進去。」

  聞言,這考生當即萎了,什麼也不說,老老實實地去了牆邊舉高雙手任憑搜身。

  明遠樓裡,整個公堂只設了兩張考案。

  正對著上首處九把太師椅。

  這太師椅自然是給主考官坐的,至於這兩張考案,一張是薛庭儴的,一張是吳文軒的。

  這是嘉成帝所下地命令,他還沒有忘記薛庭儴考卷被換之事,既然事情已經說不清,那就用最簡單地法子來試過,重考一遍,誰是誰非自然就清楚了。

  貢院大門已經關上,不同於以前,這次由九卿監考,自然不像以前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當考題從宮裡送來後,乙酉年會試便開始了。

  是的,這一次由嘉成帝出題。

  九位主考官在拜過聖人像後,又對皇宮的方向拜了拜,便九人一同揭開了考題上的彌封。

  作為今日受到特殊待遇的薛庭儴兩人,是最先知道考題的。

  薛庭儴並未去看上首處,也沒看身邊的吳文軒,而是盤膝坐在考案前,閉目思索著。

  這一思索就是整整一個下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睡著了。

  期間有人問過他是否要如廁、喝水、休息之類,薛庭儴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到了夜幕降臨,他也沒含蓄,要了熱飯吃,吃完便說要休息。

  聞言,一旁負責看著他和吳文軒兩人禁軍護衛,看了看上首處如老僧入定的幾位主考官。

  徐首輔和譚閣老早就去歇著了,兩人年邁,自然不能久坐,便託付了剩下七人看著。而剩下的幾個以吳閣老為首,都如老僧入定般坐著,期間也就是起來如廁或者問問考場上的情況之類。

  其實若是換做之前做主考官,可沒這麼辛苦,誰讓陛下下了令將這兩人弄到眼皮子下面杵著,吳閣老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走。

  「薛舉人倒是鎮定得很,視考場如視在家中?」

  薛庭儴怔了下,拱手作揖答:「晚生愚鈍,每次下場都難免緊張,為了怕出什麼錯漏,一般都是要先打好腹稿的。」

  吳閣老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一旁的馮成寶見此,忙道:「那就帶薛舉人下去休息吧,這連考九日,不休息哪能成。」

  聞言,那兩個禁軍護衛就帶著薛庭儴下去休息了。

  既然是在明遠樓考,待遇自然不同,休歇之地也是考官的房間,一應床榻桌椅俱全。薛庭儴進了房間,房門便被從外面關上,那兩名禁軍護衛並沒有走,而是守著門外。

  看似監視,實則也是一種保護。

  而另一頭大堂上,吳文軒坐在下面抓耳撓腮著。

  他被關在貢院裡近一個多月,這個月他是怎麼過來的,就不必細述。總而言之對他來說,不亞於在地獄裡歷練一遭。可他也清楚,若是這次考砸了,不光是他,還會牽連很多人。

  所以必須要考,還得考好,所以吳文軒拿到考卷,就開始做題了。

  吳文軒現在滿腔怨氣,不光怨自己的爹吳錢,也怨大伯父吳閣老。

  他其實知道吳閣老看不上他,可他爹非想著把他過繼給大伯,讓他來看他在江南當自己的土霸王有何不可,非要跑到這破京城吃苦受罪。

  倒是拿到個會元,可還沒風光幾日就被關了起來。如今名聲壞了,還得再考一次,若是這次考不好……

  一想到這些,吳文軒就是頭腦一片空白,之前好不容易想出了點兒題又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

  吳閣老面冷如冰,眼刀子恨不得將吳文軒戳死。扭頭對上楊崇華幾人,卻是笑道:「各位大人也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去歇著,反正這一場要連考九日,也不急在一時。」

  最近吳閣老可是過得不太如意,就不提吳文軒的事,舞弊案越往下查越是驚心動魄,他竟不知自己手下有好幾名官員都被牽扯進去了。而其他人也是趁火打劫,他左支右絀,連著損了好幾個門生。

  對此,吳閣老雖有些難受,到底也沒讓他怎麼傷筋動骨。

  再說了他也不是吃素的,這朝堂上有幾個是乾淨的,即使是乾淨的,他也能讓他們不乾淨。現如今朝堂上的亂局,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勞。

  本來按照吳閣老想,這件事到了最後,估計也就是打個平手。大家各損失些人,也就偃旗息鼓罷了。鬧成了這樣,難道嘉成帝臉上有光?

  可誰曾想嘉成帝竟然弄出這麼一場事,讓他來監考自己的侄子,這是在打他的臉,還是打得啪啪直響,讓他有苦難言,所以吳閣老怎麼高興得起來?

  語畢,他也沒等別人說話,就讓負責看著吳文軒的禁軍護衛帶他下去休息,之後對楊崇華等人拱了拱手,便腳步匆匆離開了。

  見此,剩下幾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互相對視了一眼,便也互相拱了拱手,離開去歇息。

  第二日薛庭儴終於開始寫題了。

  先打草稿。

  這次是三場放在一起考,也就是除過第一場七道題外,另還有第二場和第三場的題要同時一起做。

  所以他的草稿寫得很慢,整整寫了一天。

  這一天沒有發生什麼事,除了吳文軒依舊抓耳撓腮,而吳閣老的臉比昨日更冷了一些。

  第三日依舊是打草稿。

  到了第四日,薛庭儴終於將草稿往考卷上謄抄了,他寫得很快,下午便交了卷。卷子是交給負責看守他的禁軍護衛的,拿到考卷後,便有人進行了謄抄,之後留下朱卷,一隊禁軍護衛護送著墨卷回了宮。

  至於吳文軒依舊還在考著,不過這已經和薛庭儴沒什麼關係了,他已經離開貢院回了家。

  會試在五月十七結束,所有卷子在經過最初的整理、謄抄後,九位主考官離場,閱卷官入場。這次閱卷官是嘉成帝親自指派的,人數多達三十人,所以五月還沒過完,卷子就審完了。

  順天貢院裡,正榜已經填完,只待明日放榜。

  乾清宮裡,大理寺送來了前會試總裁官翰林院侍讀學士侯文清的認罪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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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34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乾清宮,一片燈火通明。

  龍案後,嘉成帝面色陰晴不定。

  鄭安成服侍在側,卻是連頭都不敢抬,眼觀鼻鼻觀心,只寄望這一切能趕緊過去。

  驀地,一陣冷笑聲在大殿上響起:「朕的吳閣老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朕還以為他能一直若無其事下去,沒想到臨到這時候,他終於有動作了。」

  既然嘉成帝都說話了,鄭安成自然不能繼續在裝死下去,陪著笑道:「大抵吳閣老也是心疼後輩。」

  「心疼後輩,心疼後輩拿我祁氏江山當做兒戲!心疼後輩,就置朝廷的顏面不顧!」一本奏摺劈空砸了出來,落在地上,無力地滾動了兩下,終於化為沉寂。「朕的這群好大臣日裡倒是個個裝得挺好,為江山社稷著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實際上個個膽大包天,寡廉鮮恥!都來向朕示威,很好,都很好!」

  隨著一陣陣撲通聲,殿中服侍的太監們都跪了下來。

  「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麼息怒?鄭安成,吳閣老告病幾日了?」

  鄭安成低了低頭:「回陛下的話,已經三日了。」

  「信不信?明日這老東西就會上書請罪,然後朕的那一群大臣就會出來勸和。」

  「這……」

  這事鄭安成還真信,他在嘉成帝身邊服侍多年,當年先帝當政時可是見過的。那些文官們真是惹不得,動不動就上吊、抹脖子、撞柱子,輕點兒就是跪在太和門外哭。饒是先帝英明神武真龍在世,也拿這些文官們沒什麼辦法。

  後來先帝各種手段,倒也壓服了一眾大臣,他們也一改之前動不動就死諫,而是改為了抱團。甭管彼此之間鬥得再怎麼厲害,反正對上是挺一致的。

  有時候鄭安成一個沒了子孫根的老太監,都替嘉成帝憋屈,可沒辦法,總不能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陛下息怒,總不能氣壞了龍體。」

  嘉成帝冷哼了一聲,正想說什麼,一個小太監急火火地就衝進來了。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鄭安成幾個大步竄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子,就照著臉抽了兩巴掌。

  「嘴上不把門,腦袋不想要了?」

  這小太監是鄭安成的乾兒子,名叫順喜。見乾爹這麼氣急敗壞的鏟自己,也知道自己壞了規矩,忙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著自己。

  「奴才該死,陛下饒命。奴才也是太心急,才會壞了規矩,那、那侯文清在大理寺吊死了!」

  啪的一聲,隱隱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嘉成帝眼中寒芒閃爍:「好,很好,前腳上書認罪,後腳就把自己吊死了!」

  侯文清的死讓滿朝譁然。

  之前也不是沒有官員在大牢中『畏罪自殺』,可那幾人官銜並不高,也許讓人側目,卻並不足以讓人吃驚。

  可侯文清的死就讓人震驚了,他可是前途無量。

  能升到侍讀學士一位,待這次會試過後,且不提一科三百進士都是他的門生,放入六部至少從侍郎做起,再過幾年入閣也不是不可能,可這樣的人竟然畏罪自殺了。

  還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裡,林邈再度登門。

  不同於上次,這次那彈琴的青衣人終於給他了個正臉。

  此人雖被林邈稱作師叔,卻比林邈要年輕許多。大約也就只有三十歲的模樣,一頭墨髮盡數披散在肩後,用一根青色的髮帶束成一束,眉眼清俊,竟有一種罕見的魅力。

  林邈走進來時,他正坐在窗下喝茶,淡金色地陽光從窗外灑射進來,讓他的膚色有一種晶瑩之感。手指纖長,骨節如玉,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師叔。」

  「你來了?」虞欽眉眼不抬,只是低著頭啜茶。

  「師叔,侯文清死了。」

  「此事我知,他註定是要死的。」

  見林邈眉間陰鬱,虞欽哂然一笑道:「他死了,不但保全了吳閣老,還保全了很多人。不管是於吳系一派來說,還是其他人來說,他作為乙酉科會試總裁官,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這場紛爭,這也就是當初我不讓你攙和進去的原因。」

  林邈沒有說話。

  「在這場事中,你看到了什麼?」

  「我……」明明比此人年長,可面對此人時,林邈竟有一種自己是個初出廬毛頭小子的錯覺。

  「是不是覺得很詫異?明明之前我與你講過很多,可聽來的總不如看來的更讓人記憶尤深。其實我早就說過,這世界本就沒有全然的對和錯,以及敵我之分。」虞欽長歎一聲,道:「你看他們與吳閣老鬥得你死我活,實際上在某些時候,也會有短暫合作的時候。譬如這次,繼續追根究底下去,只會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所以侯文清死了。」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以為是官必然有好壞之分?前朝亡於黨爭,其實並不是妄語,很多時候爭與不爭,不過是迫不得已。但凡人能達到一定的位置後,必然有無數附庸之人,這些人參差不齊,有親近的,有不親近的。有的時候,保別人,也是在保自己。」

  林邈陷入沉默。

  見此,虞欽道:「好了,不說這些,說說其他的吧。」

  林邈點點頭,將吳閣老病中上書請罪的事說了出來。

  就如同虞欽所言,連以往和吳閣老不怎麼對盤的一些大員,都出面替吳閣老求情了。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擱置了下來,但料想以嘉成帝一人之力,恐怕是抗衡不了這麼多朝臣。

  聽完後,虞欽譏諷一笑,又道:「那你那學生呢?」

  聞言,林邈一愣,想起那日薛庭儴去找他時說的話。

  「老師,學生本是想按捺,無奈形勢不由人。經此一事後,恐怕我們師生情分再也不能延續,不過老師您放心,在學生心目中你永遠是學生的老師……」

  「癡兒,你可知,你這一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即使僥倖成功,也是滿朝樹敵,你以後……」

  看了怔忪地林邈一眼,虞欽搖了搖頭:「此子倒是個好胚子,就是可惜了。」

  這可惜之意即使虞欽不說,林邈也清楚,心裡當即彌漫上一陣痛苦來。

  就在朝堂上因為吳閣老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乙酉科的會試也終於放榜了。

  順天貢院門前人頭攢動,不多時關於薛庭儴中了會元的消息,就傳回了井兒胡同。

  消息傳來時,薛庭儴正抱著弘兒看花。

  聽到那聲捷報,明明身邊的人都是笑容滿臉,他卻沒有幾分喜色。

  招兒打發了報喜人,轉頭回了房,就見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麼了這是?」

  「沒什麼,就是覺得好像不如想像中的那般歡喜。」

  招兒歎了一口,這會元來的實在是有些艱難。其間種種艱難自是不必說,而從今往後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親密。

  不過兩人並未感傷太久,緊接著而來的兩個喜報,讓井兒胡同裡又陷入一片喜悅的氣氛。

  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雖是二百多名,僥倖掛了個尾巴,可大小也算是個貢士。

  一眾人聚在一起慶賀了下,林邈不在,陳堅也不在。

  這些日子陳堅一直在翰林院修《明史》,是薛庭儴專門讓人給他遞了話,讓他不要回來的。

  這天晚上薛庭儴喝了酒,不光他喝了,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喝得大醉淋漓。三人聚在一處喝到三更才罷,第二日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來的日子裡,新進貢士們又陷入一片忙碌的喜悅中。

  這次會試不同之前,以前會試有主副兩位總裁官,十八房同考官,加起來不過二十人。這些人中主副兩位總裁官,是座師,十八房考官是房師。而這次是九卿監考,三十多位閱卷官,認真來講這些人都能攀上座師和房師的關係。

  那些閱卷官也就罷了,九卿作為主考,這可是現成的人脈關係。歷來有會試後拜謁座師的規矩,天經地義理所應當,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也因此最近幾位閣老和大員府上頗為熱鬧。

  到這個時候,這些跺一跺腳朝廷就要抖三抖的大員們,一改之前矜持威嚴的模樣,哪怕是忙裡偷閒都會在家中靜坐等候的。

  為何歷來主副考會讓人搶的打破頭?因為這些都是人脈,是資源。

  一科三百進士,過了會試這一關,只要榜上有名,會試頂多會影響排名,並不影響其身份根本。這些人以後或是入了翰林院,或是入六部任主事,或是外放為知縣,遍佈朝野內外,很多時候某一系的勢就是這麼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而朝堂上最親密的便是師生關係,哪怕是當今九五之尊也不能辯駁,不然就是違背了倫理,就是讓人陷入了不忠不義的境地,這是大不韙,誰也不敢觸犯。

  連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出去與友人一同拜謁座師,唯獨薛庭儴閉門不出。

  其實毛八斗兩人也不願意去的,他們素來以薛庭儴為馬首是瞻,還是薛庭儴勸了他們。其實道理很明白,隨著幾人紛紛入朝為官,勢必有一日會分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不該是為他人所左右。

  而薛庭儴之所以不去,也是出自一種識趣,經過之前擊登聞鼓連帶出舞弊大案,現如今朝堂上大抵沒有幾個官員會待見他,何必自討沒趣呢。

  連薛庭儴都沒有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到了孤臣的境地。他的座師乃是他的靠山只能是嘉成帝,這是一條一個人的路,那日薛庭儴獨自一人一步一步走過棋盤大街,來到午門前就有了這種覺悟。

  毛八斗和李大田連著出去了好幾日,這日回來後毛八斗與薛庭儴說道:「這幾日他們都忙著遞卷頭,那武呈明讓我和大田也趕緊寫了四處遞一遞,也好謀個好前程。」

  這是討教來了,反正在毛八斗眼裡,經歷這次登聞鼓的事後,本來親近無比的師弟突然一下子拔高許多。

  其心智、眼界、謀略都不是他和李大田可比的,現如今薛庭儴在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眼裡蒙了層紗,總覺得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事實上薛庭儴也確實知曉,這所謂的『遞卷頭』便是私下裡的一種約定俗成。殿試是不糊名不易書的,也就是說是時讀卷官會直接看到考生們的姓名和字跡。這時遞卷頭的效用就顯現出來了,你提前遞個卷頭給哪位大員看一看,他若是欣賞你,想提拔你,是時看到你的自己筆跡自然不言而喻。

  殿試雖是當今主考,可當今怎麼可能去審閱三百多份卷子,自然是有讀卷官的,且讀卷官也能很大程度上影響殿試中排名的情況。

  「那你和八斗的意思,是遞還是不遞?」薛庭儴問。

  「自然是遞的。大家都遞,我們不遞,太另類太扎眼了。」頓了下,毛八斗乾笑著道:「庭儴我不是說你,你的情況有些特殊,就算要遞卷頭,也該是遞給陛下才是。」

  最後一句話顯出毛八斗的秉性不改,這種時候還不忘打趣,薛庭儴失笑地搖了搖頭,笑駡道:「行了,就別拿我打趣了。那你的意思是?」

  毛八斗撓了撓腦袋,道:「我和大田的意思是,我倆這次能考上,還不知道是怎麼考上的,又掛了個末尾,可既然老天給了機會,自然要試上一試。自打入了京以來,所知所見超出我們想像太多,以前以為只要堂堂正正,誰也不能拿我們怎麼樣,現如今才知道不是這樣的。

  「總不能永遠被動挨打不能還手,等你入了朝後,處境肯定不會太好。我和八斗想的就是至少我們倆總是要奮鬥一把的,這樣一來以後也能幫到你。當然這是暫且的想法,最後會怎樣誰也不知,可總要努把力的。」

  聽到這話,薛庭儴的臉崩得很緊,良久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毛八斗的肩膀,便去了一旁拿紙筆。

  就這炕桌,薛庭儴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他首先劃掉一個吳字,道:「這個是不用想的,此人心胸狹隘,最喜遷怒,你們二人與我的關係瞞不住,即使之前我做了種種準備,你們落在他手裡還是不落好。」

  跟著他又劃掉一個沈字:「此人牆頭草,風吹兩邊倒,且根基不穩,這次我惡了他,他恐怕對我等都是避之不及,所以也不用考慮。」

  語畢,他又連劃掉馮和費兩個字,這兩人認真來說算是吳系,自然也是不用考慮地。最後只剩了徐、馬、譚、楊四個字。

  薛庭儴想了想,劃掉徐字,吳閣老素來認為徐首輔是平生大敵,恨不得能除之後快。哪日徐首輔若是倒了,他下面的人都討不了好,且在那夢裡徐首輔最後是倒了的。

  「這個心明眼亮,卻最喜和稀泥,以他的性格,恐怕不會收了你二人,且他大概在內閣中也待不了幾年了。」薛庭儴點了點譚字。

  也就只剩下馬和楊了。

  看著這兩個字,薛庭儴蹙緊了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讓毛八斗兩人自己選。

  「若論心思少不招惹是非是他,這個卻是最喜歡栽培門生的。」最重要的是這兩人都是在那夢裡,得了善終之人。

  毛八斗目光閃爍不已,只憑這簡單的幾句之言,薛庭儴就讓他們瞭解朝中大部分局勢。

  「庭儴,那北麓呢?」毛八斗忍不住問道。

  北麓?

  北麓也是薛庭儴記憶中唯一的變數,不過在那夢裡北麓卻是自打傅友德黯然歸去之後,就漸漸沉寂了下來。可這一世卻是生了意外,上一世在他記憶中是沒有林邈的,林邈也沒有作為探花被選入翰林院,後又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入住文淵閣。

  「算了,還是不提北麓,看似師伯師兄挺是熱鬧,逢上有事的時候,一下子都沒影兒了。」說到底,毛八斗心裡也是有些意見的,包括對林邈。

  「八斗,朝中之事沒有這麼簡單的,先生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太過計較。」薛庭儴苦笑道。

  「先生也就罷,可他會如此,難道北麓那邊沒有關係?行了行了,咱們不說他們,我去和大田商量商量,反正我倆小魚小蝦,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旁人也不一定能看不中我們。」

  毛八斗很快就離開了,留下薛庭儴不知想到什麼,又暗歎了口氣。

  紛紛擾擾中,殿試很快就來了,就在這滿朝風雨還未停歇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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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48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七章

  到了殿試的這一日,晨光熹微之時,三百貢士便齊聚宮門前。

  這些新進貢士穿著嶄新的袍服冠靴,面帶喜色地靜靜等候著。因為殿試只排名次,不像赴會試時那邊前途未卜,所以大家都很輕鬆,見了面都是互相拱手作揖,有那出類拔萃之人身邊還擁簇著不少人。

  過了會試,這一科的三百貢士日後就是同科同年,自然要多套交情,以後才能便宜行事。

  可薛庭儴這個會元身邊卻空無一人,以他為中心點,空出了個兩米的空地,明顯就能看出是被人孤立了,一改之前會試時人人都以與他相交為榮的境況。

  也不過一月不到之間,待遇從天到地,其實也是考中了貢士,自然不同以往。有同年同科,自然也有同座師,在經過之前的拜謁座師後,這些貢士們對朝中的情形也有些瞭解,自然知道薛庭儴如今說是人鬼皆避也不為過。

  毛八斗和李大田倒是想和薛庭儴一處,可惜來之前薛庭儴就交代過他們,從今以後對面相逢不相識即可。甚至兩家人還另擇了宅子,搬離了井兒胡同。

  一名守宮門的禁軍侍衛走過來,讓這些新進貢士往旁邊避一避,眾人正是不解,就見不遠處有一輛藍呢官轎行來。

  不多時,官轎在不遠處停下,從上面走下來一名穿著雲雀的補子的文官,是四品的文官。

  這名文官的到來拉開了序幕,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官轎行來了,官轎只是停下從上面下來一名官員,便趕緊抬到後面去,就是為了給後面的人讓路。

  有轎也有馬,文官坐轎,武官騎馬,朝廷規制。

  貢生們滿眼欽羨地看著這些穿著不同顏色官服的大人們談笑風生,尤其是那穿朱紅色官服的,更是惹來無數羨慕。

  朱紅色官服當是三品以上大員方可以穿的。

  有鼓聲在宮門上的城樓上敲響,這些官員當即止了交談聲。宮門大開,文武百官魚貫而入,背影消失在那幽深的宮門洞裡。

  人群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大意是在說若有一日自己如何如何,佇立在一旁薛庭儴暗歎一笑,不知為何竟有一種滄桑的感覺。

  又過去了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從宮門裡行出兩名禮部的官員。先是宣講入宮後該注意的規矩,另一個則是讓貢生們列隊。

  薛庭儴在前,其他二百九十九位貢士在後,以薛庭儴為首,新科三百名貢士往宮門裡走去。

  出了宮門,入目便是在晨光下微微散發著金色光芒的金水橋,以及高大聳立的太和門。過太和門,便是外廷三大殿,為首的是太和殿,依次是中和殿和保和殿。

  他們這次進行殿試的地方是在保和殿。

  因為沿路有肅立在甬道兩旁的禁衛軍,這些新進貢士們顯得十分拘謹,手裡握著考籃,一路目不斜視地一直到了保和殿。

  早就有許多王公大臣們在保和殿前等著了,新進貢士們在丹陛前停下。又是一陣等候,直到宮樂聲大作,一身明黃色的嘉成帝出現在丹陛之上。

  三跪九叩,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之後新進貢士分成兩排登階入殿。

  這是全天下讀書人最盼望的一刻,天子臨軒發策,貢士金殿御試,從此魚躍龍門自此不一般,從此便是天子門生。

  保和殿中早已擺放了一排又一排的考案,有點類似於炕桌,有桌無椅,每個考案後只置一個包裹著淡黃色的絨布的坐墊。

  雖是殿試,但聖上並不監考,監考的乃是翰林院大學士內閣首輔徐首輔,並禮部尚書譚亮,戶部尚書楊崇華等人。

  這監考陣容強大,不亞於之前會試的九卿監考。

  徐首輔手捧著之前從嘉成帝手裡接來的殿試試題,親手開封後,有禮部官員一一發了下來,隨同一起發下的還有殿試的試卷。

  比之前會試的試卷更要考究一些,乃是白宣紙裝裱幾層而成的冊子,長一尺餘,寬四寸些許,兩面一開,共計十餘開。最首一頁是供考生填寫姓名、籍貫、年齡以及三代以內情況。冊首之下便是試卷正文,上有紅線直格,與會試相同。

  殿試只考一題時務策,也就是所謂的金殿射策。

  這策論書寫皆有格式規範,例如開頭要用臣對臣聞,結尾要用臣謹對之類的話語。且對策時但凡提到皇帝,必須要抬頭兩格書寫,而抬頭之前的那一行要從頭寫到尾,不得空格。

  若是格式不對,任你文章寫得天花亂墜也要落到三甲去。

  針對此,眾貢士們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就是挨著數字數,並打好草稿。當然草稿打得要合乎規範,不然很可能就會發生多了字或是少了字,是時該抬頭的沒辦法抬頭,該一行從頭到尾卻少了字,是時可就是悔之晚矣了。

  薛庭儴在夢中考過一次,自然對此心知肚明。

  他打開置於考案上的黃色題紙,上面寫著一行字——

  問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保和殿裡一片安靜無聲,只聽得到紙張翻動聲和寫字時發出的沙沙聲。

  上首處空著一張龍椅,其下兩側各坐了數名監考官。

  已經有很多貢士開始做題了,薛庭儴卻是看著面前的黃色題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薛庭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眼前一幀幀畫面閃過,有夢裡的,有現實中的,交匯成五彩斑斕的顏色,讓他逕自出神。

  「楊閣老,你說那貢士怎麼坐在那裡發起呆了?」鴻臚寺卿趙良玉問著楊崇華。兩人剛好坐在一處,一人在上一人在下,交頭接耳起來特別方便。

  楊崇華抬頭順著看過去,當即輕笑一聲,道:「你大概沒見過他,他就是那讓吳閣老至今抱病在家的薛庭儴。」

  「竟是他……」趙良玉喃喃一聲。

  「至於他為何不寫題,之前會試時吳閣老也問過一次,據此子所言他生性愚鈍,且每次下場都緊張,所以慣是喜歡先打腹稿。」

  楊崇華的口氣裡帶著點兒揶揄地味道,趙良玉砸了砸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若真是生性愚鈍也就罷,偏偏此子可是五元在手,若是這次殿試能得狀元,便是六元及第,開天闢地第二人。這種人愚鈍,莫怕是說笑話吧。

  還真是說笑話,大抵是在說吳閣老的笑話。趙良玉心領神會,再不多言,又轉頭去喝自己的茶。

  一直到殿中有考生起身如廁喝水,薛庭儴才開始寫下自己的姓名籍貫等信息。之後擱下筆,起身去如廁進食。殿試是不禁這些的,要從早考到晚,若是不吃不喝不准如廁,恐怕所有人都受不了。

  不光不禁,還有茶房供考生喝水,並有宮餅發下供以食用,薛庭儴在茶房中就著茶水吃了餅,方淨手回到殿中。

  此時關於他心中癥結已經想清楚了,現實不同夢裡,夢裡他初出茅廬,百般皆可,現實他卻只有一條路可走。

  既然只有一條路可走,還想著掩藏什麼鋒芒,自然是嘉成帝想什麼,投其所好便可。

  薛庭儴重新在考案前盤膝坐下,執筆蘸墨,在稿紙上寫下兩行字——

  「臣對:

  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也,必有經理之實政,而後可以約束人群,錯綜萬機,有以致漢武之治;必有倡率之實心,而後可以淬勵百工,振刷庶務,有以臻郅隆之理。

  ……

  今天下大患在於貧,吏貧則黷,民貧則為盜,軍貧則無以戰,而其源在不儉始……

  ……

  臣聞:

  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責者,付之人君。君有統理之權,而實有所承受。故所經其事者,法之吳天。用是所居之位,則日天位;所司之職,則日天職;所治之民,則日天民;所都之邑,則日天邑。

  ……

  臣不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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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4:55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八章

  隨著夜幕降臨,保和殿的殿試已然結束,而集義殿的閱卷方正開始。

  監臨官乃是錦衣衛指揮使杜繼鵬,由他親手從受卷官那裡接過卷箱,當眾在桌案上打開。

  這次的讀卷官由六位閣老及數位高官組成,內閣裡除了吳閣老、費遷,都來了。另還有刑部尚書尹年、鴻臚寺卿趙良玉、國子監祭酒阮成傑等人,共計十位讀卷官,桌案挨著桌案,圍成了一個圓。

  杜繼鵬拿出考卷,依次分發下去。

  乙酉科貢士三百,也就是三百份考卷,每個人分下來也就是三十份兒。

  這一次徐閣老和譚亮都沒有像以前那樣,找個什麼年老體衰之類的藉口先離場,而是讓人多擺了兩個燭臺在桌上,便拿起卷子閱了起來。

  讀卷官看完一份,會將卷子傳閱給下一個讀卷官,輪流傳閱一圈算是結束,此舉又稱轉桌。讀卷官閱完一份,就需在卷角上留下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一般以『圈』、『點』、『豎』、『叉』為表現。

  其實會試評卷規矩就是從殿試裡學來的,殿試因為讀卷官人數較多,顯得更複雜講究一些。

  例如這幾位讀卷官抬頭不見低頭見,一般不會太掃對方面子,如果第一個讀卷官在考卷上打下『點』的符號,後面的人必然不會畫圈。

  畫圈就是代表你覺得這份試卷好,你覺得好,別人覺得次,這不是大家互相不給面子,不給面子就得『打架』。

  當然肯定是不會打架,只會另派讀卷官再次閱卷,還需經過首席閱卷官審核。一般情況下,讀卷官們都不會給自己找這種麻煩。

  所以也就是說卷子會第一個落在誰手裡至關重要,至少對一個貢士來說,能不能進頭兩甲,就得看自己在首閱官上的運氣如何。

  此時十位讀卷官看似在認真看卷,實則大部分都在找一份卷子。

  這份卷子便是薛庭儴的。

  在來之前,有些人便看過薛庭儴的字跡,也因此只要卷子到手就能認出,可這份卷子偏偏沒落入想找卷子人的手裡,而是到了鴻臚寺卿趙良玉手中。

  趙良玉拿到考卷,便看了起來。先不看內容如何,而是看是否有犯了忌諱或是錯漏的地方,一般閱卷都是這般開始。

  迅速瀏覽了一遍,趙良玉滿意地點點頭,才仔細去看內容。看完後更為滿意,此卷文章可謂上等,既不會顯得假大空,又言之有物。且在對當今歌功頌德之上,既不會著墨太多,顯得過於逢迎,又不是太少,而是恰到好處。

  不管從什麼方面來看,此卷都是可圈可點,不列入上等對不起天下文章。他在卷角上畫了個圈,並在圈後簽自己的姓。

  坐在他右手邊的是馮成寶,卷子甫一入手,馮成寶便認出是誰的卷子了。按他所想自然畫個大叉最好,可他又不想做得太明顯,便猶豫地將卷子看了一遍。

  一遍看完,猶豫心更重,這般考卷若是他給個太差的評價,坐在他右手邊的是尹年。尹年此人素來是個混不吝,且一直和他不對付,他若是意見相左給個高一等的評價,這事可就不好圓場了。

  馮成寶往右側看了看,尹年邊上是沈學。沈學雖是面上從不與閣老來往,可兩人卻是姻親關係,於情於理他都該站在吳閣老這邊。

  就算沈學不給面子,沈學的旁邊是阮成傑,阮成傑是他們的人,自然認得出薛庭儴筆跡。而阮成傑的右側是翰林院侍讀包銘,包銘也是他們的人。

  他若是給上一個圈,哪怕不算上沈學,也有兩個不會打圈。前三名即一甲的試卷必須是八個『圈』,所以只要後面的人隨便給個不是圈的評價,薛庭儴就穩穩當當入不了頭甲。

  而這次他的任務就是不讓薛庭儴入頭甲,只要不是頭三名,卷子便不會到嘉成帝手中,他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如此一來,既不會將自己顯出來,又能達成目的,何樂而不為。

  為了確保萬一,他在打圈後將卷子遞給沈學時,還專門看了對方一眼。

  馮成寶也沒看出沈學有沒有看出來,因為左邊又遞來卷子了,他便忙佯裝認真看卷。不過他眼角餘光倒是看見沈學在閱過卷子後,在上面畫了一筆,見此他心中大定,認真投入閱卷中。

  阮成傑從沈學手裡接過卷子,細看之下也認出是薛庭儴的筆跡,見上面畫著兩個圈一個點,也猜出馮閣老的意思,他也沒細看卷子,便在上面畫了個點,交給下面的包銘。

  與此同時,乾清宮裡,薛庭儴遺失的稿紙正握在嘉成帝手中。

  東暖閣裡,燭火明亮,淡淡的龍涎香從一角處鎏金饕餮三足的香爐裡吐了出來,暈得滿室淡香。

  嘉成帝面色陰晴不定,眼中異光閃爍,目光時不時投注在那張紙上。

  這紙張著實稱不上體面,上面許多塗改,不過倒也能看出寫了什麼。恰恰是那些一看就塗改掉的隻字片語,讓嘉成帝獨坐近半個時辰,時不時下炕來回踱步一番,看得出內心洶湧澎湃,鄭安成幾次想湊上前看看,都沒敢上前。

  「鄭安成。」

  「奴才在。」

  「去再跟徐首輔說一次,務必要保證薛庭儴的卷子遞到朕的手裡。」

  「是。」

  此時集義殿裡正安靜著,只能聽見紙張翻動和偶爾喝茶的聲音。一個小太監端著茶盞來到徐首輔身邊,徐首輔看了他一眼,便長歎一聲道:「這上了歲數,不如你們年輕人火力旺盛,各位稍坐,老夫去去就來。」

  徐首輔乃是首席閱卷官,又是首輔,眾讀卷官俱都放下手中的卷子,向他拱了拱手,待其離開後,放又繼續看起卷子。

  不多時,徐首輔就回來了,而此時薛庭儴的卷子已經到了包銘的手中。包銘自然也是要畫點的,畫完後卷子便流向右邊去。

  就這麼轉了一輪,薛庭儴的卷子算是閱完了。

  經過緊鑼密鼓的一日,在第二天晚上之前,殿試所有卷子才算是閱完了。

  接下來便是評卷,先將八個圈以上的擇出,之後按圈的多少為首要評卷要點,圈數相同者再比點,再比豎,以此類推。

  這次也是巧了,八圈以上者只有兩個,也就是說頭甲只選出兩人,還得從七個圈裡擇出一個填入頭甲三名之列,才能送到御前,選出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

  七個圈的那一摞考卷很快就被擇了出來,馮成寶心中生了一絲不安,卻沒當成回事。他並不認為薛庭儴有這麼好的運氣,除過沈學、阮成傑和包銘,但凡後面只要有一人畫上圈以外的,他就還是與頭三名無緣。

  一番對比後,七個圈的優異者很快就選出來了,恰恰就是薛庭儴的卷子。

  其實還有一個優異者,可惜薛庭儴有三個點,對方有兩個點一個豎,還是略輸了一籌。

  馮成寶面上不顯,心裡卻是惱怒至極。他哪裡知曉後面畫圈者都是看了前兩個的評卷,能連得兩個圈,文章本質定是上佳的,之所以後面會得了點,大多是因為青菜蘿蔔各有所愛的緣故。

  當然也有其他原因,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

  馮成寶眼睜睜地看著徐首輔將三份考卷,命人送去乾清宮,心裡還在想著怎麼跟吳閣老交代。當然最後悔的還是自己為何要怕惹麻煩,故意畫上個圈。

  一圈之別,境遇就是天翻地覆。

  且不說這邊,嘉成帝拿到了三份考卷。

  看到其中一份考卷,他笑了起來。笑完後,他命鄭安成將那張稿紙拿來。

  對照著看了一遍,嘉成帝面色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半晌才低聲說了一句:「這小子倒是個懂得藏拙的。」

  鄭安成還正在好奇陛下何出此言,就見嘉成帝執起朱筆,在那份考卷的第一折上寫下:第一甲第一名。

  並讓鄭安成捧來印,在其上留下印記。

  鄭安成順勢瞅了一眼,恰好看見薛庭儴的大名,心中當即對這個新進的狀元爺,是如何討陛下歡心有了些數。

  要知道最近朝中連著發生許多大事,陛下龍心不悅了好些日子,能是這般也屬難得。

  又是一日黎明將至的清晨,三百新進貢士齊聚宮門前。

  此時天色微亮,淡白色的晨霧繚繞,卻遮不住新進貢士們臉上的躍躍欲試。

  其實也就他們能顯出這般,常年做京官的無不怨聲載道上朝太早。卯時上朝,寅時就要起,還有那住的離紫禁城遠些的,甚至半夜就要爬起來,摸索著前來上朝。

  東方漸漸染上一抹紅霞,天際終於褪去了灰色,昭告著今日將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伴隨著莊嚴肅穆的鐘聲,午門上的五扇門齊開。

  老百姓只道紫禁城正門的午門只有三個門洞,其實不然,在三個門洞外,還另有左右掖門,只是左右掖門極少打開,所以有明三暗五之說。

  因今日嘉成帝在太和殿舉行大典,此時自然門戶大開,也是代表著皇權者對天下人才之重視及籠絡。

  有禮官唱道,文武百官攜貢士覲見。

  還是如同殿試當日那般,薛庭儴打頭,率著其他二百九十九名貢士,尾隨在百官身後踏入幽深的門洞。

  他們走的是左側門。

  按規制,百官走左側門,宗室王公走右側門。當中的正門只有皇帝才能出入,皇帝大婚時,皇后可進一次。當然還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金殿傳臚後,新科狀元、榜眼、探花可走一次。

  這可是無上的榮光,哪怕位列九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不是正經科舉出身,又是在科舉中拿到一甲名次,也只能望洋興嘆。

  門洞黑且深,再加上前面後面都是人,也因此當出去後,格外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

  太和殿前,一字排開的鹵簿發駕讓人肅然起敬,太樂署設中和韶樂與大殿兩側,還有讓人看得眼發暈的金甲衛等等,無不顯示著皇權的威嚴。

  在鴻臚寺官員的調動下,這些新進貢士們讓跪就跪,讓起就起。其間,文武百官依照次序魚貫入了太和殿中。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徐首輔捧著皇榜從太和殿走出,將其放置在太和殿丹陛前的黃案上。樂聲起,徐首輔退開,一名鴻臚寺官員宣制:「奉天承運,皇帝制曰:乙酉年六月初二,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頓了一下,似乎想讓眾人消化了這些話,此名官員才又繼續宣道:「乙酉年殿試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試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乙酉年殿試第一甲第一名,薛庭儴——」

  三百貢士跪於太和殿丹陛之下的廣場上,這丹陛長約幾十米,而鴻臚寺官員站在丹陛之上的台基上,聲音要想傳下來,只能靠一個個人的接力。

  此時,接力從上之下,毫無停頓,彙集成一股巨大的聲流響徹整個天際,似乎耳廓中全是薛庭儴的名字。

  按制,一甲頭三是要唱名三次的。

  上面還在繼續著,薛庭儴其實並不意外,卻有種震耳欲聾之感,頭腦也有些發脹。他的身後全是欽羨的目光,似乎場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這時有名鴻臚寺的官員走上來,低聲對他道:「狀元郎,快別發呆了,出來謝恩啊。」

  薛庭儴忙走到正中御道上,掀起衣袍下擺,先是三跪九叩,再是謝恩。

  整個金殿傳臚進行了很久,方才結束。

  禮部官員迎了金榜,懸掛於午門外,三日後恭繳內閣。這邊一甲頭三名則被鴻臚寺官員引去更衣,只待之後的跨馬遊街。

  原本深藍色地進士服被換為了朱紅色的朝服,腰間的革帶則換成了銀帶,就連那烏紗帽上,也被簪了兩朵花。這是薛庭儴第二次簪花,上一次是鄉試,不過那會兒是一朵,這次則成了左右各一朵。

  待他從裡面出來,見到新科的榜眼和探花。一個三十些許,面白微鬚,高大魁梧,乃是榜眼盧申明。另一人面黑且瘦,看模樣也有四十好幾了,正是探花孟浩昌。

  兩人與他相同,都是一身紅衣,烏紗帽上也簪了花,卻是一左一右。

  薛庭儴心裡頓時舒服多了,特意叫來內侍拿鏡子再給自己照一照,著重看了下頭上簪花的位置。

  嗯,他生得斯文白淨,勝在年輕,即使簪花也是風流倜儻,翩翩佳公子。至於另外兩人嘛,就不可細說了。

  薛庭儴不說,可一旁服侍的幾個小太監已經在憋著笑了,俱是因為榜眼和探花簪的那花,實在不妥。

  尤其是探花孟浩昌,人本就黑,還簪了朵大紅花,怎麼看怎麼怪。不過這些可不是他們能做置喙的,只是心裡這麼想,倒是這年輕的狀元公,若是得個探花還能相得益彰,也不知曉今年京城中等著看探花郎的女子會生出何等失望。

  且不容多說,三人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從午門的正門出了皇宮。期間披紅跨馬至順天府飲宴,自是不細表。

  宴飲畢,方是跨馬游金街之始。

  正陽門大街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沿街兩旁的茶樓酒肆二樓更是站滿了人。

  隨著一陣鑼鼓開道,三匹高頭大馬馱著新進的狀元郎、榜眼、探花來了。其後還跟著彩旗、牌仗,以及負責維持秩序的兵丁。

  就見狀元郎居前一個馬身,榜眼和探花在後。都是一身朱袍,頭戴金花,身上披著紅。

  「狀元郎來了……」

  「探花郎呢……」

  一聲聲尖叫拉開了跨馬游金街的序曲,不管男女老少俱是雙目放光的看著馬上的那三個人,其實不乏年輕貌美地女子。

  往常不敢做的不敢說的,今日都可百無禁忌,甚至有些女子手裡提著花籃,裡面裝滿了鮮花,一見人從面前經過,便抓了鮮花往那處擲去。

  主要的目標還是狀元郎,榜眼一看就老相,探花是個黑瘦子,唯獨狀元郎年輕斯文又俊秀,一看就還沒娶妻。那一身紅衣,再被高頭大馬一襯,當即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俊美不可言。

  「好俊的狀元郎……」

  薛庭儴哪裡經歷過這種陣勢,尤其又都是些女子,各種鮮花手帕香囊從天而至,他狼狽地在馬上躲著。

  狀元郎的狼狽之態,惹來一陣陣低笑。兩側的榜眼和探花俱是欽羨不已,只恨爹娘為何不給自己生一副好皮囊。

  一處酒樓的二樓,招兒也帶著弘兒來看熱鬧了。

  弘兒趴在欄杆上往那處喊,可喊了好幾聲爹,都沒能傳入薛庭儴耳朵裡。

  「娘,爹怎麼不理我呢?」

  「這麼多人,你爹聽不見呢。」

  「為什麼會聽不見,那我叫更大聲些。」說著弘兒就趴在欄杆上,扯著嗓子往那邊喊:「爹!爹!我是小狗子呀,你快看我,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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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8-7-10 05:06 PM

卷三 六元及第天下動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招兒下意識去捂兒子的嘴,可已經來不及了。

  這小子十分興奮,在她懷裡揮臂蹬腿的,幸好她力氣還算大,不然指定孩子就扔出去了。

  弘兒興奮得臉發紅,雖然小人兒還不知道大人們在熱鬧啥,但也能感受到這種氣氛。他知道大人們都在沖他爹歡呼,也因此喊得更是興奮:「爹,我在這兒,小狗子和娘都在這兒呢。」

  招兒簡直想捂臉。

  自打那次弘兒來問她,他為什麼沒有乳名,大毛二毛都有。她沒當回事,與他戲稱說他其實有小名的,叫小狗子,他就記住了。

  明明跟他說過無數次人前不能亂說,可他偏偏記不住,反而引以為傲,逢人就跟人自己叫小狗子。

  當爹的是如何臉色且不提,反正當娘的覺得挺丟臉。也因此招兒當即就制止道:「快別亂喊了,你爹他聽不到的,你要是再亂喊,我們就回家了。」

  「爹怎麼可能聽不到,爹肯定能聽到的。」

  旁邊傳來一聲嗤笑,招兒下意識轉頭,就見幾個打扮光鮮亮麗的婦人站在一處,正眼含譏誚地往這裡看。看這幾人的模樣,出身似乎不低,穿著綾羅綢緞,頭上戴著金翠首飾,就是不知怎會來這種酒樓。

  其實招兒所在的這處酒樓還算是挺大的,能在這條正街上開酒樓,酒樓規模也不會小,招兒只是沒想到這種一看就是富家太太們竟會來這處。

  她哪裡知曉這幾人都是舉人家的太太,今日專門結伴出來看新科狀元跨馬游金街的。但凡是讀書人,沒人不希望有朝一日金榜題名,跨馬游金街赴瓊林宴。而作為讀書人家的太太,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丈夫能中進士光耀門楣,也能給自己掙個誥命夫人做做。

  京城本就民風開放,再說了今日新科狀元跨馬游金街,乃是舉城上下歡慶的日子,男女老少都出門看熱鬧了,也沒人去計較個什麼女人家不能拋頭露面什麼的。

  沒見著往新科狀元頭上扔花扔手絹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婦嗎。

  所以這幾人也是來看熱鬧的,正在一處說那些個大姑娘們也不知害羞,就聽見旁邊有個孩子在管新科狀元叫爹。

  側目看去,那小孩兒大約也就兩三歲的模樣,長得倒是雪白可愛,被一個穿身棉布衣裙的婦人抱著。

  小孩也就算了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就不知道管管?幾人的目光當即譏誚起來,又聽見那婦人對孩子謊稱什麼你爹聽不到,幾人更是譏諷,這不就有了之前那一幕。

  見招兒望了過來,其中一個瓜子臉的婦人撇著嘴道:「也不知羞,想男人想瘋了,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

  招兒這才反應過來這話是說她的,一時之間她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而對面幾個婦人中有人見同伴說話有些難聽,便從後面去拉對方,似乎還跟她說了些什麼。

  看得出這個瓜子臉是個氣性大的,將同伴的手揮開,嚷道:「怎麼,我難道說錯了,哪有讓自家孩子亂喊爹的。」

  理是這麼個理,可又不管你家什麼事,你激動個什麼!

  一旁不免有人腹誹著,可到底不管自己事,也沒插言,料想這被刺的婦人恐怕受不住了,哪知倒是那個小娃娃說話了。

  「小狗子沒有亂喊爹,那就是我爹。」

  瓜子臉又嗤了聲,瞅了瞅同伴,那意思似乎在說,瞧瞧當娘的瘋了,當兒子的也瘋了。

  別看弘兒現在還小,可這麼大的娃娃已經會看人臉色了,知曉這個人是在笑話自己,他就想證明給對方看,扭頭就拽著欄杆沖下面直喊爹。

  招兒本不想輕饒那婦人,論吵架她可自認不輸誰,可兒子鬧成這樣,又見整個二樓的人都盯著這邊看,她也局促得厲害。

  「走了,弘兒乖,咱們回家,等晚上爹就回來了。」

  「不嘛不,那婆婆說爹不是小狗子的爹,明明就是小狗子的爹。」

  這邊招兒正想辦法想將兒子抱回去,那邊瓜子臉當即臉就氣歪了。

  婆婆?!她有那麼老?

  她哪裡知道在弘兒這般年歲的小娃娃心裡,漂亮的年輕的都是姨姨,年紀稍微大點的是嬸嬸,再老一些的是婆婆。可他現在還不太分得清怎麼才是老,讓他來看臉老臉醜的都算婆婆,這瓜子臉不就成了婆婆了。

  瓜子臉顯然不是個氣量大的,氣急敗壞罵道:「你到底會不會教孩子?我就這麼老,沖我叫婆婆!」

  招兒這會兒正心浮氣躁著,壓著脾氣道:「小娃娃不懂事,用得著去計較這個?」

  「怎麼不計較,讓你被人叫聲婆婆試試……」

  瓜子臉的聲音特別尖銳,整個二樓就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咋呼。弘兒哪裡見過這種場面,當即被嚇哭了,更是大聲喊爹爹。

  「爹,有個壞婆婆欺負娘……」

  一聽這話,瓜子臉更是氣急了,衝上來就伸出爪子要去抓招兒的頭髮。

  招兒可是見多了鄉下婦人打架,一般就會幾招——抓頭髮,撓臉,踹肚子。可不會吃她這一套,見她手伸過來,當即一把鉗住,順手一推,瓜子臉就摔倒在地上了。

  瓜子臉疼得臉都扭曲了,一面往起爬一面罵道:「你給我等著,我家老爺可是舉人,還是國子監的監生……」

  招兒有些囧囧然,心想要不要跟她說自己男人是進士,進士比舉人大?

  而另一頭,薛庭儴滿心無力,恨不得當即策馬就離開。

  可一來他並不是太會騎馬,二來也是人太多,將前面的路都給圍住了。好不容易負責維持秩序的兵丁將前面道路清出來,他勒緊韁繩正欲走,突然聽見路邊有人說上面有個娃娃在叫爹。

  他下意識就看過去,當即不走了。

  狀元郎的異常引來不少人的關注,大家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一處臨街酒樓的二樓,有個胖娃娃正伸著手沖這邊喊著什麼。

  因為往那邊看的人太多,引得街上所有人都看過去了。

  本來擁嚷嘈雜的大街安靜下來,也就顯得那娃娃的叫聲特別明顯:「爹,小狗子在這兒……」

  這娃娃是認爹認錯了吧?怎麼管狀元公叫爹。

  許多人都這麼想著,卻見狀元公竟是調轉馬頭往那邊行了去。

  難道真是爹?

  可明明這狀元公看起來還不大!很多人都以為狀元公還沒成親,因為臉實在太嫩,這也是為何鮮花手絹都往他頭上砸的原因。

  狀元公還沒成親,若是一個對眼就看中了呢?可現在瞅著這情形,哪裡是沒成親,孩子都快會打醬油了。

  薛庭儴在樓下停了下來,正對著二樓的欄杆處。

  弘兒見真把爹喊來了,興奮得不得了,還不忘嘴尖告狀:「爹,有個壞婆婆欺負小狗子和娘。」

  薛庭儴凝眸看向招兒。

  這種情況下,招兒莫名局促,趕忙道:「你別聽他瞎胡說,沒事,真沒事……」見他還不走,她就攆他:「你快走,快去辦正事,晚上等你回家吃飯,我做了你最愛吃的……」

  說到這裡時,招兒才反應自己說了什麼,忙就去抱弘兒要走。可這臭小子又不配合啦,拽著欄杆不丟,指著那馬兒道:「爹,騎馬馬,帶小狗子騎馬馬。」

  招兒急得臉通紅,罵道:「臭小子騎什麼馬啊,你還沒長到馬肚子高呢,快跟娘回家。家裡有你最喜歡吃的……」

  「不要,就要騎馬馬。」

  招兒這邊窘得頭頂都冒煙了,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鑽進去。那邊薛庭儴就要下馬,被一個兵丁攔住:「狀元公可不能下馬,這時候下馬不吉利。」

  按規矩是要遊完街歸第。所謂歸第,一般都是回當地會館,榜眼和探花將狀元公送到會館,自己再回會館,這一遭才算完。若是半路下馬,太不吉利,當官的可最怕『下馬』、『落馬』之說,寓意著官字到了頭,說不定還要丟命。

  「本官不講究這些。」

  「那也不行,真不能下馬,我的狀元公。」眼見說服不了固執的狀元爺,這兵丁連忙給同伴打眼色。他本意是想讓同伴也勸一勸,誰曾想他這同伴是個二愣子,竟撒腳就去樓上抱孩子了。

  等孩子抱下來,遞到狀元公懷裡,兵丁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當即恨不得將同伴痛打一頓,可說與規矩不符,狀元公又逕自不聽,總不能一群人就杵在這兒,只能命鼓樂開道,繼續往前走去。

  薛庭儴在離開時還幹了件事,這件事讓招兒事後每次回想起都臉紅不已。

  他竟是順手摘下帽子上的金花,沖她擲了來。

  直到懷裡落了個東西,招兒才反應過來。就見那花格外不同,沉甸甸的,枝葉皆銀,飾以翠羽,其牌用銀抹金。

  恍惚間,聽見他說:「在家等我。」還有女子低聲尖叫:「狀元公擲花的樣子好俊,為何那花竟不是給我!」

  「狀元公本來就生得俊……」

  「她為何這麼好命!竟能嫁給狀元公!」

  「啊,在家等我——狀元公……小女年方十七,家住……」

  眼見那大隊人馬都走了,這些人還是盯著自己不放,且看過來的目光越來越多,招兒當即慫得捏著花跑了。

  至於那瓜子臉,她並沒有在意,自是不知此女方才就趁著人多的時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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