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酒徒 -【盛唐日月】《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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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1:59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二十七章 造反你去,逃命我來

  「你們全家人,都因他而死?」張潛越聽越吃驚,越聽越覺得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鬆開紫鵑的手,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對方。

  因為一直沒把紫鵑當成自己的附屬品,也一直習慣了二十一世紀時,人和人之間保持一些隱私和距離,所以他始終都沒追問過紫鵑的過往。

  而現在,聽對方親口說起,他才愕然發現,好像在自己身邊就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任瓊當初買紫鵑時花了五吊錢,遠超過從人牙子手裡購買普通丫鬟的價格;紫鵑識字,並且偶爾嘴裡還會冒出一些成語典故,說明她以前應該生活在一個書香門第;紫鵑會算術,懂得基本記帳方法,這樣的女孩,也絕非普通農戶有能力培養……

  幾十個疑點,迅速從張潛眼前閃過,剎那間,令他竟然有些應接不暇。

  這些疑點,其實在此之前都陸續多次出現過,只是他從來沒怎麼當回事兒。而現在,當這些疑點集中在了一起,伴著紫娟的哭聲,頓是將彼此互相聯繫,在他腦海裡,勾勒出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慄的畫面!

  紫娟是欽犯之後,她的父輩犯了重罪,導致全家是被朝廷抄滅。只是當時她年紀小,還是個女孩,才逃脫了一死。或者抄家過程中,有小吏貪圖將她賣掉後的收益,才網開一面,讓她逃出了生天!

  「少郎君,紫鵑不是故意想要隱瞞。紫鵑不願意想起過去的事情,紫鵑一直努力想把過去忘掉,但是,但是姓駱的陰魂不散!」紫鵑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每一句,都讓張潛脊背上冷風亂竄!

  她父親所犯下的重罪,肯定跟駱懷祖有關。甚至兩人原本是同夥,只不過紫鵑的父親被官府抓到之後殺死,而駱懷祖逃離了法網。

  如今,發現張某人秦墨子弟的身份,可被利用,或者可為某些陰謀提供掩護。駱懷祖才盯上了他,千方百計想要混到他的家中。

  今天雙方相遇,根本不是偶然,而是駱懷祖師徒被任管家當騙子趕走之後,故意等在了張某人經常出現的道路上。

  姓駱的能知道張某人經常去張若虛家,說明他絕不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剛剛到長安沒幾天!

  「少郎君,你不要讓他留下,他會像魔鬼一樣,一點點蠱惑您,給您飯菜裡下毒藥。這樣,用不了多久,少郎君就會對他言聽計從。我阿爺,我阿爺生前一直把他當最好的朋友……」哭聲斷斷續續,像臘月裡的北風,順著耳朵直接鑽入張潛的心臟。

  連出行規律都被姓駱的摸得一清二楚,張某人卻渾然不覺,張某人的心臟可真夠大的。

  今天,姓駱的一上來就擺出掌門師伯姿態,哪裡是不通人情?分明是在故意試探張某人的底限,並且故意給張某人留下一個他很魯莽的印象,以令張某人放鬆警惕。

  今天,哪怕沒有王毛仲在旁邊給出壞主意,姓駱的也不會拂袖而去。他一樣會想方設法纏上來,直到張某人將其接納。

  甚至,甚至連他和小道童清風兩個沒吃飯,餓得肚子咕咕叫,也是有意為之。圖的就是張某人心腸軟,見不得小孩子跟著大人一起受苦。

  ……

  「我阿爺當年,姓王諱勔,涇州刺史。我們一家人原本在太太平平過日子,我叔叔還做了大周的鳳閣(中書)舍人。但是,就因為我阿爺喜歡結交奇人異士,被姓駱的混到了家中。他最初只是拿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和俠客故事,哄騙我阿爺跟他學異術。後來,就開始哄騙我阿爺拿錢出來,供他去賑濟災民,扶危救困,最後,竟然慫恿我阿爺跟他一起造反,殺了大周皇帝,扶現在的皇上歸位……」(註:鳳閣舍人,即中書舍人。武周時期改為中書省為鳳閣)

  唯恐張潛不相信自己的話,重蹈自家長輩的覆轍。紫鵑不顧真實身份暴露之後,有可能被掃地出門,繼續哭泣著補充。很快,就在張潛腦海裡,勾勒出來另外一幅血腥的畫卷。

  涇州刺史王勔,喜歡結交奇人異士。齊墨掌門「駱大俠」看中了他和他弟弟王劇,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便主動投靠到他的麾下。先投其所好,用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和秘術,拉近了彼此之間的關係,讓王勔一步步失去了對他的防範之心。然後,又蠱惑王勔花錢幫助弱者,不斷獲取自我在道德上的滿足感。

  當涇州刺史王勔,越來越陶醉於成為聖人的感覺之時,駱大俠終於圖窮匕見。將推翻武曌,還政於李顯這個最高目標拿了出來。

  結果當然不用說,當時「苟」字當頭的李顯,根本就不肯跟他們建立聯繫。而他們自己,做事又缺乏保密意識,被大周女皇武則天麾下的爪牙們迅速發現。

  然後,涇州刺史王勔,鳳閣(中書)侍郎李元素、夏官(兵部)侍郎等三十餘人被誅殺,連累王勔那前途遠大,差一步就做了宰相的弟弟王劇,也一起掉了腦袋。(註:歷史上真實大案,其中大多數人都是冤殺。)

  可憐的是,為了避免這三十餘人落下個李唐忠臣之名,十年前,武周在處死他們之時,所頒布的罪行,居然是他們集體相信了相術,準備推一個名叫綦連耀神棍為皇帝。而那綦連耀,當時身份不過是洛州的錄事參軍,甭說讓三十幾位四品到二品高官對他頂禮膜拜,就連當時王家的臺階,他都沒資格踩!

  以為準備不充分,或者毫無準備,涇州刺史王勔在被逮捕之時,手下根本沒有一兵一卒。而姓駱的大俠和他平素總掛在嘴邊上的那些悍不畏死的墨門子弟,也都遲遲沒有露面兒。

  結果,王家上下所有直系男丁,連反抗能力都沒有,就被御林軍抓了去,隨即,殺了個血流成河。而家中的女眷,妻妾兒媳全部被拉到刑場,與男丁一起處死。已經出嫁的女兒和沒出嫁的女兒,則一並由官府發賣為奴!

  紫鵑當時只有六歲,因為長得好看,還已經識字,能賣上一個相對好的價錢,所以最早被人牙子買走。隨即,又被人牙子多次轉手,並更換了奴籍,隱瞞了欽犯身份。最後,才以五吊錢的高價,輾轉落到了任家。

  在這期間,紫鵑無數次期盼,父親身邊那個本事强大,又喜歡鋤强扶弱的駱大俠,能出手相救。這樣,她就能拜師學藝。待學成之後,飛劍砍掉武曌首級,為全家人報仇。

  然而,她等來的,卻是人販子一次次轉手,和人販子們因為沒有達成交易,或者沒有賣到滿意價錢,而對她沒完沒了地辱駡和鞭打。

  現在,她終於過了幾天安穩日子,本以為自己能夠從噩夢裡走出來。卻不料,多年前蠱惑父親造反,自己卻消失不見的齊墨掌門「駱大俠」,又出現在她的視野裡!

  「你說此事發生在十年之前,你當時已經六歲?」當哭訴聲漸漸平息,張潛心中的震撼,也漸漸放緩。頂著滿頭的冷汗,他本能地開始尋找紫鵑話語中的破綻。

  對方瘦瘦小小,怎麼看,頂多也只有十三四歲。特別是身上那幾處能體現女子性別特徵的部位,都平平整整,根本還沒有開始發育,怎麼可能已經及笄?(註:及笄,女子十六,及笄待嫁)

  「婢子當年的確已經六歲,今年剛好十六。只是中間有一次人牙子為了轉手方便,才花錢疏通的官府,故意改掉了婢子的年齡、籍貫和本名。」紫鵑抬手抹了把眼淚,蒼白的面孔上,終於現出了幾分妙齡少女才會有的羞澀,「欽犯的後代,不容易賣上好價錢。而年齡不大不小的,才好被殷實人家,買回去當少爺的通房丫頭培養。」

  不待張潛繼續發問,咬了咬牙,她掙扎著站起身:「少郎君,紫鵑以前不是不知羞恥。而是,總想著把身子給了少郎君,將來少郎君發現紫娟是欽犯後代之時,也許能多少垂憐一二。」

  「少郎君,你可以不信紫鵑的話,但是,請務必仔細提防,那駱掌門的一舉一動!」又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她彎下腰,將地上的銅錢抓了一把,塞進自己懷裡。然後,又指了指其餘的所有,含淚而笑:「少郎君,這些,一共有八吊另三百四十七文,是紫鵑攢下的贖身錢。感謝少郎君幾個月來的憐惜,紫鵑走了,你以後自己多保重。」

  說罷,又給張潛行了個禮,低頭繞過措手不及的他,奪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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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07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二十八章 墨還是魔?

  「紫鵑——」張潛拉了一把沒拉住,又氣又急,喝問之聲脫口而出,「站住!你去哪?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女孩子到處亂跑,被人販子抓去算誰的錯?」

  「少郎君,我,我是欽犯之後!」被張潛話裡假設的後果,嚇得寒毛倒竪,紫鵑卻依舊頭也不回,快速邁動腳步,「我,我不能讓你蒙羞,不能耽誤你的前程!」

  「狗屁個欽犯之後,現在國號都改回大唐了!」張潛朝地上啐了一口,快步追上去,一把拉住紫鵑的手腕,「到現在還沒給你阿爺平反,該蒙羞的是朝廷。更何況你當年才六歲,大人做的事情,跟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麼關係!」

  「少郎君,你是朝廷的高官!」紫鵑力氣沒他大,卻倔强地搖頭,「別人知道你收留欽犯的後代,肯定會彈劾你!少郎君,你是個好人,紫鵑不能拖累你」

  「對啊,我是朝廷的高官?」忽然又收到了一張好人卡,張潛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把心一橫,斜著眼睛開始發狠,「你還知道我是朝廷高官呢?本官讓你走了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本官這裡當成了什麼地方?」

  這話,可就不講道理了。尤其是在他早就歸還了紫鵑賣身契的情況下,對方理論上已經屬自由身,只差找個地方落下戶籍而已。

  然而,紫鵑偏偏就被他身上忽然爆發出來的官威,給嚇得停止了掙扎和思考。僵在原地楞楞半晌,才用極小的聲音辯解:「少郎君,賣身契,賣身契你都還了我三個多月了。你,你曾經說過,哪天我如果想走……」

  「對,本官是把賣身契還了你!也說過你想走隨時可以走!」發現擺官架子,此刻比說任何話都有效果,張潛索性一擺到底,「但本官現在不想讓你走了!你知道的東西那麼多,本官擔心你出去後泄密!老實回屋子裡幹活去,本官口渴了,現在需要喝茶!」

  「少郎君,你……」沒想到張潛居然不講道理,紫鵑瞪圓了水汪汪的眼睛,滿臉驚愕。

  「燒茶去,趕緊著,本官口渴!再瞎耽誤功夫,仔細你的皮!」張潛用力將紫鵑的骼膊朝屋子裡放下扯了一把,鬆開手,轉過身,邁著四方步自己先行返回了屋子。

  聽到動靜趕過來的家丁和僕婦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再看小紫鵑,被扯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待重新站穩之後,臉上的眼淚沒了,辯解的話也不敢說了,低著頭,邁著細碎的腳步,像個受氣包般一步步挪回了屋子,連關門的動作,都無比小心翼翼。

  「茶多放點兒,記住我教你的泡茶方法,不准放香料和鹽巴!」聽到腳步聲與關門聲,一直在用耳朵關注身後動靜的張潛,終於放了心。又冷冷地丟下了一句話,大步走向臥房,將自己的身體重重地丟在了床榻之上。

  累,真他媽的累。

  有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皇上,就夠讓人累的了。居然又被駱懷祖這個大騙子給盯上了。

  被大騙子盯上,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身邊的女助理忽然又變成了欽犯之後,還要鬧著辭職不幹!

  跟別的一出世,就跟皇上稱兄道弟,被文武百官衆星捧月,並且全天下美女見了都走不動路的穿越者來比,自己這個穿越者,也太失敗了。

  失敗到今後跟別的穿越者見了面兒,都不好意思主動打招呼。

  可偏偏穿越這種事情,只有一次。自己不可能將時間撥回幾個月之前,從香積寺下現身那會兒起,將穿越之後的所做的一切都推翻重來。

  所以,眼下自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不停地見招拆招。跟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模一樣,做過了,就不能反悔,也沒機會像玩遊戲一般存盤。

  想到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他就立刻又想到了自己目前的頂頭上司張說。

  雖然張說現在還不是歷史上那位開元名相,但其為人處世,已經透出了令張潛驚嘆的成熟和圓潤。放著這麼牛的優等生的作業不抄,難道還讓作業本而空著?

  「如果我是張說,該怎麼對付找上門來的駱懷祖?」迅速將自己想像成一個聰明幹練的唐朝官員,張潛努力從後者視角,去檢視自己當前所面臨的麻煩。

  首先,將駱懷祖抓起來扭送官府,這一條肯定行不通。

  駱懷祖慫恿涇州刺史王勔等人造反,是十年前的驚天大案。雖然當時武周朝廷,頒布的罪名是,王勔若干高官聽信相士胡言亂語,準備推動一個叫綦連耀的錄事參軍當皇帝。但明眼人誰都知道,這是武周王朝在栽贓。

  王勔等「欽犯」當中,官職高的是正二品,最低也是個六品。推一個錄事參軍去當皇帝,除非後者得手之後立刻將皇位「禪讓」,否則,他們這些人根本得不到任何好處。所以,即便旁觀者再糊塗,都能猜到,這些人當時試圖推出來取代武則天的人選,只能是李顯和李旦兩位廢帝之一!

  而隨後沒多久,武則天就改了主意,不再打算將皇位傳給其侄子,而是決定在自己百年之後,還政於李。並且派人將李顯接到了太原,重新冊立為太子!

  整個大案中,雖然參與者都被殺得人頭滾滾,但現在的大唐皇帝李顯,卻是直接受益者。眼下如果有人將駱懷祖抓起來交給官府治罪,不是急著給皇帝上眼藥麼?

  換句話說,駱懷祖之所以在東躲西藏許多年後,又有膽子出來招搖,依仗的也是這一點。李顯為了顧及他母親的顔面,可以不給涇州刺史王勔等人平反昭雪。卻不能讓有司繼續追殺他這個當時的漏網之魚。否則,就不僅僅是恩將仇報了,還會引起殺人滅口的嫌疑!

  「陰陽師,個個都是陰陽師!」肚子裡偷偷對李顯和駱懷祖兩個吐了幾句槽,張潛手扶額頭,繼續從真正唐朝人的角度,尋找其他解決方案。

  其次,假裝不知道駱懷祖以前的事情,將他留在家中,也絕對不行。

  此人行事狡猾,心機深沉,張潛自認為根本不是其對手。將此人留在身邊,等同於在身邊安裝了一顆「隨機定時」炸彈。說不準哪天就「轟隆」一聲,就將整個張家莊炸得灰飛煙滅。

  而根據下午吃飯閒談時的印象,駱懷祖這廝言談舉止,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對他産生親近之感。不知不覺間,就想跟他成為好友,還是無話不談的那種。

  此外,駱懷祖這廝做事的出發點和手段,都極其具備正義性。提出來的要求,很難讓人拒絕。

  「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葬」、「節用」,乃為墨家十訓。下午在交談之時,駱懷祖的大部分言論,和他偶爾提到的一切自身經歷,都與「十訓」契合得嚴絲合縫。

  從某種程度上,此人很像古代西方的苦修士。精通宗教理論,並且私德上「幾乎」毫無瑕疵!即便有,知道的人也早死光了,根本沒辦法拆穿他。

  所以,也難怪當年紫鵑的父親王勔,被此人忽悠得掉了腦袋,都毫無怨言。而紫鵑一直認為,她父親是中了駱大俠的邪術,或者被駱大俠給下了藥。

  好在張潛這個墨家子弟,是個冒牌貨。雖然將墨家「十訓」和墨家先哲在春秋戰國時的事跡,背得滾瓜爛熟,思維卻沒受「十訓」多少影響。否則,如果換了個真正的墨家傳人,跟駱懷祖今天下午一番交談之後,即便不當場就被此人所持的高尚理念所折服,心中也會生出相見恨晚之感。從此受這廝影響越來越深,最後如同木偶般完全被其操縱!

  「不行,我明天一早,必須打發他走!」輕輕在床上翻了個身,張潛在心中果斷作出決定。即便沒有紫鵑的示警,他也不會再跟姓駱的交往下去。實在太危險了,也太容易被此人所利用。

  而打發駱懷祖走,且不給外人留下話柄,說張潛這個墨家子弟不認同門,辦法就簡單了。

  張潛目前雖然還算不上富裕,卻早已不需要為錢而發愁。曹雪芹大神的《紅樓夢》中,劉姥姥作為賈府的遠親登門打秋風,賈府當時拿了二三十兩銀子,一頓酒席,就讓劉姥姥千恩萬謝。

  駱懷祖肯定不是劉姥姥,所求的也不是二三十吊銅錢。但張某人給他二三十吊銅錢,資助他自强自立,總沒啥錯。

  而姓駱的處處以齊墨掌門自居,有了重新開山立戶的本錢,就沒有了繼續死乞白賴寄人籬下的藉口。

  當然,如果此人拿了錢,還不滿足的話,就別怪張潛這個秦墨大師兄翻臉了。秦墨和齊墨,已經分裂了一千多年。雙方所秉持的理念,當初原本就有衝突。秦墨的大師兄為了維護墨家理論的唯一正確性,將齊墨的掌門打得滿頭是包,不是再正常不過麼?

  同樣信奉是西方十字教,人家舊教當年抓到新教的核心信徒,可是要直接拿火烤熟了的。按照這個模板,秦墨為了確立自己對「十訓」的解釋權,怎麼收拾齊墨,恐怕都不算過分!

  「少郎君,茶煮好了!」紫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隱隱約約,還帶著幾分畏懼。

  「放外邊桌案上,等我去喝!」拿定了準主意的張潛翻身坐起,笑著走向屋門,「然後自己下去休息,明天早晨好起來繼續幹活!敢再提「離開」兩個字,我打斷你的腿!」

  「是!」紫鵑的身影,在門外晃了晃,隔著門簾,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

  「把外邊的錢收好,自己放起來。哪天本官心情好了,自然會准你離開。」努力憋著笑,張潛繼續惡聲惡氣地耍橫,「要是本官心情不好,你就等著做一輩子丫鬟吧!才八吊錢就想贖身,美死你!」

  「是!」紫鵑又低低的答應一聲,放下將茶壺、茶盞和托盤,一並放在正房的桌案上。委委屈屈地走向了牆角。不多時,屋子裡就又響起了張潛熟悉的數錢聲,「叮,叮,叮叮……」

  「明天一大早,我會帶著管家,給姓駱的一筆錢,打發他離開!」張潛將身體攤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小口,然後懶洋洋地補充,「我不管他是墨門,還是魔門。只要我在,就不會給他機會,讓他傷害到這個家裡的任何人。」

  「叮——,叮,叮……」數錢聲頓了頓,隨即又繼續響起,讓人的心情舒緩而又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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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13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二十九章 墨家絕學

  盛唐日月第一卷初來乍到第二十九章墨家絕學踏踏實實睡了一覺,第二天起床後,張潛就命管家任全準備了一輛馬車,三十吊銅錢,然後派家丁張福去客房請齊墨駱掌門到正堂一起吃朝食。

  之所以還多贈送一輛馬車,不是因為他可憐駱掌門趕路辛苦,而是因為銅錢實在太沉。三十吊錢,折合成另外一個時空的標準,有一百好幾十公斤。不給一輛馬車的話,從長安扛回家去,足以把駱大掌門活活累死。

  然而,出乎張潛意料的是,駱懷祖師徒卻遲遲未至。等了又等,直到他都有些不耐煩了,奉命去請駱掌門的僕人張福,才帶著崔管家一道進來回話。而後者的第一句話就是,貴客一大早兒就走了,跟守門的家丁張義交代說有急事,不便再等莊主醒來之後當面辭行。但是,此人卻主動給莊主留了一封信和一個綢布卷兒,請家丁張義轉交。

  「莊主,老僕昨天見他跟您相談甚歡,就沒叮囑底下人盯著他。老僕這就帶著家丁騎馬去追,無論他跑多遠,都給您把他抓回來!」崔管家現在,對自己的管家位置可是珍惜得很。看到張潛臉上的表情好像不太愉快,立刻主動要求戴罪立功。

  「抓什麼抓?他又不是賊?」張潛橫了他一眼,隨即笑著擺手,「行了,你跟任全兩個,帶人把銅錢搬回庫裡去,把馬車收好。他自己走了更好,反倒讓張某省心了!」

  說罷,又搖了搖頭,信手展開駱懷祖留給自己信,定神觀瞧。首先入眼的,就是一串不卑不亢的客氣話:秦墨掌門張師兄親啓,昨日我師徒不請自來,甚為冒昧,卻蒙張師兄盛情招待……

  很顯然,對昨天張潛給予的禮遇,他非常滿意。但是,接下來話,就不太客氣了。非常「坦率」地告訴張潛,昨天通過交談,他發現,張潛身為秦墨派出來入世的大弟子,過於熱衷於朝廷給予的功名,並未把主要精力放在宣揚墨家絕學上。並且張潛說話做事,總以個人享受和個人喜好為先,不符合墨家「兼愛」、「非樂」和「節用」的祖訓。

  雖然作為齊墨掌門,他駱某人沒資格管到秦墨的頭上。卻出於同門之義,想提醒張師兄,即便墨家早已一分為三,其「十訓」,卻是三個分支共同的行事守則。

  墨家存於世上,一直是作為一個整體,而不是某個人。墨家所矢志追求的,是拯救天下萬民於苦難,而不是個人升官發財享受……云云。

  洋洋灑灑,留下了近一千字的「諍言」之後。駱掌門又筆鋒陡轉,誇贊張潛的風車和機井,盡顯墨家學問之高深,隱然已經有了先聖當年在楚國都城,力克公輸班之遺風。只不過這次張潛對手不是能工巧匠的祖師公輸班,而是困擾了天下百姓的水患。

  所以,在離去之前,作為齊墨當代掌門人,駱懷祖願意將墨家四經之一,《機關總經索引圖譜》謄抄版,暫時借給秦墨掌門大師兄揣摩。待改日他帶著徒弟遊歷歸來,再請張師兄歸還。還望張潛這個秦墨大師兄,能善用此圖譜,別辜負了先聖墨翟當年留下此圖譜的初衷。

  「靠,這廝真夠聰明,不怪武周之時,百騎司和全天下不良人,竟然沒抓到他!」張潛的目光緩緩從信箋上收回,同時在心中竪起了食指。

  昨天姓駱的那廝,根本沒見到紫鵑,即便見到了,恐怕也很難將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跟當年五、六歲時的小女孩聯繫在一起。

  然而,此人卻從張潛在吃飯時無意間流露出來疏遠感,或者戒備感當中,發現死乞白賴留下,肯定達不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乾脆不待張潛這個主人設法送客,便主動飄然而去。

  如此,雙方之間的同門之誼,就算沒有破裂。而假如張潛這個秦墨大師兄,有那麼「一丁點兒」真,恐怕也會因為書信中的「坦誠」話語和此人飄然而去的行為,深感負疚。那樣的話,下次此人再來,就又把握住雙方交往的主動權。是更進一步,還是戒急用忍,都可以應變自如。

  至於留給秦墨大師兄張潛的《機關總經索引圖譜》,則是一份釣魚的餌。如果張潛醉心於機關學,看到了圖譜之後,肯定會心癢難搔。甚至滿天下地去找相應的《機關總經》。屆時,無論《機關總經》真的是出自墨家祖師墨翟之手也好,還是齊墨的某代矩子假托墨翟之名所做也罷,張潛都必然會求到駱懷祖這個齊墨掌門頭上。

  只可惜,駱懷祖這個大陰陽師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張潛這個秦墨大師兄,連半點兒真實性都沒有!

  張潛甚至根本沒聽說過,什麼《墨家四經》。並且,後者這個軍器監少監,也不是像官面上介紹的那樣,依靠向朝廷進獻風車和機井圖譜而得。

  張潛之所以升官速度快過弩箭,其中絕大部分人原因,是當天神龍皇帝李顯被長頸鹿堵在了紫宸殿的危急時刻,他身邊數十名文武官員裡頭,只有張潛和周建良兩個人捨命沖了上去。

  「想要在張某這裡,先予之,再取之,你拿出來的東西,總得有點兒價值才好!」將信箋隨手丟給站在一旁,噤若寒蟬的紫鵑收起,張潛笑著展開了畫在綢緞上的圖譜。

  作為來自工業革命時代之後的人,他真的不相信,誕生於公元前的機關圖譜,對自己能有什麼吸引力。那時候,生鐵剛剛出現,人類應用最廣泛的金屬還是青銅。生産工具大部分都是木制,取暖靠抖,交通靠走,通訊靠吼……

  然而,就在將圖譜展開的剎那間,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一共有二十四幅圖,全都是用絲線刺綉在綢布上的。線條簡潔清晰,就像一幅幅簡筆劃。然而,每一幅簡筆劃草圖,都衝擊了張潛想像力的極限。

  第一幅草圖,是三輛獨輪車。每輛獨輪車都由兩根木桿,夾著一隻車輪構成。車身上面架著三塊木板,車尾部竪著一根木頭釘子。

  最左側的獨輪車,是行進狀態。釘子折疊於木桿之下,不影響人力推行。車身上面的木板一張橫在正前方,另外兩張向內翻折,竪在車身左右側,剛好與橫板一道,構成了半封閉式車廂!

  如此,無論是用來推糧食,還是用來推貨物,裝車之時只要稍微注意一些,便不用擔心所載之物在運輸中途掉出。

  中間和右側的獨輪車,則是停止狀態。釘子放了下來,砸入地面,阻止車身前進或者後退。橫在車前的木板位置依舊,翻折於左右兩側木板,則向前推平,與橫板一道組成護牆。中間這輛獨輪車右側護板展開後,板尾部的凸起,與右側那輛獨輪車的左側護板上展開後的凸起、互相咬合在一處,嚴絲合縫!

  如此,兩輛獨輪車並排停放,展開護板,就能為六到八名士兵提供保護。如果二三十輛獨輪車並排前行,便是一道移動的盾牆!

  在此牆前,敵軍的騎兵和草原民族精通的馳射之技,將毫無用武之地。而中原的戰士們,卻可以憑藉盾牆的保護,鎮定地從獨輪車上取下强弓硬弩和利箭,對目標展開屠殺!

  第二幅圖,是三個木頭箱子,上面各自連了兩根長長的大毛竹。一根毛竹高高地竪起,一根橫放。橫放的毛竹用力下壓,竪起的毛竹頭部的圓孔處,便會將液體噴向高處的敵軍或者敵方的武器。兩根毛竹同時竪起,中間拉上繩網,便是一架帶著底座的雲梯。

  兩隻箱子連同毛竹相對擺放,則可以構成一座簡易橋梁,無視對方所挖掘的壕溝。如果是多隻箱子稍加組合,則是一艘簡易渡船,輕而易舉地幫助士兵渡過華夏北方的大部分河流……

  第三幅圖,好像是三輛木制的塔吊,不但可以吊裝重物,互相組合後,能夠變成壓制城頭上弓箭手的大型井欗。而部件稍變化,就是一輛投石機,或者說是另外一個時空中所說的旋風炮……

  第四幅……

  第五幅……

  ……

  每一幅上面的器物,都是簡單的木頭,繩子和毛竹等材質所造。但是,每一件器物,都達到了戰國時代的科技應用極限。而個別器物之設計,則直接跨越了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漢、唐、宋、明,觸摸到了工業革命的邊緣!

  最後一幅圖上,只畫有一個器物,而不是幾件器物組合。當張潛的目光移到上面,剎那間,他全身上下的頭髮都竪了起來,大汗淋漓。

  那是一個沒完工的圖譜,很顯然,其設計者,也沒有把握,自己的想法能否在現實中兌現。

  圖譜中,所用到的耗材,依舊是木頭,竹子,繩索三樣。

  木頭打造成了馬車的車廂和小巧的車輪,竹竿組成了兩隻巨大的翅膀和兩隻小巧的翅膀,橫著捆在車箱和車廂末端的上方。

  而在車廂末尾,則由一組竹子做成了噴管。

  噴管處,無聲的火焰燃燒,將沒有挽馬的馬車,直接推上了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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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19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章 那扇門

  「飛機!噴氣式飛機!」

  「墨翟或者托名墨翟的這位《機關總經》的作者,是一個穿越者,他坐過,至少看到過噴氣式飛機!」

  「在這個世界上,張某不是唯一的穿越者,至少,以前也有人來過,並且留下了他們的痕跡!」

  張潛在心中發出無聲的尖叫,激動得無以復加。

  然而,只是短短幾個呼吸時間,他就又冷靜了下來,心臟內,再度湧起了一股無言的失落與孤獨。

  不是飛機!這位《機關總經》的作者,肯定也沒見過噴氣式飛機的模樣!此人是穿越者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噴氣式飛機的動力,並不是由尾噴來提供。綢布上這幅由絲線刺綉成的簡筆劃,與其說畫得是飛機,不如說畫得是一隻載人火箭!

  並且還是單程的那種,有去無回。

  以畫面上所展現的材質,張潛有絕對把握相信,即便此人成功解決了燃料問題。「火箭」騰空之後,也會因為木材和竹子的强度不足,而迅速解體!

  那麼,等待著此人的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這樣的實例並非不存在。明代一個萬戶就曾經採用相似的設計,用黑火藥將他本人和一把椅子,推上了天空。

  當燃料耗盡,該萬戶被摔得粉身碎骨。數百年後,人類卻在月球背面,將一片環形山脈,命名為「萬戶」!

  失落和孤獨感,又迅速消失。下一個瞬間,張潛心中,充滿了對那位墨家先賢的崇敬。

  在其他諸子百家朝秦暮楚,奔走於諸侯之間時。墨家的先賢,卻已經將目光放到了天空之上!

  當時的科技上限,束縛住了他的身體,眼界和執行能力。然而,卻無法束縛住他的想像力!

  再下一個瞬間,彷彿有一扇無形的門,在張潛眼前緩緩推開,讓他的視線迅速抵達門後。

  那是他在二十一世紀,曾經見到過的風景。但是,在細節處又與他曾經見到的風景,大相徑庭。

  在門後的世界,人類一樣可以乘坐工具在天上飛,地面上的車輛一樣可以不用牲畜驅動。河水中一樣可以有日行數百里的大船,高山之巔一樣可以有鋼索拉著纜車快速上下……

  「少郎君,少郎君!少郎君你快醒醒啊!來人啊,少郎君被姓駱的給害了!」紫鵑的尖叫聲,不合時宜地在張潛耳畔響起,將他眼前的畫面攪了個支離破碎。

  門消失了,破碎的畫面也迅速消散。愕然扭頭,張潛看到了紫鵑滿是淚水的眼睛和慘白的面孔。

  彷彿被嚇壞了一般,她死死用手指扯住張潛的衣袖,拼命搖晃:「少郎君醒來,少郎君你快醒來!我就說,要你小心那姓駱的。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

  「行了,別晃了,再晃,我就真要被你晃暈了!」知道對方出自一番好心,張潛笑了笑,低聲吩咐。隨即,又迅速將目光轉向沖過來的任全、崔管家和一衆家丁,笑著說道:「沒事兒了,都下去吧。別聽紫鵑一驚一乍的,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區區一張圖譜而已,沒那麼大威力!」

  「是,莊主!」任全和崔管家等人,將信將疑。互相看了看,緩緩退向門外。各自的眼睛,卻不停偷偷回望,以防自家莊主又像剛才那般著了魔,大夥救援不及。

  「我真的沒事兒,紫鵑,把這個東西收起來吧!」張潛又笑了笑,無可奈何地將圖譜丟到桌子上,低聲吩咐。「等下次駱掌門過來,也好還給他!」

  「是,少郎君。婢子把它鎖起來!」紫鵑毫不猶豫地鬆開張潛的衣袖,一把抓起《機關總經索引圖譜》,撒腿就跑。唯恐跑得慢了,張潛的目光又被那圖譜所吸引,整個人緊跟著也再度「走火入魔」!

  「小心點兒,別摔倒。放心,一張圖譜而已,真的沒那麼大威力!」張潛見了,感動之餘,依舊忍不住連連搖頭。一半兒為紫鵑的過度小心,另外一半兒,則為駱懷祖的「雪中送炭」。

  紫娟的控訴,並非空穴來風。齊墨的確在蠱惑人心方面,很有一套。對於精熟制器之術,或者沉迷於打造各種新奇物件的能工巧匠來說,《機關總經索引圖譜》,就是對症下藥。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份《機關總經索引圖譜》,不但展示了春秋時代科技的巔峰。甚至還包含了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技巧。喜歡研究機械的人,只要粗粗看上幾眼,目光就會被其吸引住,整個人也會很快沉迷其中。

  然後,此人就會一天天無法自拔,一天天為了將圖譜上的那些設計,變成現實中的實物,而絞盡腦汁。甚至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作為一個喜歡把事情往最壞處想的人,張潛很是懷疑,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元順帝和大明木匠皇帝,是不是得到過類似的一份圖譜。

  二人同樣,在治國方面沒展現出來任何能力,但是,二人卻都在機械製造方面,達到或者接近了當時的巔峰!

  不過,今天這份圖譜,恐怕注定要明珠暗投了。作為一個從信息時代穿越過來的人,張潛見過的那些日常工具,比圖譜上所展示的,精妙了何止十倍?

  《機關總經索引圖譜》,可以讓他感覺到震撼,可以讓他大發感慨並且贊不絕口,甚至可以極大地啓發他的思路,打破那些在另外一個時空就已經於他頭腦中成形的藩籬,為他推開一扇新的門窗。

  然而,想要讓他沉迷於其中不可自拔,分量卻差了太多,太多!

  「來人,給我燙一壺菊花白!」朝著空蕩蕩的門口掃了一眼,張潛信口吩咐,隨即,將身體輕輕坐到了專門打造的椅子上,開心地翹起了二郎腿。

  「是!」看似空無一人的門口處,果然響起了大管家任全的聲音。偷偷朝屋子裡探了一下腦袋,確定張潛沒事兒。此人迅速將屋門關好,撒腿就跑,「僕這就去,這就去,莊主您稍等。」

  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用力擺手:「好了,好了,大夥都散了。就是紫鵑瞎咋呼!咱家老爺是什麼人啊,朝廷的五品命官。還能被一個連飯都快吃不起的傢伙給治嘍?散了,散了,趕緊去吃朝食。吃完了還得帶著佃戶們去挖池塘呢。馬上快過年了,這點兒活怎麼也不能拖到明年去!」

  「是!」家丁和僕人們哄笑答應,一個個心裡石頭都落了地,全身上下好生輕鬆。

  常言道: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兒。他們的莊主張潛,雖然目前只是個五品少監。但是,已經足夠他們這些人在渭南縣揚眉吐氣。而他們的莊主,待人又素來寬厚,非但從不打駡奴僕,有了錢,還會吩咐管家提高所有人的待遇。

  這樣的好東主,當然不能讓壞人給害了。否則,大夥恐怕再也過不上同樣的日子。所以,以後姓駱的還想來張家搗亂?做夢去吧!無論誰看到了他,都趕緊偷偷湊過去,給他一鐵鍬,讓他這輩子都走不到張家大門口兒。

  「雪中送炭,真的是雪中送炭!」此時此刻,張潛哪裡知道,在家丁和僕人的心裡,駱懷祖已經成了人人得而拍之的「野狗」?一邊等著酒水送到,他一邊在心中對駱懷祖的行為感激不盡。

  神龍皇帝李顯,想要一份不低於風車和機井的驚喜。

  他現在的頂頭上司,未來的開元名相張說指點他,不妨在皇上鐘意的「火藥」上,多花些心思。

  把前者視作甲方要求,後者視為能增加甲方滿意度的設計精神。再結合《機關總經索引圖譜》中所呈現出來的那種,將現有技術條件使用到極限的設計思路,一張並不復雜但堪稱大殺器的設計圖,已經在他的腦海裡漸漸現出了輪廓!

  「莊主,酒來了!」管家任全用托盤端著一隻銀壺和一隻小酒杯,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您慢用。廚房拿開水燙過的,冷熱正好!我幫您倒上了!」

  「嗯!」張潛笑著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心中連日來心中所積聚的煩惱,迅速被烈酒滌蕩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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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27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一章 玉樹臨風

  頭戴一頂「狻猊盔」,身披鍍錫山紋鎧,張潛帶著軍器監所有九品以上官員,肅立於軍器監的正門處,恭候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到來。(註:狻猊盔,唐代標準制式頭盔的一種,額頭處有個立體狻猊首樣裝飾。)

  任琮、郭怒、王俊等人,也全都身披鍍了錫的鎧甲,做武夫打扮。在冬日的照耀下,整個隊伍寒光四射。宛若一把剛剛出鞘的寶劍,隨時準備為大唐斬盡天下寇仇!

  時值隆冬,北風有點兒硬,透過鎧甲和衣服的縫隙,吹在人的肚皮、後背等處,嗖嗖發涼。然而,整個軍器監上下,卻毫無怨言。大夥兒一個個努力挺胸拔背,將身體站得筆直!

  此時此刻,即便平素再矯情的人,都不會於心中偷偷抱怨,他們的張少監燒包,放著好好的官袍不穿,卻非要讓大夥全都做武將打扮。

  原因很簡單:其一,大夥身上的盔甲,無論山文也好,烏錘、鎖子也罷,都是軍器監甲杖署所造。質量是好是壞,大夥打造盔甲時盡心不盡心,全憑別人去說,神龍皇帝李顯根本沒功夫看。而今天,既然聖上蒞臨軍器監,大夥當然要把最好的産品拿出來供他親自過目!(註:山紋,烏錘,鎖子,都是唐代制式十三種鎧甲之一。)

  其二,大夥身上的盔甲,經過張少監在細節上微調之後,的確比文官的綠袍子和青袍子打扮人。即便是弓弩署大腹便便的黃胖子,頂盔摜甲之後,都好像年青了十歲。其他人穿好之後,更是風流倜儻,英姿勃發!

  至於其三麼?就不能宣之於口了。

  如此鄭重的場合,穿文官袍子,就免不了要給皇帝,僕射、尚書、乃至一系列當朝大佬行禮。即便每次只是躬身長揖,一整天下來,也得把大夥的腰折得又酸又疼。而頂盔摜甲,就能「恕屬下甲胄在身無法行全禮」了,大夥又何樂而不為?!

  事實也證明,張潛的這番安排,的確對路。雖然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剛剛校閱完了御林軍,看慣了健兒們橫刀竪馬的威風模樣。當他雙腳踏出御攆的剎那,兩眼依舊為軍器監衆官員們展露出來的形象而瞬間發亮。

  乾淨,利落,整齊,特別是當張潛帶領軍器監的官員們,同時雙手胸前交叉,山呼「臣等恭迎聖駕」之時,四十幾名文官,竟然給人一種百戰精銳之感。將護衛在御攆前後的那些千牛主杖們,立刻就比得黯然失色。(註:千牛主杖,千牛衛的基層成員,相當於皇家儀仗隊。)

  「胡鬧!」陪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前來巡視的隊伍中,立刻有幾個老成持重的文官,憤怒地皺起了眉頭。然而,隊伍中的武將們,視線卻全都被張潛等人身上的鎧甲所吸引,一個個登時心癢難搔。若不是忌憚著李顯本人還沒有動作,簡直恨不得立刻撲上前,親手將這批盔甲從郭怒等人身上扒下來,檢驗成色!

  「衆卿免禮!」好在李顯也沒讓大夥久等,稍稍適應了一下,就笑著對張潛等人擺手,「今日這番打扮,真的讓朕耳目一新。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所為又是哪般?」

  「謝聖上!」張潛帶頭,按照事先演練過的套路,再度拱手齊呼。頓時,又是一陣鎧甲鏗鏘,寒光閃耀。

  待甲胄碰撞聲漸漸平息,跳動的寒光也歸於寧靜。張潛這個始作俑者,才挺身出列,雙手交叉抱於胸口,向李顯鄭重回稟,「啓奏聖上,讓所有軍器監官員著甲相迎,是微臣的主意。為的是,等聖上入座之後,親手向聖上演示,我軍器監最近打造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李顯的注意力,果然像張潛事先期待的那樣,迅速被他的話吸引。楞了楞,臉上瞬間湧現了一絲欣喜。

  「陛下,請上座。兵器主凶,微臣不敢讓陛下以身犯險。所以在附近搭了一座高臺。陛下與諸位上官登臺之後,便可以將臣等的展示,盡收眼底!」張潛含笑伸手,將李顯的目光,引向不遠處的臨時看臺,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乾淨利落。

  「哦,有趣,有趣。張卿用心了!」李顯看著新鮮,聽著也覺得新鮮,目光轉向高臺,輕輕點頭。

  「嗯!」跟在御攆後的兵部尚書宗楚客,卻有些不太高興。輕輕咳嗽了一聲,快步出列,「聖上,高臺乃軍器少監自作主張搭建,未經工部查驗,也未經千牛衛搜撿……」

  「無妨,朕信得過張卿!」李顯朝著張潛年青白淨的面孔上看了一眼,笑著打斷了宗楚客的勸告。「他所進獻的風車和機井,已經長安周圍架設了四十餘座。迄今為止,還沒一架出過問題。」

  『風車和機井都是畢構監製的,跟張潛毫無關係!』宗楚客心中偷偷嘀咕,卻不方便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跟李顯硬頂。皺了皺眉,拱手退後。

  見神龍皇帝今天看張潛如此順眼,其餘幾個原本想借機在軍器監內挑點兒毛病的官員,也果斷偃旗息鼓。

  軍器監的少監位置,遠不及六部中一個員外郎重要。而今天除非大夥兒能挑出無法彌補的疏漏來,否則,根本無法動搖皇帝對張潛的寵信。

  既然是無用功,那還何必去做?弄不好,軍器監這個雞蛋裡沒挑出「骨頭」來,自己反倒蹭了一身蛋黃蛋白,豈不是得不償失?

  「聖上請恕微臣僭越,頭前為您領路!」等了幾個呼吸時間,見沒有其他人再出言阻攔,張潛又笑了笑,果斷為李顯和諸位當朝大佬們帶路。

  「嗯!」李顯今天心情甚好,立刻笑呵呵地點頭。隨即,一邊在衆多千牛備身和主杖們的護衛下,向高臺走,一邊笑呵呵地發問:「張卿今天的身上的山紋甲,似乎跟朕以前見到的山紋甲,略有不同?但具體哪裡不一樣,朕卻沒瞧出來。不知道張卿可願意為朕講解一二?」

  「能為聖上效力,乃是微臣的榮幸!」張潛肚子裡早有備案,放慢腳步,側轉身,笑著拱手,「此鎧乃是軍器監甲杖署日常打制,微臣並未做大的改動。微臣只是仿照明光鎧的樣式,命人在甲環上鍍了一層錫。以便在戰鬥之時,干擾敵軍視線。此外……」

  唯恐李顯記不住,故意頓了頓,他笑著補充:「此外,就是在肩部,加了兩塊精鋼護甲。一則給武將增添了一層保護,二來,護甲之上,也可以增添一些標記,以便將士們在戰場之上,分辨彼此的身份和官階!」

  「辨識身份?」李顯的眼神又是一亮,順口詢問。

  「陛下請看!」張潛停住腳步,半蹲了一下身體,以便李顯能夠看清自己的左側護肩模樣。那是一塊光溜溜鋼板,打磨得極為明亮。但鋼板中央,卻用紅銅鑲嵌了一道杠,一顆五角星,在銀白色的鋼板襯托之下,分外奪目。

  「微臣是正五品文官,如果轉行做武職,相當於郎將。故而,護肩上有一道金梁,一顆星。若是職位在微臣之上的武將,每升一大級,加星一顆。有梁為正,無梁為從!五角之星為上,四角之星為下。」

  這些,其實是另一個時空之中,將校服上最基本的元素。他借鑒過來,絲毫不廢腦力。而山紋甲,又是鎖子甲的高級變種,相對柔軟。增添一對兒護肩,輕而易舉。

  「咳咳……」宗楚客在近處聽得真切,忍不住又輕輕咳嗽。

  「聖上恕罪,微臣這只是一個構想,還沒來得及上奏,也不會擅自付諸實施。具體該如何增加,還要等陛下今日過目之後,與群臣商議,再做決斷!」張潛權當宗楚客是在好心提醒自己,果斷補充。隨即,抬起右手,非常簡單地就摘下了左肩的護板。

  「嗯!」聽到了宗楚客的暗示,卻沒來得及站出來找張潛麻煩的盧征明,氣得直哼哼。

  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則見獵心喜,笑呵呵地從張潛手裡接過護肩板,用手指輕輕摩挲,「有趣,有趣,雖然是小小的改動,卻能增加許多便利,張卿用心了,你先穿戴起來。等朕回去之時,再交給朕仔細琢磨。」

  「遵命!」張潛拱了下手,接過護肩,乾脆利落地重新裝配停當。

  他本來長得就高大白淨,跟銀色的鎧甲非常「相襯」。而那護肩板,雖然只是窄窄的兩小塊兒,卻將山紋鎧的整體造型美感拔高了一大截,裝好之後,更讓他整個人顯得玉樹臨風。

  李顯在近處看得真切,心神忽然微微一動,猛然回過頭,看向身後隊伍中某個位置,笑著點頭。

  而跟在李顯身後的群臣中,也有幾個家中有女兒剛剛及笄者,忍不住心中犯起了嘀咕。論前程,相貌,學問、做事能力,這張少監,絕對是一等一的女婿之選。只可惜,其出身不明,也不是真正的國公之後,將女兒許給他,未免委屈。

  正在大夥於心中暗暗品頭論足之際,張潛已經又邁動腳步,領著六十幾名千牛備身和千牛主杖,先上了高臺。反復走動,並且集體跳躍了幾次,確定沒有搖晃,坍塌的風險。才又帶著大夥兒快步走了下來,躬請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登臺。

  見他如此小心仔細,李顯忍不住在心中悄悄嘉許。隨即,笑著向身後招了招手,帶領蕭至忠、楊綝、宗楚客、紀處訥等一干三品四上大員,沿著木制的臺階緩緩向上。

  為了避免擁擠,張潛故意學著另外一個時空觀禮台的樣式,將看臺搭建得極為寬曠。並且提前擺好了不同級別的座位,將留給李顯的「龍椅」,衆星捧月般圍在了前排正中央。

  因為辨識度足夠清晰,根本不用張潛來領座,神龍天子李顯和衆文武大臣們,就迅速各就各位。而跟著李顯身後一道看熱鬧,或者接受言傳身教的幾個皇子們,也很快在李顯身側,找到了專門給他們留出來的空位,紛紛落座。

  令張顯非常驚喜的是,他剛剛結識沒多久的好友,尚攆局的李奉御,今天居然也來了。只是沒有負責替皇帝趕車,而是做侍衛打扮,帶著一夥弟兄,圍繞觀禮台散成一個圈子,暗中戒備。

  看到張潛的目光向自己望來,此人立刻開始擠眉弄眼。剎那間,臉上的表情好生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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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39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二章 玩火

  「李師傅是什麼意思?」張潛楞了楞,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困惑。

  按照他的理解,尚輦局是專門負責給皇家管理車駕和馬匹之所在。李奉御就相當於後世給大領導開車的司機班長,並且此人還有可能是一位皇親國戚。

  所以,此人的職務無論高低,消息都絕對屬靈通人士。今天他無緣無故忽然向自己擠眉弄眼,肯定在暗示著什麼事情。

  然而,奉御李其卻很快就將臉板了起來,眼觀鼻,鼻觀心,瞬間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

  「雞賊,多給點暗示你會死啊?」張潛在肚子裡偷偷嘀咕,然而,他卻不能把神龍皇帝李顯和蕭至忠,楊綝、紀處訥等人都晾在檯子上,去專門找一個奉御打聽消息。只好先將心中的困惑擱置在一邊,叉起手,向李顯請示新武器展示是否可以開始。

  「張卿儘管按照你自己的安排來,朕今天只負責看!」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對即將出現的新武器期待頗深,果斷笑著點頭。

  張潛立刻以軍中之禮致謝,隨即,也向蕭至忠、楊綝等一衆當朝大佬們行了個拱手的軍中之禮。轉過身,快速跑下高臺。不多時,就又帶著二十幾名軍器監的同僚,從一處房子後走了出來。

  只見這二十幾名軍器監的年青官吏,皆和張潛一樣,做武將打扮。但是,誰都沒攜帶兵器,只是兩人一組,輪番推動一輛輕便小巧的獨輪車,緩緩前行。並且像輸送物資的民壯般,在行進間,排成了一條細細的長隊。

  那獨輪車,只有三尺來窄,六尺多長,看模樣極為輕便。車前,兩側,各裝有一塊木板,構成了一個半封閉的車廂。木板的表面,則用濃墨重彩,畫了一隻的睚眥!

  不知道作畫者水平有限,還是故意為之,睚眥畫得絲毫都不凶悍,隱約還透出了幾分頑皮可愛。

  再看車廂內,則裝著一個大大的木頭箱子。箱子附近,還竪著一根長長的拉桿兒。而在拉桿下,則裝著角弓,箭矢,長矛、橫刀、乾糧袋子等物,很顯然,是推車的兩名兵卒的隨身所需。

  「這是什麼,武剛車麼?」李顯身邊的群臣中,不乏識貨之人,立刻皺起了眉頭,低聲跟身邊的同僚議論。

  「不像,這個車輪還沒武剛車的兩成大,橫面兒頂多有三尺寬,可是比武剛車窄得多!」立刻有人接過話頭,迅速點出了獨輪車與武剛車的不同。

  「兩側還有車廂板,不知道用啥造的,重不重?」

  「車上的木頭箱子是什麼。箱子上好像還有個橫桿兒!」

  「功能應該跟武剛車差不多,上面都可以放兵器和補給。萬一遇到敵軍,就可以結陣自保!」

  「倒是足夠小巧,但距離神兵利器,可是差得有點兒遠……」

  ……

  議論聲越來越高,不受控制地往神龍皇帝耳朵裡鑽。

  李顯聽了,心中頓時好生失望。他雖然沒有近距離研究過武剛車,但是,早在第一輪做太子之時,就從書上知道,此物乃是漢代就有的東西。而從群臣的議論聲裡,他也能夠判斷出,此物在唐軍中肯定早有裝備,根本不算新鮮。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陣低沉畫角聲,忽然在半空中響起,將周圍的議論聲盡數切斷。

  「嗯?」李顯强行壓住心中的失望,詫異地凝神觀瞧。恰看到,二十幾名做吐蕃打扮的騎兵,嘻嘻哈哈地策馬跑了出來。

  遠遠地發現了獨輪車隊,帶隊的吐蕃兵曹嘴裡立刻發出一聲呼哨,拔出鐵蒺藜骨朵,直撲走在最前方的那輛獨輪車。

  「嚄,嚄,嗷,嚄……」其餘「吐蕃武士」嘴裡發出一陣鬼哭狼嚎,也紛紛拔出武器,跟在了兵曹身後。

  眼前著車隊,就要被「吐蕃武士」吞沒,帶領車隊前行的張潛,卻不慌不忙。先將一面紅色的將旗揮了揮,然後抓起號角放在嘴邊,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宛若龍吟,震得人身體陣陣戰慄。

  伴著高亢的龍吟聲,正在前進的獨輪車,迅速聚集在一起。以張潛為中心,每輛車的車身為輻線,向外排列。轉眼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車輪型戰陣。

  「好!」左驍衛將軍牛師獎是個真正懂行的,在李顯身後不遠處輕輕撫掌,「此車雖然看似單薄,用起來卻比武剛車輕便得多,只是排列得過於稀疏,容易被吐蕃人所乘……」

  一句話還沒等說完,耳畔卻傳來連串的「砰,砰,砰,砰……」之聲。愕然細看,只見原本位於獨輪車兩側的車廂板,竟然全都折向了正前方,與鄰近展開的車廂板彼此咬合,將各輛車之間的空檔,堵了個嚴絲合縫!

  車陣,瞬間變成了車城。已經沖到近前的「吐蕃武士」無路可行,慌忙拉住坐騎,調整方向,彼此相撞,頓時亂做了一團。

  而車城內,張潛卻好整以暇地吹響了畫角,將自己的命令,瞬間傳入所有弟兄們的耳朵。已經事先演練過多次的任琮、王俊等人聞聽到畫角聲,立刻俯身下去,奮力拉動了獨輪車上那個控制木箱的橫桿兒。

  「噗!」十二道暗黃色的液柱,從一部分睚眥嘴裡噴了出來,剎那間,噴了「吐蕃」武士們滿頭滿臉。

  「啊啊啊啊——」那帶隊的吐蕃兵曹嘴裡發出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撥馬就逃。堪堪逃出二十幾步,竟然直接從坐騎上掉了下來,痛苦地滿地打滾。

  「啊啊啊啊——」其餘「吐蕃武士」,也紛紛撥馬逃竄。但是,也跟那吐蕃兵曹一樣,沒逃出多遠,就紛紛落馬,滾在地上,做痛苦不堪狀。

  「那睚眥嘴裡噴的是什麼?」不但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和蕭至忠等人覺得奇怪,就連左驍衛將軍牛師獎這種真正的老行伍,也被弄了個滿頭霧水。一個個瞪眼了眼睛,左顧右盼。

  「呼——」一陣北風吹過,將濃烈的酒香,迅速送入了每個人的鼻孔。剎那間,李顯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用力撫掌,「妙,妙,此車甚妙。叫他搶,叫他搶,燒他個有來無回!」

  「原來是火藥!」

  「怪不得畫了睚眥!睚眥必報!」

  「要是點燃了噴到人身上……」

  「妙,妙!真的是神兵利器!」

  「妙,神妙!」

  「神兵,果然是神兵!」

  議論聲與喝彩聲交替而起,剎那間響徹整個看臺。

  無論真看明白了,還是假看明白了,在場文武官員們爭先恐後,表達自己的驚嘆。誰都不想被李顯當成故意裝糊塗,在心中打入另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再度響起,高亢悅耳,令人血脈賁張。本以為展示已經結束的衆人俱是一楞,連忙再度定神細看。

  只見倒在地上的「吐蕃武士」們,紛紛爬起來退走。而另外十幾名軍器監的官吏,則匆匆忙忙推著了一大批帶著輪子的木馬登場。

  也有木頭做人偶,騎在木馬之上,皆做吐蕃打扮。被衆官吏們,連人帶馬,迅速推至距離車陣十步遠位置,結成一個側沖陣型,彷彿隨時會挽弓而射。

  「馳射!」高臺上,所有武將全都眉頭驟緊,滿臉冰寒。

  馳射,是突厥、突騎施、吐蕃等族騎兵,最擅長的殺招。通過高速移動中發射羽箭,對目標區域進行覆蓋,同時利用速度,避開對手的攻擊。

  只要訓練得法,此招往往每次施展出來,都能給唐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然而,今天情況卻好像與以往大不相同。

  當推著木馬的官吏們剛剛離開,車陣之中,立刻有令旗揮舞。緊跟著,獨輪車正前方的那一隻只睚眥,再度張嘴,「噗——」,十二道金黃色的液體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化作十二條火龍!

  「啊——」雖然已經聯想到「火藥」會燃燒,卻沒想到,火藥會被獨輪車上的機關,噴出如此之遠,看臺上的所有人,頓時全都長大了嘴巴,齊齊倒吸冷氣。

  再看那隊擺出馳射陣型的木人木馬,被火龍的身體一卷,迅速變成了一隻只火炬,轉眼間,就難再分彼此,整體化作了一片火海!

  「神兵,果然是神兵!」驍衛將軍牛師獎激動得情難自已,跳起來,手舞足蹈。

  「神兵,神兵!」左右衛,左右驍衛的幾個將軍,紛紛揮舞著手臂附和,彷彿自己此刻已經身處沙場,正指揮著弟兄們用「火藥」大燒四方一般。

  「神兵,果然是神兵,聖上慧眼,這火藥正如其名!」饒是兵部尚書宗楚客這種看著張潛不順眼之人,此時此刻,也激動得鬍鬚亂顫,滿臉通紅,拍著巴掌贊不絕口。

  「恭喜聖上得此神兵利器!」太府卿紀處訥反應更快,帶頭大拍李顯的馬屁。

  「恭喜聖上得此神兵利器!」登時,無數人群起響應,一個個臉上的振奮都無法掩飾。

  「恭喜聖上……」慶賀聲,連綿不斷。這一刻,在場文武大臣,無論各自屬哪派,先前看張潛順不順眼,都暫時忘記了彼此的立場,沉浸於無法抑制的興奮之中。

  無論是忠是奸,他們終究都是唐人。

  既然身為唐人,有誰能忘記太宗、高宗時大唐兵馬所向披靡的榮耀?

  有誰能受得了如今吐蕃日日侵襲,突騎施叛降不定,突厥人在大食人的暗中支持下,重新崛起,日日叩關?

  「嗯——」應天神龍皇帝李顯,明明也興奮得熱血沸騰,卻故意裝作一幅雲淡風輕模樣,微笑著輕輕點頭。

  火藥在軍器監手裡,變成火龍車,這個結果著實令他既感覺興奮,又感覺自豪。

  「嗯,就叫火龍車,這個名字,聽起來才夠威風!朕就這麼決定了,張潛無論給此物取了什麼名字,肯定不如朕取得好。他當初,可是管火藥叫做酒精!」

  想起酒精兩個字,李顯臉上的驕傲,就有些掩飾不住。

  他可是記得,張潛最初將火藥進獻給朝廷時,只叫此物為酒精,並且只說了此物是用來給傷口消毒的,半個「火」字都沒提及。

  是他,通過牲口棚被燒毀,發覺了酒精的真正威力所在。故而,才賜下了「火藥」這個威風凜凜的名字!

  不過……

  猛然又想起自己偷偷命人做過的那些火藥試驗,李顯的眉頭又輕輕皺起。

  印象中,酒精燃燒是藍色的火焰,遠不如油脂猛烈,甚至還可以說有些弱。而今天,張潛用火龍車噴出去的火藥,燃燒之時卻是明亮的黃色,甚至亮得有些扎眼!

  「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畫角聲竟然又響了起來,瞬間讓李顯和高臺上的文武官員們,忘記了心中的一切。

  「居然還沒結束?」齊齊瞪圓了眼睛,他們滿懷期待地,想看一看軍器監今天到底還能給大夥帶來什麼驚喜,恰看見,車城緩緩打開,獨輪車的兩側車箱板迅速合攏。

  車城化作了車陣,隨即,車陣由圓型,變成了一個倒燕尾形。

  居中那輛獨輪車拖後,其餘微微向前,彼此之間隔著三尺遠,緩緩推向左前方一個臨時搭建出來的磚石箭樓模型。

  「嗚,嗚嗚嗚,嗚嗚嗚——」畫角聲忽然變得霸氣十足。

  十二條火龍,從睚眥嘴裡噴射出來。所及之處,磚石皆燃,整座箭樓瞬間化作一團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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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2:58 P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30 03:00 PM 編輯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三章 玩大了 (上)

  剎那間,風停,雲止,除了畫角的回音和火焰跳動聲,四下裡一片沉寂。

  看臺上,包括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在內,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嘴巴微張,楞楞地看著那烈焰升騰的磚石結構箭樓模型。誰也不敢相信,石塊和磚頭,居然也能被火點燃!

  而讓他們更加難以置信的是,前後不過是十幾個呼吸功夫,那磚頭和石塊壘成的臨時箭樓,居然像融化了般,以肉眼可見速度,開始扭曲,變形,隨即,「轟隆」一聲,四分五裂!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驕傲的畫角聲,再度響徹雲霄。將所有人的目光,從仍在熊熊燃燒的磚頭石塊處,吸引回到了獨輪車上。

  十二輛獨輪車,被軍器監的年青官吏們推著,緩緩撤離戰場,隨即,在遠離看臺卻讓看臺上所有人都能看得見的位置停了下來,擺成了整整齊齊地一排。

  二十四名軍器監的青年官吏,戀戀不捨地放下了獨輪車,重新整理隊形。排成雙人十二列,在少監張潛的帶領下,小跑著奔向看臺前。

  緊跟著,先前假扮吐蕃人的那些青年官吏,也排成了雙列縱隊,從遠處快速跑向看臺。兩支隊伍在中途匯合,隨即橫著打了個彎子,面對應天神龍皇帝李顯,拉成了一條四排橫隊。

  『張少監又要玩什麼花樣?』接二連三的驚喜,已經讓李顯和看臺上的群臣們都有些應接不暇了,見軍器監的隊伍還沒解散,衆人再度睜大了眼睛。

  然而這一回,張潛所展示的,卻不是什麼神兵利器。而是帶領所有弟兄,一起向看臺中央位置肅立拱手,「利器展示結束,臣等恭請聖上點撥!」

  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張潛雖然自尊心很强,卻不是什麼連腰彎玩不下去的死板之人。既然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為自己和軍器監爭功,當然怎麼能讓李顯開心怎麼來。

  而最能讓領導産生滿足感的,莫過於閱兵。否則,在另外一個時空,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至於總有貧困縣的縣高官,不惜讓政府負債,也要檢閱當地民兵了。

  不是這些人智力低下,而是當權力膨脹到一定地步,欲望非閱兵不能滿足。

  所以,當考慮新武器展示結束後,如何才能收一個「豹尾」,張潛立刻就想到了閱兵式。而憑著軍器監這點兒「人馬」,他當然搞不成什麼多兵種輪番通過主席臺。所以,只能因陋就簡,將參與演示的所有弟兄們組織在一起,做一個簡單的隊列變幻。

  事實證明,這一招效果立竿見影。雖然只是四十幾個小芝麻官兒,列隊行禮。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卻仍舊激動得長身而起。三步並做兩步來到看臺的邊緣,低頭看著隊列中的所有人,用力撫掌:「好,好,當得起神兵利器之名。朕,朕心甚慰。諸位,諸位愛卿都有心了。此物,必將揚我大唐國威,令敵酋喪膽,群醜辟易!」

  聽出了自己聲音在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蕩的心情,他繼續說道:「諸卿之功,朕絕不辜負!此物——」

  又吸了一口氣,他終於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恢復了平穩,「張卿,神兵可曾命名?」

  「稟聖上!」張潛向前踏了半步,本能地就想實話實說:獨輪車已經被軍器監上下一致通過,命名為「火麒麟」。誰料,話沒等說出口,卻忽然看到了老狐狸楊綝,沖著自己輕輕搖頭。

  「稟聖上,臣等愚鈍,沒想出好名字來。所以,還請聖上賜名!」果斷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張潛頓了頓,再度肅立拱手。

  「臣等愚鈍,請聖上賜名!」還做突厥人打扮的郭怒,反應最快,在張潛身後大聲幫腔。

  「臣等愚鈍,請聖上賜名!」任琮、王俊等人,反應都比郭怒慢了一整拍兒。然而,大夥卻都是讀過書的,腦子遠比尋常士卒靈活。也紛紛開口,恭請李顯出馬。

  「好,好!」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對命名有著非常强烈的愛好。立刻毫不客氣地順水推舟,「既然諸卿還未給神兵想出名字,朕就賜其為火龍車!期待有朝一日,此車可以伴著我大唐將士,重返西域,將侵我疆土,害我百姓的蠻夷之輩,盡數燒個乾淨!」(車,這裡發駒音)

  「謝聖上賜名!」又是郭怒帶頭,軍器監的官吏們,齊齊向李顯抱拳行禮。

  「火龍駒就火龍駒,你是皇上,你說得算!」張潛怎麼聽,也沒聽出「火龍車」三個字,比「火麒麟」好在什麼地方,卻只能在心裡偷偷嘀咕。

  正準備命令大夥兒解散離去,卻不料,李顯竟然餘興未盡。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高聲吩咐:「諸卿今日勞苦功高,且上臺來。朕要仔細看看,我大唐軍器監的英傑,都是什麼模樣!」

  「這?」張潛楞了楞,本能地向李顯身邊看去。卻看到楊綝、蕭至忠兩個,在一起向自己輕輕點頭。頓時,便不敢再推辭,連忙帶領大夥向李顯行禮謝恩。

  謝過之後,自然有太監主動下了高臺,將大夥分成四批,每批十人,輪番接受皇帝的召見。以免同時登臺的人太多,造成高臺不堪重負,或者引發其他意外風險。

  這種時候,作為將作監的實際負責人,張潛就沒必要去站第一批了。首先,他雖然不需要參加常朝,但一年當中,總有四五次大型和特大型朝會,他是躲不了的。

  如此,他見到皇帝的機會,就手底下的八九品「綠鸚鵡」們多得多,犯不著跟手下人去爭。

  其次,將作監整體立了功,首功無論如何都落不到別人身上。他爭與不爭,結果都是一樣。而手下的弟兄們越被皇帝賞識,他也會越跟著水漲船高。

  第三麼,就是做官的技巧問題了。

  這時候,讓屬下們先登臺,不光會給朝中大佬們留下他謙虛的印象,手下弟兄們,也會感激他的仗義。而如果他自己搶著沖在前頭,非但容易讓大佬們覺得不穩重,手下弟兄也會覺得跟在這樣的上司身後沒奔頭。

  當然,這些都是張潛過後才意思到的。事實上,沒等他想好自己該第一個登臺,還是壓陣的時候,老狐狸楊綝,已經用目光和輕微的頭部動作,給了他足夠的暗示。勒令他見好就收,不準再出任何風頭。

  對於老狐狸的擔當,張潛不敢恭維。但對於老狐狸的做官本事,他卻是一百二十個佩服。

  能在武則天當政之時,一路做到宰相,手上卻沒有沾染任何血腥,並且還能被李顯視為肱骨重臣的,除了楊綝之外,恐怕滿大唐也找不到第二個。所以,他老人家的指點,張潛輕易不敢不聽。

  不過,在台下等待的時候,卻未免有些無聊。張潛既不能跟身邊弟兄交頭接耳,也不能活動骼膊大腿舒緩筋骨,只能傻站著做泥塑木雕。

  而山紋甲好看是好看,卻不怎麼擋風。張潛剛出過汗的身體,被臘月的小風一吹,那滋味,簡直要多酸爽有多酸爽。

  正被凍得想打哆嗦之際,看臺上,卻傳來了李顯的聲音,忽然就比先前高出了許多:「郭卿,你為何要離朕如此之遠?莫非朕凶名在外,讓你不敢靠近麼?」

  「不是,不是!」郭怒的回應,緊跟著響起,不但甕聲甕氣,並且帶著明顯的緊張。「微臣,微臣,微臣有腋臭之疾,出了汗之後尤其嚴重。剛剛,剛剛假扮吐蕃兵曹,出了一身汗。不敢,不敢靠得太近,對聖上不敬。」

  因為先前演吐蕃兵曹演得太認真,他從馬背上假摔下來之時,不小心碰到了鼻子。所以,說話之時好像傷了風,聲音聽起來平添幾分古怪。

  李顯今天心情大好,非但絲毫不覺得郭怒帶著鼻音的話語失禮,反而覺得此人憨厚可親。立刻笑了笑,輕輕擺手:「無妨,將士們在邊塞眠沙臥雪,身上的味道肯定都不會太好。朕不在乎,你儘管上前來,跟他們幾個站在一起。」

  「謝聖上!」郭怒感動得連眼淚都快淌出來了,踉蹌著上前數步,向李顯肅立拱手,「軍器監火藥署主簿郭怒,願意為陛下粉身碎骨!」

  這下,味道可就大了。

  鹹魚,臭雞蛋,爛蘑菇,臭襪子統統堆放在一起,也不過如此。

  而李顯雖然年青之時沒少吃苦,如今卻已經做了三年大唐皇帝,哪裡受得了如此滋味?剎那間,被熏得連呼吸都難以為繼,忍了又忍,才勉强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嗯,郭,郭卿言重了。你,你盡力做事就好!你們也是一樣,可以告退了,只要盡心為國,朕保證不會讓吏部忘記了你們的功勞!」

  「謝聖上!」衆「綠皮鸚鵡」們齊齊拱手施禮,然後在太監的引領下,快步離開高臺。每個人都恨不得揣上郭怒兩腳,以消此時心頭之恨!

  而那郭怒,卻絲毫沒感覺出,自己已經成了衆矢之的。兀自開心地曲著手臂,連連做小鳥振翅狀,恨不得整個人立刻飛起來,直沖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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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01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四章 玩大了 (下)

  當著如此多的文武官員面兒,李顯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廢。因此,目送著郭怒去遠之後,他偷偷調整了十幾次呼吸,才硬著頭皮重新開始了下一輪接見。

  這回,速度就比先前加快了許多。問了問每一個受接見者名姓,籍貫,官職,又集體勉勵了幾句,就算結束。

  饒是如此,仍然讓陸續登臺的將軍器監官吏們,一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告退走下看臺之時,如果不是有千牛備身們在旁邊照看,少不得會有官吏一腳踩空,摔個頭破血流。

  片刻之後,終於輪到了張潛登臺。作為火龍車的設計者和軍器監的實際掌控者,李顯當然不能隨便幾句話,都打發了他。於是乎,先將他大大誇贊了一番,然後又問了一下火龍車連同裡邊「火藥」的整體造價,以及一些雜七雜八,最後,則將語鋒一轉,非常自然地問道:「張卿今日所用之火藥,似乎與朕以往見過的火藥略有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又往裡邊添加了其他助燃之物?否則,怎麼會威力如此巨大?」

  『這是公共場合啊,我的皇上!您老人家再相信身邊的文武大臣,檯子底下還那麼多侍衛呢,誰能保證他們個個守口如瓶?』被李顯的保密意識氣得在肚子裡偷偷嘀咕,然而表面上,張潛只能笑著拱手:「啓奏聖上,微臣的確在火藥裡添加了一些東西。具體添加之物和添加數量甚為複雜,微臣愚鈍,沒有記住。但是,微臣都已經寫成秘方,記錄在案了。如果聖上需要檢視,微臣這就可以去為您取來!」

  「不急,張卿有心了,等朕返回大明宮之時,你再幫朕謄抄一份帶上就是!」李顯清楚地聽見了秘方兩個字,眉頭輕輕蹙了蹙,果斷笑著擺手。

  「陛下,微臣以為,秘方由陛下預覽之後,應該立刻交百騎司封存。禁止任何人查閱。軍器監內,也禁止任何人將此方外傳,違者,必誅其三族!」彷彿擔心李顯意識不到「火藥」配方的重要性,兵部尚書宗楚客忽然站了起來,鄭重給張潛「幫忙」。

  「嗯,宗尚書此言有理!」李顯的眉頭又蹙了蹙,目光掃向已經走下了高臺的軍器監一衆「綠皮鸚鵡」們,若有所思。

  「火藥」在短短十幾個呼吸之內燒榻了磚石箭樓的情景,他剛才站在高臺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而突厥、突騎施、吐谷渾等部族,平素都是逐水草而居,怎麼會用磚石打造箭樓?

  放眼天下,用磚石搭造建築物的,恐怕除了大唐,就是倭國和吐蕃了。萬一秘方被突厥、突騎施和吐谷渾等部族偷了去,大唐可真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到這兒,李顯心中悄悄打了個哆嗦。隨即,看向張潛和台下一衆軍器監官吏們的目光,變得愈發慈祥,「軍器監為朕獻上火龍車這等神兵利器,有大功於國,理應嘉獎。張卿,你回頭呈一份名單給吏部,將參與制造火龍車的衆卿和諸位能工巧匠的名字,還有他們的具體功績,都報上來!」

  「微臣遵命!」隱約感覺到好像哪裡不太對勁兒,張潛卻因為缺乏應對經驗,只能叉手領命。

  微微向張潛點了下頭,李顯笑著將目光轉向身後的一衆肱骨大臣,「蕭僕射,楊侍中,宗尚書!你們三個,一道商議給軍器監上下的嘉獎,規格參照破敵奪城。其中表現卓越者,長安城內加賜以宅邸一座,以為後來者榜樣!」

  「臣等遵命!」蕭至忠、楊綝、宗楚客三人全都站了起來,躬身領命。

  早就預料到的軍器監上下今天肯定會受到重獎,卻沒想到,獎勵如此之豐厚,其餘文武重臣們,一個個羨慕兩眼放光。

  長安房價奇貴無比,買之相當不易。很多五品,四品官員們,兢兢業業幹上半輩子,都未必能在長安城內買得起一套像樣的宅院。而軍器監內研製火龍車有功的「綠皮鸚鵡」們,卻有可能一文錢都不用自己掏,就被朝廷賜予一套,位置肯定還不會太差。如此恩遇,當然讓人羨煞!(註:歷史上,白居易在長安一直租房住,到了晚年才終於買了一套老破小。:))

  只有少數兩三個特別老成持重者,隱約猜出了「賜以宅邸」這四個字背後的含義,偷偷看了兀自滿臉茫然的張潛一眼,將嘆息聲藏在了肚子裡。

  你當皇家賜予的宅院,是那麼好拿的麼?且不說越靠近大明宮的坊子,宵禁越是嚴格,早晚出入極為不便。單是百騎司近在咫尺這一條,就足以讓很多人戰戰兢兢。

  而今天的恩賜,又與那火龍車和火藥,息息相關。很顯然,被賜予宅邸者,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百騎司的重點關注目標。如果有半點泄密嫌疑被百騎司抓到,或者幹了其他什麼出格的事情,不禁宅邸轉眼就歸了別人,全家老小,恐怕都跟著他一起去吃牢飯!

  「今日看到御林軍兵强馬壯,軍器監上下做事恪盡職守,朕心甚慰!」提前對可能出現的危險,不動聲色地布置下了預防手段,李顯的心臟,終於又恢復了安寧。抬頭看了看天色,笑著吩咐,「諸卿跟著朕從早晨跑到現在,想必也都累了。回宮,朕命人專門設下了酒宴,今日就與諸卿開懷暢飲,賀我大唐又添一破敵神兵!」

  「謝聖上!」衆文武大臣心花怒放,顧不上再去羨慕或者同情別人,齊齊站起來,向李顯躬身。

  立刻有太監和千牛備身上前,簇擁著李顯下了高臺。然後又將文武重臣們,按照官職高低次序,緩緩領了下來。

  尚輦局的車馬,早已提前準備停當。李奉御帶著他麾下的弟兄們,不多時,就將李顯和文武重臣們,送上了各自的馬車。先前略顯擁擠的軍器監,立刻就變得空蕩蕩,只有幾團餘燼,兀自緩緩冒著白霧,彷彿還在回憶著剛才的熱鬧。

  「少監,老夫提前恭喜你了!」奉命留下來取「火藥」添加物秘方的高延福,拉著張潛的手臂,笑呵呵地說道,「咱們大唐素重軍功,「破賊奪城」這等奇功,可不是輕易能獲取的。說不定,下次老夫再見到少監,就得改口稱你為正監,或者叫你一聲郡侯了!」

  「承您老吉言,真的有那麼一天,晚輩一定裝一車美酒,給您送到家裡去!」知道這位監門大將軍,是李顯最信任的人之一。張潛不敢怠慢,笑著向對方施了個禮,然後雙手沖懷中掏出一份絹帛,鄭重轉交了過去,「添加之物和每斤火藥需要添加的分量,都寫在這裡了。先前人多眼雜,晚輩不便當衆呈給聖上。等會兒,還請您老在聖上面前幫晚輩解釋幾句,請聖上千萬不要誤會晚輩是故意欺瞞!」

  「找打,聖上何等英明,還不知道你是一心為國?!」高延福笑著駡了一句,雙手接過寫滿了字跡的絹帛,連看都不多看一眼,就將其塞進了一個帶鎖的牛皮盒子內,隨即,果斷鎖上盒子,收起鑰匙。

  「晚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確該打!」知道老太監的話沒有惡意,張潛連忙笑著認錯。隨即,又把任琮喊了過來,從後者手裡接過一個精巧的木箱,雙手遞到了老太監面前。「此物,是晚輩的一點兒心意,還請長者笑納!」

  「這是何物?」高延福楞了楞,故意裝作一幅驚愕的模樣,皺著眉頭追問。

  「火鍋!」張潛想都不想,快速給出答案,「晚輩看您老每天在外邊跑來跑去,而外邊又冷。所以特地命人給您老也打了一整套。這樣,無論什麼時候,您老只要想吃,都能吃上一口熱乎飯!」

  「嗯,不錯,不錯,這東西又乾淨,又簡單。的確方便得很!」高延福滿意地將木箱接了過去,轉手交給了身邊的小跟班兒,「既然張少監如此有心,老夫就卻之不恭了!」

  「早就該給您打一整套送過去,是晚輩最近忙暈了頭,忘記了!還請您老勿怪!」對方的年齡比楊綝小不了多少,所以張潛不覺得自己送一套火鍋做禮物,有什麼唐突。笑了笑,順口補充。

  然而,老太監高延福,卻從張潛的舉止和對自己的稱呼中,忽然品味出了一些溫暖的味道,笑了笑,輕輕點頭,「少監的確是有心之人,怪不得聖上一直對你青眼有加!走吧,進宮去赴宴。宮中規矩多,你如果有啥不懂的,路上儘管向老夫垂詢便是。第一次被皇上賜宴,若是出了醜,可是會被同僚當做笑柄的,一說就是三四年。」

  「赴宴,也有我?」這回,輪到張潛發楞了,瞪眼了眼睛,呆呆地追問。

  他記得李顯那句話是,「諸卿跟著朕從早晨跑到現在……」,而他,肯定不屬從早跑到晚的那一批之內。更何況,當時跟在李顯身邊的,最低都是從三品。連張說這個軍器監正監都沒資格,哪裡輪得到他一個小小的少監?

  「當然,你當時就站在聖上對面,難道還能把專門你踢出去?」高延福也瞪圓了眼睛,滿臉不解地反問。隨即,又笑著搖頭,「得虧老夫多了一句嘴,要不然,你今天非曲解了聖上的意思不可。小子,飯可以不吃,聖上賜宴卻不去的,你恐怕是全大唐有史以來第一個!」

  「晚輩知錯,多謝長者指點!」張潛終於確定了自己也在受邀之內,訕訕地拱手,「勞煩您老到房間裡稍等,晚輩去換一下衣服,馬上就來。」

  「換什麼換,就這樣,這樣就挺好!這身看著比官袍好著利索!」高延福果斷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你以為御宴,可以甩開腮幫子吃呢。主要吃的是一份恩典,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又年青力氣足,穿這身兒鎧甲,不至於累得走不動路。」

  「是,晚輩聽您老的!」張潛在內心深處,也更喜歡穿鎧甲。不為別的,至少能避免施禮時將腰彎得那麼低。

  「嗯,嗯!」高延福滿意地點頭,隨即,上上下下打量張潛,欲言又止。

  張潛被看得心裡發毛,慌忙叉手行禮,「您老若有指教,儘管說,晚輩保證洗耳恭聽!」

  「指教肯定沒有,只是聖上想讓老夫,問你一句話而已。此話要緊得很,你可想好再回答!」高延福收起目光,笑著補充,眼神忽然變得高深莫測。

  張潛心中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收起笑容,拱手肅立。「高大將軍請,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用那麼正式,聖上問的是私事!也是對臣子的恩典!」高延福笑著叮囑了一句,隨即輕輕向後倒退兩步,收起笑容,正色轉述:「聖上問,張卿今年多大了,可曾娶親或者定親?家中長輩,還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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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08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五章 臉呢

  「世叔,聖上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出身履歷,吏部不是早就弄清楚了麼?」問題實在來得太突然,直到第二天上午,張潛依舊覺得忐忑不安,特地跑到張若虛家,請這位前輩給自己指點迷津。

  「還能有什麼意思?聖上看好你,想招你當上門女婿唄?」難得見張潛慌到如此地步,張若虛心中大樂,毫無同情心地落井下石,「老夫跟你說,聖上年青之時,可是出了名的英俊。他膝下的幾個女兒,個個都貌美如花。並且名下實封就沒有低於兩千畝的。你如果錯過了,可是要後悔一輩子!」

  「世叔,小侄在問你正經事情!」張潛被調侃得哭笑不得,忍住不低聲抗議。

  「我也跟你說正經的啊?」理解不了張潛為何如此著急,張若虛看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補充,「尚公主還不好嗎?除了成親之後,輕易沒法納妾和逛青樓之外,其他對你來說,都有百利而無一害。而你天生就不是一個風流的,雖然白白浪費一幅好皮囊。」

  「世叔,你如果再調侃我,酒我可就帶回去了!」張潛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發出警告。

  「別,千萬別。都帶到家門口的東西,哪有再帶走的道理?!」張若虛聞聽,果斷收起了笑容,裝出滿臉鄭重模樣强調,「況且,老夫真的不是故意開玩笑。用昭,你年齡真的不小了。如果不是官身,而是平民。再不娶親,地方官府就可以給你强行配妻了。屆時,無論是瞎的,麻的,還是瘸的,你都得接著。」

  「大唐還有這規矩?」張潛被嚇了一大跳,登時將兩隻眼睛瞪了個滾圓。發現張若虛不似在說笑話,忍不住輕輕用手拍打自己胸口,「呼——,好在晚輩及時做了官……」

  「做了官,渭南縣管不到你了。但是大齡不娶的話,照理還是有地方管的。」張若虛翻了翻眼皮,冷笑著補充。

  「啊……」張潛再一次被驚得目瞪口呆,久久無言以應。

  怪不在二十一世紀,那麼多人都天天唱著夢回大唐。原來在大唐,只要娶不上媳婦的,官府就直接負責發!(註:唐代規定,平民百姓家到年齡的男女必須成親。單身是罪,官府要强行婚配,並且當做地方官員的政績來考核。)

  只是,發來的媳婦,質量和感情,怎麼可能有保證?說實話,不過是把男人和女人,都當成了牲口,强迫他們及時為大唐提供下一代勞動力罷了。

  「不過,就憑用昭這幅好皮囊和如今的仕途前景,估計有司也不相信你娶不上媳婦!」看到張潛被打擊的失魂落魄,張若虛終於過夠了嘴癮,笑了笑,將話頭又兜了回來。「而聖上,也未必是想把公主嫁給你,而是幫別人問上一問。畢竟,聖上和聖后,也都不是獨苗,後面皇親國戚一大堆。說不定哪位皇親國戚,剛好家裡有女兒到了出閣的年齡。而做父母的,又擔心女兒出嫁後,不容於公婆。所以,你就成了上上之選。」

  「是這樣?」張潛聽得似懂非懂,眉頭輕輕皺成了一團疙瘩。

  「嗨,老夫就是把女兒早早許了人,否則,老夫都願意把女兒嫁給你!」體諒他缺乏長輩指點,張若虛笑了笑,帶著幾分遺憾補充,「你想想啊,你才二十出頭就做了正五品,前途不可謂為不遠大。即便手頭沒啥錢財,光憑朝廷給你的俸祿和職田,也夠你活得有滋有味兒。而眼下你最缺的,是家族支撐。對於那些皇親國戚來說,這根本算不上事兒。至於你父母長輩都不在身邊,在他們眼裡就更是優點了。別人家嬌生慣養的女兒,嫁給父母都在的,還怕受公婆的氣呢。而嫁給你,卻一入門就可以當家做主。」

  這些都是大實話,只是怎麼聽,都怎麼讓張潛感覺彆扭。正準備硬著頭皮狡辯幾句,卻不料,張若虛又將話鋒一轉,再度鄭重詢問:「算了,不扯這些沒用的了。你跟高延福怎麼回答的?他當時可否給了你一些暗示?你不會拒絕了吧,用昭?那老夫可真的要佩服你了!」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就把話題岔開了!」回想了一下昨天去皇宮赴宴之前的情景,張潛輕輕搖頭。

  正準備將自己當時的回答如實相告,屋門外,卻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跟著,張若虛的女兒張青蘅就帶著兩個丫鬟走了進來。先大大方方向他行了禮,然後開始帶著丫鬟,給自家父親和客人,都倒上了熱茶。

  張潛心中,立刻湧起了幾分期盼。一邊向張青蘅還禮寒暄,一邊在心中斟酌說辭。搶在對方沒離開之前,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向張若虛匯報:「世叔,我當時跟高監門說,早在師門之時,曾經跟師妹定過親。約好了三年後娶她。雖然眼下跟師門聯絡中斷,男子漢大丈夫,卻不能食言而肥!」

  「師妹,還約好了三年之後娶她?真的假的?這話你可從沒跟老夫提起過?」這回,終於輪到張若虛吃驚了,緊皺起眉頭,盯著張潛上下打量。

  「師妹是假的,但三年之約卻是真的!」張潛臉色微紅,端起茶盞來遮擋心中的慌亂。

  張青蘅放下茶壺,又向自家父親和張潛輕輕蹲了下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隨即,貼心地讓丫鬟關好了屋門。

  張若虛的心思,全都放在張潛的應對上,根本沒注意到自家女兒的神態和動作。端著茶盞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他低聲追問:「誰家的女兒有如此魅力,竟然讓用昭非她不娶?噢!老夫明白了,你是怕娶了公主,受到約束!」

  「不對啊?」沒等張潛回應,他又果斷將結論推翻,「老夫剛才還說過呢,你不是個風流才子。莫非真的有這樣一個女子,跟你定下了三年之約?也不對啊,既然你喜歡他,她眼睛裡也有你。直接娶了便是,為何還要等上三年?難道她父母是個勢利眼,看你不上?可你現在都是正五品了,她父母看你不上,還能看上誰?即便是狀元和探花,最初授官,也不過是個七品。」

  張潛肚子裡有苦不能說,只好沉默以待。那張若虛風流了大半輩子,絕非一個古板之人。猜來猜去,覺得答案都不成立,竟然將手一拍,大笑著說道:「老夫知道了,你喜歡的女子剛剛沒了父親。她想為父親守孝三年,所以才跟你定下了三年之約!」

  「世叔,不用猜了,反正除了她之外,我這輩子不會娶任何人。」張潛再次被說得哭笑不得,乾脆直接挑明瞭自己的態度。「晚輩今天來找你,是想問一問,我這麼回答,會不會惹聖上不高興。以及,他不高興了,會有什麼後果。」

  按照另一個時空網路電視劇上所演繹,皇帝給誰指婚,後者如果敢拒絕,不死上十回八回,都不足以證明情比金堅。所以,昨天他將搪塞的話說完之後,一直在努力觀察高延福的反應。而監門大將軍高延福,卻早已人老成精,當時竟然微微一笑,就將話頭岔到了別處,從始至終,也沒讓他看出任何端倪,更沒給他任何暗示。

  然而,張若虛卻對他的擔憂,很是不以為然。「聖上為哈要不高興啊?甭說只可能是聖上的一位親戚,即便是聖上的親生女兒,也不至於因為你這麼回答,就對你另眼相待。」

  唯恐張潛不相信,頓了頓,他又低聲解釋:「你曾經多次有大功與國,聖上怎麼可能為了因私而廢公?況且俗話說,皇上的女兒不愁嫁。每年指望著娶公主,郡主、縣主的如花少年,能從長安東門一路排到西門。人家何必單單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

  「那就好,那就好!」心中將網路電視劇的編劇們,鄙夷了無數回,張潛終於感覺到了自己頭上雲開霧散,「多謝世叔解惑,晚輩今天還有些雜事,就不打擾您了。今天的酒是添了桂花香氣的,你先嘗嘗滋味如何?如果……」

  「別忙著走啊,你還沒說是誰家女兒呢?!」張若虛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連新酒都顧不上品嘗了,追著張潛連聲詢問。「趕緊說出來,也許老夫還能幫你在她家大人面前知會一聲,讓她儘早脫了孝服。女兒家老得快,春花般含苞待放的日子,一共也沒幾天。她想盡孝也不是這種盡法……」

  「世叔,您慢慢品酒,晚輩告辭了!」張潛已經把最可能給紅寶石少女傳遞消息的途經利用上了,哪還肯再陪著老前輩扯自己的八卦。拱了下手,落荒而逃。

  他腿長腳快,又跟張家上下早就混成了熟面孔。因此,不費吹灰之力,就擺脫了張若虛的「追殺」,來到了外邊的小路上。

  轉眼又到了上次跟紅寶石少女相遇之處,明明知道毫無可能,他仍然忍不住悄悄地舉頭四顧。恨不得少女再度策馬來到自己近前,哪怕只是擦肩而過,終究能彼此看上一眼,以解心中相思。

  然而,這回,老天爺卻沒成全他。從張若虛家磨磨蹭蹭地一路走回了自己家門口,甭說紅寶石少女,就連個馬蹄印記他都沒看見。

  心中正覺得有些失落之際,猛抬頭,卻發現自己家門口,聚集了一大堆人。男男女女,好似比過節還要熱鬧。

  自打上回某個不開眼的小吏上門敲竹杠,卻被張九齡給嚇跑之後。張潛記得自己的門口,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熱鬧的時候。登時,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邁開大步走了過去。

  「莊主來了!」

  「莊主來了!」

  「莊主終於回來了,看這個臭不要臉的傢伙,還敢不敢亂放狗屁!」

  「分明是前來訛詐的,卻找出這麼好聽的藉口!」

  「去他奶奶的佛祖,佛祖從沒保佑過咱們。倒是莊主,讓咱們大冬天的都能賺到錢糧!」

  「莊主……」

  圍觀的百姓們聽到了咳嗽聲,紛紛議論著讓開道路,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期待。

  「怎麼回事兒,任管家?」從衆人的議論聲中,張潛隱約察覺到有惡客登門,警惕地放慢速度,皺著眉向位於人群中央的任全追問。

  「施主,小僧慧岸,這廂有禮了!」沒等任全開口,一個長得比尼姑還好看三倍的年青和尚,已經主動迎了上來。

  「不客氣!」張潛看了對方一眼,輕輕擺手,「你來我家何事?張某乃是墨家子弟,師門有訓:莫聞莫見,則必以為無!」

  此語出自墨家經典名篇,《明鬼》。相當於直接告訴對方,別拿佛陀鬼怪那一套來糊弄人。誰料,那小僧慧岸卻一點兒都不生氣,又單手竪起,向他行了個禮,輕啓朱唇,笑著說道:「墨子之賢,我佛門也甚為佩服。小僧今日前來,卻非跟施主辯論鬼神之有無。而是想跟施主結一個善緣?」

  「善緣?」張潛又皺了皺眉頭,側開身體,堅決不給對方機會,「還是算了吧,我既不信,你我肯定無緣。」

  「施主說笑了!」慧岸展顔而笑,如同嬌花照水。剎那間,竟然讓人群中幾個少女自慚形穢,「小僧聽聞施主家中,有一口古井,集天地之靈氣。所以專程前來,想借此井為禮佛之用。若是施主不吝割捨,今後三年之內,佛祖必然會保佑,整個渭南縣凡是誠心禮佛之人,皆無病痛纏身,災厄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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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16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六章 打之

  「莊主,別上他的當,賊禿驢就是喜歡用這種手段,訛人錢財!」

  「莊主,和尚壞得狠。三年之內,他早拿著錢跑了,大夥根本沒地方找他去!」

  「莊主,你不用搭理他。他如果不滾蛋,我們就抬著他扔到大路邊去!」

  「賊禿,快滾,否則打斷你的腿!」

  「揍他,揍他,別跟他廢話。這種禿驢和天竺人一樣不要臉,無論看到什麼好東西,都想賴成他自己的!」

  ……

  沒等張潛開口,四下裡,已經響起了一片勸告和謾駡之聲。衆家丁,佃戶們,誰都不肯相信那慧岸和尚的說辭,紛紛出言揭露此人的陰險圖謀。

  也有零星幾個看熱鬧的莊戶人家老漢,隱約覺得用一口井換全縣的人三年無病無災,是一件極為積德行善的事情。然而,想想眼下自家兒子還在莊主家找活幹,而張莊主最近又是出錢修橋,又是出錢挖渠,帶來的好處都肉眼可見,所以,他們都果斷選擇閉嘴。

  而那慧岸和尚,佛法學到了幾分精髓不知道,臉皮結實程度,卻絕對超過了寺廟裡的雕塑。被這麼多人圍著叱駡,竟然絲毫不覺得尷尬。反而微笑著又向張潛靠近了兩步,柔聲勸道:「舍一口井,以利闔縣之民,乃莫大的功德。施主既為墨門子弟,又是朝廷命官,理應……」

  「沒問題,舍,不就是幾桶井水麼,張某舍!」一整套大道理沒等囉嗦完,張潛已經大笑著點頭,「管家,傳我的命令下去,以後慧岸師父前來挑水,不用通報,直接放行!」

  說罷,用手將和尚的肩膀輕輕往旁邊撥了撥,快步走向了自家大門。

  「啊——」那慧岸和尚原本還準備了許多語言圈套,等著張潛往裡鑽。卻不料,張潛根本不按預定套路出招。頓時被撥了個猝不及防,踉蹌著轉了大半個圈子,差點兒一頭栽倒。

  「和尚小心!」任全手疾眼快,連忙伸手將慧岸扶穩,「我家莊主答應你了,今後禮佛需要用水,盡可以自己來挑。要多少,我們莊子給多少,分文不收!」

  其他家丁和佃戶們,見張潛一招就破了和尚的陷阱,果斷在旁邊擠眉弄眼:「小和尚,保佑咱們闔縣百姓三年無病無災,可是你說的。如果有一人生了病,或者遭了難,老子可是要拿豬血潑了你的廟門!」

  「小和尚,擔子和水桶有麼,沒有,我們施捨給你,也算一樁功德如何?」

  「小和尚,你的寺廟距離這裡遠麼?遠的話,可是要早點兒來。早晨第一桶水靈氣最足,來晚了,就是你心不誠!」

  ……

  也不怪大夥痛打落水狗。這京畿附近的和尚,最為無賴。特別是一些來自天竺的所謂高僧,行徑簡直跟騙子差不多。只要看上誰家的東西,就立刻湊上去,死皮賴臉勸人家舍了去禮佛。

  若是對方不給,他們要麼拿對方已經身故的長輩做威脅,說什麼地獄受苦,或者輪回入畜生道。要麼拿周圍百姓的福報做輿論綁架,逼著對方低頭就範。

  而對方如果想擺脫糾纏,辦法就只有一個。拿出足夠的錢來,讓和尚念經消災。往往錢給了,經念過了,家中有佛緣的物品,就立刻變成沒佛緣了。而念經的和尚,則帶著錢財,再去尋找下一個敲詐目標。

  「施主且慢!」一片酣暢的奚落聲中,和尚慧岸努力站穩身體,快步追向了張家大門,「施主誤會了,與我佛有緣的,乃是貴宅之中,那口能集天地靈氣之古井,並非區區井水。井水不過是承載福緣之外物,水從井裡打出來,沒等送到寺廟裡,靈氣就在路上散盡了,豈可用來供奉佛祖?!」

  「和尚不要臉,把井給了你,我家莊主豈不是得搬家?」

  「和尚,你就直說,想要我家莊主的宅院就是了,何必找如此說辭!」

  「真是臉大,我家莊主乃朝廷五品命官,宅子說給你就給你?」

  ……

  四下裡,叱駡聲瞬間又響成了一片。不用張潛自己開口,周圍的家丁和佃戶們,就將和尚心中的小算盤,揭了個底兒掉。

  而張潛本人,早就猜到對方不會答應每天過來擔水,更早就猜到,自己家中真正有「佛緣」的,恐怕不是自己蓄意編造出來的那口井,而是六神商行的乾股。因此,絲毫不為和尚的無賴舉動而生氣,停住腳步,笑呵呵地轉身,「佛祖看上了我家這口古井?沒問題。傳聞佛法無邊,張某答應了。和尚你儘管施展無上妙法,將井搬走就是。張某現在絕不阻攔,過後無論井飛到了哪裡,張某也不會報官!」

  「啊,南無阿彌陀佛!」再次又被張潛的話語,打了猝不及防。慧岸和尚楞了楞,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驚呼聲從半途中給變成了佛號。

  按照他預先想好的套路,張潛既然身為秦墨子弟,又素有能言善辯之名。想保住對六神花露之品質有決定性作用的古井,肯定會跟自己當衆辯論一番。而只要自己將張潛駁得啞口無言,即便不能逼著他出讓一大筆六神商行的乾股,也能讓他當衆出個大醜!

  而無論是讓張潛破了財,還是出了醜,自己都是給真正的女菩薩施主,出了一口惡氣。不用再眼睜睜地看著她受了羞辱,憤懣落淚,而自己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哪知道,師門中從天竺國傳來,用在大唐士紳、富戶乃至官員身上都無往不利的招數,在張潛這裡,卻失了靈。對方根本不按常理應對,先請自己挑水,再請自己施展法力搬井。每一次應對都是天馬行空,堅決不跟自己做任何語言上的交鋒!

  「大師,請快施法搬井,為了闔縣百姓的福報,我家莊主把井舍給你了!」正在急得方寸大亂之際,慧岸和尚的耳畔,卻又傳來了任全陰陽怪氣的聲音。

  「大師,請施法,我們在旁邊給您加油了!」

  「大師,請施法,讓我等好開開眼界!」

  「大師加油!」

  「孩子他娘,快回家給我搬個板凳來,我要看大師施法!」

  ……

  四下裡,家丁、佃戶、鄉民們,一個個興高采烈,爭相出言痛打落水狗。

  即便反應再遲鈍的人,如今也都看明白了。這慧岸和尚哪裡是看上了張家的井水,分明是想逼著張莊主把整個莊子都白送給他,當做修建寺廟的地皮。

  而張莊主如果捨不得,就必須出一大筆錢,請他念經,讓佛緣轉移到別的地方。否則,張莊主就是為了一己之私,視全縣百姓的福報於不顧!

  人對於過好日子,都有著本能的追求。張潛這個莊主雖然平素跟相鄰們沒啥直接來往,也從沒出面說過什麼教人向善的言語。但是,他拿出來的糧食和銅錢,可都實實在在落進了佃戶和鄉鄰們的口袋裡。

  這個冬天,別家莊子上的佃戶,每天所吃的兩頓稀粥裡頭,都要混上野菜和糠皮。而張家莊的佃戶們,吃的卻是一稀一干,甚至晚上下了個工,還能跟老婆孩子們一起補幾個乾餅子做夜宵!

  這種好日子,以往恐怕大夥做夢都夢不到。特別是眼看著低窪處淤積的雨水即將排空,莊前莊後又能多出上百畝農田,無論種麥子還是種高粱,每畝都能收上八九鬥乃至一石,大夥就更不願意日子再回到從前。

  而和尚今天逼著張莊主舍了院子給他做寺廟,明天就能再騙張莊主將土地舍給他做廟産!如此,用不了多久,整個張家莊就換了主人。

  家丁們可以跟著張潛這個莊主搬去長安城裡享清福,反正朝廷對官員和官員的隨從有專門的供應。尋常百姓,卻從此要成為寺廟的佃戶!那些一毛不拔的禿驢,怎麼可能像張莊主一樣大方?!

  當看清楚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在哪,即便莊子上對佛教那一套的中毒甚深的老人,都知道自己此刻該幫誰。因此,一個個相繼開口,對慧岸和尚極盡嘲諷擠兌之能事。

  而那慧岸和尚,終究是靠得嘴巴功夫吃飯。雖然被嘲諷擠兌得面紅耳赤,卻依舊鼓足了精神,再度追向張潛的背影,「施主且慢,小僧修行時日尚短,無力施法搬走此井。但莊主若是真有慈悲之心,當讓誦經之聲日日響於水井之側……」

  「沒問題!」他反應快,張潛的反應更快。不待他把話說完,就又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任全,把距離水井最近的廂房騰出來,作為家廟,供慧岸大師修行。每日供米一斗,蔬菜兩份,僧衣、芒鞋、念珠,佛像之類的開銷,悉聽大師取用。想必以大師的虔誠,定然不會做些花帳來糊弄你!」

  「是,莊主!」任全立刻躬身領命,回答聲格外振奮。

  「阿彌陀佛!」慧岸和尚急得直念佛號,卻無法從張潛的施捨中挑出任何不虔誠的地方來。

  他要水井,張潛給了。他要讓誦經聲在水井旁日日不斷,張潛也給了。還額外贈送了他一日兩餐和僧衣芒鞋等物。他還有什麼理由說張潛不拿全縣百姓的福報當一回事兒。

  只是,如果他來張家修行,又如何為女菩薩出了那口氣?今後又怎麼可能在女菩薩身邊,跟她一起參禪論法,談笑炎炎?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卻又聽張潛笑著追問:「怎麼,歹勢莫非嫌張某家的廟小?張某可是記得,佛祖頓悟於菩提樹之下,卻沒嫌棄那菩提樹不夠奢華。而我大唐,此時家中建了廟宇,供養高僧修行者,何止千家萬家?如果廟小就不夠虔誠,他們豈不是全都白費了香火和功夫?」

  「這,這,不是,不是,施主言重了,言重了!」慧岸原本準備說出來的挑剔話語,被卡在了嗓子裡,頓時被憋得臉色發青,擺著手連連後退。「廟大,廟小,都是一樣,都是一樣!」

  哪敢說不一樣啊,敢說不一樣,全天下靠富戶供養的那些大師,還不得活撕了他?然而,想到某個女菩薩受了委屈之後那珠淚盈盈模樣,慧岸和尚心中的勇氣突然再度高漲,「施主,且聽我一言!」

  「和尚儘管說,張某洗耳恭聽!」知道對方該亮底牌了,張潛笑著轉過身,輕輕活動手腕和手指。

  「施主,你宅子裡的古井有佛緣,則說明貴宅所在,乃是上上的弘揚佛法之福地。」既然所有圈套都套不住張潛,慧岸索性放棄了那些環環相扣的語言陷阱,直接拿出最後的殺招,「所以,為了闔縣百姓的福報,小僧懇請施主施捨了此宅與我佛,建一座廟宇……」

  「啪——」一聲脆響,將他的話攔腰打斷。卻是張潛掄圓了骼膊,一個耳光,結結實實地呼在了他的臉上。

  再看那慧岸,整個人被打得橫飛出半丈遠。人沒等落地,鮮血伴著幾個白花花的牙齒,已經嘴裡噴了出來。

  而張潛,一巴掌呼完了,仍舊不覺解恨。快步追上去,單腳踩住慧岸和尚的胸口,彎下腰,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又是一連串大耳光。

  「賊禿,張某已經一讓再讓,你居然連張某的家都想霸占?張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連家都被你奪走,又秩朝廷的體面於何處?」一邊打,張潛一邊大聲叱駡,唯恐自己的話,周圍的人聽不清楚,「須知道,這天下終究是聖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莫說你們這群賊禿,管不了那輪回福報之事。就是管得了,也該是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無論你念的是什麼經,信的什麼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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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27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七章 自己的孩子 (上)

  「好,打得好!打得痛快!連五品官員都敢訛詐,打死了都不冤枉!」當天晚上,紫宸殿東側的御書房裡,應天神龍皇帝李顯放下密奏,拍案叫好。

  專程來送密報的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發出任何聲音。而監門大將軍高延福做事卻沒那麼多忌憚,笑了笑,在旁邊低聲挑刺,「聖上,此舉痛快固然痛快,卻終究有失風度。他身為朝廷五品少監,即便對方再欠揍,也不該親自動手……」

  「你懂什麼?別人動手,哪裡如自己動手痛快!」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看了高延福一眼,搖頭打斷,「換了朕跟他易地而處,這頓大嘴巴,也會親自動手去抽!」

  「老奴愚鈍,斗膽請聖上解惑!」高延福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立刻彎下了腰,虛心求教。

  「由別人動手抽,跟自己動手抽,感覺能一樣麼?」李顯心中,頓時滿足感大增。翻了翻眼皮,搖頭晃腦地解釋,「並且由家丁動手打,自己在旁邊訓話。和自己一邊打,一邊將對方駡個狗血噴頭,氣勢也大不相同。你聽聽這句……」

  信手抓起密折,他指著上面的文字,模仿著年輕人的聲音怒叱:「張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連家都被你奪走,又置朝廷的體面於何處?」

  隨即,又將聲音降低了下來,笑著點頭,「只有自己動手,才能把氣勢表達得淋漓盡致。若是讓家丁打,反倒如同隔靴搔癢!」

  「聖上此言,讓老奴茅塞頓開!」高延福裝模作樣將頭湊上前,看了幾眼,隨即心悅誠服地拱手。

  「還有這句,這天下終究是聖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李顯意猶未盡,兀自用手指關節在密折上輕輕敲打,「若是當時那賊禿被家丁按在地上,反而顯得張卿仗勢欺人了。而張卿自己打,一邊打,一邊駡,卻是直抒胸臆。痛快,當真痛快!」

  「老奴明白了!」高延福再度將身體湊過去,笑著附和,「果然不一樣。還有這句,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無論你念的是什麼經,信的什麼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長!」

  「嗯,這群賊禿,的確手伸得太長了!」李顯手拍桌案,大聲感慨。「朕前幾年只是事情多,沒顧得上收拾他們,呵呵,再這樣下去,他們還真以為,大唐變成地上佛國了!」

  這回,高延福不敢接茬了。借著幫李顯倒茶的動作,避在了一旁。

  知道此人行事素來謹慎,也不願以落下個信任太監的名聲,李顯笑著搖了搖頭,不逼迫此人出言附和。

  隨即,他又把奏摺抓了起來,盯著上面那幾句話,反復玩味。

  「皇上,喝些熱茶。高延福將茶盞放在御書案一角,小心翼翼地提醒。隨即,也將身體退到了燭光的陰影裡,靜止不動。

  今天的話,他已經說得夠多了。足夠對得起小傢伙兒的那幾聲「前輩」,和那個小巧的銀火鍋。再說,就容易被神龍皇帝察覺,他剛才是在欲揚先抑,對他自己,對小傢伙兒,都不好。

  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哪裡想得到,一輩子以謹小慎微著稱的高延福,到老時,居然「毫無來由」地動了私心。端起茶盞喝了幾口濃茶,然後繼續用眼睛盯著密折,許久都不將目光移動分毫。

  張潛打了和尚,是不是維護了朝廷體面?尚有可爭議之處。但是,「這天下終究是聖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和「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這兩句話,可真的說到他心裡頭去了。

  按道理,關隴李氏,自稱為老子李耳的後人,道教應該在大唐占據絕對主導地位才對。然而,事實卻不如此。

  他的母親「則天大聖皇后」在年青之時,對佛教的興趣就遠高於道教。而奪了皇位之後,為了盡可能地打擊李家在民間的威望,更是對佛教扶植的不遺餘力。非但前後以個人「脂粉錢」名義捐獻給佛寺的財物,數以十萬計。甚至動用國庫裡的錢財,續建了小半個莫高窟!(註:此處是歷史事實。)

  而那些和尚,拿了大唐國庫裡的錢之後,光是念經禮佛也就罷了。卻放貸求利,購買民田,甚至公然賄賂地方官吏,為他們的坑蒙拐騙行為,大開方便之門。

  結果,不但弄得民間烏煙瘴氣,連地方官府的許多行為,都大受當地的「高僧」影響。甚至由高僧來直接左右案件的審判結果。

  雖然他母親「則天大聖皇后」在當政的最後兩年,幡然悔悟,開始出手收拾一些做得太出格的「高僧」,他自己本人第二次即位之後,也儘量表現出了對佛教的冷淡態度,卻終究有些遲了。冷淡的效果乏善可陳不說,他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們,也喜歡誦經禮佛,以求來世之福報。

  所以,應天神龍皇帝李顯,今天接到百騎司的密奏之後,壓根兒就不奇怪,為何僧人會如此大膽,居然敲詐到了一名現任五品高官頭上?

  並且,他可以非常有把握地推測出,那僧人背後,肯定還站著一位頂級權貴。仗著權貴的撐腰,僧人平時恐怕比今天還囂張,所以才會去主動招惹張潛這個官場上的楞頭青。

  他也不奇怪張潛的反應。才二十二歲,就官居正五品,心裡頭沒有點兒傲氣才怪!無緣無故,被一個和尚欺門趕戶,反應怎麼激烈,都理所當然。

  李顯奇怪的是,張潛痛毆和尚時,說的這些話!

  好像是專門說給他這個當皇帝的聽的,或者說,好像是專門針對大唐的時弊。

  「這天下終究是聖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

  「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無論你念的是什麼經,信的什麼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長!」

  這兩句,真的是擲地有聲!

  把賊禿換成道士、教長、以及蔓拉,甚至大儒,都一樣適用!

  如今大唐境內的寺廟,可不止有佛家的。還有道觀,十字廟、火焰廟、新月廟……,林林總總,把各自的分支再加起來,恐怕不下四十種。

  如果每一種都像佛家那樣插手朝廷的事務,這大唐,究竟是誰的大唐?!

  想到自己或者自己的兒孫,又可能變成某個教派的傀儡,李顯頓時就覺得不寒而慄。落在密折上的目光,也變得更加明亮。

  然而,盯著密奏反復看了片刻之後,他卻果斷將頭抬了起來。看著站在燭光的隱形裡,幽魂一般的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含笑追問:「鄭總管,此折是何人所奏?百騎司的人,當時就在現場麼,還是已經成功進入了張卿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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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35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八章 自己的孩子 (下)

  高延福的耳朵迅速動了動,就像一隻睡覺時受驚的野貓。旋即,又快速放鬆了下去,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做他的泥塑木雕。

  不能管得太多,除非他嫌棄自己命長。此外,他跟張潛之間,也沒那麼深的交情。更何況,派遣百騎司對來歷不明或者位置特殊的臣子暗中監督,乃是皇家應該有的警惕。張潛剛好把「來歷不明」和「位置特殊」這兩條全都占了。

  然而,他不想聽,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的話,卻不受控制地往他耳朵裡頭鑽:「啓奏聖上,張少監家至今為止,還沒招一個外人。百騎司也奉了聖上的諭示,沒有再向他家安插人手。但最近有個府學的學生,做了百騎司的偵聽,他家恰好住在張少監的莊子附近。所以,末將就讓他平素多留意了一下那邊的動靜。」

  「嗯!此人跟張少監可有瓜葛」李顯的話,緊跟著傳來,帶著少有的謹慎和警惕。

  「沒有!」鄭克峻回答幾乎是緊跟著李顯的問話響起,乾脆利落到了極點,「那個莊子是一個叫任瓊的豪商為了答謝救命之恩,轉讓給張少監的。張少監此前根本沒在莊子附近露過面兒。而末將新發展的偵聽,卻是兩年前,就同父母一道搬到了任家莊附近。」

  「嗯!」李顯終於確定了,百騎司的人沒有在故意替張潛說好話,心滿意足地點頭。

  「慘了,張家小子以後麻煩大了!」高延福的耳朵又輕輕動了動,心中對張潛猛然湧起了幾分同情。

  大唐官學的學生,向來是對皇家最忠心的一批人。也是最眼裡揉不下沙子的一批人。他們會把任何他們認為可能對皇家不利的言辭,視作圖謀不軌。也會對貪污、受賄、好色、欺壓鄰里等任何不符合官員道德水準的行為,視為洪水猛獸。

  總之,張家莊那個學生「偵聽」徹底長大,或者明白「人無完人」這四個字之前,張潛的任何「出格」舉動,都會很快通過百騎司,送到皇帝的案頭。除非,除非張潛能做到讓這些「出格」舉動,不出自家院門!

  然而,如果站在大唐皇家角度,鄭克峻新發展的這位「偵聽」,則是再合格不過了。想吃百騎司的飯,本事可以差,對皇家的忠誠,卻必須絕對保證。如果在忠誠的品質之外,還能加上熱血上頭和嫉惡如仇,就堪稱完美!

  當然,如果張潛赤心為國,並且德行高潔,被這樣一位「偵聽」就近監視,也許未必全是壞事。有助於他更快地獲得皇帝的信任和賞識,甚至平步青雲。

  像今天這種情況,就是很好的一個實例。雖然張潛打人這件事,只過了幾個時辰,就被百騎司的那位新晉「偵聽」,傳遞到了皇上案頭。可張潛打人時說的那些話,也毫厘不差地落進了皇上的耳朵。

  那些話在高延福看來,每一句,都說到了應天神龍皇帝心坎裡。所以,也不怪謹慎的應天神龍皇帝,會懷疑百騎司的人已經被張潛發現並且收買,專門為他說好話。

  而一旦證實了百騎司的人,沒有跟張潛暗中勾結。那張潛打人時所說的話,就太討應天神龍皇帝喜歡了。甚至比當面拍皇帝的馬屁,效果還要强出雙倍。

  果然,還沒等他在心中暗中誇完一句,「傻小子有傻福」。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聲音,已經又在御書房內響了起來,字字句句,帶著如假包換的欣賞,「鄭總管,朕承諾賜給軍器監有功之臣的宅院,百騎司找好了麼?」

  「回聖上的話,一共騰出了九處宅院。頒政坊一座,金城坊一座。普寧、長樂、勝業和義寧坊各兩座。」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做事甚為利索,想都不想,就報出了結果。」

  「頒政坊就算了,裡邊住的不是開國公就是尚書,張少監貿然住進去,肯定不會太舒服。」李顯笑了笑,非常體貼了吩咐。把金城坊的宅子,給他留出來吧。其他四個坊的宅子,每坊留一個給軍器監的其他有功之臣就行了。你明天把所有地契,一並轉到吏部去,他們那邊會替朕安排。不能一次賜予得太多,否則,朕的賞賜就不值得珍惜了!」

  「遵命!」鄭克峻躬身行禮,朗聲答應。

  「最近京畿和洛陽兩地,民情如何?信佛的人還那麼多麼?」李顯想了想,看似漫不經心地順口詢問。

  「終於到正題了。聖上的耐心可真好!」高延福的耳朵以肉眼幾乎不能看見的幅度動了動,凝神靜聽。

  「啓奏聖上,京畿和洛陽等地,入冬後雨水甚勤,民宅多有損毀。但好在今冬頗為暖和,而朝廷及時賜予民間的風車和機井,又讓城裡的內澇大為減輕。所以,民情相對往年,反而安穩了許多。至與信佛者,長安城內已經有所減少,但是洛陽那邊……」鄭克峻猶豫了一下,開始小心翼翼斟酌措辭。

  「洛陽那邊怎麼了,你直說便是!」李顯敏銳地察覺出了他的小心,抬頭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笑著吩咐。

  「是,聖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勇氣,鄭克峻不再猶豫,將百騎司觀察到情況如實匯報,「長寧公主興建了一座寺院,剛剛開始動工,占地,東西南北,各占地一坊。奠基當日,有一百零八名高僧現場誦經,據說天降甘霖,雲現佛祖形象!」

  「胡鬧!」李顯氣得眉頭倒竪,差點兒一巴掌直接將御書案拍翻。

  也不怪他生氣,整個長安城,只有一百零八個坊(後來變為際一百零九)。洛陽城的規劃幾乎和長安一模一樣。拿出整整四個坊的土地來建寺廟,那寺廟的規模,恐怕都能抵得上四分之一個皇宮!

  如此宏大的一座寺廟,忽然在洛陽城內破土動工,大唐各地「高僧」,當然會像聞見臭魚味道的蒼蠅一般沖過去。連帶著整個洛陽城,都會轉眼間光頭雲集!

  而這件事,如果是別人做的,他這個應天神龍皇帝還能趁機利用一番,甚至尋個錯處,將那些所謂的高僧一網打盡。而主導此事的,偏偏是他的親生四女兒長寧公主。這就讓他沒法不投鼠忌器了!

  建一座坊子那麼大規模的寺廟,耗費恐怕在億錢以上。這筆錢從哪裡來?還不是靠著賣官鬻爵?而他這個皇帝之所以對韋后和幾個公主聯手賣官鬻爵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圖的是迅速建立起一支與武氏以及李家自己的宗族,相抗衡的勢力。

  那些錢,是用來做事的,是用來鞏固皇位的。換句不好聽的話來說,萬一哪天他因為心臟的毛病駕崩了,是用來讓韋后、太子和公主們自保的。而不是讓韋后和公主們把斂來的財富,全都花在沒用的光頭身上!(註:李顯肯定算少了。長寧公主後來被趕出洛陽,光賣房子裡的材料,就賣了二十億個錢,用小米來折算的話,購買力是兩百億人民幣。)

  「高延福,派人傳朕的口諭給長寧,馬上給朕停工。否則,就給朕滾出洛陽,愛去哪去哪。」將心中火氣壓了又壓,李顯的決定,終於從嘴裡沖出。幾乎每一個字,都帶著如假包換失望。

  「老奴遵旨!」高延福立刻從泥塑木雕狀態,變得如蒼鷹般敏捷。上前數步,躬身領命。

  「今天去張少監府上勒索他的和尚,可與長寧有關?」揮手示意高延福去做事,李顯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滿臉疲倦地繼續追問。

  四女兒不省心就不省心了,反正已經嫁給了楊家。過幾年,等自己的位置安穩了,再把斜封官的發售停掉,也就斷了她胡鬧的財源。

  期待中的回應,卻遲遲未至。李顯忍住不睜開眼睛,對著鄭克峻怒目而視,「說啊,怎麼不說了,莫非,你們百騎司連一個和尚從哪裡來,都查不到?」

  「啓奏聖上,查到了!」鄭克峻不敢隱瞞,一邊抬起衣袖抹汗,一邊以非常小的聲音回應,「那,那和尚名叫慧岸,來自昆明池旁的白馬昭覺院。安樂公主,安樂公主,供奉他為上師。」

  「你說什麼?」李顯猛地站了起來,瞬間眼前金星亂冒。

  安樂公主,是他的第七個女兒!出生的時候,他正在「落難」中。所以,這個女兒幾乎是他親手帶大,令他的軟禁生活裡,平添了許多樂趣。

  而這個女兒,也從小就懂事。當初為了幫他拉攏武家,主動下嫁了武三思的兒子。今年武三思和他的兒子一道,被亂兵所殺。安樂公主恰好在宮中躲過了一劫,過後,卻沒做任何抱怨,照舊隔三差五進宮來看望父母,彩衣娛親。

  他本以為,女兒跟張潛同齡,而張潛又沒有父母在堂,可以撮合成一樁好姻緣。而公主也看過了張潛,覺得相貌,本事,都很合意。誰料,那張潛居然沒福氣,堅持要守信等待自己的師妹前來相聚。

  「哪裡是沒福氣,分明是提前聽到了什麼流言蜚語!」努力站穩身體,李顯不讓自己露出任何衰弱之態。然而,心臟處,卻疼得如同針扎。

  昨天高延福將張潛的回應偷偷轉述給他之時,他還笑張潛不知道錯過了多好的機緣。而現在,他才赫然發現,不是張潛錯過了一場好機緣,而很有可能是,此子為了打消自己賜婚的念頭,故意找了一個漂亮的藉口!

  孀居在家的公主,養了個漂亮小和尚做上師。而上師聽聞公主的姻緣無果,竟然主動打上男方門去,給公主出氣!

  這,和還不如斂財修寺廟呢,好歹不至於敗壞了皇家的名聲!

  朕,朕非,非將那賊禿千刀萬剮不可。否則,否則不足以泄心頭只恨。

  「父皇,你這是跟誰生氣呢?來,不氣,不氣,先喝藥!喝完了藥,咱們一起去打他。」正咬牙切齒之際,耳畔,卻又傳來了女兒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軟糯而又嬌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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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3:56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三十九章 山雨欲來 (上)

  冬天還是原來那個冬天,樹也是原來那些樹,只是,走在樹下的人,已經不再形單影隻。

  張潛賭對了,張若虛的女兒張青蘅,已經知道了他跟她表姐之間的約定。所以,第一時間就幫忙將消息傳了過去。於是,穿針,引線,相約,巧遇,一系列後續進展都水到渠成。

  「用昭兄難道一點兒都不後悔麼?說不定,皇上準備嫁一位公主給你?」楊青荇轉過頭,笑著追問。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照在紅寶石步搖上,點起一團跳動的火焰。

  「怎麼可能!」張潛想都不想,立刻搖頭,「我連公主長啥樣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什麼性情!盲婚啞嫁,將來才會真的後悔!」

  「那萬一公主是個絕世美女呢?性子也是少有的溫柔體貼?」楊青荇眉頭輕蹙,繼續笑著追問,宛若在談論跟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頭頂上的日光被樹梢擋住了,身後吹來的北風忽然也變得有些涼。只有紅寶石上的火焰和少女的笑容,依舊像先前一樣明亮。

  剎那間,張潛隱約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停下腳步,果斷搖頭:「那也不關我的事情,我已經有了你,心中怎麼可能再有地方裝其他人!」

  這句話,即便是在豪放的大唐,也有些太直白了。頓時,把楊青荇羞得就面如桃花,迅速將頭扭到一旁,不敢再看張潛的眼睛,腳步也慌亂地加快。

  張潛缺乏戀愛經驗,還以為自己表達得不夠誠懇,連忙邁步追了過去,鄭重補充:「我不是在說瞎話騙你,我真的第一眼見到你,心中就有了你的影子。此後別人美麗也罷,溫柔也罷,對我來說都是路過。你要不信,我可以發誓……」

  說著話,他就迅速舉起了右手。那紅寶石少女楊青荇見了,連忙抓住了他的手指往下按,「不要!我信,我信。好端端的不要發誓,你昨天剛把一個和尚打得鼻青臉腫,萬一真的被神明記恨……」

  話說到一半兒,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主動去抓了張潛的手。慌忙又把手鬆開,將臉再度轉到了一旁。

  「和尚又不能代表老天爺!」張潛笑了笑,滿不在乎的搖頭。隨即,將目光轉向自己的手指,隱約感覺到一縷溫柔。想要湊過去,讓對方再握一下,又怕此舉過於唐突。笑容頓時變得有點兒傻,雙眼裡露出了一抹難以掩飾的渴望。

  楊青荇不敢拿眼睛再看他,一邊側著頭繼續往前走,一邊關心地叮囑:「雖然你們墨家不信鬼神,但是,能不招惹和尚,還是不要招惹得好。那些人在大唐,早已自成了一派勢力。背後不知道勾結著多少達官顯貴。你雖然仕途順利,卻畢竟只是一個人。」

  「兵來將擋便是。這種無恥之徒,你越是遷就他,他越得寸進尺。」不想讓對方為自己擔心,張潛笑了笑,再度輕輕搖頭。「況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和尚的勢力再大,目前也沒本事跟朝廷硬碰硬。我昨天有幾句話,是故意說給世人聽的。只要能傳開,和尚和他背後的同夥,肯定需要掂量掂量。」

  「什麼話,你昨天打那和尚時,還說了些什麼?」楊青荇的注意力,立刻被他的話語引歪了。扭過頭來,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詢問。

  張潛笑著回憶了一下,將昨天的話,如實重複:「我說,張某乃是朝廷五品命官,若是連家都被你奪走,又置朝廷的體面於何處?這天下終究是聖上的天下,不是你們這群賊禿的!莫說你們這群賊禿,管不了那輪回福報之事。就是管得了,也該是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無論你念的是什麼經,信的什麼教,都休想把手伸得太長!」

  「好一句,人間之事歸朝廷,鬼神之事歸神佛!」楊青荇的眼睛裡,瞬間湧起了一絲崇拜,停住腳步,輕輕撫掌。「用昭兄這話說得真好,直接就將和尚跟朝廷之間的界限給畫了出來。若是這話能早出現幾年……」

  輕輕搖搖頭,她自己否決了自己的假設。早幾年,張潛不過十七八歲,又不是出自什麼公卿之家,他的話,怎麼會有人聽?

  「我已經請人幫忙潤色了奏摺,想辦法把這些話送進了皇宮裡頭。即便聖上看不見,蕭僕射他們也能抽空掃上兩眼。他們都是一時人傑,應該知道我的話對大唐有百利而無一害。」在心上人面前,張潛不敢表現得太沒本事,猶豫了一下,又低聲補充。

  上帝歸上帝,凱撒歸凱撒,是另一個時空的歐洲,經歷了漫長的神權之夜後,才從屍體堆中領悟出來的道理。從此,一步步厘清了宗教與世俗政權之間的界限,引領了近代政治和近代科學的誕生。

  本時空的大唐,雖然受神權侵襲遠不如另外一個時空的歐洲那麼嚴重,但寺廟與和尚的泛濫,同樣已經讓國家不堪重負。因此,張潛相信,自己將「上帝歸上帝,凱撒歸凱撒」這個他山之石,改頭換面推出來,肯定會在有識之士心裡引起共鳴!

  「我回去之後,就想辦法跟祖父提起你的奏摺。」別人的情況不知道,很顯然,楊青荇心中,對張潛的話共鳴極為强烈。竟然想都不想,就低聲承諾。

  「你祖父?」張潛楞了楞,這才意識到,對方的祖父也是朝中幾位大佬之一。趕緊擺了擺手,訕訕强調,「還是不要了吧,我費這麼大力氣約你出來,可不是想要你幫忙做這些!」

  「我知道!」楊青荇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你約我時,和尚還沒到你家去鬧事。用昭兄,你約我出來,是想當面告訴我,師妹是假的,但三年之約卻是真的,是麼?」

  明知道答案就是如此,話音落下,她心裡卻沒來由一陣發虛。紅著臉低下了頭,不敢再與張潛目光相接。

  「是!」張潛心中,頓時被豪情與勇氣填滿,響起跨了一步,輕輕拉住紅寶石少女楊青荇的手指,「師妹是假的,但三年之約卻是真的!既已承諾,絕不反悔。」

  「張兄!」楊青荇回以一聲輕喚,臉色紅得幾乎滴血,眉眼之間,卻充滿了幸福。

  張潛下意識地就想把手鬆開,然而,掌心剛剛有所反應,卻感覺到對方的手指,緊跟著握了過來。剎那間,心有靈犀,再度將手握了個緊緊。

  有些話,已經不需要再說了。說了,反而顯得多餘且囉嗦。

  她顫抖的手臂和堅定的動作,已經告訴了他一切。

  因為經常騎馬的緣故,她食指和中指和無名指等處,都有一些地方被磨得很硬。絕對不能用「柔荑」兩個字來形容。然而,偏偏這種堅硬,卻讓張潛心中為兩個人的未來,徒增幾分信心。

  因為最近一直擺弄硫磺、硝石、木炭等物,他的手指和手掌內側表面的皮膚,都如同工匠一般粗糲。然而,這種粗糲,卻讓她感覺到了更多的安全。

  ……

  「放心,三年之內,哪怕吐蕃不挑起戰事,我也一定能將你從和親隊伍中解救出來!」許久,許久,當兩個人的心跳聲都慢慢恢復了平靜,張潛看著紅寶石少女的眼睛,豪情萬丈地承諾。

  「嗯!」她輕聲回應,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兩耳之畔,各有一團火焰跳動。

  「呱呱呱呱………」數十隻寒鴉從林梢飛起,酸溜溜地大叫著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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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4:05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四十章 山雨欲來 (下)

  「呱呱呱呱………」數十隻寒鴉尖叫著,從距離大明宮不遠的頒政坊中某處院子裡飛起,在月光下繞著圈子,遲遲不肯散去。

  「汪汪,汪汪,汪汪………」犬吠聲此起彼伏,瞬間吵醒了半個坊子。然而,無論是攀牆晚歸的二世祖,還是巡視報時的更夫,都挑著燈籠行色匆匆,誰都不肯朝寒鴉飛起的宅邸多看一眼。

  那座宅邸鬧鬼,很多更夫都這麼說。並且據說還有更夫曾經看到過鬼魂成群結隊在夜深人靜時出入。而過後沒幾天,那個看到鬼魂的更夫,就在自己家屋子裡上了吊,舌頭伸出了半尺長!

  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兒,根本無法阻止。一些膽小且有錢的勛貴子弟,乾脆直接帶著全家搬去了別處,導致原本寸土寸金的頒政坊內,沒人居住的府邸竟然漸漸多了起來。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越發顯得陰氣森森。

  「唉——」一名被狗叫聲吵醒的老開國公,嘆息著翻了個身,瞪圓了眼睛對著天花板發呆。半晌,都不曾將眼皮眨巴一下。

  他是整個坊子裡,少數幾個至今都不相信鬧鬼之說的。也不相信,就憑武三思、武崇訓父子倆那慫樣,死後還能變成厲鬼。

  武家那爺倆兒,玩心計,一個賽過一個。可說動武把式,哪怕那爺倆都變成了鬼,老開國公秦懷道,也保證自己三招之內就將他們全部放倒。

  狗屁厲鬼,糊塗鬼還差不多!恐怕到現在,武家那以心黑手狠著稱的爺倆兒都沒整明白,他們到底死在誰手裡。他們死的那一夜,為啥御林軍、不良司和百騎司,都沒能及時前來相救。

  至於眼下經常出現在武三思舊邸那些「鬼魂」,在老開國公秦懷道眼裡,更是一群廢物點心。無論怎麼折騰,除了讓頒政坊的宅院價格一路走低之外,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

  然而,已經致仕好幾年的戶部侍郎,曆城縣開國公秦懷道,卻懶得去制止「鬼魂」們的胡鬧,更懶得將真相揭開,公之於衆。

  苟段瘋程糊塗秦,上過淩煙閣的開國功臣裡頭,能將富貴綿延到現在還沒出現過任何中斷的,一共也沒幾個。而其中活得相對滋潤,甚至隱隱已經不輸於當初老祖宗在世之時的,只有段、程、秦三家。

  俗話說,有叫錯的名字,沒叫錯的綽號。秦家老祖宗胡國公用性命拼來的富貴,之所以能安安穩穩地傳到現在,就是因為「糊塗」兩個字。對自家院子外的事情,哪怕就發生在隔壁,都會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不過,今天曆城縣開國公秦懷道,想要做到聽而不聞,卻稍微有點兒難。就在他的眼睛重新開始發澀,剛剛準備閉上的時候,狗叫聲就又響了起來,一陣比一陣激烈。

  「胡鬧!」秦懷道低頭看了看身邊的老妻和外屋床榻上的美婢,順手從枕頭下掏出一幅絲絨耳套,用力蓋在了自己耳朵上。

  這回,他可以安心去睡了。至於外邊狗怎麼叫喚,才懶得管它。

  「二哥,下次你少帶幾個人,弄得狗這麼叫,小心驚動了百騎司!」事實正如秦懷道所猜測,已故梁王武三思的舊宅裡,一個用黑布蒙著臉的「小鬼兒」,低聲抱怨。

  「沒事兒,百騎司那幫膽小鬼,才沒膽子盯著這裡!」被稱作二哥的,卻沒有蒙臉,光明這大地露著一張十分清秀,卻已不再年青的面孔,「況且這座宅邸,至今仍在安樂公主名下。咱們來這裡祭奠叔父和兄弟,誰能說出什麼錯來?!」

  「終究違反了宵禁之令!你就住在頒政坊,被抓到沒事兒。而我,卻是翻牆來的。」那蒙著臉的「小鬼兒」聲音很細,聽在人耳朵裡,卻極不舒服。

  「早就叫你搬到坊子裡來住,你不來又怪得了誰?!」清秀面孔撇嘴冷笑,對蒙面人的提醒,不屑一顧。「隨便租一套,或者買一套院子,對你來說,又不是花不起那個錢?」

  「不是捨不得錢,我是不願意被人注意!」蒙著臉的「小鬼兒」梗起脖子,低聲分辨,「那位看似耳軟糊塗,卻小心得很。如果咱們幾家全都搬到同一個坊子裡來住,我估計百騎司得立刻派人住在隔壁!」

  「你不搬進來,百騎司就不會注意你了麼?」清秀面孔的笑容愈發冷傲,隱約還帶上了幾分不屑,「左右都是個注意,不如光明正大。」

  「二哥說得對,我們住在別的坊子,百騎司的人也會經常盯著。」見二人爭執不下,一個蒙著面的「胖鬼」笑呵呵地做起了和事佬,「不過,三哥也有道理,咱們住得分散一些,宮裡頭那位,就會睡得安穩一些。百騎司想盯著咱們,也得耗費更多的人手。」

  「老四,你啥時候能不和稀泥!」蒙面小鬼兒和清秀面孔,同時回頭看向胖子,斥責得異口同聲。

  「現在,現在!」胖子笑著拱手,彷彿隔著蒙面巾,都能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爭論這些。二哥喜歡住頒政坊的貴氣,儘管住頒政坊。三哥喜歡住平康坊的熱鬧,儘管住平康坊。咱們兄弟幾個來一趟不容易,沒必要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嗯!那就說正事兒!」清秀面孔一揮手,斷然接受了胖子的提議,「軍器監新任少監張用昭,打了白馬寺首座的弟子慧岸的事情,你們聽說了麼?」

  「聽說了,打得好,打得痛快!」這回,「蒙面小鬼兒」沒有故意跟他對著頂,而是輕笑著撫掌,「二哥,我早就看那花和尚慧岸不順眼了。這幾天一直琢磨下手收拾他,只是他跟安樂公主走得太近,沒讓我到機會。」

  「可不是麼,二哥,姓張的雖然跟畢構是一夥,但這場架,卻打得漂亮。」角落裡,另外一個瘦高個兒,接過話頭,興奮地跺腳:「公主再怎麼著,也是咱們武家的媳婦,七哥屍骨未寒……」

  「咳咳,咳咳……」胖子糊塗低下頭,小聲咳嗽,將「瘦高個兒」的聲音攔腰打斷。

  「瘦高個兒」立刻低下頭,訕笑著擺手:「二哥,我不是說你。你是為了咱們武家,才故意跟公主走得近。我是……」

  「說你就說唄!我武延秀身正不怕影子歪!」清秀面孔笑了笑,臉上桀驁不加掩飾,「但是,你們最好想清楚,現今是我們武家最衰弱的時候。如果安樂公主改嫁給了外人……」

  「外人,改嫁給誰?總不能真的嫁給了和尚!宮裡那位再心疼女兒,臉總是還要的吧?」蒙面小鬼兒悚楞了楞,質疑的話脫口而出。

  其他在場衆人,也全都悚然而驚,一個個連連搖頭。

  「不可能吧,宮裡那位再管不住女兒,在這種事情上,也不會由著安樂胡來!」

  「二哥,你是不是想多了。」

  「二哥,公主如果嫁給你,我們都樂見其成。但是……」

  ……

  「公主當然不會嫁給和尚,哪怕和尚長得再好看,嘴巴再甜也不成!」清秀面孔擺了擺手,打斷了衆人的議論,「但是,那和尚之所以去主動找張用昭麻煩,卻是因為聖上曾經派人去問過張用昭是否成了親。而聖上去軍器監巡視的那天,公主做男子打扮,一直跟在他身後!」

  「啊——」質疑聲迅速變成了驚呼,一屋子「蒙面鬼」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眼睛裡看到了憤怒。

  「呱,呱,呱呱——」大群烏鴉又落回了院子裡的樹上,叫得聲嘶力竭。

  「張用昭說他已經有了婚約,而公主回去後,暗自垂淚。所以,慧岸那蠢貨,才跳出來去找張用昭的麻煩!」清秀面孔的聲音繼續響起,冰冷得如屋外的北風。「是他打了張用昭,還是他被張用昭打得滿臉開花,對咱們來說,都無所謂。但宮裡那位,既然動了讓公主改嫁的心思,就不愁找不到下一個合適人選。」

  「該死,七哥屍骨未寒!」

  「老七哪點對不起公主了?這才被害死幾天?公主居然就已經想著找新歡?」

  「宮裡那位,也太對不起咱們武家了。」

  「他是帝王,哪會想什麼對不起對得起,只要對他自己有好處就行!」

  「那張用昭雖然來歷不明,卻接連獻上了幾件鎮國之器。而公主,終究是沒了丈夫。所以,被他廢物利用了一回!」

  ……

  憤怒的議論聲此起彼伏,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

  「諸位,你們這麼駡,可駡不死姓張的,跟駡不死宮裡那位!」一群憤怒的孤魂野鬼中間,被喚做「四哥」的胖子,顯得格外沉穩,「有駡人的力氣,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對付這件事。據我所知,宮裡那位的夾袋裡,可不止張用昭這一個人選。」

  「老四說得沒錯!」清秀面孔感激地看了胖子一眼,忽然提高了聲音補充,「宮裡那位,肯定不會讓公主年輕輕地,就這樣孤單終老。也不會任由公主耐不住寂寞,去養和尚。所以,即便沒了張用昭,還有王用昭,李用昭……」

  「那還不如直接把公主嫁給二哥!」被大夥喚做三哥的「蒙面小鬼兒」,迅速出言打斷。聲音又冷又幹,像烏鴉在冬夜裡用石頭磨自己的喙,「二哥娶了公主,一切就都解決了!」

  「只怕宮裡頭那位不肯!」有人在角落裡,用極低的聲音反駁。

  「把他看上眼的,和公主喜歡的,都弄死!他自然就沒的選擇了!」蒙面鬼「三哥」聲音再度響起,帶著透骨的陰寒。

  衆人楞了楞,紛紛將目光轉向唯一沒有蒙面清秀面孔,至今還頂著桓國公頭銜的武延秀,期待他做最後的決斷。

  而武延秀,卻遲遲沒有說話。猶豫再三,終於緩緩叉起手,朝著大夥躬身下拜。

  「呱,呱,呱呱——」群鴉在院子裡又鼓噪了起來,宛若發現腐爛的屍體一樣興奮。

  月光如水,照進長安城每一處院子,始終都是一樣的清冷。

  群鴉騰空而起,「呼啦啦」用翅膀,遮住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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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30 07:12 PM

第二卷 萬家燈火 第四十一章 黃雀在後

  「小六子,別睡了!去看看,外邊烏鴉叫得怎麼如此厲害?」盯著滿頭青紫色的淤痕,白馬寺首座的關門弟子慧岸,伸腿踢了趴在床沿上的小沙彌一腳,不高興地命令。

  「是!」小沙彌睜開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往外走。卻不小心,一腳絆在了門坎上,「噗通」一聲,摔了個狗啃屎。

  「咚咚,咚咚,咚咚……」隔壁房間裡,立刻傳來牆壁叩擊聲。緊跟著,呵斥聲也迅速穿牆而至,「慧岸,幹什麼呢,還要不要讓人睡覺了。」

  「慧岸,出家人,心要靜。你若不是心不淨,怎會給自己惹來如此災禍?」

  「是,師兄!」慧岸和尚委屈得恨不能以頭去撞床板,卻只能强忍怨氣,低聲回應。

  昨天那場衝突,他被打掉的可不止是幾顆牙齒。回來之後,他在寺中的地位也直接掉了大半截。

  身為首座的師父非但不肯替他出頭,反倒將他狠狠呵斥了一番。而同門的師兄們,也嫌他過於囂張,居然不跟任何人請示,就去招惹一個五品官員。

  以佛門如今在大唐的影響力,當然不會畏懼一個五品官員。但是,佛門是佛門,長安白馬寺是長安白馬寺。甭說他慧岸沒那個面子調動整個佛門為自己撐腰,即便他師父出面,也是一樣。

  更讓慧岸難以接受的是,從他昨天帶著滿臉傷痕返回寺院直到現在,安樂公主居然只派了個侍女過來送了他一盒藥膏。至於公主本人,甭說親自過來探望,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讓人幫忙帶過來。

  「薄情!」想到昔日跟公主言笑晏晏,以及師兄們對自己的衆星捧月,慧岸在肚子裡就忍不住偷偷嘀咕。

  他這頓打,是為了給公主出頭才挨的。他不信,以安樂公主的聰明,猜不出自己去找張潛的緣由。

  他這頓打,也是為了白馬寺的未來才挨的。他之所以拿水井做由頭,是為了拿到那六神花露的股權。據他所知,那可是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一旦能被白馬寺染指,哪怕是只占半成乾股,也絕對夠每年給佛陀換一次金妝!

  而現在,師兄們卻全都不感激他,安樂公主也不念他半點好處。讓他如何不覺得心冷?

  臉上淤痕,以後可以散去。掉了牙齒的牙床,也會慢慢不再疼痛。而他發誓,經歷了此番磨難之後,絕不會再主動為這些人做任何事情。

  「除非,除非他們自己來求我!」想到安樂公主跪坐在自己身邊軟語相求的畫面,慧岸就覺得心中一蕩。

  『師父說得對,老子是心不靜。可如今佛門當中,哪個有資格稱得上「心靜」二字。別以為你們做的那些事情老子不知道,老子之是懶得說出來而已。即便是師父自己,當年去寧國夫人家為其丈夫超度亡魂,不也把經念到了夫人的床頭上……』

  「砰!」正在心裡偷偷地鄙夷著,耳畔卻又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緊跟著,寒鴉聲忽然變得興奮,「呱呱呱呱呱……」彷彿忽然餓死鬼忽然看到一頓大餐。

  「小六子?怎麼了,你又撞到什麼地方了?」慧岸被群鴉的叫聲,吵得心煩意亂。掙扎著坐起來,抬頭向窗外張望。

  為了防寒,窗棱上糊了一層厚厚的草紙,目光根本無法穿透。而鑲嵌在窗子正中央的蚌殼明瓦,又磨得不夠平,因此,他只能看到隱約有個人影,在月光下一閃而過。

  『不是小六子,小六子笨手笨腳,動作不可能這麼快?』迅速發現了情況不對,慧岸翻身下床,踢上芒鞋,三步兩步奔向了屋門口兒,「誰在外邊?來人啊,有賊!有——」

  「啊——」慘叫聲沖天而起,將他的質問,直接憋回了喉嚨之中。

  外邊那人,的確不是小六子。

  小六子早就躺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而那人,則拎著一根鋼鞭模樣的兵器,將走出門來解手的師兄慧能,砸了個腦漿迸裂。

  「咣噹!」慧岸果斷將才推開一半兒的屋門重新關緊,緊跟著,上閂,熄燈,推床頂住門板,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臉上痛楚消失不見,腦袋的眩暈感覺也一掃而空。他雙膝下蹲,將身體縮進窗子附近的牆角,堅決不肯再發出任何聲響。

  這個動作,絕對聰明,讓他立刻避開了持鋼鞭者的注意。而他的那些不夠聰明的師兄們,卻全都倒了大黴。無論是誰,只要膽敢沖出去,立刻就被此人用鋼鞭將腦袋打個稀爛。

  「噗!」「噗!」「噗!」伴著沉悶的金屬與肉體的撞擊聲,一道道血跡濺在窗子上,轉眼間將窗紙潤了個透。

  「啊——」

  「啊——」

  「娘咧——」

  慘叫聲,透窗而過,不停鑽進慧岸的耳朵,將他嚇得兩股戰戰,腳下瞬間就濕了一大片。

  外邊的那個持鞭者不是人,而是一個魔鬼,如假包換的魔鬼。小六子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他打死了。身强力壯的慧能也只發來得及出了一聲慘叫。

  而那魔鬼,卻還不肯停止殺戮,拎著鐵鞭,在繼續追向他的其餘師叔和師兄!

  「阿彌陀佛!」首座的聲音,也在院子裡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憤,「施主罷手,我白馬寺如果該當此劫,還請由我一人承擔,切莫再亂殺其他無辜!」

  那魔鬼沒有回應,只是低聲冷笑,「呵呵,呵呵,呵呵……」。隨即,腳步聲響起,由近及遠。

  「噹啷」「噹啷!」「噹啷!」「噹啷!」……一連串兵器撞擊聲,迅速傳入慧岸得耳朵,讓他的身體打了個哆嗦,眼睛裡瞬間湧起一股希望的光芒。

  「殺了他!」

  「殺了他,除魔衛道!」

  「我佛雖然慈悲,也做獅子吼!」

  吶喊聲此起彼伏,令他的雙腿忽然就有有了力氣。掙扎著站起身,撲向窗口。

  被人血潤透的窗紙,一捅就破。透過窗紙上的破洞,慧岸和尚清楚地看見,那個持鞭「魔鬼」的身影,與四個師叔和師兄戰在一起,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不是張用昭!雖然張用昭的身手也很好,但是,慧岸卻能看出來,外邊的魔鬼比張用昭矮了小半頭!

  另外,此人的肩膀,沒有張用昭寬。頭髮,卻遠比張用昭長!

  唯一跟張用昭相似的,就是他的動作。竟然一樣靈活得,令人的目光無法追上。還沒等慧岸想好,該不該翻窗出去,從背後助師叔和師兄們一臂之力?半空中,忽然又傳來了「噹啷」一聲,一把戒刀被砸得淩空飛起,直奔他的頭頂。

  「啊——」嘴裡本能地發出一聲驚呼,慧岸迅速縮了下脖子,再度藏身於窗臺之下。呼嘯而至的戒刀,從距離他頭頂半尺遠的位置飛至,「哢嚓」,將窗棱和窗紙掃得七零八落。

  「噗」那手持鋼鞭的魔鬼,一鞭將失去兵器的高僧定方砸倒在地。緊跟著,又一鞭將手持禪杖的和尚慧淨砸得口吐鮮血,踉蹌後退。

  包圍圈迅速被衝破,此人拎著鋼鞭,再度奔向首座了空。

  「阿彌陀佛!」首座了空自知在劫難逃,念了聲佛號,閉目等死。就在此時,夜空下忽然傳來幾聲呼嘯,「嗖嗖嗖,嗖嗖嗖……」

  一排羽箭淩空飛致,銳利的箭蔟,在月光下寒氣四射。

  「該死!」那手持鋼鞭者,果斷將鋼鞭收起,順勢來了一記飛鳥投林,貼著了空的雙腿,滾了過去,瞬間消失於牆角的陰影之中。

  「啊!」「啊!」「娘——」慘叫聲,再度交替而起。卻是先前圍攻「魔鬼」的和尚們,因為躲避不及,紛紛被羽箭誤傷。一個個痛苦地倒在血泊之中,來回翻滾。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仗義前來相救!」死裡逃生的了空,知道不能責怪放箭者誤傷了自己的師弟和徒兒們,含著淚向羽箭飛來方向施禮。

  然而,沒等他將一句佛號念完,第二輪羽箭又至。將他本人和其餘所有楞在院子裡的僧侶,統統放翻於地。

  「搜,那廝肯定還藏在廟中。老四,你帶人周圍警戒,發現巡夜者,立刻示警!」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不帶任何屬於人類的溫暖。

  「是,三哥!」有人小聲回應,隨即沖進了白馬寺內。

  每個人臉上都蒙著一塊黑布,手中橫刀寒光四射。

  受了內傷的慧淨和尚,掙扎著試圖詢問對方來路。被黑衣人一刀就抹斷了喉嚨。中了箭的定性從血泊中爬起,踉蹌逃命,被黑衣人追上,一刀捅了個透心涼。

  緊跟著,是定直、慧衆和慧己,還有沙彌小四,小五,小七。刀光不停地閃爍,血漿不定地跳起。一間屋子挨著一間屋子,不論屋子裡,有沒有供奉著佛陀。

  「不要殺我——」耳朵聽著殺戮聲越來越近,慧岸和尚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翻身跳出窗子,大喊著奪路而逃。

  一把橫刀迎面砍來,正中他的胸口。嘴裡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慧岸踉蹌著倒下,在視線開始模糊的瞬間,他隱約看到一把飛鏢從自己眼前掠過,正中持刀者的肩窩。

  「叮,叮,叮噹!」兵器撞擊聲,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

  誰殺了誰,或者誰在追殺誰,慧岸全都看不見了。

  他圓睜著雙眼倒地,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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