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酒徒 -【盛唐日月】《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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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8:30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四十五章 誰錯了

  「請什麼罪?他們還有臉請罪?給他們每個人發三個月的薪水,讓他們走人。」與偶像一起吃飯的興奮感覺,迅速被厭惡和惱怒給驅散,張潛想都不想,就按照自己本心用力揮手。

  「是!」紫鵑的答應聲清脆,然而腳步卻沒有挪動。自顧彎下腰,用一把純銀打造的湯匙舀起一勺醒酒用的茶湯,緩緩送到了他的嘴畔。

  「嗯?!」半仰坐在胡床上的張潛沒有接受紫鵑的侍奉,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註1:胡床,一種寬背椅子。)

  小丫鬟紫鵑的手,立刻晃了晃,趕緊收起茶湯和銀匙兒,小心翼翼地解釋:「少郎君別生氣,紫鵑不是故意要違背您的命令。發錢,發錢和趕人這兩種事,通常是讓管家來做的。」

  「那你去通知管家就是了!很難麼?」招待客人時喝了一些黃酒,張潛的反應稍微有些遲鈍,聽了紫鵑的解釋後,用骼膊支撐起半個身子,不耐煩地吩咐。

  「管家,管家就在門口跪著呢!」從來沒被張潛呵斥過,紫鵑嚇得放下茶盞,接連後退幾步,含著淚斂衽施禮。「少郎君,您別生氣。紫鵑這就去傳話,這就去!」

  「算了!」張潛這才終於意識到,此刻管家正跪在門外跪著聽候發落。滿含歉意地看了一眼如受驚麻雀般的紫鵑,再度輕輕揮手,「你還是把任全喊進來吧!讓任全去做。處理這種事情他比咱們倆都熟悉。醒酒湯先放這兒,等涼了我自己慢慢喝!」

  「是!」紫鵑小心翼翼地行了個禮,快步跑去喊人。臨出門之時,不知道哪只腳在門坎兒上絆了一下,差點兒一頭跌倒。

  「姑娘小心!」

  「紫鵑姐姐小心!」

  「紫郡姐姐,需要幫忙麼,交給我們就行了!」

  ……

  門外,迅速響起了一連串關切的問候聲,馬屁拍得絲毫不加掩飾。很顯然,作為張潛帶過來的唯一親信,如今「張家莊子」上下,已經沒有人再敢把紫鵑當做丫鬟看待。無論大事小情,都有的是人爭先恐後替她代勞。

  「勢利眼兒!」張潛在屋子裡將僕人們的反應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撇著嘴聳肩。

  作為一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從沒遭受過職場蹂躪的考研狗,他還沒失去大學生特有的驕傲,很看不起這種馬屁行為。而因為自幼孤苦伶仃,沒少受同齡人欺負,他性子裡,難免會有那麼一點點憤世嫉俗。此刻,在黃酒和惱怒情緒的雙重刺激下,這兩種平素表現不出來的特質,竟表現得淋漓盡致。

  白天親眼看到的那一幕幕鬧心的事情,也在黃酒和情緒的雙重刺激下,依次在張潛眼前回放。越看,他越覺得肚子裡有一股邪火在上下翻滾。

  院子裡的僕役們,都是些勢利眼兒!

  莊子裡的佃戶們,則都是冷血動物。白天崔管家帶著張仁,張富兩個去他們鄰居家裡逼債,他們居然只管看熱鬧,誰都沒主動站出來為王氏一家說句好話!

  還有,還有那王田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明家裡已經遭了難,居然堅持不讓大兒子下地幹活,卻把女兒送出去抵債!

  哪有這麼當人娘親的?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麼?再重男輕女,也不能把心偏到肩膀上頭去!

  還有,還有王家的大兒子,你娘親都要把你妹妹當牛送出去了,你倒是站出來說句話啊!作為家裡的老大,你父親還病著,你卻……

  「少郎君,任管事到了!」好在紫鵑帶著任全回來得快,否則,再給張潛一點兒獨處時間,他就有可能,把周圍所有人的短處,都給翻上一個遍。

  「這麼快?」張潛遲鈍地睜開眼睛,隨即,連忙坐直了身體,笑著抬手示意,「請坐,任管事請上坐。張某有一件事情,想請你幫忙處理。你,你的頭怎麼了?怎麼裹上了綳帶?」

  「下午回來取萬金油時,走得太急,被樹枝給從馬背上刮下來了!」任全站穩了身體,苦笑著作揖,「多謝張少郎君關心,都是些皮外傷,已經不妨事了!」

  「你被樹枝從馬背上刮下來了?」張潛又楞了楞,迅速從胡床將身體坐了個筆直,隨即,抬起手,輕輕拍自己的腦袋,「看我這記性,居然全都給忘了。」

  下午時,家丁任五騎著孫家的坐騎,半路接上大夥,代替任全送萬金油的畫面,終於出現在了他的腦海。當時,他還有些生氣,覺得任全做事太不靠譜。去拿點兒東西,居然需要耗費那麼長時間,並且半途還要換一次人。

  直到任五主動解釋,說任全不小心從馬背上掉下來了,他才終於明白為何從丘陵地段到張家莊這麼近的路,居然騎著馬也要走上一個多時辰才能往返。那一刻,他在覺得任全可憐的同時,心裡又非常慶幸。虧得風油精送來得晚,否則,自己真的未必有機會,請賀知章跟張若虛兩位大神到家裡做客。結果,不小心高興過了頭,竟然轉眼就將任全落馬受傷的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

  此刻回憶起來任全受傷的前因後果,張潛難免覺得有些內疚,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往起站,一邊低聲懺悔:「怪我,怪我,當時要不是我催著你回來取萬金油……」

  「不敢,不敢,張少郎君千萬別這麼說!」任全的大手,立刻在他自己面前搖成了兩隻風車,「此事真的不怪您。那位,那位賀老丈,乃是,乃是乙末年的狀元公,貨真價實的文曲星老爺轉世。平時,即便莊主請客……,不,不是,平時屬下連遠遠地見他一面,都沒資格。屬下,屬下今天能替他去跑腿兒,乃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屬下當時一高興,就抄了近路,結果,光顧著高興了,沒注意頭頂上的樹枝!」

  『原來你也是賀知章的鐵粉!』張潛心中,頓時湧起了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跟任全惺惺相惜。然而,嘴巴上,他卻繼續苦笑著懺悔,「總之,是讓你受了傷!紫鵑,去取兩吊銅錢來,等會兒給任管事離開時帶上。」

  「不敢,不敢!」任全又驚又喜,繼續風車一樣擺手,「可不敢受張少郎君的賞賜了。張少郎君救了我家老莊主性命,任家上下,對張少郎君都感激不盡。屬下,屬下即便為您去效死,都是應該。哪敢跑個腿兒,就要這麼多賞錢?」

  這是他的心裡話。任家雖然看起來財雄勢大,卻全憑老莊主任瓊一個人在支撐。任家的幾個兒女,都遠遠沒成長到可以支撐家業,或者獨當一面兒的地步。而任家的內宅,卻算不得安寧。如果那天任瓊真的駕鶴歸西,恐怕屍骨未寒,家裡就得打成一鍋粥。

  而萬一起了家産之爭,以少郎君任琮的本事和心性,能把郊外那個莊子保住,都是奇跡!他們這些少郎君的嫡系,無論對任琮忠心還不是不忠心,在「戰敗」之後,都必然是被任夫人清洗的對象。要麼給主人家打發到西域去開闢商路。要麼,乾脆被直接逐出門外,自生自滅!

  只是這些話,任全不能明著對任何人說。所以,自打任瓊被張潛從鬼門關門前拉回來之後,他對張潛的態度,就完全變了一個樣。

  以前他任全雖然一口一個「仙師」叫著,表面上也對張潛極為尊敬。內心深處,除了對張潛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裝扮感興趣之外,更多的卻是想糊弄自家少郎君任琮,讓後者暫時有一個「仙師」對付著用,別再帶著弟兄們繼續去找滿世界請別的騙子!那樣的話,不光是少郎君任琮自己丟人現眼,他們這些做親信的,也跟著灰頭土臉。

  而現在,任全卻真心實意地,願意尊張潛為仙師!感激他在關鍵時刻突然施展妙手,救了整個任家。也感激他「點化」了自家少郎君,讓後者終於開始認認真真做一件正經事情,而不是整天想著如何學會神仙咒語,千里之外飛劍取人首級!

  「任管事別客氣,這不是賞錢,而是你的湯藥費!張某對周圍不熟悉,也不知道哪裡有郎中。你拿著這些錢,自己去買點藥,順便買只雞來補補身體!」張潛哪裡猜得到,任全對自己的態度,前後還發生過這麼大的變化?見對方堅持不肯收下銅錢,趕緊又笑著補充。

  「買只雞,哪裡需要那麼多?!」任全後退半步,繼續躬著身子擺手,「張少郎君,您就不要再為難屬下了。即便是長安城中,一隻雞,也賣不到四十個錢。屬下是真心願意替賀狀元跑腿兒,也願意為您跑腿兒。屬下要是敢收您的賞賜,自己心裡頭不踏實不說,回頭,我家少郎君,肯定還得狠狠收拾我!」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任琮那裡,我跟他去打招呼!」答應出去的慰問金,張潛堅持不肯收回,笑了笑,繼續補充,「並且今晚,我還有事情,需要你幫忙。直接跟你說了吧,剛才進來之時,你看到有人在門口跪著了吧!等會兒,你找紫鵑,給他們三個每人領三個月的薪水,幫我打發他們走!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他們,紫鵑是個女孩子,也不適合出面。」

  「這……,多謝少郎君賞賜,屬下給您行禮了!」聽聞張潛有事情安排自己去做,任全就不敢再推來推去耽誤時間。迅速拱起手,長揖及地。

  「任管事不必客氣!」張潛側開身子,然後笑著點頭。

  來到大唐這麼久,他多少也有些瞭解了唐人的習俗。作為莊主,即便不是任全的主人,對方行禮,他也不能隨便還禮。否則,就不僅僅是讓旁觀者感到彆扭的事情了,還會讓對方認為自己對其極為不滿,準備想方設法施加報復!

  而那任全,謝過了張潛之後,卻沒有立刻去執行後者的委託。而是上前半步,非常認真地提醒:「少郎君,請恕屬下多嘴。今天下午的事情,屬下已經聽人說過了。屬下以為,如果是因為管家帶著家丁去催債,就開革了他,可能,可能有失妥當。」

  「他哪裡去催債他分明是奔著別人家的牛去的!」頭上的酒意已經散掉了一些,張潛强壓著心中的不快,低聲反駁。

  「可是,如果他不施加任何懲戒的話,其他佃戶,就可以效仿王家,都找理由拖延佃租。」知道張潛心地善良,任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繼續提醒,「雖然您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兒佃租。可口子一開,佃戶們就會認為您軟弱可欺。他們這次不交佃租,下次就敢去白拿桑田裡的桑葉。緊跟著,就會打倉庫裡糧食的主意。反正借了,都可以不還,不借才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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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8:39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四十六章 錯哪了

  「怎麼可能?!」被任全的歪理邪說,刺激得頭大。張潛眉頭緊皺,本能地抗議。「佃戶們怎麼可能像你說得那麼壞?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可能都如此沒有良心?!」

  「張少郎君,張少郎君,請聽我說!豐年,人肚子能吃飽,穀倉裡也有餘糧,當然誰都有良心!」被張潛的單純,逗得哭笑不得,任全無奈地連連拱手,「可最近兩年,要麼倒春寒,要麼大雨下個沒完。家家穀倉都見了底兒。飯都吃了上頓沒下頓了,誰還顧得上良心?!崔管家今天,如果不殺雞儆猴,屬下敢保證,剩下那些家欠了莊子佃租沒交的,一家都收不上來!不信你問紫鵑!」

  「真的會這樣?」張潛迅速將目光轉向紫鵑,額頭上剛剛滲出來的汗珠,被燈光照得清晰可見。

  「人總是得先顧自家餓不死,才會再想其他!」紫鵑心疼地走上前,一邊仰著頭,用手帕替他擦汗,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釋,「少郎君的莊子靠近灃河,旁邊還橫著好幾道小山包,地勢本來就低。這兩年春天冷,夏天時雨水又太勤,田地澇得厲害。除了高粱之外,其他莊稼收成都不可能太好。而佃戶不像家裡的僕人,什麼都屬於主人家的。佃戶自己家裡也有地,只是不夠種,才又佃了少郎君的田去種。所以,租庸調這些,他們都得按時向官府繳納。交完了租庸調,再交了佃租,剩下的,才是他們自己家的。官府的租庸調,他們不敢賴。但是,少郎君家的佃租,他們手中糧食如果所剩無幾的話,肯定會能拖就拖!」

  「租庸調,租庸調很高麼?」明明紫鵑的動作無比溫柔,張潛卻彷彿被手絹擦疼了一般,下意識地躲閃。

  「若是官府能將永業田和口分田,都按實數給莊戶們分下去,的確不高。」意識到張潛剛剛出山,對大唐民間情況幾乎毫無所知,任全換了個語氣,非常耐心地為他解釋,「每丁每年不過交納二石粟米的租,布二丈五尺加麻三斤的調,另外,還得交六十尺絹的庸代替服役。可架不住,長安附近人口稠密,官府從來就沒把永業田和口分田按足數分給到莊戶頭上過。而租庸調,卻從不打折。」(註1:永業田和口分田,是唐初的善政。到唐玄宗之前,因為人口膨脹和土地兼並,已經維持不下去。)

  嘆了口氣,他又搖著頭補充,「遇到豐年還好,莊戶人家勤快一點兒,忙活一年下來,把租庸調交完了,總還能剩下一點兒口糧。可最近年年洪澇成災,哪裡還能剩得下那麼多?口糧不夠吃了,就得想辦法租莊子上的地種。如果租來的地,也沒經營好,有人就會打歪主意!」

  「你是說,你是說,那王家是故意不交佃租,好給自己家留出足夠口糧的?!」張潛終於給自己的善良與怒火,找到了一個立足點,輕輕推開紫鵑的手絹和手,試探著向任全詢問。

  如果那樣的話,王家的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他張潛不差這幾斗佃租,而王家卻需要糧食活命。兩廂比較,他張潛吃一點兒虧,就當積德行善了!說不定哪天善舉感動了老天爺,還會開出一條時空隧道,將他再弄回二十一世紀的華夏去。

  「不光是為了留下口糧,那王家是范官之後,家裡總是想讓兒子考取功名,重振門楣。所以春天時就死乞白賴多佃了二十畝地,夏天時他家的男人又操勞過度,臥病不起。所以就又跟莊子上借了過幾次糧食和銅錢救急。」任全顯然在跟著紫鵑過來之前,下過一番功夫,回答起王家的情況來,如數家珍。「結果到了秋收之後,再加上利息,就徹底還不上了!崔管家先前派人好言好語催了好次,都沒結果。所以今天下午才動了怒火……」

  「再動了怒火,也不該拉人家的牛,更不該拉人家的女兒!」張潛跺了跺腳,大聲打斷,聲音聽起來卻非常底虛。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在華夏這片土地上,歷朝歷代,都天經地義。如果按照任全所描述,崔管家的行為就沒多少不合理的地方了。然而,如果承認崔管家做事合理,他張潛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黃世仁第二」,跑都沒地方跑。

  歌劇《白毛女》中管家死崔找楊白勞逼債,也站住了欠債還錢的老理兒上。黃世仁向楊白勞放了高利貸,上一任莊主放出去的債,也不是免息!楊白勞欠債還不起,死崔就想拉走他的女兒。王家欠了他張潛的債,崔管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拉走王家的耕牛,然後又變成了拉走王家的女兒!

  按照任全的說法,崔管家的舉動,雖然有失粗糙,卻無可厚非。按照同樣的邏輯,白毛女中的管家「死崔」,豈不是也一點兒錯都沒有?至於楊白勞因為還不起債自殺還是跳井,那是楊白勞自己的選擇,也一點兒都怪不到黃世仁頭上!

  酒意又開始朝頭上湧,更多的汗珠,從張潛頭上冒了出來,他的耳朵,也因為情緒激動,而嗡嗡作響。

  任全的話語和邏輯,的確無懈可擊。然而,卻與根植在他心中二十餘年的現代道德理念,格格不入!

  作為債主,張潛理所當然應該接受任全的判斷,理所當然不應該懲罰崔管家,因為後者完全是為了維護他的利益。然而,作為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正常人,他的心臟和靈魂卻都無法接受任全話語背後的邏輯,哪怕對方的邏輯聽起來無懈可擊!

  「少郎君,你別生氣,你先別生氣!」敏銳地察覺到張潛的臉色和反應都不對勁兒,紫鵑趕緊給任全使了一個眼神兒,然後抬起手,再度擔心地用手帕替張潛擦去臉上的汗水,「管家是不該拉人家的牛,更不該拉人家的女兒。這件事,管家做得過分了,敗壞了您的名聲!您罰他薪水就好,沒必要為此氣壞自己!」

  「豈止是做得過分,他差一點兒,就讓我遺臭萬年!」張潛有些不識好歹地拍開手帕,繼續低聲咆哮,「這還是碰巧被我看到了,如果今天我沒看到,他豈不是真的要將別人的女兒拉回莊子中來了?!你讓周圍的鄰居怎麼看我這個莊主?你讓賀前輩,張前輩他們怎麼看待我?萬一他們兩個將此事寫成文章,我以後還怎麼在大唐立足?!」

  紫鵑見他在氣頭上,不敢還嘴,退開到一邊,抬手抹淚。任全心裡不服,卻也沒資格跟他硬頂,也低下頭,閉口不言。

  張潛見到二人的反應,心情愈發憋悶得難受。抓起醒酒用的茶湯,咕咚咚灌了下去,然後將杯子狠狠朝桌上一放,繼續低聲咆哮:「哭什麼哭,難道你不覺得那王家二丫可憐麼?賣身契才還了你幾天?你就……」

  忽然想到,歸還紫鵑賣身契的事情,只是自己一個想法。至今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咆哮聲頓時就失去了底氣,煩躁地來回踱了幾步,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不能光盯著欠債還錢這個老理兒,你們兩個就一點兒都不覺得王二丫很可憐麼?」

  「二丫可憐!在她娘眼裡,連頭牛都不如!」紫鵑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然後用力點頭。

  「不說她娘如何狠心,他娘也是被崔管家逼得沒了辦法!」雙方的思路根本不在一個頻道,張潛氣不得,也不願再把火發到無辜的紫鵑頭上,急得連連搓手。

  「她還有一個兄長。他兄長如果肯下地幫忙,他家裡肯定不會落到這般地步!」回答聲帶著委屈,卻依舊跟他的思路不在同一個頻道。

  「也不說他兄長。假如你,換了你是她,會是什麼感覺,難道不想跟我同歸於盡麼?」深深吸了一口氣,張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凶惡。

  如果連紫鵑都說服不了,那就證明,自己真的錯了。那就該把管家扶起來,好生安慰,重重嘉獎。然後讓他再接再厲,好早日成就自己大唐黃世仁的美名!然後等到某一天百姓們揭竿而起,或者官府需要平息民憤,登門來借自己的人頭!

  「恨我娘,恨我哥,恨崔管家和所有人!」紫鵑終於領悟到了一點兒他的想法,含著淚表態。然而,接下來的話,卻讓張潛再度哭笑不得,「可紫鵑現在是少郎君的人。當然不能光想著王二丫他們一家可憐!這個莊子,是少郎君的安身立命本錢。紫鵑笨,即便拼著被少郎君駡,也得替您看好它,不能讓外人隨便占了便宜去!」

  「你……」張潛大失所望,簡直恨不得一巴掌將這小丫頭給拍醒。然而,看到對方那怯生生的模樣,他又强迫自己將手臂垂在了身側,手掌則不受控制地開開合合。

  「少郎君,屬下愚鈍,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此事才好。少郎君不如先放一放,等我家少郎君回來!」到底是任全老練,發現今天自己說得越多,可能張潛越無法冷靜。乾脆決定先拖上一拖再說。

  反正算著時間,任琮也該回來了。以前莊子上的事情,都是他幫張潛料理的。崔管家還是任家先聘用,後來才轉給張家的。如果等他回來,張潛仍舊餘怒未消,將崔管家掃地出門也好,打發去任家安置也罷,其實都是任琮一句話的事情。無論對錯,都落不到張潛頭上,莊子裡的管事和奴僕和佃戶,也不會就此看輕了張潛這個新莊主,惹出其他新亂子來!

  「少郎君息怒,婢子見那張老丈,對少郎君很是欣賞。他家莊子跟咱家莊子挨著,少郎君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妨,不妨去問問他。」紫鵑也不願意,再因為同樣的話題,繼續觸怒張潛。擦了把眼淚,試探著將禍水東引。

  以她的小腦袋瓜,自然認為張潛不肯聽取她和任全的建議,是因為她和任全兩個人微言輕。而同樣的建議,從張若虛嘴裡說出來,分量肯定不一樣。並且,自家少郎君是當局者迷,那張老丈,卻是旁觀者清。

  「對啊,我為啥要這麼著急處理此事啊?」話音落下,張潛的眼神頓時就是一亮,緊跟著,心頭的煩躁感覺,也消失了一大半兒。

  自己缺乏經驗,思維方式也與周圍的人很難合拍。張若虛卻沒這些問題。並且,此老跟自己,還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自己放著這麼好的老師不去求教,在這閉門造什麼車啊?!

  越想,他越覺得紫鵑的建議有道理,並且切實可行。如果不是顧忌到張若虛剛剛離開自己的家,他恨不得立刻就命人挑了燈籠,向對方登門求教。

  然而,想到對方剛剛從自己家離開,先前酒席上的一些場景和話語,就不受控制地,再度於他眼前和耳畔重現。

  今天,賓主雙方談得不可謂不投機,發現他的確是初出山門,對大唐的朝政和地方俗世都極為陌生之後,三位老前輩,都心照不宣地,給了他許多指點,甚至包括如何面對眼下的時局,都隱晦地給了他一些提醒。

  然而,無論孫安祖也好,賀知章和張若虛也罷,居然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有關下午時,崔管家登門逼債,强拉佃戶耕牛和女兒這個話題,彷彿此事根本微不足道。

  「莫非幾位前輩還想考考我,看我一個墨家子弟如何對此事如何處置?」一個荒唐的想法,迅速出現在張潛的心頭。

  「不可能!」隨即,他自己笑著搖頭否定。「幾位前輩單純是不願意干涉我的家事而已。」

  然而,否定歸否定,有關墨家子弟該如何處理此事的念頭,卻彷彿一顆種子,在他心裡快速生根,發芽,成長,隨即變得他自己也無法遏制!

  外界只過了短短幾秒鐘,他的腦海裡,卻已經是滄海桑田。

  種子最終長成了大樹,開花,結果。

  果實落地,炸裂,化作一道閃電。

  「哢嚓!」眼前彷彿有一道閃電滑過,整個世界變得一片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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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8:47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四十七章 佃戶、管家、墨家和我

  雖然一直宣稱自己是墨家子弟,並且今天在郊外還為了捍衛墨家的「榮譽」,跟盧藏用唇槍舌劍。然而,張潛在內心深處,卻從沒把墨家子弟這件事兒當真!

  所謂秦墨子弟,只不過是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穿越者身份,故意編造出來的一個謊言。事實上,他對墨家的大部分瞭解,都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網路。而對墨家經義和墨家諸多先賢事跡的瞭解,則大多數來自於手機裡收藏的論文。

  這些支離破碎的格言和故事,用來在酒桌上胡侃,或者對付盧藏用這種找茬者,綽綽有餘。卻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更無髮指導他,如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和社會制度下生存。

  然而,除了最近一直囫圇吞棗所學習的墨家,眼下,張潛卻已經找不到更好的理論,來支持自己的一意孤行。

  內心深處,他在下意識地,排斥讓任琮來處理今天所遇到的難題。因為他隱隱已經預料到,任琮回來之後,肯定會將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內心深處,他也不太願意為了這點兒小事兒,去麻煩張若虛。當最初的衝動勁兒過去之後,張若虛的身影,在張潛的腦海裡就跟他又拉開了距離。

  對方跟他只是一頓飯,一瓶花露水,一瓶風油精和一瓶萬金油的交情,並且後三樣東西,還是前天臨時找陶瓷瓶子灌制的樣品,沒來得及做任何精細化包裝。他不敢奢求,對方為了幾件禮物,就願意摻和到自己的家事之中!

  此外,內心深處,還有一股强烈的自尊,驅使張潛獨自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白天時剛剛自稱是秦墨嫡傳,還引經據典地在賀知章和張若虛等人面前,聲稱什麼「儒家立之以言,墨者踐之以行」,等到晚上該自己「踐之以行」的時候,卻掉了鏈子!今後還有什麼臉面跟幾位前輩來往走動,甚至坐而論道?

  所以,今天這個問題,張潛必須自己來解決,解決的方式,還必須帶著點墨家色彩,或者說,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比較墨家!

  雖然,雖然張潛已經清醒地認識到,所謂前輩的考校,乃是自己想多了。

  考校,並不存在,但是,卻不妨礙他將今天的事情,作為自己來到大唐後的第一道考題。

  這個想法,一經誕生,就於他腦海裡扎下了根,再也無法遏制。

  「紫鵑,取紙筆來!」在三分酒意,三分熱血和四分不服輸的執拗共同驅使下,張潛猛地一拍桌案,豪情萬丈地吩咐。

  「是,少郎君!」發現張潛忽然間判若兩人,紫鵑楞了楞,回答得好生開心。

  少郎君不再為如何處置管家的事情苦惱了,她就不用再為自家少郎君擔心了。至於管家、家丁和佃戶,究竟誰對誰錯,關她小紫鵑什麼事兒?

  「少郎君,您這是打算……」任全卻被張潛忽然振作起來的模樣,給弄得滿頭霧水,試探著向前湊了半步,小心翼翼地詢問。

  「做題!」張潛看了他一眼,回答得意氣風發。

  他不相信,自己連花露水和風油精都能研究一份山寨貨來,今天下午遇到的這點破事兒,還真能把自己給難倒!

  反正最差結果,不過是所有佃租都不收了,以後莊子上的土地也不佃給外人了,直接拋荒了養野花和蜜蜂!

  每年收上來的那點兒佃租,跟花露水的收益來比,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為了這九牛一毛,壞了自己的名聲,不值!

  而佃戶們只要不在張家莊租地,再欠別人的債也好,活不下去也罷,就都跟他張潛無關了!

  因果,因果,沾了才是因果。

  如果連沾都不沾的話,自然就不成因果!

  「轟隆隆!」窗外真的響起了雷聲,又要下雨了,神龍三年的雨水,特別地多!

  「少郎君,下雨了!」聽不懂張潛說什麼,也看不懂張潛的興奮從何而來,任全扭頭朝著外邊看了看,陪著笑臉地提醒。「崔管家,崔管家他們,還在門口跪著呢!」

  「你出去,告訴他們都先回房間歇著吧,今晚,我沒功夫搭理他們!」張潛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吩咐。

  「是!」任全如釋重負,立刻轉身走向屋門。

  他看出來了,張少郎君今天下午在賀狀元跟前丟了面子,心中惡氣難平,所以才想將崔管家和張仁、張富兩個家僕一並掃地出門。

  眼下張少郎在氣頭上,所以無論誰來勸,怎麼勸,肯定都不好使。

  而只要拖過今天,等張少郎君抱著紫鵑睡上一覺兒,肚子裡的氣兒,差不都就該消了。

  氣消了,自然也就會明白,管家是為了「殺雞儆猴」,才去拉王家的牛。管家完全是為了保護莊上的利益,毫無私心。

  明白了管家的良苦用心,張少郎君自然也就不會再對管家處置得太嚴厲了。頂多是當衆駡上幾句,挽回一下丟掉的面子和被管家不小心敗壞掉形象而已!

  正替崔管家開心之際,誰料想,身背後竟然又傳來了張潛的聲音:「且慢,任管事,順便幫我問管家一件事,這四周圍,究竟有多少人欠莊子的佃租和饑荒?然後,讓管家和張仁,張富回去仔細想想,他們今天錯在哪了?!」(註1:饑荒,是對債務的另外一種稱呼。)

  「遵命!」任全聞聽,心情愈發感覺放鬆,腳步邁動如飛,就像忽然間學會了輕功。

  沖著任全的背影搖了搖頭,張潛將目光轉向桌案。

  紫鵑已經將紙筆取來了。

  筆是他為自己專門製造的木碳條。用這東西寫字不如鉛筆舒服,也無法將字寫得太小,方便性卻遠遠超過了毛筆。

  紙,則是大唐讀書人家常用的桑皮紙。比後世的A4白紙厚了足足三倍,表面也不夠潔白。但勝在結實,並且長度高達十多尺。從右到左一直寫下去,整張紙寫完再卷起來,剛好就成了一「卷」書。

  張潛不知道中國古代提起書,總會分為多少「卷」,是不是因為唐朝的一部分書是卷起來存放,而不是裝訂成冊?

  他沒時間,也懶得去猜。

  帶著三分酒意,張潛將本該橫著展開的紙,直接調了九十度,由上到下鋪在了紫鵑快速收拾好的桌案上。

  桑皮紙如瀑布般,沿著桌案展開,滑落,末端直墜於地。深吸一口氣,張潛提筆,懸腕,在桑皮紙的最上端,緩緩寫下了三組漢字,佃戶、管家、墨家。

  放下筆,歪著頭,仔細端詳了這三組漢字片刻,他再度提起筆懸腕,在距離「墨家」兩個字四指遠的位置,寫了一個大大的「我」

  「轟隆隆!」閃電透窗而入,將他的影子照在雪白的牆壁上。這一刻,他的影子宛若狂魔!

  紫鵑被雷聲給嚇了一跳,趕緊跑到門口,召喚僕婦關好外邊的護窗。閃電和秋雨,迅速被隔離在木制的護窗之外,卻仍然有悶雷,連綿不斷。

  「對?錯?」將一組簡體字和符號,分別寫在了「佃戶」和「管家」之下,張潛停住筆,再度開始沉思,伴著滾滾雷聲。

  儘量拋開歌劇《白毛女》對自己的影響,他嘗試像對待考卷兒一樣,不帶任何感情地,思考眼前的難題。

  站在維護雇主利益角度,崔管家只能說是把活兒幹的太粗糙,卻沒犯原則性錯誤。管家的薪水是莊主發的,他必須盡可能地保證莊主家的收益。如果他不履行自己的職責,就對不起莊主家給他開的「高薪」,手底下的「員工」也會認為他軟弱可期!

  而站在佃戶角度,如果交完租庸調之後,手頭糧食已經所剩無幾,他們肯定要想辦法賴掉佃租。因為租庸調是官府徵收,官府對他們有很强的威懾力和傷害力。而出租土地的莊主,威懾力與傷害力,卻與官府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管家在必要時,一定要展示傷害力!一定會選擇某個拖欠佃租的佃戶,殺雞儆猴。

  站在管家角度,全大唐的他們,都會做相似的選擇,只是采取的手段不盡相同。

  而站在全大唐佃戶的角度,管家的做法,卻是無可饒恕的惡,且大錯特錯。因為管家收走佃租之後,佃戶全家就要餓肚子。管家拉走耕牛,佃戶全家就會斷了生計!

  哪怕放在王氏這個特例上,雖然王田氏有嚴重的重男輕女情節,雖然王田氏在窮到交不起佃租的時候,還要供自家大兒子去讀書。她的做法,也有情可原。

  不培養一個讀書人出來,王家的子子孫孫,就永遠都是佃戶!永遠不會有向上爬的機會!

  誰都沒有資格,剝奪他們的上升空間,堵死他們的上升通道,即便他們是佃戶!

  「轟隆隆!」雷聲伴著閃電從空中劈下,震得屋頂簌簌土落。這老天爺,也不知道被誰給氣到了,都秋天了,居然降下了雷暴!

  紫鵑和剛剛完成任務返回屋子的任全,被雷聲和透過護窗縫隙照進來的閃電,嚇得頭皮發麻。而完全進入了考試狀態的張潛,卻對雷聲和閃電渾然不覺。

  在「佃戶」和「管家」之間,畫了一張盾,和一把長矛。他繼續提筆,一路向下龍飛鳳舞。

  如果不懲罰管家,管家接下來,肯定會變本加厲。佃戶們在管家的逼迫下,會越來越入不敷出,然後,賣牛,賣女兒,賣手掉中原本就數額不足的田産。

  如果懲罰了管家,在缺乏養家糊口之資的情況下,佃戶肯定會效仿王氏,爭相拖欠佃租。甚至接下來還會出現像任全先前所描述那些得寸進尺的情況。

  人都要先活下去,才能考慮道德與良心。這點,任全說得沒錯,只是張潛自己先前沒勇氣承認而已。

  這種情況下,聰明一點的處理方案,是將管家狠狠打上一頓,挽回莊主的形象。同時,免除王氏一家的所有債務,再與王家解除租約。

  如此,莊主就仍然是善良士紳。有了王家失去租賃資格的先例,其他佃戶也會慎重考慮,是如數繳納佃租,還是被解除租約。

  相信,大多數情況下,佃戶們會選擇前者。

  至於倒楣的管家,誰讓他拿了雇主的薪水呢,該背的黑鍋,他責無旁貸。

  而王氏,是他家毀約在先,莊主對他家已經仁至義盡。他們全家人以後的死活,與張家莊徹底無關!

  雷聲漸小,窗外雨潺潺,寒氣透骨。

  輕輕嘆了口氣,將心中剛剛湧起的同情,努力驅逐出去。張潛將目光轉向「墨家」這組詞匯下。

  如果自己是墨家子弟,該如何做?

  信手在「墨家」兩個字下面,寫出了「兼愛」,然後停住筆,他搖頭而嘆。

  嘆過之後,卻又筆走龍蛇,寫下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隨即,報以更長的嘆息。

  他對墨家和儒家的理解,只盡於此了。更深的理論,他沒有系統的學過,更無法拿來借鑒。

  而如果按照「兼愛」這個理論來做的話,他就要重重懲罰管家,然後宣布免掉所有佃戶的拖欠,然後,再寄希望於佃戶們的善良,家僕們知道感恩,誰都不得寸進尺,誰都誠實守序。還有,還有老天爺儘快收起壞脾氣,賜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那恐怕就不是墨家,而是儒家所寄托的聖人之治了,實際上,儒家盼了兩千五百多年,都沒盼到。他們的最終解決方案是,把天災歸咎於皇帝。讓皇帝下詔書罪己,或者想辦法換個皇帝來當家。

  至於這個最終方案是否有效,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至少,民間積怨會暫時降低一些,莊主們受到的損失也會控制在力所能及地小。

  而真正的墨家,按照張潛所知道的墨者先賢,在看不到聖人之治重現的情況下,則會分掉自己的田地贈給佃戶們,然後穿著蓑衣去自種自吃,從此衣不著錦,食無葷腥。

  又信手在「墨家」這組詞匯最下方,畫了一件蓑衣,一把鋤頭。張潛苦笑著搖頭。穿越前的日子雖然過得一般,他卻每天都有肉吃。來到大唐之後,基本上也是無肉不歡。光吃素的日子,他想想就知道,自己根本過不下去!

  至於自種自吃,他相信,用不了一年,自己就得活活餓死在田頭上。

  很顯然,他這個墨家子弟,只能披一張皮,無論如何都不能身體力行!

  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張潛再度將目光轉向「管家」這組詞匯,然後,咬著牙在管家之下,畫了一隻鞭子,隨即,又把手改成了馬車。

  目光快速掃向佃戶,筆落下去,則畫出了一隻螳螂。

  沒勇氣,也沒能力選擇做一個真正的「墨家」子弟,他好像就只能通過處罰管家來收買人心,並採用與王家解除租約,以儆效尤這個手段了。

  然後,管家繼續維護他這個莊主的利益,佃戶們為了不落到被解約下場,只能儘快上繳佃租。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不做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一句毫無人味兒的話,猛然竄入了他的腦海。(註:這句話,是明末大儒說起義者的。建議對方活活餓死,不要造反。)

  窗外,雷聲更低,雨聲如鞭!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這就是最後結果,只要不改朝換代,莊主就永遠是道貌岸然的鄉賢。事實上,如果不是發生了革命,黃世仁也一樣活得有滋有味兒,快樂逍遙!

  喜兒放火也好,裝神弄鬼也罷,永遠無法傷害到黃世仁分毫!

  「啪!」猛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張潛迅速恢復了清醒。

  在紫鵑和任全兩個驚愕的目光下,他揮動炭筆,在「管家」那組詞匯的末尾,迅速畫出了一隻猩猩頭,然後,又狠狠地打了一個問號。

  他比這個時代的人,多進化了一千三百餘年!

  他的確穿越了,但是,他卻不能比古人還古人!

  目光迅速轉向最後一組詞匯,「我」。

  咬牙,擴胸,然後,他在「我」字下面筆走龍蛇!

  「轟隆!轟隆!轟隆!」雷聲又來,由遠及近。幾乎就懸在他的頭頂!

  儒家錯了,無論皇帝失德不失德,莊主都要盡可能地收取佃租,保證自己的利益。

  墨家也錯了,如果不能保證食物儘快豐足,財産儘快豐富。墨者再努力將食物和物質平均分配,大夥也不過是一起受窮而已!

  沒有人願意長久地過窮日子。平分掉的土地,很快就會落入其中某個佃戶和他的後代之手,然後,佃戶又變成莊主,又會雇傭管家,然後,開始下一個輪回!

  所有人都錯了,無論佃戶,管家,莊主,還是帝王!

  整個時代都錯了,包括老天!

  而想改變這些,只能先改變眼前這落後的生産方式。

  張潛是個冒牌的墨家子弟,卻是貨真價實的哲學系考研狗。並且在大學裡的幾乎三分之一上課時間,學的都是哲學中最犀利,同時也最沒用武之地的屠龍術!

  他不指望,也沒能力,用學過的屠龍術屠掉巨龍。

  他也沒那個韌性和野心,去屠龍!

  但是,他至少能依靠學過的屠龍術,改變自己所在的莊子!改變周圍,這幾十戶人家!

  「轟隆!轟隆!轟隆!」窗外,雷聲又來了,伴著瘋狂的閃電,彷彿要將整個世界撕碎,揉碎,然後重塑。

  大唐,我來了!

  一把屠龍刀,幾個簡體字,陸續出現在了「我」字之下。

  「咣噹!哢嚓,哢嚓,哢嚓!」風吹掉了一扇護窗,無數道閃電透窗而入。將張潛的身影,再度照得宛若狂魔!

  任全和紫鵑兩個,尖叫著沖向門外,試圖重新安裝護窗。張潛本人,卻絲毫不為雷聲所動。

  彷彿被閃電劈碎了一層沉重的外殼。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無比輕鬆。

  放下碳條,張潛在燈下緩緩露出了笑容。

  從現在起,對於大唐來說,他張潛不再是一個旁觀者。

  從這一刻起,他終於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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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8:55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四十八章 少郎君想謀反麼

  雷陣雨,總是來得急,去得也快。

  當紫鵑和任全兩個,各自換了乾爽衣服返回正堂,外邊的雷聲已經停了。老天爺好像終於消了氣,或者是對某個妖孽徹底無可奈何,收起了狂風,豪雨和閃電,偃旗息鼓。

  而先前手持碳條,筆走龍蛇的張潛,也早已坐回了胡床上,半癱著身子,優哉游哉地品茶醒酒。先前他所描畫的那部「天書」,則被他自己卷成了一卷,靜靜地擺在了桌案一角,彷彿是一隻進入休眠期的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破繭,化蝶。

  看到張潛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也確定自己應該不會遭受池魚之殃,任全頂著濕漉漉的綳帶走上前,試探著搭訕:「少郎君,您忙完了?!」

  「忙完了!」張潛剛剛解決了穿越到大唐之後第一道難題,心情正好,坐直身體,笑著示意:「今晚辛苦你了。來,喝茶!」

  說罷,竟主動去替任全倒了一盞茶水。

  「不敢,不敢!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折殺了,折殺了!少郎君折殺在下了。」雙方地位懸殊,任全哪裡敢讓張潛給自己敬茶?慌手亂腳地沖上去,搶在對方將茶杯抓起來之前,抱在自己懷裡,然後深深作揖。

  「這又不是外邊,別那麼客氣!」張潛反應稍慢,關鍵是也沒想到任全會做如此大的反應,笑了笑,輕輕擺手。

  「不是,不是客氣。少郎君賜茶,已經是在下的榮幸。可不敢讓少郎君給在下端水。否則,我家少郎君肯定又要收拾我!」抱著茶水,任全訕訕而笑。隨即,又快速將話頭切回正題,「回稟少郎君,先前您安排在下向崔管家問的事情,在下已經問清楚了。一共有二十二家佃戶,佃了您的地,每戶二十到五十畝不等。其中十六戶,還欠著您的佃租,最少的是一石,最多的是三石半。還有一些,還欠著夏天時從莊子裡借的饑荒。崔管家一筆筆都記在賬上了,胡賬房那邊隨時都能查得到。」

  「有這麼多家?」沒想到三分之二的佃戶還欠著佃租,驚呼聲從張潛嘴裡脫口而出。

  「所以管家才決定揀欠債最多的王家敲打一番,沒想到,沒想到丟了您的臉!」任全看樣子跟崔管家關係不錯,見縫插針地替對方說好話。「管家說,他知道這事兒做得急躁了。請,請東主原諒則個。他,他願意明天背著荊條,去王家登門謝罪!」

  「還負荊請罪呢?他倒不怕王家真的拿荊條抽死他!」張潛撇了撇嘴,對管家的自我懲罰建議不屑一顧,「算了吧,這事兒回頭再說。任管事,佃租總計也沒多少,强逼著佃戶交,也太敗壞名聲。我想讓佃戶們替我幹點兒活,以抵償佃租,你看怎麼樣?!」

  「用幹活來抵償佃租,真的?!」唯恐自己沒聽清楚,任全瞪圓了眼睛追問。待發現張潛好像不是在開玩笑,趕緊放下茶盞,長揖及地,「我的張少郎,您可真是活菩薩!這下,那些佃戶非得排著隊過來給您磕頭不可!」

  「磕頭就算了,他們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張潛笑了笑,意興闌珊地擺手,「我主要是知道,强行逼著他們交佃租,他們也交不起。與其逼出個仇家來,不如主動給他們找條出路。」

  飯,要一口口吃。改變整個大唐,太不現實!張潛自問能力不夠,也沒勇氣做第二個被車裂的商鞅。所以,張潛只能先找個恰當藉口,想辦法讓佃戶們逐步擺脫目前土裡刨食的生産方式。然後,再一步步引導他們走進自己開設的原始工業作坊。

  即便,自己開設的原始工業作坊,比二十一世紀最簡陋的作坊,還簡陋十倍。對眼下的大唐來說,也是一種全新的生産方式。

  而屠龍術裡,雖然對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做出了激烈批判。卻也肯定了工業化生産的先進性和創造財富的效率,遠遠超過了傳統農業社會。

  換句話說,即便是工業社會的豬,都比小農社會裡的普通人,占有的糧食多。這話說得不好聽,卻是經過歷史檢驗的事實。

  「張少郎君,這頭,您必須讓他們磕。哪怕是您坐在屋裡不露面兒,也得讓他們磕!」任全又花費了一點力氣,才接受了張潛的解釋。隨即,再度拱著手,堅持自己的觀點,「否則,他們心裡肯定不踏實。通常東家找佃戶幹活,能管飯就不錯了,啥時候給過工錢?您雖然不給工錢,可也抵消了他們的佃租不是?!這份菩薩心腸,得讓他們記一輩子。免得有人過兩年忘了,做出什麼狼心狗肺的事情來!不過……」

  稍微猶豫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補充:「如果這樣做的話,那些沒欠您佃租的佃戶,肯定心裡會覺得不公平。即便他們不在嘴巴上說。」

  「也通知他們,來莊上幹活。」張潛早就想好了對策,立刻痛快地揮手,「他們不欠我的佃租,我給他們發工錢,每天,每幹一天活,給他們十,給他五個錢,再管他們一日三,一日兩餐,你看如何?」

  按照對小米的購買力,一枚開元通寶,張潛認為大概能抵二十一世紀的十元錢。而每天五十塊錢,再加兩頓飯的招工標準,在二十一世紀的西安,恐怕會被力工們直接噴一臉唾沫。所以,他在制定薪水標準時很是猶豫,隨時準備根據任全的意見進行調整。

  誰料,話音落下,任全立刻將頭搖成了撥浪鼓,「太多了,太多了,少郎君,不是屬下多嘴。俗話說,升米恩,斗米仇。您想給佃戶們找條活路,幫他們渡過災年,這份善心在下明白。可給的太多了,就會被人當成傻子,然後他們就要得寸進尺了。通常農閒,主家給佃戶派活幹,是看得起他們。一天管兩頓飯,活兒結束時再給一雙鞋,就足夠了,誰發過銅錢啊?!您別搖頭,他們的胃腸,可不像您,每頓只能吃一碗湯餅(麵條)。他們如果敞開肚皮吃,一人一頓能造掉一斗米!」

  「五個錢還多?」沒想到五十塊人民幣每天的工資,居然成了高薪,張潛將眼珠子瞪了個滾圓,隨即,迅速改變主意,決定不聽任全的勸告。「我不給他們發錢,他們拿啥頂我的佃租!行了,就這麼定了。所有人,只要是來幹活的,都是一天五個錢,無論欠沒欠我佃租。足夠統一結算。總不能讓他們幹一個冬天的活,到過年時,依舊沒還清饑荒!」

  「那有的人家,可真還不上啊,我的少郎君!」任全咧著大嘴,繼續連連搖頭,「就比如說那王家,不光欠了您的米,還欠了您的債。即便您每天給他家開五文錢,他們家男人也得幹上大半年才能還清。更何況,眼下他們家男人還在炕上趴著,一時半會未必能起得來!」

  「王家的債已經免了,我說話得算話!」張潛皺著眉頭想了想,按照任全的提醒彌補疏漏,「其他人家,如果欠債欠得多的,就多來幾個人乾活,我工錢按人頭給他們結算。不光男人,結過婚的女人也可以來,負責給幹活的人做飯!」

  「那敢情好!少郎君,我先替莊戶們給您作揖了!」對張潛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任全後退半步,又一次長揖及地。

  「不必作揖,如果你覺得是一件好事,並且切實可行的話,明天就幫我張羅起來!」張潛擺了擺手,微笑著安排。

  雖然最開始相識的時候,對任全印象並不太好。但是,交往的時間久了,他卻從此人身上發現了不少優點。特別是做事幹練,眼界開闊這兩樣,在僕人身上非常難得。所以,他很願意把一些事情交托給此人來負責。

  「少郎君看得起屬下,屬下一定竭盡全力!」那任全,也以能幫上張潛的忙為榮。雙手抱拳於胸前,誠心實意地回應。

  隨即,他又上前兩步,非常鄭重地提醒,「少郎君,人好召集,屬下也知道您是菩薩心腸,不在乎這些花銷。可活兒呢,他們笨手笨腳的,能幹些什麼啊?您的那個煉丹房,可是不能隨便讓人進去!」

  「那不是煉丹房,那是生産車間!」好好的蒸餾工藝,楞給任全這廝給神秘化成了煉丹,張潛氣得翻了個白眼,正色糾正。「剛剛招募來的人手,當然不能帶到生産車間裡,六神花露的銷量,也用不了那麼多幹活的人。眼下我想,給莊子修一道圍牆,土築的就行。免得我下次出門回來,再管閒事管到自家頭上!」

  在他的設想中,六神花露將來肯定要走高端路線,風油精和萬金油,暫時也要先來幾波「饑餓營銷」,然後再逐步擴大産能。所以,目前的生産人手已經足夠,再多了,反而不容易保密。

  而新招來的人手,也必須幹上一段雜活,培養出一定組織性和紀律性,再淘汰掉其中偷奸耍滑者,才好作為真正的産業工人使用。屆時,他肯定也能找到別的暢銷産品,建起第二座原始「血汗工廠」。

  誰料,這個主意,剛剛開了個頭,就引發了任全的瘋狂質疑,「啥,少郎君,您要給莊子修牆?把所有土地圍在牆裡頭!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少郎君您千萬別任著性子胡來!沒院牆,叫莊子。有了院牆,把上千畝地圈在裡頭,哪怕只是土牆,那也變成塢堡了!敢在長安城邊上修塢堡,恐怕第一板土牆還沒築好,萬騎營就會殺上門來,問您一個謀反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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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03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四十九章 大棒槌

  「至於麼,我就是想給佃戶們找點兒事情幹而已!」被任全的話驚了個瞠目結舌,張潛懊惱地以手搔頭。

  「少郎君可不能這麼說!這裡距離長安城,騎馬連半個時辰都用不上。」任全小心地向外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解釋得好生認真。「一千多畝地看上去沒多大,可如果用來藏兵的話,藏上兩三萬人都沒問題。」

  「藏兩三萬人,也得有糧食給他們吃啊!」張潛撇著嘴反駁,然而,轉念想起大唐皇家的「優良傳統」,心中也就一片透亮了。

  這大唐,自打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幹掉了自己的親哥哥和親弟弟後,皇家內部就像遭到了詛咒一般。每隔那麼十年二十年,肯定就會出現一次「禍起蕭牆」的慘案。所以,大唐不准許京兆地區出現塢堡,也是應該!否則,萬一哪個鳳子龍孫又不消停了,塢堡馬上就會變成兵營!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旋即,再度將目光看向乾笑不止的任全,虛心求教:「莊牆不能修,咱們圍著莊子的土地種一圈兒樹總可以吧?!樹長得再大,彼此之間也有縫隙……」

  「有啊,少郎君您沒看見麼?您家的田地周圍,早就種上了樹,都有合抱粗了!」一句話沒等說完,任全已經瞪圓了眼睛打斷,彷彿在他面前,忽然冒出來一個傻子般,「除了樹,還有界樁和界石,否則,怎麼把您的地跟別人的地區分開呢?!」

  「早就種上樹了?」張潛臉色迅速發紅,訕訕地搖頭,「我怎麼沒注意到?那就算了,我把自家的院牆修一修,總行吧!」

  「長安城牆高一丈八尺,渭南縣城牆高一丈五尺,少郎君家的院子,是一個官宦人家子弟守不住祖業賣給我家莊主的,院牆高一丈二,已經是附近數得著的高牆了!」用憐憫的目光偷偷看了張潛一眼,任全耐著性子繼續解釋,「雖然官府沒規定百姓家院牆的高度,可您想要將院牆再加高一板,恐怕也有點扎眼。至於表面敷設磚石,渭南城的城牆,都是黃土築的……」

  囉嗦了半天,歸結起來就四個字,「別惹麻煩!」把個張潛氣得兩眼冒火,卻無可奈何。張牙舞爪好半天,喟然長嘆:「這不行,那不行,難道我還把人糾集起來跳廣場舞?!」

  話音落下,他自己把自己都給氣笑了。跳廣場舞,肯定是不行的。這年頭,肯出來拋頭露面的,還是以糙老爺們為主。一群糙老爺們集合起來,在打穀場上蹦來跳去,肯定會被人當成某個邪教頭目在組織信徒跳大神兒!

  至於旨在培養員工組織性和紀律性的軍訓,就更是想都甭想了。連修個莊牆都會被懷疑謀反的時代,你猛然拉出一支隊伍來,行成排,動成列,不是壽星老上吊,嫌棄自己命長了麼?

  「少郎君,聽了您剛才的話,婢子,婢子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可以帶著佃戶們一起做?」關鍵時刻,還是紫鵑貼心。發現張潛絞盡腦汁都沒想出一個好點子來,趕緊委婉地在旁邊給他支招。

  「什麼事情,你趕緊說!」張潛頓時喜出望外,盯著紫鵑秀氣的鼻子大聲催促。

  「排,排澇!」紫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聲音細弱蚊蚋,「就是,就是挖幾道水溝,把莊田裡所有積水,都排到前面那條小河裡頭去。這樣,那些積了水的土地,明年就可以種莊稼。那些眼下沒被積水禍害的土地,明年也可以免除洪澇威脅。」

  「哎呀,小紫鵑,你真聰明!」張潛如遭醍醐灌頂,興奮地挑起大拇指。「先前你們提起莊子上近年老是洪澇成災,我就該想起來!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挖水渠,排澇。挖出來的泥土,還可以用來修莊子裡的道路。免得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就像是在爬山!」

  「紫鵑姑娘的確聰明!」任全甚為會說話,也笑著低聲拍紫鵑馬屁。隨即,又趕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只是莊子前的那條無名小河,末端連著灃河,而灃河又與渭水相連。秋冬時渭水與灃河的水面下降,莊子裡的小河也跟著變瘦。若是夏天,灃河和渭水一起上漲,莊子前的小河也會變寬許多。莊子裡的一些土地原本就低,挖了溝渠與小河相連之後,萬一河水倒灌,恐怕咱們就事與願違了!」

  「啊,還有這種情況?!這是什麼世道啊,想做點兒好事兒咋就這麼難?!」張潛大吃一驚,懊惱連連拍案。

  在他的記憶中,二十一世紀的西安地區,每年夏天都下不了幾場雨,不鬧旱災就不錯了,哪有的什麼洪澇之憂?而眼下的長安及其周邊,卻是八水環繞,雨量充沛,跟他記憶中完全在兩個極端。

  「少郎君慈悲心腸,只是那些佃戶沒有福氣。」任全也覺得很是對不起張潛的一番好心,皺著眉頭,在旁邊小聲支招,「要不然,在下帶著他們去小河上修一座橋好了。河面兒沒多寬,橋用木頭搭就行,花不了幾個錢。方便行人過河,還能替少東家揚名!」

  這倒是個好主意,既給佃戶們找到了事情做,又可以順便幫張潛塑造一個鄉賢形象,不由得張潛不點頭同意。然而,點過頭後,他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生難受。

  因此,皺著眉頭又斟酌了片刻,張潛緩緩說道:「橋,可以修。但排澇的事情,還要放在修橋之前。這樣吧,莊子裡最低窪的那一片土地,咱們不指望種莊稼了,挖成一個大大的池塘,養荷花,養魚。其他所有莊田,都挖了溝渠與此處相連。讓積水先排到池塘裡,再通過另外一道總渠,連到莊子前那條無名小河!對,就這樣,我畫給你們看!」

  說著話,他重新展開自己先前寫的那卷「天書」。直接在末端截了一段白紙下來,用炭筆於紙面上迅速勾勾畫畫,「總渠與小河之間,再修一道石頭堤壩。將池塘與小河隔開。然後,在堤壩上,架上一座風車。日夜不停地將池塘這邊的水,提到河道那邊去。」

  「少東家英明!少東家英明!」任全的眼睛閃閃發亮,隨著張潛的手每畫一筆,就大聲稱贊一句。接連稱贊了十幾聲之後,又低下頭,陪著笑臉詢問:「如果用翻車的話,可是需要牲口來拉。莊子裡,眼下的大牲口未必夠用!」

  「翻車?什麼翻車?我說的風車,用風來推動,然後把水提到河裡頭?」雖然已經有點習慣了此人說話時,總是在最後階段拐彎兒,張潛依舊楞了楞,本能地順口詢問。

  「風車?少郎君恕罪!在下只是聽說過,可從沒見人做成過。少郎君知道怎麼做麼?!」任全眉頭緊鎖,苦著臉反問。

  「不,不確定!」張潛本能地想要承認自己不知道,然而,想想手機裡的資料,卻又給自己留了一道口子,「我今晚好好琢磨一下吧,以前在師門裡,我曾經見到別人做過。但是卻不知道其具體圖樣。這個不急,你明天先帶人幫我挖池塘和溝渠,趁著秋天和冬天,先將積水排一部分出去。反正風車得等到堤壩壘好之後,才有地方架。即便造不出風車來,我還有其他辦法,讓河水不會倒灌!」

  最後一句話,倒不是他在敷衍任全。在他上初中的時候,看過一篇堪稱「遠古」時代的穿越網路小說,裡邊就寫了一種單向木制閘門,用於古代海邊城市排水。城內水位高於海水之時,閥門被城內水流自動推開。而海水暴漲之時,又會從外邊將閘門死死推緊。道理極為簡單,即便他是文科生,也能吃得透。

  而類似的穿越小說,他手機裡還存著上百部。其中有個叫「酒徒」的遠古老傢伙,就多次寫過風車的造法,還說荷蘭人依靠風車,徹底解決了海水倒灌之苦。今晚趁著沒人的時候翻上一翻此人的小說,也許就能照著抄過來。

  「有少郎君這句話,在下就放心了!」早就見識過了張潛的神奇,任全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那在下明天就去召集人手,挖池塘去了。外邊的雨已經停了,少郎君早點兒歇息,在下先行告退!」

  說著話,他拿起張潛剛剛畫出的池塘與溝渠草圖,就準備告辭。誰料,張潛卻立刻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先別忙著走!任全,你跟任家簽的是死契麼?我這邊老讓你幹活……」

  「少郎君指使在下幹活,是在下的榮幸!」任全不敢掙脫,將身子迅速躬成了蝦米。「但在下從父親那輩兒,就跟了任老莊主。雖然我們父子倆,都被老莊主歸還了賣身契,不算任家的奴僕。但父子兩代,都受過老莊主厚恩……」

  「不是死契,就行了!」張潛來了大唐這麼久,早已不像最初時那樣兩眼一抹黑,「等任少莊主回來,我就跟他說,讓你過來跟我幫忙。他身邊人手充足,不差你一個。而我這邊,到目前為止,卻只有紫鵑!」

  「少郎君喝茶!」紫鵑立刻兩腮發燙,垂著眼皮上前,給張潛添茶倒水。

  「放下吧!」張潛笑著沖她點了點頭,隨即再度將目光轉向任全,「行不行,任全你痛快給我一句痛快話,別學小娘子般扭扭捏捏!任少郎君那邊,我肯定會給他一個交代,不讓他吃虧!」

  「如果,如果少郎君不嫌棄任全笨,任全願意暫時過來幫忙。等少郎君這邊人手充裕了,再回去報效老莊主和我家少郎君!」任全慢慢將衣袖從張潛手中抽出去,後退兩步,緩緩躬身。

  這,分明是已經答應了,雖然依舊答應得扭扭捏捏。張潛見此,立刻心情大悅。笑著追過去,雙手托住任全的手肘,「你願意就好,願意就好,其他事情我來辦。廢話我就不多說了,從今天起,你來做張家莊的大管家。今後莊子上的大事小情,就拜託了!」

  「莊主,崔管家今天也是為了莊子!」任全大急,連忙揚起臉來勸阻。

  「我不是罰他為了莊子著想,我是罰他笨。明明可以換個手法解決的事情,非要弄得天怒人怨!」張潛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我不會趕他走,也不會罰的薪水,更不會讓人拿荊條抽他。以後,莊子上的事情,分分工。你做大管家,薪水拿崔管家的雙倍。他做二管家,只管這座院子裡的事情。院子外的事情,包括組織佃戶們幹活,全由你來管。將來再開了其他作坊,也是歸你負責照看。」

  「那,那屬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聽崔管家不會被掃地出門,任全心中的擔憂,迅速被喜悅取代。退開半步,再度給張潛施禮。

  人都往想高處走,在任琮身邊,任全雖然是家將,地位遠高於普通家丁,距離管家卻差著一大截。並且任琮的繼母明顯看他不順眼,下面還有三個弟弟虎視眈眈。

  而張潛這卻是獨自一人當家做主,既沒有父母,又沒有兄弟,並且眼瞅著就要快速崛起。兩相比較,對他任全來說,該選擇跟著誰幹,真的一點兒都不難。

  所以,雖然表面上不敢顯得太高興,此時此刻,任全心裡卻已經樂開了花。暈乎乎地向張潛表過態,暈乎乎行禮告辭,暈乎乎地提著紫鵑特地給自己取來的兩吊湯藥費,告辭出門。

  誰料,兩腳才離開正堂的大門幾步遠,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道風聲,「嗚——」

  「啊!」饒是武藝嫻熟,任全也被砸了個措手不及。只堪堪將銅錢當做武器向身體左上方甩起了半尺高,額頭裹著綳帶處,就已經重重吃了一記。直被砸得眼前發黑,腳步踉蹌,一頭栽倒在泥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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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09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章 你喊破喉嚨也沒人救你

  「噗!」「噗!」「噗!」「噗!」襲擊者腳踩泥漿,快步踏上臺階,將昏迷不醒的任全丟在身後。隨即,在臺階上站穩身形,猛然抬起右腿,「咣噹」一聲,將門板踹得倒飛而起。

  「進屋,栓緊門!」一聲斷喝,同時自正堂內響了起來。卻是張潛聽到了外邊的動靜,將紫鵑推進了側屋。緊跟著又一個箭步撲倒牆邊,迅速取下了掛在牆上的佩刀。

  門板落地,砸出「咚!」的一聲巨響。張潛手中的鋼刀,伴著門板落地聲,從側面劈向來襲者,快如閃電。然而,那來襲擊者卻好像太陽穴上也長了眼睛般,看都不看,果斷擰身揮臂,緊握在左手中的兵器地狠狠撩在了刀刃上。

  「噹啷——」鋼刀與來襲者的兵器相撞,聲音震耳欲聾。火星飛濺,刀刃處明顯豁了一大塊。精鐵打造的刀身被撩得跳起兩尺高,差一點兒,整把鋼刀就要脫離張潛的掌控,飛上房梁。

  饒是如此,張潛依舊被震得虎口出血,半邊身體又酸又麻。不敢再指望用鋼刀將來襲者殺死,他果斷抽身後退,雙腿快速繞向書桌。

  「惡霸受死!」來襲者一招化解了張潛的反擊,大喝著跨步上前,揮兵器就砸。

  張潛躲避不及,只能硬著頭皮招架。「噹啷!」「噹啷!」「噹啷!」打鐵般的聲音,絡繹不絕,轉眼間,鋼刀就變成了鋸子,他額頭上汗珠,也淋漓而下。

  「救命,救命啊——」正堂側面的屋子裡,響起了凄厲的尖叫聲。卻是紫鵑,站在窗口,聲嘶力竭地喊壯丁前來幫忙,「强盜,强盜進家了。强盜在正堂追殺少郎君,大夥救命!殺退了强盜,每人兩吊開元通寶——」

  「小娘皮閉嘴,否則老子先殺了你!」那來襲者被喊得心煩意亂,丟下張潛,邁步沖向側屋,抬腳去踹屋門,「轟!轟!轟……」

  「狗賊,看刀!」張潛哪裡肯容忍他去傷害一個無辜小女孩兒,怒吼著從背後沖過來,雙手舉起已經變成了鋸子的佩刀,力劈華山。

  那來襲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立刻收起了踹們的右腳。閃身,挪步,擰腰,橫掃,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手中奇門兵器帶著呼嘯聲,再度奔向張潛腰梁桿子。

  這下如果砸中了,張潛即便不被當場砸得內臟破裂,下半輩子,也只能與病床相伴了。好在他的反應足夠快,發現上當,立刻果斷後躍,竟搶在被那奇門兵器砸中之前,堪堪避開了數尺遠。隨即,又胡亂朝著那來襲者劈了一刀,轉身就跑。

  「哪裡逃!」那來襲者幾次攻擊了落空,未免氣浮心躁。掄著奇門兵器緊隨不捨。腳上的兩隻鹿皮靴子與地板接觸,「噗嗤!」「噗嗤!」「噗嗤!」水聲不斷。

  張潛甩他不脫,只好隔著書桌,揮刀迎戰。然而,他雖然練過很長時間自由搏擊,卻從沒練過兵刃,更從沒有過拿著兵器跟人拼命的經驗。所以,三下兩下,就又落了下風,不得己放棄了書桌,拔腿奔向屋外。

  「惡霸,別跑!」那偷襲者哪裡肯放他離去?拎著奇門兵刃快步追進了院子裡。本以為,脫離屋子內的狹窄空間限制,能迅速解決戰鬥。誰料,張潛兵刃使得不靈,拳腳也未必如他,但跑路的速度,卻絕對不差。居然連蹦帶跳,就沖出了十幾丈遠,眼瞅著身影就要消失在夜幕之後。

  「來人啊,抓强盜。殺退了强盜,每人兩吊開元通寶——」紫鵑的呼救聲,繼續在二人背後響起,伴著潮濕的秋風,顯得格外凄厲。

  「惡霸,你再跑,我就進屋殺了小娘皮!」那來襲者追張潛不上,氣急敗壞。轉過頭,直奔窗口。把個紫鵑嚇得,聲音立刻卡在了喉嚨中,手忙腳亂栓緊窗子,然後抓起枕頭,被子等物,沒頭沒腦朝窗口處亂堆。

  這點兒雜物,怎麼可能堵得住窗子?那來襲者揮動手中奇門兵器,「哢嚓」「哢嚓」兩聲,就將木制護窗砸脫了扣,隨即,又是「哢嚓」一下,將雕花窗棱給砸了個粉碎。

  「啪——」一團爛泥伴著風聲砸了過來,正中此人頭頂上方的窗框。緊跟著,張潛的怒駡也傳了過來,「狗賊,欺負小女孩算什麼本事?有種沖著你張爺爺來!」

  「惡霸休走!」那偷襲者想要翻窗進去抓紫鵑做人質,又擔心張潛在自己後背捅刀。氣得轉過身來,再度揮舞兵器撲向今晚他想幹掉的正主兒。

  而張潛,擔心此人惱羞成怒,殃及無辜。也不敢再光顧著逃跑,一邊揮著著鋼刀格擋,一邊快速退入了正堂。

  那偷襲者見張潛自尋死路,獰笑著追了進來。本以為,這下肯定能來一個甕中捉鱉。卻不料,張潛進了屋後,卻不跟他硬拼,只管繞著桌椅板凳,柱子書架等家具,跟他藏起了貓貓。

  學自由搏擊,就這點好處。跟人打架未必能用得上多少,但反應速度,和對狹窄場地的適應性,卻遠遠超過普通人。而那來襲者雖然膂力奇大,武藝高强,論步法靈活,卻距離張潛差了老大一截。再加上靴子裡進了水,腳下沉重。因此,雖然將張潛追得狼狽不堪,但關鍵時刻,總是讓張潛逃脫開去,遲遲無法如願以償。

  再看張潛,手中「鋸子」使得不怎麼樣,嘴巴卻跟雙腿和身體一樣靈活。一邊繞著家具和房柱,跟來襲者「捉迷藏」,一邊用語言展開犀利的反擊,「笨賊,你再不跑,家丁們可就趕過來了!到時候,甕中捉鱉,你可是沒地方吃後悔藥去!」

  「惡霸,我跟你同歸於盡!」那偷襲者被他說得心情好生煩躁,咆哮著繼續緊追不捨。

  「我偷你錢包了,還是打你們家孩子了,你這麼恨我?」張潛嘴巴快,雙腿也不慢,一邊繼續繞圈子,一邊連聲質問,「張某才接手這個莊子不到一個月,按理,沒功夫結下任何仇家。你恨我,總得有個理由吧?!」

  「我殺了你,別跑,有種別跑!」來襲者不肯回答他的質問,繼續揮著奇門兵器咆哮。

  「哪能不跑呢?不跑豈不是死在你手,手裡了。老兄,荊軻刺秦王你懂不懂,秦始皇沒練過武藝,全憑跑得快!當時情況,跟咱倆現在差不多。荊軻和秦王,就隔著一根柱子!」論兵器不是來襲擊者對手,論嘴巴,他是宗師級別,對方卻只能算戰五渣!「行了,別追了,我知道怎麼回事了!你是為了那姓王的一家而來的?你個蠢貨,他們家的債務,我已經全免掉了。白天那麼多佃戶都可以作證!」

  「我殺了你!」對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繼續喘著粗氣,緊追不捨。

  「你殺了我。我又沒別的仇家,肯定懷疑到你到王氏一家頭上。官府即便抓不到你,也會抓姓王的佃戶給我償命!」張潛不用看,光是用耳朵聽,就能聽出來對方的情緒,出現了極大起伏。一邊躲閃,一邊繼續唇槍舌劍,「你姓王,還是姓田?我孤身一人,你殺了我,王氏全家從老到小,最差也得發配嶺南。嶺南在哪,你知道不?那地方蚊子比麻雀都大,咬你一口,你的血就被吸乾了,直接變成了一具乾屍!」

  「惡霸,受死,受死!」那來襲者越聽越是著急,抬起腳,將凳子,矮几,接二連三朝張潛這邊踢了過來。

  這下,張潛可就吃了大虧。接連被砸中了好幾次,疼得大聲慘叫。

  「救命啊,救命啊——」紫鵑在側面屋子內,聽得心如刀扎,不顧一切沖向窗口,再度大聲呼救,「來人啊,王家人勾結强盜進屋了。快來救少郎君,打跑了强盜,一人五吊,當場發放!」

  「小娘皮,別費勁了!你今天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這個惡霸!」那來襲者被喊得心煩意亂,再度沖到門口,抬腳踹門,準備故技重施,將張潛騙過來,一棒槌砸爛腦袋。。

  「破喉嚨,破喉嚨——」張潛的聲音,忽然在他背後響起,就像一隻被抓住脖子的野鴨,「破喉嚨,破喉嚨——」

  正堂內原本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氣氛,瞬間垮塌。非但紫鵑楞住了,那一心想取張潛性命的偷襲者,也立刻轉過身來,用兵器指著張潛,想笑不敢,欲駡無詞,渾身上下的殺氣立刻難以為繼。

  而張潛,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將手中「鋸子」當做暗器,迎面擲了過去。隨即,也不看「鋸子」是否建功,雙手抄起桌案當攻城錘,狠狠懟向了對方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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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14 AM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一章 殺不得

  「啊!」那來襲者躲開了飛鋸,卻躲不開寬闊的書桌,被懟了個結結實。魁梧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撞去,與側屋的門板親密接觸,發出巨大的聲響,「咣當——哢嚓!」

  原本就已經到了支撐極限的門閂脫扣,屋門洞開。來襲者的後背失去支撐,被摔了個四腳朝天。

  那廝的確是個狠人,胸前剛剛挨了一記,又被摔了個七葷八素,奇門兵器卻始終沒有離手。不待眼前金星散去,就猛地揮舞右臂,將兵器向自家身側亂掃。緊跟著,脊背,屁股,雙腿同時用力,將身體脫離了桌案的壓制。

  就在此人準備來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繼續追殺張潛之際。他的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連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嘩啦啦!」,緊跟著,一大串亮閃閃的暗器就砸了下來。

  事發突然,那偷襲者根本來不及辨認暗器是什麼,本能地揮動兵器磕去,只聽「啪嚓」一聲脆響,一大串銅錢被他磕飛。串錢的繩索斷裂,黃燦燦的開元通寶滿地亂滾。而那偷襲者雙腿和腰部卻因為手臂上動作,失去了協調性,鯉魚打挺瞬間變成了鹹魚平攤。

  「啊——」凄厲的尖叫聲,震耳欲聾。剛剛「一擲千金」的紫鵑縱身跳起,一個箭步跳上了窗臺。幾乎與此同時,張潛的身體卻已經繞過桌子,毫不猶豫地撲了下去,以自己的身體當做兵器,重重地壓在了偷襲者肩膀上!

  「砰——」偷襲者的後腦勺,再度於地板發生親密接觸。第二次起身的努力,也瞬間被扼殺於萌芽狀態。他本能地揮舞兵器前砸,右骼膊卻被張潛用左手抓了個結結實實。他迅速揮動左拳去捅張潛的腋窩,卻不料,張潛的速度比他更快,右手一記擺拳就砸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這一下,可是開了個水陸道場,鐃兒,鉢兒,鐘兒,鼓兒,在他腦海裡叮噹亂響。他捅出去的拳頭,也瞬間失去了力氣,與張潛的肋骨接觸,如同給對方撓癢癢。

  而那張潛,學自由搏擊時,可是專門練過同樣的情況下如何趁機擴大戰果。根本不需要用腦子去想,完全憑著訓練養成了習慣,用左手繼續牢牢控制住他的右臂,右拳出快如搗蒜。每一拳,都精準地落在他的耳廓、眼眶和鼻梁等處,將此人砸得滿臉開花。

  剎那間,又如開了醬菜鋪子,酸的,鹹的,苦的,辣的,一起往那來襲者腦海裡湧。湧得此人哪裡還集中得起氣力反擊?本能地抬起左手,去護住腦袋,以避免遭受更大的痛苦。

  這下,可是徹底漏了怯。那張潛前面幾拳還是出自於日常訓練養成的習慣,根本沒經過大腦考慮。待發現來襲者失去了反擊之力,頓時勇氣和智慧同時翻倍。左膝蓋繼續壓住來襲者上半身,右側膝蓋卻猛地換了個位置,「嘿」,死死壓住了此人的脖頸。

  明蘇尼達式謀殺!當年張潛學自由搏擊之時,教練曾經親自演示過的禁忌招數之一。只要壓實了,哪怕目標是個九十公斤級的拳擊運動員,也能讓他三分鐘之內暈倒,十分鐘之內喪命。而死亡原因絕對不是因為出招者的攻擊,總是由於被壓者恰好這個節骨眼兒犯了心臟休克、毒癮、艾滋、新冠等一系列病症。

  「抓賊,抓賊,抓賊——」也許是那偷襲者命不該絕,張潛才壓了這廝不到兩分鐘,莊子裡的家丁和花露水作坊的夥計們,就已經拎著棍棒,短刀、鐵尺等物蜂擁而至,將正堂給堵了個結結實實。

  待發現戰鬥已經結束,賊人被張潛壓在膝蓋之下,半死不活。衆家丁趕緊放下兵器沖上前,拉骼膊的骼膊,抱後腰的抱後腰,先將自家東主攙扶到一旁,然後用繩子像捆豬般,將那來襲者捆了個結結實實。

  到了此刻,張潛才終於感覺到了累和怕。將身體搭在家丁張貴的肩膀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而小紫鵑,雖然被嚇得臉色煞白,腿腳發軟,卻咬著牙跳下窗臺,踉蹌著走到牆邊,將先前被自己當暗器砸過去,又被來襲者砸散了的開元通寶,一枚接一枚的收了起來。唯恐收得慢了,被哪個不要臉的傢伙趁機揣進口袋裡,有去無回。

  「不是莊子上的佃戶,也不是這附近的人!」家丁張富急著將功贖罪,拿布子沾了冷水擦掉來襲者臉上的血漬,用心查看。「好像是個逃奴,他耳朵後有刺青。應該是犯了罪,被官府發賣為奴的。這廝真的不惜福,當初他家裡的人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才讓衙門把刺青從額頭改在了不明顯的耳朵後。而看他這身裝扮,其主人恐怕非富即貴!」

  「是個練過武的,這是金錘,尋常人根本使不得!」家丁張仁也不甘落後,將來襲者落在一旁的兵器撿了起來,獻寶一般送到了張潛面前。

  「金錘?就這玩意兒?」張潛對來襲者的身份毫無感覺,卻被面前的實物和「金錘」兩個字,刺激得瞠目結舌。

  因為少年時的俠客情節,那句「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他背過不下一百遍。而電視劇裡李元霸的擂鼓甕金錘,更是令他記憶深刻。

  張潛總覺得,既然叫錘,即便做不到跟西瓜一般大,至少也得跟倭瓜彷彿,誰料想,來大唐之後所見到的金錘,居然是一枚葫蘆瓜!還是剛剛結出來不滿一周,最適合清炒那種。(註1:古代作為兵器的金錘,通常的確只有五六斤重。)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鑒別,這葫蘆瓜錘到底有幾斤幾兩?那偷襲者,卻已經被家丁張富給折騰醒了。發現自己被繩捆索綁,立刻急得破口大駡:「直娘賊,居然掐著嗓子裝女人,不要臉至極!你怎麼不把自己閹了,索性裝個痛快。不要臉,沒天良,哪只狗沒拴住,居然日出了你這麼一個下作玩意兒?!」

  「你半夜登門殺人,就要臉了?給我揍他,揍到他求饒為止!」張潛被氣得火冒三丈,毫不猶豫命令家丁動手對此人是施加嚴懲。

  衆家丁大半夜睡得正香,卻被此人吵了起來,並且還沒來得及在家主面前表現。因此,一個個都憋了滿肚子的火。聽到張潛的命令,立刻拳腳齊下,眨眼間,就又將此人打了個滿頭是血。

  「打得好,打得好,有種,你們就直接打死爺爺。看爺爺的兄弟們,過後會不會屠了你們全莊!」那來襲者手腳被捆,掙扎不得,卻兀自嘴硬。不停地大聲發出威脅,寧可被活活打死,也決不討饒。

  「放心,如果任全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親手活剮你!」被此人的囂張氣焰,激發了心中那股子狠勁兒,張潛從家丁張貴肩膀上將身體挪開,咬著牙做出回應。

  早有任府的夥計,從門外的泥地裡,將任全抬入了正堂。此刻正解開了他頭上的綳帶,檢查他的顱骨,以判斷他是否還有一線生機。而那任全,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右手努力抬了抬,又無力地放在了身邊,口中喃喃有聲,「東主,東主,沒,沒死!不,不要殺他!」

  「任全,你醒了!」張潛頓時喜出望外,顧不上再理睬來襲者,三步並做兩步來到任全身前,急切地追問。

  「醒,醒了!就是,就是暫時動不了!」任全臉色發紅,回答聲有氣無力,「先,先前他們把屬下抬進屋子裡時,屬下就醒了!沒,沒幫上東主的忙,屬下實在,實在慚愧!」

  原來任府的夥計動作太大,早就把這廝給折騰醒了。只是這廝心裡覺得對不起張潛,所以先前故意沒有睜開眼睛,打算用裝昏迷的辦法為他自己遮羞。

  「別動,別動,小心腦震蕩!」張潛卻沒心思計較任全剛才是不是裝暈,趕緊按住此人的肩膀,柔聲叮囑,「我先檢查一下,你顱骨受傷沒有?如果運氣好,你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就能恢復過來。如果運氣差,放心,張某養你一輩子!」

  「多謝東主!」聽出張潛話語中的情義,任全心中好生溫暖。先强笑著道了聲謝,然後繼續喃喃低語,「那,那廝打我,打我時,手上,手上留了力氣!我腦袋,腦袋應該沒碎!東主,不要殺他。打狗也得看主人。他,他的主人應該身份非同一般。送他,送他到渭南縣衙就是,是殺是留,讓縣衙來決定,您,您自己別沾這份因果!」

  一番話說得聲音雖然低,卻全都落在了那來襲者耳朵裡。後者立刻一改先前囂張,聲嘶力竭地大叫了起來,「惡霸,不要臉的直娘賊!有種就現在殺了我!否則,老子傷好了,一定還回來找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

  「知道了,你放心養傷!」知道任全不會騙自己,張潛沖此人輕輕點頭。隨即,站起身,緩緩走向那聲嘶力竭的來襲者,「你再來一次又能怎麼樣,這次老子能活捉你,下次你來了,還是送死的貨!來人,把他吊到茅厠裡,先熏一晚上。明天一早,與那王姓佃戶全家,一起送去渭南縣衙見官!老子就不信了,做善事還能引出一窩兒白眼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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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26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0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二章 兄弟

  「狗賊,要殺就殺,休要牽連無辜!」聽到張潛要把自己吊在茅厠裡,那來襲者依舊滿臉不在乎。待聽到張潛要把王姓佃戶全家跟他一起扭送官府,立刻像被蠍子蟄了屁股般大聲叫嚷了起來。「某家今晚來殺你,乃是為民除害,與其他人無關!」

  「休要牽連無辜?這會兒,你又知道,不牽連無辜了?你剛才威脅紫鵑之時,怎麼不這般說?」張潛低下頭看了偷襲者一眼,冷笑著撇嘴,「至於為民除害,你倒是說說,張某這輩子究竟害過誰?」

  「你……」那偷襲者被問得面皮發燙,卻無言以對

  先前他因為追不上張潛,的確曾經試圖抓紫鵑做人質,因此肯定沒資格說什麼「不牽連無辜」。而張的惡行,他只聽說過一樁,只要說出來,就必然會將王姓佃戶牽扯在內。

  「說不出來是不是?」張潛又撇了撇嘴,一邊輕輕活動自己的骼膊和大腿,一邊低下頭對著那偷襲者冷笑:「連張某的罪名你都捏造不出來一樁,還吹什麼為民除害?!那就讓張某親口告訴你,老子總計接手這個莊子總共還不到一個月。老子至今連路都沒認全。今天是老子第一天出門,唯一對附近鄰居做的事情,就是免了那姓王的一家所欠的佃租和饑荒!」

  說罷,掄開雙拳,又朝著偷襲者招呼了下去。真是拳拳到肉,腳腳徹骨。把那偷襲者疼得,滿地亂滾,嘴裡卻依舊不乾不淨地駡道:「打得好,打得好,有種你就打死老子,看老子的朋友是否殺你全家!」

  「這可是你要我打的!張某卻之不恭!」聽那偷襲者不肯服軟,張潛更是打得毫不客氣。拳腳齊落,專門撿著對方身上不致命卻對痛覺特別敏感的部位招呼。

  也不是他心狠,而是先前聽了任全的話,知道偷襲者必然是某個有權有勢人物的家奴,所謂打狗看主人,這種家奴,其主人可以隨便殺,外人卻根本殺不得!但是,如果將偷襲者送去官府,萬一官府徇私,偷襲者恐怕在監獄裡蹲不了幾天,就又能出來四處招搖。

  而以偷襲者今夜所表現出來的性子,明顯是個極度自以為是,且犯下錯誤不知道悔改的傢伙。如果不給狠狠給此人一個教訓,估計此人出獄之後,很快就得再度打上門來!

  屆時,此人依舊是孤身前來還好,以張潛的身手,在狹小的場地內,還真的未必就怕了他。而萬一此人又糾集了別的無賴,並且是在郊外寬闊處發起偷襲,張潛即便不死於非命,也會吃一個大虧!

  所以,扭送此人去見官歸見官,見之前,一定得將此人打到怕。至於怎麼才能打到怕?張潛在學習自由搏擊之時,曾經接觸過專門的課程,教導學員避開人體關鍵部位,以免失手造成對方傷亡。此刻照搬過來,倒也算是活學活用。

  只是如此一來,那偷襲者可就慘了。起初還能仗著自己皮糙肉厚,死撐著對張潛破口大駡。待挨了四五十幾拳,外加十幾大腳之後,便疼得無暇再駡街,只顧著仰著脖子厲聲慘叫。「啊,啊,啊——」

  沒想到平素見誰都笑的張潛,還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兒。周圍的家丁和夥計們,一個個被嚇得心驚肉跳。然而,害怕歸害怕,他們卻誰都不覺得偷襲者可憐,更不覺得張潛做得有什麼過分!

  道理很簡單,正如張潛自己先前說的那樣,他剛剛接手莊子,從沒害過任何人,也沒來得及跟任何人結仇。那偷襲者如果跟王姓佃戶無關,今晚就是來謀財害命,被活活打死了也不冤枉!

  而如果那偷襲者正如張潛所猜測,與王姓佃戶一家有關聯,就更該揍了。

  今天下午張潛免掉王家的佃租和饑荒的決定,可是所有家丁都聽說了。偷襲者不懂得感激也就罷了,居然還闖到院子裡來行凶,如此恩將仇報的行為,活該天打雷劈,傻子才會對他當前的下場報以同情!

  只有頭上吃過偷襲者一棒槌的任全,唯恐張潛把此人打死了,惹上一身官司。掙扎著抬起骼膊,低聲勸阻:「東主,東主,給他一個教訓就行了,小心您髒了手。您是萬金之軀,犯不著為了這種人壞了前程!」

  「他自己說,打得好的!」不想駁任全的面子,張潛又狠狠給了偷襲者一拳,站直了身體重新活動手腕兒和腳腕兒,「不信,你問他?!」

  「啊,啊,啊……」那偷襲者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魚一般,張著嘴大聲喘氣。卻不敢再將目光與張潛的目光相接,更不敢再發出任何硬氣的話語

  心裡再恨,也不能將此人活活打死,更何況張潛以前連雞都沒殺過。因此,見那偷襲者不再嘴硬,也就順坡下驢,「來人,給他把臉上的血擦乾淨了,捆茅厠裡頭去!明天一早,跟那王佃戶家一道送去縣衙!」

  誰料,話音未落,那來襲者竟然又有了力氣,扯開嗓子,斷斷續續地叫嚷:「不要,不要牽連他人。今晚某家輸給了你,你想打想殺,都可以隨便,某家絕不皺眉。但,但不要牽連別人進來,今晚的事情,某家一人做事一人當,與外人無關!」

  「你說無關就無關了?」張潛不聽則已,聞聽此言,愈發認定了,此人與那王姓佃戶一家,有著絕對脫不開的干係。因此,乾脆咬了咬牙,惡人做到底,「想得美!來人,把這廝捆到院子裡的樹上去。然後去請王佃戶。如王佃戶仍舊病得起不來床,就請他老婆帶著兒子過來,認一認與此人是否相識!如果他們說不認識,今晚的事情,張某絕不往他們身上賴。如果他們與此人認識,張某正好跟他們討還一個公道!」

  「別去!」那偷襲者大急,掙扎著揚起半個頭,高聲叫嚷:「殺我,你殺我,推說我入宅搶劫,被你失手反殺就是!不要故意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無辜不無辜,你說得不算!」張潛冷笑著瞪了此人一眼,隨即用力揮手。

  衆家丁們,早就因為拿王佃戶故意拖欠佃租和饑荒,還害得崔管家吃了「掛落兒」的事情,看那一家人不順眼了。此刻見張潛執意要去「請人」,個個歡呼雀躍。先七手八腳從地上拖起偷襲者,將此人拖到院子裡的一棵大樹下,牢牢繩捆索綁。隨即,又打著火把,直奔那王佃戶家而去。

  「你感覺怎麼樣,頭暈麼?有沒有想吐的感覺?堅持一下,天明之後,我就去請孫御醫過來,他家恰巧就在附近!」不去管家丁們如何忙碌,張潛快步走回任全身邊,關心地詢問。

  「有,有點兒暈,但,但不想吐!」任全的臉色,已經比先前剛蘇醒之時好了許多。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東主不用替我擔心,我結實著呢,躺兩天就好。再說,孫御醫都是給東主這樣貴人看病的,才不肯過來看我。」

  「那就去請別的郎中!」知道對方說得是大實話,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想請御醫給某個府上的管家看病,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即便御醫自己不在乎,患者也得被人拿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別的郎中,還未必比我高明呢!」任全笑了笑,無力地擺手,「算了,東主,屬下命賤,不會被人輕輕敲一錘子就死掉。倒是您,今後一定要加倍小心。」

  「我不是已經答應不殺他了麼?」張潛知道任全在擔心什麼,卻故作鎮定地搖頭,「他的主人,不會為了一個惡奴,專門欺負上門來吧!那也太不講道理了,難道大唐的王法都是擺設?!」

  「那倒是不會,但也不能不防著點兒。長安城太小了,隨便丟塊石頭,都能砸到一個鳳子龍孫!」任全咧了下嘴巴,繼續擺手,「我是覺得這王家,恐怕來頭不會太小。雖然眼下落魄到了給人做佃戶的地步,可家中長子還在拼命讀書,這突然冒出來的親戚,又擅使金錘。」

  「擅使金錘怎麼了,還不是照樣被我生擒活捉?」不想讓任全太傷神,張潛故意說得無比輕鬆,「你別想那麼多,說不定,他根本不懂那棒槌怎麼使,只是拎在手裡裝大頭蒜!」

  「金錘是馬上兵器,步下跟東主作對,三成威力都發揮不出來。」任全又咧下嘴,苦笑著補充,「莊主等會兒派人找找,附近是否藏著坐騎吧!如果藏著坐騎,就更沒跑了。東主,能在馬背上使得開金錘的,祖上恐怕非同一般。雖然後代不爭氣,但門生故舊卻未必都不成。所以,東主能不跟他家結仇,還是儘量不結仇為好!」

  「已經打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無論任全說得多鄭重,張潛只管笑著搖頭。

  如果在今天雷暴之前,察覺偷襲者來頭非同一般,他也許真的會患得患失一番。而在雷暴在後,他已經明確了自己的人生方向。若是再遇到一點麻煩就想著退避三舍,這輩子,怎麼可能達成自己剛剛設定的目標,又怎麼可能不白穿越一遭?!

  「東主……」見張潛依舊拿豆包不當乾糧,任全忍不住開口再勸。然而,一句話沒等說完,卻看到家丁張貴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東主,王,王毛伯被他渾家,被他渾家和兒子攙扶著,前來謝罪了。」張貴一邊行禮,一邊迫不及待地匯報,「僕,僕等剛出門,就遇到他們。他們,他們眼下就,就跪,跪在院子門口!那,那王毛伯說,生事的人,是他的親弟弟。無論您要打還是要罰,他都願意跟他弟弟一起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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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39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1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三章 長兄如父

  「你說什麼?那佃戶叫王什麼?」還沒等張潛做出決定,任全猛地坐了起來,不顧一陣陣眩暈,急切地追問。

  「王毛伯啊,管家春天佃給他地的時候,在賬冊上報備過的。」張貴被問得滿頭霧水,遲疑著低聲解釋。

  「居然是他!」任全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軟軟地將腦袋垂到了胸前,「他居然已經淪落到租地種的份上。怪不得我今天聽到金錘就覺得耳熟。該打,崔管家耳朵聾,居然不知道誰是王毛伯。還讓他給家裡當佃戶。這一錘子,我算是挨的一點兒都不冤!」

  「任管家,任管家你怎麼了?那個叫王毛伯的佃戶,很有來頭麼?」張潛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卻直到話音落下,才終於沖到近前,一把扶住任全的身體,「你不會記錯了吧?趕緊躺下,快躺下,別為這件事了操心了!放心,我自有分寸。如果是你的熟人,我可以看在你面子上放他們一馬!」

  「壞了,任管事被打傻了!」張貴終於恍然大悟,看向任全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任家雖然不是豪門巨宦,但也是長安一帶赫赫有名的大戶。任全做為少郎君任琮的心腹家將,還是官府上落了戶籍的自由身,地位和前程都遠遠强於普通人。甭說尋常家丁見了他,需要仰臉兒提前施禮。就算在莊子裡說一不二的崔管家,在莊子沒改姓為張之前,見了他都得隔著老遠就主動打招呼。

  而如此「地位顯赫」的任大管事,居然挨了佃戶子弟的一鐵錘,非但不想報仇,還覺得打得應該,他不是被打傻了,又是什麼緣由?

  據謠傳在前往西域的路上,有專門拍花子的奴隸販子,見到落單的旅人,就一棍子打在後腦勺上。等那旅人養好了傷,便會變得又傻又呆,無論被賣到什麼地方做奴隸,都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不會再想著逃走。

  「東主,我沒事兒!」在張貴同情的目光裡,任全掙扎著向張潛拱手,「這個王毛伯,我不熟,只是以前聽過他們兄弟倆的事情。他父親是高句麗人,做過大唐游擊將軍,實授果毅都尉,擅使金錘。但很早以前就戰死了。給他們兄弟倆留下了五百畝地,一份散職,一個小莊子……」

  因為頭暈的緣故,任全將話說得很慢,偶爾還會顛三倒四。但基本邏輯,卻還能保持清楚。所以,張潛聽了幾句之後,總算弄清楚了他先前所說,今夜吃鐵錘吃得不冤枉的理由。

  原來,那位王毛伯和此刻被捆在樹上的不速之客,是一對兒親兄弟。他們倆的父親是高句麗人,因為作戰悍勇,落了大唐戶籍,官拜果毅都尉,還有著游擊將軍的散職,算得上春風得意。然而,在十六七年前的一次邊塞之戰中,這位王都尉卻不幸以身殉了國。(散職,相當於軍銜。)

  那時還是武后當政,朝廷下旨善待烈士子弟。所以,官府就特意將王家兄弟,好好慰勉了一番,還給了王毛伯一個驍騎尉的勛職。而他們的父親在身後,也給他們兄弟倆留下了一座有五百畝良田的莊子。(註2:勛職,官員晉升的一種指標。策勛十二轉,就指的這種。)

  如果兄弟倆都努力上進的話,這輩子即便都不出仕當官兒,也能舒舒服服地做一輩子小地主兒。只可惜,王將軍去世的時候,王家老二才六歲。而王家老大王毛伯,又當兄長,又當父親,難免手忙腳亂。

  結果,長著長著,王家老二王毛仲,就長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敗家子,人送綽號王大槌。揮金如土不說,還喜歡跟其他紈絝子弟結伴出游,四處惹是生非。

  長安城裡惹事,很容易惹大。在王毛仲十七歲那年,這群紈絝子弟,終於捅破了天。在野外打獵燒肉之時,一把火燒到了未央宮的柳樹。(未央宮在唐代也是皇家園林)

  而武則天當時已經年邁,正是疑心病最重的時候。暴怒之下,立即派出了御林軍拿人。結果,一群紈絝子弟們迅速落網,全部要被秋後斬首示衆。

  眼看著自家弟弟尚未成年,就要身首異處。那王毛伯大急,找到父親生前的上司和同僚幫忙,不惜代價上下打點,又冒死去長安城裡敲了登聞鼓,向有司陳述他父親當年的戰績,才終於讓朝廷網開一面,將王毛仲以及其他幾名從犯的死罪,變成了臉上刺青後,官賣為奴。

  「屬下就是那時候,聽說的此人。當時周圍朋友們都感慨,說所謂長兄如父,不外如此。」按著額頭將來龍去脈說完了,任全繼續連聲嘆息,「卻沒想到,王毛伯為了救他的弟弟,連襲蔭的勛職都舍了出去,更沒想到,那王家竟然破敗到如此地步,王毛伯居然要靠佃田來種,才能養家糊口!而崔管家居然孤陋寡聞,連王毛仲的名字都沒聽說過,還做出登門逼債的蠢事來!」

  「什麼長兄如父,他這麼照顧他弟弟,想過他自己的老婆孩子了麼?至於崔管家,先前也不是誰,死乞白賴替他求情來著?」張潛有些理解不了王毛伯的犧牲,沒心沒肺地在肚子裡小聲嘀咕。

  此事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紀,再把性別換一換,王毛伯肯定在網上被駡做伏地魔。至於他選擇這樣做的緣由,以及一個正常人在社會上無法自立到底該怪誰,駡街的人卻從來沒動腦子去想過。

  然而,張潛既然來了大唐,他也不能顯得自己太另類。於是,便揮了揮手,吩咐張貴去把王毛伯一家帶進來。然後站起身,準備換了衣服之後,出去將今晚的事情,做一個徹底了結。

  「東主,在下之所以說吃了一錘子不冤枉,主要有兩個原因!」那任全卻一心一意替莊子著想,待張貴的身影出了門,立刻掙扎著拉了張潛袍子一把,壓低了聲音補充,「其一,崔管家不該將地佃給王毛仲,既然佃給了,就不該去登門逼債。王家雖然敗了,可王游擊總有一些上司同僚沒有死絕。崔管家想要殺雞儆猴沒錯,卻真的找錯了人。其二,就是王毛伯這個人,有情有義。換了別的大戶人家,弟弟忽然被官府捉了去,馬上就要被砍腦袋了,還沒牽連到自己,恐怕高興還來不及。即便是救,也頂多虛應故事一下,絕對不會像他這般不惜代價。」

  「嗯,他對他弟弟的確很仗義!」張潛不是很理解任全的意思,只管順口敷衍。

  「這個王毛仲,既然是大戶人家的奴僕,看打扮還頗受主人器重,東主你肯定不能殺了他。」任全被砸得腦袋發暈,沒看到張潛的臉色,只管繼續鄭重提議,「放了他呢,又怕他沒完沒了來找麻煩。以屬下之見,此人心中唯一在乎的,恐怕就是他的兄長。否則,剛才也不會寧可被你殺死,也不肯牽連他兄長一家。所以,屬下建議東主你,不如賣王毛伯一個人情,然後,將王毛伯拉進府裡來做個家將或者護院的武師。如此,王毛伯感激您放了他弟弟,做事自然會盡心盡力。而那王毛仲忌憚您對付他兄長,當然也不敢再來招惹您。此外……」

  唯恐張潛不耐煩打斷或者拒絕,換了口氣兒,他迫不及待補充,「東主初來乍到,正缺人脈。那王毛伯雖然落魄到替人種田謀生的地步,其父親留下的人脈卻在,只是以前他這個人心高氣傲,拉不下臉去求別人周濟而已。東主你已經決定免除了他的饑荒,如果再給他個機會讓他自食其力,時間久了,他自然還會跟他父親的故舊們走動往來。屆時,那些人見到您照顧了王毛伯,王毛仲兄弟倆,即便不念您的人情,至少也不會把您當做路人。」

  「這……」沒想到任全考慮得如此長遠,張潛猶豫著點頭,「也罷,就依你。不過,我得先看看,那王毛伯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一句話沒等說完,院子裡,已經響起了一個尖利的女子哭駡聲,「王二,你個殺千刀的。我們家究竟上輩子欠了你什麼?都被禍害成這般模樣了,你還沒完?!昨晚念著你們兄弟倆多年沒見的情分上,剛剛讓你進了家門。轉頭,你又惹下這麼大的禍來!你兄長他累死累活,支撐著這個家。你侄子起五更爬半夜地讀書,就是為了重振門楣。你可好,當年敗了一次家,害得你兄長連蔭職都給了別人,居然還不夠?居然還要回來再害我們一次?!老天爺啊,你開開眼吧!我們家即便欠這殺千刀的再多,也早就該還清了啊——」

  「行了,嗯嗯,這是莊主家,嗯嗯嗯,你在外人面前,嗯嗯,嗯嗯,給,給我跟他二叔留點兒顔面!」一個男人的聲音,伴著劇烈的咳嗽,緊跟著傳了過來。字字句句透著祈求和無奈。

  「面子——」女子的哭駡聲,瞬間變得更為凄厲,「他如果要面子,就不該回來找你。更不該回來之後第一天,就又闖禍招災。王二,你看,你看你兄長都病成啥樣子了。你到底有良心沒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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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51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2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四章 打,打不過,跑也跑不過

  「行了,這些話回家說,行嗎。喀喀,喀喀,喀喀——」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他今天的確差,差點兒,差點兒就闖出大禍。但,但是,畢,畢竟,還,還沒傷到莊,莊主,喀喀,喀喀,喀喀……」

  「半夜翻牆入戶行凶,還被人家抓了現形,你還想他差多少?」那王田氏卻是個難得的彪悍女子,揪住丈夫話語裡的缺陷,窮追猛打,「你還想他真的殺了人,咱們全家替他去償命啊!姓王的,我怎麼這麼倒楣,嫁給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害了我自己一輩子還不夠,還要搭上兩個孩子,嗚嗚,嗚嗚嗚,嗚嗚——」

  「你別哭,別哭,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想必是心裡對妻兒極度負疚,王毛伯不敢呵斥自己的老婆,只是一味地咳嗽著小聲央求,「喀喀,喀喀,喀喀,咱們回家,回家後你怎麼收拾他都行,你是長嫂,長嫂如母。喀喀,喀喀,現在,咱們先拜見莊主,看看老二今晚到底把禍闖到什麼地步。也好,也好,也好看該如何挽回!」

  「挽回,你還想幫他挽回?你自己都病成這樣子了,拿什麼替他挽回啊!」那王田氏既心疼自己的丈夫,又怕引火燒身。跳起來,將一個包裹狠狠砸向綁在樹上的王毛仲,「這是你今天帶回來的東西,都還給你,還給你。該怎麼賠償莊主,是賠錢還是賠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別再拉著我們一家子。」

  包裹砸中了王毛仲的胸口,隨即滾落於地,散開。剛剛下過雨的泥地上,立刻出現了幾件亮閃閃的東西,有銀盞,銀壺,銅碗,銅勺,還有幾錠黃燦燦的元寶和五六十枚銅錢。在火把的照耀下,每一件兒都散發著誘人的光芒。

  而那王毛仲,也不知道是先前被張潛打得太狠了,還是實在沒臉見自家兄嫂。從其兄長入門那一刻開始,就垂著頭,一聲不吭。哪怕被王田氏用包裹砸,也未曾將眼睛睜開分毫。

  那王田氏見他裝死,心中更覺凄苦。上前幾步,「噗通」一聲跪倒於泥漿裡,用力叩頭,「王二,我們一家子已經夠苦了,你就放過我吧!即便你兄長上輩子欠了你,這輩子也早該還完了。你不看你兄長,也不在乎我這個嫂子,你還有侄兒呢。他延續的可是你們王家的香火!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起來,起來,他在樹上捆著呢,你逼他做什麼?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見妻子越做越過分,王毛伯不得不沖上前,咳嗽著拉住對方骼膊,「禍已經闖下了,你就是把他駡死,也不能讓禍事沒有發生,咳咳,咳咳咳……」

  「又是這麼說,你每次都是這麼說,要不是你每次都這樣,咱們家會落到如此下場……」那王田氏鐵了心要從此跟王毛仲一刀兩斷,哭喊得聲嘶力竭。

  夫妻兩個正拉扯個沒完沒了之際,正堂門口,張潛已經換好了一身夾了絲綿的長衫,快步走了出來。先朝著一張臉早已經被打成了肉包子,根本看不出顔色變化的王毛仲掃了兩眼,然後笑著問道:「怎麼了,賢伉儷怎麼吵起來了?!你們就是綁在樹上這廝的家人麼?他先前忽然沖到了張某這裡,拎著一把錘子想要張某的性命。張某一直沒弄明白,到底如何得罪了他?所以才想派人請賢伉儷來,咱們究竟何怨何仇?!」

  話剛剛開了頭,那王田氏的哭喊聲就戛然而止,那王毛伯也立刻鬆開了妻子,佝僂著腰站在了一旁,拱手為禮。待聽張潛說王毛仲先前真的曾經拿著鐵錘欲要人性命,夫妻倆臉色同時變得煞白。再聽張潛追問,雙方之間到底何怨何仇,夫妻倆的臉色,又迅速由煞白變成了紫紅,雙雙躬下身,無言以應!

  「與他們無關,是王某聽你白天想要拉走我家侄女頂債,所以才來給你個教訓。」一片寂靜之中,王毛仲卻忽然又抬起頭了,大聲宣告,「他們知道你免了他們的債,心裡對你只有感激。但王某卻知道,那不過是你逼他們主動獻上女兒的手段而已。只要借據還在你手裡,想要反悔,對你來說不過是動動嘴的事情。類似又想當王八,又不肯馱石碑的情況,王某見得多了,不差你一個!」

  「你閉嘴!莊主不是這種人!咳咳,咳咳,咳咳……」王毛伯又氣又急,沖到樹下,抬手就想抽自家弟弟一個大嘴巴。然而,待看到王毛仲已經腫成了豬頭的臉,他的手臂,又遲遲抽不下去。

  王田氏卻不敢像丈夫一樣心軟,沖上前,對著王毛仲拳打腳踢,「你這蠢貨,我們家二丫的事情,需要你來管?!切莫說莊主已經免得我們家的饑荒。就是莊主不肯免,我們欠債還錢,也是天經地義。哪裡用得著你來橫插一杠子?!」

  王毛仲依舊一聲不哼,任由自家嫂子踢打。待對方打累了,也駡得累了,才又張開腫得只剩下一條線眼睛,看著張潛說道:「你也看到了,他們的確不知情。我今晚是趁著他們睡著的時候,跑出來找你的。如今既然落在了你手裡,你殺我也好,送我去見官也罷,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再牽連他們!」

  「王二,這可是你說的!」王田氏的眼神立刻一亮,抓起自家丈夫的骼膊,就往門外拖,「走,咱們回家去。他已經二十二了,早該獨立門戶了。今天的事情,與咱們家無關。」

  「別鬧了!你有完沒完!」王毛伯雖然病得連站都站不穩了,兩腳卻彷彿在地上生了根般,任自家妻子怎麼拖,都拖不動分毫,「他終究是我親弟弟,即便獨立門戶,也切不斷血脈相連!要回,你帶著孩子們自己回,今天,他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好你個王大郎,你還長本事了!這些年要不是我給你做牛做馬,你早帶著孩子街邊要飯去了……」沒想到丈夫居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訓斥自己,王田氏楞了楞,鬆開手,坐在地上放聲嚎啕。

  「閉嘴!」那王毛伯做了第一次,就豁得出去第二次。沖著妻子大聲喊了一嗓子,旋即咳嗽著將身體轉向了一雙兒女,「咳咳,咳咳,咳咳,小驛,二丫,扶著你娘回家去!別讓她在這裡胡攪蠻纏!咳咳咳咳,咳咳咳^」

  隨後,又是彎下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田氏擔心著自家丈夫,慌忙收起眼淚,爬起來替他錘胸捋背。王毛伯卻一晃膀子將她甩到了旁邊,踉蹌著走了幾步,從泥地上將王毛仲傍晚時才帶回家來的銀盞,銀壺,銅碗,銅勺,金元寶和銅錢等物,撿入包裹中。然後又踉蹌著提起包裹,親手將這些物品送到了張潛面前。

  期間,他的兒子和女兒多次上前攙扶他,都被他用手趕開。直到走到了張潛身前三尺處,放下了包裹,他才不再拒絕兒女的攙扶。彎腰下去,長揖及地:「下午王毛伯出門舉債,並未在家,但莊主所作所為,王毛伯卻都聽我渾家說了。莊主大仁大義,王家上下沒齒不忘。今夜舍弟酒後失德,意欲加害莊主,罪該萬死。王毛伯不敢替舍弟求情,只想先將這些身外之物,轉送給莊主,以賠償舍弟今夜打壞的家什,以及打傷的家丁。」

  在他想來,自家弟弟武藝高强,又拎著祖傳的金錘為兵器,即便失手遭擒,想必也是因為寡不敵衆。所以,今夜張府被打傷的家丁,恐怕要數以十計。所以,先痛快地拿出財物,賠了被砸爛的家什,還有家丁們的湯藥費,平息了衆怒,才好繼續想辦法給他弟弟求情,以免張潛為了給家丁們出氣,對他弟弟痛下殺手。

  卻不料,話音落下,沒等張潛做出回應,他弟弟王毛仲,竟搶先扯開嗓子大叫了起來,「那都是我給你養家和養病的,怎麼能全都賠給他?我今天只砸碎了他家一扇窗子,兩道門,有一個金元寶就夠了,根本用不了這麼多!」

  「閉嘴!」王毛伯大吃一驚,卻先轉過頭來,對自家弟弟厲聲呵斥,「即便是只打碎了幾扇門窗,賠償多少,也是莊主說得算!你半夜翻牆來殺人,即便未遂,也是死罪,拿多少錢來買命也是應該!」

  「他想殺我,我受死便是!錢你留著,先看病要緊!」王毛仲不敢反駁,只是啞著嗓子,高聲央求。「大兄,你就聽我一句。我這輩子,欠你太多了。好不容易才回報你一次,將來未必還有別的機會!」

  說著話,他忽然悲從心來,眼淚順著腫成一條線的眼縫,滾滾而下。

  「你閉嘴,你死了,我將來怎麼跟爺娘交代!」那王毛伯,也是熱淚滾滾。啞著嗓子呵斥了一句,隨即,轉身面對張潛,緩緩跪倒於泥漿中,「莊主,他殺人未遂,是死是活,都是您一句話。無論您如何決定,王毛伯都不敢心存怨恨。但是,王毛伯還是厚著臉皮,想請莊主開恩放他一馬。從今往後,王毛伯這條命就是您的,您要我做家奴也好,做死士也罷,王毛伯都但憑莊主安排!」

  「大兄,不可,咱們家已經有一個給人當家奴,辱沒先人的了。不能再有第二個!」王毛仲又氣又悔,哭喊著高聲勸阻。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王毛伯扭頭看了自家弟弟一眼,聲淚俱下。

  「當家的,咱們究竟欠了他什麼啊,什麼啊!」王田氏再也忍受不住,又沖上前來,與丈夫和一雙兒女抱頭痛哭。

  周圍的家丁和夥計們,原本對王氏一家恨得牙根癢癢。見到此景,卻紛紛紅了眼睛,將頭轉到了一旁。

  而張潛,此時此刻,心裡卻既是感慨,又是慶幸。

  感慨的是,像這般兄弟深情,自己兩輩子加起來,恐怕都沒機會品嘗得到了。而慶幸的則是,多虧了老天爺沒給自己安排王毛仲這種兄弟,否則,自己即便隨身帶著系統和老爺爺,都得被他活活給拖累死!

  想到這兒,他心裡愈發覺得王毛伯可憐。嘆了口氣,沉聲吩咐:「行了,都別哭了,就像張某已經真的把你們兄弟怎麼著了一般!」

  「張莊主您大恩大德……」王毛伯立刻從他的吩咐中聽出了一線生機,跪正了身體,納頭便拜。

  「等等,我得把事情問清楚!」張潛看了他一眼,聲音迅速轉高,「王毛仲,你剛才說,張某是耍手段,先假仁假義宣稱免了你兄長一家的債務,然後再逼他們將女兒拱手送上。誰告訴你張某會如此無恥的?就因為張某沒有當場歸還了借據?你又不是一頭豬,張某只是偶爾路過,身上怎麼可能剛好帶著借據?!如果張某當時就把借據拿出來,恐怕才是真的假仁假義才對!你也二十大幾了,怎麼就不知道用你的豬腦袋仔細想一想?

  「這?」王毛仲被問得一個字都答不出來,頭拼命朝他自己胸前扎,恨不得直接扎進衣服大襟之下。

  而王毛伯身邊,始終沒說過任何話的長子王驛,則忽然垂下了頭,呼吸變得極為短促。

  王毛伯是個練武之人,雖然病得半死不活,六識卻仍舊非常敏銳。聽到自家長子的呼吸聲不正常,立刻明白,今夜是誰給自家弟弟拱的火,不由得心中大恨。

  然而,再恨,他也不能把親兒子交出去。只好繼續俯身在泥漿之中,朝著張潛重重叩頭:「莊主,王氏一家恩將仇報,實在對不起您。還請您高抬貴手,放舍弟一條生路。今後,王毛伯願意賣身為奴,終生伺候在您左右!」

  「我可不敢用你做奴僕!」張潛將王毛仲、王驛兩人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冷笑著搖頭,「你再對我忠心耿耿,你的弟弟和兒子以後來找我尋仇,難道你還忍心對他們下死手不成?」

  「莊主,我願意改姓為張,從此,與舍弟一刀兩斷。」王毛伯知道張潛已經察覺到了自家兒子的所做所為,連忙繼續磕頭,「至於吾子,此後跟著他娘親,也與王毛伯無關!」

  「當家的……」

  「阿爺——」

  王毛伯的妻子和兒女,頓時全都慌了神,抱著他的骼膊,放聲嚎啕。王毛仲,也是悔恨交加,背靠著大樹跪倒於地,哭著求饒:「莊主,你殺我好了,殺了我,就沒了後患。我哥,我侄兒,都是受我所累。求您放過他們,放過他們!」

  「我今天誰都不想殺!更不想毀了自己的名聲!」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張潛笑了笑,輕輕搖頭,「行了,王毛仲,看在你哥哥捨命替你求情的份上,今晚的事情,咱們一筆揭過。今後你悔改也罷,繼續找張某麻煩也好,張某接招便是。但是,切莫傷及無辜!」

  任全先前的話沒錯,這王毛仲乃是某個豪門的家奴,殺了肯定會引出巨大的麻煩。扭送官府也難免其過後糾纏個沒完沒了。所以,化敵為友,是眼下張潛的唯一選擇。

  當然,如果張潛有任瓊的那種實力,殺也就殺了。問題他沒有,並且不值得為了一個家奴搭上自己前程。

  「謝莊主大恩大德!」王毛伯哪裡知道張潛肚子裡還有這麼多彎彎繞,聽他終於答應放過自己的弟弟,頓時喜出望外,立刻拉著妻子兒女行五體投地大禮。「小驛,二丫,娘子,趕緊給莊主磕頭!」

  「你,你真的要放了我?!」王毛仲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腫成桃子般的眼睛,張開一條縫隙,可憐巴巴地望著張潛追問。

  「不放了你,我還怕你陰魂不散呢!」張潛既然決定收買人心,索性收買個痛快。從家丁手裡抓過一把短刀,走到樹旁,刷刷兩下,將繩索全部割斷。「行了,你可以走了!扶著你的兄長,順便帶著你的財物。對了,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下次再來,記得帶上荷包,賠張某的門窗和桌椅!」

  「你不怕我報復你?找你討還今晚這頓好打!」那王毛仲天生是個滾刀肉,明知道張潛不願意再為難自己,依舊眯縫這眼睛反復提醒。

  「你打得過張某麼?」張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滿臉不屑。

  「你——」王毛仲被看得又羞又急,梗著脖子分辨,「今天是你使詐,還占了室內狹窄的便宜。到了外邊空闊處,王某……」

  「來!」張潛又看了他一眼,繼續撇嘴,「首先你得跑得過我!」

  「你——」王毛仲有心不認輸,卻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張潛,氣得咬牙切齒。

  「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贏,你再來找我,不是自討苦吃麼?」張潛存心打擊此人的自信,冷笑著奚落了一句。隨即,不理睬此人如何張牙舞爪,轉身走到王毛伯面前,將後者用力從地上拉了起來,「你也不需要拜我!更不需要賣身為奴。我喜歡練武,想學一些馬上功夫,你病好之後,可願意抽空過來指點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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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09:58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2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五章 任管家進村兒

  「他叔,你聽說了嗎?王家老二昨天夜裡,被張莊主給收拾得老慘了!」農閒的時候,莊戶人家中上了年紀的老人們沒事情做。於是乎,將家裡的牲口趕到河畔一撒,然後聚在一起扯八卦,就成了大多數老人的選擇。

  「怎麼沒聽說呢,呃!」被稱作他叔的人,朝食吃得有點急,一邊打著野菜味兒的飽嗝,一邊高聲回應,「昨天王大從張家大院兒接那小子回來的路上,他可是扯著嗓子叫喚了一路。把我家狗都嚇到了,躲在屋門口跟著汪汪了一整宿!」

  「這張莊主,也是夠狠的啊。昨天下午時,我還覺得,那麼白白淨淨的後生,怎麼著應該是個讀書人。」又一名放羊的老漢湊過來,晃動著腦袋大發感慨,「誰料到,居然能把王二給打得下不了床!」

  「讀書人,讀書人心才黑呢!大周女帝在位那會兒,姓來的,姓周的,還有姓張的,哪個不是讀書人?眼下……」一名趕驢的老漢揪著柳條,一邊無聊地抽打著溪水,一邊念叨。(註1:來俊臣,周興,張易之等,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狠毒之輩。發明了大量刑罰工具。)

  「噓——」其餘衆老者齊聲打斷,然後紛紛向遠走了四五十步,拉開與趕驢老漢的距離。

  雖然村子距離長安挺老遠的,官府通常也不會管小老白姓說三道四。可能小心些,大夥還是小心些為妙。免得真的被哪位路過的官差聽了去,打著「妄議」的罪名找上門來,大夥即便最後不用去坐牢,各自家裡的那點餘財,也得被官差刮得乾乾淨淨。

  那趕驢的老漢,也自知說漏了嘴。訕訕地將柳樹枝丟進河水裡,涎著臉努力向大夥靠近,「行了,不說了,不說了。這不是不小心嘴巴沒管住麼。咱們繼續說王二,我以前好像從來沒見過他啊。怎麼突然之間就回來了,又突然之間被張莊主給打趴下了?!」

  「這事兒說起來就話長了。那王家老大,之所以搬到咱們這邊來討生活,就是被王家老二給鬧的。唉……」一名年紀看上去最長的白鬍子老漢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地開始向大夥普及王氏一家的經歷。說著說著,就把自己給代入了進去,抬起手來輕輕抹眼角,「要不說呢,做兄長的,生在前頭,長在前頭,吃苦受累也在前頭……」

  「怪不得王田氏那麼刁蠻,她如同再老實一點兒,王家連最後幾十畝地都置換不到,都早就被老二敗掉了!」周圍的聽衆們,也陪著他大發感慨。個個都覺得王氏一家可憐,而那王二的行徑,著實欠揍。

  「要我說,王二是遭了報應!活該被收拾!」

  「王大如果從小多揍他幾次,他早就成才了。熊孩子,不打怎麼行?!」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那張莊主,據說是什麼魔門子弟。肯定學過什麼秘法兒,掐訣念咒那種。王二被他半夜拘了去……」

  「不是魔門,是墨門,墨汁的墨。」

  「墨汁門,那豈不是更黑?!王二這回,可是遇到真的狠人了!」

  ……

  既然王二欠揍,他被張莊主收拾得下不了床,就立刻變得大快人心了。至於王二為啥大半夜忽然去了張家大院兒,跟張莊主又是因為啥事情起的衝突,老漢們反倒沒人願意再去刨根究底。

  反正無論是好人把壞人給揍了,還是壞人把壞人給揍了,昨夜總有一個壞人吃了大虧不是?大夥只管在旁邊扯八卦看熱鬧就行了,沒必要非得往裡頭摻和。

  正八卦得熱鬧之際,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銅鑼聲。緊跟著,衆老漢就看見有個額頭上裹著綳帶,人高馬大的傢伙,在一群家丁們的前呼後擁下走進了村子。從第一家開始,挨門挨戶開始敲門,轉眼間,就將全村的狗全給惹得叫喚了起來。

  「怎麼回事兒?那個人高馬大的傢伙,不像是死崔啊?!張家的家丁,怎麼歸他管了?」趕驢的老漢被嚇了一跳,瞬間將自家脖子伸得老長,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大鵝。

  「還能是怎麼回事兒,又來催佃租了唄!崔管家昨天辦事而不利,給東家打發了。這回換了個新管家,新官上任三把火!」

  「怪不得王家老二被打得那麼慘,原來是昨天夜裡,老王家被張莊主算了總帳!」

  「壞了,我家的佃租還沒交呢!我得趕緊回去支應著!」

  「我的也沒交呢,本以為看看老王家的情況,能多拖個三五天……」

  ……

  衆莊戶們扯八卦的好心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紛紛招呼起各自家裡頭的牲口,慌手亂腳朝村子裡頭跑。眨眼間,就跑了個乾乾淨淨。

  只剩下晚秋的太陽,依舊像先前一樣照在河面上,清冷而又寧靜。

  「這位大嫂,你先別哭,別哭,我今天不是來催佃租的,真的不是!」同樣清冷的秋日下,頭上裹滿了綳帶的任全,卻被曬得口乾舌燥,「我家莊主真的說了,要所有佃戶,以工抵租。從明天起,只要去莊子上幹活,管兩頓飯,再給五個通寶做工錢。先拿工錢抵佃租,按五個通寶一斗粟米折算。等佃租和工錢折算清楚之後,剩下的錢,就可以自己帶回家!」

  「真的?」那家中欠了佃租的農婦無法相信世間還有這種好事,含著滿眼的淚水,大聲追問。眼角的餘光,忽然看到自家尚未成年的女兒,慌忙轉過身,將女兒推進了屋門,「我家醜奴兒不去,我家醜奴兒已經許了婆家,要在家裡頭學針線。管家,行行好,您老行行好。我家男人去城裡頭找活去了。您只要再寬限兩天,不,等他回來,我馬上讓他去交租子!」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哪個要拉你家醜奴兒了。我家莊主需要人手修渠,排澇,還想要修一修村子裡的路!」沒想到自家莊主一番好心,居然被佃戶們當成了驢肝肺,任全氣急敗壞地跺腳,「我可告訴你,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了!你家男人愛去不去!」

  說罷,喘著粗氣轉過身,直奔下一家農戶。才走出三五步,身背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嫵媚的呼喊,「管家阿爺,管家阿爺,等等,等等。」

  「啥事兒?」任全遲疑著轉頭,恰看村口先前接到自己通知的第一家的主婦,拎著個陶壺從遠處跑了過來。身背後,還跟著一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

  「管家,管家喝水,喝水!」那農婦生得膀大腰圓,卻故意做扭捏狀,左手放下一個陶碗,緊跟著,右手拎起陶壺,將陶碗倒了滿滿。

  隨即,她又把陶壺也放下了,雙手將陶碗舉到了自己的眉梢,「大清早就讓您老這麼辛苦,這,這點茶水,給,給您潤潤,潤潤嗓子。」

  「行了,有啥話,你直接說吧,我還趕著去下幾家呢!」任全瞧了一眼陶碗邊上黑漆漆的污漬,皺著眉頭擺手。

  「您老看啊,我雖然是個女人。可我阿爺從小就拿我當男人使喚!」那農婦立刻放下了陶碗,開始活動自己粗壯的骼膊,「我也去上工行不?跟我家男人一道兒。管家您放心,我絕不偷懶。男人能幹的活,我保證幹得比他還多!」

  「你要去上工?」終於遇到一個明白人,任全上下打量著粗壯的農婦,輕輕點頭,「行,我家莊主說了,女人可以過來做飯。免費給飯吃,工錢,工錢一天兩個通寶!」

  他覺得女人乾活力氣小,所以,便自作主張,將張潛昨天計劃開給女工的薪水,給降低了一大半兒。饒是如此,那粗壯農婦,嘴裡依舊發出了一聲歡呼,「謝謝管家阿爺,謝謝管家阿爺!我給您行禮了,我給您行禮了!」

  說罷,學著大戶人家女兒模樣,斂衽蹲身。隨即,便又快速將身體站直,低聲祈求:「管家阿爺,我男人的工錢抵佃租,我的工錢,自己帶回家行嗎?馬上就要入冬了,家裡的被子還沒著落呢!」

  「這……」任全立刻犯起了猶豫,不敢繼續自作主張。然而,看了看農婦身後,那穿著開襠褲,滿臉陽光的小男孩,忽然又有了勇氣,「也罷,男人的工錢先抵佃租,女人的工錢,自己帶回家!」

  說罷,又迅速將目光轉向剛剛從河邊跑回來的一衆老漢們,將聲音迅速提高:「你們可都聽清楚了,這是咱們張莊主,念在大夥都是同鄉份上,許給大夥的好處!佃租可以用工錢抵,男人一天五個錢或者一斗粟米,抵完了,如果還有活幹,剩下的工錢就可以帶回家。一天一結,絕不拖欠。女人,願意上工的,就去給男人做飯,打下手,一天兩個錢。要去的話,今天就,今天就趕緊找張仁這邊報名。只限今天,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張仁,張仁,你別跟著我了,就在這裡支開攤子,給大夥報名兒!」

  「多謝管家阿爺(叔)!」四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感激之聲,將張仁的回應,徹底吞沒。

  包括先前對任全的話持懷疑態度,甚至懷疑他圖謀不軌的農婦們,都紅著臉走出門來,遙遙地向他行禮。

  「沒,沒欠佃租的,可以去嗎?工錢怎麼算?」趕驢的老漢先前跑得慢了,此刻擠不到近前,在別人背後,翹著腳,氣喘吁吁地追問。「我家,我家沒欠佃租。可,可東家不能只給欠佃租的人家好處啊!那樣的話,豈不是獎孬罰善?」

  「姓呂的,你說的可是人話?」這下,可犯了衆怒。周圍的佃戶們紛紛扭過頭,沖著他怒目而視。

  「都可以去,沒欠佃租的也可以去!工錢一樣,當天日落後結帳,當天就可以帶回家!」好在任全回答得快,否則,趕驢老漢非吃拳頭不可,「欠了莊主佃租的,男人工錢抵帳,女人工錢也可以全都自己帶回家去,馬上就要入冬了,我家莊主好心,不願意看到鄉鄰們挨凍挨餓!」

  「管家阿爺英明!」

  「莊主真是菩薩心腸!」

  ……

  四下裡,歡呼聲響成了一片。

  「嘎嘎,嘎嘎,嘎嘎……」河畔蘆葦叢中,過路的鴻雁受到驚嚇,紛紛振翅飛起。在半空中迅速排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御風飛翔。

  秋日的陽光,從半空中落下,曬在人身上,臉上,忽然間變得格外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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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10:10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3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六章 看,那大唐的酒鬼們

  張潛可是打死都不會想到,他為了改變周圍百姓生産方式而做出的微小變革,在第一次推出的時候,就被好心的任大管家,給偷了工,減了料。更打死都不會想到,即便是被任全偷工減料後的變革,也在村子裡引發了一場快樂的旋風。

  此刻的他,正在自己家中,頂著一雙因為缺乏足夠睡眠兒形成的熊貓眼兒,招待三位不請自來的貴客,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

  而三位昨天晚上戌時(9到11點)才從他家離開老前輩,則「愁眉苦臉」地輪番向他陳述,剛剛吃過朝食就前來打擾他的苦衷。(註:朝時,每天第一餐。唐代每天兩頓正餐。)

  「十三郎,老夫並非存心來做這不請自至的惡客。」孫安祖年齡最大,來打擾他的理由也最「充分」。才分賓主落了座,沒等紫鵑帶著僕婦將茶水燒好送上,就滿臉無奈地解釋,「實在是昨夜帶著你贈與的三份靈藥回家後,突然猶如醍醐灌頂,想出了好幾種可救治疑難雜症的良藥。所以,今早片刻都不敢多耽擱,吃過了朝食,就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唉,小友,說起來慚愧!」張若虛為人特別實在,還沒等張潛琢磨明白孫安祖的話,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扯起衣袖,在自己臉上掃了掃,做羞不自勝狀。

  「老夫這一代,人丁單薄,所以就多納了幾房姬妾。昨天晚上蒙十三郎以那六神花露相贈,老夫回去之後,隨便讓其中一名姬妾試用了一下,結果,內宅裡頭便生出了許多事端。老夫早晨起來,就被吵得頭大,所以,只好厚著臉皮,前來問一問,那風油精和六神花露,可否多贈老夫幾瓶。否則,家裡頭僧多粥少,老夫實在是不勝其煩!」

  「有倒是有,只是裝六神花露的瓶子,還在訂制途中。」張潛强忍著笑意,低聲安慰,「前輩無須煩惱,一會兒晚輩就命令紫鵑騰出幾個小葫蘆,給前輩裝一些試用。等晚輩的好友任琮把琉璃瓶子從長安城裡訂做回來,再專門派人給前輩送上另外一批。」

  「如此,老夫就不客氣了!」張若虛聞言大喜,立刻笑著拱手,「今日雖然來得匆忙,老夫也讓僕人提了一些江南特産來。十三郎有空可以品嘗一些,若是覺得吃著還算可口,儘管跟老夫言語一聲。反正你我兩家離得近,老夫可以隨時給你再送一些過來!」

  「前輩太客氣了,晚輩受之有愧!」比起二十一世紀,大唐的食材絕對堪稱匱乏。所以張潛聞聽有江南特産吃,也是心花怒放。

  「算了,他們兩個老不羞,把能找的理由都找了,老夫就不跟你繞彎子了!」賀知章是個文官,還是少年時就得志的狀元郎,比較愛惜顔面,所以,話就說在了最後。「老夫昨晚來不及返回長安,就借宿在實翁家裡。夜半讀書,讀到暢快處,覺得無酒相佐,便抓著你那六神花露喝了兩口。結果,此物一口入喉,直通肚臍,當真是不亦快哉!所以,今天一大早就催著他來找小友你,多討一些回去,以慰腹中酒蟲!」

  「什麼,您老,您老把那六神花露給喝了?!」張潛大吃一驚,楞楞地看著賀知章,詢問的話脫口而出。

  「怎麼,那六神花露喝不得麼?」賀知章臉色微紅,詫異地反問,「老夫見其顔色燦若朝霞,嗅之則宛若桃林春風,理當不是什麼有毒之物。」

  「是啊,此物既然可以敷於手腕與腋下等處,若是有毒,豈不是會毒死許多人?」孫安祖迅速接過話頭,笑著補充,「老夫昨夜用嘴巴嘗了嘗,其甘冽勝過劉伶醉十倍,且回味悠長。片刻之後,還有熱氣直達四肢百駭,實在輸送藥力的上上之選。若是能取一葫蘆,以永州白花蛇曬乾後泡之,應該對大風、攣踠、瘻癘等病症,有極佳之療效。所以,老夫便迫不及待前來相求,卻不料,在路上又遇到了季翁和實翁。」

  說著話,竟同變戲法般,從衣袖裡取出一個偌大的葫蘆。眼巴巴地遞到了張潛面前。

  『好麼,把花露水給我當酒喝了,還打算泡了白花蛇當藥酒!』張潛到了此刻,才終於弄明白了三位老前輩的真正來意,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二十一世紀的花露水,究竟用的什麼液體做主要配料,他並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他所「山寨」出來的六神花露和風油精,主要配料卻是蒸餾出來的烈酒。所以,三位老前輩不約而同拿六神花露來解酒癮,倒也沒什麼大錯。

  只是在張潛的設想中,準備開的是一家香水作坊,賣出六十毫升每一吊錢的暴利。結果香水生意還沒等開張,卻開起了白酒廠,實在過分偏離了他的初衷!

  況且除了孫安祖之外,另外兩位老前輩,在後世人眼裡,一個號稱「孤篇壓半唐」,另外一個則為盛唐時代當之無愧的擎天巨柱,以文壇前輩身份提攜過李白和杜甫,以書法意境高古指點過草聖張旭和畫聖吳道子。萬一讓這兩人因為喝酒過量,提前駕鶴歸西。他張潛,恐怕再穿越二十次都難贖其罪!

  要知道,為了保證花露水的揮發速度,他用蒸餾爐反復蒸餾了數遍才提純出來的酒基,濃度即便達不到二十一世紀純酒精的地步,用嘴巴判斷,也與同學從內蒙古帶回來的「悶倒驢」不相上下。三位老前輩以前喝慣了十多度的「花雕」,根本沒接觸過高度酒,現在卻直接拿嘴巴對著容量在六七十毫升左右的瓶子吹「悶倒驢」,不喝出毛病來,才怪!(註2:悶倒驢,70度的白酒。)

  想到飲酒過量可能産生的罪惡後果,張潛心裡就一陣陣發毛。慌忙擺了下手,高聲解釋:「前輩,前輩,以後千萬不要再喝六神花露。此物裡邊除了桃花精華之外,還放了一些麝香、冰片等藥物。用來做酒喝,恐怕會傷身。」

  「竟然放了催情之物麝香,怪不得老夫昨夜品過之後,腹內燥熱之意難去……」孫安祖立刻又表現出了藥痴本色,沉吟著輕輕點頭。隨即,快速將眼睛看向了賀知章和張若虛二人,目光中充滿了戲謔。

  「老夫昨晚回家之後,將六神花露和風油精,丟給了愛妾惠娘,就睡下了。一覺便睡到天光大亮!」張若虛的老臉,頓時燦爛如桃花盛開,扭過頭,欲蓋彌彰。

  「老夫讀書之時,向來物我兩忘!」賀知章狠狠瞪了孫安祖這老不正經一眼,大聲宣布。

  「放麝香是為了定香型,讓花香味道兒留在衣服上的時間更久,並無其他意思!三位前輩不要誤會!」雖然做了兩世小處男,張潛畢竟曾經在藏了十幾個G的宅男福利。立刻從孫安祖的古怪目光以及張若虛,賀知章兩人隨後的反應之中,感覺到了一股池魚之殃的危險,連忙擺著手大聲解釋。

  「麝香可令花香味道兒附著於衣物上更為持久?這是何道理?」孫安祖的注意力,立刻被他的說法所轉移,皺著眉頭,刨根究底。

  『我哪裡知道啊!我只是曾經從網路上看到過,區分高檔香水和廉價香水,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看裡邊有沒有放天然麝香。那些拿錢鬧事兒的假動保們天天為了野貓野狗請命,卻從沒管過,每年多少雄麝為了他們身上的香水而死!』張潛被問得在心中連連吐槽,嘴巴上,卻只能將一切推給師門,「晚輩也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見到過師門中,有人用麝香來做六神花露,所以照著葫蘆畫了只瓢!」

  「又是照葫蘆畫瓢,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孫安祖心癢難搔,急得抓耳撓腮,「十三郎,這麼多年來,你究竟學到了些什麼?!別人做夢都求不到的機會,莫非你全拿來睡覺了不成?!」

  「孫御醫,莫要對晚輩太苛刻!」張若虛立刻開始護短,主動替張潛辯解,「墨家之學博大精深,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過能吃透其中一門。張小友就算從三歲開始學到現在,也不過才學了十七八年,怎麼可能樣樣都精通?」

  「你……」孫安祖急得鬍子上下亂跳,卻無法反駁。

  而那張若虛,幫助張潛擺脫了孫安祖的指責之後,頓覺自己功勞巨大。陪著笑臉,低聲跟張潛商量道:「賢侄,六神花露內放了麝香,的確不宜作為美酒來喝。那風油精是否喝得?我昨天品了品其味道,清涼甘甜……」

  「千萬別喝!」張潛嚇得頭皮發乍,制止聲脫口而出,「那東西裡邊放了冬青油,有毒!喝多了能要人命!」

  話音落下,才又品出了張若虛後半句話的味道,趕緊一把抓過此人的手腕,當場把脈:「前輩,你真的喝了風油精?你喝了多少?現在感覺沒感覺到哪裡不舒服?」

  「沒有啊,就那麼一小瓶兒,兩口就完了?我還能喝多少?」張若虛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緊張,皺著眉頭低聲反問。

  「避開劑量談毒性,等於嚇唬人。」孫安祖也覺得張潛小題大做,在旁邊輕輕搖頭,「冬青油吃多了,的確會引起頭暈,氣短等症狀,但是只取少量混在酒水中服用,卻可以止痛,驅寒,化瘀,驅蟲。你那一瓶風油精,充其量能放半錢冬青油進去,怎麼可能讓人中毒?」

  「應該沒問題,老夫昨天也嘗了嘗。味道不如六神花露可口,卻別有一番清幽……」唯恐張潛被嚇得還不夠,賀知章猶豫了一下,在旁邊坦然相告。

  「三位,三位前輩都喝過了?沒,沒全喝完吧!」天已經很涼了,張潛額頭上卻汗珠滾滾。帶著幾分僥倖,低聲跟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三人核實。

  「噓——」三位老前輩齊聲吁氣,誰的目光都不肯跟他的目光相接,卻一個個滿臉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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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10:23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7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七章 會騙人的可不止是漂亮女人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綉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看著三位嗜酒如命的前輩,杜甫這首《飲中八仙歌》,非常自然地就迴響在了張潛的耳畔。

  剎那間,他覺得自己眼睛有些濕,心臟也忽然變得無比柔軟。就像一個離開家門多年的遊子,回歸之後,忽然看到了兒時照顧過自己的叔叔和阿伯,都已經白髮蒼蒼。

  以賀知章這種酒癮上來連風油精都要嘗一嘗的做派,張潛很是懷疑,杜甫這首詩中,有關賀老前輩喝醉了酒掉進井裡呼呼大睡的文字絲毫沒有誇張,而是如假包換的白描。

  這老爺子善飲且高夀,為人曠達不羈,以一種遊戲紅塵的心態,從武則天時代一直活到了開元盛世。以一雙溫柔的慧眼,為大唐文壇挖掘出新星。以「謫仙」兩個字,將李白親手推上了詩壇的巔峰。

  「身為狀元,卻始終對自我能力有著清醒的認知,不貪戀任何權位;活在武則天、中宗和玄宗三代皇權之下,卻沒參與過任何政治爭鬥,手上沒沾過任何血腥;作為文壇泰斗,卻從沒忌妒過晚輩的才華,心甘情願地為後來者送上攀爬的階梯……」大學裡的文學課老師,曾經這樣評價賀知章,並且臉上寫滿了崇拜和神往。

  大學老師崇拜了一輩子賀知章,神往了一輩子盛唐。他卻很遺憾地沒有跟李白和杜甫生活在同一時代。

  而張潛卻來了,並且跟賀老爺子一見如故,他還有什麼資格不珍惜?

  所以,哪怕是為了讓賀知章老爺子活得像歷史上一樣長壽,哪怕是為了讓張若虛老爺子能在歷史上留下第三首詩,他也不能再讓兩位老人家喝花露水和風油精。更何況,他的花露水和風油精還是山寨版,質量遠不如正版靠譜。(註:張若虛只在歷史上留了兩首詩。)

  此外,杜甫的《飲中八仙歌》裡,有汝陽王李璡,有花和尚蘇晉,有歷史上籍籍無名的焦遂,卻偏偏沒有賀知章的酒友張若虛,又讓張潛心中好生惆悵。

  很顯然,張若虛老爺子,並沒有活到杜甫見證「飲中八仙」的時候。否則,這首令天下酒鬼神往《飲中八仙歌》,就應該是九仙,甚至十仙。畢竟孫安祖老爺子跟賀老爺子交情也不錯,歌中能有焦遂一席之地,不該就把孫老爺子給落下。

  「三位前輩,六神花露和風油精即便無毒,終究也是藥,常期飲用,後果很難預料。」悄悄轉過頭擦了下眼角,張潛將目光又轉向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笑著提議,「而三位前輩,所愛的不過是其中作為輔料的烈酒。所以,晚輩以為,與其喝藥,不如直接喝酒。後者味道更為純正,並且可以避免不明藥性傷害自身。」

  「那烈酒,也是你自己釀的?目前府上還有許多?」賀知章立刻扭過頭來,用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他,彷彿擔心他說話不算數一般。

  「酒,我所欲也,花露,亦我所欲也。二者過可得兼,好酒自飲,花露贈美人者也!」張若虛文縐縐地念叨了一句,目光像偷到了糖的孩子一般頑皮。

  孫安祖則一言不發,只管將自己的葫蘆往張潛手上遞。看樣子,是烈酒也好,花露也罷,今日張潛不把他的葫蘆裝滿,絕不甘休!

  張潛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一邊笑著接過葫蘆,一邊低聲解釋:「不瞞三位前輩,那烈酒並非釀制。乃是晚輩委託任琮和郭怒兩個,從外邊買了尋常酒水,自己又用師門秘法反復煉製而成。其中大部分都做了六神花露和風油精的底料……」

  「暴殄天物!」一句話沒等說完,孫安祖就用四個字來打斷。

  「花露雖好,終究是脂粉堆裡頭做文章,難登大雅之堂。要我說,小友,你以後還是把心思主要放在製酒上為好。六神花露和風油精,偶爾順手為之便可!」張若虛身邊姬妾衆多,所以說話還算厚道。

  「原來是用尋常酒水煉製,老夫昨夜還奇怪呢,你才到莊子幾天,身邊又不像帶著百寶囊,怎麼連發酒麯的時間都不用,就造出了如此佳釀?!」賀知章讀書多,官做得大,說話做事也最講究,「如此也好,省得老夫回去之後,再派人滿天下搜尋別的佳釀了。咱們一客不煩二主,小友,你乾脆再開一次爐,一次煉他個千八百斤。我們三個分上一分,估計對付過去眼下這個冬天,總是夠了!」

  「千八百斤?」剎那間,張潛又把眼睛瞪個滾圓。

  好麼?花露水作坊沒等開張,直接改小燒作坊了!還是私人訂制,配上個模樣漂亮點兒的瓶子就可以楞充茅臺。只接受朋友圈兒打款,一般人兒都不賣給他那種!

  「怎地,很多麼?」賀知章敏感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恍然大悟,「老夫明白了,你是擔心那尋常酒水供應不上。此事簡單,老夫家的一個不成器的晚輩,就在渭南城中以釀酒為業,每天都要用木桶向長安送酒。老夫等會派人給他捎個口信兒,讓他給你拉三萬斤過來!雖然算不上青州從事,卻比市面上的那些平原督郵强出許多。」(註2:青州從事,好酒。平原督郵,劣酒!出自南北朝時期的《世說新語》)

  『怪不得您老喝酒能喝到掉進裡頭不肯上來!原來家裡頭就開著酒坊!』張潛再度恍然大悟,於肚子裡小聲嘀咕,』也對,就您老這喝法,家裡如果沒個開酒坊的,也供不起您!』

  然而,嘀咕歸嘀咕,他卻不敢真的讓賀知章給自己出提煉高度酒的原材料。所以,趕緊陪著笑臉,婉言相拒,「前輩言重了,區區幾十斤美酒,怎麼能讓前輩再拿青州從事來換?只是煉製此物需要些時日罷了!」

  「需要多久,老夫今天倒是可以等。明日,卻要回長安去,與那無聊的案牘為伴嘍!」賀知章頓時如同被戳了洞的皮球般蔫了下去,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

  「重陽節來得及麼?季翁和老夫,打算在重陽節,叫一些年青人來莊子上賞菊。如果屆時有小友提供的美酒,大夥作詩之時,便能平添幾分才思!」張若虛酒癮比賀知章略小,在旁邊低聲補充。

  「你儘管煉,無論什麼時候,老夫都等得起!無論多少,老夫都喝得下!」孫安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大葫蘆,擺出一幅我吃定了你的模樣,「但是今天,還請小友想辦法將葫蘆裝滿。你方才自己也說過,只是大半兒用在了六神花露和風油精上。那剩下的小半兒,放著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我們三個分了它!」

  「三位前輩放心,今日定然不讓三位空手而歸!」張潛算是徹底服了三個老酒鬼,笑著用力點頭。

  「老夫就知道,小友性子淳厚,今日一定不會讓我們三個老傢伙失望!」不待孫安祖道謝,張若虛就笑著接過了話頭,隨即,快速走到門口兒,掀開書童手裡的籃子,從裡邊取出來了一個碩大的葫蘆。

  「您老不是在半路上,跟孫前輩才碰到的麼?」張潛忽然感覺到好像哪裡不對勁兒,皺著眉頭小聲詢問。

  「湊巧,湊巧!」張若虛堅決不肯將目光跟他相對,一邊將葫蘆塞進他的手裡,一邊快速地解釋,」其實老夫今天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六神花露。唉,家裡頭女人多了,就是麻煩。想要一夕之安寧,都不可得!」

  「那風油精回味雖然清雅,終究是個藥物,怎能天天拿他來鎮壓酒蟲?」實在不忍心再「欺負」晚輩,賀知章笑著揭開答案。同時,也快步走到門口,從恭候在那裡的隨從手中,接過了第三個酒葫蘆,豪不客氣地送到了某個傻小子面前。

  「前輩,你們可是文壇泰斗,杏林名宿!」張潛終於知道,自己上了三個老江湖的當,頓時哭笑不得。

  怪不得三人剛才說話之時,配合得那般默契。

  怪不得自己說起冬青油有毒,孫安祖竟然滿臉不在乎。

  原來他們根本沒喝風油精!

  所謂喝風油精解酒癮,不過是為了逼著自己主動揭開煉製烈酒的謎底,並且乖乖幫三人將酒葫蘆灌滿而已!

  暈,白白多進化了一千三百多年,竟然被古人給糊弄了!

  誰說古人厚道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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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10:29 A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7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八章 遙知兄弟登高處

  三分之一泡了野菊的烈酒,三分之一泡過橘子皮的烈酒,三分之一泡過桂花的烈酒,放在一隻銅壺裡搖晃均勻,分別倒入四隻白瓷杯子,再往混好的酒水表面兒各點一滴桃紅色的花露水增色,然後又在杯子邊上各卡一片切好的橙子,大唐第一份雞尾酒,就新鮮出鍋。

  至於酒裡邊為何要混入野菊花,橘子皮和乾桂花等物,緣由其實很簡單。張潛手中的烈酒,裝滿了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三人帶來的酒葫蘆之後,就見了底兒。而三位老前輩肚子裡的酒蟲卻鬧騰的正歡實,迫使他不得不將今天早晨才用於給不同花草做香精萃取研究的酒水,也貢獻了出來。

  不過,這樣做也不算浪費。雖然他勾兌出來的雞尾酒,跟後世真正的雞尾酒相比,差了許多意思。用來裝酒的瓷杯,也有些不倫不類。但誤打誤撞之下,還是為他搏了個滿堂彩。

  唐人喝酒忌甜,無論是胡商從西域販賣來的葡萄酒,還是長安地區自産的黃酒,都以甜為劣。口味兒越甜,在酒鬼們眼裡越不上檔次。更何況,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這三位酒國神仙?而此時張潛的莊子裡,既沒有蜂蜜,也沒有果汁兒,反倒讓他歪打正著。

  不像後世的華夏酒席,飲酒必須配以十多道,甚至幾十道大菜。唐人下酒之物很隨意,蜜餞,乾果都可以。甚至像喝茶一樣,什麼都不佐,只要聊得開心,也能舉著杯子喝上大半天。而主人親自動手調酒,恰恰又暗合了主人親自烹茶的待客之禮,因此,在感慨秦墨學問深厚,連杯中之物都能弄得如此雅致之餘,賀知章和張若虛兩位老酒仙,愈發覺得張潛這個晚輩順眼。

  與後世一模一樣,長輩萬一看著晚輩順眼了,接下來,晚輩的耳朵就要慘遭折磨了。只見那張若虛,先舉著瓷杯悠哉游出抿了幾口酒,然後,嘴巴裡一邊回味著野菊花和橘子皮的餘韻,一邊笑著問道:「十三郎,老夫觀你模樣,應該已經及冠了吧!不知道你的恩師,可曾給你賜了表字?你日後在這裡住得久了,肯定要與朋友交往。若是沒有個表字,稱呼起來將會很不方便!」

  『「哦,勞前輩問,晚輩今年已經二十有三了。」已經來大唐快一個月了,張潛當然暗中做了許多準備。聽張若虛問自己的表字,立刻放下酒杯,將早就準備好的答案端了出來,「三年之前行冠禮之時,家師曾經賜下表字,用昭。」

  「知潛而用昭,令師對你期許頗高啊!」在真正的文壇領軍人物面前,根本裝不了十三。他的話音剛落,張若虛就把表字的意思給點了出來。「此番讓你出山,未必如你所說,是嫌你愚笨。依照老夫之見,此舉十有七八,乃是有讓墨家重新入世,揚顯先賢絕學於人間之意。」

  『我自己胡亂安的,胡亂安的。這個名字的正主是明朝知府,山東進士,如假包換的儒家子弟,跟墨家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張潛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卻只能順著對方的口風回應,「恩師做事,向來隨心所欲。晚輩也不敢胡亂揣摩其用意。但是,既然來之,只能暫且安之,然後再想其他!」

  「好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用昭如此年青,卻有如此沉穩心性的,倒也難得!」人要是看對方順眼了,哪怕對方臉上的疤瘌,都能看出非凡氣概來,更何況,張若虛跟張潛還是同姓!因此,老酒仙立刻接過年青人的話,笑著誇贊。

  「飯總得一口口去吃。」張潛被誇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拱手,「況且儒家也有,先正心,修身、齊家,而後才治國安天下之說。」

  「好一個先正心,修身,齊家!」見張潛始終不驕不躁,張若虛愈發覺得這個晚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再度接過話頭,輕輕撫掌。「許多人初來長安,便恨不得一步登天。即便去終南山中隱居,也是為了待價而沽。依老夫之見,恐怕就是忘了正心,修身和齊家這兒三件事,光想著輔佐君王去治國平天下了!」

  這話,打擊面兒就有點兒廣了。甚至將昨日與他同行的盧藏用,也給捎帶了進去。要知道,後者正是依靠終南山隱居這一手段,才引起了朝廷的關注,隨即把他自己賣了個好價錢。

  好在賀知章為人老到,發現了張若虛言語有失激烈,趕緊搶在張潛接茬兒之前,笑著將話題往旁邊岔:「實翁,心懷天下,沒什麼錯!我輩讀書練武,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輔佐君王,治世濟民麼?!況且如你所言,用昭小友的恩師送他出山,未必不包含這層意思。如今朝廷雖然用儒家治國,可我儒家自古講究兼容並蓄。但凡有識之士,都不會因為墨家之學不流傳世間已久,就將其拒之門外!」

  「那是自然!」張若虛聽了,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話,容易給張潛惹麻煩,笑著點頭。隨即,又抿了一口酒,帶著幾分熏然之意,低聲說道:「世人皆愛牡丹,季翁和老夫,卻都愛菊花之清雅。故而,買下了你家旁邊那座莊子後,老夫就命人在自家院子內種了幾百株不同的菊花。眼看重陽將至,花期已至,季翁不忍讓那菊花白白綻放,便約了一些朋友和晚輩,在重陽節那天,來莊子上把酒賞菊。用昭你住得跟老夫近,又是秦墨在世間唯一傳人,若是有空,不妨到莊子上坐一坐。老夫也好順便介紹一些年青才俊,與你認識。」

  「這,多謝前輩相邀。只是晚輩初來乍到,唐言還沒學說利落……」張潛在二十一世紀,就不太喜歡交朋友,對賞花,也提不起多大興趣,因此,本能地想要婉拒。

  誰料,話才說了一半兒,賀知章卻輕輕將酒盞放在了桌案上,笑著打斷,「讓你去,你就去,年青青的,跟誰學得這般故作清高?!」

  根本不給張潛解釋機會,頓了頓,他又笑著數落,「你將來有心出仕也好,就想像現在這般逍遙一生也罷,多認識一些年齡相仿的才俊,總沒什麼壞處。昔日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終日采菊東籬下。到了晚年,還有王孺仲之子皆受其父所累之嘆。你自己可以選擇孤高,卻不能為此拖累了兒孫!」

  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並且拿出了陶淵明和王仲儒兩代著名隱士,作為前車之鑒。不由得張潛不躬身受教。

  昔日王霸王仲儒也好,陶潛陶淵明也罷,他們的高潔志向固然令人佩服,他們兒孫,卻為他們的避世隱居行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特別是王仲儒,當看昔日同僚的兒子,乘著馬車前來探望他的時候,他的兒子,卻自卑得連話都說不利索。導致他的信念,瞬間崩塌,不久之後便含恨而去!

  「用昭不是正愁秋季已至,找不到足夠的花卉,提取其精華麼?實翁那邊,可是菊花滿園。重陽節過後,花也就該謝了。與其任菊花在秋風秋雨中零落黃泥,哪如被你摘了留幾縷芬芳造福世人?」孫安祖學問沒那麼高,卻更懂得「物盡其用」,聽賀知章把話說得太重,便笑著旁敲側擊。、

  這下,張潛就更沒理由推辭了。只能雙手抱拳,感謝張若虛和賀知章兩位前輩的熱情相邀。並且鄭重表示,屆時自己定然會帶著美酒一同登門,以免辜負了滿園秋色。

  「這就對了,年青人就該有年青人的樣子,沒經歷幾番宦海沉浮,胡說什麼采菊東籬下?」見張潛知錯就改,賀知章非常滿意,舉著酒盞一邊在手裡晃動,一邊繼續笑著補充:「還有,用昭說自幼被師門領入山中修行,但在世上肯定還有家人。老夫交遊還算廣闊,最近又閒來無事。你若有空,不妨將父母名諱,家門所在地段,以及兒時記憶中的情況,給老夫寫在紙上。老夫遍請親朋故舊,不惜功夫與時日,肯定能幫你找到家人,送你早日認祖歸宗!」

  在他想來,張潛即便本事再高,終究是孤身一人。如果沒有家族在背後撐腰,今後的路,肯定很長時間裡會走得非常艱難。而能找到家人,認祖歸宗,就會方便得多。

  哪怕張潛被其師父收入門內之前,只是一個佃戶的兒子。只要他有了出息,闖出了名頭,依舊會有同族的地方名宿,主動拿著家譜攀上門來。

  誰料到,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卻把張潛給嚇了一大跳。楞楞半晌,才嘆了口氣,深深施禮,「多謝前輩關心,但是,晚輩家人,恐怕尋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

  又長長嘆了一口氣,不顧三位老人臉上的震驚,張潛繼續補充,「在下連日來,一直在努力回想幼年時的事情,並跟眼下大唐的風土人情互相對照。卻發現,大唐的衣著,打扮,言語,習俗,居然與在下幼年時僅有的那些記憶,格格不入!想來,在下被恩師帶入師門十八年,在山外,未必就是十八年。觀棋爛柯,著書者羨慕有加。對觀棋之人來說,卻未必是一種幸運!」

  「觀棋爛柯?用昭的意思是,你實際上,並非只有二十三歲?」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三個,都悚然而驚,差點把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在地上。

  「我只有二十三歲,可山外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張潛咧嘴苦笑,不勝唏噓。

  「啊——」賀知章、張若虛,孫安祖三人手中的酒杯,不約而同晃了晃,幾股酒水先後濺落於地。

  大唐盛行道教,賀知章等三人雖然都有家有業,卻同時都以紅塵修道者自居。所以,對觀棋爛柯的典故,非但耳熟能祥,並且深信不疑。(註:觀棋爛柯,見於南朝典故。有樵夫入山砍柴,看到有人下棋,就看了一盤。結果,棋局結束,山外的時間已經過了百年,他的斧子都爛了。)

  而張潛,待人接物的方式,語言習慣,甚至,看人的目光,都跟他們所熟悉的大唐年青人,完全不一樣!

  既沒有權貴子弟的狂傲與自大,也沒有普通百姓子弟身上常見的那種卑微。對待盧藏用這種官員也好,對待身邊的家將任全也罷,總好像跟任何人都是同樣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間不分高矮。

  兩廂對照,觀棋爛柯這個典故,用在張潛身上,再貼切不過。他以前根本不是個唐人,當然所作所為,待人接物,都與當下的世人,大不相同。

  如此看來,張潛的身世,就有些可憐了。自幼跟父母失散,還有找到家人的一線希望。而觀棋爛柯,醒來後卻不知道已經過了幾百年,父母兄弟,又到哪裡去找尋?

  「呼——」秋風透窗而入,卷起淡淡的酒香,令每個人心裡,都湧起幾分醉意。

  重陽節馬上就到了。

  每年這一天,大唐百姓,都喜歡結伴登高,觀賞秋色。

  出門在外的旅人,則頭插茱萸,在山頂遙望故鄉,以寄鄉愁。

  茱萸好找,野外伸手可及。

  可張潛的故鄉和家人,又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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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167928 發表於 2020-7-29 12:46 PM

本帖最後由 im167928 於 2020-7-29 12:58 PM 編輯

第一卷 初來乍到 第五十九章 惡客登門,放郭怒 (上)

  『如果採用齒輪傳動,齒輪材質就成了問題。鐵齒輪鑄造不易,木頭摩擦消耗太大,銅倒是合適,那樣的話,風車的造價就快趕上煉藥壺了,太貴,放在水壩也招人惦記……』

  『風車只是解決了動力問題。要想成功將水從低處抽到高出,倒是可以用風車帶動水桶,如同翻車,不過效率也太低了一些,水桶也太重。如果不同水桶,而是某些穿越小說中那樣,用風車帶動一個管道抽水,原理上倒是行得通,問題是採用什麼材料管道,如何保證密封……』

  一大早,張潛就拿著炭筆,在書房內不停地寫寫畫畫。作為一名文科考研狗,他初中時學的那點兒物理知識,已經差不多都還給老師了。因此,被一個簡單的風車抽水問題,搞得頭大如鬥。

  幾度想要放棄,將風車提水排澇,改成更容易實現的單向水門。然而,想想荷蘭人在工業時代到來之前,就已經利用風車,硬生生從海平面下「抽」出來四分之一國土,他心中又好生不甘。於是乎,乾脆拿出考研的態度來,跟碳條和桑皮紙展開了「鬥爭」。

  鬥爭的結果,極為慘烈。

  在「殺死」了整整七大卷兒長度高達十尺的桑皮紙,和十幾根削好的碳條之後,終於有一張非常抽象的草圖,呈現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

  只是具體細節慘不忍睹,如果用後世眼光去看,每一個部件,都畫得比例失調,嚴重走形。而部件的標識,也缺骼膊少腿兒。如果就這樣拿去給師大隔壁那所大學裡的機械系老師看,後者絕對會當場大叫三聲,吐血而死。

  而西方一個「墨家大師」,墨菲曾經曰過:壞事這東西要麼不出現,要出現就成雙成對。費了足足兩個半時辰畫出了第一章草圖之後,張潛就開始頭疼零件的材料選擇問題。

  此時,大唐的製造業水平領先全世界,長安城製造業水平更是天下無雙。然而,「領先」只是相對於這個時代,並且主要集中在兵器和天文儀器方面,而不是民用器具的製造。更沒有將這種「領先」,普及到全國。

  張家莊距離長安城的外城牆,雖然還不到二十里路,但張家莊附近的能工巧匠們,卻已經不知道齒輪為何物。至於蝸桿,錐齒輪之類的「高端」概念,大夥兒更是兩眼一抹黑。

  無奈之下,張潛只能選擇犧牲動力傳輸效率和機械精度,將大部分傳動部件兒,換成了牛皮帶。然而,用來吸水的管道,又成了擺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反復搜腸刮肚之後,他好不容易想出了用毛竹管,火烤套接,外加麻布桐油密封。簡易抽水機的密封墊兒,卻又成了下一個山頭……

  頭,越來越疼,眼皮,也越來越沉。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每一處關節,都開始抗議,彷彿剛剛跑完了一場馬拉松,緊跟著又回到了期末考試現場。

  「篤,篤,篤……」一串木屐和地板的相撞聲,在他身側緩緩響起,由遠而近。

  緊跟著,十根帶著花香的手指,就輕輕按在了他的太陽穴附近,以順時針方向,緩緩轉動。

  張潛渾身上下的疲倦,迅速消退,兩眼本能地閉攏,身體緩緩靠向椅子背兒。

  來的人是紫鵑,不用看,光憑身上的花露水香味兒,和走路的韻律,他就能猜得到。而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心情舒暢,飯菜營養也跟得上去,小丫頭的手指,明顯比以前肉多了一些,彈性也好了許多。按在人的太陽穴附近,柔軟而溫暖,而不像最初時那樣,如同十根枯乾冰冷的蘆柴棒。

  「怪不得後世很多人家都想要女兒,至少她長大之後,知道心疼大人。」嘴裡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張潛的肌肉更為放鬆,眉頭舒展,有股困意迅速席捲了全身。「不像兒子,一天到晚就想著去討好丈母娘!」

  不過,這悄悄壓向肩膀的布團兒是怎麼回事兒?還裹得挺厚,少說都有七八層。

  困意消退,肌肉緊綳,張潛的身體猛地坐直,脫離了跟布團兒的接觸!正在偷偷用「布團兒」蹭他肩膀的紫鵑被閃了猝不及防,嘴裡發出「嚶嚀」一聲,一頭向側前方栽了下去。

  「你瘋了!」好在張潛手疾眼快,才搶在紫鵑的額頭與地板發生親密接觸之前,將她一把撈拉起來。有心再拍上兩巴掌,好讓她以後不要玩火兒,卻發現她的臉早就紅得像燒著了一般,兩眼之中,也有淚珠盈盈。

  「別胡鬧,你才多大一點兒。」張潛無奈地翻了一記白眼,將紫鵑的身體順手放下,「有那功夫,不如幫我去作坊那邊看上幾眼。」

  「剛剛看過啦,才從那邊回來的,不信,你聞,你聞!」紫鵑的聲音,就像貓叫。扭著身體再度湊上前,舉著袖讓他聞自己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天天聞這東西,早就聞膩了!」張潛一把將那比嫩黃瓜粗不了多少手腕拍開,沒好氣的數落,「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麼,小孩子家家,不要胡思亂想。」

  「人家不小了,張都尉家的十三姨娘,比人家才大八個月!」紫鵑卻不肯服氣,嘟著嘴巴在一旁强辯。

  「八個月也是大。還有,她是她,你是你。你以後少跟她……算了,她想到咱家來玩,你就陪著她玩兒。但是,別聽她的那些歪理邪說!」張潛立刻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頓時愈發感覺頭大如鬥。

  自從那天跟賀知章、張若虛和孫安祖把酒閒聊之時,他拋出了那句「觀棋爛柯,著書者羨慕有加。對觀棋之人來說,卻未必是一種幸運」之後,三位老前輩就對他大為憐憫。

  特別是就住在張若虛,乾脆直接將他當成了自己的晚輩。非但有事兒沒事兒就過來轉悠一圈兒,以同族長者的身份,指點他要努力讀書上進,有兩次還把女眷也一起帶過來,跟紫鵑一起聊天玩耍。

  而這些女眷,年齡相差極為懸殊。其中最長者已經四十出頭,按照這個時代的習慣,做紫鵑的娘親綽綽有餘。而最幼者,居然只比紫鵑大半歲,卻已經被張若虛納入宅內一年有餘。若非老前輩年齡已經大了,又過於貪杯,弄不好很快就要替他們老張家傳宗接代。

  內宅女人們交往麼,當然話題難免要扯到男人身上。紫鵑沒被張潛收房之事,瞞得過莊子裡的那些僕婦,卻瞞不過張若虛的那些愛妾們。結果,這些女性「長輩」們,就紛紛替紫鵑著起了急,爭相將她拉到屋子裡,悄悄傳授吸引男人的秘笈!

  「老師」教得盡心,「學生」也學的認真,只不過,今天第一次付諸實戰,就出師不利。張潛非但沒有成功被紫鵑給誘惑到,反而對她如此「不務正業」大為撓頭。

  「我都跟你說過了,人就像果樹,花開得太早了,就長不大了。你去村子裡看看,那些成親早的女人,哪個不是瘦小乾癟,都活不過四十歲,並且生前百病纏身!」本著及時剎住歪風邪氣的原則,他狠狠瞪了紫鵑一眼,繼續厲聲數落。

  「可,可十三姨說,女人只有十四五歲時,才是含苞待放,最惹人喜歡。萬一過了花期,男人就,就不屑一顧了!」這回,紫鵑膽子又變大了許多,竟然繼續振振有詞地反駁。

  「都跟你說了,別聽她那些歪理邪說!」張潛氣得直撓頭皮,卻打也打不得,駡也不忍心。直到將頭皮都快撓破了,才終於想起了一個絕招,「算了,我看你是閒得。沒事兒幹是吧,沒事兒幹就去背古詩!」

  「我只認識很少的字,郎君,你教我背好不好。我知道錯了,我已經再也不敢了。我很聰明,保證不讓你教我超過三遍!」紫鵑也從前輩面授的機宜裡頭知道,邀寵要講究分寸。裝出一幅可憐巴巴模樣,低聲央求。

  「行,我教你!」張潛看了紫鵑一眼,心中暗暗發狠。

  小丫頭,不給她點苦頭吃,早晚把火燒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定要找一首足夠長的詩,好好難為一下她,順便也幫她樹立一下正確的人生觀念。

  哪一首合適呢?字數又多,又能教女孩子自强自立,不要總是想著以色侍人的。有了,這一首!

  腦子裡迅速將自己當年背古詩時,最遭罪的那幾首一一回憶,張潛斷然做出決定:「行,我教你。這首,古樂府,木蘭辭。我念一句,你跟著我念一句。」

  「嗯,郎君念一句,紫鵑跟著念一句。」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張潛站直身體,做出一幅嚴師模樣,踱著步,高聲背誦。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清脆的女聲緊跟著響起,聽起來如同鐘磬齊奏。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張潛輕輕點頭,繼續傳授。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紫鵑收起心中嬌羞,學得好生認真。

  「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

  「……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紫鵑越背越高興,聲音宛若黃鶯出谷。「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

  聲音戛然而止,她低下頭,迅速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剎那間,再度面紅過耳。轉過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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